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我为正室》 第1章 嫡女穿越模式 静眉小院里,三月的阳光正好,懒洋洋地透过凤凰木的窗格撒进琴室里头来。 五岁的徐明薇和徐家四房的六个姑娘们一起,均敛了眉正色跪坐在古筝前,各自手上戴的,都是相同的玳瑁指甲,幼儿专用,比房师傅手上那一副要小巧上许多。 她们今天要学的是古筝的重难点指法——摇指。 前面已经学了滑音和颤音,可都比不上摇指来得难。 二房的徐明梅早徐明薇一年出生,也才六岁,正是爱玩好动的年纪。听房师傅在上头正襟危坐地讲摇指指法的要领,那双厉目并未盯紧自己,一下子便开了小差,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到了窗外的鸟语花香上去了,连房师傅眼风扫到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还好坐在她边上的徐明薇在古筝架子的掩护下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徐明梅才转过头来,发现房师傅都已经在皱眉看着自己了,连忙提手架在古筝上,装出一副认真练习的样子。 房师傅也知道这琴室里头最要紧的学生还是三房和四房的两个姑娘,倒不是说徐家的三房和四房就格外厉害些,而是因为三房的大姑娘徐明蔷和四房的二姑娘徐明茉再过个两三年就要及笄了。在天启,女子一及笄,也就到了要出嫁的年龄。 天启本来是奉遵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但自从新皇帝登基,迎娶了个在江南素有才名的小家女子为后,这大家氏族的育女风向便改了。这也是为什么徐家几个女儿都已经快到了适婚年龄了,还才刚刚开始练习六艺。 她们以前都只在自家院子里头学做女红,然后跟着母亲身边看着该怎么当家,管 好下人,为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而做好准备。但是自从这新皇后的诗才美名开始在天启内外传播开来,到了街口卖豆汁儿的老汉都能背出一两句皇后的诗句时,京里一时抢人成风。要知道这好的先生本就不好找,大家氏族都是藏了人便轻易不再放人出来的。这再要找个女先生便更是难上加难了,徐家能抢到房师傅,也是费了不少功夫的。 要说这房师傅,本身也是一本说不尽的书。她旧家是个书香门第,祖上数三辈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是曾做过天子师的人家。可惜命不好,到她这一辈家道就没落了,她父亲房怀山因为被牵扯进文字案,夺了功名,子孙世代不得科考录用。房家的男丁没了出路,只能到书斋做个坐堂先生,勉强度日。也幸好房师傅是出身这样的人家,男孩女孩一样教养,才有了今日六艺精通的她。 本来房师傅也是要嫁人的。结果十五岁那年,说好的人家因她父亲的事情把婚事给退了。房师傅父亲往日的一个学生同情与她,特地求了父母来求亲,好不容易说定日子,男方竟坠马死了。退了亲的女人婚事本来就艰难,第二桩婚事又出了这样的不幸,外头传的闲话是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若是寻常女子,便是被人言逼死的也大有人在。 好在房师傅自己立得住,以未亡人的身份,披了麻衣捧着牌位在男方灵堂上跪了,侍奉婆母六年,还因其贞孝得了朝廷的嘉奖。直到年前她婆母一场风寒去了,这才被徐家给重金请了过来,在徐府上坐了个六艺师傅,专门负责教导徐家四房七个姑 娘的功课。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才五岁,年龄跨度这般明显,徐家还怕房师傅会不乐意,没想到房师傅见了几个姑娘一面,也并没有说什么,教起功课来十分尽心,深知主家心意,紧着两位适龄的姑娘着重教了,倒让徐家家主徐绍源十分满意。为着这个女先生,险些跟方家撕破脸也算是值得了。 说回到琴室。房师傅皱眉看了一眼跑神的徐明梅,心中虽然叹气,却也不打算深究,毕竟这个孩子离要到自己抓紧的时候还远着呢。她放过屁股长钉的徐明梅,视线落在她边上端坐着的徐明薇身上,看她垂眸敛目,拇指勾拨的动作做得十分认真,已经颇有几分摇指的意思,不由惊叹。 房师傅忍不住从座位上起来,慢步走到徐明薇边上,看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可以不用练这分解动作了,手腕不动,小臂悬空,试着加快动作看看。” 此言一出,一屋子的姑娘们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神色各异地看向被房师傅亲自指导的徐明薇。 徐明蔷是既惊讶又好奇,徐明茉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晦暗,不过很快便掩饰了过去。三房徐明蔷的亲妹,三姑娘徐明冬则是不掩嫉恨,直白地瞪向抢了自己姐姐风头的徐明薇,气鼓鼓的样子,在几个姑娘当中格外惹眼。 房师傅自然也注意到了琴室里头各人脸上的表情,但是她并未走开,反而微曲着身子,温声纠正着徐明薇的动作。 “拇指和食指要合,手掌成托,你人小力气不够,可以允你手掌支着……” 徐明薇心想这五岁的身子果然不够用,本还逞强想悬 空小臂摇的,可惜力气不够,还没坚持几下便吃消不住了,只能依着房师傅说的那样,手掌倚在古筝上摇了,果真轻松了许多。 “以第一次试这个指法的人来说,明薇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回去继续练习,以后在手腕上绑一两个沙包,练大字的时候也用得上。” 房师傅冷冷清清的话语在她耳畔响起,听着都不像是夸人的调子。不过短短半个月时间的相处,已经足以让徐家的姑娘们了解,她们这位女先生便是个神仙性子的,轻易根本不夸人,徐明薇能得她这么一句夸奖,已经是十分能耐了。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下午的课仍旧是到翠竹苑,别忘了带上护指。” 房师傅这番话说得姑娘们又高兴起来,要说这些课里头徐家姑娘们最喜欢的便是这骑射课了。其实她们也都才刚开始学,骑的马都是还没一人高的小母马,说是骑马,还不如说是被人牵着马遛罢了。毕竟都是姑娘家,万一摔坏了破了相,将来谈婚事的话就谈不上一个好婆家了。但即使只是这样坐在马背上沿着竹林小道慢慢牵上一小圈,徐家的姑娘们也都高兴的很。 徐明薇心里吐槽,这种心情大概就跟前世她上学的时候最喜欢上体育课的道理是一样一样的吧。 虽说已经下了课,徐家几房的姑娘们也不敢先走,都恭恭敬敬地朝房师傅行了个礼,等她先走了,才各自收拾起玳瑁指甲,三三两两地结伴散了。 徐明薇因为岁数的关系,平时还是跟徐明梅走得更近一些。她动作快,几下就收拾好了琴谱和指甲,徐明梅却还手忙脚乱 地在摘手上的指甲,一不小心,琴谱又撒了一地。徐明薇只好帮着她把琴谱给捡了回来,整齐地理好,放到了徐明梅的朱色绣花荷包里头。 徐明梅松了一口气,脸上立刻带了被解救的神情,“幸亏有七妹妹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徐明薇心想,那还不简单,自己捡了就是了。不过她没说出来,又帮着她把玳瑁指甲给收拢了,两人这才一齐走出琴室。 路上徐明梅还在夸奖她,“七妹妹你好厉害,被房师傅盯着弹琴,竟然手都不抖一下。房师傅在上头看我一眼,我怕都要怕死了。” 那是因为你属耗子的,天生胆大不了。徐明薇默默看她一眼,心想这夸奖的角度好像有什么不对,难道不该是表扬她学得比大姐都要快吗? 两人说着话往回走。事实上多半是徐明梅在说话,徐明薇在听,反正徐明梅也不在乎明薇有没有理会自己,她只要身边有个人陪着说说话就可以了。 结果走到芙蓉园附近的时候听到前面有人在说话。徐明梅还要往前走,却被徐明薇给拉住了。 “大姐姐,七妹妹这分明是在摆脸色给你看,刚才你干嘛要拦着我,不让我去教训一下七妹妹?我可忍不了这口气。” 说话的人声音又清又脆,徐明薇一听便知道是三房的徐明冬。好在徐明梅也不是真的蠢笨,被她这么一拉,再立着耳朵这么一听,便知道了她的意思,当下也不说话了,缩在徐明薇的身后偷听,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七妹妹什么时候摆过脸色给大姐姐看过了,难道是刚刚自己太怕房师傅了才没注意到的吗? 第2章 握了一手好牌 这时另一个人悠悠开口说道,“阿冬,七妹妹也是我们的姐妹,她琴练得好,得了房师傅的夸奖,我们该为她高兴才是。你刚刚那些话说给我听听也就罢了,听到别人耳朵里头,倒成了我们容不下别人的好了。何况七妹妹自己专心练琴,是她自己的本事得了先生的赞赏,又怎么能说她是给我摆脸色看了?” 徐明薇便知是这人是徐明蔷。 徐家四房人口,到徐明薇这一辈是排明字辈的,女孩的名字里头都带了个花字。当初老太爷娶好了名字,各房生了嫡女,或是抱养了庶女的话,都按着出生的顺序排了名字便是,并不管各房的长幼。所以徐明薇虽然是大房所出,但是因为大房太太贺兰氏生育得晚,前两胎又都是男孩,到了徐明薇胎生穿越过来,便只能排到了第七个,却就是这么凑巧,和徐家大姑娘徐明蔷的名字凑成了双,蔷薇蔷薇,隐隐地又为大房争回了先的感觉。 徐明冬这时候颇有些委屈,徐明薇听着声音都能想象得出此刻她脸上的表情。 “可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明明房师傅是家里为了大姐姐您请回来的,她徐明薇不过是个顺便的,凭什么还跟大姐姐抢风头?她还小,以后该挨表扬的时候多的是,哪里像大姐姐您,您……” 徐明冬这妥妥的就是个姐控啊,跟自己姐姐说话还您来您去的。徐明薇正吐槽不能停,便听得徐明蔷难得的,语气中透出了几分坏笑,“像我什么啊?阿冬,我怎么听不懂啊,你说明白了给大姐姐听听。” 这下连徐明梅脸上都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原来三姐姐是嫌七妹妹抢了大姐姐树 美名的机会啊,可这都是自己家姐妹,又没外人在,争来争去地有什么意思? 那边徐明冬怪叫了一声,气急败坏地扔下一句,“大姐姐你坏死了,阿冬再也不要理你了。”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徐明冬竟是逃了。徐明蔷在后头忍着笑,连忙追着人跟上。 徐明薇和徐明梅两人在后头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应该没人了,这才相互看了一眼,吐着舌头偷笑。 徐明薇跟徐明梅直走到掌华亭才道了再见,各自回了院子。 过了掌华亭,她熟门熟路地穿过一片绿竹林,再绕过三房院落的外围墙,过了若光湖,便看得见大房的院落了。 刚穿过来那三年,小的时候还好,有人抱着走,等能下地了,徐家这样复杂的院落设计,着实让她吃了好些苦头。前世公司安排员工到宁波旅游的时候,她一直以为天一阁便是最绕人的宅院了,没导游带着,走到哪里了都不清楚,没想到徐家的宅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没有丫鬟婆子在边上跟着,徐明薇在大房院子里头都能迷路。 好在这两年她渐渐熟悉了徐家的格局,不然以房师傅不准她们带丫鬟陪着上课的规矩,徐明薇能不能摸得到上课的地方都说不准。 院子建得这么复杂,家里便是进了贼,只怕都逃不出去吧。 回到她自己院子明月居的时候,徐明薇房里的大丫鬟婉柔正带着婉容,婉仪和婉婷打络子。四人围坐在窗前,都穿着一身鹅黄配天青色的窄袖襦裙,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水灵灵的,跟园里头清晨还带着露珠的花骨朵一般,只是这般闲坐着,自己便是一道亮眼的风景线。 徐明 薇没有出声,还是婉容抬头的时候发现她回来了,连忙放下手里的金线,起身笑道,“姑娘回来了,上学可有累着?要不要先喝杯蜂蜜水?” 徐明薇点了点头。 婉容立刻去兑了温蜂蜜水,婉仪则去开了衣箱,挑了一套桃红色掐腰的对襟襦裙,等着徐明薇喝完水再换。婉婷见她额头上有细汗,默不作声地便去打了温水,绞了软绸镶金边的干净帕子让徐明薇擦脸。 一屋子的丫鬟将徐明薇伺候得周周道道的。她什么都不用说,也什么都不用做,便自然有人会替她想,替她做。 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徐明薇从来没有想过,却适应得极快。她前世是个画设计图纸的,父母早就离异,也各自重组了家庭,身为一个没人要的拖油瓶,被扔在舅舅家一养就是十多年。舅舅虽然疼她,男人毕竟还是粗心的,从没发现她身上的衣服总是不合身,鞋子也早就穿掉了底。 其实也怪不得舅母,舅舅舅母两个人文化程度都不高,在工厂上班一个月加起来也不到四千的工资,除了家里四张口要吃饭,过年过节还要赡养两家的老人。而徐明薇的爸妈只在头两年还断断续续地给过生活费,到后面就一个子儿都看不见了。凭心而论,在她亲生父母都不过问的情况下,徐明薇的舅母还能同意留着她在家里,出钱供她读了大学,已经算是不错了。 在经济那么紧张的情况下,徐明薇自问,换做是她的话,有余钱能给孩子买新衣服的,自然也是会先紧着自己的孩子。人毕竟都是自私的,爱自己的孩子是常情,爱别人的孩子胜过自己的,那是 圣母。 徐明薇大学毕业后便再也没要过舅舅家的一分钱,出来工作了五六年,除了给自己留的生活费,大部分的工资都按时汇给了舅舅家,堂弟正是要读大学的年龄。徐明薇也知道,为了让自己上大学,舅舅没少跟舅母吵架。那时候的她没有能力改变什么,高考前都还在担心自己上不起大学。到考试那一天,舅舅特地从厂里请了假送她到考场。别的什么也没说,只说了一句,让她放心考试,他就是砸锅卖铁,也会送她去读大学。 徐明薇到今天想起来,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舅舅跟自己说这话时的神情样貌。 大热的天,他还穿着厂里上班的橘黄色工作服,衣服太肥,穿在舅舅身上空荡荡的,越发显得干瘦黝黑,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刮来都能把他给吹倒了。但是在说那句话的时候,舅舅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坚毅,目光里头的笃定,莫名地让徐明薇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信心。 后来她果然高分考到了重庆的一所重点大学,填志愿的时候她是挑着能提供高额奖学金的专业填报的,大学四年靠着奖学金和兼职打工赚的钱,徐明薇也没给舅舅家添多少负担。大四那年她挑实习单位的时候也是冲着给工资的单位去了,没想到这一做还真的做了下来。虽然专业不对口,但她好学,靠着自己苦练做了本来需要一些美术功底的图纸技工,就因为画图纸的比做文案的工资更高一些。 徐明薇前半生的人生从来都跟享受没有一分钱的关系。她虽然每个月拿七八千的工资,却从来舍不得给自己买一身好一点的衣服,春去冬来就捡清仓打折的时 候买的黑白灰几套衣服轮换着穿,公司同事聚会也从来不去,省下的钱除了寄回去给舅舅一家的,就是存起来准备买房子。 到她二十六岁那年,舅母终于打了个电话给她,让她不用再寄钱回家了。她堂弟已经大学毕业,托关系找了一个电力局的临时工工作,只要干满两年,就能转正。挂了舅母冷冰冰的电话,徐明薇不觉得解脱,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更没有理由回舅舅家了,也没人再需要她了,这世上终于只剩了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每个月一下子多了三千块余钱出来,徐明薇一下子有些不适应。可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一把人生,她在上班路上就出了车祸,醒来便到了徐家。开始连这里是什么朝代都搞不清楚,说话也跟她来的地方不同,徐明薇适应了很久,才终于学会了。好在她是个胎穿的,开口地慢些也没人诧异,只不过一切要从头学起,包括走路,以一个被困在婴儿身体里头的成年人来说,的确有些煎熬。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徐明薇也会忍不住地想,或许这就是老天爷在默默地补偿她吧?让她投生在天启四大家之一的徐家里头,还是大房徐天罡,当朝内阁大学士的嫡女,上头除了两个嫡亲哥哥,便再无姐妹了,当然庶出的除外。 在徐家,庶出的儿子和女儿虽然也跟嫡系子女一样,领着相同的月钱,但那也只是做的表面文章。别的不说,徐明薇院子里要是到厨房里头要一碗燕窝粥,掌灶的婆子问都不会多问一声,还得赔着笑将徐明薇的丫头恭恭敬敬地给送出来。 可庶出的就不一样了。 第3章 却把自己作死了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最会看府里的风向,惯会捧高踩低的。受宠些的庶子庶女还能得厨房的一张笑脸,不受宠的,便是使了银子,婆子们还要推脱一二,好声好气地求了才给做。 奴大欺主的事情,徐明薇从还在被这一世的母亲贺兰氏抱在怀里的时候看起,见过的不计其数。她渐渐明白一个道理,这里的世道变了,人也并不是生来平等的。 身份,地位,便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拿银子都补不上的一道巨堑。 就比如二房的季氏。 徐家虽是天启四大家之一,是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却也曾经有过铺子摊得太大,被烈火烹油的富贵给烧着,周转不开的时候。恰好那时二房的徐天正到了适婚的年龄,徐家老爷子和老夫人那么一合计,便给他在江南地方找了一门亲事,门第低些,但胜在娘家有钱。 季家当时巴不得能跟徐家结亲,做生意的人家也不是傻的,知道有舍才有得。当年季氏进门的时候,光是明面上的嫁妆就有八十六抬,若不是不能越了品级,便是两百八十六抬嫁妆他们季家也陪得起,至于季氏压箱底的还有多少银票便不得而知了。贺兰氏也是这几年开始当家了,偷偷翻了旧账,才知道季氏进门那年,公中的账面上竟多了二十万两银子。 这么大的一笔钱是怎么来的,不言而喻。 季家当然不会做亏本的生意。跟徐家结了姻亲之后,季家儿女的婚事立刻水涨船高,族里几个当官的,没多久便腾了地方,品级没变,只是换了有油水的地方,没几年,出了政绩又得了擢升。季家自从嫁了一个季氏,时运便节节看涨。至于嫁出去的女 儿在婆家过得幸福有否,就不是季家所关心的事情了。 有那么多的陪嫁,还能过出个婆子的日子来,那也是季氏自己没用。 可季氏还真的就是这么一个没用的人。 徐家四房几个媳妇,大房长媳说的是凉山贺兰氏,亦是天启四大家中唯一带了皇室血统的,地位自然不消多说;三房的慕容氏次些,却也是三公人家,世世代代天子师,在读书人当中再尊贵不过;四房的凉氏跟徐明薇母亲同宗,细究起来也是表姐妹,只不过隔得太远,从未蒙面,也是嫁进了徐家,两人做了妯娌,才认清楚了这层亲戚关系。 四个媳妇里头唯有季氏地位最低,别人还没看轻她,她自己便先将自己看低到了尘埃里,这份妄自菲薄,便让人瞧她不起。贺兰氏是知道这笔陈年旧账的,对季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平日里头其他两房打她机锋的时候,还愿意帮着说一两句。三房的慕容氏自持清高,最厌烦的便是浑身铜臭味的,连话都懒怠跟季氏说一句。三人里头最讨厌季氏的,大概就是凉氏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凉氏见了季氏就跟猫儿见了鸟似的,不撩一下都是跟自己过不去。 这内宅后院里头,不似男人外头的广阔田地。日日看着的都是同一个园子,对着的也都是同样的面孔。季氏又是个事后爱多想的,得了三房四房的几句话,夜里都翻腾上大半宿睡不着。二房老爷徐天正又一直嫌这门亲事让自己在众兄弟面前挺不直腰杆,这么多年,季氏也只生出个徐明梅来,二老爷更不愿意在季氏房里带着,回府多半是在各处歇了的,导致二房成婚这么多年了,嫡子 还没见着个影子,成形了的男胎倒是流了不少。 徐家是个讲规矩的人家,自然没有庶子生在嫡子前头的道理。徐老爷子年前也是发了狠了,将二老爷和季氏叫道书房里头狠狠地训了一通,到明年要是还见不着嫡子的影子,就撤了二老爷在外头的差事。 二老爷这才没了办法,接连两个月都宿在了季氏房里,一等她有了身孕,第二天便睡到了妾室的院子里,气得季氏当晚就动了胎气,险些连胎都坐不稳。 然而这一次徐家老爷子和老夫人显然是不想管了,竟也没把二老爷叫过府去训斥,二老爷更是没了约束,眠花宿柳的,整日不着家。为着这事季氏也没少找贺兰氏诉苦,回回翻来覆去的也就是那么几句话,听得当时还不太会走路的徐明薇都能倒背如流了。 她要是有季氏那么多的嫁妆,嫁的又是次子不用当家,公婆又有把柄在自己手里,还管男人做什么,就当他是个面首,生了儿子随他爱干嘛就干嘛去。自己有钱有闲,做点什么不好? 妯娌就好似同事,说几句风凉话又碍着自己什么了,只要顶头上司不找自己麻烦,日子过得不要太逍遥。真咽不下那口气的话,那也简单。三房的慕容氏不是自持清高吗,买一堆的名家字画,撕着玩也好,描着玩也好,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不心疼死她。看不过眼啊?那你花钱买回去啊,一句话就能把慕容氏给噎死。 四房的凉氏不是爱刺人吗,说到底还不是看不惯季氏娘家有钱?那就往海里花去啊,大把的银子撒下去,怎么高兴怎么花,看不嫉妒死她。 在徐明薇看来,季氏就是活生生的握了一手 的好牌,却把自己给作死了的典型例子。不过是身份上差了那么一点,她自己首先就已经把自己给糟践了。也难怪老夫人不止一次跟老爷子后悔道,当初不该为了那么点银子,就把二儿子的婚事给卖了,娶回个这么不争气的,陪嫁了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就连底下伺候的人都知道,二房的太太是个守着金山银山都不知道打点上下,让自己好过的木头人。也难怪正儿不喜欢她,这样自己立不住别人也扶不起的泥人儿,就是他们府里的管事太太,都比季氏来得强些呢。 徐明薇人小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大人们都当她不知事,说事情的时候也不刻意避着她,倒让她听了许多徐家的隐秘事情,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她开始学说话了,大人们怕她学舌,才特意避了。 贺兰氏却没这样的习惯。不管是管教下人,还是处理院子里的阴私事,从来不避讳徐明薇还在场,亲自抱了她听管事的婆子回话,连私下发卖大老爷的妾室也是当着徐明薇的面做成的。 徐明薇原本还担心贺兰氏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后来才明白,贺兰氏是打着从小便让自己耳濡目染的算盘,好让自己将来出嫁的时候,能担得起当家主母这一职责。 她作为长房嫡女,注定是要嫁到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去做主母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一向只偏疼孙子的徐家二老才会对她另眼相待,小的时候还常常抱了她在屋里玩。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三房的徐明冬特别为自己的长姐不值。大家同样都是嫡女,她家大姐姐还占了一个长字,凭什么跟徐明薇一比,便矮了那么多? 徐明蔷虽然平时摆着一副 大姐姐的模样,懂事知礼,对徐明薇也是照顾有加的样子,但眼底的不平之意还是瞒不过人的。 但徐明蔷除了生生受着,并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因为这就是世道。 徐明蔷投生在三房,从出身就注定了她在婚事上要低徐明薇一等。再加上她那个不管家只顾悲春伤秋的文人母亲,在说婚事上就更没办法说个受家族看重些的嫡子了。 徐明冬讨厌徐明薇,也只是凭着自己模糊的直觉。徐明蔷比她看得透彻,也让骨子里头的这份不平,细究起来也只剩无奈,更觉悲凉。 好在徐明薇岁数尚小,没挤着跟徐明蔷差不多时候出门,暂时对她还造成不了太大的威胁。相比起来,反而是四房的徐明茉对她来得威胁更大一些。两人在岁数上只相差一岁,登对的人家就那么几家,适龄的也就那么几个。可以想见,徐明蔷和徐明茉之间的关系在这关键的两年会变得十分微妙。 同是嫡出的堂姐妹身份间尚划分得如此清楚,徐明薇要是信奉前世的那一套,拉着婉柔她们的手说我们是朋友,生来都是平等的……那才真是傻透了。婉柔她们不会感动,反而会以为徐明薇中邪了,或是脑子烧糊涂了,像日漫天是红河岸中女主那样的圣母在这个世道是吃不开的。 不想被人当成是异类,那么就只有融入。 对于徐明薇房里的丫头婆子们来说,小主人对底下伺候的人赏罚分明,不无理取闹连累她们受罚,便是再好不过的主家了。 既然多余的善意无用,徐明薇也不去做那份无用功,心安理得地受着丫鬟们贴心的伺候,不一会儿便收拾妥当,可以去正房去见贺兰氏了。 第4章 万千宠爱集一身 婉容最后检查了一边她的穿着,金镶玉的点凤钗上一根翎羽都没少,桃红色的对襟襦裙腰封也扎得恰到好处,没有勒着小主子。腰间配的是藕荷色平绣了绿枝条图案的荷包,压裙的络子也是配的这两个颜色,看着又清爽又精神。 徐明薇已经习惯了她的仔细,还配合着婉容的目光,掀了裙摆让她看自己的绣鞋,惹得活泼些的婉婷在一旁偷笑,被婉容不轻不重地瞪了一眼。 直到确认无误,婉容才松了脸色,淡笑着替她打了帘子,说道,“听说今天大少爷和四少爷都从书院回来了,姑娘这会儿去太太房里,正好能碰上。” 徐明薇微讶地看她一眼,婉容以前可是从来都不在自己面前说这些的,是个再谨慎不过的人,凡事做到本分就够了,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现在她竟然也会在自己面前透露出她消息灵便的意思,是“听说”的,而不是主院那边过来交代的。婉容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是看自己渐渐大了,知道用人了,才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了? 徐明薇很快将自己脸上的讶异掩了过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正房走去,婉容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不禁苦笑,姑娘到底还是太小了,指望着她能给自己做主,或许一开始便是自己想错了。 她已经十三岁,再过两年便要被指给府里的小厮婚嫁了。婉容不想嫁人,她娘也是徐家的家生子,十六岁那年被徐老夫人指给了徐家铺子里的管事,羡慕地一群姐妹眼都快绿了。这样人人称羡的好婚事,结果呢,她娘在她三岁的那年,被喝醉了酒的爹爹活活打死了。她不想走上跟自己亲娘一样的路 子,可再过两年,姑娘也才七岁,她真的能保得住自己,不让自己嫁出去? 前头徐明薇正板着手一脸认真地迈着小短腿,天启的裙摆做得长,身为闺秀一举一动都有章程,又不能踢着走,为了不被绊倒,她只能走得格外慎重些。 婉容咬咬唇,默默地跟近了些。不管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们家姑娘面上冷清,肚里却是有大文章的。她现在在明月居当差,也求不到别的主子头上,就尽心伺候着,等姑娘大些再求求她吧。 徐明薇到了贺兰氏的院子时,她的两个哥哥徐明柏和徐明樟果然已经在里头了。 徐明柏今年十四岁,已经说了宁伯府的千金,就等他后年下场取了功名再成婚。 当初贺兰氏生徐明柏的时候伤了身子,养了好几年才生了小儿子徐明樟,只比徐明薇大了三岁,却也在去年的时候跟着徐明柏上了嵩山书院。 这非年非节的,府里也没人做寿,徐明薇还奇怪两个哥哥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家,一不留神,已经被迎上来的徐明柏叉着腋下抱了起来。 被举高了的她沉眸看着面前的大哥哥,面无表情。 徐明柏不以为意,早已习惯了小妹的冷脸,兀自笑道,“娘,小妹长高了不少,还重了。” 他说罢还颠了她几下,徐明薇怕他抱自己不住,下意识地两手紧紧拽住了他的袖子。 “快放你妹妹下来,没看见你妹妹脸都吓白了。”贺兰氏连忙拦道。 徐明柏一看怀里抱着的玉娃娃,瓷白微粉的瓜子脸上,一双星眸乌沉沉的,映着他的影子,波澜不惊,哪里有半点被吓着的样子,不高兴才是真的。 他哈哈大笑,又扯了下她精心打好的辫子,这才把徐 明薇放回到了地上。 “这么大的人了,还整天欺负你妹妹,羞不羞?”贺兰氏笑着骂道,一边牵过了徐明薇的手,摸着不冰,才真正放了心。 徐明柏笑嘻嘻的,又绕过贺兰氏捏了一把徐明薇的脸,被贺兰氏啪地一下打手,才总算消停下来。 徐明薇也习惯了。 她这两个哥哥岁数相差得大,她没出生之前,徐明柏最喜欢捉弄的是小他六岁的弟弟徐明樟。到她出生之后,徐明柏就转了目标,但凡只要他在场,徐明薇就没一刻安宁日子好过,不是被当成娃娃一样抱着举高高,就是被捏脸扯辫子的。相比起来,八岁的徐明樟反而稳重多了,更像个哥哥的样子,出去玩看到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特意给她带回来。 “薇薇过来,哥哥们难得回来一趟,你进门来都还没叫人呢。”贺兰氏知道她不喜欢被人抱着,只拉近到身旁,柔声笑道。 还不是被大哥哥给闹的,一进门就被他给弄懵了。徐明薇心里吐槽,但还是恭恭敬敬地朝两个哥哥问了好。 徐明柏和徐明樟各自回了礼。 徐明薇被贺兰氏抱到特制的高凳子上坐好,这才听到贺兰氏柔声向她解释道,“你哥哥读书的书院山长病了,听说要用三根百年人参做引子,你两个哥哥这才回府取拿药引了。” 贺兰氏对着个五岁的孩子解释事由,满屋的丫鬟婆子脸上丝毫不见惊讶,就连离家多时的徐明柏和徐明樟也不意外,他们当年也是跟小妹一样,被贺兰氏带着身边长大的。 照理说男人不必知晓内宅的事情,可贺兰氏也照样都带着他们一一教会了。她说,聪明的男人,不仅能处理外头的事情,妻妾之间的 那点龌龊,也得能心知肚明。只要大体上不要走错,该尊着敬着正室的时候,绝对不能头脑发热,宠妾灭妻。须知多少大家的覆灭,首先便是从根子里烂起来的。 在徐明薇的眼里,贺兰氏成就了她对一个完美女人的所有想象。 凉山贺兰一族祖上因为有鲜卑血统,子孙多高鼻阔目,身高腿长。女子更是肤白貌美,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难得的美人。 贺兰氏便延承了贺兰一族所有的优点。她如今都已经三十多的年纪了,眼角还细致得连一丝细纹都不见,一头乌发压雪腮,美得仿佛画里走出来的一般。徐明柏等三兄妹便是随了她的长相,直接将大房的颜值拉到了徐家最高点。 一个女人能生得如此貌美,蠢笨些便也算了。偏偏贺兰氏还极为聪明,管家教子,无一不精。徐家上下这么大的摊子,她多年管家下来,几乎没有出过什么差错。要知道这并不是到月底了,发发下人们的月钱这么简单,小到老夫人和老爷子房里的针头线脑,大到节气礼节上各府的人情往来,无一不需过问。这么多琐碎零散的事情,贺兰氏愣是做得周到,让旁人挑不出错来。 可就是这样一个完美到极致的女人,她的丈夫徐天罡也照样纳妾不断。徐明薇跟在贺兰氏身边这么些年,也没看出来她对徐天罡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一种情感。说爱吧,她抱着尚在襁褓中的自己,还能面不改色地为丈夫张罗美妾;说不爱吧,徐天罡偶尔到她房里过夜的时候,贺兰氏眼里的笑意是藏都藏不住的。 徐明薇对男女情爱的印象,只来源与有限的电视剧和网络,前世忙着工作赚钱,根本就没有好好地谈 过一场恋爱。所以贺兰氏这种爱而不妒的做法,在她看来既矛盾又无法理解。 然而她也知道,这个世道的内宅女人是没有权利妒忌的。为丈夫张罗后院,将丈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才是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应该做的事情。 贺兰氏的生活,就是她可以预见的未来。嫁进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一个完美的内宅妇人,在男人眼里,她或许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位置,她自己怎么想,对这样的生活满不满意,并不重要。只因为她是徐家的女儿,受着家族庇护教养长大——高高的围墙保护着她们不受人欺凌,不被人轻侮,不必为华服美食粗糙双手,也无需为胭脂花红愁断肝肠,只需要漂漂亮亮地做一只金丝雀,被圈养在这最美丽也最坚固的牢笼中即可。 然而这种庇护并不是无偿的。 徐明薇看得清楚,也早早想得明白。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生养在徐家,她已经比这世界许多女孩都要幸运许多。就像以前有人说过的那样,女人就像花,被风刮落到泥里,便低到了尘埃当中,被人移植到王侯之家,便被当成珍宝精心呵护。 徐明薇穿越过来最庆幸的就是自己幸好没有穿到勾栏院,那样的日子,还不如直接死了来得干净。穿到穷人家,也并不意味着就没有烦恼了。就她在徐家看到的听到的,穷人家的女孩根本就不算人,一生出来就被溺死的大有人在,随便养活了的,不是被爹娘随便嫁了,就是卖了换钱,好给家里的儿子娶妻。疼女儿的人家不是没有,只是极少。 生在徐家,目前看着也就婚事这一项看着糟心罢了,至少徐明薇的前半生吃穿不愁,安全无忧。 第5章 崩坏的婚姻观 再说难道生在寻常人家,嫁个穷汉子就一定能保证他一心一意对自己吗? 男人兜里有几个闲钱心思就活络起来,前世她妈陪着她爸一起苦熬了七年,终于房子车子票子都有了,结果呢?她爸转身就跟店里请的小姑娘好上了。她妈也不甘示弱,离了婚还不到两个月,找了个比她小好几岁的领了红本本。各自重组了家庭的两人谁也不想要徐明薇这个拖油瓶,这才被扔到了她舅舅家。 前世在公司里她虽然不参加同事间的聚会,但她也有眼睛会看,有耳朵能听。好几对外人眼里的模范夫妻事实上都不是那么一回事,要么老公在外头有人,要么两人在外头各自有人,还有玩得好的,老公跟老婆的情夫能约在一起打球的,老婆带着老公小**妇保的。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不可能的。 自身家庭的不幸,加上身边看到的都是这些失败案例,这才导致了徐明薇对男人对婚姻从来都抱着怀疑的态度。未来贺兰氏这样的日子她也不是不能过,就当那个他是个搭伙过日子的,高兴就来,不高兴就去,她只要替他管好后院就行了。 反正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既然没人的生活能是完美的,那么所有的完美当中,存在着这么一点点她并不是很在乎的瑕疵,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的徐明薇到底还“小”,只冷眼看了三两年的后宅生活,便以为自己了解了这个世道的运作方式。 要是贺兰氏知道她这会儿心里近乎天真的想法,肯定会后悔没早把内宅的生存法则给掰碎了讲给她听。内宅女人出嫁后靠什么而活?嫁了人便是别人家的了,娘家的照应有 限,还不是靠自己男人的垂怜和那少得可怜的爱?没有男人在后面替自己撑腰,主母的位置摆得再正,那也就是个位置罢了。不守规矩的人家,受宠些的妾都能爬到主母头上来。诸如此类宠妾灭妻的事情自古就有,可见其源远流长。 可这也怪不了贺兰氏。她哪里能想得到,才五岁的徐明薇,身体里头住着的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 贺兰氏这两年才刚开始带着徐明薇管家,对一个还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已经有很多东西要学要记了。至于内宅世界的另一扇更残酷更血腥的大门,贺兰氏还没打算这么早打开给她看。将来便是要教,那也是七八年以后的事情,还早的很。 所以徐明薇的三观在贺兰氏无法预料的情况下,越树越坚,到了她想插手纠正的时候,小苗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难以撼动了。 视线回到贺兰氏院子里。解释完徐明柏和徐明樟为什么会中途回家,贺兰氏便让他们兄妹三个坐在一块说说话,毕竟也有两三个月没见了,兄妹间不要生疏了才好。 贺兰氏这么做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她都已经三十多了,不好再生育,眼前这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便是她这一生仅有的骨血。而三个子女里,她最疼爱的就是最小的徐明薇,对她比对两个儿子还要上心些。 女儿就是娇客,也就在家这几年过得最舒心自由,等许了婆家嫁到了别人家,就得尝遍做女人的苦楚。她自己就是过来人,其中的酸甜苦辣最为清楚。而这个中滋味,她最心爱的小女儿日后也要一一尝遍,贺兰氏怎舍得在她离家前不对她宠爱些,宽容些,不为她细细筹 划? 出嫁的女儿,撑着腰杆子的不仅仅是娘家,更紧要的还是兄弟。明柏和明樟将来都是要为大房,甚至是整个徐家支撑门户的,明薇跟他们两个感情越好,对她将来的婚事越有利。婆家便是看在她兄弟娘家的面上,也会宽待她几分。 这时候的徐明薇还没觉察到贺兰氏的良苦用心。她倒也不讨厌徐明柏和徐明樟,只是不太习惯他们表达喜爱的方式,毕竟没人会讨厌真心对自己好的人。血缘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即使徐明薇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外来户,也阻挡不了她对贺兰氏和两个哥哥产生一种天生的亲近感。 徐明柏还把她当成是一个小娃娃,轻声细语地问她今天去静眉小院里头学了些什么呀,房师傅对她凶不凶啊,还有跟其他姐妹有没有闹别扭啊之类的。 徐明薇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 徐明柏听她说已经开始学琴,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家里还有一架好琴放在库里积灰,可姐妹众多,想必母亲也不好取出来送你,哥哥到时候在外头给你另订个好的,让人给你送到府上来,好不好?” 徐明薇知道自己便是推辞也没有,她这个大哥哥看着脾气温润,说什么都是商量的语气,其实每次他的话一说出口,少有人能商榷的余地,当下便点了头,又嘱咐道,“大哥哥不必买得太好,用不了几年就要换大的了。” 徐明柏也不应承,转而笑眯眯地问她道,“你现在还是跟二房的梅姐姐最要好是不是?你梅姐姐喜欢什么,哥哥这次替你买琴,也顺便给她稍些东西回来。” 徐家人口多,男孩和女孩却还是各自分开玩的 多。说是堂兄妹,徐明柏却不见得对徐明梅有多熟悉,这次忽然说要给她带礼物,徐明薇不禁有些惊讶。 “我也不知道梅姐姐喜欢些什么,大哥哥你只管捡些府里没有的,新鲜的东西送回来,让她自己挑着玩吧。”她想了想,回答道。 徐明柏点点头。 倒是徐明樟,一听到她提这个,立刻献宝一样地把自己带给她的礼物都翻了出来,有海外商船带回来的琉璃珠子串成的手串,有象牙雕的骨牌,还有一个红珊瑚珠垒成的小牛摆件,正好合了她的生肖,又做得精致可爱,徐明薇忍不住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 徐明樟见她喜欢,脸上也多了笑容,红着脸高兴道,“就猜着妹妹会喜欢这个,可惜还有个更大的,大哥哥拦着不让我买,那个才叫真的好看哩。” 他刚说完,头上便被徐明柏敲了一记,连忙抱头窜开。 