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小满,京城徐大学士替嫡子徐天罡派了心腹来迎亲,贺兰家上下都是欢喜笑脸,唢呐声不断。
而这场婚事的女主角贺兰嘉容此刻却一身素衣立在窗前,面上早失了少女的天真不知愁,越发显得寂落。凉氏听了喜娘的通报,拾衣而来,见着这一幕景象,未曾开口,便叹了口气。
“傻孩子,还不换喜服?误了吉时可不好,前院可问了两遍了,听娘的,赶紧换上,乖啊!”
贺兰嘉容闻声回头望来,正当凉氏以为她不肯屈从了的时候,贺兰嘉容面上竟露出个笑,应道,“是女儿不好,只是见这园里红药开得正好,一时看得忘情,娘这就叫人进来罢。”
凉氏见她自己想开,心中便是一喜,笑道,“娘这就去。”
一时开门放了喜娘们进得屋来,净面,上妆,梳头,换衣……喜娘们见过临出门前娇羞不知自已的,也见过哭哭啼啼不肯从的,但是像贺兰家这般,一脸平静麻木,不似出嫁反似出丧的,却是从未接手过,当下心里都觉得渗得慌,连拿了主家两倍的赏钱都松快不起来。
“作孽,这哪里是做喜事去的,不触了人家霉头都是好的。”出了门,喜娘中的一个低声叹了一句。
另一个也是胆大,竟接了话头说道,“可别才送了过门,就又要接了回乡吧?”
边上的眼尖,已经看见了在贺兰家老夫人跟前伺候的紫萱,连忙将那人嘴巴堵住,呸道,“手里揣着的赏钱都还没捂热,可有这样咒人家的道理,快些收了声,老太太在前头哩。”
几个喜娘被唬得白了脸,连着头也不敢抬,匆匆同贺兰老夫人行了个礼,便逃也似的快步走远。
紫萱显然是听清楚了她们说的话,回头看了看主子脸色,贺兰老夫人虽然
占着一个老字,年龄也不过四十上下,自然没到眼耳昏聩的时候,自己能听见的,主子也该是听清楚了的,当下迟疑道,“奴去把这几个嘴里不干净的找回来?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不三不四的,也忒不像话。”
贺兰老夫人一手转着佛珠,面上淡淡的,开口道,“人的嘴长在自己身上,随她们去吧,往后别往家里领,爷们拿银子砸水花还能听见声好的,糟蹋也有糟蹋的讲究。”
紫萱当下微笑着应下,心里却是一凛,只怕这几个说主家闲话的喜娘,往后是再也接不到什么好活了。
主仆两个进了屋,凉氏正抱着女儿的手说女戒,见婆母进门来,有些不情愿地起身请安。贺兰老夫人眼里闪过一抹轻视,不耐烦地挥手道,“你先出去,老身还有几句话要同她交代。前头你家的正找你,问你把那顶彩蓝的陶马归置到哪个箱子里去了,遍寻不着。”
凉氏听此一节,哪还有心思落在这处,连忙往前头去寻贺兰知秋。
贺兰嘉容低头侧耳听着母亲出门的脚步声,也不开口同祖母问安,很是一番心如止水鉴常明的模样。
贺兰老夫人也不为忤,嗤笑一声,朝她说道,“你抬起头来。”
贺兰嘉容听话地抬头,眉眼间满是破功的倔强。
老夫人摸摸她的长发,并无一分平日的严厉,慈爱地说道,“你从小便是跟着你爷爷长大的,性子纵得野马一般,也只有方家那小子能镇得住你,还像个女孩样子。只可惜啊,你们这辈子注定是不可能的。他今日就算还活着,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远嫁千里。”
老夫人见孙女睁着眼儿,兀自不信的神情,又笑了,淡声说道,“你也别怪家里长辈狠心,全家上下,唯有你的婚事是谁也做不
了主的,只有顶上那位。”
老夫人以手指天,见贺兰嘉容有意脱口说出那两个字,连忙止住了,肃声道,“这事代代如此,也怨不得旁人,祖上欠的债,只能由你们小的还了。这次京里头给了三户人家,你爷爷看过一遭,亲自替你定的徐大学士家,家风是甚好的,婆母也不是那等爱磋磨儿媳妇的,你去了便知道了。多少是你爷爷的一番心意,你但凡还念他待你的半分好处,就别为难了他,这辈子安安生生地过活,生几双儿女。日子久了,什么情啊恨啊都会慢慢散了,你以后就会明白。人死万事消,差了一口气的,是永远都争不过活人的。”
贺兰嘉容听出奶奶语气里的一丝悲凉,褐色瞳仁的大眼儿疑惑地朝她面上看看,贺兰老夫人又宠溺地往她发上摸了摸,叹道,“就是晓得终会有此一别,你爹你娘才不敢同善儿一般亲近你,你也别怪他们,他们不是喜欢善儿多过你,只是怕伤了心。你姑姑想亲上加亲,你娘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只是她也没得法子,做不了主罢了。这就是命啊,你要是没生在大房,也不至于如此。”
