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屋内,炊烟弥漫。
韩香生火烧水。
好似似孝子,洗净老人一身铅华。
再将老妪人头搁在桌上,少年拿来木梳。
待将满头银发梳好后,少年盘了一个发髻,取来老人木簪插好。
随即,找来针线。
少年借着烛火与月光,开始为老人缝补尸体。
月上柳梢头。
少年推开马家杂房门。
房屋内赫然摆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黑棺少年早在一年前便买好了。
嘎吱声中。
少年将棺盖推开一条缝,将棺内的寿衣寿鞋抱了出来。
两刻钟后。
少年抱着老妪尸体走出正屋,进入杂房,轻轻放进棺材。
旋即合上棺盖,取来锤子还有七根尺许长的棺材钉。
咚咚声中。
棺材钉一根接着一根没入。
——
风吹得烛火摇曳。
以至于少年打在墙壁上的巨大影子,也如狂魔乱舞。
伸出修长手掌,韩香骨自袖中摸出《止杀》与炭笔。
翻到第十页,少年落笔一‘善’字。
最后一人已杀。
当止杀。
少年不再犹豫,将蓝皮书放于烛火上。
轰的一声,火光爆燃。
承载了近千条性命的《止杀》,很快被烧为一地灰烬。
少年再摸出《韩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落笔。
【太平。
止杀。
遵法。
见众生、做众生、为众生。】
太平是梦想。
止杀与遵法乃恪守己身。
见众生、做众生、为众生则为步骤。
韩香于玄秦时,已读万卷书。
韩家满门抄斩后,少年一步一个脚印,跋山涉水,披星戴月,行了数百万里路。
见众生,少年已做到。
接下来,便是做众生。
也就是成为底层阶级的百姓。
只有做了百姓,才能切肤感受、体会、理解百姓的痛苦。
庙堂那些文武百官,包括高高在上的君王,莫言做众生,甚至于不屑低头俯瞰人间。
由此才会诞生‘何不食肉糜’‘谁家还没几十万存款’‘既生活困苦,何不将房子租出去’这样荒诞可笑的言论。
将《韩律》与炭笔塞回衣袖。
韩香走出正屋,来到杂房,将黑棺扛出马家小院。
小院外,早已备好牛车。
少年牵着老黄牛。
车轱辘碾雪的嘎吱嘎吱声中,一人、一牛、一棺,缓缓隐入黑暗。
——
伏龙镇镇外三里处的雪林间,为马家祖坟。
少年早就挖好葬坑,所以埋棺并未耗费多少时间。
月光泼雪。
坟包微隆。
韩香俯身抓起一把黄土轻轻揉搓。
“您老且安息。”
“我将离开这儿去追寻我的梦想,我必将死去。”
“我不希望死在途中,我希望能死在终点。”
“至于终点是刀山,还是火海,死法是被架鼎烹食,还是凌迟处死,都不重要。”
“死在哪里,烂在哪里,只要是终点就行。”
——
走出雪林的少年,走上那座架于太平河上的廊桥。
望着月色下银波粼粼的河面,少年面色平静,解下悬佩腰间的长剑。
剑名千光照。
乃少年爷爷于少年五岁生辰时,送给少年的礼物,出自玄秦着名铸剑师欧冶子之手。
忽然之间,少年想起前日,也就是腊月二十八那天,那位面相道士所言。
繁花似锦的大殷地都陷入焚烧火海。
黑色烟柱滚滚,恍若末日。
血淋淋的尸体堆积如山。
沐浴血雨,屠戮百官。
手起刀落,斩首君王。
“我韩香当真会成为那样的巨魔吗?”
握着千光照的手臂伸出廊桥范围。
“不,自元灵十二年始,再也不会有一人死于我手!”
少年决然松手。
千光照仿佛一抹雪色自廊桥上落下。
无声无息刺入太平河。
荡漾起圈圈涟漪。
——
当回到陈家庄,少年远远便望见陈家小院院门上的两盏红灯笼亮着。
走进院子,正屋也亮着烛火,可惜没人,显得冷冷清清。
少年解下手腕上的红绳。
将掌中九枚铜板串了上去。
听着左邻右舍欢声笑语,少年扶着院门框慢慢坐了下去。
“喂,小憨批。”
少年身子骨微微一颤,缓缓扭头。
却见陈家正屋屋脊上,坐着对月饮酒的高见秋。
“快至凌晨了,还不麻溜上来看烟火!”
少年笑了笑,“来喽!”
元灵十一年除夕夜的烟火极绚烂。
韩香看得极为入神。
瞥了一眼师父系挂腰间的明黄色福袋。
少年微微一笑。
内心真安宁。
……
元灵十二年,正月十七。
中州一隅,十里村。
群山静谧,东方微白,村民们犹在睡梦中。
密集脚步声中,一行三十来位身强体健,着黑色劲装的山匪,自羊肠小道涌入村落。
旋即人群仿佛挤过夹流的鱼群,四散开来,冲向一户户人家。
锵锵声中,一柄柄雪亮钢刀出鞘。
伴随着院门、屋门被踹开的咣当声,尖叫声、哭喊声、求饶声、惨嚎声,此起彼伏,连绵一片,直刺入天幕。
风中飘来隐隐血腥味。
村外官道旁,身着紫金色道袍,背负一口宝剑的大殷国师赵无极,面色平静望着。
赵无极身后,足十辆马车一字排开,窗口处挨挨挤挤全是小孩脑袋。
从五六岁至十一二岁不等,男孩女孩都有。
孩子们望着屋舍燃起的熊熊火焰,听着村民们临死前绝望而惊恐的尖叫,竟全无一丝怜悯,也无害怕。
好似这十辆马车拉着的,不是纯真良善的孩子,而是一群冷血麻木的小狼崽。
“淮之,屠了几个村落了?”
赵无极询问道。
一旁一位约莫四十来年岁,看上去沉稳面善的中年男人回道:“伏龙山脉南边这块区域,共计三十九处村落,已全部屠尽。”
合计八十九个孩子,一股脑涌伏龙镇镇,傻子用屁股想都知道里面有猫腻。
让大殷武部的武夫扮作山匪,将周遭村落屠个干净。
再让孩子们装作孤苦伶仃,无父无母的幸存者,前往伏龙镇镇,合情合理。
“淮之,将孩子们带到伏龙镇后,你且暗中推波助澜,想办法让那两尊仙人收徒。”
“陈平安还是其次,主要是那位牵丝戏匠。”
“他不爱收徒吗,一次性让他收个够。”
姓江名淮之的男人犹豫了一小会,道:“国师,那两位可是仙人,咱们捻这样的存在入局,会不会太凶险了?”
“一旦让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啊。”
赵无极:“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相信老天爷是站在咱们这边的。”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