徐明柏笑骂道,“你还说。要不是有我拦着,三千两银子你是眼皮子都不抖一下就要洒出去了。珊瑚这种东西,也就没底蕴的暴发户喜欢摆那么大的。你要真买回来了,往明月居那么一放,还不让三婶婶她们背地里笑破肚皮?” 徐明薇听得咋舌。除了贺兰氏补贴她的不算,她一个月的月钱也就二两银子,加上一年四季六套新衣,和府里统一定做的一副首饰头面,满打满算,也就一年不到百两的进项。可她两个哥哥,说起三千两银子仿佛十分稀疏平常的事情,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想到这男女之间的待遇差别会如此之大。倒不是她贪图那些银子,以后到她出嫁的时候,嫁妆之类的贺兰氏肯定不会少她。而且就算徐 明薇现在手上捏了这么些银子,她也没地方花。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顶多也就是过年的时候给房里的下人发赏钱时能开销掉一两二两的,到现在她小箱子里头还有五百多两银子压着没用呢。徐明薇还以为自己多少是个小富婆了,没想到攒了这么久的银子连徐明樟的一个零头都没,不禁气馁。 徐明樟见她前一刻还很开心的样子,转眼脸上便没了笑脸,不禁纳闷。还是徐明柏一句话切到了要害,“这小财迷在记恨我断了她三千两的财路呢,明樟,下次你也不用绞尽脑汁地去搜刮这些小东西了,直接去金楼给她打个小金牛,保准能哄好。” 徐明薇听他这么编排自己,也不生气,直接摊了手摆到了他鼻子底下,“大哥哥也别说四哥哥,四哥哥好歹记得给我带礼物回来了,大哥哥的呢?” 徐明柏被她这么一噎,还真的愣住了,惹得房里众人一阵哄笑,难得看到徐家大少爷吃瘪,果然还是七姑娘有本事啊。 徐明柏苦笑道,“小财迷,前头不是许了给你订架琴回来吗?结果倒成了我小气了,罢罢罢,再给你打两只小金牛回来好不好?” 徐明薇这才放过他,俗话说的好啊,爹亲娘亲,不如银子亲,钱财这种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啊。 因着儿子们回来了,贺兰氏特意嘱咐了厨房中午多加了几道他们喜欢的菜式,一进屋便听到了徐明柏又被徐明薇拱着许诺打小金牛的声音,不由笑道,“回回都打金牛,你妹妹屋里的小箱子都快要塞不下了,真有心,还不如找些好玉石镶了,打一副棋子回来,又能摆着玩,总不至于放着积灰。” 第6章 所谓公主伴读 徐明薇一听眼睛就亮了,落在几人的眼里越发显得可爱。 为自己妹妹花钱,徐明柏自然是肯的,只不过嘴上还要讨些便宜,叫苦道,“娘你果然偏心妹妹,这一副棋子下去,我在书院只能喝西北风过活了。” 徐明樟信以为真,连忙表情道,“大哥哥不怕,年前爹爹刚给了我那一份信源钱庄的分红,还有娘给的银子,你不够用的话,就拿我的先用着。” 徐明柏笑着摸摸他的头,说道,“刚刚是跟你开玩笑的,哥哥银子够使,爹爹和娘给的银子你自己收好,别丢了。” 贺兰氏看着眼前兄友弟恭的两个儿子,欣慰地笑了。她看看正一脸好奇神情的徐明薇,解释道,“你两个哥哥要在外头行走,少不了要花销,公中给的月例也只不过比你们女孩的多了一两,哪里够用?眼下咱们府里也没分家,子孙不得留有私产,你爹爹的钱是拿不出来用,却不拘儿子拿亲娘的嫁妆花用。那信源钱庄便是娘的嫁妆之一,你们兄妹三个都有份。只不过大房日后注定是要给你大哥的,分给他的分红便少些。剩下的大半分给你四哥哥,给你的那部份娘每年都有帮你存起来,多买些田地和铺子,等你出门那一天好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贺兰氏嘴一溜,不小心便说到了她的婚事上去,却见仰头认真看着自己的女儿分毫未在意,暗笑,到底还是太小了,三房的女孩一听到婚嫁两个字害羞得脸都要抬不起来了呢。 几人正说笑着,外头婆子谄笑着进来通报,“**奶,大爷今朝竟回来用午饭了,估摸着也是知道大少爷和四少爷回府来,高兴得慌呢。” 贺兰氏心中称奇。 两个孩子要回来的事情 ,是早在返家前送了信回来,但是信上没说具体什么时候能到家。今天早晨她自己听到门房通报的时候还意外了一把,因为照发信的日期推算,明柏和明樟两兄弟恐怕还有两天时间才回得来。这一高兴,她就忘记了让府里的人去通传一声,后来想起来,反正徐天罡这几日因为北狄犯边的事,天天都是在内阁待到夜深了才回来,便又打消派人去送信的念头。 这没人通报一声,徐天罡怎么这个点就自己回来了? 也顾不上和几个孩子细说,贺兰氏连忙起身出去相迎。不一会儿,便跟在还身着朝廷一品大员朝服的徐天罡身后回来了。 “见过爹爹,给爹爹问好。”一看见父亲回来了,徐明柏兄妹三人各自行礼道。 还是三月微寒的天气,徐天罡额上满是密密的汗珠,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看到徐明樟和徐明柏两兄弟,他脸上明显楞了一下,继而欢喜道,“你们怎么今天就到了,也不派人到内阁外头传个话。” 显然他也是说过就好了,并不等着两兄弟回答。贺兰氏递了帕子让他擦脸,又使了个眼色,让房里的丫头伺候着徐天罡换了居家穿的宽松袍子,半会儿功夫过去,一家人才重新在小圆桌前坐定了。 贺兰氏正猜测他这一头热汗是为着什么,心想肯定不是坏事,不然徐天罡脸上的神情也不会这么放松。会是什么好事呢?柏儿后年才下场,婚事也早定了,樟儿年纪尚小,说婚事还轮不到他,那就更不可能是薇儿了……想了一圈,贺兰氏也没猜着是什么让徐天罡这么心急火燎地从内阁往家里头赶。 “老爷,可是北狄那边有了好消息?”她问道。 贺兰氏不是那等闷头不知窗外 事的妇人,幼年时也曾被带在祖父身边,做了男孩打扮走南闯北过的,贺兰溥心的那点手段本事,贺兰氏不说学了个九成,五成也是有的。当年徐老爷子便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让徐老夫人特意给大儿子说了回来。朝堂中的事,徐天罡从来不瞒她,有时候还特意说了来问她的意见。这次北狄犯边的事情也是一样,贺兰氏一早便是知道的,是故才会有此一问。 徐天罡一听便知她想岔了,笑了笑,忽地将默不作声看着自己的徐明薇给抱了起来,也不顾她脸上满满的不乐意和嫌弃,拉扎着胡子便在徐明薇脸上啃了一口。 “爹爹的好乖乖,快来给爹爹亲一口。” 徐天罡笑着,还想往她脸上再亲一口,却被徐明薇撑着手推开了,那副小模样惹得徐天罡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他这才放弃了,又欢喜地打量了一眼膝上坐着的女儿,真是像极了贺兰氏,长得这般玉雪可爱,即使不爱笑一些也让人见之生喜。 看够了女儿,徐天罡这才对着贺兰氏说道,“并不是北狄那边有什么好消息了,而是皇后娘娘要给大公主选伴读了,说明白了只要三品以上人家的嫡出女儿,岁数也拘在五岁上下,我们的薇儿正好能选上。” 贺兰氏眼里的笑意冻住了一两秒,但很快便掩了过去。她也知道自己女儿这进宫伴读个几年,既能遇见更好的先生,又能跟京中最有权势的官家女子们自小结好情谊,别的不说,在徐明薇未来的婚事上便极有助力,更何况还有个公主伴读的名头顶在头上,即使夫家再富贵,有了这么一层关系,等闲也不敢欺侮与她。那可是大公主,从皇后娘娘肚子里头爬出来的,又是**** 的第一个孩子,在宫中有多受宠自不用说。 可贺兰氏更舍不得的是送徐明薇进宫啊。在徐家有她看顾着,又有大房嫡女的身份,也是受尽了宠爱,长这么大连一声呵斥都没有过的。这样娇养着长大的女儿,又是这么小的年纪,送她进宫里给大公主做伴读,一想到这个贺兰氏心便跟被揪住了似的,隐隐生疼。 徐天罡和贺兰氏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了,哪里不明白她的心思,孩子他也心疼,可眼前这样好的机会,放过了实在可惜。他缓缓拉过贺兰氏的手,轻抚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可这也是为了孩子好,再说又不是送进去了便不再回来了,皇上说了,一周沐休两次,家人要是愿意来接的,隔天便能回家一趟……你要是实在想薇儿了,便跟门房说,架了马车去把人接出来……” 这送人进宫是做公主伴读的,又不是送人进去玩的,哪有三天两天接人出来的道理,把皇宫当成什么便宜地方了? 贺兰氏也知道这些不过是徐天罡安慰自己的话语,做不得真。十五年夫妻了,他的那点毛病贺兰氏也清楚的很,话说出来口,基本便是已经想定了的,无论她同不同意,薇儿这公主伴读是做定了的。她心底泛起一个冷笑,毕竟不是他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为了前程,送个女儿进宫去受苦又值当什么? 没了徐明薇,他还有四个别人生的女儿,可她除了徐明薇,便再没别的女儿了。那些站在她面前,忽闪着眼神,毕恭毕敬喊她一声母亲的庶女们,身上流淌着的,是他们徐家的血,跟她贺兰氏又有何干系? 贺兰氏越想越难过,正心有不甘之际,手上忽地一暖。她低头一看,竟是徐明薇将小 手放到了她手心里,轻轻地握了握。 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懂事地冲她眨了眨,满是安慰的意思。 贺兰氏心中苦笑,竟沦落到还要孩子反过来安慰她的地步了。既然进宫已成定局不容更改,她更应该打起精神来为薇儿打点好一切,这大公主也不知道好不好相与,能不能容人?虽说是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可那也是大公主,真要是冲突起来,自家孩子只有吃亏的份儿……贺兰氏心里瞬间转过了众多念头,竟还能一心二用地应和徐明柏徐明樟两兄弟和徐天罡的对话。 徐明柏和徐明樟两人也在场听到了小妹即将要进宫去做公主伴读的消息,如果说做父亲的,徐天罡是纯然的高兴,做母亲的贺兰氏是有喜有忧,那么做哥哥的两兄弟便只剩下担心了。 要是没去书院的话,两人也不知道这做伴读的,不过是面上看着光鲜而已。就拿宁伯府的三公子来说吧,跟他们这些人家不一样,宁伯府是有勋爵在身的,从宁伯府来的学生,便是山长也轻易罚不得。要是三公子功课没做好,或是背书懒怠了,先生也只能惩戒一下他的伴读,训诫几句了事。也正是因为如此,宁伯府的几位公子在嵩山书院读书都读得不怎么样,听三公子说,他母亲还嫌书院的先生不会教书,打算明年下场之前,另外再给他找个先生呢。 徐明柏跟宁伯府的三公子年龄相仿,又即将有姻亲的关系在,平时处得倒也还好,唯有在他对待伴读这件事情上,徐明柏不太喜欢三公子的做法。有时候明明他已经做了先生布置的功课,可就为了整治一下伴读,故意跟先生说自己忘记了,害得伴读的远房表弟又得挨先生的一顿戒尺。 第7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徐家在这一点上对子孙自律较严,并不许他们仗势欺人,养成这般跋扈的性子。但看只是有勋爵在身的宁伯府,几位公子一般顽劣,更何况是天家? 徐明柏不由得替自家小妹担忧起来,他心底也第一次开始怀疑起母亲替他说下的宁伯府这门亲事,要是他未来的妻子也和她哥哥一般……一想到这个,徐明柏的眉头便深深地皱了起来。 中午饭因为徐明薇要进宫去选公主伴读的消息,一家子五口人除了徐天罡自己是高兴的,其他四人脸色神情都说不上轻松。吃过午饭,徐天罡留徐明柏徐明樟两兄弟到书房问了功课,贺兰氏带着徐明薇在房里说话。 其实说来说去,也不外乎让她忍耐些,在宫里要听嬷嬷的话,不要顶撞公主,有什么事情着急的,要知道派人回来报信之类的。 徐明薇心想到时候那么多人进宫,只要她不自己往前凑,有事情躲远一些就好了。才五六岁的小娃娃们,能闹出多大的动静。 贺兰氏也是关心则乱。看着眼前乖巧懂事的小女儿,一想到本该是天之骄女的她,过几天就要被送进宫去吃苦了,就心疼得不得了。 “薇儿乖啊,宫里也只是去几天就回来了。娘让人给你再做几套新衣服,再打一副漂亮的金项圈给你戴着玩啊。”贺兰氏摸摸她的小手,哄道。 徐明薇原本就没觉得进宫是什么为难的事情,贺兰氏却觉得亏欠与她,又给了一堆的东西做补偿,倒是她赚了。 从贺兰氏的院子里出来,徐明薇身上又多了一套南珠头面和象牙小扇,加上之前徐明樟送她的东西,真可谓是满载而归。 内宅院子里的消息最为灵通,这边才打个 喷嚏,隔了几个院子,那头便早就知晓了。大房的这点动静自然也没能瞒过徐家其他几房的人。 三房一听到消息立刻闹翻了天。徐明冬跟个炮仗一样一路炸到了她亲姐院子里,“拼什么好事都得让她们那一房给占了?这么大的事情,家里头之前一点声音都没有,大房就这么偷偷摸摸地把徐明薇给送上去了?!” 徐明蔷望着窗外的蔷薇花架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劝道,“妹妹这是打哪儿听来的消息,难道那人没告诉你,这次宫里选人要的是三品大员以上的官家女子,岁数也不能大,只要五岁上下的。你看看我们家,除了七妹妹,还能送谁去?” 徐明冬闻言一噎,面上还是有几分不好看,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到徐明蔷的边上,怒道,“反正我就看不惯她那做派,大房也真是霸道,都是一家人,还怕我们抢了她的还是怎的,没声没息地就做下这样的事情来,要不是我听娘房里的婆子说嘴,还不知道府里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娘房里的婆子说起来的?这些婆子嘴巴也是越来越碎了,什么话都敢在人前说……”徐明蔷皱眉不满道。 她忽然有些羡慕徐明薇,有贺兰氏那样一个好母亲替她保驾护航着。而她和四妹呢,好多事情眼看着都要靠自己,慕容氏那样随意的性子,连自己院子里的下人都管束不好。见了花开要感怀,见了花败会落泪,惯会附庸风雅,可真叫她写一篇像样的辞年赋来,她又会嫌写这个俗气,辱了她们文人的风骨。 为人子女,徐明蔷本不该对自己生身母亲有这样的腹诽,便是放在心里想一想,都是大不孝。可慕容氏 这些年实在闹得不像样,当初出嫁时外家陪嫁的庄子和铺子,大半被她低价变卖了,买了字画和雕件。便是名家精品也就算了,事后被徐天直拿去让懂行的一看,不过是些仿件罢了。 为着这个,徐天直没少跟慕容氏起争执。本来陪嫁的嫁妆夫家是无权过问的,算计媳妇的陪嫁传出去更是极为没脸的事情,严重的还能拖累当事人家子孙几代的婚嫁。可慕容氏败家败得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最后还是徐老夫人写了信给亲家,慕容祖家来了人,清点了嫁妆,只留了一小部分给慕容氏,剩下的都分割给慕容氏的几个子女做将来嫁娶之用。 当时这件事情做得虽然隐秘,毕竟是关系到三房的脸面问题,可到后来,该知道的几房人家渐渐地也都知道了,背地里也不知道怎么笑话她们呢,徐明蔷一想到这个心里便犯难受。平时慕容氏便如此靠不住,自己再过两年就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相熟的几家女儿都已经说好了人家,唯独自己还迟迟没有动静……她又长叹一声,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近乎荒诞的念头,要是自己是大伯母的女儿该有多好。 徐明蔷这边感怀自身,徐明冬发了一通火也终于气顺了一些,倒在她床上百无聊赖地躺了一会儿,见大姐姐只顾对着光绣帕子不理自己,又勾头去撩她,一会儿拿手挡了她的眼,一会儿又故意扯她手里的帕子。 徐明蔷好脾气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又哪里不痛快了?” “大姐姐你天天这么绣花就不嫌烦闷吗?不如我们去七妹妹院子里去走走,看看这未来的公主伴读有多神气。”徐明冬撅嘴道。 “七妹妹还能长成什么 样?还不是一样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嘴巴,有什么好看的。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去。再说这帕子我天天绣着,觉着有意思的很,可不像你,绣花架子跟长了刺一样的,半会儿都拿不住。”徐明蔷头也不抬一下,一针一针地仔细飞着。 徐明冬气得一下子从她床上坐起,跺脚道,“大姐姐好没意思,不去就不去,偏要刺我一下才肯。我来了这么久了,大姐姐也只顾着绣花,都不理人,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说着竟一溜烟地跑了,害得她贴身丫头殷红追都来不及追,匆匆忙忙跟徐明蔷告了一声罪就拎着裙子跑追出去了。 “大小姐,四小姐就这么走了,不会有什么事吧?”徐明蔷的大丫头殷紫担心地问道。 “随她去吧,也半大不小了,回回都是扔了这句话就跑,没人理她大概就消停了。”她继续飞针绣着帕子,殷紫却注意到她手里的配线乱了一针,正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她,徐明蔷已经拿了剪子,将她辛苦绣了两天的帕子给剪了。 “大小姐!”殷紫惊叫一声,被徐明蔷一个眼风扫过,收住了。 “再去寻一块料子来,大伯母心细如发,这帕子上便错了一针她都能看出来,只能重头再绣起了。”徐明蔷将剪坏了的帕子扔到一边,淡声道。 殷紫看看地上染了灰的帕子,心里叹一声可惜,却不敢劝,连忙去开了箱子又挑了一块上好的素绢出来。 徐明蔷接了料子,靠在窗边又细细绣了起来,那神情专注得,仿佛此时此刻,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手上的帕子更重要的事情。 却说这徐明冬没头没脑地从徐明蔷院子里跑了出来,又不见她来追,心中越 发气闷,自己一个人跑到明镜湖边上踢石子玩,正好与顺着小竹林找她的殷红错过了。 园里阳光正满撒,映照着湖面一叠又一叠的细碎金鳞,徐明冬坐在湖边,折了柳枝逗了一会儿湖里又贪吃又蠢笨的锦鲤,笑过之后竟有些忘了自己是为着什么跑出来的。等殷红绕到明月居外头打探无果,又顺着小路找到明镜湖这边来,才发现了靠着湖心亭睡着了的徐明冬,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她还真怕四小姐跑大房院子里去闹了。 殷红担心徐明冬这么睡着会着凉,连忙将她推醒,回到院子里又熬了浓浓的一碗姜汤让她喝下,这才算是踏实了。 比起三房这场闹得响歇得也快,四房的三个姑娘却是快把她们爹爹徐天诚的耳朵根子给磨穿了。 徐家除了大房有官身,另一房在朝中做官的就是这四房了。 四老爷徐天诚身为吏部侍郎,官居正三品,正好在选拔范畴之内。只可惜他们这一房就三个女儿,最大的徐明茉,已经十二岁了,最小的徐明兰,也有七岁大,都不符合公主伴读的年纪要求。 可凉氏不管。好不容易她的女儿能有个出头的机会,凭什么只让大房的占便宜?要论出身,四房顶梁的都是嫡子,贺兰氏是名门之后,她也祖上也不差,明兰不过大了一岁,往上头争取一下,怎见得就不比那大房的更合适? 徐明兰懵懵懂懂的,还不知道进宫做公主伴读意味着什么,姐姐们要她争,母亲也要她争,她便觉得这个是好事,必须争上一争。再加上她也乐意让徐明薇不高兴,给她添点堵,被人几下一怂恿,便天天缠着她父亲徐天诚要进宫做公主伴读去。 第8章 为进宫做准备 徐天诚也实在是被家里的几个缠得没法子了,他又是四个兄弟里头最宠女儿的,只得硬着头皮跟大哥徐天罡说了,将他们这一房的徐明兰也添到了备选的名单里去。 至于二房,季氏在徐家耳目不明,丈夫徐天正又不乐意搭理她,结果等到徐明薇和徐明兰确定被选上了公主伴读,宫里派了教养嬷嬷来教导两个女孩宫中礼仪的时候,她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季氏抱着大女儿骂这骂那地数落了半天,一会儿怨大房不厚道,平常看着与自己和气,却原来什么事都瞒着自己;一会儿又怨自己丈夫不成器,四房大了一岁的徐明兰都被选上了,他要是有个官身背着,那他们女儿徐明梅还不是稳打稳地能被送进宫去? 徐明梅已经习惯了母亲这样。她无奈地摸了摸季氏鼓鼓的肚子,在心中默默嘱咐了一句还没出世的小弟弟,“大伯母是好人,七妹妹也是好人,小弟弟莫听娘亲的,以后出来了要好好听话。” 且不说宫里教养嬷嬷进府的时候,二房和三房如何各有各的失落,大房和四房得了这样的好事,更高兴的莫过于徐老夫人了。 她特意将徐明兰和徐明薇叫到了康平院,一人给了三百两银子好让她们在宫里打赏下人用,又让非凤楼的大师傅一人打了一副头面——徐明薇得的是一副掐金丝嵌红蓝宝石的头面,做工精湛,配色也好看。徐明兰大些,得了一副镶东珠飞琉璃凤翅镏金头面,看着比徐明薇的更加大气一些。 徐明兰一看她得的东西比徐明薇的贵重,暗暗得意,心满意足地谢过祖母。徐明薇倒还更喜欢自己这幅头面,至少那上头镶嵌的红蓝宝 石成色十分地好,又通透折光又好,以现在的刻面技术来说,做工实属上乘。 而徐明兰手上那一副头面,上头镶的琉璃也就现在的人看着贵重。前世随随便便一个玻璃高脚杯往淘宝上一搜,九块九还江浙沪包邮呢。上次徐明樟送她的那一串玻璃珠子手串,要不是看在他的一片心意上,徐明薇才懒得戴。 两人各自得了满意的赏赐,欢喜地谢过徐老夫人退了。徐家将宫里来的两位嬷嬷安排到了明镜湖边上的客居里头,贪图那一片地界开阔,到时候让家里其他女孩也在边上看了,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 宫里来的两个嬷嬷一个姓常,一个姓杜,对着徐家的女孩们面上虽紧,对着徐家的各方太太们倒还客气。 本来她们只需要教大房的徐明薇和四房的徐明兰就够了。但进府的第一天晚上,陪着徐老夫人吃了一席酒,两人被老太太房里一干婆子敬酒敬得,醉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都许出了些什么。 等第二天客院里头齐刷刷地站满了徐家的女孩们,两个婆子只能对着苦笑一声,痛痛快快地收了老太太身边刘婆子递上来的几张银票,对于徐家临时加人的事情只当看不见,一并教了便是。 对此徐明薇还没说什么,徐明兰一张嘴都嘟得能挂油瓶了。她好不容易能当一回主角,没想到又来了一群蹭边的,尤其是那二房的徐明梅,也不知道是真笨还是假笨,一个简单的跪礼都能出错个好几遍,害得杜嬷嬷都没空指点自己,只顾着教徐明梅了。这到底是为着谁请的宫里的教养嬷嬷?明明应该先紧着她的,结果倒成了为她们请的了。 徐明兰心里这一嘟囔 ,不仅记恨上了徐明梅,连自家两个姐姐都没放过。她倒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选上的了,还不是她两个姐姐一同帮着求了父亲,才有她今天能进宫做公主伴读的日子? 徐明茉此时只一心留神听着常嬷嬷的指点,没注意到妹妹那不时朝自己飘来的怨念眼神。同她一样格外认真的,便是三房的徐明蔷了。两人在不经意间视线相交,脸上虽然飘着笑,眼神却是冷的,转头练得更加刻苦。 被徐明茉和徐明蔷一衬,身为正主的徐明薇和徐明兰反而弱了许多。两个嬷嬷各自被人占着,徐明薇也不着急,看过一遍动作就在心中默默记下,没人看管自己练习宫中礼仪,她也乐得自在,趁着两个嬷嬷不注意,就溜到边上喝茶吃点心,急得婉容不停地往常嬷嬷那边打量,生怕自家主子被抓了个现行要受罚。 常嬷嬷其实早就看到了。只不过收了贺兰氏的银票,对“年纪尚小,贪玩又没定性”的徐明薇必须得“放松些,莫太过强求,只要样子上过得去就可以了”。 徐明薇见婉容满脸忐忑的样子,不由好笑。 贺兰氏给常嬷嬷和杜嬷嬷塞银票的时候,她就在屏风后面站着。贺兰氏对着两个教养嬷嬷说的几句话,她听得一清二楚,不然她哪里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躲懒偷闲? 她轻轻扯了扯婉容的衣袖,下巴朝空了的茶杯点了点。 婉容看看一脸淡定的小主子,再又看仿佛没注意这边动静的常嬷嬷一眼,到底还是拗不过一直扬着下巴的徐明薇,将茶水给补上了。 一旁被杜嬷嬷抓住反复练习跪礼的徐明梅羡慕地看了她一眼,心里后悔得很,早知道来明镜湖客院学 宫礼比去房师傅那里上课还让人头疼,她就不该听她娘亲的话,乖乖地跟着徐明薇来受苦了。 不过一想到就算不来明镜湖,家里的姐妹都在这里,那就意味着只有她一个人去静眉小院,独自面对房师傅……徐明梅眼前立刻出现了房师傅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样子,连忙甩了甩头,将这可怕的一幕甩出脑海。 要徐明梅在独自面对房师傅和被杜嬷嬷盯着练跪礼,那她还是情愿选择后者。只是边上的徐明薇看着实在太气人,不是说好了这两个嬷嬷都是为着她和五姐姐来的吗,怎么正主反而比她们还要轻松惬意呢? 徐明梅哪里知道她们这几个学生当中,徐明薇就相当于是那事先给老师塞了红包的,自然是轻轻拿起轻轻放下,只要她做得不出格,杜嬷嬷和常嬷嬷看在银票的面子上,也不会管她。 再说两个嬷嬷都是宫里待久了的人,徐明薇有没有听进去刚刚的指导,看一眼心里便有了数。既然已经能够交差,她们也乐得行个方便,自己也轻松。 毕竟徐老夫人的银票,可不是只为着这两位被选上的姑娘送的。 因着各房的姑娘们忙着到明镜湖客院学习宫礼,房师傅一时空了下来。算算婆母的忌日也快到了,房师傅便向徐老夫人请了假,赶在清明前回老家祭奠一下婆母和无缘的夫君。 徐老夫人估摸着房师傅这一去,回来的时候家里的几个姑娘也正好学成了,两不耽搁,爽快地允。正好天气也渐渐热了,换季的时候蚊虫又多,为彰显主家的优待,徐老夫人又特地让身边的平婆子开了库房,挑了几式花纹素净的料子和内造局出的三匹天青 色窗纱,一同送了房师傅。 那几款布料无论她是自己裁布做衣,还是回乡的时候送人做人情,都是极好的料子,同市面上买的大路货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徐老夫人给的窗纱也是。三匹的料子,掂在手上一点都不重,轻飘飘的。摊展开来,却是又细又密,透光性极佳,蚊虫飞不进来房来不说,还不阻了采光,要不怎么说是内造的好东西呢。 房师傅得了额外的赏赐,面上也不见得有多欢喜,恭恭敬敬地谢过徐老夫人,当天下午便有徐府的马车送了出去,说好了清明节后再由徐府的马车去接。 平婆子陪着笑脸将她送走,看马车走远了,也不管边上还有门房在,扭头便啐了一口,暗声骂道,“不过是个破落户,架子倒摆得大,装什么大尾巴狼。” 一旁的丫鬟小厮听见了也都当作没听见,心知平婆子秉性的都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一声,怎生不敢当着房师傅的面说这句呢?在大伙儿面前装什么能耐,还不是嫌人家房师傅没像其他人一样,将老夫人赏的东西分了半数给她? 说到底,这便是有本事和没本事的区别了。人家房师傅有本事,就用不着看平婆子的脸色,自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在徐家便是徐老夫人,都对她客气有加。便是平婆子看着那些东西再眼热,也没那个胆子张口朝房师傅要。 房师傅请假回乡的消息好几天之后才透了出来,徐明梅知道的时候心里那个悔啊,早知道房师傅要回乡祭祖,她才不凑明镜湖这边的热闹呢。次日她便装病躲在了自己院中,不肯去学宫礼了。把季氏给气得,捧着个肚子便往女儿的院子亲自去抓人了。 第9章 徐老太爷托梦还乡 徐明梅也没料到自己不过是装了个病,季氏就捧着个肚子杀到自己院子里来了,吓得险些滚下床来。倒不是怕季氏打骂她,而是季氏现在的肚子已经有五六个月了,可经不起折腾。 自从前几年季氏被徐天正流连后院气得坐不稳胎,还没怀足三个月就见了红之后,她在子嗣上便极为艰难。徐天正一年也难得宿在正房几日,季氏想来想去也实在是没了办法,哭也哭过了,求也求过了,好话说尽,徐天正也不肯配合着给她一个孩子。去年十月份的时候徐天正急着用钱,求着季氏开嫁妆箱子。 季氏也是豁出去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正室的脸面,给了他三千两的银票,这才有了肚子里的这个种。确定季氏怀上了之后,徐天正立马像出了笼子的鸟,跑得无影无踪。这次季氏学乖了,也不过问徐家二爷上哪个院子去,只顾着养好自己的肚子。等到月份足了请了擅长女科的大夫过府一看,果真是个男胎,季氏便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将二房的大小事务全扔给了奶娘处理,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地就等肚子里的孩子瓜熟蒂落。 徐明梅做子女的虽然不知道爹娘之间这笔荒诞的交易,但是季氏对这一胎的看重,她自是一路看过来的,心里比谁都清楚。 徐明梅虽然平时功课蠢笨些,但在这一点上却是极好的,一点也不妒恨未出世的小弟弟争了母亲的宠爱,相反,她或许是整个二房里,除了季氏自己以外,最期盼这个孩子出生的人了。 自从她懂事以来,徐明梅没少看见过院子里的女人是怎么拉扯她父亲的,可那又怎么样,每一个人敢在 她娘前头生下男孩来,这正妻嫡长子的位置,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占去的。 可她心里也着急,徐家几房中,大房有两个嫡子,三房也有两个,就是女儿最多的四房,儿子也生了一个。只有她们二房,这么多年了,一直都只是她孤零零的一个。家里没有个能顶门户的男丁,不仅她母亲要受人嘲笑是生不出蛋的母鸡,随时都有被婆家休弃的危险,便是她自己,日后要是出门了,受婆家欺负都没个撑腰的兄弟。 季氏这个肚子,徐明梅已经盼了太久,要是因为她装病而出点什么闪失,那她真是一头撞死都不能够原谅自己。 被季氏这么一吓,徐明梅的“病”立刻就好了,不用人请,自己就屁颠屁颠地去了明镜湖继续陪练。 看到走了又回来的徐明梅,徐明兰简直恨得连帕子都要揉烂了。真是阴魂不散,不是说生病了么,怎么又活蹦乱跳地回来了?! 常嬷嬷和杜嬷嬷倒是没说什么,既然她自己没那份心要学,她们也不逼着,说到底教徐明梅也只是个顺带,场面上过得去就行了。两人心里有了这份计较,教起徐明梅来也就没了之前的严苛,正好合了她的心意,乐得轻松。 渐渐的,明镜湖客院里坐着喝茶吃点心的阵容,便又多了一个徐明梅。两人自己躲懒也就算了,最可恶的是还要对着其他五个人指指点点的,凑在一起捂着嘴偷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谁。害得徐明茉和徐明蔷总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被两人笑得心慌慌的,原来没错的也手忙脚乱地错了,被常嬷嬷和杜嬷嬷抓着重练,反而连妹妹们都比不过了,着实丢人。 杜嬷嬷和常 嬷嬷在徐家忙活了十来天,总算是把几个女孩教得有几分像模像样。尤其是要进宫去的徐明薇和徐明兰两个,当着徐家几房太太验收成礼,也不见怯意,规矩做得十足,徐老太太一高兴,又赏了两位嬷嬷好些东西,这才让平婆子把人送走了。 清明节前徐家也就这么一件大事了,接下去就是坐等宫里来接人。徐老太太入春以来就觉得身体大不如前,撑着应对过两个宫里来的嬷嬷,人一松懈,就接连几天梦到老太爷在坟前跟她哭诉。 老太爷是她嫁进徐家快十年的时候过世的,也算是喜丧,无病无痛地就走了。可徐老太太在梦里见到的,连一丝一毫过去徐老太爷的影子都不像,干瘦干瘦的,身上穿着的棉袄也是破得能看见里头黑黑黄黄的棉絮。 徐老夫人大惊,问他,却说清明家里烧的纸钱宅子都被过路的阴差给蛮横私下污了,地底下冷得很,还好路边还有一件烂棉絮团的袄子没人要,徐老太爷这才捡了穿了。 徐老夫人看他脚上连鞋也没有,又问他怎么不穿鞋,那后脚跟都快磨得见骨头了。徐老太爷正要说,便听得一声鸡鸣,顿时化作了烟尘看不见了。 接连几天徐老夫人都做同样的梦,醒来更是腰酸背疼,人还困乏得厉害。人越老越信有阴间阳世,更何况接连几天都梦到徐老太爷,徐老夫人心里就有些膈应。后来同徐老爷子一说,险些魂都要被吓出来,他竟然也连着做了三天这样的梦了。 两人又惊又怕,徐老太爷这是托梦来了,今年清明看来还非得回乡一趟不可,要请宗老开祠堂祭祖不说,这事还得办得漂亮,办得隆重,不然 这可是要让徐老太爷戳他们的脊梁骨,骂他们不孝啊。 徐老爷子得了发妻的同意,立刻马不停蹄地往寿山寺请法印和尚去了。老太爷不是说家里往年清明烧的纸钱元宝都收不到吗,这梦里也没发问,谁知道老太爷后头还来不来托梦,备着和尚总是没错的。 寺庙虽然是讲求佛法清净无边的地方,可也是要食人间烟火的。一听徐老爷子说了梦境,嘴边浅浅露出个笑,看着更添几分慈眉善目。信徒看了只会觉得大师傅果然是得道高僧,其实法印和尚只是在接到香油钱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佛爷脸色。 “阁老仁孝,既然老太爷在阴间如此受苦,大和尚便是轻易不下山,也自得成全了阁老这份孝心。只不过寺里一时杂务缠身,和尚也不得清净,可不敢一口揽了,万一负了阁老的冀望,大和尚怎生忍得。” 徐老爷子上寿山寺来也只是要求个心安,一听法印和尚这般打太极的语气,便知道这死秃驴是逮着机会了下狠手杀他一把呢。他面上不怒不嗔,恭敬道,“做儿女的不能绕膝伺奉,已是大不孝,如今我老父在下头孤苦无助,还望大师傅心怀慈悲,随同老朽一起回乡做足七天法事,也算全了老朽的一场父子缘分。” 法印和尚一听到有七场法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合掌行了个佛礼,喊了声佛号,这才应下了。 “既然如此,也罢,大和尚便跟着施主下山走一遭吧。” 徐老爷子脸上也挂了笑,往寺里烧了柱香,又捐了五百两的香油钱,和法印和尚约好了明天过府,由着小沙弥恭恭敬敬地送下了山。 等他一走,法印和尚立刻召集了寺 里挂单的几个大师兄,分头嘱咐了,留着看山门的几人,要跟自己下山唱法事的几人,都一一分派仔细了。徐家的这单生意要是做成了,他们才是真的有了资本能清清淡淡地礼佛过日子,不然喝着西北风,光念几声佛号肚子也是空剌剌地晃荡得响。 佛祖闭目拈指,心怀大慈悲,只可惜慈悲不到和尚们的肚子。和尚们要在这世道活下去,仅仅靠着菩萨生日那几柱头香是过不下去的,天启人重身后事,靠着每年春冬两季多唱几场法师一年的嚼用就有了。只是这事也难做,边上还有更擅于身后事的道爷们在盯着,这群二脸皮的心还黑,一张嘴就是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不把人家刮下一层肉来是绝不干休。 偏偏道家的花架子又摆得好看,又是烧黄纸又是跳大神的,多热闹啊,事主一看这银子果真没白花。换他们这些唱经文的,讲究一个心诚意净,嘴皮子都不见得动几下,那些不懂行的倒宁愿多请几个跳大神的道爷了。 要不是怕走在山道上被佛祖一道雷给劈死,法印还真想在做法事的时候也跳起来,弄个热闹场面给主家看看。 寿山寺的和尚们枕着徐家老爷子带来的好消息,这天夜里都睡得格外踏实。第二天天才刚蒙蒙亮,几个挂单的便打好了包袱,早早候在山门前等着了。 却说徐老爷子回到了徐家,将法印和尚的事情同徐老太太这么一说,两人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都安心了不少。这天夜里果真不再见徐老太爷托梦来见,徐老夫人对回乡祭祖这件事情越发上了心。等四房太太们带着子女来请安的时候,便将这个消息当众宣布了。 第10章 季氏要管家(上) 贺兰氏一手拉着徐明薇,听老太太说要回乡祭祖,一时犯了难,迟疑道,“娘,这我们都要跟着回乡祭祖,那明薇和明兰两姐妹进宫的事情怎么办?这宫里头来人,府里也没个人招呼,说起来恐怕要被宫里的娘娘怪罪。” 凉氏听她这么一说,也想到了,着急道,“娘,要不这次儿媳先留在府中,您跟嫂嫂们自管去,等宫里接了人走,儿媳再跟着过来?” 二房的季氏低头捧着肚子,眼里闪过一丝快意,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了个笑。 她是在场唯一有椅子可坐的,徐老夫人念她怀个孩子不易,再说这也是二房第一个嫡子,到底看重些,才格外破例,允了她免了早晚请安,寻常不叫人过主院来。今日也是因为有着祭祖这样的大事,徐老夫人才特地让平婆子把人给请过来了。 徐老夫人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眼神自然而然地便飘到了二儿媳身上。 季氏这会儿正好抬头,见素来威严的婆母盯着她瞧,一时心里打好的腹稿顿时没了影子,完全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 徐老夫人心中失望,暗叹果真是个扶不起的泥人,话都已经递到这个场面了,便是个木头雕的也该知道适时卖个好,把差事给揽过去。她倒好,除了傻兮兮地盯住自己直发愣,什么都说不出,当年真不该为了那么点银子把正儿给卖了。 徐老夫人这时还不知道二房肚子里这个嫡子的来历,却比他爹爹更不值钱,只用了三千两银子换的。徐老夫人要是知道了,只怕更要悔断肠子,给徐家娶进这么个荒唐媳妇来。 她见点不化季氏,只好直接问道,“正儿家的,你这肚子也颠簸不得,眼 看着回乡祭祖你也是去不成,不如留在家中等宫人上门吧?” 季氏巴不得能留在府里,她这肚子万一在路上出点什么事,想要再怀可就困难了,这也不单单是上了岁数的缘故,季氏到底还是因着上一胎没坐好伤了底子。上次那个擅长女科的大夫在探脉之后特意将她嘱咐了,让她这一胎可千万要着紧些,要是再滑胎,日后想要再有身子,几乎是不可能了。 有了大夫这句话,季氏哪里还敢冒险,能借着这个由头留在家里头,再好不过。 三房的慕容氏厌烦地看了喜形于色的季氏一眼,心道果然是个蠢人,这个时候留在府里头岂是好留的,大房不在,管家的钥匙也不可能交给季氏,以大房的脾气,必只会留下一笔不松不紧,富余不了多少的管家银子。可问题是二房的治家,有大房那样的手段吗?!只怕没几天,那银子便都打了水漂听个响声就没了。 慕容氏虽然管家没能耐,家中这些门道还是能粗浅地看出个一二来的。当下便用帕子掩了唇,遮掉嘴角的讥笑,省得被婆母记在心里。老太太这是看在嫡孙的面上,想拉二房的一把呢。慕容氏自己也是有短处握在婆母手里的,可不敢当场下婆母的脸面。 凉氏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处,眼中闪过一抹看热闹的兴意,在对上徐老太太略带警告的眼神时,连忙低了头。 “那便这样决定下来了。罡儿家的,回头你就把这几日的管家事情跟正儿家的交接一下,你们妯娌之间也不是生客,自己商量着办,不过正儿家的第一次管家,你就受累,多带着点,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都早些安排下去,过了明日,这一大家子的就 要动身回乡。这次你公爹还请了寿山寺的法印和尚,在车驾安排上还劳你多想些,别让师傅们冲撞了女眷。” 贺兰氏自然应了。 这一大家子几十号人的衣食住行都要仔细安排,还有回乡开祠堂得给宗老们备上厚礼,短短两日就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还要把季氏带着能管事…… 她担忧地看了一眼翘头看向自己的徐明薇,那么稚嫩,那么乖巧……本来她是想开口说留在府里照应的,女儿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她如何能放心的下?可婆母都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她便是再想留在府中也留不得。可季氏那人,只怕也是个靠不住的,这几日指不定还得出什么乱子呢。 便是能干如贺兰氏,一想到这些烦心事也忍不住皱了眉。 徐家上下几房要一同回乡祭祖的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除了二房的季氏和要留在家中等宫中来人的徐明薇、徐明兰,各院里头主子下人都在忙不迭地收拾行李。徐老太太这决议做得突然,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为了防着路上不便,连忙赶紧收拾起来。 本来徐明梅也是在回乡祭祖之列的,纵然十分不舍和季氏分开,回了院子也老老实实地准备起来。没想到衣物都已经打包好了,到夜里徐老太太那边又传过话来,念在她年幼,离不得母亲,也不必跟着徐家大小回乡了。 徐明梅知道这消息险些高兴得要跳起来,不想季氏听了婆子的传话,反而失望地叹了口气,拿指头点了她骂道,“笑笑笑,就知道傻笑。还指望你能在祖母面前多亲近些,也好为我们这一房好好争些脸面回来,哪知道你这么不争气,一点都不得你祖母喜欢。” 