推开一间废弃工厂的大门,小个子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粉红色镜框,极其夸张地“wow”了一声。
一个宽肩窄腰一身黑色制服的青年站在他的背后,望着一仓库或完整健全或被肢解成部分的智能机器人说:“这都是些废弃的机器人型号,现在市面上流通的只有两款家政型机器人,一170公分的女佣型机器人苏美和180公分的管家型机器人大卫,那两款机器人恐怕都不适合霍兰奚。你没准儿可以在这里找到想要的。”
所有服务于人类的机器人都必须严格登记在册,而任何一款机器人从构思设计诞生到最终在市场上流通,不仅要被相关部门实时监控,更要随时应对来自军部的检验抽查,其中任何一个环节稍有差错,这一款的机器人就会被马上勒令销毁——如果没有卫队长,恐怕没人能找到这个囤置了废弃机器人的地方,疯颠颠的科学家得一辈子愁苦着他的脸。
“我的天!这这是个孩子!”拂拭掉一只机械头颅上厚厚一层的积灰,费里芒吓得大叫起来——金头发蓝眼睛雪白的皮肤和鼻梁旁匀称分布的小雀斑,这只头颅栩栩如生,看上去就是一个八岁男孩被活生生地肢解了。
“那些致力于研究人工智能的科学家曾打算创造一个孩子,专门用来给那些没有子嗣的家庭带去欢乐。从设计研发到诞生第一只成品,一切都很顺利,但在公开测试的那天,这‘男孩’在数百人的注视下突然向一只宠物猫发起了攻击,险些将那可怜的小家伙掐死。程序非常完美,电板线路也没有故障,科学家们怎么也没法找到这个攻击行为产生的原因,最后不得不因‘可能对人类造成危害’这个理由将‘他’销毁了。”
“这太残忍了……就和堕胎一样残忍……”费里芒望着手里那只小巧可爱的男孩头颅,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仿真皮肤的触感与人类的皮肤无异,这感觉又引来他好一阵唏嘘,“人类就是那么残忍,受到**的驱使就不计后果地去创造,一旦感到事情超脱了掌控,便又堂而皇之地去毁灭……”
在这些机器人的残骸中挑拣了两个小时,费里芒不免有些丧气:他找不到能够与霍兰奚完全相配的身体,这里的机械身躯或多或少都有不如意的地方。
“没有合适的?”一直耐心陪同对方的卫队长忍不住翻了白眼,“别那么挑三拣四!找一具差不多的就行了!”
“如果可能,像定制新衣那样量身定做就好了。这具机械身体将与霍兰奚本身的**紧密接合,一点点尺寸上的差异都有可能造成他极度不适。”
“我劝你忘记这个念头,他是戴罪之身,你私自为他进行手术已经犯了法,如果再嚷得人尽皆知,谁也救不了你。”
“我早知道,你们这些上等人一直等着对霍兰奚落井下石,你们嫉妒他。”科学家板起脸,信誓旦旦地拍着胸口,“但我有不畏强权的决心,我会尽我全力让他复原,谁让我是他的朋友呢。”
童原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轻叱一身:“你这臭虫还挺勇敢。”
千挑万选之后,总算找到了一具差强人意的男性样貌的机器人。费里芒二话不说就将“他”抗上了肩头。机械身体太过沉重,小个子男人抱着“他”以后就看不清前路,一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
卫队长又极是看不过眼地翻了个白眼,然后随在东倒西歪的科学家身后,悄悄搭了把手。
自打霍兰奚入狱,魏柏伦的女儿茱妮就跟定了费里芒。闲来无事的时候,童原会教她射击和投弹,这小丫头很有天赋,已初露神枪手的端倪。她这次也一同跟了来,乖巧等候在童原的飞行器上。
将机器人放置于后座,费里芒表示要礼尚往来,也带童原去一个好地方。
卫队长拉动操纵杆飞入云霄,他身旁的男人反倒一脸不乐意地抱怨起来:“你也开得太慢了。你和霍兰奚的差别,简直就是匍匐前行的蜗牛和奔跑中的猎豹——”
“如果你再啰嗦,我就会把你从我的飞行器上踹下去!”
“你这心胸狭窄的嫉妒狂!”
“你这妄想追求天鹅的臭蛤蟆!”
“武大校永远不可能看上你,一个徒有其表的笨瓜!”
“笨瓜也好过臭虫!你踮起脚尖,也只能够到她的裙摆!”
一个是人见人畏的国防卫队队长,一个是罗帝斯特最天才的科学家,两个成年男人像孩子一样一路吵个不停,这段不算近的飞行距离仿佛只用了眨眼功夫。
费里芒将童原带到了他的“伊甸园”里,不出意料的,无人照料的蔬菜花果们全都枯死了。
费里芒心疼地大喊大叫,童原嫌他太吵,一抬手就捂住了他的嘴。
“我的南瓜都死了……被卫队士兵带走后,我就再没机会回到这里。”
尽管花圃里只剩下一些残梗空枝,茱妮的快乐仍然难以点算。如同打开了久闭的门扉,一颗向往春天的心便再也无法被关起来。久违的笑容浮现在这可爱女孩的脸上,她奔跑在离奇宽广的天空下,大笑大叫,忘乎所以,一直到气喘吁吁了还不愿停止。仿佛从此往后,她就将与这片大地再无牵连。
费里芒自告奋勇地担当起了摄影师,最后在爬满常春藤的篱笆前,找到了适合留下彼此身影的地方。
太阳恰于此刻拖下一道逶迤的光带,或许这些葳蕤生命的背后是主在彰显荣光。
费里芒给茱妮拍了不少相片,拍她皱眉撅嘴微笑撒娇所有的可爱模样。
拍够相片了的茱妮散动着一头金发,挥手冲两个男人大叫:“你们也来拍!你们就像一个父亲与一个母亲,我来给你们拍!”