贺兰嘉容眼角含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沉声道,“孙儿明白了,还请爷爷奶奶放心,孙儿在京城也会好好的。”
贺兰老夫人欣慰地拍拍她的手,“如此便好。”
一面看了看日晷,已近吉时,亲手替贺兰嘉容盖上红盖头,和紫萱一人一边地扶着她出了门。
一时各有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的家人夹道迎和,贺兰嘉容只盯着红盖头底下的方寸之地,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
从今天起,她便不再是那个可以肆意妄纵的贺兰家大房嫡女,而是京城徐大学士府上的担起一家主母职责的徐家
贺兰氏。贺兰嘉容弯身坐进喜轿,随着起轿瞬间轿身的轻轻一颤,一滴清泪顺着香腮,自盖头下滑落,在红色喜服上漾出一点深色,很快便消失不见。
这回远嫁,贺兰家是给足了贺兰氏面子,嫁妆陪了三十多车不说,丫头小厮也给了二十多人。只不过随嫁的贴身丫头,除了一个自小就陪着贺兰氏长大的茹莹,其他全是新买的。倒不是怕屋里丫头知道的底细多,教徐家听到方家小子的零星半点,而是贺兰氏屋里的自己不愿意来罢了。早在贺兰氏远嫁京城的消息确定下来,她屋里几个大丫头的娘家人便纷纷来讨婚事,怕的是什么众人心里都清楚。
如此却是正中了凉氏下怀。她本就存了心要将陪嫁的筛选一番,又怕老人少了,新人不听主子管教,旧人自行求去,正好留了嘴巴最严实,对贺兰嘉容也最忠心的几个。其他不太紧要的,路上再由几个老人慢慢管教了便好。
因徐天罡和贺兰氏的婚期定在六月底,因此送嫁的车队一路紧赶慢赶的,在路上行了二十多天,才渐渐近了京城。早有报信的去本家传了喜讯,因此车队一靠近京郊,便有徐家的车队来迎,似是为了体现徐家对新儿媳的重视,不仅新郎倌亲自到场,连着家主徐老爷子也一并来了。
茹莹当下便同主子报了信,高兴道,“小姐好福气,还没进门便得了这样的体面哩。”
贺兰氏端庄正坐,面上既无欢喜,也无惧怕,只在听到那人走进轿子时,手里捏着的帕子顿时一紧。
“小姐一路风霜幸苦,再不抵半日,便到家了。”那声音十分温润,又谦恭有礼,贺兰氏明白这便是自己的未来夫君,徐大学士的长子,徐天罡。
按规矩贺兰氏不该对他做出任何
回应的,但在那一刻,她忍不住低声回了一句,“如此幸甚。”
她听得外头的人似是顿足了片刻,也不知是还有话要同她说,还是惊讶与她的大胆,片刻后,那脚步还是慢慢转开了。
茹莹本是掀了窗帘一角躲在边上偷看的,但当贺兰氏掀了盖头往她脸上看去的时候,茹莹却是一脸见了鬼的模样。贺兰氏难得有了一刻松快,调笑道,“你怎地这副模样,难不成他长得其丑无比?”
茹莹只怔怔摇头,一言不发。
车队又在呼喝声中拔行,贺兰氏怕外头有徐家人陪着,老实盖了盖头,一路静默着进了京,暂宿在徐家的庄子上。
隔了两天,终到大婚行礼之日。应付完所有缛节,也送走了满堂宾客,春风得意的新郎倌终于在一室华光中掀开了新娘子的盖头。
两束惊诧的目光撞在一处,一个是惊艳,一个是惊吓。
“敏……”贺兰氏及时咬住舌头,吞了后头三个字。
徐天罡喝得半醉,只将那一个敏字错听成了你,低声笑道,“我没醉,只是前头同年讨厌,拖着灌多了半坛。”
一时痴迷着伸手抚了她的脸,俯身往她身上压下。
这一夜没人成眠。贺兰氏睁眼便见着那窗户上贴着的大红喜字红得刺眼,底下两柱红烛跳动,燃泪成珠。
原来奶奶说的精心挑选的一家,便是这个意思。贺兰氏长叹一声,身后的人被她惊醒,闷声笑了笑,越发将她搂紧几分。
“睡吧,明天还要去见了爹娘。”
“嗯”贺兰氏乖巧地应道,窗外有风送入,淡淡的芍药花香,只在鼻间萦绕不去。
记忆中的那人轻轻转过脸来,笑道,“容妹妹,整个阴山,就你家的红药开得最好看了。”
贺兰氏微闭上眼,枕头上浅浅氲出一道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