徐明梅一张小脸上喜色顿逝,呆愣愣地看了季氏一眼,神情麻木地垂头听着季氏唠叨不绝的数落,显然早已习惯了。 季氏正说着女儿,外头婆子忽然来传话,说是**奶来了,只好停住了,让丫鬟带着徐明梅自回屋去。贺兰氏这次来,必定是来转交管家的事宜的。季氏心中欢喜,赶紧让奶妈子去备下茶水,不自觉地摸了一下两鬓,自觉无误后才定了心神,摆好了架势等着贺兰氏进门。 贺兰氏下了夜还往二房来,的确是为着管家的事情。到明天她恐怕也抽不出空隙,索性将事情理了理,拿了小库房的钥匙便来找季氏。 正巧徐明梅从季氏房里走出来,碰见了贺兰氏和她身边的薛婆子,规规矩矩地朝贺兰氏施了个礼,“大伯母好。” 贺兰氏向来喜欢她,不单单是因为她和自家薇儿格外要好的缘故。徐明梅作为徐家的女儿,却也是最不像徐家人的一个,单纯善良,性子又宽和,比着三房和四房的几个女孩都要可爱许多。 像她们这样自小在算计中长大,心眼密过筛的人,对上宛若一张白纸的孩子,总是会不一样些。贺兰氏柔笑着扶起她,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好孩子,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多礼。明薇跟你一同留在家里,你比她大一岁,大伯母便将她交予你了,你可得替大伯母好好看着她,别把心给玩野咯。” 徐明梅笑着应下,心想就七妹妹那小老头的性子,才不会出去瞎玩呢。知道贺兰氏是来见她母亲的,徐明梅懂事地往边上一让,看着贺兰氏进去了,才跟了挽风往醉星居回去。 季氏之前还埋怨过大房的不厚道,送徐明薇进宫做公主伴读 的事情从头到尾都瞒得紧紧的,一点风声都不透,分明没有将她当成是知心的。枉她平日里还当贺兰氏是个好的,也算是错看了,一时又不禁思量着等会贺兰氏进来她该如何如何,要不要在话语上噎她一下……还没待她想清楚,贺兰氏身边的薛婆子告了声罪,便打着帘子让了贺兰氏进来。 只听得一阵珠帘淅淅沥沥的碰撞声中,贺兰氏那张标志性的脸映在了烛光当中,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便是季氏这等看惯了她美貌的人,都在贺兰氏走过来的瞬间,被惊艳得呆愣住了。 她若是男人,哪里舍得放着这样的美人不宠爱怜惜,舍珠玉而就瓦砾呢?季氏一想到大房后院里乱七八糟的女人并不比自己房中的少,心里忽然又起了同理心,将之前对大房的埋怨通通都忘掉了。 贺兰氏已经习惯了众人看待她的目光,淡淡一笑,将一个多月左右的管家银子一一细数了遍,家中厨房如何做,瓜果鲜蔬又是哪家惯送的货,如何结账,下人的月钱又该怎么发放,以及徐家交好的几家最近又有什么红白事要注意送礼或避讳的……诸多繁琐的事情听得季氏脑袋瓜子都不够用了,连忙喊了奶妈子回来,让她在边上一同听着,觉得重要的还特地央着贺兰氏拿毛笔写了,几人折腾到快子时,才算是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 等到贺兰氏和薛婆子走了好久,季氏都已经上床准备睡了,还隐隐有些激动,心情平复不下来。 平时她看着贺兰氏管家那叫一个威风,家里大大小小的管事和婆子,不管是得脸的还是不得脸的,到了贺兰氏跟前全是一个样,低头恭敬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第11章 季氏要管家(下) 到了月底结钱的时候,或是家里有大事的时候,大房院子里那么多管事,都等着她一句话调遣,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一想到自己也能跟贺兰氏一样,终于能在府里扬眉吐气一番,在下人们跟前也能挣回点脸面回来,季氏心里便高兴得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还想这天怎么亮得这么慢。她描绘着那满院的管事和婆子恭敬站在自己面前,等自己发话的画面,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徐家老老小小的,用过早饭,便各自在院中等消息。待到近午时分,寿山寺的大和尚们也到徐府了,徐老爷子看天色尚早,便又嘱咐厨房放了饭,自己陪着和尚们用的素菜,歇过一阵便发了话让各院的打了行李到徐家正大门等着出发。 徐老爷子一句话下去,平静的徐家跟开了锅一般沸了起来,下人们穿行着搬着行李忙个不停,主子们也是,一会儿找不着这个,一会儿找不到那个,等到一行人终于聚齐了,都已经快未时了。 眼看着徐老爷子就要压不住脾气吼人,徐老太太连忙拉了他的手往前头去。法印和尚带着他几个师兄弟都在前头的车队上,有外人在,徐老爷子也克制些,到底忍住了。 季氏捧着个大肚子,望着远去的马车队扬起的黄土,长长地松了口气,可算是走了。 她看看站在自己边上的徐明梅,脸上木木的,长得又像极了她爹爹,鼻子生得不够灵巧,看着总觉得少了几分机灵。再看看正目送着车队远去的徐明薇,一张瓜子脸生得恰到好处,皮肤又白又透,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不做声便已经十分动人,再加上随了贺 兰氏长的鼻子,又高又挺,却又不失了女孩的秀气,才五岁光景便有了这分姿色,再大些,那还了得? 季氏看着自家女儿,再看看别人家的,不由得叹了口气。 也就徐明梅这个小傻妞,还天天跟在徐明薇的屁股后面转,眼下两人岁数还小,旁人或许还想不到那处去。可等到两个女孩子都大了,到了婚嫁的年纪,有这么个漂亮出身又好,家里还有钱的妹妹在旁边衬着,将来徐明梅还怎么说亲事? 季氏心想不如就趁着这次徐明薇要进宫去,慢慢地把两个人拉散了,不黏在一起,久了也就自然生分了。 徐明梅不知道自己母亲已经开始算计着淡化她跟徐明薇的交情了,心里还记挂着贺兰氏在季氏院子里嘱咐她的那几句话,见徐明薇望着马车队久久没有出声,还以为她心里舍不得贺兰氏离开,便绕过季氏,走到徐明薇边上牵住了她的手。 徐明薇其实只是在想徐明柏和徐明樟两兄弟作为大房嫡孙,这次也要跟着长辈们往老家回去祭祖,来来回回这么长时间,那书院里落下的功课可怎么办。又想到这大宅院里头庶子庶女果然不值钱,祭祖这么大的事情,整个徐家除了三房在族谱上记过名字的庶子徐天元能跟着去,其他几房的妾生子女都被留在了家中,没有跟随。 徐家的妾生子是不能跟着嫡子嫡女拍辈分的。像徐明薇这一辈的,不管男孩女孩,都排明字辈。但是妾生子就不同了,另外排的天字辈,名字却是随着各房自己取,徐老爷子并不过问。 妾室所出的庶子要是读书刻苦,倒也能有个出头之日。在族学里文章做的好,便能像三房的徐 天元一样,被记到族谱之上,不然就只能同徐家四房众人的庶子一般,到了岁数给一笔银子被放出府去,做什么都好,跟徐家全没干系。 庶女的日子比起庶子来,却是更苦些。徐家的庶子刻苦些还能为自己谋一条出路,庶女们却只能小心讨好嫡母,以期盼嫡母在为自己找婆家时,能多用些心思,不至于随随便便地把自己给嫁了。毕竟像徐家这样的高门望族,即便是身份低一些的庶女,配家境清贫些的官员也是足够了的。 而外头一些小家,庶女被嫡母磋磨死的都有,只要家主不过问,不追究,谎报一声暴毙病逝,事情也就揭过去了。 徐明薇刚穿过来的时候,还以为大房就她和徐明柏徐明樟三个由贺兰氏所出的孩子,等到一岁那年,才在贺兰氏的房里见到了来给贺兰氏请安的几个庶子庶女。 大房的那几个庶子庶女中,竟还有两个跟徐明樟同年的。原来徐天罡回来的时候,也是没有闲着的嘛。 徐明薇看得越多,便越觉得这世道是个男人的天堂,能在外头自由行走,回到家中还有娇妻美妾,左拥右抱的,爽过了拍拍屁股就能走,事后也不用哄不用骗,自然有一堆女人愿意为他受怀胎十月的苦,为他生下一串的孩子。 可怜的不过是女人罢了。 她还在喟叹,忽然手被人拉过。徐明薇朝边上一看,徐明梅睁着一双圆眼正含笑看着她。 “七妹妹莫伤心,大伯母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再说府里还有我们姐妹在呢,空闲无聊了便来找我玩罢。” 徐明薇明白她是误会了,却也不好解释,只能在徐明梅期望的眼神中点了点头。 和她的镇静 相比,徐明兰便显得失态得多了。她这还是第一次跟家里人分开这么久,初时还不觉得,心里满满都是进宫的激动,还嫌弃两个姐姐占了嬷嬷们的精力。可眼下看着马车越走越远,院子里到时候就只剩了她一人,小嘴一瘪就放开了喉咙哭,还想追着车队去,幸好季氏及时让奶妈子把人给抱住了,哄了好久才哄好。 徐老爷子带着一家老小这么一走,偌大的徐府立刻显得有些空旷起来。 徐明梅在自己院里歇了午觉怕徐明兰和徐明薇觉得寂寞,拿了块刚起手还没绣几针的帕子,便带了挽风一起先到了四房找徐明兰。刚走近晴雪居,徐明兰房里的大丫鬟君兰便将她给拦了,陪着笑脸说姑娘累了刚刚才睡下。 徐明梅也不好打扰,转身便要往徐明薇的住处去。 挽风见她走得急,头发乱了,站着帮忙理了一下,忽然听得里头徐明兰问惜时,“那讨人厌的暴发户可走了?” 惜时窘迫地站在门外没回话,挽风垂着手站在一边只当没听见,徐明梅却是转过身朝惜时大大方方地笑了,朗声道,“惜时姐姐,还请告诉五姐姐一声,明梅这就走了。” 屋子里头顿时没了声音。 惜时脸上烧得都快要冒烟了,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最后竟朝徐明梅行了个过年时才行的福礼。 徐明梅不以为意,也朝她还了一礼,叫上挽风,主仆两人这才慢悠悠地离开了。 惜时看着徐明梅的身影在拱门后终于看不见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刚刚那样的场面,真是尴尬地让人恨不得能在地上挖个洞躲进去。 徐明兰这时从里头探出脑袋来,确定徐明梅不在了,扭头 便冲惜时发脾气,骂道,“刚刚人还没走远,你怎么也不出个声提醒下?就背后说这么一句,还被人给听见了。” 惜时低头立在门边并不做声。屋里几个小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姑娘脸上不高兴,也都不敢说话,都垂了眸缩到了一边。 整个晴雪居安静得仿佛掉根针下去都能听得见。徐明兰骂了一阵出了气,这才歇住了。惜时看她脸色缓和了些,试探性地劝道,“六姑娘的好脾气在府里是出了名的,奴婢看她走的时候也没生气的样子,姑娘不如晚些时候再待她亲热些,说几句软和话,这事情或许就揭过去了。” 徐明兰白她一眼,啐道,“甚么人,也值得费心去巴结?我爹爹可是官身,二房伯伯又是什么?便是我娘,也高出二房伯母不知道多少,这样的荒唐话不必再提。” 惜时这就不明白了,既然不是担心六姑娘将那句话放在了心上,那自家姑娘是做什么这么生气?不过她也不敢问,不做声地退到了一边。 徐明兰嘴上虽然说徐明梅讨厌,是暴发户,其实心里不知道多少艳羡。家里虽然富贵,可那富贵是给外人看的,每个月的月例也就那么些,要买一只景粹阁出的头钗都要存小半年的月例。凉氏又是个爱儿子的,那点嫁妆私房钱都补贴到了她哥哥徐明枫的身上,是断不可能割肉给她买首饰的。 用凉氏的话来说,小孩子家家的,年纪又没到,那么好打扮又有什么用?将来省下来的银子,还不是要添到她的嫁妆单子上去的? 凉氏后头还有半句话更伤人,“你便是再打扮,能越得过去你七妹妹不?还不是白瞎了这些银子?” 第12章 徐明梅避走明月居(上) 徐明兰当时觉得凉氏说得好有道理,就这么被打发了。过后想想,这买来的头钗不照样是她自己的吗,将来也可以带到婆家去当嫁妆啊。七妹妹那样的样貌她的确是比不过,可她不好好打扮的话,不是更比不过? 这些话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并不敢到凉氏面前说。家里爹娘对她们几个孩子的态度徐明兰也不是不清楚,所以越发羡慕起徐明梅和徐明薇。 徐明梅是二房唯一的嫡女,二伯母虽然出生差些,可手里有钱啊。从小到大,徐明梅是几个堂姐妹中手头最宽松的,外头时新什么,她房里没两天就能摆上。头上手上戴着的也都跟几个女孩子不一样,全是她那几个有钱舅舅从南方让人捎来的最新款式,偏她还不乐意戴,玩个几天便收起来了。 而徐明薇则更可恨。生在大房又是嫡女也就算了,有大伯父和大伯母待她如珠如宝,顶上还有两个哥哥宠着,回回都记着给她带礼物……徐明枫呢,不从她这里刮点东西去就不错了。欺负了她不算,还回回恶人先告状地跑到凉氏面前告她一顿,害得徐明兰反而被凉氏责骂。 这些堂姐妹间暗暗比较的小心思,惜时又哪里能懂,即便是问了,徐明兰也不会说出口,要是让人知道她背地里羡慕那些她们四房都看不上眼的人,那简直比撕了她还难受。 且不说整个四房的下人们这一天过得有多煎熬,徐明梅带着挽风离了晴雪居,路上也不见得心情有多灰败,仿佛徐明兰那一声讨厌的暴发户说的不是自己一般。进了大房,明月居里是和晴雪居完全两样的氛围。 婉容最先看见她,立刻停了手里正编着的络子,绽着笑脸快步迎了上 来。 “六姑娘来啦,我们姑娘这会儿正在小书房里头练字呢,您要到里头瞧瞧去不?” 婉婷走上来,带了几分调皮地把挽风给拉走了,“晚风姐姐,快来帮我看看这湖绿色的丝线要配什么才好,红的太跳了,黄的搭着也不清爽……” 挽风也不看自家主子,任凭婉婷拉了走,还真一屁股在几个女孩们边上坐下就不动弹了。 徐明梅也不在意,跟着婉容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小书房,里头对着窗正垂腕凝神写字的,不是徐明薇是谁? 婉容本要出声提醒,却被徐明梅挥挥手给止住了。她也是明月居的常客,和徐明薇最为要好,婉容矮身做了个礼,便捂嘴笑着出去了。 徐明薇写字写得认真,完全没发现房里多了两个人,婉容这一进一出的,也都没惊动到她。徐明梅看得有趣,越发起了玩笑的心思,背着手垫着脚慢慢靠近了,伸长脖子靠在徐明薇的肩膀上勾头一看,脸上的笑意便冻住了。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房师傅只教了她们小半个月的诗词,徐明梅虽然能看明白徐明薇在纸上写的是些什么字,却读不大懂她这词说的什么意思,只觉得读来心里莫名有点伤心难过的感觉。再看那题目,正是咏梅。 等徐明薇这时发现再去遮字眼已经来不及了,她不禁懊悔,怎么刚刚就没有记得嘱咐婉容一声,有人来的话要及时通传呢。 正思量间,徐明梅已经指着她那练字的纸张问道,“七妹妹这是你自己写的吗?写的是什么?读着让人好难过。” 徐明薇见她没看明 白,松了口气,立刻想办法转了她的注意力。 “前些天一本书里看到的,下午在院子里也没什么事做,房师傅离府之前交代过,要我练字的时候手腕上绑几个沙袋,喏,你看……” 徐明梅果然立刻转了心思,一双眼睛只盯着徐明薇撩高了衣袖的手臂。 只见她瓷白纤细的手臂上,齐整整地绑了两个小沙袋,红绸做的沙包,面上还绣了只小牛的图案,一看便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徐明梅好奇地摸了摸,徐明薇见她感兴趣,从手上解了一个下来,送到她手上。 徐明梅掂了掂份量,吃惊道,“七妹妹,你戴了这个还能写得动字吗?” 徐明薇这时已经将那首咏梅给遮了,顺势翻了先前练的一张宣纸出来,向她展示道,“你看,也就开始半张纸头没写好,歪歪扭扭的,后面也就习惯了,下笔顺畅多了。” 徐明梅凑过脑袋去仔细看了,果然还是能写得出字的,就是比平时写得丑些罢了。 她是个心里想法几乎都能呈现在脸上的人。徐明薇一看便明白了,笑道,“哪里那么容易,才戴几天的沙包就能立刻写出一手好字了。房师傅说这个小东西还得戴好长时间,才能看得出效果呢。要不我让婉容她们也给你绣两个?她们做得仔细,里头的沙子都是淘洗过三遍的,装沙子的红绸袋子里头还套了个细棉布的,防着沙子会掉出来。” 徐明梅见她说得有趣,笑道,“还是七妹妹房里的会做事,回头也给我做两个吧,那绸袋上的图案要绣些什么,也跟你的一样绣了生肖?” 一想到自己生肖是属老鼠的,徐明梅连着呸了两下,改口道,“绣个老鼠实在难看,不如换了猫吧 ,就绣两只白白胖胖的大猫。” 徐明薇点头应下了,两人在小书房里头玩笑着写了半天的字,正有些累了的时候,婉容带着挽风找进来了。 “练了这么久的字,姑娘必定累了,不如到外头园子里走走,几个小丫头都盘算着要去喂鱼,姑娘可要一同去?” 徐明薇心想这样也好,问过徐明梅的意见,点了点头。 临出门前,徐明梅还想起前头婉婷找挽风给络子配色的事情,回头问道,“那湖绿色的丝线随后配了什么色的?” 几个丫头都被她问懵了,还好婉婷反应了过来,笑嘻嘻地回答道,“挽风姐姐好眼光呢,配了天青色的看着沉稳,正适合两位公子做扇坠子用。配的烟熏紫色也不错,刚好合了姑娘新做的裙子。最绝的还是配了橘色的那条,搭了荷包更是出彩……” 婉婷这一番叽叽喳喳的,徐明梅歪头笑着听完了,回头朝徐明薇玩笑道,“七妹妹你看你房里这些丫头,每天便是有她们陪着我都不用担心你无聊了。” 众人一阵大笑,把婉婷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躲到了后头。 挽风看看一脸轻松的小主子,一直僵着的唇角也柔和了些,眼里透出些许笑意。 在这个家里,小主子或许只有在大房这处,才是真正开心的。 挽风心中轻叹,紧紧跟在了徐明梅的身后,与明月居那一票闹腾个不停的大小丫头们一比,沉稳得有些不像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女孩。 一群小姑娘嬉笑打闹着到了湖边,由婉柔分了鱼食给众人,各自围成堆往湖里撒了,引得一群群红色锦鲤吐着泡泡追着争鱼食,好不热闹。 徐明薇和徐明梅凑在一起喂了会儿鱼便歇了,只在一边坐着看丫鬟 们玩耍。没去喂鱼的还有两房院里的大丫鬟挽风和婉容,都尽心在自己小主子身边站了,看着两人不至于落水。婉仪过来叫过一次,挽风和婉容都笑着拒了。 “有七妹妹的人在这里看着,你也得空去玩一会儿吧,左右就这么大点地方,出不了什么事。”徐明梅劝道。 挽风只摇头。徐明梅也没了办法,只能由着她去,回头和徐明薇说了一遍在四房院子里发生的事情,两人笑过一阵,那边丫头们手里的鱼食也终于被笨笨的锦鲤骗光了。 一行人终于要往回走,徐明薇便问徐明梅下午可还有些什么事。 其实徐明梅心里还有几分放心不下家里,但一想到回去又要对着季氏那张横竖都看她不满意的脸,又迟疑了,等了半晌才回答道,“下午我娘那里估计也忙,我在也是添乱。七妹妹下午还有什么打算?我带了帕子,才起了针缝了边,也不知道该绣些什么花样好。” 别看徐明薇和徐明梅年纪不大,却是能拿稳银针的时候就开始跟着绣娘学针线了。只不过学得没有普通人家那么刻苦,毕竟用不着靠针线这点手艺换生活,平时也就绣个帕子缝个荷包,不过做衣服鞋子之类的需要力气,两人都还没开始学。 徐明梅在房师傅那边功课做得不好,在针线上却是不赖的,不仅描的一手好绣样,在配色上更是出色。除了她自己天生在色彩搭配上有着近乎天才的直觉,房里还有个挽风,也是配色的高手。 在这一点上便是三房的徐明蔷也比不过她。然而落在季氏的耳朵里,出来的也没什么好话,“又不指望你靠一手绣活养活家里,多读些书才是正经事,这些针线活做得差不多就得了。” 第13章 徐明梅避走明月居(下) “再说,你房里养着那么多丫头做什么用?不让她们帮着做帕子衣裳,都白养着不成?” 徐明梅不敢跟季氏说,比起去房师傅那边上学,她更喜欢自己待在醉星居里做绣件。 因为手里绣着的帕子不会开口说话,也不会用审度的眼光冷冷看她,让她怀疑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只有在认真绣帕子荷包的时候,徐明梅的心情才是最放松的,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用管,眼里看着的只有手里捏着的丝线和帕子,要考虑的也不过是蝴蝶翅膀到底是该用黄色丝线去描呢,还是用绿色丝线呢? 可季氏不许她在房里做这个,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多写几张大字,多背几首诗,徐明梅也只能往徐明薇的院子里来躲一躲闲了。 徐明薇也是知道她的处境的,听了便是一笑,淡声道,“我下午也没事,字也练得了。六姐姐要是愿意,就到我院子里坐坐,东边墙上的迎春花开得正漂亮,不如在那里设了绣架,让丫头们都在那边玩耍吧?” “六姐姐也正好可以跟婉容她们商量着看看,新帕子绣个什么样式的,很快天气就要热起来了,我也想让丫头们给两个哥哥绣几个扇袋。” 两人一拍即合,便算是说定了下午的消遣。 明月居的几个丫头动作很快,没多久便在东边花墙下收拾出了几个绣花架子,主仆几人也不分主次,都各自在草地上坐了,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挑着合适的丝线。徐明梅被婉容和婉仪围着,边上还坐了个挽风,四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定下个岁寒三友的图案,却是只绣在边角上做个点缀,看着倒也精致喜人。 徐明薇在针线上并不擅长,挑丝线倒是不错的,便 和婉婷婉柔一块坐了,三人凑着脑袋定了扇袋的颜色和绣样,婉柔立刻按着花样剪裁出两块大小合适的月白色绸布,粗略地锁了一道边,便和婉婷两个一人一块地分着绣了起来。 扇袋最上边是一朵淡金色的祥云,底下是几朵颜色各异的海棠,图案并不稀奇,胜在配色,不像惯常用的实绣法子,将花瓣颜色填得死死的,而是刻意留白,靠近花朵心的位置,还用更淡一些的同色丝线补了,这样绣出来的花瓣不止颜色更淡雅,更添了一分甄璞。 婉柔和婉婷在边上忙着飞针绣花瓣的时候,徐明薇也没闲着,捡了挑好的暗绿色的主色丝线和金色白色两种配色丝线,拿钩子固定住了,亲自编缠了起来。 在徐明薇的记忆中,从她三岁开始,院子里的丫头们空闲的时候不是在绣帕子,做她的贴身小衣,便是在打各式各样的络子。她也是穿到了天启,才知道光是络子,便有不下百种的打法,各式绳结也是数不胜数。这东西用处也大,用作荷包扇袋的装饰,或是服饰的搭配,甚至还能打了做盛放物品的袋子,又漂亮又实用。 可惜的是古代的染色技术差,丝线过一遍水颜色便次了,所以这些打好的络子也用不上多久,颜色一旧就要换下。徐家这么大的摊子,光是倒腾主子们换下的络子,将旧了的丝线重新染色便宜贩卖给货郎,这中间的油水,便足够养活好几个管事,可见这用料之巨。 徐明梅见她主仆三人做得认真,凑过来看了一眼,笑道,“七妹妹这是准备做给明樟哥哥的吧?这颜色配得清爽,就是月白色的容易脏,可得再多备一个。” “四哥哥喜欢淡雅些的,可他 房里的丫头又不贴心,每次我看他身上带着的大红大绿的,都忍不住想笑。这次既然动手做了,便做个合他心意的,好不好收拾就是他书童的事了。” 徐明薇笑着回答道,又将准备做给徐明柏的扇袋料子和花样拿过来给她看了,和徐明樟的淡雅不同,徐明柏的那一副是海蓝色的,配海东青的图样,络子配的深紫色的主色丝线和淡金色藏蓝色的配色丝线,既沉稳又隐隐合了徐明柏的霸道性子。 “另一副就是早先时候挽风帮着配色的那个,每人两套,总不至于说我偏心了。” “明柏哥哥和明樟哥哥对你那么好,多做些也是应该的。”徐明梅开玩笑道。 徐明薇笑笑,继续编缠手里的丝线。等婉柔婉婷半片快绣完,她手里的丝线才刚刚缠完,连结都还没打。婉柔本来想接过来做,却被她给推了。这络子前后两人来打,到时候用力不均匀,一段紧一段松的可就难看了。 婉容怕她累着,便劝着众人一起歇了,由厨房上了几道甜口的点心,又让水房递了热水过来,婉容和挽风各自伺候了自己的小主子洗脸净手。 婉柔也是这时才发现徐明薇柔嫩的掌心竟被那丝线给割破了,大大小小总共三道口子,惊得明月居的几个丫头连忙去房里翻药瓶子和干净帕子,也把徐明梅给吓了一跳。 受了伤的本人却不以为意,叫住了婉仪等人,说道,“不过是磨破了点皮,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不必再去翻药箱了。” 婉仪却不听她的,一路小跑着回了屋,没多久便捏着一小瓶药回来了。 徐明梅见她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劝道,“手上的伤可马虎不得,要是留下疤就糟 糕了。” 一堆人都这么紧张兮兮的,徐明薇只好伸着手让婉仪取了药膏替自己涂了,清清凉凉的,还带了些许花香的味道,不由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怎么之前都没在房里见过这个东西?” 徐明梅到底长她一岁,一看见那青瓷花纹便知道婉仪拿了什么出来,解释道,“这个是玉露生肌膏,华神医做的药膏,大部分都送进了宫,外头便是有钱也买不着,对付这些伤口再好不过。像七妹妹这样的,涂了到晚上便要好了,厉害得很。我也就去年在我娘的梳妆台上看到过,还是替我三舅母买的,这么小小一盒子,够在西街买个宅子的哩。我那时好奇要拿来看看,还被我娘说了一顿,这要是不小心打翻了,我娘恐怕能活剥了我。” 徐明梅说得轻松,徐明薇却从她语气中听出了一丝落寞。徐家四房里头,大概也就她们大房和四房最宠女儿了,二房季氏是个糊涂人,徐明梅这么好的孩子,也不见季氏有多在意,吃穿用度上虽然没有苛待她,但精神上的漠视才是更可怕的。三房就不必说了,慕容氏那样风花雪月的性子,没把两个女儿也带歪了就算不错了。 她收回心思,转头问婉仪道,“这药膏从哪来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婉仪还来不及说,婉婷便接嘴道,“姑娘去房师傅那里做功课去了,奴婢们也忘记了说,是大少爷从外头带回来的,特地嘱咐了奴婢们家人不在的时候要看好了姑娘,回来姑娘身上要是多一道疤,都要扒了奴婢们的皮呢。” 徐明薇心想难怪她才弄这么点伤,这一个个的就这样紧张,原来还有徐明柏这一段故事。 徐明梅听了有些羡慕,“ 明柏哥哥对你可真好,我要是也跟你一样有个哥哥该多好。” 徐明薇劝她,“六姐姐你再过些时候就有弟弟了呀,没有哥哥,有弟弟也是一样的。” 徐明梅并不做声,笑了一下继续低头绣帕子。徐明薇手上沾了药膏,婉容等人也不敢再让她打络子了,被人赶着只能坐到徐明梅的边上,看她一针一针地飞着,没几针下去,一朵粉**嫩的梅花便绽放在了帕子上。 等到帕子绣完,也差不多到放晚饭的时候了。徐明薇要留她在明月居用饭,徐明梅也想留下来陪她,便让挽风去二房说了,季氏正忙着理家,也懒得管徐明梅在哪个院子歇,点头应了。 大厨房的徐婆子得了两个小主子要在明月居用晚饭的消息,按惯例是一个院子里上三样素菜两样荤菜,现在两人在一处吃了,总不能做两份同样的,便自己做主做了一道八宝鸭拼件,一道酸橙盐水鸡,一道珍宝酿八鲜,一道翡翠碧玉虾仁,另外炒了几道时蔬,和一道比荤菜更价格昂贵的酿苦瓜。 大厨房里本来是刘婆子坐镇的,这次跟着徐家老小一起回老家祭祖去了,留了徐婆子和几个帮厨在家负责二房以及***和七姑娘的日常饮食。本来也不该徐婆子留下,毕竟这府里剩下的,两个姑娘日后都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二房又是个不牢靠的,谁愿意在没前途的主子跟前凑近乎?于是一个个地都巴结了刘婆子跟着出去了,与其留在家里享清闲,还不如在外头拼一把,这一路山远水长的,要是哪道菜做得合了主子们的胃口,还不是个露脸的机会?众人这一钻营,就把大厨房里老实本分的都给留下了,当然,徐婆子除外。 第14章 徐明兰大闹晴雪居(上) 徐婆子是看准了七姑娘在家,才自己主动说要留下来的。在路上要和一堆人挤独木桥,上头还有刘婆子看着,哪里比得过留在家中清清静静的,伺候好七姑娘来得轻松稳妥。大厨房里的这些人,只看到了日后七姑娘是要出门的,却没看见七姑娘眼下也才五岁,在家中的日子还长着呢,在大房又得宠,有这么一座现成的大佛可以拜,反而弃珠玉而就草签,傻不傻呀?! 等留府的人都确定下来了,徐婆子便刻意打听了相熟的农户,有没有近郊种了暖棚菜的,不拘价格只要是个好的,都愿意要了。等到今天果然就有人送了这苦瓜来,水灵灵的,倒也鲜嫩,也值得起这堪比肉菜的价格了。 等菜都做得了,徐婆子也不耐烦让下头小丫头们送。自己亲自端着装了食盒,送到了大房院子外头。来接手的是婉婷,见这次来送饭的是个眼生的婆子,便多问了几句。 徐婆子看她打扮就猜到眼前的必是七姑娘房里伺候的,毕恭毕敬地答了,还特意提了一句食盒里头的新鲜菜色。徐婆子原本是在袖袋里头揣了十几个大钱的,她没料到会是姑娘房里的大丫鬟出来拿饭菜,一时愣住了,也不敢拿钱来笼络人,那十几个大钱,打杂的小丫头还能看在眼里,姑娘房里的可看不上眼,没得了便宜反而得罪了人家,那才是划不来。 婉婷虽然在几个丫鬟当中算轻佻活泼的,能在内院主子房里站稳脚跟的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哪里不晓得眼前这婆子是怀了什么心思来的?当场也不做声,只笑着将食盒接过了,扭头往明月居里走。 徐婆子这一下也不知道自己算是投对门路了没有,有几分惴惴 地回了厨房,被小丫头一提醒,才想起二房和四房里的饭菜还没做得呢,连忙指挥着小丫头们一阵忙弄,才各自凑齐了三素两荤,让丫头们各自送了过去。 四房是个没油水的地儿,徐婆子便将剩下的酿苦瓜都送到了二房那处。等到各院都用了饭菜,大房里没听见什么好,二房倒是赏了半钱银子过来,说是那道酿苦瓜做得不错,以后有什么新鲜的只管往二房送去,价钱贵些也不用理。 徐婆子这得了赏钱,也不见得脸上有多光彩,看着厨房里一干丫头们紧盯着她手里赏银的样子,倒笑了,直接将那半钱银子扔给了烧火的小水,让他去外头买几瓶果酒回来,山中没了老虎,左右没人拘着,今日大家就放开了肚子,好好热闹一番。 徐婆子这一席话说得大家都高兴起来。小丫头们手脚麻利地用厨房里做菜剩的鸭脖子鸡爪之类的熬了一大锅肉汤,里头烫了青菜和面条,又洒了小半碗的肥油渣子,又香又管饱。再炒几盘小菜,新鲜炸了花生米,小水也从外头回来了,半钱银子买了足足三坛子青梅酒,一打开红泥封,果酒的香味便飘了满屋。众人先吃过小半碗的面条垫了肚子,拿小桌子拼了,一个个捡了蒲团席地而坐,喝酒吃菜,好不热闹。 大厨房这边热闹的时候,四房的徐明兰却在自己房里摔东西。 “个个狗眼看人的,我爹娘这才刚出门,便连个厨房的婆子都能随意糟践我了!” 惜时惜云两人看看地上摔得狼藉的饭菜,又互看一眼,默默地摇了摇头,谁也没胆子这时候凑上前去劝一句。 其实徐婆子也没给四房送多差的饭菜,同往常都是差不多的菜色,送 了一个红烧兔肉,白玉珍珠鲟鱼汤,另外三道素炒的青菜,都是新鲜做的,这会儿被砸到地上都还在冒着热气。 也只怪惜云多事,今天大厨房送菜送的晚了半刻,她多嘴问了一句,那小丫头也是个快嘴的,竟直愣愣地说给她听,因为大厨房的要忙着先给大房的送晚饭,这才晚了的。 恰好姑娘睡起出来散步,听了个正着,顿时就生气了,捉着那小丫头又问了一遍各自房里送的饭菜。那小丫头终于知道自己惹了祸,被徐明兰逼着不敢不说实话,招完了就扔了食盒跑了。 惜云见她沉着脸一声不吭就往回走的样子,心里害怕,连忙提了食盒跟上。刚一踏进门,手里的食盒便让徐明兰给夺了,啪的一声就给掼到地上摔翻了,里头的酱汁菜叶飞了一地,唬得一屋子丫头都白了脸,动都不敢动一下。 “姑娘这是怎么了?”惜时连忙跑过来,一看惜云的脸色,便知不好,立在边上不说话了。 “**才,还真是会看人,惜春,你去,看看大房和二房各自赏了些什么给那短命鬼。” 被点到名字的红衣丫头苦着脸地去了。 “惜晴,你开了我的箱子,拿钱与小厮,让人去外头宏庆楼定一桌最贵的席面回来,记住,一定要大张旗鼓地送进来,声响小了,我拿你是问。” 惜晴心想,姑娘箱子里本来银子就不多了,为着这一口气,眼看就要花了大半去,多不值当。可她也没胆子说,姑娘正在气头上,谁劝谁遭殃,只能慢吞吞地去开了箱子,又慢吞吞地数了四十两银子出来,就指望着谁能劝着姑娘改了主意。 可等到她要出门,徐明兰脸上还是青得可怕,只好叹着气包了 银子出门,找了外院相熟的小厮,将姑娘的嘱咐细细说了。这托外院的做事也不是白做的,这一跑腿便去了半钱银子,等酒席定好送来,又要三十多两银子,这哪里是吃菜啊,分明是吃钱呐。 这七晚八晚的,要往外头盯席面,还要宏庆楼最贵的,铁牛拿了惜晴的银子,心里不住咋舌,这些小姐少爷真是有钱没地方花了,府里又不是没得吃了,一顿可是有两个荤菜呢。像他们这些在徐家做事的,一个月也就二钱银子,吃的不过是杂粮馒头伴咸菜,过年过节才能见着一点荤腥,就那么点肉,还得抢着才有的吃,动作慢了的,就只能拿馒头沾着肉汤解馋了。 给钱的是大爷,既然***要订席面,自己又有半钱银子的跑腿费能拿,咋舌归咋舌,铁牛还是兴致冲冲地拿了银子就往外走,说不定宏庆楼那边掌柜的那里也有油水可以沾呢。今天幸好王大他们不在,不然这样的好事也轮不到他的头上来。 嘱咐了铁牛在外头叫席面,惜晴在外院站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又往晴雪居里回走。还好***已经发完了脾气,惜时和惜春正带着小丫头们畚了泥灰将地上的饭菜渣子给盖了,听见她回来,都抬起了头往门口看。 惜春一时忘记自己脸上有伤,反应过来连忙低了头。 惜晴眼睛厉,却是看见了,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分明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在上头。 “姑娘打你了?可疼得厉害?”几个大丫鬟里头惜晴和惜春是最要好的,低声问道。 “没什么,姑娘心里不痛快,打过了就好了。”惜春不愿多说,避开脸去。 惜时朝惜晴摇摇头,又指了指屋里。 三人闷不做声地将 摔坏的碗碟都给收拾了,惜春心细,又从大厨房要了盆面粉揉了面团,跪在地上拿面团去压了一遍地面,生怕还有碗碟的碎末落在地上没收拾掉,屋里姑娘们穿的都是软底鞋子,踩着了就坏事了。 徐明兰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左右等等还不见订了的席面送来,正要发火,一出来便看见惜春跪在地上拿面团粘碎瓷片,一时又悔了,上前拉了她起来,说道,“这些小事交给底下的丫头们做就可以了,你是我屋里的大丫头,不必费心做这些。” 惜春淡笑道,“奴婢怕底下的做事不仔细,到底还是要自己做才够放心,这万一戳到了脚就不好了。” 徐明兰心中感动,悔道,“房里也就你对我最上心,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刚刚我也是在气头上,才一时没忍住,可打疼你了?” 惜春摇头。心里清楚她们家姑娘就是这样的性子,好起来千好万好,不好起来做什么都是错的,做事全凭冲动,过后就悔了。她也正是怕她这样糟蹋了银子,到明天又后悔,才忍不住还是开口劝了,毕竟那也是三十多两银子啊,姑娘要存一年多的月例才能存够呢。 惜晴惜时等人站在一旁,却是心里憋屈的很。虽然她们也知道她们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当着她们的面这么说惜春,感情她们平日对她的好,那么小心伺候着,半分都没落到她眼睛里?这房里谁没对她不上心?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她们在照管着? 这般费力不讨好,多做多错,倒不如少做不错罢。加上中午那一场,惜时是彻底灰了心,以后姑娘出门,她也不准备跟着了,早些在家中找个合意的嫁了,就留在徐家四房伺候着算了。 第15章 徐明兰大闹晴雪居(下) 宏庆楼不亏是京城第一楼,饶是这样过了饭点才来定的席面,没半个时辰菜也都做了出来。为了菜送到主家府上还是新鲜热乎的,宏庆楼的跑堂分了三趟才把席面给送全了。 因着是临时定的,宏庆楼的伙计还额外要了四房二两银子的加急费用。徐明兰本来看着这一道道菜送进来已经有了几分悔意,为着跟大房和二房斗气,她小箱子里的半数银子都花进去了,这多出的二两银子更是让她心疼得要命。 不过有惜时惜春等人在,她也不好显在脸上,深深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打肿脸充胖子。 惜时看着这满桌的菜肴,叹了口气,劝道,“姑娘从晌午开始就没用多少,趁着饭菜还都是热的,赶紧吃点。” 徐明兰心想也是,银子花都已经花了,吃到自己肚里头才是要紧事。当下坐了摆开梅花乌木箸,拿银碗盛了汤水,慢慢品究起来。要说这宏庆楼能在京城立下一脚之地,多少有它过人的地方,可以徐明兰现在的心情,便是吃龙肝凤髓也觉得嘴里没味道,一路都在想这道值那三十六两银子里的多少,这吃到嘴里,虾也没了虾味,全成了铜臭味。 惜时惜云等人平日吃的都是杂粮馒头加上主子用剩的,今天大厨房送的饭菜都让小主子给砸了,又等了宏庆楼的席面快一个时辰,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怕腹中作响扰了小主子,几个大丫鬟轮换着下去啃了半个杂粮馒头垫肚子。 年纪小些的惜春还带了几分憧憬,对惜时说道,“宏庆楼的席面诶,我这辈子也就听主子们说起过,那瑶柱汤鲜甜得能让人恨不得吞掉舌头,惜时姐姐,你说等会儿***用完了,那么多剩菜我们可得怎 么办啊,放着也怕是要放坏掉的。这院子里能吃一口的也就我们这几个人,那可是十人份的席面呢……” 惜时笑笑,没有说话,这顿饭可不好吃,指不定还得要她们出银子呢。 果不其然,徐明兰勉强将几道鱼翅燕盏扫了个光,剩下的大半桌实在是吃不动了,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将剩下的十来道菜都赏了下去。 惜时惜春几个丫头便将剩菜都端下去了,众人虽心疼银子,却也是甚少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四个人竟将十几道菜都扫了个盘干碗干。晚上歇息的时候,惜春朦朦胧胧地看见惜时在笼阁那边数银子,困倦地问了一句,“惜时姐姐,都这个时候了,还数什么银子,早些睡下吧。” 惜时回头笑笑,看惜春睡眼惺忪的样子,柔声道,“我数完就来。” 惜春已是听不见她的回话,早昏睡了过去。 惜时悄声回到床上,躺下却是半天没有睡意。她身上银子也不多,平日里的积蓄都在这里了,也不知道姑娘要从她们这里敲多少回去?罢了,反正留着也是被后娘给搜刮去,给了姑娘还能得个清净。只可惜了惜春她们几个,她们跟自己不一样,是家生子,爹娘也是疼的,上头也都有哥哥,说亲事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可这姑娘张嘴要了,她们难道还能不给吗?回头被赶出院子,那可真比杀了她们还难看。 晴雪居这天晚上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没有瞒过徐府里的众人。二房季氏是个心大的,徐明兰自己有钱吃外头的,那也是她自己的事情,愣是没有想到去下头问一声***为什么忽然要吃宏庆楼的席面,下人报给她听过就算了。 也难怪季氏不以为意,她自小是用钱 用惯了的,区区三十六两的席面,还真没放在眼里,虽然这三十六两银子,在外头已经够普通老百姓在京郊买个房的了。 徐明梅晚上在明月居用过晚饭,后来索性就在徐明薇这里歇的。两个小姐妹被挽风和婉容放在一个浴桶里洗干净了,收拾了床铺当晚就睡在了一张床上,都是年龄相仿的,又极少和人这般亲近,难免就闹腾得晚了些。隔天早上睡到日上三竿了才醒,两人都不愿起床,正头靠着头说些无聊话呢,就听到外头婉容她们在笑,一阵一阵的,竟连常年不见笑脸的挽风也笑了。 徐明梅和徐明薇相看一眼,立刻从床上蹦了起来。外头的丫头们听到动静,连忙送了热水和青盐进来。 徐明梅一边由着挽风给自己穿衣,一边好奇问道,“你们刚刚在笑什么呢,那么高兴?” 徐明薇也带了几分兴味地扭头看来。 婉容有心在她面前卖好,不等其他人开口,抢着回答道,“姑娘有所不知,昨天夜里四房可热闹了。” 她嘻嘻笑着,将昨天夜里大厨房的徐婆子怎么得罪了四房,徐明兰又是怎么生气大闹晴雪居,外院的小厮铁牛又是怎样叫进了宏庆楼的席面等等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 徐明梅不解地问道,“五姐姐不过是花了钱叫席面,怎生你们能乐成这样?” 徐明薇倒是知道徐明兰的性子的,就四房凉氏那宠儿无度的性子,能落到徐明兰姐妹身上的好处实在有限,也难怪养成了她现在这样的脾气,简直快掉到钱眼里去了,婉容她们这样笑话四房,必是那宏庆楼的席面惹的事。 挽风这时候插嘴道,“姑娘是不懂没钱的苦,这徐家院子里也就您和七姑娘手里 有些闲钱,***一时冲动花了那么多银子,总得想办法填补回来。” 