“谁和这只臭虫是父亲母亲!这太蠢了!”童原嫌弃地白了费里芒一眼,科学家也不甘示弱地回瞪着他。
实在拗不过女孩的死缠烂打,卫队长与科学家总算同意了出现在同一张相片里。他们执拗地不肯靠近对方,却都笑得有些腼腆。
顾林在帝国大厦的顶层见到了靳宾。
他不来求见对方,对方也正要找他。近来发生了太多的事,议会长正在积极游说议会长召开临时议会,而那三个老人也已经首肯了。比起提审霍兰奚的公开审判,似乎这才是一场会撼动天地的暴风雨。
听见有人靠近的脚步声,大半个身子露出高台的总指挥官转过身来。一张斜跨着一道剑痕的男人脸孔映入眸底,他扬手召唤对方靠近,然后轻柔摸向了对方的脸,问:“疼吗?”
手势温存得吓人一跳,顾林几乎是结巴着回答:“不……不疼……”
他马上想起了第一眼见到这个男孩时的模样,头发是柔亮的金棕色,面孔俏丽得像个姑娘,一双眼睛却透着对周遭一切的恨意。那恨意却让人觉得可怜。
亲近属下似乎只是出于笼络之意,总指挥官拍了拍空军大校的肩膀:“这些年来你和童原就像是我的左膀右臂,你们一个掌管着国防军,另一个是守卫罗帝斯特的最后一道屏障,因为你们的存在,我才能高枕无忧。”
男人立正,敬礼:“我始终不改初衷,我会誓死忠诚于您。”
“现在就是你表现忠诚的时候了。”靳宾眯眼露出一个花哨的笑,以一种哄诱似的口气说,“我想见见那些来自下等人区的陪审员,可你的部下却冥顽不灵。”
空军大校登时生出不祥之感,但仍不动声色地打着马虎眼:“您为什么要见他们?他们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下等人,根本不配得到您的召见——”
靳宾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对方:“在v17中队凯旋归来前,我想结束对霍兰奚的审判。”
顾林大惊失色的同时,也感到痛心疾首。他攒紧了两道剑眉,厉声质问道:“v17的士兵们在前线出生入死,您却要秘密处死他们的长官?!”
“不是秘密处死,是公开审判。”靳宾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露出一笑,“我只答应狼川我会同意霍兰奚接受公开审判,并没说得在他也在场的时候。”
“恳请您放过霍兰奚吧,放过这样一个心无旁骛的军人吧!您已经把他逼到了绝境上,您——”
“你的话太多了!”面上阴云密布,不喜被人违逆的总指挥官已到了发作的边缘,“现在就下令让你的人退下!否则我大可以亲自下令!”
“您的命令没用,他们只听我的,就像v17的士兵只听霍兰奚的一样!”
“你要造反吗!”靳宾一把揪起了顾林的制服立领,如同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我再说一遍,让你的人退下!”
“不,我不能遵命!”顾林义正词严,眼神中透着一股子豁出一切的魄力,“我可以为您奉献生命,但这次我必须保证审判的绝对公正,如果今天我向您妥协,v17中队那些小伙子也不能答应!”
“我可以解除你的军职!”
“那更好!这样我就能亲自守住那些陪审员,绝不容任何人干扰他们的判断!”
“好吧,我们谈些别的。”对方的强硬态度是靳宾始料未及的,他不得已调换了话题道,“那三个老家伙居然答应了召开临时议会,说是要探讨帝国的军事前景。安德烈似乎信心满满,他认为帝国少了一个霍兰奚就会动摇军心,他想说服那些胆战心惊的老家伙们赶快批准人工智能进入军事领域……这家伙的所作所为总让我想起我的小时候,同校的一些大男孩总嘲笑我看上去像个女孩,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对我很不尊重,常常在我走过的时候故意伸出腿来将我绊倒,甚至试图动手抚摸我的下体。我曾想向我的父亲寻求庇护,他却一脸嫌弃地斥责我不配做他的儿子。所以我决定一切只能靠自己,我埋伏在其中一个家伙的必经之路上,突然跳出,将石灰粉撒向他的眼睛——我知道没人能惩罚元首的儿子,所以我没有手下留情,我砸断了他的颈椎……我本可以当场要了他的命,可我最终决定放他一马,因为我知道那种被人嘲笑的滋味比死还难受。”
顾林吃了一惊,没有接话,任对方说了下去——
“安德烈想借此从我手中夺走王权,他想将我踩在脚底,但是这不可能。饿极了的鳄鱼会鲸吞同类,绝境中的雄狮也会亮出尖牙。就连我的父亲也没能做到。”顿了顿,靳宾径自露出一笑,“圣克莱军校出了名的严格,所有的教官都是魔鬼。我想他送我去那里不是为了锻炼我,而是不愿见这样懦弱无能的家伙每天在他眼前晃悠,而是想让我死在那里……无论我怎么努力地改变都无法讨得他的欢心,他在‘濒死之绿’计划上受了挫,我组织了最新的科研团队告诉他我能做到,结果却被他指责为冷血的刽子手,还要将我逐出罗帝斯特……他明确地告诉我,帝国元首的位置不会世袭,他也不会为我走上政坛出一分力。这个可怜的懦夫,竟宣布自己将是帝国最后一个军事独裁者!甚至他在病重的时候还写了一封长信给霍兰奚,要求他以他的影响力去联合议会长老将我赶下台。所幸我姐姐因为一个小小的别扭,没有把这些话转达给她的未婚夫……”
靳宾的话似乎指向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境地,顾林当时一知半解,但他很快就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