她眼里闪过一丝狭促,语气中带了一分解恨的味道,“听说***将头天晚上吃不掉的剩菜赏了院子里的丫头,今天早上就问惜时惜云她们要菜钱了呢。” 徐明梅听得咋舌,眼睛瞪得溜圆,惊道,“这赏了人的竟然还能收银子,什么道理?!惜时她们也都给了?” 婉婷接过话头,打趣道,“***那些剩菜可不是赏的,再说席面还是院子里的几个大丫头一并帮着她定下的呢,吃了的就有份,自然是要出银子的。” 便是平日里最厚道的婉仪也上前踩了一记痛脚,刺道,“四房的事情现在都闹得整个徐家都知道了呢,也就是四奶奶不在家,不然也出不了这事。早上奴婢听外院的小丫头们还在传闲话,头天晚上惜春跪在地上拿面粉团粘碎碗片的时候,***就差没有流着眼泪拉她的手说整个院子就惜春对她最上心了,结果今天一早就问惜春要了六两银子的分摊菜钱,把惜春直接问懵了……” “五姐姐也不怕底下人心凉啊……”徐明梅托腮叹道。 “那惜春她们给了银子吗?”徐明梅忽然想到这一茬,问道。 “自然是要给的,碰上这样的荒唐主子,不给眨眼就能把人发卖出去,那才是真的糟践自己了。”挽风叹道。 徐明薇全程听着没有多说话。被早上这点事情一闹,徐明梅自觉应该回二房去看看,跟母亲季氏说说这件事,五姐姐荒唐归荒唐,主子的丑事不帮忙瞒着,反而存了心思地要坏了主子的名声。不管四房是谁传出来的这些话,总之这样的奴才已是留不得了,这话万一传到外头 去变了味,旁人可不会当这只是四房的笑话,而是会当这是整个徐家的笑话。 她低头踢着裙摆快步走着,不管她走得有多快,身后挽风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恰好离她半步的距离。 且不说徐明梅到了季氏房里如何细说,徐明薇等她一走,便冷了脸让婉容关了院门,让所有人都集中到门前。 众人见她脸上冷冽,俱一声都不敢出,也不知道姑娘这是哪里恼着了,又奇怪又惴惴不安地立到了院子里。 徐明薇见人齐了,冷声问道,“昨天晚饭是谁送来的,又是谁接的手?” 婉容一听便知糟糕,看了一眼婉婷,后者脸上一阵发白,没了平日里的活泼模样,站出来福身回道,“回姑娘的话,昨天晚饭是大厨房里的徐婆子送的,因交代了六姑娘也要在明月居里用饭,所以才额外送得丰盛了些。奴婢当时也没注意,就这么领回来了。” 婉婷其实是知道晚饭里头有一道难得的酿苦瓜,徐婆子当时特意跟她说了的,可现在看徐明薇的脸色这么难看,她哪里还敢说实话,避重就轻地捡着说了。 徐明薇其实对平日里吃用并不太上心,回忆了一下昨晚的菜色,才终于确定是那道酿苦瓜惹的祸端。 她皱眉道,“既然昨天是你过手的,今天也就烦你多走一道,拿了这三两赏银去等会去大厨房走一趟,就当买了苦瓜的钱。再有,让那徐婆子以后紧着四房二房的饭菜先做,要是下次这样的事情发生,可别怪我不客气。” 婉仪婉柔脸上颇有几分意不平的样子,大厨房要来巴结她们大房是大厨房的事情,姑娘也实在是太过忍让了,由着***这样胡闹,只怕日后越发要踩到她们头上来了。 第16章 一等丫头是文盲(上) 徐明薇不理她们,继续吩咐道,“四房的事情就到这里为止,还有谁在背后偷偷议论传话的,要是被我听到,杖责二十,都挺清楚了没有?” 婉柔几人知道自己这小主子虽然才五岁,话又少,却是说了便掷地有声的。只好收了脸色,各自矮身行礼道,“知道了。” 徐明薇背了手回了房,那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落在明月居众奴仆的眼里,说不出的滑稽可爱。可谁也没胆子在她背后笑一声,都恭恭敬敬地弯腰目送了,直到人走远了才敢直起身来。 婉婷拍着胸口直叹,“唉哟,七姑娘这样的脸色还是上次赶奶妈子的时候才看到过呢,害我差点连魂都被吓出来了。” 婉仪扭头问婉容,“婉容姐姐,姑娘这到底是生的什么气啊?” 婉容却一指头戳到了婉婷的脑袋上,“你真是蠢得被人当了跳板都不知,还是收了那徐婆子的钱?” 婉婷大呼冤枉,辩解道,“婉容姐姐把我当什么人了,那几个油钱也是我能看得上的,我是看着昨天六姑娘也在,菜上得好些也无可厚非,谁知道***心眼比芝麻针眼还小,这样都能闹出事情来。我可真是冤死了。” “姑娘叫你办的事赶紧去办了吧,回头又找骂。还有那徐婆子以后别让她上大房来了,心眼多了也惹人烦,省得姑娘见着了又要生气。你们也听见姑娘的话了,把自己嘴巴缝紧了,我们在这里看四房的笑话,外头还不是在看我们徐家的笑话,要知道这一笔可写不出两个徐字。” 婉柔婉仪这才明白了徐明薇的用心,心道自己险些酿出祸来,为着四房的***把自个姑娘的名声给连累了,那才叫何苦来哉!再说她们姑 娘正在进宫做伴读的风口上,这万一要是出点很么差错,卖了她们几个都赔不起啊。 婉柔连忙打嘴,众人悻悻然地看了几眼,才各自散去不提。 婉婷得了婉容的嘱咐,也怕动作慢了招徐明薇的嫌弃,拿了银子立刻便往大厨房去了。 四房今天早上的那点动静,徐婆子耳聪目明,自有小丫头们和相熟的婆子们过来说了,心里叫一声糟,心想这回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也不知道大房和二房那边是什么态度,指不定要拿自己做伐子,好生约束一下这家里的风气呢。 徐婆子这一早上都等着头顶上那把刀落下来,早饭也没心思好好做,都交给了底下的灶边。大厨房的奴仆们昨晚胡闹了一场,吃得酒醉,一觉醒来听了四房的事儿,哪里还敢躲懒偷闲,盯着头晕也将几个姑娘处的早点都送了过去。 这次徐婆子也不敢耍奸,三个姑娘的院子里送的都是一样的紫米粥,合六样小菜,点心也是一式的绿豆马蹄糕,并不见厚薄了哪一房。二房季氏那里却是额外添了一盅百合莲子羹,也不知道徐婆子是不是抱了指望这盅百合莲子羹能下下季氏心火的想法。 没想到这顶头的刀还没落下,徐婆子倒等来了大房院子里的婉婷姑娘和昨天的赏银。 “喏,七姑娘赏你的,嬷嬷收着吧。昨天晚上的菜姑娘虽吃着不好,嬷嬷毕竟也是花了钱做了这破例的,该给的银子姑娘也不远拖着你的。只是这大厨房里的事也多,以后嬷嬷不必再另外做别的亲自送来了,姑娘自小就不挑口,跟着二房四房的一样让小丫头们送过来就行……”婉婷嘴上说得还客气,可那上挑的眼角分别写着鄙夷, 也不待徐婆子回话,讥笑着将那装着赏银的荷包塞到了她手里。 徐婆子便知七姑娘并不愿意跟四房直接对上,自己算是想拍马屁的,结果拍到了马腿上,大房这条路,恐怕就是走绝了的。 她肃着脸,将那荷包好生接过了,才歉然道,“都怪婆子自作主张,一点点小事,倒给七姑娘惹麻烦了,还望婉婷姑娘念在这同府做事的份上,为婆子多在姑娘跟前说些好话,莫惹了姑娘的厌。” 婉婷见她年纪一大把了,还对着自己毕恭毕敬的,一时心里也不忍,倒收了几分张狂。心里顾忌着徐明薇,也不敢把话说死了,和徐婆子虚接了几句,便收脚回了明月居。 婉婷回到院子的时候,徐明薇正在小书房里练字。她年纪小,手腕还没力气,却偏偏要吃着苦头绑了沙包在手腕上,才开始那几天,绑沙包的那里手都是肿着的,看得一干丫头们心疼得不行。 “事情办好了?徐婆子那里话带到了没有?”徐明薇听见脚步声,连头也不转一下地说道。 婉婷心里暗叫一声,姑娘这耳朵也是神了,房里几个人走路再轻,她都能听得出来是谁,当下收了脸色,沉声道,“回姑娘的话,银子已经给了徐婆子,她倒不是个蠢人,听出姑娘的意思了,还怕姑娘怪罪,让奴婢在姑娘跟前多说些好话呢。” 说话间徐明薇一张大字已经写得了,婉婷连忙挽了袖子上前接过,在窗口处吹干了墨,赞道,“姑娘这字写得是越来越好看了。” 徐明薇听了回头看来,笑道,“这横不是横,竖不是竖的,有什么好看的?” 婉婷着急道,“奴婢虽然是个不认字的,却是真心觉得姑娘这字写得好看 极了。” 徐明薇笑着摇头,也不跟她争辩。下头人的奉承也只能听听就作罢,她自己心里清楚,写字这门功夫算是童子功,她满打满算也只正经练了两个来月的字,不过是勉强能把字给写囫囵顺了,离风骨还远着呢。 婉婷见她不做声,又提着腕在宣纸上写字,乖巧地立到了一边,等徐明薇写完一张,就手脚麻利地将纸给收走,在窗前吹干了叠起。 练完了既定的二十张大字,徐明薇才换了支小的,对着字帖又埋头临了起来。 之前她打量着房里的丫头们都不识字,临摹字帖临得烦了就随意写些东西,结果昨天就被徐明梅给看到了。幸好大家年纪都还小,并不赏得好诗词,不然昨天那一首咏梅非得惹祸不可。 抄古人一两句诗词是容易,可要是凭着这个树起了才名,不是自己的东西,总归会有露馅的时候。再说这传世的古诗词里头还有不少的典故和地名,细究起来,破绽百出,加上徐明薇也就上学的时候背过几首,出社会的这么多年了,哪里记得清楚,没几首能背囫囵的,这零零落落的拿来现,岂不丢人? 本来她的身份地位也就摆在这里,不必靠着这点才名替她添砖加瓦。她对自己的要求,不过是跟其他小姐们在一起玩耍行酒令的时候,能逃得过罚酒就够了。 从今后,可不能再乱写东西了。徐明薇心里记了一笔,回头看,却见婉婷歪着脑袋在她边上看,眼里闪着稀奇的光,仿佛她在宣纸上写的不是字,是金子似的。 “怎么,想学?”徐明薇笑道。 “不不不……”婉婷连忙摆手否认,读书认字这种好事哪里是她们这些下人们可以想的啊。 “又 不是什么难事,你们在院子里伺候,能认着几个字也是好的,至少日后不会找不着我要交的功课了。”徐明薇想起来上次不知道是婉婷还是婉仪,把她放在桌上第二天要交给房师傅的功课跟其他练字的纸一起收了,结果要交的时候找不见,可费了好些功夫才从一堆准备要烧掉的纸里救回来了。 从那次之后,小书房里就多了个规矩,姑娘用镇纸压着的东西就不必收拾,省得和那次一样,反帮了倒忙。 婉婷一听她说起这个,便有些脸红,那天当值的正是她和婉仪,收拾笔墨的是婉仪,她才是收错功课的那个。还好姑娘宽厚,找到了便作罢了,也不曾追究过她们两个是谁犯的过错。这要是在别的院子里,碰上像四房那样的,打骂几句都还是轻的。 婉婷给自己找借口道,能学些字也是好的,下次姑娘再要找什么,就不必指着颜色大小说半天了,当下欣喜道,“姑娘真愿意教奴婢们学认字?” “我还能骗你不成?”徐明薇收了笔,淡声说道。 婉婷心喜,知道自家小主子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既然话都已经说出口,这事便算是成了一半了。竟连收拾都顾不上,跑出去跟婉柔她们说这个好消息去了。 徐明薇本来也就没留人在小书房里伺候,见她一溜烟地跑了,轻笑了声,也不知道到底谁岁数更小些,婉婷今年二月过的生日,还比她大了七岁呢,性子却比她还跳脱,一刻都清净不下来。 不过也是,婉婷可是正宗的十二岁,哪里像她,从心底苍老了,五岁也不像个五岁的样子,也难为这徐家的人竟都不觉得奇怪,很平静地接受了,仿佛她生来便该是这个模样似的。 第17章 一等丫头是文盲(下) 她自己洗干净了毛笔,正要去将砚台里剩的墨汁都倒了,婉柔恰好掀了帘子进来,笑着阻道,“哪里有让姑娘亲自动手的道理,婉婷这个不知分寸的,竟自个就跑了。” 徐明薇便由着她收拾了,自己去看今日写过的字,翻了前两天的出来比较,原本“之”字里头不满意的那一笔还是不行,软趴趴的,又没有布好格局,看来还得练上一阵子才可以写得能见人。 婉柔已经将几样都归拢好了,淡笑道,“刚刚婉婷说姑娘愿意教奴婢们认字,她这欠考虑的,姑娘连应付房师傅的功课都来不及了,哪能因着奴婢们浪费时间。” 徐明薇说道,“房师傅的功课我还做得来,教你们也只教些经常用的。能看得懂欠条写得了契书就够了,又不教你们去做状元,能费多少功夫?这几日房师傅也不在,你们寻个空闲的时间,我与你们先教了三字经的前十句,自己再回头慢慢练。等我离府的时候还要考校你们一番,答得好的多赏一个月的月例吧。” 婉柔其实是不愿意跟着学认字的,怕耽误她做活的时间。再说能认字了也没什么用,不是照样在徐府里头当差,能认字的不见得比不认字的赚得多了。可不跟着婉婷她们一起认字吧,那三个跟着小主子学,那房里的活还不全堆到了她身上,多划不来。 她这才打着小算盘单独进来见徐明薇了,心想万一能劝她改了主意也说不定。现在听她说学识字学得好的还能多拿一个月的月例,婉柔这一下子心思就活动开来了,有的歇又有的赚,多便宜的事儿。再说小主子也说得对,跟着认了字至少以后写借条什么的就不用求着别人了,总好过拿了条子不放心地 问了这个问了那个来的好。 婉柔想定,脸上也多了笑容,说道,“跟着姑娘学认字已经是占了姑娘的便宜了,还多拿姑娘一个月的钱,这让奴婢们心里怎么过得去。” 徐明薇看她一眼,并不接话,背着手往外走了。 不知怎么的,婉柔总觉得姑娘刚刚那一眼有些意味深长,心里发虚,连忙肃了脸跟了出去。 外头房里婉婷正和婉容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又是要托人带纸张的又是要托人带笔墨的,好不热闹。 “纸笔这些都暂时别买,我这里也不缺了你们这点东西。”徐明薇打断她们道。 婉柔正心想自己担心的一个大头又去了,正心宽,婉仪第一个跳了出来,说道,“那怎么行,家里纸笔都是有数的,奴婢们能跟着姑娘学识字已经是姑娘格外开恩,这还要用了姑娘房里的东西,那可真不是人了。” 婉容跟着说道,“婉仪说的对,纸笔这些看着不起眼,日子久了也是一个大项,奴婢们做活挣月例银子是自己该得的,可断没有让姑娘贴了私己让奴婢们躲闲的道理。这纸笔的银子,就该奴婢们自个儿出了。” 徐明薇见劝不动她们,心想反正她们只要能认得字就好了,倒也不需跟她一样买上好的笔墨纸张,让小厮去四宝行搜点残次的用用还能省下不少来。她脑子这么一转,婉容她们只是初学,弄个沙盘就够用了,正好之前她们替她做沙袋的时候还有好些过水洗干净了的,拿个木格子装填了,还一文钱都不用呢。 徐明薇把自己的打算跟四个丫头说了,大家都觉得这法子可行,还不等她开口分派任务,婉婷就拉着婉柔去开小库房找木格子,那急切的样子,看得众人都是一阵 笑。 婉容心想总不好让几个姑娘随意折了柳枝在沙盘上写字,让人看见了还道她们明月居的人穷酸,用不起好货呢,正纠结该用什么来替代,徐明薇已经从小书房里寻了四只旧毛笔出来。 “拿着这个先用着吧,一开始就练好握笔的姿势也是很重要的,用树枝比划着虽是方便,但一旦习惯了以后就很难再纠正回来了。”徐明薇淡声说道。 婉容看那几只毛笔也的确都是被小主子写秃了的——外头的造笔技术还不是很好,毛笔的使用寿命并不长,便没推辞,伸手接了过来。 不一会儿,婉婷已经兴致勃勃地捧了木格子回来了,身后跟着的是心疼得仿佛割了自己心头肉的婉柔。 “六百年的红檀木诶,奴婢让她另外选个她还不肯,姑娘你快说说她,哪有这样糟践东西的道理!”婉柔只觉得心在滴血,听见了那红檀木格子的委屈声。 “可另外的那几个都不够大嘛,再说就是装一下沙子,又是干净的,我们几个姐妹用着仔细些,怎么说得上是糟践呢。”婉婷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争辩道。 徐明薇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房里的两个丫头吵嘴,说了一句,“东西做出来就是让人用的,格子小了写字也不便,你们用着小心些,用坏了照赔就是了。” 一句话把婉柔婉婷都堵住了嘴。 婉柔悻悻然地瞪了一眼婉婷,分明在说“都是你,弄什么幺蛾子,用坏了可怎么赔得起”。 婉婷虽然心里也虚,却不甘示弱地瞪了一眼回去。 徐明薇心里发笑,不过是几个红檀木的小玩意,真坏了也就坏了。婉柔虽然爱计较些,也爱沾些小便宜,但在惜物这一点上却是做得极好的,平日里也都是她在管着 明月居小库房里的东西。每年徐明柏徐明樟兄弟两给她的,加上贺兰氏和徐天罡赏下的东西,样样都在册子上记得清清楚楚,每样东西也都归置得整整齐齐的。和她这个优点一相比,性子上的那点小缺陷也就没那么惹眼了。 婉柔和婉婷这对欢喜冤家,才拌过嘴,婉仪和婉容一把沙子拿进来,两人立刻忘记了前头还在互瞪眼赌气,又头碰着头地将沙子给一一装填到木格子里,端起来抖匀了,拿手指在上头一划,便显出了一道痕,再端起来抖一抖,那一抹划痕便不见了。 这法子果然好用。就连四人当中性子最稳的婉容,也忍不住端着沙盘试了好几遍。 徐明薇趁她们还在新鲜劲中,让婉容把毛笔分派到各人的手里,自己也拿了沙盘,在上头写了“一”“二”“三”三个字。 “姑娘这写的是什么?横横道道的,怪有趣的。”婉柔凑过来一看,好奇道。 “是数字的一二三吧?姑娘奴婢可说对了?”婉仪抬脸笑道。 徐明薇还不待回答,婉婷已经惊呼道,“那姓万的岂不是写自己名字便要写到天黑去?” 房里一干丫头们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婉仪指着她只说不出话来,肚子疼得直喊婉容帮她揉一揉。 即便是暮气沉沉的徐明薇,听着婉婷的玩笑话也难得露出了个笑脸。 见大家笑得岔气,婉婷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脸上又红又烫,臊得躲到了婉容的身后不敢出来了。 “好啦好啦,都歇歇,再笑下去,这字还学不学了。”到底是婉容厚道些,出声相帮道。 徐明薇见众人都缓下来了,指着沙盘上的字道,“婉仪说的没错,这三个字便是数字的一二三,从四开始就是不一样 的写法了。你们就先练这三个,把横给写平直了再学别的。” 婉婷心想就在沙盘上划几道而已,那还不简单?又听徐明薇在那边详说毛笔该怎么握,她们几个平时都是惯在小书房伺候的,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徐明薇才教过一遍,四个人就都握对了位置。 “手腕悬空,笔尖要直,对,就是像婉容这样……” 婉婷刚刚丢了脸,一心想在这上头把面子给挣回来,却没想到这个在她看来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等真正做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明明毛笔她握得好好的,可一到在沙盘上写字的时候那笔就不受自己控制了,写出来的横跟蚯蚓爬过似的,歪歪扭扭,简直惨不忍睹。 她偷偷钻头看别人的,见其他三人的沙盘上俱是一条条乱爬的蚯蚓,总算是心里安慰了一些。 “姑娘,这个实在好难,能换着法子握笔吗?”婉柔丧气地问道。 “只能这样握,你们刚开始写肯定不习惯,多练练就好了。”徐明薇看了一圈众人写的字,眼也不抬一下地答道。 几人忽然想到徐明薇平日里也是这样握笔的,那一手字写出来可不跟她们这样歪歪扭扭的,一时心里也起了几分斗志,难道自己还不如五岁的小主子吗?纷纷又提起笔,埋头苦练了起来。 徐明薇见四人都忙着在沙盘上划道道,嘴角浮起一个浅浅的笑意,背着手自己往院子里看花看草去了。生在这个世界,虽说没有电脑电视了,天天对着竖着排版的书本看,眼睛也是容易看坏了的。再说这里也没电灯,便是像徐府这样的富贵人家,夜里也不过是比穷苦人家多点几根蜡烛,多支几盏油灯罢了,比起电灯,还是亮堂不到哪里去。 第18章 小花园偶遇徐天娣 徐明薇为了防着近视,能尽早做的功课都紧着在白天做得了,但赶上被别的事情绊住脚的时候,也时不时地要在夜里补上。只能一有空就多到花园里逛逛,让眼睛多放松一会儿。 婉容见她要往外走,连忙朝房里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让人跟了上去。 徐明薇也不以为意,她在家中被人跟惯了,便是去净房都有丫鬟守着的,从小到大几乎没隐私可言,洗澡之类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两个丫鬟伺候着都嫌不够。洗头有洗头的香露,揉洗干净了还要用熏笼给蒸干了;洗澡也有特制的澡豆,用精致的小盒子装了,用的时候拿香露调开,才能供搓洗用。 洗干净了才算完了一半的事儿,还得挑了黄豆色的香膏在身上均匀抹了,不仅能香体,还能让身上的肌肤保持柔嫩。每半个月还有专门的婆子来院子里敲筋揉背,揉活了穴道才不至于宫寒,免得来葵水的时候白白受苦。 徐家的女儿们自小便是这样娇养长大的。庶女的用度稍微差些,却也是好过不少富贵人家了。 徐明薇念头刚转到这个上头,也真是巧了,说什么便来什么,迎面就碰见了香姨娘所出的一子一女。 他们似乎正因为什么事情而起了争吵,大一点的徐天娣扯着弟弟徐天泽的袖子不让他走,后者涨红了脸,手上都已经握了拳了,只怕下一刻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往自己亲姐姐身上砸去。 徐明薇不待见香姨娘,顺带地对这两姐弟也没好感。徐天娣今年十五岁,比徐明樟还要大上一岁。 那时候香姨娘还不叫香姨娘,不过是个通房丫头,瞒住主家倒了避子汤,一有了肚子就自己躲起来了,等东窗事 发,徐老太太生撕了她的心都有,要不是法印和尚说那年徐家时运差,不适宜见血光,再加上精通妇人脉象的董太医看了香姨娘的肚子是个女胎,她肚子里的那团肉早就被灌药刮了,也就没了后来的徐天娣。 贺兰氏进门的时候压根不知道徐天罡已经有了一个怀孕待产的通房,等她自己怀上徐明樟,香姨娘正在下人的大通铺里生产,也算是她命大,疼了一天一夜,到底还是硬着一口气把孩子给生下来了。这孩子也不受徐家人待见,长到五岁才被带到贺兰氏跟前认了嫡母,贺兰氏这才知道府里还有个比嫡长子更大的孩子。 徐明薇是不知道当时贺兰氏心里作何感想,但香姨娘后来不知轻重地给女儿取了天娣的名字,想借着“添弟”的谐音再生个儿子来。那还是徐明薇一岁半时的事情了,她至今还清楚记得贺兰氏在房中跟乳母说的那句话,“没了样儿轻狂的,这么多年都不见她生出个响动来,我倒要看看她能生出个什么来!” 没想到这徐天娣命中还真能带男丁,取了名字不过半年,香姨娘便又有了身子,次年生下个小子,宝贝得跟个什么一样,就生怕贺兰氏会抢了她儿子,连上大房正院来都是亲自抱了孩子,半会儿都不撒手的。 徐明薇与香姨娘母子俩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里,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便是香姨娘盯着贺兰氏那防备的眼神,犹如护崽的母狼,眼底闪着凶光,已经够让人生厌。那徐天泽也是被她养坏了的,长得虽然瘦弱,脾气却是不一般的大,一时不着就在地上打滚哭闹,任凭奶妈子和丫头们怎么拉扯都不起来。香姨娘只坐在一边不管,还笑呵呵 地冲来给贺兰氏请安的妾室笑道,能闹腾的才是男孩子呢,别像个姑娘似的养在院子里养废了,语气中不无得意。 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熊孩子和熊母亲! 贺兰氏也懒得管她,后来就顺了香姨娘的心意免了徐天泽的请安,回头又和奶娘戏谑道,“病怏怏的瘦猴子,也就西院的赶马婆子肯当宝贝一样养着,谁稀罕养她的儿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祖上三代都是替人赶马的,听着都嫌丢人。” 贺兰氏口里说的赶马婆子就是香姨娘。其实香姨娘长得也不差,脸又生得俗媚,跟贺兰氏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大概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有了最好的还不够,总要出去打点野食,找些刺激。 看见这两姐弟,徐明薇瞬间就没了逛院子的心情,正扭头要走,徐天娣已经看见了她,眼神瞬间就厉了起来,树起了全身的防备,将徐天泽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徐明薇冷笑一声,倒不愿意躲了,大大方方地朝着两人走了过去。 原本在跟徐天娣发脾气的徐天泽也一时吓得不做声了。两姐弟十分紧张地盯着徐明薇,一副如临大敌的炸毛样子,看得徐明薇心里暗笑,能让香姨娘那一房的不痛快,她心里就痛快了。贺兰氏和徐明柏两兄弟是这辈子对她最好的人,徐明薇自认自己是个凉薄到骨子里头的,却也是相当护短,不容身边人被欺负的。 她也不看徐天娣,只拿眼冷冷地盯着躲在徐天娣身后的徐天泽,那神情阴测测的,落在两姐弟眼里更是骇人。 眼见着徐明薇越走越近了,徐天泽竟没出息地吓尿了,因为是穿的开裆裤,不仅 自己裤子鞋子都尿湿了,连同站在他前头的徐天娣裙摆上也都沾上了尿液。 这样狼狈的一幕恰好落在了徐天娣最不愿被看见的人眼里,又羞又臊,却又不好就这么落荒而逃,只能烧红着脸和徐明薇打了一声招呼,“七妹妹好。” 要不是有徐天泽尿裤子这事垫底了,徐明薇准要回她一句,她是什么位份,也敢称呼她一声七妹妹?不过这会儿徐明薇心情好,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徐天泽,又看了一眼徐天娣骚臭的裙摆,并不做声。 徐天娣心里那个恨啊,脸越发烧得滚烫,连忙抱了弟弟就往西院跑。徐天泽本来是闹着要出去玩,被徐明薇这么一打岔,也吓忘记了,紧紧地抠住了姐姐,终于哭喊起来,“不去大院子不去大院子……” 风中传来徐天娣破碎的安慰声,徐明薇嗤鼻,好大的脸,大房正院哪里是你能随便来的地方! 看着西院的两姐弟匆匆逃走的背影,她脸上露出个快意的笑来。 身后的小丫头也不知道小主子为什么忽然笑了,好奇地眨眨眼。 徐明薇见她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一时觉得脸生,问那小丫头道,“你叫什么名字,之前在哪个院子里的?怎么没见过你。” 小丫头还有些羞怯,露出个腼腆的笑来,答道,“奴婢叫碧桃,是今年二月份刚进府的,杨嬷嬷怕奴婢们刚进府上不懂规矩,在前头教了一个月才放到里头来。” 徐明薇道,“哦,那你平日在院子里做些什么?” 碧桃见她说话和气,胆子渐大,抬眼道,“婉容姐姐让奴婢先在院子里打扫,等做惯了再换。” 徐明薇一直以为院子里是婆子们在扫的,不由惊奇道,“你这么小的力气 ,也扫得动院子。” 碧桃脸上浮起团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奴婢在家的时候力气就大,田地里的活儿都有好些是奴婢干的呢。就是阿爹阿娘觉得奴婢饭量太大了,做活的那点力气不值当,这才把奴婢卖了换钱。” 她忽然想到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怕主家因为自己吃得多而把自己赶出去,连忙改口道,“奴婢说错了,是阿爹阿娘怕奴婢在家吃不饱饭才把奴婢卖了的……” 说完又觉得有什么不对,碧桃正歪头想着,徐明薇已经被她逗笑了。 “你在家到底能吃多少,老实说来,可不准哄骗主家,不然我让杨嬷嬷轰你出去。” 一提起杨嬷嬷碧桃脸上就显出了几分害怕的神色,耷拉着眉眼看向徐明薇,心想这小主子看着挺和气的一个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自己怎么就这么蠢,不小心把实话给说出来了呢? 碧桃苦着脸回道,“奴婢在家真的吃的不多……” 眼神很诚恳,只不过声音听着没几分底气罢了。 “不多也有个数,到底是几碗?”徐明薇肃着脸问道。 眼看着瞒不过去了,碧桃只好举了手,手心手背地翻了翻。 徐明薇没料到她是真的能吃,还以为只是两碗,叹道,“两碗也不算多啊,你阿爹阿娘也是真忍心。” 碧桃已经快哭出来了,老实交代道,“姑娘,不是两碗,是十碗。” 徐明薇:…… 她不信地盯着碧桃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几遍,小胳膊小腿的,人也不粗壮,那么多东西吃下去都长哪里去了? “你家碗不是只有杯口大吧?” 碧桃见她纯粹是好奇的神色,也没那么怕了,拿手比划了一下,竟是比徐家吃饭的碗还要大上一圈。 第19章 碧桃——不止是饭桶 “那你这一个多月在徐家都是饿着的?”徐明薇讶异道。 碧桃脸上又是一红,“奴婢到府里做活没家里的重,胃口就小了,也能吃得饱……” 语气一如既往地发虚。 徐明薇自小身边都是人精一样的丫头伺候着,也就婉婷性子跳脱些,肚子里却也是有些小九九的,明面上的事情从来不含糊,倒是真没碰见过这样活宝单纯的丫头,连说谎话都不在行,人还没怀疑她呢,她自己就先发怯起来了。 “说实话,到底吃饱过没有?”她冷眼瞧着,倒把碧桃瞧得心里又发毛了起来。 “不敢欺瞒姑娘,奴婢刚进府的时候还不敢放开了肚皮吃,饿了半个多月。后来杨嬷嬷管得松了,家里早中晚饭都是一人两个馒头,粥却是随意吃的。奴婢想法子偷着先喝七八碗粥,喝得肚子有一半实了,再填两个馒头下去,就没那么饿了。” 她说完看看徐明薇的脸色,又急着解释道,“姑娘,府里的粥真的是随意喝的,实在是杨嬷嬷管得太严了,奴婢也实在是饿,不然奴婢也没胆子多喝。” “行了,我也没怪罪你,你着急什么。”徐明薇淡声止住她,带着人却往大厨房的方向去了。 这会儿已经是过了饭点,徐婆子和几个管事的都不在,就剩了几个灶下的小丫头在,看见徐明薇还好奇地拿眼来瞧,并不认得她。 徐明薇挑了个看着年长机灵些的,扔过去一两银子,说道,“案上还剩些什么?还有面条馒头不,但凡是能吃的,都给我找些来。” 被徐明薇挑中的灶下叫小茹,虽没见过她,看她打扮和年纪,猜出了一二,也不敢不收她的银子,毕竟厨房里的东西都是有数的,她这会儿拿 公家的东西做了人情,回头就得被徐婆子她们扒了皮。当下也笑着大方接下了,殷勤地搬了张小凳子过来让徐明薇坐着等了,自己带了几个小的进了厨房。 其实厨房里压根没有东西剩的了。现在府里头就这么几号人,账房拨下来的银子也有个定数,连带着做的饭也都是定量的,每顿都刚好够吃,便是有一两个馒头剩的,也都被她们厨房自己人分着吃了。可眼下是府里最紧要的小主子亲自来了,开口便是要吃的,小茹哪里敢推拒,连忙带了人进厨房现做了。 做馒头面团是现成的,倒比切面条快些。几个小丫头烧火的烧火,掐面团的恰面团,不一会儿,一笼白面馒头就上了屉子。 小茹也是怕徐明薇另有用处,心想那一两银子买两笼馒头都够了,便又让下丫头们多蒸了一笼。 外头陪徐明薇坐着的灶下丫头们都带了几分新奇地看着她,从头上戴的看到脚上穿的,颇有些没规矩。碧桃拿眼一个个地瞪了,她可是正经受过杨嬷嬷教训的,在主子跟前哪能这样放肆的?! 可等从厨房里头传出一阵阵的米面粮食蒸熟的香味,她就有些站不住脚了,晌午吃的那顿早就化成了影儿,连点渣子都寻不找了,这会儿闻到这诱人的香味,简直要幸福地醉过去。 徐明薇从头到尾都在看碧桃的反应,见她馋得口水都要滴下来的样子,不禁心里发笑。 她也不是闲得无聊做这样的事。 徐家并不缺聪明会做事的奴仆,但像碧桃这样实心眼的却少。教得好的话,将来比婉容她们用着还要放心得多。只是不知道她堪不堪用……正在思量间,大厨房的丫头们已经将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端 了两盘出来,垒得高高的,足有二十多个。 自她穿越以来,吃的都是极精细的,不止菜色做的仔细,便是摆盘都极为讲究,倒是许久没有见着这么豪迈粗犷的上菜方式了。徐明薇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听到了边上碧桃吸口水的声音才回了神。 “做的馒头都在这里了?”徐明薇看碧桃那样子,隐隐担心这些估计还不够她吃的。 “回姑娘的话,里头还有一笼,这些都是在上面那笼蒸的,熟得快些,下头那一笼还要再等上一会儿,熟透了才好吃。”小茹听她语气似乎就要在这里吃似的,心里也吃惊,都二十多个馒头了,难不成还不够要添? “无妨,你去里头倒些热水来,等会那笼馒头熟了,也与我端上来。”徐明薇点头道。 小茹也不敢多问,照着做了。 徐明薇转头就命着碧桃坐下开吃,不吃到饱不许起来。 碧桃也弄不懂她的心思,乖乖坐下吃了,三口便是一个馒头干下肚,吃那两大盘馒头就跟玩儿似的,还没半会儿功夫,就被消灭干净了。 徐明薇:果然能吃! 小茹:…… 她和徐明薇刚开始一样,拿眼睛上下看了,始终没找到那二十多个白面馒头被碧桃吃到哪里去了。 “饱了没?我要听实话。”徐明薇扭头朝小茹使了个眼色,后者知意,又让小丫头们去里头将另一笼馒头给起了。 “还没饱,再有十五个馒头也就差不多了。”碧桃其实还能再吃二十多个,进徐家这么久,不,应该说打小以来,她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吃到这样饱,肚子里头暖暖的,满是食物带来的温暖慰藉。 徐明薇一听她的声音便知道她没说实话,也不追究,等大 厨房里头的丫头们把剩下的馒头都给上来了,碧桃都不用她叫,直接就上手抓了吃了,连水都不用喝上一口,看得众人目瞪口呆的。 难得吃到这么好吃的馒头,碧桃哪里舍得喝水占了肚子的空间,自然是能吃多少便吃多少下去。她算是看出来了,七姑娘喜欢她哩,不然她这样能吃,七姑娘还不得心疼死,骂都要把她骂死了。 碧桃越想越高兴,竟将剩下的二十五个馒头也一并吃完了,末了打了一个饱嗝,这才开始喝水。 徐明薇刚想拦,她刚刚吃了这么多的馒头,最后才喝水,只怕这水一下肚子,涨开了馒头会撑死,以前也不是没看到这样的新闻过。没想到碧桃动作那般快,一仰头就将一茶壶的水都给灌完了,照样上窜下跳的,一点事都没有。 果然不能以常理来推断一个饭桶。徐明薇心想道。 碧桃这惊人的肚皮自此成为徐家一个传说,最直接的一个影响就是徐府里小厮们娶妻都要特定打听过,新嫁娘饭量大不大,虽说能吃是福气,可太能吃了,就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招架得起? 碧桃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在徐家已经是注孤身(注定孤身一辈子),才七岁就已经扬名在外,无人敢娶了。她现在眼里只有这个能让她吃饱饭的冷面小主子,要是她身后长尾巴的话,都不用怀疑,绝对要摇断了。 徐明薇用四十八个白面馒头,彻底招笼住一个对她死心塌地言听计从的贴身丫头。明月居里头分工都已经定下,她这样忽然带了个碧桃回去也不好,怕婉容她们会有想法,就让碧桃照样在院子里打扫,徐明薇以后去大公主那边陪着读书的时候,碧桃再跟着自己过去,也省 得这屋里四个大丫头带了谁去,其他人心里都会有想法,也正好让她们这段时间在院子里紧一紧功课,能多学些是一些。 碧桃自然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徐明薇给了大厨房五两银子,让小丫头们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往明月居中多送些白饭和馒头,也不用交代别人,直接到明月居直接给碧桃就行。 小茹一听就苦了脸,徐明薇还以为她是嫌自己银子给的少了,其实五两银子都够一家三口在京城过活小半年的了,心里就有几分不高兴,大厨房的人未免太贪心了些。 小茹见她脸色不对,连忙解释道,“姑娘中午给的钱便多了,这五两银子管碧桃妹妹一个月的伙食,够是管够的了,可奴婢们人少力气也小,还有二房四房的主子要伺候着,人手实在是紧张啊。” 碧桃一听,便接嘴说道,“那有什么可为难的。小茹姐姐,您看这样,反正奴婢自己认得路,不如到饭点了奴婢自己过来领饭菜?” 小茹吃惊道,“馒头还好拿,可那蒸饭连桶带饭的差不多有三十斤哩,你人这般小小的,怎么拿得动?” 徐明薇也有心看看碧桃力气到底有多大,便没做声。碧桃看她一眼,见徐明薇没反对的意思,也有心在小主子跟前显一显身手,好让小主子知道自己值得这么些白面馒头。 她左右看了一圈,盯上了大厨房外摆着的一架小石磨,专门用来研磨豆子杏仁之类的,虽然小巧,却也有七八十斤的份量,打定了主意就是这个了。 小茹见她要上手拿,惊呼道,“小心,砸着脚可不是闹着玩的。” 碧桃憨憨一笑,单手试了试份量,稍微用了点力气就将那石磨给举了起来。 小茹等人:…… 第20章 宫里来人(上) 徐明薇心里满意极了,一锤定音,“既然碧桃自己力气够使,那就照她说的,大厨房早些蒸上米饭和馒头,到饭点了她自己过来取就行,回头你们跟徐婆子说一声,不要因此误了给各房主子送饭。” 小茹笑着应下,将两人送至门口,等徐明薇走远了,才艳羡地叹了一句,“做杂活的一个月也才一钱银子,倒要让主子费五两银子养着,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徐明薇新收了一个大丫头的事情对谁也没说,反正碧桃的“月例”也是她自己贴的,并不要公中多出一文钱。 婉柔开始没留意,到后来才发现徐明薇的小金库支用得频繁了,那时候她已经去了宫里,婉柔就想当然地以为姑娘和其他府上的小姐玩,花销自然要大,也没放在心上,当时她还在为着姑娘进宫没带自己而暗自伤怀呢。 大房这边云淡风轻,丫头们还能闲得下来学认字,二房里头这会儿却是焦头烂额,险些被来找季氏对账的管事们给吵翻了天。 贺兰氏走得不巧,正好是在二十号对账之前离的家,她虽然也是抓着季氏和季氏乳母教了半天,还把自己核算好的账本都一条一条地说给她们听了。当时季氏和季氏乳母都听得好好的,也觉得自己都听明白了,可等贺兰氏走了两天,府里管采买的管事一来对账要钱,季氏就被那些乱七八糟的采买明细给绕晕了,半天没对上帐,跟她乳母两个人午饭都没心思吃,捏着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半天,不是算多了,就是算少了。 最后管事也是没法子了,签下张某年某月收二房奶奶多少银子,这收的又是哪些钱一一写清楚了,才拿了银子走。季氏收了条子 只等贺兰氏回来再校对。 负责采买的梁管事回头跟府里的管事一说嘴,人人都知道了二房奶奶是个大草包,心思正的还跟梁管事一样,写清楚了条子交割回银子来;心思歪的却是趁机把账面做糊涂了,让季氏越发算不清,回头再写条子,只含糊写上是那些条目,却并不写金额,哄着季氏多给了银子;也有心眼坏透了的,前脚写了条子,后脚趁着人多,二房的人没注意,便将那签了字的条子又顺回来了,过个几天又往二房里去对账,还真没人认出他来,这一来一回的,转手便白得了两百多两银子。 有人多拿了,贺兰氏留下的管家银子便不够用了。后头还有四五个管事没对账,季氏看着小箱子里仅剩的两百五十两银子发愁,倒不是心疼银子,她是头疼这些账目,跟她乳母两个算盘都快打烂了,账面上的数字就是死活对不上。 季氏也怕贺兰氏回来嫌弃她不会管家,更怕底下的管事撇嘴议论她果然不如大房的手段,在回贺兰氏询问家事的信时,对账目的事情只字不提,自己让房里的婆子开了嫁妆箱子,先填补了四百两进去,总算是应付过去了来交割的管事们。 季氏不知道的是,自己不会管家的名声早就在外院传开了。几个得了便宜的管事还巴不得主家晚些回来,好让季氏多管家些时日,可比大房的奶奶贺兰氏好蒙混多了。 季氏因为管家不顺,连带着看徐明梅都有些不顺眼,将她拘在院中读书做功课,不准她去徐明薇那里串门子。徐明梅看在她大肚的份上,也不愿意惹她生气,老老实实地在自己院里写字练琴,才三天的时间就感觉整个人闷得都要 发霉长毛了。想想要等到大伯母回家,这接下去还有那么长的时间,顿觉人生无望。 大房二房各自欢喜各自忧愁的时候,四房里头倒是一片死寂。自从上次徐明兰大闹过一场之后,晴雪居里头的气氛就一直很压抑。惜时是早就看透了徐明兰,心灰意冷,如今只等着到了岁数能放出去找个主子跟前得力的小厮嫁了,反而比其他一心向着徐明兰的惜春惜晴等人要来得平静从容,仍旧同往常一般待徐明兰。 其他三个丫头这次却是真的伤心,尤其是惜春。想她们丹心一片为着小主子,到头来落得个这样的相待!多年相伴尽心服侍伺候的情分,还不如六两银子来得大,怎叫底下的人不觉得唇寒齿冷。 徐明兰自己还不觉得,照样跟房里的几个丫头说笑,心里早将宏庆楼席面那一段揭了过去,不晓得自己房里本该最与她亲近贴心的,便跟那世间貌合神离的夫妇一般,面上亲热,肚里早就离了心,再不肯为她多花一分精神了。 虽说这房里的丫头跟主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丫头们的好坏都系在主子身上,可这冷了的心肠却是不受理智控制能重新热得起来的。晴雪居里几个丫头便有些出工不出力的意思,不止像惜云她们这些大丫头,连底下负责院子洒扫的婆子们这段时日以来都懒散了许多,照往常惜春早就管教下去了,可因着宏庆楼席面一事,她也懒怠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就过去了。 房里大人又都不在,徐明兰到底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看不出这院子里众人做活的好坏来,等到凉氏跟着徐老爷子他们清明祭祖回来,四房早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倒叫她 好一顿气,发卖了不少丫头婆子,背地里都不知道将季氏怨成什么样子,只顾着拍着捧着大房的,竟将四房的放在一边不管,任由下人们荒唐。 从这一点上来说,徐明兰还是净得了其母的真传的,自己房中出了问题决计不会从根源上查究起,反而要从外人身上找理由。总结起来也就一句话的意思,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与自身无关。 季氏别说是过问一下四房的事情了,她自己那一笔烂账都半个月结算不清,天天盼着徐老爷子他们早些回来,不然到四月的二十号,又是要对账的日子,这回都已经赔了六百多两银子贴补了进去,下回还指不定要赔多少呢。 说季氏脑子笨吧,她的确是算不清楚账管不清楚家,可后来几个管家们忽悠她,季氏心里还是有些感觉的。可惜她抓不出他们账本里的耗子洞,又不愿让管事们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瞧着,即便是隔着帘子,都都感受到那种视线中满满的轻慢之意。到最后也就只能自己吃了这个哑巴亏,用银子把面子给抹匀了。 一次还好说,咬咬牙就也过去了。可下个月要是还这样自己往公中里头贴私己,季氏便是出手再松,也忍不住肉疼起来。管家的这份瘾头她算是过足了,原来并不是自己原先想的那般威风,没有贺兰氏那点手段,光是这群管事都能把人生吞了去,不禁天天念叨起这一家老小回乡祭祖的,怎么还不见过来? 季氏的奶妈子知道她这念的到底是谁,知道她心里烦,可这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可操心不得,只能日日用软话宽慰了。就在二房热切盼望徐家老小回府的时候,没把贺兰氏给盼回来, 宫里派的人倒上门了。 这次宫里来的是在大公主身边伺候的刘嬷嬷。说是嬷嬷,其实看起来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只是宫中将这些到了年纪,又不曾放出宫去嫁人的宫女一律都称之为嬷嬷罢了。 季氏这次还算靠谱,虽然宫里人来的比较突然,还是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架势,客气地将刘嬷嬷迎进了府。 刘嬷嬷面上挂着笑,说道,“老奴受了娘娘的分派,来前也没提前让人到府上说一声,二太太可别嫌老奴来得冒昧啊。” 季氏亲亲热热地拉了她的手,一点没将刘嬷嬷当下人看待,笑道,“贵客临门,欢迎都还来不及,可别再说什么冒昧的话来。”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主客两人都欢喜笑了。 季氏让房里的下人忙着张罗茶点,刘嬷嬷笑着赞了一遍徐家用的好茶,又夸了一遍配的茶点地道,府上的厨娘手艺高超,这才转到了她此行来的真正目的,提出来要见一见府上大房和四房入选伴读的两位姑娘。 季氏猜她也是为了此事而来,早就使眼色让下人到大房和四房通风报信,让徐明薇和徐明兰穿戴好了见客。 有了季氏的提前通知,徐明薇和徐明兰两个倒是不慌不忙,由丫鬟们围着穿戴整齐了,一等季氏房里的人来找,镇定自若地跟着到了二房。 徐明薇院子离得近,先到了也不着急进去,在二房外面等了一会儿,见惜时陪着徐明兰过来了,扬起脸和她打了一声招呼。 徐明兰爱笑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也不搭理她,径直往里头走了。婉容心里不忿,见自家姑娘面上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只好生生忍住了,低眉顺目地跟着徐明薇一起进了二房的院子。 第21章 宫里来人(下) 到了人前徐明兰倒是做出了一副好姐姐的样子,拉着徐明薇的手一起朝季氏和刘嬷嬷问了安。 刘嬷嬷眯眼笑看向底下站着的两朵姐妹花,对季氏夸道,“人都说徐阁老家的女儿不止模样生的话,教养上更是没的说,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娘娘要是见了必然欢喜。” 季氏招手叫了两个女孩子上前,一手一个地拉到了身旁,好让刘嬷嬷能够就近细看些。别的不说,对徐明薇和徐明兰的样貌她还是很有信心的。 刘嬷嬷心里暗笑这又不是皇帝选妃子,前头人说的果然没错,这季氏到底是个商家出生的,缺了些底蕴,哪有官家女子这样被一个下人看着称斤两的道理。 徐明薇在这些事情上还有些懵懵懂懂的,徐明兰却是清楚的。她被季氏这样拉着被刘嬷嬷打量,心里又气又羞,却又不敢得罪了大公主身前的人,只能僵着脸站了任刘嬷嬷上上下下地看,肚里早把不知进退的季氏给骂了个遍。 刘嬷嬷也不为难徐明薇徐明兰姐妹两,又夸了几遍两人长得秀气灵巧,就让身边跟着的宫人将大公主给未来小伙伴带的礼物给拿出来了。说是送给徐明薇和徐明兰的礼物,却不是一样的,朝两人打开的锦盒里放了一对玉如意,一只大公主亲手绣的荷包。 徐明兰和徐明薇都看着那锦盒没说话,抬头一看刘嬷嬷,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们两个,见她们都不拿锦盒里的东西,柔声解释道,“大公主本来是要亲手绣两只荷包的,做了一堆也就这只能看,其他的老奴问大公主要,大公主都不好意思给呢,都自己偷偷拆了。这荷包绣得不易,所以便是只有一只,大公 主也执意要放上来。只好另外补了一对玉如意,两位小姐喜欢哪样便自己拿哪样吧。” 听她这般说,本来想要伸手去拿玉如意的徐明兰犹豫了,看了一眼刘嬷嬷,最终选了大公主亲自绣的荷包。 说实话那荷包绣得着实不怎样,虽然上头还镶了几颗小巧的东珠,也掩盖不住它是一个失败品的事实。 徐明薇见她选了荷包,便拿了剩下的那对玉如意,见徐明兰实在喜欢的样子,将得来的玉如意分了一只给徐明兰,自己留了另一只转身交给婉容收了起来。 徐明兰是想要那对玉如意,但是是徐明薇给的,她就不是很想要了。当着客人的面也不好推来推去的,只能憋气让惜时收了,又朝徐明薇道了一声谢。 徐明薇点点头,没说什么,这事就算过去了。 刘嬷嬷将两姐妹之间那点官司都看在眼里。她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徐明兰那点遮掩的表面功夫还不够资格能瞒过她的眼睛。倒是大房的徐明薇,被堂姐抢先选了礼物也不在意,却又灵敏地能够觉察出堂姐的心意,轻易就将得来的东西分了一半出去,也不心疼,如果说是小孩子家家的不懂玉器,倒也不是。刘嬷嬷分明看见了徐明薇在第一眼看到那对玉如意时,眼里闪过的光芒。 这一对玉如意还是皇后娘娘特意开了自己的私库找出来的,水头足又通透,难得的老坑玉料,经名家之手雕琢而成,用价值连城来说也不为过。当时刘嬷嬷还觉得可惜,这么好的玉料雕件,拿去试徐家姑娘们的秉**太过浪费,再说小孩子也未必懂什么玉器,只怕是明珠暗投啊。 娘娘却笑着回了一句, “若是连这个都不认得,那也是个蠢材,不用费心安排在大公主身边了。” 刘嬷嬷事后一想,倒也是,徐家那样富贵的地方,女儿养到这般大,连东西好赖都分不出来,也真是辜负了生在这样的人家了。 本来也不值当她们这般费心地去试探考究徐家的两个姑娘,实在是外头有些风言风语让宫里不得不警惕起来。季氏虽然得了徐明梅的提醒,已经有意约束着下人不要到外头嚼舌根。四房晴雪居叫宏庆楼席面的事情还是在外头传开了,京城也就这么点地方,才小半个月,徐明兰做的荒唐事就传到了各个大家中,成了主母们教育自己子女的反面教材。 皇后娘娘听说了这事,虽说也有可能是外头讹传,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这才特意派了刘嬷嬷过徐家来看看徐明薇和徐明兰,到底是什么样的性子。 刘嬷嬷试探两姐妹的目的已经达成,也不耐烦跟季氏再过虚招,推说大公主跟前少不了自己伺候,起身与季氏告辞。 季氏这些日子里好不容易抖了一会大家长的威风,有些不舍得她走,却也不好拦着,让房里人包了一包银子,在刘嬷嬷出门的时候递到了她袖子里。 刘嬷嬷心里暗笑这土财主果然土得可以,哪有人这样塞银子的,拿银票藏在荷包里,假借着互赠荷包的名头送了人,才是又文雅又上道啊。她默默掂了掂份量,差不多也有一二十两的样子,倒比别家太太出手阔绰许多,可见这土财主也是有土财主的好处的。 “今日跟嬷嬷一见,真是感觉亲切的很,仿佛早就认识了似的。但盼嬷嬷能看在今日相识一场的缘分上,在宫中多照看些明薇 明兰这两个孩子,若是有什么不懂事做得不好的,嬷嬷您尽管管教下去,不必客气。”季氏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道。 “二太太客气了,府上两位姑娘这般乖巧懂事,哪有需要老奴管教的。宫里也不似二太太想的那般严苛,还都是孩子,娘娘也舍不得师傅们对大公主教得太严了,大致上做得差不多了就行了。师傅们也都是得了娘娘嘱咐的,心中有数,二太太尽管放心。”刘嬷嬷安慰道。 季氏心想面上该做的也都做了,只好依依不舍地将刘嬷嬷给送走了,回头无限惆怅地在房里呆坐着,要不是自家男人不争气,这往宫里送的就轮不到四房的徐明兰了。 徐明梅正好跟着乳母新裁了一件弟弟的小衣,兴高采烈地拿了衣服过来跟季氏邀功。却不想季氏一看到她就将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说什么有时间做这些针线活,怎不见她在写字上有些长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徐明梅满腔热情,被季氏这一大盆冷水泼下来浇了个透心凉。扔了小衣就往外头跑,也不管季氏不准她出二房院子了,一溜烟地跑到了徐明薇的明月居里,进门还没说话呢,就抱着徐明薇嚎啕大哭了起来,倒把一屋子的人都给吓着了。 徐明薇见她哭得伤心,索性不劝,任徐明梅抱着哭痛快了,抽抽噎噎地止住了眼泪,才让婉婷去端了一脸盆热水,与她洗干净了脸,重新调了面脂擦了。 “这是怎么了,哭得这么厉害?谁欺负你了?”徐明薇问道。 徐明梅哭过之后已经好了很多,刚刚也就是一阵子的委屈,发泄出来了就好了。毕竟是自己房里的事情,再说也没对着姐妹说自 己母亲的道理,面对徐明薇的问话,她只能笑着摇了摇头。 她不说,徐明薇反而明白了。叹了口气,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二婶婶这样重男轻女,在天启反而是极为正常的。父母打骂孩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穷人家的孩子还能给口饭吃就算不错了,像她们这样生在富贵乡的,已经幸运太多。不被父母看重能算什么委屈,拿这个跟人诉苦都要被人嫌矫情。 不想再提这个话头,徐明梅讪笑了一声道,“有好些时日没来七妹妹院子里来玩了,可有什么新鲜事?” 她也不提自己是为着什么这么久没来明月居,徐明薇也默契地没有问。两人小半月没见了,却仿佛昨日刚见过一般,毫无隔阂。 徐明薇看看时间也差不多是饭点了,嘱咐了婉容等人不要跟着,拉起徐明梅的手就往外走,还神神秘秘地朝她一笑,“我带姐姐去看个稀奇事儿。” 碧桃刚从大厨房那边领了饭菜回来,一进院子就听王嬷嬷说七姑娘带着六姑娘来找自己了,连忙扛着午饭就一路小跑着过去,把第一次见她的徐明梅吓了一跳。 也难怪她意外。徐明薇拉她出了明月居说是有稀奇的东西要给她看,徐明梅还以为是她新得了什么古怪玩意儿,万万没想到她是带着自己来看一个小丫头。甫一打照面,这小丫头还是一手一只大饭桶的架势,怎能不吃惊。 “七妹妹,这是……?”徐明梅迟疑地问道,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往那两个饭桶上打量,这里面不会真的都是饭吧?她眼神又往碧桃身上看,平平常常的一个小丫头,此刻因为一路着急跑回来,脸上还泛着蜜桃色的红晕,显得十分精神。 第22章 两小且无猜 徐明薇笑着回看她一眼,并不打算替她解疑,只转头对碧桃问道,“大厨房这几日可按时做了你的饭菜?” 碧桃被徐明梅看得害羞,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道,“谢谢姑娘,奴婢这几日在家里吃的好住的好的,小茹姐姐她们也都很照顾我,每次去饭菜都是早就准备好的。” “大厨房其他人可曾为难你?” 碧桃摇摇头,困惑道,“为难倒没有,第一次去大厨房拿饭菜的时候正巧碰上徐妈妈了,奴婢还怕她会责骂小茹姐姐她们,没想到徐妈妈对奴婢可好了,大灶上剩下的梅干扣肉什么的都会给奴婢带回来吃。姑娘这几天都没有到外面来,奴婢也不敢到内院去找您,徐妈妈给的饭菜奴婢吃是吃了的,可只要姑娘一句话,奴婢下次就是饿死也不吃她给的东西。” 眼里分明还是馋的。徐明薇也不说破,只道,“管她大厨房的给什么,你只管接着吃就是了,我给过银子的。” 碧桃一听这个便开心起来。说实话,她还真舍不得徐婆子给她额外加的肉菜,一想起昨天中午那一小碗梅干菜扣肉,肉熬得入口即化,碧桃都舍不得一口气吃完了,先将那油汪汪的酱红色汤汁拌了饭,一气吃了两碗饭才舍得拿肉配了白米饭,细嚼慢咽地吃了。那滋味,足以让她怀念一辈子。 “那姑娘找奴婢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吗?”她天天吃着徐明薇的,干的还是原来打扫的杂活,心里隐隐有一种占了主家便宜的不安感,巴不得自己能早日派上用场。 “没事,你吃你的,我就是带着六姐姐到处看看。”徐明薇挥手让她自便,碧桃虽然肚里打鼓,却是真的饿了,也顾不上二房的姑娘还在 ,将盛着白饭的两只木桶放到了石桌上,回去拿了个碗和勺子,就着一小碟子酱菜就直接开吃起来。 徐明梅:…… 本来只想到七妹妹这里哭诉一场就好了,没想到还能见着这样的一幕。她哑口无言地看向徐明薇,半天才找回了声音。 “七妹妹,她天天要吃这般多?老天,这可怎么养活得起,难怪他们家里人要把她给卖了。”徐明梅本是无心,听在碧桃耳里却戳中了她心里最疼的一处,竟连平日吃着最香的白米饭也不觉得香了,手里的勺子也渐渐地慢了下来。 好在她还不是那么迟钝,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求救地看向徐明薇。徐家没有主子跟下人道歉的道理,可碧桃毕竟也不是她的丫头,七妹妹好心拉她出来散心,自己却嘴笨地捅了人家的心窝子,怎么说得过去。 徐明薇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光吃白饭怎么有滋味,反正六姐姐今天是要在明月居用饭的,索性将碧桃的三菜一汤也给包圆了吧。” 说着不待徐明梅反应,徐明薇就叫了附近的婆子来,让人去大厨房跑个腿,将自己要的菜色都说了,才笑嘻嘻地摊手朝徐明梅要银子。 徐明梅自然是愿意的,连忙解了荷包递了一两银子过去,又多给了那婆子半钱银子做跑腿费,喜得那婆子高高兴兴地接了钱,又是做福又是哈腰地退下了。 哄好了碧桃,徐明薇估摸着自己院子里也应该摆饭了,拉上徐明梅又往回走。 到了明月居,大厨房果然已经送菜过来了。挽风知道小主子的心思,还不等徐明梅吩咐就已经让大厨房加了菜,怕饭菜冷了变了味,正和婉容商量着要不要出去找一找徐明薇和徐 明梅呢,就看见两人手拉着手地回来了。 挽风见徐明梅脸上有了笑脸,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刚刚姑娘不管不顾地从二太太房里跑出来,可让她一顿好找,还好后来想到来明月居看看,果然是来七姑娘这边了。 徐明梅见着挽风也不意外,这府里上下,也就这个大丫头最紧着自己,对她比季氏还要尽心上几分。当即对她仰脸一笑,招呼道,“挽风姐姐自去和婉容姐姐她们一块用饭吧,我和七妹妹两人也好安安静静地说说话。” 挽风点头应了。 婉柔便帮着将两位姑娘的饭菜都拨了半数去。徐明薇没有让房里人吃自己吃剩的习惯,都是每次开饭的时候直接让婉柔将没样菜都匀些去,留足够她吃的一些就行了。 挽风跟着徐明梅来过几次,也是知道她这个习惯的,见婉柔忙着,也上前帮手拿放盘子,一步会儿就将桌上的十道菜都分干净了。 才忙活完,大厨房那边加菜的又送过来了。徐明梅还惦记着自己房里的丫头,她不在自己院子里吃饭,房里的丫头也就没主子的剩菜下饭,便让大厨房的人又将食盒往二房醉星居送了。 那小丫头也伶俐,白走了一趟脸上也不见抱怨之色。徐明梅经过了碧桃一事,对下人倒多了几分体恤,让挽风拿了几个大钱赏了那小丫头。得了赏的小丫头高高兴兴地去了,出了院子才将那几个大钱掏出来又看了一遍,小心翼翼收进了褪了色的荷包里。幸亏绿妩姐姐不愿意走远路,推了自己上来送饭菜呢,不然这些赏钱可就轮不到自己来拿了。 徐明梅在徐明薇院子里吃过午饭,在院子里走了会儿消食步,两人都起了些乏意,竟不耐烦回 房,揽着彼此就在花架下的软榻上和衣睡熟了。 等挽风和婉容出来找她们,寻了一圈才在水晶花架子底下找到了挨着肩膀睡觉的两个小姑娘。面上有微风拂过,吹落架上怒放的蔷薇,软香阵阵中,两个玉娃娃身上都沾了粉扑扑的花瓣,随着她们的鼻息,微微颤着,一时之间竟分不出到底是那花瓣,还是两位姑娘更娇美些。 挽风和婉容相看一眼,见她俩睡得这般熟,倒舍不得叫醒姐妹俩了。 婉容附在挽风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让她留在原地看着徐明梅和徐明薇两人。这徐家内院虽说没什么外人,可眼下不比从前,是季氏在管家,怕万一有小厮什么的闯了进来,冲撞了就不好了。 婉容自己拎了裙子就往明月居里头跑,收拾了一床薄被,叫了婉婷她们一块往花架子那边去,有这么些人在那边一起看着,总归是错不了了。 等婉容她们到了地方,徐明梅和徐明薇两人还睡得跟小猪仔一样,连婉容轻手轻脚地给她们盖被子都没吵醒她们,让一干丫头们看得真是肚里一阵好笑。六姑娘也就罢了,天生跳脱的性子,做出什么事情来丫头们都不觉得奇怪。但像她们家七姑娘这样天性沉稳的,今天这样一闹倒有些像个孩子样了。 丫头们围着两个小主子暗笑了一阵,各自寻了地方坐了,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做针线活,又不敢说得大声了,怕吵醒了徐明薇徐明梅两人,只能附耳轻声说笑着,伴着春风美景,倒有一番别样的情趣。 徐明梅徐明薇这一觉睡得舒服,有暖暖的日头照着,又有鸟语花香入梦来,竟一觉睡到了近黄昏。要不是挽风怕徐明梅睡过了晚饭伤身体,没 人叫起,两人不知道还要在园子里睡到什么时候去呢。 已经在明月居胡混了一个下午,徐明梅不敢连晚饭也在这边吃了,连忙拉上挽风,匆匆向徐明薇辞别过就走。回到二房,她还在战战兢兢地怕季氏责骂,去季氏房里一请安,才知道季氏根本不知道自己一整个下午都去了哪里,在做什么。 庆幸之余,又觉得伤心。徐明梅不禁要想,中午那时自己是那样跑出去的,季氏当母亲的竟也没向下人追问过,回来也不见她脸上有一丝关心的神色…… 她转念又想起七妹妹的新丫头碧桃,季氏待她再不好,也好过卖了自己女儿的碧桃父母吧。这么一安慰自己,她又没那么伤心了。 而明月居这边,徐明薇下午睡得太久,走了困,到了夜里竟是百般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会儿想起前世的种种,一会儿又惦念起回乡祭祖的贺兰氏和徐明柏徐明樟两兄弟,也不知道他们在老家法事做得顺不顺,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下半夜她才终于有了些睡意,却恍惚听到外头婉容和婉婷在悄声说话,顿时清醒了。 今天本该轮到婉柔值夜,也不知道她今晚怎么跟婉婷说的,换了婉婷替她值夜。婉容是自己放心不下,怕徐明薇下午在园子里睡觉吹了风,半夜会起反复,索**跟着婉婷一块值夜。 这会儿徐明薇就听到婉婷对婉容说道,“姐姐对姑娘是真好,比房里所有人都要上心得多了。我虽然也喜欢姑娘,可自问做不到像姐姐这样,把姑娘的事情都当成自己的事情一般。” 婉容苦笑了一声,低声道,“姑娘就是我们的天,不伺候好她,你还想伺候谁去?” 第23章 刘嬷嬷回宫复命 婉婷嘻嘻一笑,“姑娘现在还小呢,以后出门了肯定是要另外再选丫头跟着走的,伺候姑爷这样的事情可轮不上我们,岁数早大得娃都满地跑了。” 婉容啐她一口,“小蹄子,羞不羞,才多大就想着要嫁人生孩子啦?” 婉婷越发笑得厉害,“现在只会说我,难道我不提了大家就不用家人生孩子了吗?婉容姐姐,但问你一句,到了时候那你嫁不嫁,生也不生?” 对着婉婷的玩笑话,婉容竟沉默了,半晌才低声回了一句,“不是人人都想着要嫁人的。” 后面婉婷却没了声音,想是睡着了。徐明薇听外头地铺上婉容叹了口气,房里渐渐重归寂静。 一时间,她倒有几分嫉妒起婉容来。婉容能求着主家做嬷嬷不嫁人,外头也不会传什么闲话,反而更敬她有忠心念主的心。可徐明薇自己呢,她要是不想嫁,恐怕她父亲徐天罡就第一个要生撕了她,更不用说顶上还有徐家老老少少那么多张嘴。便是贺兰氏再疼她,也是不许她这般胡闹的吧…… 且说刘嬷嬷辞了徐府回了宫,候着皇后姑苏颜氏处理完后宫内务,才上前捡着重要的将自己在徐家的所见回报了。 皇后颜慬语听完了,淡笑着反问刘嬷嬷,“照嬷嬷所见,两房姑娘哪个更好些?” 刘嬷嬷收了季氏的银子,多少还是要顾全些徐家的脸面,斟酌道,“大房的七姑娘年岁小些,却沉稳知礼,也懂得谦让堂姐哩,锦盒里的礼物是让着***先挑的。四房的***虽说大了些,性子倒比七姑娘活泼可人些,知道那荷包是大公主亲自做的,也肯舍了那对玉如意先挑了荷包,可见也是个聪慧伶俐的。这两个姑娘到底 哪个更好些,老奴嘴笨眼拙说不来,还得由娘娘自己看来。” 皇后脸上露出个浅笑,戏谑道,“你这滑头,休说什么嘴笨眼拙,这宫里可有能瞒过你一双厉害眼睛的小宫女?必是收了徐家二房季氏的银钱了,可不准再欺瞒,说,你这次收了人家多少的好处?拿一半与哀家分来。” 刘嬷嬷讪笑着将袖袋里的银子拿出来给皇后看了,见她还真的要开袋瓜分银子,心疼道,“娘娘好生小气,守着这全天下的金窝银窝,还惦记老奴这点养老钱。” 那市侩模样逗得皇后捂嘴直乐,主仆两人自小是一块儿长大的,感情比旁人来得自然深厚。刘嬷嬷哪里是舍不得那几两银子,光是每年节气上皇后娘娘赏给她的都不止这点银子了,装作这般心疼也只是逗主子开心罢了。 两人正说笑着,外头传来太监内侍们的通传声,“皇上驾到!” 刘嬷嬷连忙扶着皇后颜氏起身接驾。天顺帝来得快,还不等皇后跪实了就将她扶了起来,“慬语不必多礼,都与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我本是夫妻,在自家住处就不必做那套虚的给外人看了。” 他们两人的确是夫妻,可还是先是君臣啊。今天感情尚好,能许下免跪拜的承诺,但万一日后翻脸无情了,岂不是落下一个大不敬的罪名?皇后心中驳道,面上却是娇羞一片,柔声道,“祖宗留下的礼法,怎能坏在臣妾的手中呢。陛下怜惜臣妾,常来永乐宫坐坐便是极好的了。上次您承诺过小长生,要带她到江郡放风筝,这孩子都快念叨了小半个月了,天天问父皇什么时候来,问得臣妾都要吃醋了。这天天陪着她费心教养她的可是臣妾,到头来还不 及您一句话,勾得小长生只要父皇不要母后了呢……” 皇后似怨似嗔地抱怨着,猝不及防地被天顺帝大笑着拉进怀里,她连忙挣脱出来往四周一瞧,好在宫人们有眼色,早就悄然退下了。 “你看你,这都还有人在看着呢……”皇后伸手去扶自己的发饰,一边撇了一个眼风送到天顺帝身上,却不晓得这一记媚眼落在天顺帝的眼里,有多么娇媚可人。 皇后刚整理好被天顺帝弄乱了的发髻,忽地身子一个腾空,就被身后的人拦腰抱起,看方向竟是往内殿去的,不禁失色,“皇上,这还是大白天,长生等会要来……唔……” 里头的声音便再也听不到了。 大公主一下学堂便听说父皇来了,高兴地一路飞奔到了永乐殿。刘嬷嬷等人正立在外头等里面歇下,一时不察,险些让这个小魔星闯了进去。 “哎呦我的小祖宗,里头这会儿可去不得,跟莺儿到花园里玩去好不好?”刘嬷嬷紧紧抱住挣扎着要往里头冲的大公主,叫苦连天道。 “大胆!敢拦着本公主,小心我让我母后罚你半年的月例!还不让开!”大公主气坏了,她都有好些日子没见过父皇了,听母后说北边打战了所以父皇最近都没空陪她玩,好不容易今天把人给盼来了,下午半天还不用去学堂,总算能拉着父皇一起去放个风筝,偏偏这些**才们胆大,竟敢拦着自己,不让自己进去,这还有天理,这还有王法吗?! 这两句话是大公主在新年宫里的乐班子唱戏时,从他们的戏文里学来的,觉得说起来特别有意思,就成了她的口头禅。天顺帝还试图纠正过,被皇后淡笑着拦住了,“孩子不过一时新鲜,等 说厌烦了自然就不说了。压着不让她说反而糟糕,长生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越是不让做的越是要做,不管她,时日一长就新鲜别的去了。” 徐嬷嬷心想,我的小祖宗唉,真让你进去了可不是罚半年月例的事情了,那可是要杀头的啊! 当下手里更是不敢松开,任大公主拳打脚踢的,死死将她抱牢了。 边上的宫人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连忙帮手着将大公主看死了,这万一真让她闯进去了,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可那毕竟是大公主啊,谁也不敢下死劲,生怕回头被她到皇后皇上那告上一状,不消说护短的皇后娘娘,皇上更是将大公主看重成眼珠子一样,到头来还是吃不了兜子走。所以这一圈人围着看着是热闹,真出力帮着并没有几个。刘嬷嬷被大公主急出一身热汗来,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永乐殿里头终于传出了皇上的声音,“外头这么闹哄哄的是做什么?!像什么样子!” 众人听皇上怒了,一时胆缩,竟松开了手,让大公主寻着了个空隙,一把推开刘嬷嬷就往里头跑。 有胆小的宫娥凑到刘嬷嬷边上,急得快哭出来了,“嬷嬷,大公主闯进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刘嬷嬷拍拍她的手,反而松了口气,笑道,“没事了,里头的事情皇上和皇后娘娘自会处理。你们备好热水,在外头听命便是。” 众人得了她的话,一颗吊在半空中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各去准备不提。 却说大公主进了永乐殿,不见里头有宫人伺候着,冷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正腹诽这些偷懒的奴才,竟惫懒到如此,又记恨起外头阻拦自己的宫人们,尤其是那刘嬷嬷!不在里头伺 候着,反而聚在外头躲懒,着实可恶!看她不到母后父皇跟前告她们一状! 她气鼓鼓地往内殿闯进去,一眼便看到了穿着件内室宽袍的天顺帝,顿时生了委屈,一把扑了过去,险些撞开天顺帝松散的衣带,要知道匆忙之间,他里头可是什么都没穿。 皇后颜氏险些魂都要被宝贝女儿给吓出来,连忙咳嗽一声吸引了大公主的注意力。 “母后,您怎么这个时候躺在床上?您生病了么?”小长生歪着脑袋担忧地问道。 皇后脸上一红,嗔怒地飞了天顺帝一眼。 都老夫老妻了,还做出险些被女儿堵在床上的丑事,真是要没脸见人了。 天顺帝哈哈一笑,将大公主抱到了床上坐好,说道,“你母后没病,只是早上起早了,在补午觉呢。你看你,这嘴巴嘟地都快翘上天了,谁惹朕的小长生了?说与父皇听听。”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个大公主立刻跟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刘嬷嬷等人怎么在外头拦她的说了个遍,末了还是不解气,鼓着腮帮子道,“父皇替长生好好罚她们,刘嬷嬷最坏了,带头拦着长生,不让长生进来见母后!母后房里也不收拾,都有味了。” 年幼的长生此刻还不懂得皇后颜氏寝宫里未散去的味道是什么,只嫌弃地扇了扇鼻子,惹得皇后脸上高热刚褪了些,又再度烧了起来,一双水眸此刻只怕能将天顺帝盯出个洞来。 天顺帝摸摸鼻子,赫然道,“好,回头父皇就好好罚她们。长生今天上学堂,大师傅教了些什么啊?” 孩子的注意力转得快,大公主被天顺帝这么一问,立刻将刘嬷嬷等人放到了一边,兴致冲冲地将今天在学堂里的事跟天顺帝说了。 第24章 伴读要入宫(上) “大师傅说的故事好有趣,可妹妹们不听故事,在一旁吵闹,真是烦死人了。”大公主抱怨道,大师傅讲的故事多好听,可妹妹们在一边一会要吃点心,一会儿要乳母抱了如厕的,吵吵闹闹,让人根本没办法听大师傅讲课。 皇后看她一眼,佯装生气道,“妹妹们年纪小,你是姐姐,理当要让着些才对。大师傅说的故事你要是喜欢听,不是可以等下了学堂,让大师傅把你没听清楚的部分再说一遍的吗?可你下了学堂以后有追着大师傅问吗?” 大公主气馁地摇摇头,大眼睛求救般地瞄了一眼天顺帝,还指望着她父皇能帮着劝一劝。 天顺帝这会儿心中正感叹颜氏会教女,几个嫔妃所出的公主虽然一样长得玉雪可爱,可没一个像长生一样,小小年纪就如此懂事知礼的。那几个小公主闹起脾气来是个什么样子,他心里也是清楚的,这也是为什么几个女儿中他最宠爱大公主的原因之一。 “母后是怎么教你的,小小年纪倒学会背后说人了!知错了没有?”颜氏这会儿倒忘了自己躲在被子里的还是身无寸缕,正色训斥道。 大公主立时萎了脸,带了几分哭音道,“儿臣知错了,下次必改。” 其实她还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但每次母后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早些认错总是没错的。 天顺帝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一时心里不忍。虽然颜氏这样不仗着位份偏倚大公主,反而从小教导孩子和其他嫔妃所出的皇子皇女平等相处,落在天顺帝的眼里无疑是极满意的,但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孩子一副如遭霜打的样子,心里也舒坦不到哪里去,便开口道,“ 长生,父皇上次许诺带你去江郡放风筝,一直也没去成,不如现在便跟父皇去吧,你母后也要好好休息,可好?” 大公主这才转了笑脸,欢欢喜喜地拉住天顺帝的手,叽叽喳喳地开始安排开来,等会她要骑哪匹小马去,又要小双带些什么点心去…… 天顺帝不禁苦笑,朕的宝贝蛋儿,要放风筝也得等朕先换了衣裳啊。 好在这会儿刘嬷嬷等人已经低头捧着热水在外头候着了,皇后寻了个借口将大公主先支开来,帝后两人才终于避着女儿收拾妥当了。 “委屈你了。”天顺帝忽然转头对着颜氏叹道。 皇后还以为他说的是今日的闹剧,嗔了一口道,“下次再这般荒唐,可不像样了!” 天顺帝指的却是这偌大的后宫。当年若不是他执意要娶,颜氏或许已经嫁了她父亲的学生,一生一世一双人,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一想到刚刚长生抱怨的事情,天顺帝倒做下个决定来,左右伴读的人选都已经有了,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不同。长生早慧,跟着几个小公主一块上学堂,的确是不太妥当,不如就早些将几位大臣的女儿接入宫中,也好让她有个玩伴吧。 天顺帝这么一想定,第二天就下了旨意将各府的小姐提前接进明华殿,仍旧是那几个大师傅教了。至于小公主们,则暂时歇了课,另外寻了大师傅教一日歇一日地带着。 天顺帝带着大公主出去之后,皇后脸上慢慢收了笑容,由着刘嬷嬷重新整了妆发。待一切都整齐了,才揽了刘嬷嬷的手,柔声道,“刚才若不是你机灵,本宫今日险些丢了丑。不必理会长生说的,皇上要是真要责罚你,本宫第 一个就不依。你之前不是新作了条天青色滚月白边的裙子吗,回头开了本宫的首饰盒子,把那套石榴石嵌金的头面拿去戴了,正好能配上那个色儿。” 刘嬷嬷也不跟她客气,笑嘻嘻地拜了,谢道,“那老奴就不跟娘娘客气了,谢娘娘的赏。” 皇后眼里又露出了些笑意,长吁了一口气,叹道,“如今总算能脱了那几个小的,没的让那些没教养的带坏了长生。” 刘嬷嬷一听便知道自家主子娘娘说的是芙蓉殿昭华殿所出的那几位。 ****也是夺了兄长的位置做了天子的,刚登机那会儿,朝局不稳,而拉拢重臣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联姻。所以天顺帝刚登记不到一年,就选了好些朝臣的女儿做妃子,容妃萧妃等人便在其中之列。想当初她们刚进宫的时候,皇后都还有些管不动她们,也就这两年好些,容妃萧妃等人不再成为前堂在后宫的符号,而仅仅是后宫的一个妃子。 皇后能在后宫挺直腰杆,还是托了天顺帝的福。他们刚成婚那会儿,也正是天顺帝刚登上皇位不久,根基浅薄,朝政也被朝臣把持着。知道后来天顺帝渐渐理清了朝局,暗地扶持了一批寒门士子做自己的尖刀,才将之前留下的党派林立削割得支离破碎。又将素来不合的杨文忠和徐绍源两个都提成了阁老,隐隐有让两人互相制衡的意思。如此筹划布谋了整整三年,天启才总算是深深地打上了天顺帝的烙印,不再受朝臣的摆布。 后宫无疑是前堂的一个缩影。朝臣专政那两年,容妃萧妃等人敢当着人面就给皇后下脸子。再看看这两年,哪个不是毕恭毕敬的,再也嚣张不起来了? 要不 是天顺帝摆明了还要用她们家的,皇后也不至于让长生受这么多委屈,明里暗里地吃了那几个小的好多亏!新得的玩意儿摆在房里还没摆热乎,被人看上一眼就满地打滚地耍赖要走了,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倒叫大公主房中都不敢摆一件像样点的东西,只怕到头来又生生便宜了别家的。 能把金枝玉叶教成这样的,颜氏也算是开眼了。说到底,这几家的女儿都还是嫡系的,字都不认识几个也就算了,连管教孩子都做不好,要不是当初的的确确是查验过入宫女子的身份的,颜氏都要怀疑容妃她们都是小娘养的,不过记了名在正房的而已。 天顺帝是很反对女子无知无学的。所以颜氏在长生三岁那年提出来,要像教导皇子一样给她找先生开蒙的时候,天顺帝是一口答应了的。好不容易拟定了大师傅的人选,萧妃容妃她们就抱着说话都还说不清楚的奶娃娃们过来,求着天顺帝也要让自己女儿跟着大公主一起开蒙读书。 人是他们家从深山中请出来的,事情也是颜氏自己一一做下的,临到头了,戏台子都架好了,蹭台的来了。 才两岁的孩子,能跟着学些什么?长生自幼由她亲自带着开蒙,又乖巧又懂事,手里有纸有笔,就能自己一个人在小书桌前坐上一个上午。她们的呢?颜氏简直都要冷笑三声了,别说一刻钟,便是一须臾,容妃萧妃她们生的那几个小的都坐不住。说得难听点,恐怕上面大师傅还在讲课,下面爬着的就尿了,这样胡闹还能上什么课? 可有些话她便是心里透亮,也是没办法说的。二公主她们不是她的孩子,却是天顺帝的孩子。 但凡她透露出一点拒绝的意思,天顺帝心里恐怕都要不痛快地记她一笔,不够慈爱。这话也只能弯着劝了,让天顺帝自己拒了容妃萧妃她们。 天下人都道****是个痴情种,爱美人不爱江山,才舍了京城中这些大家族之女,独独挑了远在江南,出生与书香门第的她。各种内情如何,也只有她们这些局内人才冷暖自知。说白了,天顺帝一开始就存了提防外戚的心思,才不愿将这后宫之主的位置,留给朝中重臣之女。娶了谁,都不过是一时顺遂,后患无穷。哪里比得上娶个门户低些的她为后,然后将后宫嫔妃之位,一个一个地“卖”了出去来得合算妥当! 至于后宫这么多的女人中,天顺帝到底最喜欢哪一个,颜氏便是和他做了快七年夫妻,也不曾勘破。人都说女人心海底针,错错错,这帝王之心,才是真正的海底针,恐怕便是与他相伴到老死,她也难猜天顺帝的心思罢。 不管天顺帝究竟爱哪个妃子,所幸的是,最后他还是将容妃萧妃等人的请愿,以孩子太小没定性给驳回去了。但没让她们放心多久,次年那几个小的就吸着手指同长生一块儿坐在了学堂里。不用说她们能学到多少东西,便是长生自己,也被吵闹得无法听大师傅讲课,平白浪费了一年光景。 今年好说歹说,皇后颜氏已长生也需要比她大的女孩子作伴为由,说服了天顺帝,开了金口准了从三品大臣以上的人家选几个适龄的女孩子入宫陪伴长生读书。原本觉得最快也得要等到四月下旬去了,没想到这次不用她说,天顺帝自己改了口将日子提了前,怎能不让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第25章 伴读要入宫(中) 别的不说,长生这个年纪正是喜欢模仿别人的时候。在学堂跟着自己小的学得没规没矩的,回头自己还得拨乱反正个半天。恼得皇后肚里不知道骂了几回容妃萧妃她们,教孩子都教不好,也只剩一张脸能看了。 宫里这点官司一出,次日接各府姑娘进宫的旨意便发到了入选的人家,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好多东西都是来不及收拾,还是临时备下的。 季氏自那天刘嬷嬷来过之后,心里便有了数,估摸着宫里要人也就是这样子的事情,早早让奶妈子去准备了起来。 即使是有季氏在前头谋划,两个姑娘心里也都有了准备。临到出门那一天,徐府难免还是一阵兵荒马乱。好不容易将两位姑娘送上了车,徐家上下都松了口气,肩膀上担着的终于卸去了。 徐明兰从上车开始就不理会徐明薇,让惜时一会帮自己重新绑辫子,一会儿帮自己捏着裙角省得坐皱了,一路支使得惜时团团转,每一刻消停。 徐明薇坐在宫车里,心情却是有几分复杂的。有感叹幸好季氏在大事上还是个拎得轻不糊涂的,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她们都收拾妥当了送出府来。又有感怀自身的,原本她还以为自己两世为人,能以平常心对待这一切,便是入宫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等真的坐上了这辆驶向深宫的马车,她的心境大概与这看不清前路的旅途类似,隐隐有些期待,又隐隐有些不安。 小小一个明月居,不过是个进宫要带上谁的小事情,都能折腾出一篇文章来,徐明薇不敢想宫里的又会是怎样一般光景。 临出发前明月居里的丫头们大概都以为会是婉容跟着她走,没想到到最后徐明薇反而从负责洒扫的杂役中 挑了个叫碧桃的小丫头,以碧桃和自己说话时熟络的样子,几个丫鬟也不难猜出,她们认识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而且徐明薇早就存了这样的心思。 明月居里的丫头们或许都觉得自己受到了小主子的背叛,输给婉容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婉容身为大丫鬟之首,又比其他几人都来得沉稳可靠。但输给碧桃这样一个莫名其妙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三等杂役,婉婷等人心里都憋了一团火,对徐明薇她们自然是不敢怨的,倒是在她们出发前瞪了好几次碧桃撒火。 徐明薇也知道房里的几人心里肯定有想法,对几人的脸色全当做看不见,兀自由着碧桃扶着上了车,要笑不笑地从窗户那里瞄了众人一眼,放了帘子。 想来也是她平日里对她们太过松懈了,渐渐地让几人心大了起来,失了本分,竟也敢在主子跟前甩脸色了。半大点的丫头,个顶个的心眼深厚,也是个顶个地有自己的打算,一不提防,还有被丫鬟们捉着当枪使了的危险。 徐明薇想着自己院里的烦心事,听着一步之隔徐明兰和惜时主仆两人的说话声,不知不觉马车便停步在了内宫门前。 过了这道门,她们就算是正式进了宫。 被宫人们催请着下了车,徐明兰在看清楚那道朱红色铜造大门之后,一改来时的兴奋,忽地紧张起来,竟死活不肯放开惜时的手,连宫人们都拿她不得。最后还是徐明薇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才让徐明兰慢慢冷静下来,愿意跟着众人一块儿从门那儿进了。 徐明薇也不知道她们算是来得早的,还是来得迟的。虽说在家中已经洗过一遍身子了,进了内宫门,她和徐明兰两个又被领到大池子那边洗了一遍。等 换好衣服重新弄好了头发,到了地方才发现已经有三家的姑娘都到了。听见她们拾步进来,那三个小姑娘都勾头好奇地看来。 只见她们都差不多的年纪,其中一个穿着玫红锦缎罗裙的小女孩身量高些,也是唯一一个对她们露了笑脸的,两颊上显出个深深的酒窝来,十分玉雪可爱。 徐明薇对她不禁起了几分好感,不过有宫人嬷嬷在,女孩们又是第一次进宫,还都有些拘谨,并没人开口说话。她只好对那小女孩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便跟着徐明兰一起也立在一旁等候。 不一会儿,殿外又先后来了两个小姑娘,许是她们中月份最小的了,看着比众人都要矮上一截。徐明薇定睛一看,竟然还是一对双胞胎,只不过两人身上并未穿了一样的衣服,一开始才没看出来。虽然打扮不一样,两个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却是惊人的一致,俱是既懵懂又害怕的模样,跟受了惊吓的小鹌鹑似的,看着让人心生不忍。 偏在这时,穿紫色贡缎小袄裙的女孩脚下一个没注意,竟被自己脚后跟给绊了一下,险些摔了个狗**,还好边上跟着的宫人小心,及时扶住了。大概是真的吓着了,那小姑娘一双溜圆的眼睛里顿时涌上了泪水,扁着嘴巴正要大声哭,带她的宫人连忙用手给捂住了。 “别哭,大公主会不高兴哩,要挨打的。”宫人自以为自己这样说就能吓着她止了哭,没想到弄巧成拙,那小姑娘反而更加怕了,眼看就要哄不住,还是那高个子的女孩子跑了上来,笑嘻嘻地从袖子里头掏出了一副套娃娃,一个一个地拆了给那孩子看。 只见那不过孩童巴掌大小的釉彩烧陶福娃娃,拦腰扭开了,里头竟然还有 一个一模一样的福娃娃,只不过稍小些,便是神态动作都是一致的。那孩子立刻被吸引住了,大大的眼睛里头分明还噙着泪水,却没了哭闹的心思,只一个劲地盯着高个子女孩手里看。 警报解除,那宫人脸上明显一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见孩子终于不哭了,拿手牵了领着两姐妹也站到了一边。 虽然还好奇那福娃娃肚子里头还套着多少个福娃娃,这次两个孩子却都很乖巧地任那宫人领着,没哭闹的那个还帮着姊妹拿着帕子擦眼泪,两个小娃娃互相照顾的模样实在萌,徐明薇没忍住就多看了几眼,回头一看,那高个子女孩也在打量着自己,眼里满是友善的好奇,不由觉得或许这皇宫里的伴读生涯并不会像自己想象的那般无聊吧。 至少目前看到的小伙伴里还有几个有趣的人。 许是等她们人都到齐了,宫人们才去通知的正主。没过一会儿,徐明薇之前见过的刘嬷嬷便带了几个宫人过来了,她先是满意地看了一眼众人的打扮,目光在绕到双胞胎身上的时候明显地一顿,眸色生厉。被她盯到的小女孩吓得立刻躲到了姊妹的身后,生怕自己被刘嬷嬷给叫出去。 徐明薇心里暗叹,果然是在皇后跟前伺候最久的,眼神真是厉害。 不过刘嬷嬷并未深究,朝几个小姑娘又看了一圈,才清了清嗓子朗声朝她们说道。 “诸位小姐想必也清楚自己是为着什么被父母送进宫中来的。在这里老奴就斗胆托一回大,将宫里的规矩跟小姐们说清楚道明白了。宫里不比别的地方,在家中各位都是父母的掌上宝心头肉,但在这里,你们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奴才。” 刘嬷嬷此言一出,几个大点的孩子脸 上都露出几分不满,尤其是徐明兰,眉毛都快竖起来了。徐明薇怕她惹祸,连忙伸手扯了下她的袖子。 徐明兰却扭头瞪了她一眼,似是不满她失了贵女的风骨,任凭一个奴才出言侮辱的样子。 她们这边的动静全落在了刘嬷嬷的眼里,她看向徐明薇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探究,才五岁大的孩子,怎生得这般知事,性子克制得简直都不像一个孩子了。 她又看向几个面露不忿的贵女们,对了,就是这样的反应才是正常合乎情理的啊。 徐明薇不知道自己这小小的一个举动,成功地引起了刘嬷嬷的注意,被对方视作了头一号要紧盯的人物。 短暂的停顿过后,刘嬷嬷已经将众人的性格了解在握,对几个女孩脸上的自傲神色视而不见,淡笑着继续说道,“几位小姐若是没有这个想法,不如还是趁早叫家人接了回去的好。皇上是天下共主,便是你们的父亲叔伯们也只不过是为着皇上打理河山的。如今换做你们来伺候大公主,陪伴大公主读书也是一样的道理。这学堂里除了大公主便无二主,所以老奴在这里奉劝几位姑娘一句,千万不要太过记着自己原是什么身份,在宫人面前摆谱。要知道在这宫里头,再尊贵也尊贵不过皇家的人。”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徐明兰等人,似平静却暗含警告地说道,“身为公主伴读,平日里若是不刻苦向学,影响到大公主听课的,或是刻意引着大公主偷懒耍滑的,莫说老奴没提前告诉过诸位,到时候宫里定然是严惩不贷,不管你们是谁人家的女儿,父亲在朝中又是身居什么样的要职。做得不好的,不止你们自己丢脸要受罚,只怕还要连累家里落得个教女无方的坏名声。” 第26章 伴读要入宫(下) 刘嬷嬷这一番半软半硬的话说下来,徐明薇偷眼去瞧众人脸上的神情,果然收敛了许多,眼里都多了一分敬畏,不似刚刚那般傲气外露。 皇后娘娘只怕也担心大公主受人欺负吧,还特意让自己的忠仆赶在诸位贵女和大公主正式见面前来个下马威,好让众人收了心思谨慎行事,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殿内连她和徐明兰在内,总共七个小姑娘,被刘嬷嬷这一通话说下来,早对还未曾见面的大公主生了敬畏之心,也清楚明了了自己在这皇宫里头到底是什么身份。一时之间,神情都有几分恹恹的,仿佛这偌大的皇宫,顿时失去了金灿灿的外衣,只剩下大张的血盆大口,等着几人自己往里头走的样子。 徐明兰此刻心中不无后悔,早知道入宫是这样不好玩又有着高风险的事情,她才不听两个姐姐的怂恿,硬缠着爹爹将自己送进宫来了!放着好好的徐家***不做,跑到这破皇宫里头来当什么破奴才,她脑子又没病! 可惜现在她就算是后悔也晚了,人都已经进来了,没有临阵了还送出宫去的道理,回头还不得让她娘戳着她脑门子骂死。被宫里退回去的公主伴读,顶着这样的名声,不说她自己没脸,将来说婚事都难,便是整个家族都要受她牵累,搞不好还要追究她爹爹的责任。徐明兰平日再任性妄为,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当下又悔又怕。 回头一看一脸镇定的徐明薇,不禁心中一动,暗自心想,比她小两岁的七妹妹都能做到,自己还有什么做不得的,总不能连她都不如了,倒因此去了杂念,撑着一股劲头暗暗要将徐明薇给比下去。 刘嬷嬷话已经带到 ,才柔笑着跟众人说道,“今日是诸位小姐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将来还有好一段时日要相处,老奴就不再这里惹诸位小姐们厌烦,接下来就由宫人们带着诸位小姐们去自己的住处看看,也彼此先熟悉下。你们的贴身丫头也都已经在住处等着了,自去便是。最后再提醒诸位姑娘们一句,除了前头说的不许做的几件事之外,再有便是同年间要和睦相处,若是有人私下里斗气闹事的,不问事由,凡是参与进去的人,统统都打发回家去,到时候没脸的可就不止是姑娘们自己了。” 刘嬷嬷盯着其中一个姑娘看了看,淡声道,“所以但凡是要闹事的,先掂量掂量着值不值得,做不做得,若是都想清楚了还执意这么做,到时候害的不只是自己,还有无辜被牵连的人。诸位小姐们都是出身大家,谁吃了谁的亏,自己心里清楚,为着一时置气,接下两家的仇,那么你倒成了家族的罪人了。” 徐明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是一开始就在的那三人中的一个,穿着一身豆绿色天纹小袄裙,此刻脸上也是全无表情,冷眼回看向刘嬷嬷。 徐明薇觉得这人有些眼熟,想了半天才记起,这个小姑娘正是她们徐家的死对头,杨家的孙女,好像是叫瑾希。 自己能记得她都算是记性好的了,身为死对头,两家几乎没什么来往,虽然杨家主杨旭荣和徐家主徐绍源都同朝为官,又都在内阁为臣,却跟同事爱没有一文钱的关系。杨旭荣要是哪天风寒了没来上早朝,徐绍源还得对天拱一拱手,道一声老天有眼。两人背地里都恨不得对方立刻去死,每天上内阁议事的时候还得在一堆下属面前 装出一副和煦的样子。 徐明薇便是想想都为他们心累,搞政治的果然都是长了一颗比别人更坚强些的心脏。 她印象中两家唯一一次的交集,还是在她三岁那年,新科探花郎被人榜下捉婿,热热闹闹地迎娶工部侍郎之女的那场婚宴上。大概是婚事办得匆忙,拟宾客名单的忘记了避开地雷,同时向杨府和徐府递了喜帖,等发现后再要追回也来不及了。这对相恨相杀的糟老头在探花郎婚宴那天的碰面,简直可以载入史册。不亏是政敌和死对头,便是在参加婚宴上都是那样有默契,穿了一水一色的文客宽袍,一手还都抱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在大门处下了轿子一碰面的那一刻,整个探花府都安静地掉针可见。当时两个老头互相看了半天,然后又很有默契地看了一眼迎客的探花郎,记了礼金便往里面进去了。 好在吃酒席的时候探花府的人总算记得将两个老头给分开安排了,总算没闹出什么不好看的来。 当时徐明薇就记得杨家那老头喊的似乎是瑾希这样的名字,她能对她留下印象,只因那小姑娘脸上神情比她还要冻人上几分。先时徐明薇还有几分怀疑她也是穿的,但一场婚宴吃下来,那姑娘除了表情差些,跟个正常孩子没什么不同,大概便是传说中的天生面瘫吧。 那一年的探花郎后来果然官路走得十分不顺,不仅是杨派的人不待见他,徐派的那边也没他的容身之地,一场婚事能办得把朝中两个大佬都给得罪了,也是人才。 刘嬷嬷跟负责贵女们在宫中日常的王嬷嬷交代了几句,便让宫人们领着各自伺候的贵女回自己住处。 七个小姑娘跟着一串宫 人走了不到一刻钟,就到了个叫芳华殿的地方,外头看着是个阁楼似的建筑,远远地高架在空中。等绕过了一片紫竹林,徐明薇眼前视野豁然开阔,只见那一片片热闹的红,缤纷的紫,温暖的粉,鲜嫩的绿,竟是忽然置身与花的海洋,深深浅浅的颜色掀起无边的海浪,煞是惊人。 其他几人显然也是震惊与眼前瑰丽壮阔的花海,谁也没想到在前头那一片紫竹林之后会是这样极致的景色,一时间眼里满满都是藏不住赞叹。几人都是生于富贵大家,也并不是没见过设计得精巧漂亮的园子,但像这样美到几乎任性的园子,几个姑娘便是再自傲,也不得不承认原来这就是天家和臣家的区别。 领头的王嬷嬷是得了刘嬷嬷的吩咐,故意将七个姑娘从后花园这边带的。前头说的话只是个铺垫,之后的点点滴滴,才是真正从心底撼动众人的开始。 大公主要的是尽责听话的伴读,而不是什么阁老的孙女又或是侍郎的嫡女。 见众人都看得差不多了,王嬷嬷笑着将几位姑娘往正殿引,一路上又是各种奇玩珍宝随意摆放着,虽说在家也不是没有看过这样的好东西,大多也是小心收拾了,时时勤拂拭的,哪里像这宫中,再珍贵值钱的东西,似乎也不过是个装饰的玩物罢了,比不得这宫殿主人的万分之一。 徐明兰脸上已经没了傲意,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爱得不行。她倒不是说生了什么要占为己有的心思,只是出于单纯的欣赏。宫外一颗做得正圆的琉璃珠子要价极高,颜色漂亮的更是少有,而这芳华殿里头,却随处可见用琉璃宽口大碗盛了的各色 珠子,摆在长廊的回转处。徐明兰先时还奇怪这样放了有什么用处,光是为着好看吗?趁着嬷嬷们没留意,凑近看了那大碗,才发现原来里头还暗藏了一盏灯,等夜里点上了,琉璃珠子折射出那灯光,也不知道是何光景。 外头一珠难求的,到宫里却不过是个辅助着照明的物件而已。徐明兰心里暗自咋舌,人道是徐家已经是滔天的富贵,她自小生活在徐家看到的却不是如此,吃穿用度上也不见得有多出格,与京里其他人家相比,也相差不了多少。 经过了一路的精神震撼,几位姑娘们总算到了歇息的住处。芳华殿分为一个主殿和两个次殿,主殿是留着给大公主住的,姑娘们就分住在了两个次殿。说来也巧,宫里没有把徐明薇和徐明兰两姐妹安排在一处,反而是之前那个高个子女孩和两个双胞胎与她分到了一块,住进了西殿,徐明兰和杨瑾希以及剩下的另一个女孩住进了东殿。 宫人们带着各自小主回了房收拾行李。徐明薇住的第一间房,开门进去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地方宽敞得不像样,也高得不像样。便是家具,也都做得极高,像她这样的小短腿,要爬上那样的椅子,想想就是一个大工程。 跟着她的宫人见她微皱着眉头打量家具的样子,笑着解释道,“小主不用担心,娘娘早已经吩咐下去所有摆设届时都要换上新的。只是工匠们一时还赶工不出,先对付着几日,很快就能用上合适的了。” 徐明薇明白她是说皇上提早召她们入宫才导致后续的事情接不上,点了点头,掀过这一节。 那宫人又扬着笑脸柔声道,“奴婢叫昭阳,小主叫奴婢小昭就行了。” 第27章 宫中小伙伴(上) 徐明薇仍是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心里暗自腹诽,公主的名字丫鬟的命,再不济也是倚天屠龙记里的女N号啊,浪费了这么好的一个名字。 小昭看她面色不显的样子,心里有几分拿不准。原以为徐家七姑娘岁数不大,会是个肚里浅薄容易哄的,没想到是这样锦绣文章皆在心中的主儿,除了一开始轻轻皱眉被她给刚好抓住了,后头说话都是一点外显的情绪都没有。她一时之间产生了一个错觉,仿佛自己身前站着的不是一个年仅五岁的幼儿。但是很快,她自嘲地摇头,怎么可能呢?! “小姐,奴婢总算找着你了。”碧桃忽然慌慌张张地从外头跑进来,见着徐明薇的一瞬间,那激动的模样便是见了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 小昭犹豫地看了一眼碧桃,对她咋咋呼呼的举止很是看不上,一想到自己还没在徐明薇房中站稳脚跟,不好一来就抓着小主旧仆的小辫子,只**生生地忍住了要出口的训斥。 “来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在宫中要守规矩,不然要是犯了错,便是我也拦不住旁人罚你!”徐明薇冷声说道。 碧桃楞了一下神,偷眼看了徐明薇,见她并不是真的生气,才稍放下心来。她也是这时才看见房里还有个陌生的宫女,心里危机感油然而生,在府里越不过去婉容姐姐她们也就算了,到了新低头,谁也不比谁资格老,哪里还有被人抢了活儿的道理。 她这时倒肯规规矩矩地按着宫礼朝徐明薇福了一福身,回答道,“奴婢知道错了,下次绝对不再重犯。” 徐明薇这才朝她松了脸色,回头一看小昭竟然还在,她还想留碧桃问话,不耐烦有个陌生人在边上听着,便朝 她说道,“小昭姑娘定然还有要忙的,我这里有旧人伺候着就行了,你自去外头寻小姐妹玩去吧。” 她这样一说,小昭便是再想留下在徐明薇跟前混个脸熟,也不好再赖着了,微笑着朝她行了礼,恭敬地退到了耳房。 碧桃见人走了,顿时放松下来,朝徐明薇吐舌道,“姑娘你刚刚是没看见,奴婢一进来,那小昭姐姐脸色都难看了,盯着人的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徐明薇冷眼看她,却道,“你这莽撞性子不改过来,来日要吃苦头的总是你自己。不是她,将来也总会有别人的。” 碧桃知错,羞愧地红了脸,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哽咽道,“奴婢知道姑娘是为着奴婢好,碧桃记住了,绝没有下次,请姑娘放心。” 徐明薇见重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才松了颜色问她,“刘嬷嬷不是说你们早就在各处等候着了吗?我来的时候并没见着你,又乱跑到哪里去了?” 碧桃说到这个就有些气愤,看了一眼耳房的位置,才压低了声音对徐明薇说了。 “奴婢是一早就到了,将姑娘的东西都归置整齐了,那小昭姐姐却指着象牙的笔筒说越了制度,一会儿又说床的摆向有问题,折腾了老半天才好。什么都弄好了,她又说早上事情多,房里的灰都忘记擦了,又让奴婢将所有东西都收回去,重新去打了水将房间给擦干净了,好一番折腾呢!” 一控诉起昭阳来,碧桃似乎自动点亮了话唠技能,忿忿不平道,“奴婢多费些功夫倒也没什么,关键是她那嘴脸着实气人,三句不离我们宫里是怎么怎么样的,好似这全是她家的一样。奴婢记着姑娘的话,也没理她,后来终于收拾好了,她从外头转 了一圈,又跟奴婢说姑娘在前头找奴婢,害得奴婢在外头瞎逛了一圈,险些找不回来,还被巡逻的禁军给逮住了,问清楚了才放奴婢回来,吓死人了。” 徐明薇倒没想到自己房里的丫头是这样一个人物。要说碧桃会去编排谁的不是,她就打头一个地不相信。这丫头眼里就差只有好人了,别人对她的一点点好处,她都能自己无限放大,在心中感激得不得了,连卖了她的爹娘她都从来不说一个怨字,只怪自己胃口太大,爹娘养不活而已。 小昭还是她听到的,碧桃第一个开口抱怨的人,可想而知这也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徐明薇这时还不知道,小昭是刘嬷嬷特意安插到她房里的,倒也不是出于什么恶意,只不过是想借着小昭这个刺头来探一探徐明薇的虚实,看她是否值得交托。 安抚下碧桃,主仆两人简单地用了入宫以来的第一顿午饭,四个例菜一份汤加两碗米饭,还有小点心若干,倒也算丰盛。徐明薇心中暗叹自己也是吃过御厨的人了,却不知那真正的大厨都是只为几个大主子做饭的,其余人吃的也不过是御厨房里其他帮厨做的,滋味或许还比不上徐家大厨房的味道呢。 碧桃这一顿压根没吃饱,只勉强填了点底,这点东西放在平常还不够塞她牙缝的。但因着心里珍惜御膳的缘故,又有两个肉菜,徐明薇嫌菜放得冷了起了油花不吃,全拨到了碧桃的碗里。她肚子虽然还是空的,心里满足得不得了。在爹娘决意要卖她的那一刻,碧桃哪里想得到自己将来还会有吃御膳的际遇。 徐明薇看她容易满足的样子,心里却犯了难。一顿两顿尚可忍耐,可是时日长了总归不是办法 。本来她们进宫的时候还是带了些干粮的,入宫时都被嬷嬷们给收刮走了。收她干粮袋子的婆子还特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想不通要进宫的贵女怎么会随声携带一大袋干粮的,这是怕宫里没得吃吗? 没了依仗,这宫里又不比家里,也不知道银两在这里行得通不,偷偷收买厨子会不会被其他小姑娘给抓了小辫子,累及大房?毕竟宫中跟吃食沾手的都是大忌讳。 徐明薇没胆子拿整个徐家冒险,一时失算,倒连累着碧桃要到宫中挨饿,想来想去,她也只有厚着脸皮说自己胃口大,问一问送饭的宫人,能否多给几碗饭了。 她眼前默默地飘过杨瑾希那无波无澜的脸,徐明兰与她住在同一个偏殿里,但愿两人不要起什么冲突的好。 吃过午饭,小睡了了一阵,到了近末时才醒。碧桃伺候着她洗漱干净了,将笔墨铺张开来,才凝神写了两张字,和徐明薇同住在西殿的三位姑娘就携手作伴着来她这房串门子了。 徐明薇见她们这会儿已经亲亲热热的样子,不由得心下称奇。这世上便是有那等内向容易害羞的,也有像眼前这女孩一般天生擅交际的,不过短短一个午觉的时候,就已经同胆小羞怯的双胞胎打成了一片。 为首的高个姑娘未言先带三分笑,一点都不认生地朝徐明薇说道,“不请自来,还请七妹妹原谅则个。” 徐明薇笑笑,回道,“姐姐客气了,正想什么时候过你们屋里去见见了,住得这般近,姐姐以后可以常来坐坐。只是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姐姐?” 徐明薇见她一进来就喊自己七妹妹,显然是已经朝宫人们打听过了,自己在这上头倒是懈怠了,碧桃又是个直 脑袋的,她吩咐一句她才会做一句,多余的半分都想不到,若是带了婉容来,必定早将其他五个人都打听清楚回来了。人无完人,聪明的嫌太圆滑了,笨的又嫌太方直了……今后要用碧桃,只能自己受累些,遇事多想些,不能再等着下头人把事情处置好了。 那人眉眼璨璨,带了笑意回答道,“我闺名叫傅宁慧,家中行三,七妹妹同家人一样喊我阿宁就行。这两位是詹事府的左詹事千金,巧了,也是家里行三,眼角有颗痣的是悠兰妹妹,没有的是悠竹妹妹,小名珠珠和圆圆,分不清就直接喊三妹妹吧,反正排行都一样。” 傅宁慧说完,朝双胞胎挤了挤眼睛,一脸的狭促。左悠兰左悠竹有些迷茫地回望向她,分明还没听明白她话里的机锋。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做出这样萌感十足的表情,杀伤力加倍,惹得傅宁慧忍不住一手一个地揉了她们的脑袋。 徐明薇一听她姓傅,心里明白过来,这位便是四大家里的西北傅家的了。 傅家是战果起家,后来虽然弃武从文,子孙世代还是照着祖训习拳法兵器。下马穿丝戴绸科考中举,上马能枪挑羌吴生饮胡夷血,少有不成器的。现在的家主傅宏博更是官居五军都督府大元帅一职,手里握着能调动十万兵力的半枚虎符,另外半枚则由天顺帝保管着。遇到外敌入侵,集齐了两人手里的虎符,才能调遣得动军队。 也难怪她会生出这样爽朗的性子,在徐明薇的印象中,爱好体育运动的大概心胸都豁达开朗些。 傅宁慧这时看见了碧桃还没收起的大字,凑头过去一看,赞叹道,“七妹妹这一手字写得又正又直,倒比我的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哩。” 第28章 宫中小伙伴(中) 被她这样一说,左悠竹和左悠兰也走过去看,害羞地看徐明薇一眼,却没说什么。 “宁姐姐只怕比我要写得更好些,你在家有练刀枪棍棒的话,手上力气应该不小。”徐明薇让她看自己手腕上绑着的小沙袋,说道,“我还得靠这个才练出些力气来呢。” 三个小姑娘都好奇地抓着她的手看,又将小沙包解下来细细地研究了一番,都觉得有几分神奇。 “我只见过哥哥们在手脚上绑沙袋练轻功哩,没想到还能用来练字,七妹妹你想的好法子啊。”傅宁慧夸奖道。 徐明薇不敢贪功,解释道,“这个不是我想的,是我家中的房师傅说的。” 众人都觉得好,要回去仿效着学了。徐明薇看双胞胎姐妹瘦弱的样子,连忙劝道,“开始的时候切莫贪心,做个小小的用着就行了。等以后习惯了,再慢慢加大沙包的份量。” 左悠兰朝她感激地笑笑,心里记下了。 傅宁慧这时忽然问道,“七妹妹说的房师傅,可是房怀山先生之女房素衣?” 徐明薇略有些吃惊,说道,“宁姐姐听说过她?” 傅宁慧笑道,“此等奇女子,怎能不知?” 左悠兰左悠竹两姐妹立刻眼睛发亮地看向她,一脸等着听故事的表情。 “我也是从姐姐们那里听来的。房师傅原来的未婚夫因她父亲房怀山的事情跟她退了亲,这事儿当时闹得很大,房师傅一个深闺女子,不满男方高低势利眼,拿了当年两家签下的婚书上府衙把对方一家子都给告了。” 徐明薇只知道房师傅婚事上坎坷,是被人退过亲的,却不想里头还由着这样一层,也同双胞胎一样惊呆了。 左悠兰迟疑道,“女人也能进府衙告状 的吗?我爹爹说,外头告官的都要先打十下不平棒呢。我娘用鸡毛掸子打我一下都好痛,房师傅怎么能受得了的?” 左悠竹显然也想到了被自家老娘拿着鸡毛掸子打屁股的悲惨记忆,一脸心有余悸的戚戚然。 “房师傅的确是受了那十下的不平棒。府台大人怜她一介幼女,父亲在读书人那边又素有贤名,让衙役们关了门,让婆子轻轻打了……” 左悠兰不信,质疑道,“偷偷关起来打的怎么大家都知道了呢?那么轻轻的别人怎么肯?” 傅宁慧叉腰道,“还要不要听啦?这还让不让人说啦?” 徐明薇还没见过像她这样不顾形象的大家千金,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音。 “你们一个个地根本就是存心的,不想听故事我就不说了,哼!”傅宁慧假意恼了,转身说道。 左悠兰连忙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一时急得脸颊通红,窘迫得要命。 徐明薇看不过眼,过去将人拉回来了,说道,“现在停下来不说,只怕夜里睡不着觉的还是宁姐姐。” 傅宁慧被她看穿,爽朗一笑,道,“好吧,那我就接着讲。” “房师傅受了那十下杖刑,往上头递了状纸,是她亲手写的。府台大人一看,那字写得实在漂亮,起了爱才之心,势必要替房师傅讨回一个公道,就让衙役们召了房师傅未婚夫一家对簿公堂。房师傅手里有婚书,有定亲的信物,又不在三不娶之列,在公堂之上将未婚夫一家说得简直无地自容,恨不得能挖个地洞藏起来。” “那最后房师傅赢了吗?”从头到尾一直没开过口的左悠竹好奇地问道。 “自然是赢了的。府台大人亲口下的判 ,着令房师傅的未婚夫一家在半年内迎娶房师傅,过了时限还未成亲的便要坐牢。”傅宁慧很是满意自己故事造成的效果,细细说道。 “可房师傅后来还是没嫁人啊?她未婚夫一家怎么了?”徐明薇疑惑道。 “这才是房师傅的传奇之处啊。府台大人判决刚下,她就跪在衙上问府台大人既然有三不娶,是否也得有三不嫁?婚姻大事,怎能只容得男挑女,不容得女挑男?” 豪气!生在这样男子为天的时代,徐明薇很是佩服房师傅有这样的胸襟和气魄,不亏为一个奇女子的称号! “府台大人当时一听,哈哈大笑,却反问房师傅,以她看来,何谓三不嫁。房师傅竟也不怕,站了起来朗声说道——不忠不孝之人不能嫁,不仁不义之人不能嫁,不恭不悌之人不能嫁!” 众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到这里终于听懂了。原来房师傅到府衙告未婚夫一大家子并不是为着能为自己争回亲事,而是抱了这样当众将自己受到的侮辱轻视通通还回给对方的打算。 “那府台大人同意了么?”左悠兰问道。 “府台大人当场改了判决,判房师傅解除婚约有效,未婚夫一家要退回婚书和定亲信物,将来男婚女嫁各不得干涉。”傅宁慧说得兴起,口早就干了,都记不得要喝上一杯水,只停了说话好让她们接着说。 “房师傅好帅气!”徐明薇脱口而出一句赞叹,将三个小伙伴都听晕了。 傅宁慧好奇追问道,“什么是帅气?” 徐明薇指了指她,说道,“便是像你这样的,爽直开朗,有胆气去做别人不敢做的。” 傅宁慧瞪大着眼睛,心想这七妹妹怎么知道自己在家是如何调皮的, 难不成她也暗地里打听过自己不成? 左悠兰却没耐心了,催促道,“那后来呢,房师傅的未婚夫一家怎么样了?” 她想那一家子在人前出了这样一场丑,总归是没什么好结局的吧。 傅宁慧叹口气,语气里没了之前的欢欣雀跃,“男方一家人被人指指点点地笑了半个来月,很快就娶了另一家的女儿,次年就生了一个大胖儿子。” 左悠兰左悠竹:…… 徐明薇:没想到傅家的女儿天生有段子手的技能点呢。 “宁姐姐以后还是不要说故事吧,说得真叫人伤心。”左悠兰轻声说道。 徐明薇心下也是叹然。难怪房师傅整日脸上一副生人莫近的冰冷表情,任谁被人欺负到这般田地,心中也欢乐不起来吧。 “男女之不平,大概就是如此了。”徐明薇说道。 傅宁慧和双胞胎都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她,把徐明薇看得心里毛毛的。 “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了?”她狐疑道。 傅宁慧到底年岁大些,将双胞胎心中隐隐有却说不出的感觉道了个明白,“房师傅的官司既了,回乡受家人责怪,受族人驱逐,分明没有做错半分,却为世道所不容;男方受人一时嘲笑,但不出一个月,世人就忘记了他也曾经是个在公堂上,被府台大人亲口定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恭不悌的人,大把青春正好的人家等着他挑,无人苛责。这便是七妹妹说的男女之不平吧?” 徐明薇点点头,还是没明白自己说过了哪里。 “七妹妹可知,这事情在内院说起的时候,大部分官家女子还是有几分瞧不起房师傅的,家中出了事就应该早些与男方切断关系,省得无端拖累了人家。即便是不满男方退亲 ,也不该将家丑闹到府衙之上,惹人笑话。在她们眼里,男方唯一做错的大概就是另娶他人娶得太早了些,颇有些不念旧人的意思,让人不齿。” 傅宁慧将自己所听到的姑母间的议论说与她听,把徐明薇彻底惊呆了。都已经娶了别人了,念旧有什么用?填不饱肚子也换不来银子,不过费一点功夫在旁人面前,假心假意地缅怀一下被自己退亲的未婚妻,就又成了众人眼中的正人君子?!还要博得众人一声叹息,多好的夫家,还为退了亲的人家守了一年,也是难得了! 左悠兰和左悠竹也是从小受着这样的灌输长大的,所以房师傅这样的离经叛道在她们眼中还是稀奇大过了别的,听过惊呆过便再无他了。现在听傅宁慧这样一解释,才明白了徐明薇的意思,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朝她看去。 心中想的却是,不愧是房师傅的徒弟,说话都这般骇人啊。 “平日我也是这样说,却没人赞同,反惹得娘亲一顿怨责。今日有七妹妹,总算是寻到了个知心人。七妹妹,日后我们可得多往来,沐休日得空的话,也欢迎你来我家玩啊。我家有个很稀奇的西洋钟,走时叮当响的,到了半个时辰的整点还会有小鸟钻出来叫唤呢,可有意思了。”傅宁慧抚掌笑道。 双胞胎姐妹比徐明薇先与她结交,见她同徐明薇这样亲近,脸上也没显露出嫉妒不平的神色,听话的重点反而放到了那西洋钟上,好奇地问道,“那钟怎么只走半个时辰的?那怎么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呢?” 徐明薇稀奇的是天启这个时候竟然也通外务了,当下眼中也流露出几分惊奇,倒合了她们说话的这个情境,不显突兀。 第29章 宫中小伙伴(下) 傅宁慧这时才想起自己无意间冷落了左悠兰左悠竹两姐妹,连忙补道,“西洋人与我们这里不同,半个时辰算一个整点,钟面上有刻度的,最短的那跟针走完一圈就是过了半天了,等走完两圈就是一整天……这么说也说不清楚,等沐休了,两位妹妹也和七妹妹一起来我们家玩好不好?” 左悠兰两姐妹眼里顿时放光,下一瞬两人眼里的光忽然就灭了。徐明薇正好奇她们是怎么回事,就听得左悠竹带了几分沮丧地叹气道,“这事还得问过家里人,同意了才走得成。” 傅宁慧不以为意,点头道,“自然是要问过家人才好的,到时候我让家人递个帖子,在家里办个花宴,左夫人应该会同意的。” 左悠兰和左悠竹这才高兴起来。 “对了,那边的我们是不是也该过去看看?”傅宁慧向三人征求意见,问道。 “七妹妹还有个姐姐在那边住着,嬷嬷们怎么不把你们姐妹两排在一处,也是奇怪了。”她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徐明薇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拉起两个双胞胎的手,说道,“既然要串门子,就早些过去吧,省得赶上饭点,倒成了存心蹭饭的了。” 一句话说得三人都笑了起来,各自起身带了自己的丫头往东殿结伴去了。 到了东殿,整个地方都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徐明薇看看傅宁慧,说道,“不会到这个时候了还没起吧?不如先去我五姐姐房里转转,省得吵到了别人?” 傅宁慧点点头,左悠兰姐妹也没异议。徐明薇问了宫人,问清楚了徐明兰住哪一间,四人便拉着手往徐明兰的住处去了,竟还是一个人都看不见。 徐明薇心里起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徐明兰这人她最清楚,断不可能在第一天甫入宫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时候,就到处乱逛,必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连忙跑到外殿问当值的小宫女,可有看见徐明兰往哪里去了。 小宫女回忆了半天,总算想起似乎看到徐明兰是跟着杨家大小姐出去的,两人都没带丫头跟着。 徐明薇着急,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她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小宫女指了指东殿的后门,“奴婢记得小姐们好像是从那边出去的,但到底去了哪里,奴婢就不清楚了。” 徐明薇谢过小宫女,又问了杨瑾希的住处,来不及跟傅宁慧等人说一声,提着裙子便在回廊中奔跑起来。 傅宁慧放心不下她,嘱咐左悠兰左悠竹两姐妹在徐明兰的院子里坐着等她们,自己也拎着裙子追了上去。 碧桃力气虽大,腿脚却不比徐明薇来得快,等她气喘吁吁地追上小主子,徐明薇都已经看过杨瑾希房里,也一个人都没有。 “奇了怪了,她们能跑到哪里去?”这时候傅宁慧带着贴身丫鬟银红也跑到了,看这一院清冷,纳闷道。 “几个大活人,总不能就这么丢了。”徐明薇见杨瑾希也不在,最坏的打算便是这两人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里头争吵打架,最好的结果希望是两个人一见如故,十分投缘地携手出去逛花园了。 不过最后那个设想,便是徐明薇自己都不信的。 “走,去后门看看。”她果断转身道。 一行人又急色匆匆地原路返回,有宫人路过还不敢露出异样,这万一要是被刘嬷嬷她们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处置她们。 左悠兰姐妹看到她们去而又返,好奇地跟上来,问道,“还没找到人吗?” 徐明薇摇 摇头,说道,“杨瑾希房里也没人,但愿她们只是去花园里散步去了。” 左悠竹天真地说道,“是啊,外面那个园子那么漂亮,让我在里头逛上一天都不会觉得累呢。” 她这样孩子气的话,若在刚才,徐明薇和傅宁慧肯定要被她给逗笑了。然而这会儿她们都没有了说笑的心情,提着裙子便快步往外头找人。 “等等,往这边走。四组脚印,看大小应该就是五姐姐她们了。”傅宁慧不亏是出身将门,才出了东殿不久,就发现了泥地上有新鲜的脚印,拉着徐明薇往花团深处探脚进去。 徐明薇心里一松,有了线索就好,皇宫这么大,要是没有傅宁慧在边上带着,她们就跟无头苍蝇一样,只是到处乱撞而已。 有傅宁慧在前头带路,不一会儿,大家就穿过了花海,到了望江亭上。 “脚印到这里就断了,也没出去的印子……奇怪,她们这是凭空就消失了吗?”傅宁慧已经里里外外地将亭子看了好几遍,完全找不到徐明兰她们四个人有离开这个亭子的痕迹。 徐明薇走到亭子的长凳边上向下望,是道陡峭的小山坡,树木长得极为茂密,倒看不清楚下面到底有没有人。 她若有所思地仔细观察了一下亭子四周,果然看到了有泥土被带翻出来的痕迹,连忙叫住傅宁慧,“宁姐姐,你看!她们应该是掉到下面去了!” 几人都大吃一惊,这山坡被树木遮着,也不知道到底是有多深,徐明兰她们要是真掉下去的话,能不能活命都是个问题。 “这可怎么办?宁姐姐,她们会不会已经死了……?”左悠竹都快被吓哭了,跟着她的小丫头连忙将她抱进怀里捂住嘴,哄道,“姑娘可 千万别哭,等会儿引来了嬷嬷们,要连累姑娘们的。” 左悠兰也很害怕,这会儿还能鼓着勇气拉住了妹妹的手,轻声说道,“妹妹别怕,有宁姐姐她们呢,不怕啊,你乖乖的,不怕啊……” 左悠竹这才忍住了眼泪,看了一眼那郁郁葱葱的山坡底下,吓得小脸一白,连忙又扎进了边上丫鬟的怀里,再不敢出来了。 徐明薇心想徐明兰她们要是在下面,也肯定是为着刘嬷嬷那一句警告不敢高声求救的,现在也只有想办法下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救的。 “碧桃,你回去问人要跟长绳子来,就说姑娘们想要做拔河的游戏。”徐明薇转身朝碧桃吩咐道。 一旁的傅宁慧听了,也说道,“等等,让银红跟着一起去,人多了更可信一些。” 徐明薇点点头。 碧桃和银红得了吩咐,拉着手便提了裙子去了。不一会儿,就给她们带回来一条粗麻绳,只是长度上还差了些,顶多下到十来米的位置。 徐明薇将绳子绑到碧桃的腰上,另一头在亭柱子上绕了一圈绑紧了,最后检查无误,对碧桃说道,“能下到多少算多少,要是没看见人,就赶紧上来,听明白了吗?” 碧桃点点头,摸着树枝下去了。徐明薇见着绳子慢慢被绷紧,心似被吊到了嗓子眼,又不敢高声问碧桃下面情况如何,等了一阵,仍不见下面有反应。她正等得心焦,傅宁慧拉着她看那麻绳,“七妹妹你瞧,绳子刚才还是绷紧的,现在却是松了,你那丫头必是自己解开了绳子又往下面找人去了。” “糊涂!”徐明薇暗骂一声,碧桃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孩子,这冒险下去,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实在不行 还是跟宫人们说一声,让人来救吧,顶多到时候被责罚一顿,只要五姐姐她们咬死了是玩闹的时候不小心掉下去的,刘嬷嬷未必会把她们两个赶回去。”杨徐两家是死对头,徐明薇凭着先入为主的印象,总觉得这两人掉下山坡去,定是之前起了口角什么的,所以一开始多少有些做贼心虚,不敢声张。这会儿想明白了左右牵涉在内的两个人,现在有可能都在底下待着,就算叫了人过来救也能找借口把事情的起因给瞒过去的啊。 可她现在想明白了都已经太晚了,碧桃又私自解了绳子不听她的命令往山坡下搜,除了等待碧桃上来,没别的更好的办法。 “动了动了,薇姐姐你看,你快看,绳子动了!”左悠兰这时候忽然激动地小声叫道。 徐明薇和傅宁慧连忙往下面一看,果然,那麻绳重新被蹦得笔直,随着底下人的动作一颤一颤地抖动着。 “必定是碧桃她们上来了。”傅宁慧安慰徐明薇道。 话音刚落,便看见丛丛翠绿当中,钻出一个粉色衣裳的小丫头来,正是碧桃。徐明薇随即眼尖地看到,碧桃背上还背了个身穿酱紫色小袄裙的小姑娘,因她侧着脸,一时也看不出来到底是哪个。 等碧桃快爬到亭子的围栏处,银红等人都过去帮忙把人给拉上来,徐明薇这时才看清楚,竟是杨瑾希。 “你有没有事,可有摔到哪里了?”傅宁慧见她腿脚无力的样子,担心她伤到了腿,连忙问道。 杨瑾希摇摇头,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只是扭伤了,下面还有三个人,倒是没受伤。” 徐明薇这才放下心来,好奇问道,“我五姐姐也在下面是吗?你们两个怎么会跑到那下面去的?” 第30章 宫中生活(上) 杨瑾希脸上忽然一红,半晌才回答说,“你姐姐来找我玩,嫌屋里闷我们就到园子里来了,走错了路到了亭子这里歇息,突然窜出来一条蛇,我一不小心就掉到下面去了。” 左悠兰不解,问道,“不对啊,那也只有你一个人掉下去,怎么五姐姐她们也都掉下去了?” 说到这里杨瑾希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低声回道,“她们先是想拉我上来,大家力气不够,反而一个一个地都掉下来了,我脚又扭伤了,爬也爬不上来。大家都怕嬷嬷们责罚,说好躲在下面等到天黑,等我脚好一些了大家再一起上来。” 徐明薇要是大人的话,这会儿简直想把这群小屁孩都拉起来打一顿,等到天黑再上来,这都谁出的馊主意啊!刚刚看到两人房里都没人,她都快吓死了好吗?!还以为这两个人为着家族光荣,到外头私斗了呢! 说话间,碧桃已经将徐明兰也背了上来,同杨瑾希一般灰头土脸的,衣裳裙子都脏得看不出颜色了。 这会儿见了徐明薇,徐明兰也没平日里的傲气了,嘴巴一瘪就往她身上抱,“七妹妹,好在有你啊。” 徐明薇躲都来不及,就被她沾了一身的土,对上傅宁慧戏谑的眼神,只好无奈地拍了拍徐明兰的背,哄她不哭。 也不知道谁是姐姐,谁才是妹妹啊! 一行人总算有惊无险,都被碧桃从小山坡下头背了上来。开始徐明薇还怕杨瑾希没说实话,后来从徐明兰嘴里前后一证实,果然如她所说,是两人结伴游花园的时候出了意外。几个小姑娘又累又怕,拖着个扭伤了腿的杨瑾希实在是爬不上来,要不是傅宁慧她们临时起意要来东殿与她们熟悉熟悉,也不知道 这四个傻蛋要躲在下头躲到什么时候去。 现在人都没事了,大家帮着徐明兰她们弄干净衣服,又重新梳了头,趁着天色渐暗没人注意的时候溜回了东殿,才从房里伺候的宫女嘴里听说,刘嬷嬷派来的人刚找过她们一回,没看到人又回去了,但是晚一点还会过来看看。 徐明兰松了一大口气,这要不是她们及时赶回来了,只怕晚一点宫里查人的时候就要穿帮了。 几个小姑娘因为共同经历了这么一遭,因为共同拥有一个小秘密,背着大人们做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坏事,彼此之间便有些不一样了,感情迅速升温起来。初次见面时的那种陌生和隔阂仿佛遇水的盐粒,融得再也看不见了。 至于今天的大英雄碧桃,也受到了杨瑾希和徐明兰的真心感谢。众人这时候已经知道了碧桃的特殊之处,今天晚上是来不及了,只能将自己的晚饭特地拨出来一些匀给碧桃,以感谢她今天出的那么大力气。因为杨瑾希自小挑食,杨家送人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给厨房的人打好招呼,打通了关系只做她爱吃的。有了她这层关系,多给些钱让厨房额外送些饭菜来倒也不是难事。 让徐明薇头疼的事情,在杨瑾希这边十分容易地就解决了,也算是碧桃给自己找到了一口饭吃。 猜着自己房里估计也有宫人过来看过情况了,怕晚回了惹人过问,几个姑娘只要依依不舍地彼此道了再见。 徐明薇走在回去的路上还在想,果然人不可貌相,她原先看杨瑾希,只觉得从未见过比她再面冷傲气的人了。可真接触下来,杨瑾希也不过是个容易害羞的小姑娘,并不像她预想的那样难打交道。而且,似乎她们三 个都忘记了杨徐两家是死对头这回事了,照样在一起说笑,与和左家傅家的并无不同。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不会长久,兴许她们现在还小,并不懂得这些,等她们以后渐渐长大了,会不会慢慢就变了呢? 要是永远都长不大该多好!永远当个快乐不知愁的孩童,有爹娘宠着,有哥哥们爱护着……徐明薇心里惆怅,叹了一口气。 碧桃不知她心中抑郁,只知道今天晚上自己终于能吃饱些了,高高兴兴地忙里忙外,脸上满是简单的快乐。 徐明薇被她传染,心情也好了些起来。两人收拾着绣了半幅手帕,等着刘嬷嬷底下的人过来点了名查了人,简单地洗漱过后,徐明薇在皇宫中度过了自己第一个离了家人,孤身在外的夜晚。 临睡前,徐明薇忽然想起来,今天她们还有一个小伙伴没有正式认识过,当时去杨瑾希房中找人的时候她们也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等明天早上见大公主和师傅们时,再认识也不迟。她这般想着,沉沉睡下了。 在她睡梦之中,季氏让人寄出的信也才刚出了京。但是等贺兰氏收到信,怎么着都得是七八天之后了。而远在嵊州的徐家老小们此刻刚到了祖宅,贺兰氏还以为徐明薇仍在家中,正让薛婆子吩咐下人准备笔墨,要趁夜前给家中带封信,问问徐明薇的起居近况呢。却不料千里之外,她的宝贝女儿早已经身处深宫了。 一夜无梦睡到天明。 芳华殿中各人用的热水都是有度的。每天早中晚三个时间段,由宫人们从水房抬了放在殿前,过了时间便没有热水可用了。 碧桃第一天进宫时就被嬷嬷们教导过宫里的规矩,早早从宫人那里 抬了一大桶热水回来,一路引得各房的丫头侧目。那样重的水桶,换做别人还要抬两趟呢。 拿热水的事情本来昭阳也有份的,但她自凭着资历,又欺负碧桃是个老实的,故意耍奸没去。要不是碧桃天生力大,就要被昭阳给算计到了。 眼看着没她帮忙,碧桃一个人也把热水给扛回来了,昭阳靠着门边吐出一嘴的瓜子皮,悻悻然地啐道,“果然是个天生个劳碌命的,活该干活累死你。” 碧桃看见了她也当没看见,不理会昭阳嘴巴里的囫囵话,看时候不早了,正打算进去喊徐明薇起床呢,便看见昭阳把手里的瓜子一扔,擦干净手扭着腰就往里头走,还回头送了她一个颇为挑衅的笑。 “姑娘已经起来了?外头天气好着呢,姑娘今天可要穿什么色儿的裙子?” 昭阳进去的时候徐明薇已经醒了,睁着眼睛靠在床背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忙堆起满脸的笑,讨好地问道。 徐明薇一听是她,又不见碧桃的身影,眉头便是一皱,冷声问道,“怎么是你?碧桃呢?” 昭阳心里不喜,面上却仍摆了笑脸,柔声道,“碧桃妹妹或许还没起吧,昨夜伺候小主睡得那么晚,起来晚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徐明薇见她转身要去开自己的箱子,更是不耐烦她,直接扔了一句,“昭阳姐姐去叫一下碧桃吧,我习惯了由她伺候着,东西归放在哪里也只有她最清楚,慢了怕等会赶不上早课。” 昭阳本还想再坚持一下,见徐明薇眼里已经满是不耐,只好舍了念头,恨恨地往外头叫碧桃去了。 徐明薇等她走了,才从床上跳下来,自己开了箱子找了件豆绿色的短褂和配套的裙子。等碧 桃端着热水进来,徐明薇已经自己换好了衣服。 刚刚她也不过是哄骗昭阳的。帮她收拾东西的一直都是房里的婉柔,碧桃还是临出门那天才被她调到身边的,哪里清楚她箱子里头都有些什么东西。 这个昭阳千方百计地排挤碧桃,想要凑到她跟前伺候也不知道是为着什么。但是徐明薇向来不喜欢心眼多过筛子的,尤其是这样心术不正,喜欢踩着别人往上爬的,最为不齿。 “来了,快打水与我洗脸,省得等会迟了。”徐明薇听到脚步声,回看了一眼,正是一脸犹豫的碧桃。 “姑娘,我并没有晚起。”她平时向来没有背后说人的习惯,刚刚要不是站在门边不小心听到了一耳朵,碧桃都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这样惯会睁眼说瞎话的人。 “热水也是我一个人去拿的。”她咬咬唇,又补充说道。 徐明薇心下好笑,碧桃还知道要反抗,总比一味地傻傻受人欺负,不知道为自己辩驳的要好。当下也不回头,自己拿了犀牛角梳子梳头,淡声道,“我若不是知道你已经起了,又怎么会让昭阳出去找你呢。” 碧桃听到这话,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来,原地满血复活了,“还是姑娘聪明,没受昭阳的骗。” 徐明薇见她又笑得像个得了全世界糖果的孩子,嘴角也浮起个浅笑来,拿梳子敲敲梳妆台,催促道,“好了,还不快些过来帮手,再磨蹭可真要来不及了。” 碧桃连忙挤了条热帕子过去。主仆两个一顿忙乎,终于赶在大公主和师傅们来之前,到了学堂。 里头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因着昨天傍晚的经历,除了那个还不认识的之外,其他几人都朝她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第31章 宫中生活(中) 徐明兰看她一眼,脸上忽然绯红地扭过身去了。徐明薇也不知道她在别扭些什么,正在犹豫要不要站到她边上去,傅宁慧见她进来,暖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徐明薇便走到她边上站了。 傅宁慧回过头来,轻声道,“正主还没来,你也不算迟。” 说罢,她对上徐明薇的视线,两人忽然相视一笑,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一丝紧张和隐隐的期待感。 “前面那个穿绯红色裙子的是户部侍郎的小女儿,姓周,闺名叫冉星,昨天被风吹着了,一整个下午都在房里睡觉没出来,刚好与我们昨天错过了,回头再介绍你们两个认识吧。”她见徐明薇有意无意地在打量陌生的那个小姑娘,轻声解释道。 徐明薇惊讶与她出色的交际能力,在大家还睁眼一摸黑的时候,傅宁慧早就把周围几个人的出身都给打听清楚了,又似乎和谁都说得上话,小小年纪就如此长袖善舞,着实让人惊叹。 她还来不及回话,外头便有太监高声唱喏道,“大公主殿下驾到!” 殿内众人连忙按照宫中礼仪跪下迎接,徐明薇也不例外。只听得一阵珠玉相击的清脆声,一截鹅黄色的精美苏绣裙摆从她鼻子底下甩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顶上一道脆生生的女童声音说道,“都起来吧。” 徐明薇跟着傅宁慧一块儿起了身。没有吩咐,众人都不敢抬了头,皆眼观鼻鼻观心地站了。 大公主刚从跑马场上回来,匆匆换了能见客的罗裙,到了这会儿才发现自己竟将马鞭也顺手带出来了,连忙趁着底下众人还低着头的时候,将马鞭扔给宫人们收了起来。她就机细细看起底下七位伴读来,有高有矮的,因都低着头,一时 也比不清楚,谁个子最小。 她自己生平最恨的就是长不高,三妹妹和四妹妹背地里常叫她矮冬瓜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没办法和她们计较罢了。 看了一圈似乎双胞胎最为矮小。大公主不声不响地走到了左悠竹的边上,似乎是她比双胞胎高上那么一点点。在她心下喜滋滋的同时,左悠竹却是快被吓哭了。大公主一声不吭地盯着她都快一刻钟了,娘啊,她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大公主站在左悠竹边上看了半天,确定了自己以后再也不是最矮的了,终于心满意足地走开,打量起其他伴读来。 徐明兰就站在双胞胎的边上,余光瞥见大公主朝自己这边走过来,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下意识地挺了挺背。本来她就是岁数最大的,身量也是几个人当中最高的,这一挺直了背更显得高了,看得大公主心里觉得怪没意思的,径直从她边上过去了。 徐明兰:…… 她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见大公主忽然对着一人问道,“你是哪家的姐姐,今年多大了,你长得可真漂亮!” 徐明兰一时没忍住好奇,回头去看,果然不出她所料,让大公主捉着问话的正是徐明薇。等她意识到自己失礼的时候,却发现这时候殿中的每个人都跟她一样,拿又惊又讶的眼神看向了徐明薇,她并不算做得出格的。 徐明薇也不曾被人这样直白地当中夸奖过,见大家都因了大公主的话直盯着她瞧,便是再淡定,脸刷一下地就红了个透。这边公主问话也不好不回答,连忙福了个身轻声回答道,“谢大公主夸奖。臣女是内阁大学士徐天罡之女,今年五岁。” 大公主一听她跟自己年龄相仿,顿觉亲近,她自小 便喜欢长得漂亮的人,因此就连身边近身伺候的,都是皇后娘娘特意挑选出来的皮相上佳的宫女和太监。 身为资深的外貌协会会员,即便几个伴读的都低着头,大公主她刚刚一眼就注意到了徐明薇,因垂着头而露出的纤细脖颈,在一头乌发的掩映下,皮肤润洁如上好的凝脂,透着莹莹如象牙般的光泽。只凭这一点,便已经是半个美人了。等徐明薇一抬头,大公主险些被眼前的小美人给看呆了去,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她在古书中看到的赏美八字真言总算是有能落个实处的了,一时没忍住心里的激动之情,才有了上面那一幕。 跟着大公主来的宫人们都是知道自己主子秉性的,这会儿看清楚了徐明薇的真容,心下也是一阵惊叹,怪不得大公主失态,才五岁就已经活脱脱是个美人胚子,也不知道长大了会是怎生一般光景。 “你是几月份生人的?我是三月份的生日,上月刚过呢。”大公主说话的时候一直两眼发直地盯着徐明薇看,要不是徐明薇心理素质过硬,都要被看出毛病来了。 “回大公主的话,臣女是六月份的生日,比殿下小三个月。” “真好!”大公主抚掌开怀笑道,“原来我该叫你妹妹,我还当这里的都比我大呢。” 大公主忽然想起什么,对着徐明薇头顶看了半天,末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气馁地叹了一口气。 徐明薇等人被她叹气叹得糊涂,刘嬷嬷站在一边简直哭笑不得,大公主准是又拿自己跟人家比高矮了。这徐家七姑娘虽然月份上小了三个月,个子却比大公主还要高上半手,估计这会儿大公主心里正闷得慌呢。 刘嬷嬷怕她越想越丧气,笑着上 前打岔道,“大公主殿下,大师傅一会儿就要过来了,您还有几位伴读的还未正式见过呢,及早熟悉下,等大师傅来了就不好说话了。” 被她一提醒,大公主总算打起精神来,一一跟剩下的人见过了。认完人,她还不忘记跑回去牵了徐明薇的手,灿笑道,“七妹妹今日就跟着我吧,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得很呢。” 徐明薇点点头,余光回看众人的反应,杨瑾希脸上仍旧是淡淡的不见一丝松动,傅宁慧对上她的眼神时回了她一个鼓励的笑靥,左悠兰左悠竹两个小脸雪白雪白的,仿佛还没从刚刚被大公主盯了半天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徐明兰看她的眼神里分明带了艳羡,又有些忿忿不平,唯有昨日只打过一次照面的周冉星,在徐明薇眼神扫过去的时候是满带了恶意的,发觉徐明薇在看向自己的时候,才连忙掩饰住了嫉恨的神色。 到底是年岁尚小,大家都还不是那么擅长遮掩自己的情绪,才让徐明薇在一瞬之间,看清楚了众人的心性和性格大致如何,也暗暗对周冉星起了警惕之心。 徐明薇在观察众人的同时,刘嬷嬷也在看着几个孩子的反应。一番观察下来,她对傅家的姑娘越发有好感。知礼识大体不说,见人带了三分笑,那和气却不是装出来的,是发自心底地对人抱了善意,正因这样,才越发显得难能可贵。宫里勾心斗角的阴私看得多了,常年待在阴暗角落里头的人才会越发向往光明,刘嬷嬷对于傅宁慧大概便是这样的心情。 至于徐明薇,小小年纪却太过老成,心性上一时还看不出来,但看她与傅家姑娘交好的样子,总归错不到哪里去。更何况大公主也喜欢她,有徐 明薇这样性子老成的在大公主身边压着,或许能让大公主跳脱的性子定下来一些也说不定呢。 刘嬷嬷暗暗在心里记上,回头还要说与皇后颜氏听,至于周家的小女儿,刘嬷嬷又回头看她一眼,这样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被选送进宫来的,但看那眼神便不是能容易和人相处的善茬。刘嬷嬷不禁也对周家的姑娘起了几分好奇之心,不过六岁的年纪,是怎么被家里人带得这样歪的?照理说身为嫡女,平日里有着父母的宠爱,不至于要像庶女一样在主母跟前讨欢心,心性应该会更单纯一些才对。 她正思量着,外头唱喏的太监一路小跑着到里头通传道,“禀大公主,方师傅梁师傅已经到了。” 刘嬷嬷一听,连忙让小太监将两位师傅给请了进来。 几位姑娘见她敢拦在大公主前头发话,一时心里都有几分惊奇,偷偷拿眼去瞧她,昨天大家都只顾着听她说宫里的规矩,忘记了看人,这会儿一细看才发现,原来刘嬷嬷看着也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眼角一丝皱纹都没有,年轻得很。 大公主似乎是习惯了,也不在意,仍由刘嬷嬷安排了杂事,自己一心一意要拉着徐明薇到自己位置上坐了。 她这一举动可把徐明薇吓了一大跳,公主之位,她哪里敢沾边坐了。 大公主人小力气却大,徐明薇也不敢真用力扯痛了她,半推半就地就被大公主拉着坐下了。 一旁站着的刘嬷嬷见她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朝她点头笑了笑,徐明薇这才踏实坐下了。 她才刚坐下,方师傅和梁师傅便从外头走进来。这次大公主总算放开了她的手,起身朝两位师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长生见过两位师傅。” 第32章 宫中生活(下) 其他几人也都和大公主一样,恭敬地问了安。 方师傅和梁师傅笑着看了几个新来的姑娘一眼,目光落在徐明薇身上的时候,眼里都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艳。不过两人都是肚里藏乾坤的,当下很快地掩过情绪。方师傅看梁师傅一眼,朝大公主调笑道,“现在有了这么多人陪着你一块儿用心读书,总不能再拿之前的事情来做借口了。” 大公主脸上一热,嘴里嘟囔一句,“三妹妹四妹妹她们的确是很吵嘛。” 却不敢说得大声了,见梁师傅正肃着脸看着自己,连忙改口承诺道,“长生知道了,定会努力用功,谢师傅教诲。” 方师傅和梁师傅这才点头,又一一问过众人姓名,在家中可读过什么书,学过些什么,又是跟着哪位先生学的…… 几个姑娘都一一答了。 在听到傅宁慧是跟着明智上人开的蒙,方师傅回看了一眼梁师傅,笑道,“有珠玉在前,只怕你我二人不过是瓦砾在后了。” 傅宁慧竟也不怕两位师傅,恭敬道,“明智上人是家人为着哥哥们请的,宁慧也只是在边上旁听了几日,并没有认真学过多久。家中为着宁慧能到宫中聆听两位大贤的教诲,不知有多么高兴呢……” 几句话说得又漂亮又圆了各自的面子,不过六岁的年纪,说话做事如此周全,倒叫两位师傅心下略惊。 方师傅笑着叹道,“傅家果然是出了名的大慧人家,才能教出这般伶俐的女儿啊。” 傅宁慧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默认了自己母亲教女有方。 方师傅见着更是心喜,这傅家的女儿该谦虚的时候谦虚,不该谦虚的时候也不含糊,简直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啊。 待到问至 徐明薇徐明兰姐妹,听到她们师从房怀山之女房素衣,两位师傅脸上都显出了些唏嘘之色。 “你离家之时房师傅可还在府上?”梁师傅朝大一些的徐明兰问道。 徐明兰躬身回答道,“明兰离家之时,房师傅已经带人回乡祭祖去了,一来一回,估计要到五月中才能回京。梁师傅若是有要紧事找先生,大可以写了信带到徐府,明兰的二房婶婶还在家中,自可代为传达。” 梁师傅轻声道,“罢了罢了,也不是什么紧要事。故人之女,零落之际没有伸出援手已是于心有愧。她这般上京也不曾来找过你我二人,不知当年那事她是否心中还有怨恨,不愿见我们?” 方师傅拍了拍梁师傅的肩膀劝慰道,“大厦将倾,便是当年你我站了出来,结果也不会因此而有任何改变,老友还是要看开些啊。” 梁师傅勉强挤出个笑脸,又问徐家两姐妹道,“你们房师傅在徐家住着可好?教了你们些什么?” 徐明兰抢着答了。 两位师傅听说她们跟着房师傅才学了不到一个月,不免摇头叹息,“真是可惜了,你们房师傅填花词才是一绝,少有人能比得过的,一手工笔画更是精妙绝伦,精准如生不说,难得的还有意境,比不少山水写意的深远许多……哎,真是可惜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视线又集中回徐家两姐妹身上。杨瑾希看了看她们,心里却道,这原本该是她们杨家的先生,原来是被她们给抢走了的呀。 方梁两位师傅感叹过后,对着徐明薇等人说道,“不管你们之前在家学了什么,进了宫里,要重新学起,切不可狂妄自大,觉得这些自己都已经学过,学堂上不认真 听讲。你们可都记下了?” 在场的七人都躬身道,“记下了。” 方师傅捻着胡须道,“如此最好。日后若是有学问不用心的,师傅手里的戒尺就不客气了。” 左悠竹一抬头正好瞧见方师傅挥着戒尺的模样,一阵畏缩,心里害怕得很。几个人当中只有她们家是没有请了师傅的,因为左詹事本身就是管皇族内务的,早就得了消息宫里有意向要招重臣嫡女入宫伴着大公主读书,所以在别人满世界给自家女儿找师傅的时候,左詹事坐得定定的,一点没操心,就等着宫里头开口,顺势将自己两个女儿都送进去。 左詹事其实不止左悠兰左悠竹这么两个女儿,最大的都已经有十岁了,庶女更是生了一堆。在天启新风气的大势之下,想要给女儿找门好亲事的话,往家里请个靠谱的师傅是十分有必要的。可左詹事素来不把女儿当回事情,只看重了儿子们的教养,请的师傅,送的书院倒全都是最好的。轮到女儿头上,多花上一文钱都觉得浪费呢,反正到头来养大了还是要送给别人家的。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爹,左家的女儿们行事上总欠了一分底气,在贵女圈中是出了名的内向胆小。这次要不是左詹事自己便是经手选拔伴读的主事,左悠兰左悠竹两姐妹压根就不会被选送进宫来。 傅宁慧见她害怕,忙轻声安慰道,“别怕,用心学了师傅就不会随便打人的。” 她这么一说,左悠竹反而更担心了。其他人至少还认着些字,她们姐妹两个才真的是大字不识一个啊。 方梁两位师傅见底下几人脸上都有了正色,心中满意,相看一眼,才对着众人说道,“今日新开学 堂,暂时不教新的,等会跟着嬷嬷们领了自己的笔墨纸张,各交一张大字和小楷的作业便成。” 听说今天只需要写两张作业就行了,除了左家两姐妹,其他人脸上都露出些松快的神色来。傅宁慧和徐明薇见左家两姐妹一直愁眉苦脸的,安慰道,“不要紧的,先生们都知道你们家没有请师傅来开蒙,到时候自然会另作安排的。” 左悠兰左悠竹这才安心了些,随着嬷嬷们到库房领了自己的用具。她们还是第一次上手摸到纸笔砚台,比其他人都多了几分新奇,这儿看看那儿摸摸的。倒让一开始只缠着徐明薇的大公主看着觉得有趣,跑到左家两姐妹身边,凑过头去瞄了一眼,不禁笑了。 “我当是什么稀奇宝贝,这不是跟大家都一样的吗?贡缎金线绣的荷包,徽州的纸,徐州的墨,只有笔稀奇些,全是诸葛家出的,你们刚刚就是在看这个吗?” 徐明薇等人这时才注意到原来大家手上领到的,除了荷包上的姓氏不一样之外,里头的东西俱是一摸一样的,就连大公主那份也不例外。 徐明薇莫名找到了前世学校发新书时的感觉,回头看见左悠竹被大公主盯着又说不上话来的样子,不禁叹气,这小姑娘胆子这般小可真不是个事儿。她爹就这样放心地把两只小羊羔送进深宫,也真是狠得下心肠。 大公主见左家两姐妹一碰上她就吓得跟鹌鹑似的,觉得这两人好没意思,难得她遇着两个同龄个头还不比她高的呢,当下自觉无味地走开了。 左悠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一旁的傅宁慧怒其不争地摇摇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公主对徐明薇和左家的两姐妹最有好感,偏 偏这两人不知道争取,硬生生地把靠山给推走了。她也不是不想帮,扶人也得那人自己立得起来,不然旁人就算再用力,也只是白费力气。 大公主弃了左悠竹,又回来拉徐明薇的手,笑得跟个浪荡子似的,“七妹妹的手又软又滑,用的都是什么膏子?我看这些年的内用品也是越来越次了,我这手嬷嬷们也整天用膏子抹着的,却不及七妹妹的半分。” 一番话说得老气横秋,活似她已经活过了半辈子似的,听得徐明薇忍不住笑起来。 “臣女在家都是丫头们提醒了才记得抹一抹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她们自己闲着按照家里的方子做了的。大公主要是不嫌弃,下次沐休回家臣女给你捎一瓶回来,左右也是比不过内造的,大公主就当放着玩吧,开了盖子放一会儿,整个房间都是香的呢。” 大公主点头道,“这样极好,七妹妹你可别忘记了。哎,沐休日你们还能回家,我却还困在这小小的芳华殿中,一步都走不出去呢。” 她自小听嬷嬷们说着宫墙外头的故事,对宫墙外头的世界好奇得不得了,可惜从小到大,身边半刻都离不了宫女太监嬷嬷们,不要说出宫了,便是出恭都有人跟着,真是让人气闷。 想到这里大公主忽然转身问道,“姐姐们可曾离过家到外头行走过?” 徐明薇点点头,回道,“家中有清明踏春,重阳登高的习惯,远的也不曾去过,就在京郊附近而已。” 傅宁慧则爽朗笑道,“祖父自小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总说离了马蹄声便浑身不舒坦,因此家人在京郊建了个跑马场,哥哥们也时常带了我们姐妹一起到那里骑马,不知道这个可算?” 第33章 大公主问俗(上) 徐明兰眼见着头两炮都已经被人点了,一等傅宁慧说完,便立刻抢着回答道,“明兰倒是跟着家母去看过今年十五的花灯,外头好多人,灯也是各家自己做的,上头还贴了字谜,猜着了的还有奖可以拿哩。” 一番话说得大公主眼神都亮了,好奇道,“外头那么多人都猜灯谜,要是同时猜着了怎么办?算谁的?” 徐明兰一时被她问住了,其实那天十五她跟徐明薇一样都只是在酒楼的包厢里待着,根本没下去看过,猜灯谜的事情也都是听了徐明枫他们哥儿几个看灯回来说起才知道的。 因着正月十五闹元宵的时候看灯的人多,拍花子的也大多挤在每年这几个人群密集的时候,讲究些的人家都是在临街的大酒楼里包个雅座,不愿意把孩子带下去挤的,就怕万一婆子小厮们照看不力把小主子给弄丢了。每年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顺天府尹每年闹花灯赛龙舟之类的节气日子,都能接到两三桩这样的案子,丢了的孩子无一不是长得漂亮清秀的。早些年还只拐女孩,这些年男风渐盛,竟连清秀些的男孩都不放过了。 所以大公主忽然一下问到花灯的细节,徐明兰就被问懵了,好在大公主也只是顺口一问,注意力很快就放到周冉星身上去了。 “臣女自幼失母,父亲怕下人们伺候不周,常常让臣女做了男孩打扮,抱着一块上户部点卯。轿子沿途路上父亲还经常会买碗城南阿香婆婆的豆花,甜的咸的都有。甜的上面是蜜豆和花生末的浇头,又香又甜;咸的上面是榨菜末和油条末,撒上芝麻和葱花,要香油的还得再加一文钱……” 在场的都不是家里没底的人,却也被周冉星说的一通甜豆花咸豆花馋 得口水都快下来了。尤其是大公主,在宫中什么龙肝凤胆没吃过,可听周冉星这么一描述,恨不得这会儿自己就到了城南阿香婆的豆花摊上,不论甜的咸的,各式都来上一大碗吧! 杨瑾希听她说到吃的,也跟着说道,“城南的阿香婆豆花我也吃过,甜的太腻咸的太齁,还不如边上的芝麻大饼来得香脆,再打上一碗羊肉汤,正好饱肚。” 徐明薇略有些诧异,羊肉汤和芝麻大饼,跟杨瑾希高冷的气质完全不在一个画风里头啊。 周冉星其实也没吃过阿香婆的豆花,她爹是常吃,上衙门路上都要停了轿子来上一碗,她嫌外头做的东西不干净,向来都是府里厨房做了先吃了,再陪着她爹爹上衙门点卯的。其他人或许还没看出来大公主对外头市井生活的向往,周冉星却是第一时间看懂了,也看透了,才故意拿了她看得最熟了的市井小吃做由头,好让大公主多注意到自己一些。 没想到杨瑾希一上来就拆了她的台子,不由怒道,“城南阿香婆的豆花好得很,不然也不会天天早上卖空,去晚了就吃不到了。杨姐姐,你觉着不好的,未必就是真的不好,你觉着好的或许别人还嫌骚呢。” 这话听着就有些刺耳了,徐明薇皱眉看向她,还不等旁人开口,杨瑾希便冷冷清清地说道,“胡家专卖羊肉汤三十多年了,做一天,歇一天,一天也只卖一头羊。那羊是高山养的,半点行膻味都没有。整只羊拆骨卸肉,一口半人高的大锅连羊头一块炖上一天一夜。食客只需十文钱,拿一大碗,放好码料,再拿一副半人高的长柄大勺子,站在锅边上随你捞,捞上什么便是什么,只要你的碗放得下。那羊肉大多都已经化在汤 水里,只有大骨头上的还有肉块,去得晚的人也只有汤能喝了。胡家一碗羊肉汤,汁清水清的,撒上一把香葱就够,没肉也能喝得极为满足。我家几位哥哥为着胡家一口羊肉汤,也曾让家中厨子试着做过,左右不得其中真味。只好等着有肉汤的日子天还没亮就出府排队,丑时到的,前面就已经排了十来个人,其中也不乏大富之家的。若是羊肉汤的滋味不美,又怎能引得老饕们趋之若鹜?” 周冉星被说得哑口无言,竟找不到言辞来辩驳。 徐明薇却是心下暗叹,果然是真人不可貌相,杨家几位小辈堪称是吃货里的行家,为了一口羊肉汤做到这地步,也是绝了。 大公主先前听周冉星说豆花就已经馋得不行,这会儿听完羊肉汤,肚子里的馋虫那是叫得千般响亮。可惜自己身在宫中哪里也去不得,叹气问道,“也不知道这胡家的羊肉汤是何滋味,杨姐姐,你说要是我让母后宣了他们进宫做羊肉汤,他们可肯?” 周冉星语带轻蔑地插嘴道,“公主殿下召见,已经是他们天大的福分了,还需要问过他们肯不肯吗?” 大公主眉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皱,周冉星连自己已经被大公主讨厌了都还不自知,又在那里说道,“既然这胡家羊肉汤做得这般好,大公主殿下不如就将他们长留在宫中,想喝的时候就能喝到,岂不是更好?” 杨瑾希看她一眼,淡声道,“市井小吃,便该是端个碗站在街边上痛快喝了,才够滋味。大公主想要召胡家的进宫做一碗羊肉汤,又有何难,怕只怕其难登大雅之堂,到时候反而坏了大公主的心情罢了。” 大公主忽然抚掌大笑,赞道,“妙啊!这羊肉汤的确像杨姐姐所说,就 该是端个碗站在街边喝了才显痛快!杨姐姐你也是这样去的?和你的哥哥们?” 杨瑾希说到家里人脸上表情才柔和了一些,回答道,“瑾希是由祖父带着去过几次,穿个男孩的衣服,天还么亮就在胡家摊子外头等着了,尤其是天冷的时候,在外头排着队天寒地冻的,等胡家开了摊子,交了钱领个大海碗,一碗热烫烫的喝下肚子,手脚就全都暖和上来了。喝到半碗的时候隔壁烧饼铺子也开张了,再加个又薄又脆的芝麻大饼,一天都圆满了的感觉。” 大公主憧憬道,“真希望哪天能出宫尝尝杨姐姐说的人间极味,宫里头做来做去都是那几样菜,实在是没味道。” 周冉星还没听出前头大公主的意思,又说道,“这还不简单,让胡家的进宫摆下个摊子,只要不是中规中矩地在饭桌上吃,也是一样的啊。” 大公主正色道,“母后和父皇经常教诲本公主,要与人仁政者,上位者必克其欲,与民休养,与民生息。一味追求享乐,放纵私欲,离大厦倾覆一日也必不久远。再说,照杨姐姐的话,老饕们等两日一市的羊肉汤已是十分幸苦,只因我一己私欲就让人把羊肉摊子收了专门到宫中做汤,我一个小孩子能喝掉多少?岂不是白白辜负了京城那么多胡家羊肉汤的爱众?” 几人在厅中说得专心,都没注意到方梁两位师傅早就已经到了,竟是侧耳听了个全场,在听到杨瑾希说到杨阁老爱带着她去羊肉汤摊子上喝汤时,脸上都露出个狭促的笑容来;听到周冉星骄横地怂恿大公主任性行事时眉头皆是紧紧皱起;听到大公主最后那义正言辞的“上位者必克其欲,与民休养,与民生息”时,不禁抚须笑了。 “ 好一个上位者必克其欲,与民休养,与民生息!”梁师傅抚掌走了出来,赞叹道,“数日不见,长生倒是很有长进!” 徐明薇等人都没料到两位师傅这么快就到了,面上皆是一惊。 大公主受了梁师傅的夸奖,十分得意,偏又要做出了谦虚的模样,拼命克制着自己不翘尾巴的模样让两位师傅都忍不住笑了。 方师傅说道,“长生小小年纪便知道克己,是万民之幸事。瑾希家室渊源深长,却上至阁老,下至孙辈,都做到了归真。不以外物为己身,不以权势为自持,也是难能可贵啊。” 杨瑾希颊上微红,躬身谢过方师傅的称赞。 两位师傅虽然一个字都没有说到周冉星,但前面通篇都是对大公主和杨瑾希的溢美之词,在场的谁还不明白两位师傅的意思。 周冉星羞得满面通红,恨不得能在地上挖个洞好钻进去。见众人都不理会自己,一时又气又窘,暗暗在心底将杨瑾希恨上了。但人家祖父是内阁正一品大臣,父亲也是内阁大学士,比自己一个户部侍郎的出生是好上太多。周冉星没底气跟杨瑾希硬碰硬,只能暗骂一声,但叫她走着瞧。 前面的争论既了,两位师傅也无意再多说什么,让连同大公主在内的各家姑娘都自己磨墨,铺了宣纸开始写两张的作业。除了左家两姐妹呆愣着没动手之外,其他几人都纷纷用小勺子舀了泉水,拿墨块在砚台上推了,看着墨汁渐渐浓厚,才提笔开始写了。 左悠兰和左悠竹正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方师傅和梁师傅两人各自带了一个,教导着她们该如何用镇纸压了纸张,研磨墨汁的时候又有那些要讲究的,等两人都能上手了,才手把手地开始教两姐妹如何握笔。 第34章 大公主问俗(中) 在方梁两位师傅忙着的时候,徐明薇等人都已经写完了要交的两张作业,一张小楷和一张大字。方师傅见她们都做完了,笑着挥手让她们各自散了。而左悠兰和左悠竹两姐妹则毫无意外地被留了堂,好补上与其他人的差距。 方师傅和梁师傅看着满眼惊恐的左家两姐妹,也是心里只摇头。这哪里是送进宫来做伴读的啊,连识字都不曾,左詹事也真是做得出! 却说大公主拉着徐明薇的手出了学堂,眼珠子咕噜噜一转,扭头便朝众人提议道,“天色这般好,不如我们到马场去跑一圈马吧,不然在屋里闲坐着也是闲坐着,浪费了这大好春光。” 徐明薇在家中只坐在小母马上被家仆拉着溜过圈,骑马却是不会的,还未等她说不去,其他几个姑娘都异口同声地说了好。她不好扫了大家的兴,也一起去了,心里打定主意一会儿只在边上看看。 大公主见众人都愿意去骑马,又高兴起来,拉着徐明薇奔奔跳跳的,倒让她也老成不起来了。 徐明兰在马术上并未比她高出多少,却愿意哄大公主高兴,便是不擅长的也同意去了。周冉星前头刚惹过大公主生气,这会儿更不愿意扫了她的兴致。杨瑾希在小事上根本不在意,大家都说去她也便跟着去了。 几人当中大概也就傅宁慧是真的喜欢骑马,一听到大公主说要去跑马场,一双乌沉沉的眼睛霎时就亮了。 宫中的跑马场并不大,正巧建在奇珍园的边上,众人去往跑马场的路上正好能一路逛过去,在里头看到了长毛的狮子,全白的老虎,更有鸵鸟,长颈鹿等许多天启罕见的动物,看得几个小姑娘啧啧称奇。 大公主很是满意众人的反应,更是 承担了解说一职,一路介绍了个遍。这些珍禽异兽大多是外邦使者入朝的时候进贡的,习性各异,平日里需要宫人们花很大的精力饲养着,光是那几只猛兽,一天就不知道要吃掉多少活禽,更别提其他吃各种叶子的了。 “去年还有大俞国的送来两只巨大的食蚁兽,长长的舌头吸溜着只吃蚂蚁,那才叫一个难伺候哩,光是每天给它们找蚂蚁窝就够呛。幸好后来发现用切碎了的牛肉拌上其他的菜叶子之类的也能喂,才算解决了一大难题。可惜去年冬天太冷了,保温的暖气房还没加盖好,两只食蚁兽就冻死了。” 大公主不无惋惜地叹道,“本来那只母的肚子里都有小的了,没来得及生下来就死了。实在可惜,听大俞的使者说,小食蚁兽长得十分可爱呢。” 徐明兰笑道,“大公主可以让大俞国再送一对食蚁兽来的呀,暖房都已经盖好了,过冬不是问题了不是嘛?” 大公主却接连摇头,“大俞国比天启要热得多,一年到头都只有夏天哩。食蚁兽在大俞国不用住暖房都能活得好好的,又何苦做此。” 杨瑾希点头赞同道,“是这个道理。” 周冉星心里暗道,大公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哪里还有个做公主的样子,倒比她在家过得还要不如意些呢。 前后两件事情让徐明薇对大公主的印象越发深刻了一些,贵为天女,却一点也不见骄纵蛮横,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几个小姑娘一路说说笑笑的到了跑马场,里头管事的大太监一看是大公主亲自领了人过来的,连忙挪着小碎步就迎了上来,并不热的天气,那大太监却跑得满头汗水,连身上穿着的青色短褂都湿得粘住了。 “大公主驾 到,奴才有失远迎,还望大公主恕罪。” “免了吧,本公主也是一时兴起,可有足够的马供我们几人骑的?”大公主下意识地挥着马鞭,问道。 那大太监眼珠子忍不住跟着她手上的动作动了,迟疑了一会儿才回道,“有是有的,只是不知几位贵女可有备下骑装?” 众人这才想起来,除了大公主穿的是便宜行动的骑装,外头虽然也是裙子,但裙摆做得刚好到脚踝的位置,又做得极大,便是分腿在马上坐了也不显。其实就算露出来也没什么,骑装的裙摆里头还是裤子。 大公主显然也想到了,不以为意道,“让太监内侍们都退下,在外头守着了,别让闲杂人等进来,里头有嬷嬷们看着就足够了。” 大太监想说什么,但看大公主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只好作罢,领了其他内侍到马场外头守着,并不敢怠慢。 “好了,现在里头也没外人了,大家自己随意挑选这边马厩里的马匹,都是父皇让人特意挑选过的温驯矮马,这种马个子就这么点高,永远长不大的,性子又温顺,跑得又快,再合适不过了。”大公主笑着说道,自己领了一匹叫小雪的白色矮马骑了出去。 傅宁慧很快也选定了一匹枣红色小马,却不急着出去,帮着余下几人各自挑好了马,才一个利落翻身上了马背,爽朗笑着问道,“有没有能耐比上一场?” 徐明薇心想就她们这么绿豆苗似的个子,能在马背上坐稳了就算不错了,当下只笑不答。出人意料的是杨瑾希,竟执了马鞭回道,“有何不可?” 话音刚落,她便拍马跑了出去,倒将傅宁慧甩在后面。 傅宁慧也不生气,喊了一声“杨妹妹你使诈啊!”便拍马跟上 ,留下徐明薇徐明兰两姐妹慢吞吞地爬上马背往外踱步,后头还跟着一个连马背都上不去,只能牵着马走的周冉星,也算是难兄难弟了。 傅宁慧和杨瑾希的这场赛马,最终还是以傅宁慧先了一个马头胜出落幕。 大公主见了也起了胜负之心,硬是拉着傅宁慧又跑了一场,两人赛得兴起,竟甩了众人没入了跑马场边上的红树林中,许久也不见回来。 徐明薇等人正担心,忽而听得一阵马儿嘶鸣之声,接着一纯白如雪,一鲜红似血的两匹矮马从树林间冲了出来,随风而来的还有傅宁慧和大公主银铃般的笑声。 徐明薇松了一口气,要是大公主出了什么意外,只怕她们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转眼大公主和傅宁慧的座驾就跑到了众人跟前。徐明兰笑着迎上去,问道,“不知两位赛马,是大公主赢了呢,还是傅妹妹?” 大公主利落下马,爽朗认输道,“傅姐姐不愧是武将世家的出身,长生自愧不如。” 傅宁慧也随之跳下马来,说道,“大公主骑术上佳,今日宁慧也只是侥幸赢了一点点,下次咱们再比过?” 大公主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比之前要亲近了许多。 周冉星眼看着几人当中徐明薇,杨瑾希,傅宁慧前后都得了大公主的亲睐,心里越发着急,定要找个法子早些和大公主熟络起来才好。 骑过马,大公主觉着有些累了,便由着众人陪着回了芳华殿,各自回了屋洗漱换衣不提。 到了午饭时候,碧桃正准备去厨房领食盒,大公主那边倒来了宫人,邀请徐明薇到大公主的住处用午饭。 徐明薇便让碧桃自己去厨房领饭,她则跟着那个叫绿水 的宫人去了大公主的住处。 路上徐明薇试探着问绿水,是不是所有的公主伴读都在受邀之列? 绿水却只笑不答。 两人一路无言,沉默着到了大公主的住处,远远便听到花厅里头传来了傅宁慧的笑声。 徐明薇不知为何心下便是一松,看了一眼绿水,又不是什么机密的事,嘴巴楞紧! “七妹妹,快过来这边坐。” 徐明薇正腹诽着,便听到大公主向她招呼道。 她连忙走了过去,依言坐下了,环视一周,才发现绿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静悄悄地退走,在座的除了傅宁慧,还有杨瑾希,但再无旁人了。 “今日与诸位姐妹甚是投缘,瑾希姐姐说的胡家羊肉汤虽然是喝不到,厨房却准备了些新鲜吃食,因此特地叫了几位过来共享。”大公主解释道,说完朝边上的宫女看了一眼。 宫人知意,击掌做号,不一会儿便有宫女太监们抬了一只巨大的食盒进来。 徐明薇还在好奇这里头到底装的是什么,只见为首的膳食太监将食盒盖子开了,才露出里头的东西,竟是一整只烤乳猪,底下还燃着炭火,难怪要用这般大的食盒装了。 傅宁慧和杨瑾希也都盯着食盒看,大公主见她们好奇的样子,笑道,“原本也不是什么稀奇的,前几日图尔的使者觐见,送的国礼里头有一种叫苹果的果实,滋味甜美,生食亦可,图尔当地人还有用它来做菜的。父皇觉得新奇,便让图尔的使者指导御膳房的厨子们试着做了,才有了今天这一道。” 徐明薇这才发现那烤盘上放了不少对切成半的苹果,早被炭火烘烤得皮肉发皴,散发出隐秘而又勾人的果香味,与烤乳猪的肉香味糅合在一起,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第35章 大公主问俗(下) 膳食太监拿了白瓷盘子将烤乳猪分切开来,露出藏在肚腹里头更多早已熟透的苹果片,一时汁水四溢,浓香扑鼻,便是大公主,都忍不住拿眼盯紧了膳食太监手里的动作。要不是还牢记着礼仪和教条,只怕这会儿她都要抢了食盒大快朵颐了。 好容易等膳食太监试过毒,宫女们才将分好的烤猪肉一一送到各人面前。本就鲜嫩的乳猪肉经过炭火的烘烤,更是皮脆肉嫩,一口咬下去,满嘴脂香,再细细咀嚼,又有水果的甘甜清香,好吃得令人发指。 几人很快将自己的那一份烤猪肉吃了个干净。大公主接了宫人递过来的湿帕子擦干净手,满足道,“图尔人真会吃,谁能想到这果子配了猪肉来烤,味道这般甘美!” 傅宁慧附和道,“的确如此。不知这苹果可能在天启栽种得活?” 大公主回答道,“图尔的使者带了五十株苗木来的,父皇已经派人下去栽种,据说到结果子也要好几年,要慢慢等了。” 杨瑾希是四人当中最晚吃完的,缓慢而又优雅的进食动作,让人看了都觉得是一种享受,只觉得那些食物葬身与她的肚腹,也算是不枉为食物一场了。 徐明薇忽然无法描绘,这样一个优雅的食客,端着大碗站在街边喝汤会是怎样一副画面。 杨瑾希也用湿帕子净过手,听大公主和傅宁慧在赞叹这苹果烤乳猪的滋味,忍不住开口说道,“等苹果能栽种结果还要等好几年,大公主若是喜欢这种烹饪方式,不如试试其他的。其实拿果子烤制肉类,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像《风记食摘》上提到的梅子酿肉,便是用了腌渍过的青梅酿了五**来烤,既解腻又增添不 少风味,祖父曾经让家里的厨子试过,结果肉没吃完,做辅材的梅子倒是被家人给抢了个干净。还有《湘南子煮经》中提到的醋栗鸡,也是一绝……” 徐明薇不禁笑道,“杨姐姐果真是食味之人,一说起吃食,没人能抵得过呢。” 大公主也是闻所未闻,世上竟还有这些书目,叹道,“每日三餐不过饱腹,竟还有人专门作书立说,写这厨房方寸之地!圣人不是常说,君子应该不求华服,不求美食,但求真义的吗?” 杨瑾希一时被她问住,思忖了片刻,摇头道,“瑾希只知道祖父常说,吃,是人间第一美事。知道什么时候食用螃蟹最为肥美,什么样的稻米适合煮粥而什么样的稻米更适宜做饭,让食物发挥最大的本味,便是一门极为深远的学问。” 傅宁慧好奇地问道,“你祖父要做这样的学问干什么?难道还能考状元的不成?” 杨瑾希仍是摇头,回答道,“虽然不知道祖父为什么这般热衷吃的学问,但我总觉得跟着祖父一起谈论吃食的时候,比跟着母亲学做针线,跟着父亲开蒙背诗的日子要快活多了。” 一番话说得傅宁慧和大公主脸上都显出几分沉思的样子,徐明薇看着几个小姑娘探求人生大道的苦恼样子,十分可爱,心下更觉有趣,也不做声,只听着她们继续讨论。 过了一会儿,大公主托腮愁道,“瑾希姐姐最开心的是吃到好吃的,而我最高兴的时候是母后每次让宫人给我裁剪新衣服——红的深衣该配什么色的络子,金色的靴子该用什么宝石来镶,冬天的袄子围边该用什么色儿的皮子,白狐或是红狐皮子……一想到这些我就高兴,可 圣人却说君子不该追求华服……” 傅宁慧看看大公主,又看看杨瑾希,一时不明白她们刚刚明明在说烤乳猪的,怎么又说起了圣人言。见两人情绪低落闷闷不乐的样子,又不知道该如何开解,只能求救地看向徐明薇。 徐明薇笑道,“圣人说的是君子啊,我们可做不了君子,顶多做个女公子。” 大公主闻言顿时开怀,抚掌笑道,“对啊,杨姐姐,我们只要做过女公子便是了。” 杨瑾希看了众人一眼,并未说话,还在思量自己祖父挚爱美食一事。不止她祖父,整个杨家除了她母亲,余下众人都是美食的热衷者,在古籍里看到新奇方子都要拾掇着家里厨子试上一试的人。难道自己祖父叔伯父亲哥哥们,通通都当不成君子么? 她心中又隐隐觉得可惜,活着若是没有这些美食的妆点,又该有多么匮乏无趣。或许下一次沐休回家,她该问问祖父,圣人言是不是真的有道理呢? 不管杨瑾希心中如何颠覆,大公主等人却是早放下了这个问题,饮过防止积食的山楂糖水,大公主也到了午睡的时候,徐明薇等人各自辞别回屋。 杨瑾希是住东殿的,和她们不同路,早早散了。徐明薇便和傅宁慧两个手拉了手,到了岔路口才道了再见。 这一天算是过得十分充足,她也交到了除了自家堂姐妹以外的朋友,大公主又是这样天真烂漫的性子,宫里的日子或许不会那么难熬也说不定。徐明薇心情轻松地回了屋,却看见碧桃满脸泪痕地坐在地上。见她进来,碧桃连忙慌慌张张地将眼泪给抹了。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还是昭阳?”徐明薇眉头一皱,环视着屋内的 摆设,并未看见昭阳在屋里。 碧桃摇头,回道,“姑娘误会了,奴婢并不是受了谁的欺负才哭的,只是一时想家了。” 徐明薇是不信的。想家?也不会想到脸上无端端多个巴掌印子了。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你准备自己找回场子,出了这口气?” 碧桃仍是摇头,“姑娘别问了,真的没出什么事,奴婢不想姑娘因为这么点小事情跟宫里的人起了冲突。” 若是碧桃是个心思深沉的,徐明薇都要怀疑她是欲擒故纵,故意拾掇着自己去找人麻烦。正是因为知道她不是,徐明薇才明白碧桃为什么忍了委屈不说。 虽是出于好意,却显得懦弱了。徐明薇不禁冷笑道,“你当人家打了你的脸是为着什么?在这宫里,打了你的脸跟打了我的脸有什么区别?你若是下次还这样轻易让人打了去,不如早些收拾包袱回徐府去吧,换了婉容她们任何一个在这里,吃亏的都不会是我房里的人!” 碧桃脸色一白,似是想定了什么,点点头对着徐明薇承诺道,“奴婢知道了,下次不会再被打了。” 徐明薇没再追问,让碧桃把明日学堂上要用的纸张笔墨都收好了。因着左家两姐妹的缘故,方梁两位师傅估计最近几天都没空抓着她们教授什么,大概也就是看了她们的字,针对各人的问题点评整改吧。反正再过两天便是沐休日,到了她们能回家的日子,要有什么动作也得等回来以后再做打算了。 至于是谁打了碧桃,徐明薇心里也有数,不是昭阳,就是徐明兰,旁的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惹上徐家。而碧桃的反应已经给了她答案,不想让她跟宫里的人扯上麻烦 ,除了昭阳那也没别人了。 只是徐明薇不明白,她不过是客居在此,也给不了昭阳什么,对方却明里暗里地一直在跟碧桃别苗头,想在她面前露脸,如此费尽心机又是为了什么?今天不管她们是因着什么起了冲突,就凭她想打就打的这一点,徐明薇就十分不喜。同样都是伺候人的,做什么高低贵贱,仗势欺人? 正思量着,碧桃已经将她的东西归置好了,歪头唤她过去午睡。徐明薇见她脸上**消了些,看着没那么明显了,叹气道,“还疼不?” 碧桃眼里又起了亮光,见小主子肯理会自己,高兴地回道,“姑娘,不疼了,奴婢一点都不觉得疼。” 徐明薇点点头,嘱咐道,“等会开了箱子自己找那盒绿色的膏药抹了,别让我醒来还看见这巴掌印子。” 碧桃连声应了,伺候着她脱了靴子和外衣,往床上躺实了,才打了帘子守到了床边上。 “小主睡下了吗?奴婢刚从厨房端了碗甜汤回来,莲子百合汤,去去燥。” 门外头忽地响起昭阳的声音,碧桃刚想走出去叫她晚点再来,姑娘已经歇下了,便见外头门帘一响,昭阳已经端着碗满脸堆笑地闯了进来。 “哟,这么不巧,姑娘已经睡下了呀,刚刚还听外头守着的宫人说姑娘刚回来,奴婢寻思着最近春燥,姑娘又在大公主那边吃了烤肉,合该来一碗去燥润肺的糖水,没想到还是来得迟了。”昭阳嘴上这样说着,却半点要退出去的意思都没有,又转头埋怨碧桃道,“碧桃妹妹也正是太不会伺候人了,小主刚用了午饭,正是该劝着出去走走消消食的时候,哪里有一回来就让小主躺床上休息的道理!” 第36章 徐明薇返家(上) 碧桃被她噼里啪啦的一连串噎得说不上话来,她从小在家就是个老实的,到了徐家也没经历过下人之间的压轧争斗,就直接被徐明薇调到明月居中护了起来,哪里说得过昭阳。尽管心里明白昭阳这一番话不怀好意,却听不明白她的症结点在哪里,更无从谈起反击。 再一想到早上被昭阳不明不白地就打了一记耳光,碧桃又气又急,偏偏嘴笨说不出辩白的话来,立在那里反而把自己气了个脸红。 徐明薇掀了帘子,看碧桃那副可怜样,摇摇头。包子不是一天炼成的,要让包子长出牙齿来,这个工程量浩大啊! “小主醒了啊,都怪奴婢在这里聒噪,吵着小主了吧?真是罪该万死!”昭阳见徐明薇起身了,连忙卖巧道。 “既然知道,那还不下去?”徐明薇冷声说道。 昭阳被她一句话回得死死的,竟也跟碧桃一样,呆愣住了,还算她机灵,总算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又将那碗莲子百合汤端近了些,笑道,“小主既然醒了,不如起了喝了这碗汤吧,好解春燥。刚从厨房端来的,还热乎着。” 徐明薇仿佛没听见似的,冷眼看了她一眼,背过身躺下了,还不忘吩咐碧桃,“什么奴才,会不会伺候?!下了帘子也不知道把门给关上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头钻,还让人睡觉不让?” 碧桃听着徐明薇像是在骂自己,又觉得不像,回头一看,昭阳正羞红了脸站在那处,气得手抖,险些连碗都端不住。 碧桃怕她把汤水给打翻了,又惹姑娘生气,连忙从她手里接了过来。 “姐姐还是先出去吧,姑娘气性大,惹急了她谁都好不了。” 碧桃好心好意地劝道,没想到反而惹了昭 阳一个白眼,得了她阴阳怪气的一声冷笑,“那还真是要谢谢妹妹的提醒了!” 说罢一甩手走了出去,徒留碧桃站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自己怎么又惹到昭阳了。 “呆子,还不过来!”徐明薇看她懵懂不知所措的样子,招呼道。 碧桃连忙将手里的汤碗给放下了,抹干净手才上前听差,“姑娘还要些什么?” 徐明薇不理她,但问道,“你可知道自己刚刚做错了几件事?” 碧桃摇头,试探道,“姑娘时怪奴婢没把门给关严实了吗?下次奴婢一定注意。” “门是其一。其二,我都已经睡下了,昭阳还能随随便便地闯进门来,下次若是闯进个男子,你又该当如何?其三,昭阳就算是进来了,你也应当拿出贴身大丫头的款来,把人给赶出去,竟还能容得她在这里说了这么半天的话,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主子的?” 碧桃听得冷汗直冒,听到徐明薇最后一句,直接就给她跪下了,“姑娘,奴婢不敢。” “我知道你不敢,可你也得让别人不敢!下次记得别人再当面说你这个没做好那个没做好的时候,把腰杆子给挺直了把人给赶出去。下人伺候得好不好,当主子的都还没开口说,轮不到她一个外人在这里指手画脚的!”徐明薇看她一眼,问道,“这次真的听明白了没有?我也不求你一下子就能把昭阳怎么样,但至少别丢了我的脸。” 碧桃白着脸儿,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不管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吧,但看以后碧桃怎么做。徐明薇躺下的时候余光瞄到桌上那碗莲子百合汤,再看窗上映着的人影,故意大声朝碧桃吩咐道,“桌上那碗汤你趁 热喝了吧,别辜负了昭阳的一番心意。” 碧桃还奇怪徐明薇为什么突然提高了嗓门,不疑有他,真端了那汤一囫囵给喝了。 徐明薇笑眼看她,问道,“好喝吗?” 碧桃点头,“好喝!” “那下次见了你昭阳姐姐,记得谢她一声。” “嗯,奴婢知道了。”碧桃大声道。 窗户上的人影气得一抖,跺脚跑开了。 被徐明薇明着给了一次没脸,昭阳接下去两天都老实了许多。学堂那边也正如她所料,方梁两位师傅都没有上正课,而是一边指点着她们笔力和谋局上的问题,一边紧着捉住左家两姐妹开蒙,倒落了个主次不分的意思。 大公主倒是没因为这样儿责怪左家两姐妹,事实上她这两天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徐明薇还当她怎么了,到沐休日回家那天和傅宁慧在路上说起,才知道了缘由。 原来还是那天大公主请了她们三个共进午餐惹的祸。宫里耳目众多,大公主又没刻意瞒着,徐明薇前脚去大公主住处吃饭,昭阳后脚就连她们午饭吃的是烤乳猪都清楚了,其他各殿的稍微打听下也都不难知道。这事儿不久就传到了皇后娘娘那里,大公主午觉刚起就被刘嬷嬷给请到了永乐殿。不仅被罚了两个月的月钱,还得写百字的思过书。 “月钱倒还好说,那百字的思过书可把大公主给为难死了。要是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她还写得出来。可关键就在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后来还是杨妹妹给大公主出了点子,总算过了关。”傅宁慧笑着说道。 徐明薇沉着眸子没说话,淡笑道,“既然了了事,那便是过去了,傅姐姐说的西洋钟,明薇倒是很想看看呢,不知道傅姐姐什么 时候有空?” 傅宁慧轻推她一把,笑道,“七妹妹好没意思,还是被瑾熙妹妹给说中了,我便是再卖关子,七妹妹也不会那么容易上钩。” 她复又叹道,“罢了罢了,还是我一口气全给你说了吧。这事儿倒不是我们几个要瞒着你,昨天我跟瑾熙先到的,后来来了大公主,看她一脸不开怀的样子我才问了,后面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瑾熙说皇后娘娘是责怪大公主并未一视同仁,君子择友,不该纯粹出于个人喜好,应该从每个人身上找寻自己没有的品质等等。大公主得了指点终于知道该怎么写那百字的思过书,整个下午估计都在脑子里过草稿呢。瑾熙呢是个不多话的,最后就剩我跟你通报消息了,本来还想吊一吊你的胃口,瑾熙妹妹说你心底准早有了答案,是断不会如了我的意的,我还不信来着,今日一试,果真如此啊!” 徐明薇仍是笑看着她,也承认也不否认。傅宁慧觉得没趣,自己转了话题说道,“既然连大公主都被皇后娘娘责问了,我也不好不请所有的,等回家了我问问我母亲,要是家中没事,晚上就能派帖子到各家府上,七妹妹你可一定要来啊。” 徐明薇点点头,说道,“自然是要来的,那就等傅姐姐你的帖子了。” 两人都撇开这个话题,又说起方梁两位师傅。 傅宁慧道,“在家就听说两位师傅的大名,如果不是早就知道他们被宫里的请去了,家父还想请他们进府来的哩。” 徐明薇笑道,“姐姐家不是请了明智上人吗,也是出了名的贤人,别家便是盼都盼不来呢。” 傅宁慧叹道,“一个明智上人哪里够啊,光是我的那些哥哥和堂兄堂弟们, 就够明智上人忙的了。” “兄弟多也有兄弟多的烦恼啊。”徐明薇想到徐明柏和徐明樟,烦起人的时候也是相当地讨人厌。 傅宁慧抚掌而笑,“谁说不是呢。” 傅家离得近,车子先将傅宁慧送到了。她下车的时候,徐明薇听到外头隐约有男孩子的声音,一个正处在变声期,问傅宁慧在宫中可有受委屈,想必就是傅家的大少爷了,另一个声音清脆些,听着像八九岁的样子,却故作老成,问傅宁慧在宫中可有听师长的话,十分做作可笑。徐明薇不知道他是二爷还是三爷,这时车夫挥起了鞭子,随着马儿的一声嘶鸣,车轮子又朝着徐府而去,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听得傅宁慧爽朗的笑声,一阵一阵。 兄弟多也有兄弟多的好处啊。徐明薇笑着打起帘子,往回看时傅家门前已经没了人影。她不以为意,回头却看到碧桃一脸探究地盯着自己看。 “怎么了,我脸上长花了?” 碧桃自觉失态,往后一缩,末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大爷和四爷对姑娘不好吗?大太太大老爷也和奴婢爹娘一样,不喜欢女儿的吗?” 徐明薇被她问得一愣,都不知道她哪来的这种想法,许是之前她跟傅宁慧说兄弟多有兄弟多的烦恼时触动了她的心事,只好摇头笑道,“这种事情,日后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碧桃略带失望地哦了一声。 徐明薇笑着摇头,要这傻丫头开窍,还得许久吧。转念间,马车已在徐家门前停稳,虽然明知家人都在祖宅扫墓回不来,徐明薇在下车的时候还是期待了一下,却只看见了二房婶婶季氏身边的奶妈子带了一堆丫头们在门口等着,不免小小失落。 第37章 徐明薇返家(中) “姑娘回来啦,累着了吧,赶紧回房歇歇。屋里头都已经备好了热水,回去就能用上。”奶妈子陪着笑脸热情地招呼道。 徐明薇朝她点点头,道了一声辛苦算是谢过。对她一个晚辈,自然是不用季氏自己亲自来迎的,派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婆子来接,已经算是尽了礼数了,却失了几分亲情。 徐明薇不知季氏为何突然对自己转冷,在进宫前的那几天还拘了徐明梅不让她与自己来往,但人家既然甩了冷屁股过来,她才不会还捧着一张热脸凑上去。徐明梅来找她玩就玩着,不来找,她也不去醉星居自找没趣。其实说来颇有几分冷情自私,季氏是季氏,徐明梅是徐明梅,她心里分得清楚,却还是将待她真诚的徐明梅给隔开了。 或许是上辈子亲情骨肉淡薄,让自己渐渐就成了这副不讨喜的模样吧。徐明薇自我剖析道,骨子里带来的,这辈子也是没得改了。 一路由丫头们簇拥着回到了明月居,婉容婉婷等人仍旧欢欢喜喜地迎了上来,接了她换下的外衣,打水的打水,拧帕子的拧帕子,不用徐明薇吩咐,各人就有条不紊地将活儿都给做了,到让碧桃显得局促不安起来。在宫里这些事情全是由她做的,可回了徐家,婉容等人笑眯眯地就把活儿都给分完了,她就是有心上去揽活儿,也插不上手。 “姑娘,奴婢还是回院子里打扫吧,房里有诸位姐姐伺候着,奴婢没事做哩。” “嗯,去吧。”徐明薇凉凉说了一声,心想,在别人那边不使心眼,倒在我这里使上了。 碧桃脸上一愣,她只是说说,想让姑娘给自己在房里安插一个位置,没想到弄巧成拙,真要回去扫院子 了。 她咬唇看看徐明薇,发现她已经在婉柔的按摩下闭眼睡了,只好退了出去。 婉柔朝婉婷抛去个得意的眼色,什么东西,也敢跟她们抢这院子里的位置! 婉婷抿嘴笑了,朝婉仪努嘴,让她去收拾了姑娘的行李包袱。 一院子的丫头们看到碧桃吃瘪,都暗自高兴。只有婉容不做声地看了看屋外扛着扫帚的碧桃,无奈地叹了口气。 伺候了两年多了,姑娘还是不信她们啊。 徐明薇这一觉睡得沉,到了时辰被婉容叫起的时候,外头天色暗得竟像入了夜,她一时分不清楚今夕是何夕,转头问婉容,“这是什么时候了,是白天还是晚上了?” 婉容还来不及作答,婉婷噗嗤笑道,“姑娘莫惊,这天是要下雨哩,才暗得跟夜里似的,日头还早着呢,姑娘也才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徐明薇这才放下心来,又问婉容,“大太太可有信送回家里来?” 这次又是婉仪在一旁抢了话,答道,“二房太太才送了信走,还没这么快有回音哩。” 徐明薇被她们逗笑了,假意骂道,“我问的婉容,怎么我房里个个都成了婉容不是?” 婉婷嘟嘴不满道,“都成了婉容姐姐才好哩,省得姑娘嫌奴婢们烦人,进宫一个都不要带哩。” 婉柔见徐明薇脸色忽地沉了下来,连忙扯了一下婉婷的衣袖。 婉婷还待说些什么,瞥见徐明薇眸中的冷意,顿时不敢再说了。 “心大了,还管不住你们了?!”徐明薇冷笑一声,说道,“在明月居里做着不满意,看我这个主子不顺眼,自去好了,哪里容得下你们去哪儿吧。” 婉婷被她说得脸都白了,咬唇不满道,“姑娘好生没道理,走的时 候不说一声就带了那什么碧桃,您在宫中这几日,姐姐们就念了您几日,这一回来才说几句话啊,又嫌奴婢们碍眼……” 婉仪婉柔在边上急得直拉她的袖子,婉容看看婉婷,又看看徐明薇,忽地就跪到了地上。 “姑娘莫气,婉婷年纪小不懂事,还请姑娘别跟她一般见识。” 婉仪婉柔见状,也跟着跪下来求情。 徐明薇看一眼还负气站着的婉婷,冷笑道,“都起来吧,你们为她这般着想,人家却不领情呢。” 婉仪拼命扯着婉婷的袖子,可婉婷也不知道是被什么给魔障了,全然不理,梗这脖子站在那里跟徐明薇犯犟。 徐明薇不理她,让婉容婉柔过来替自己更衣穿鞋,又让婉仪去拿了热帕子,左右就是不看婉婷一眼。 其他三人无法,只能听了徐明薇的吩咐各自做活,倒越发衬得婉婷在这房中便是多余的一般。 婉婷这会儿也觉得自己失了本分,徐明薇越是不理会她,她心里越发虚,想接了婉容她们的活儿吧,徐明薇一个眼神飘过来,婉容她们就不敢自作了主张。傻子都看得出来,平日里最好说话的七姑娘今天是要拿定了婉婷开刀了,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她对着干,给主子添堵,那不是给自己找死吗?! 婉婷被晾了半天,终于撑不住跪下了,流泪求道,“姑娘大量,是奴婢不知尊卑逾矩了,还请姑娘看在往日情分的面上,绕了奴婢这一回,别赶奴婢出去。” 徐明薇见她终于肯服软,震慑婉容她们的效果也已经达到了,也懒得再跟她追究,凉声道,“知道错了就起来吧,只此一回,没有下次。也不必说什么往日情分,情分这种东西全是虚话, 为了几两银子背主的比比皆是。你我主仆一场,拿了徐家的月钱,尽了该尽的职责便是,多的我也不求,求也不一定求得来。” 婉婷被她这一番诛心话说得脸上又红又白,自己的确是因着七姑娘素来好脾气,胆子才渐渐被养得大了。换做是***做了她的主子,自己又哪里敢这样肆意妄为? 婉容等人在一旁站着,静默不语,心里都明白徐明薇这一番话,说得又何尝不是她们。 “起来吧,别跪着了,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这院子里便有你的一方天地。若没能力做到的,明月居也不养闲人,趁早卷了包袱走人,省得出言相赶,彼此脸上都难看。”徐明薇穿搭妥当,接过婉容递来的漱口水漱了口,才对婉婷说道。 婉婷才跪了不到半刻,却险些起不来身,还是婉仪上前扶了,才勉强站了起来。 徐明薇迈步朝外头走,几个丫头想跟着,却被她挥手退下了,“有碧桃跟着就行了,你们在院子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前头留给你们的功课还没做完的,也抓紧些做,等明日晚时考较了,再临时抱佛脚就来不及了。” 四人再不敢劝,点头应了,目送着她出去。 等徐明薇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婉仪才抚着胸口长声道,“哎哟我的亲娘诶,姑娘今天这起床气可是生得大了,险些把我的魂儿给吓出来。” 婉柔推婉婷道,“你也是,都吃错药啦,姑娘是什么样的身份,我们又是什么样的身份,还跟姑娘较上劲了?!有病吧你啊,还拉都拉不住!” 婉婷气苦道,“我也是为几位姐姐叫屈嘛,前面你们不也是在抱怨姑娘无情吗,怎么今天当着姑娘的面你们就不说了?” 婉柔嗔怒道,“小白眼狼,刚刚谁帮你求情来着,这会儿还怨上我们了。平日里我们说些闲话也就算了,谁还当真在主子跟前说,寿星爷上吊——嫌命长啊。” 婉容不耐烦听她们喋喋不休的争吵,说道,“好了好了,都消停些吧,还怕姑娘不够上火,回来再削你们一顿?刚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今天这事儿就到此为止,谁也别再提了。姑娘平日待我们和气是客气,真把这份客气当福气,以后有的好日子过!反正再有婉婷这样的事,谁也别帮,全是自找的。” 众人见婉容都发了火,不敢再拌嘴,悻悻然地各自散了做事。 徐明薇到外院找到了正被婆子押着洒扫的碧桃,并不看那婆子,只叫了碧桃跟自己走,唬得那婆子脸都白了。自从徐明薇带了碧桃进宫,这院子里的活没人扛着,全落回到了婆子的身上。正赌咒骂娘呢,碧桃又被退回来了,那婆子还以为她失了势,也不等碧桃喘口气,就拉派着她四处干活。没想到徐明薇竟然亲自寻人寻到了院子里,那婆子怎呢不怕,连连讨好地看向碧桃,就指望着她不要在徐明薇面前告了自己的状才好。 碧桃力气再大,连着干了一个来时辰的活也是会累的。这会儿被徐明薇解救出来,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扔了扫帚就朝着徐明薇蹦跶来了,哪里还想得起告状这回事儿。 “姑娘,你找我?”碧桃一时高兴,竟连自称奴婢都忘记了。 “嗯,跟我去园里走走。”婉婷她们在房里伺候也有两三年了,徐明薇虽然嘴上说得狠决,还是念旧情的,闹开了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好嘞!”碧桃朗声应道,脸上满是纯然的兴奋之情。 第38章 徐明薇返家(下) 徐明薇见碧桃完全将那婆子欺负她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不由心里暗叹,做人像碧桃这样拥有简单的快乐,也未必不是一种幸福啊。 “姑娘,这里竟然还有狗尾巴草哩,奴婢进徐府这些日子还是第一次在园子里看到哩!”碧桃忽然指着路边的一丛野草惊喜道。 徐家园子里怎么会有这个?老太爷是最不喜园子不整齐,是决不许园子里有这样的杂草出现的,因此府里的花匠都十分注意及时拔除,不让园子看着跟荒园一般。 徐明薇心里质疑着,顺着碧桃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是一大丛的狗尾巴草,还夹杂着其他野草,都快长到小腿肚的高度了。 让季氏管家,这家里的颓向,果然开始慢慢显露出来了。 她在这边蹙眉沉思,碧桃动作很快,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摘狗尾巴草。等徐明薇回过神来,碧桃怀里已经放了一大把的狗尾巴草。 徐明薇略惊,好奇问道,“你摘这个做什么?” 碧桃回头笑道,“姑娘等会儿要去看鱼吧?奴婢就在边上编这个玩儿,奴婢编这个可在行了,能编小狗,也会编老鼠,姑娘要是喜欢,奴婢给您编个花环……” 或许是带了童年的记忆,碧桃一说起这个开心极了。徐明薇失笑,也就这个傻丫头会说要编个花环给她戴了,房里的那几个人精极会看人脸色,一早就能看出她对这个根本不感兴趣。 “你喜欢编就编吧,花就别摘了,省得讨花匠的骂。” 碧桃应了一声,抱着那一大捧狗尾巴草果然在湖边编了起来。徐明薇百无聊赖地捡了一根,拿在手里逗讨食的鱼儿玩。 “七妹妹可真有闲情逸趣,方师傅布置的功课你都做完了?”徐明兰忽地 从假山后边绕出来,身后跟着的仍是惜时,因她突然出声,倒把在湖边发呆的徐明薇给吓了一跳。 “原来是五姐姐啊,功课还没做完,在房里待得闷了才出来走一走。五姐姐的功课做得了?”徐明薇丢了手里的草杆子,笑着问道。 “还没呢,方师傅要我写二十张大字,午睡醒了也才写得了七张,准备晚上再赶。”她也走到徐明薇边上坐下,本想说什么的,眼睛却一下子被碧桃手里的活儿给吸引住了。 碧桃以为她喜欢,笑着将原先编好的一只小老鼠给递了过去,说道,“***喜欢这个?还是喜欢小狗的?奴婢手里这个也很快就能编好了。” 徐明兰厌恶地一推,嫌弃道,“脏兮兮的,别拿来我跟前凑,快拿开些。” 碧桃眼里闪过一抹受伤,看了徐明薇一眼,收拾了东西往后头躲了躲。 “拿来与我吧,我倒觉得挺可爱的,碧桃,多编几只小老鼠,等会我们去院子里逗六姐姐的雪团玩。” 雪团是徐明梅养的山东狮子猫,一身长毛似雪白,生着一蓝一黄一对异瞳,是她那几个有钱舅舅特地张罗了让人送过府来的,**价够普通人家吃用两三年的,甚是珍贵。偏偏性格又好得要死,被徐明梅扯着尾巴往后拉都不见朝人伸一下爪子,徐明薇看着都替雪团觉得疼。 不过季氏不喜欢猫儿狗儿的,大概还有些猫毛过敏,可怜血统甚是高贵的雪团就这样被季氏扔到院子里当野猫一般散养着,徐明梅那三分钟热度的性子,也就喜欢了几天,很快也把雪团扔到了脑后。徐明薇倒是还经常到院子里找雪团玩,记得的时候就给它带些水煮的鸡胸肉和小鱼干,反而显得她才是 雪团的主人似的。 徐明兰轻蔑地看了她们一眼,转而笑道,“七妹妹可别只顾着玩耍,还是早些做了师傅们留的功课吧。” 徐明薇心想我就五张大字,再怎么磨蹭也能做得完,嘴上也不辩驳,应和道,“五姐姐说的是。” 徐明兰状似无意地提道,“七妹妹归家的时候是跟傅家的姑娘一个车子的吧?也不知道皇后娘娘都赏了些什么。” 徐明薇不解,问道,“我和傅姐姐一车回府,并不见宫里有什么赏赐啊。” 徐明兰这才露出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的样子,后悔道,“回宫之前刘嬷嬷与我和周家妹妹都送了个七宝盒,我们打开看了,是一式一样的一对嵌珠累丝金镯。我还当大家都有的呢,难怪我们两个被分到了两辆车上。” 徐明薇如她所愿地露出些许羡慕的神色,说道,“姐姐可曾戴了出来,让我瞧瞧,好不好看。” 徐明兰得意地撩高些袖子,雪白纤细的手腕上,果然戴着一对做工极为细巧的嵌珠累丝金镯,镶嵌的东珠不过四五毫米左右的直径,却胜在颗颗都是大小一致的馒头扁珠,色度极好。 “真漂亮!”徐明薇是发自内心的称赞,听在徐明兰耳朵里更是满意。 “本来妹妹这样喜欢,姐姐送你一只也无妨。只可惜这是一对的,又是皇后娘娘给的,七妹妹你可别介怀啊。”徐明兰打成了炫耀的目的,还真怕徐明薇会开口问她讨要,连忙放下袖子说道。 徐明薇心里发笑,这样的镯子虽然难得,她却不是没有的。她那两个哥哥每年都要在汲古阁里给她定一样仿古的,和一件最时新样式的首饰,做工比这个精巧的也大有其所在,也就是徐明兰会拿这样 的首饰当宝来炫耀了。 皇后娘娘为何会单独送了徐明兰周冉星这一对镯子她也能猜得出来。宫里替大公主找伴读,指明了要朝臣中三品大员以上人家的嫡女入宫,为着什么?只怕也没有单纯陪伴着大公主读书那样简单。据她这几年从徐家大人口里陆陆续续地得知,目前宫里有皇子在膝下的可不止皇后一人。大皇子还是出自萧妃的肚子,和大公主同年所生;而皇后所出的二皇子今年也才三岁,后头还有容妃等人所出的四个皇子,不消说将来还会不断出生的皇子们…… 皇后出身又不及萧妃她们显赫,不用说目前这太子之位还空悬着,就算是立了二皇子为太子,等到太子成年还早着,中间会有什么变数暂且不说,来日真的能顺利登基,没有重臣扶持,新皇在朝堂中的势力也不够。皇后娘娘正在拉拢重臣之际,是以大公主殿下那天独独只请了她们三人赴宴才会如此触怒皇后娘娘,事后还特意补送了礼物给徐明兰等人,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徐明兰目的达成,借口该是时候回去练字了,带了惜时又走。 惜时趁着徐明兰不注意,朝徐明薇歉意地笑了笑。 碧桃懵懂地看着两人之前的眼皮官司,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等徐明兰走远了以后,才小声说了一句,“姑娘,***脾气比您的差好多啊,好不容易亲近。” 徐明薇逗她,笑道,“***是四房的,你要和她亲近做什么,你到底是来伺候我的,还是伺候她的呀?” 碧桃一听就急了,连连摆手道,“姑娘奴婢可不是那个意思,奴婢是说您容易亲近多了。” 徐明薇心想这傻丫头总算还是会说句奉承 话了,没再追究下去,勾头去看她手里编着的小老鼠,动作倒挺快的,就这么会儿功夫,已经编了三个了。 “好了,就这几个足够了,你是跟我去外院,还是留在这湖边等我?” “奴婢是伺候姑娘的,当然跟着姑娘走。”碧桃连忙扔了腿上的狗尾巴草,一下子站了起来。 徐明薇掸了掸裙摆上沾了的草叶子,笑道,“先去趟厨房,给雪团带条鱼。” 碧桃口水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心想这小畜生吃得比人都还矜贵呢,乡下地方猫儿从来都不喂的,养熟了的老猫还能捕了鱼或野鸡回来补贴主人家,哪像这家里,还用新鲜的鱼儿喂猫。 徐婆子今天倒是在厨房里,见徐明薇亲自来,面色冷冷的,也不敢太过巴结了,照例收了银钱给现剖了一尾半斤多重的鲤鱼,知道是七姑娘用来喂猫的,什么调料都没放,只宰杀干净了上炉子清蒸。做好了也不让小丫头们帮手,自己拿了筷子细心将鱼刺都挑干净了,才装了食盒交到了碧桃手上。 全程徐明薇都在一旁静静看着,也未说话,看鱼肉做得了,带着碧桃就走。徐婆子心中失落,却也知道要捧上这位佛爷的脚后跟,还要的时日哩,当下打发着厨房里的小丫头们收拾了蒸笼,又和婆子们嗑瓜子聊闲。 碧桃一开始闻着那鱼肉香味就馋得不得了,这给猫吃的没放油也没放盐的,没想到清蒸出来的味道竟也不腥,反而鲜得十分勾人。可这嘴巴再馋,也没跟只猫争食的道理,只能闻闻味道,狠狠地压一会肚里的馋虫罢了。 一主一仆沿着高高低低的内墙穿行,过了隔开内外院子的拱门,再经过一片郁郁葱葱的忍冬,这才到了浅草亭。 第39章 老虎屁股摸不得 徐明梅在自己院子里养不了,又怕雪团在外院没地方避雨,所以让外院的杂役在浅草亭最里头搭了个猫窝。白天时候雪团不喜欢歇在里头,闲地方吵闹,也只有下雨和天冷的时候会往这里头来。因着这歇脚的方寸之地,倒无形中划定了雪团的活动范围,徐明梅和徐明薇来找雪团的时候,到了亭子叫唤几声,雪团就会从某个角落里踱着步子优雅地走出来了。 徐明薇到了地方还是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猫窝,果然不见雪团的踪迹,大概又躲到哪棵树上晒太阳去了。她扬声唤了几声雪团,不一会儿,就听到远远地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喵呜,然后从银杏树上蹿下一团白色毛球,落地的瞬间还抖了抖全身的毛,抖干净了瞌睡才不急不缓地朝徐明薇走了过来。 看到碧桃的时候,雪团明显犹豫了一下,它抽动着鼻子,显然已经闻到了陌生人手里有鲜鱼的味道,考虑了一会儿,终于摆动着尾巴绕到了徐明薇的身边,蹭着她的小腿撒娇。 徐明薇逗了它一会,让碧桃把食盒里的蒸鱼肉给拿了出来,放到了雪团的面前。 雪团闻了一下便吃了起来,碧桃看着眼前的猫儿,大概还没四斤重的样子,浑身上下一根杂毛都没有,这天天放养在外头的,难得毛色还能这般雪白漂亮,不禁想伸手去摸一把。 还好徐明薇及时按住了她的手。在雪团吃饭的时候摸它,像徐明梅和徐明薇这样经常在喂它的还好,生人碰它雪团直接一扭头就是一口,护食得很,平时倒是怎么摸它都没事。 碧桃听了心有余悸,总算忍住了摸一把雪团的冲动,好容易等它吃完了舔嘴洗脸,才在雪团的屁股上摸了摸, 被专心洗脸的雪团白了一眼不说,还给了一个没伸爪子的巴掌。 碧桃:…… 徐明薇爆笑,看着满脸委屈的碧桃,废了好大力气才挤出一句话,“没听过老虎屁股摸不得吗?更何况雪团还是只公的,摸头摸背都行,你怎么一上手就是朝着屁股去了呢?” 碧桃又羞又囧,这不是那地儿离得最近吗,她也不是故意的啊,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一只猫给扇了巴掌,真是连道理都没地方说去。 “实在想摸还是要等以后,你跟雪团熟了再说。”徐明薇越想越好笑,肩膀发颤着让碧桃把之前编的小老鼠给拿出来,“就拿这个跟它玩吧,多陪它玩几次,就让摸了。” 碧桃被徐明薇百般取笑了,却又嘴笨地回不上来,拿了个小老鼠逗雪团玩。 “小心着点手,草杆子太短容易被抓到。”徐明薇提醒了一句,碧桃应了,逗了好一会儿的猫,最后雪团累了,看了一眼徐明薇,绕到她身边舔了下她的手指头,才往最近的一棵树上爬了上去,高高地卧在枝桠分叉处,又是太阳能晒到的位置埋头睡了。 碧桃不禁气闷,果然人家说猫奸狗忠,白陪它玩了半天,走的时候看都不看她一眼,这小没良心的。心里却又可怜这小猫儿,朝徐明薇问道,“姑娘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向六姑娘开口讨要了自己养在院子里呢?多可怜啊。” 徐明薇叹道,“这是六姐姐的舅家送的,养不了也断没有送人的道理,只能怪雪团命不好,没投到个像样的主家吧。” 碧桃咋舌,要是养在乡下才叫没投对主家哩,在徐家吃得比她都好哩。 “走吧,你以后要是有空了倒可以经常过来陪它玩玩,我和六姐姐还 要顾着功课,以后怕是更没有时间来了。”徐明薇望着树上的白色毛团,嘱咐道。 她一时忘记了碧桃也是要跟她进宫去的,走在回明月居的路上才想起来,罢了,别人家的猫,逗得多了也不知道季氏心里会怎么想,还是到时候跟徐明梅说一声,让她多记得些雪团吧。 徐明薇这刚想到季氏和徐明梅,回了明月居,婉容就笑着迎了上来,“姑娘可算是回来了,六姑娘在里头等了你半天了。” 徐明薇心里还奇怪,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季氏怎地又肯将徐明梅给放出来了,难道又跟上次一样是哭了鼻子跑出来的? 婉容一见她的神色,便知道她想岔了,解释道,“六姑娘是听了二太太的吩咐来的。” 徐明薇不解,季氏这是转了性子了么。进了门和徐明梅打了个照面,才知道是傅家的帖子送到了,邀她和徐明兰明天过府做客。大概是知道她们家还有个徐明梅在,帖子上也注明了可带了府上的姐妹一起。 徐明薇这才恍然大悟。要说季氏最烦恼的是什么,那便是出身给她带来的种种不便。钱财与她来说,从来就没有为之发愁过,可这世上也还有金银钱帛买不到的东西,那便是身份。徐明梅今年也六岁了,连个像样些的手帕交都没有,徐家相熟的几家一听她是二房的姑娘,总待她别样一些,不如待徐明薇等人亲近,还不是因为徐明梅没有一个做官的父亲,没有一个磊落出身的母亲? 所以这次一接到管家送过来的帖子,季氏就跟看到了一丝希望似的。按道理徐明梅也到了出府交际的年龄了,又这么巧,同是公主伴读的几家孩子都在一起玩,她这一去,最起码能 在贵女圈里混个脸熟,日后见了面,总有三分面子情在。 到这会儿季氏又后悔起之前不该拘着徐明梅和徐明薇亲近了,拿了帖子让徐明梅送过明月居来都有几分惴惴的,心里没甚底气。逮着徐明梅又是梳头又是换新裙子的,弄得徐明梅烦不甚烦,嚷嚷道,“我去七妹妹那里,又不是出府做客,做得这样隆重干什么!” 季氏毫不留情地往她身上拍了一下,啐道,“就你个没心眼的,你七妹妹今时不同往日,以后你都得多巴结着点你七妹妹,再这么不长心眼的,回头看娘怎么收拾你。” 等徐明梅由着挽风等人拾掇妥当了,季氏又愁,“该带些什么给你七妹妹才好呢?明薇平日里都喜欢些什么?” 送宫里来的人季氏大可直接塞银子,可对自家侄女,断没这样的道理。 徐明梅两眼一翻,不耐烦道,“娘,我去七妹妹院子里哪一回不是空手去的,又不是去求人的,送什么东西?!” 徐明梅毫不意外地又被季氏打了一下,季氏恨铁不成钢,心道,小祖宗啊,这可不是去求人吗! 这时徐明梅倒忽然想了起来,跟季氏说道,“七妹妹好像挺喜欢雪团的,娘你反正也不愿意养,不如就送给七妹妹了吧,回头我写封信给大舅舅,省得舅舅责怪。” 季氏楞了一下,一时想不起来雪团是哪个,还是奶妈子在边上提点了一句,才想起是自己大兄上次让人送了来的。 收到这只狮子猫的时候,妯娌看猫儿可爱也赞过几句,说她有个好兄弟。也只有季氏心里苦笑,若真是关心,便不至于连她养不了猫儿都不清楚了。商人重利,兄长这般“记挂”着她这个出嫁女,为着什么 ,彼此心里都清楚的很。可惜他们投错了宝,这徐家上下,没几个瞧得起她的哩。 一想到已经许久不见了的徐天正,这会儿回乡路上,也不知道又抱了谁家的女儿。季氏苦闷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为着肚子里的小孽障,她在床上硬生生地躺了两个月养胎,后面胎终于坐住了,又换了个孕吐的法子折腾她,吃什么吐什么,养到四个月的肚子,还跟人家三个月似的,小得可怜。最近总算是安生些了,房里的男人又回了老家,留她一个人撑着徐家偌大的门面,若不是为着一口气,季氏真想摞担子不干了。 徐明梅见季氏沉吟了半天没有说话,还以为她不乐意,正要说算了,季氏却点头道,“一只猫儿而已,既然你七妹妹喜欢,就送了她吧。” 回头又跟奶妈子吩咐道,“魏妈妈,还得劳烦你得空了把雪团抓了去,送明月居之前好好洗洗,这猫是扔在外院了吧,会不会性子纵得野了?要不还是迟些时候再让人找只好的?” 徐明梅连忙阻拦道,“不必再另外找了,换了一只猫儿七妹妹还不一定喜欢了。七妹妹还时常和我一起去外院喂猫呢,雪团跟她可亲近了。” 季氏点头,说道,“那便如此吧。你收拾妥当了赶紧把这帖子给你七妹妹送去,晚饭也不必回来吃了,就在你七妹妹那里一起用了,回头我让厨房的人给你们送去。你……” 徐明梅见季氏忽然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在猜她还有什么要说的。季氏却摆摆手,打发她出去了。 其实季氏想说的是,要是可以的话,晚上也不必回来睡觉了,直接在明月居里跟徐明薇一块歇了算了。可话到了嘴边,到底还是吞了回去。 第40章 明月居温鼎(上) 徐明梅虽然不知道季氏对徐明薇前后的态度有了这样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心里却是极高兴的,不待季氏赶她第二遍,欢欢喜喜地接了傅家的帖子,带了挽风就往徐明薇的明月居跑。却不想她并不在院子里,婉容拿了待客的茶水招呼了她,也不当她是外人,让她自便,随手又将挽风拉走过去帮着挑丝线,要绣徐明薇在宫中用的荷包和络子。 等了老半天,才总算是把徐明薇给等回来了。 徐明梅一看见她进来,抬脸笑道,“七妹妹好不厚道,让客人在家中白等,自己却在外头闲逛。” 徐明薇看她一眼,也不搭话,摊手道,“二婶婶让你送的东西拿来吧。” 徐明梅嫌她无趣地摇摇头,将傅家的帖子递过去与她看了,好奇道,“七妹妹这傅家怎地忽然送了帖子过来?是你在宫里头的相好吗?” 徐明薇呸她一脸,“六姐姐哪里听来的肮脏话,什么相好的,下次可不许在人前说了。” 徐明梅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讨饶道,“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我听院子里杂役做活的时候说的哩,还以为是交情好的意思。那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徐明薇摇头,嗔怒道,“二婶婶治家需紧一紧了,往日家里哪有下人敢在主子跟前这样乱说话的?今天我去园子里走动,便是连狗尾巴草都长到膝盖高了,连个拔草的都没。外院杂役们也是三三两两地懒散聚堆,凑在一块推牌喝酒的,这还是大白天,到晚上还荒唐到哪里去?只怕等祖父等人回家,有得责怪二婶婶哩。” 徐明梅自己也知道这段时间家里松散许多,明白徐明薇是为着她们二房好才这样说,谢道,“我知道七 妹妹是向着我才这么说,回头我跟娘提一提,只是你也知道,我娘那性子,确实不是什么管家的料子,只盼祖父祖母回府,不要太失望才好。” 徐明薇叹气,摸了摸徐明梅的头,“如今也只能尽力而为吧。” “不说这些没意思的了,七妹妹,傅家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可好相处吗?”徐明梅歪头问道。 徐明薇忆起在宫中和傅宁慧短暂相处的三天,慢声道,“要说这世上有什么与谁都能说上几句话的,大概除了傅姐姐就没别人了。” 徐明梅听得懵懂,问道,“那是好,还是不好哩?” 徐明薇淡然一笑,“对你自然是好的。” 徐明梅虽然坏在出身,但有徐家这块金子招牌在,傅宁慧怎么也不会待她太差。再者徐明梅个性单纯,或许更能投了傅宁慧的缘也说不定。毕竟人总是喜欢那些拥有自己没有的东西的人,像她和傅宁慧这样心思过重的,大抵都会不自觉地被心思单纯的人所吸引,比如徐明梅,比如碧桃。 徐明梅听了她的话放心了些,转眼又将傅家的事情抛在了脑后,问起她在宫里头的际遇来。 徐明薇大致跟她说了,将她明天或许会见到的人介绍了个遍,其他人都还好说,只一个周冉星需要注意着些,怕不是个好相处的。 徐明梅在心里记下了,看过了徐明薇这几天写的功课,自叹不如道,“原来我还懒惰些,没房师傅在家里盯着,练字都拖下了。看了七妹妹的字,才觉得自己这样荒废下去不行哩,回了院子我就把小沙包系回去,以后吃饭睡觉都不取下来了。” 徐明薇听得哭笑不得,说道,“哪里有你这样说风就是雨的,有这份心就好,慢慢 练,这事儿可急不得。人家那些书法大拿们,还不是练了几十年才有手上那么点功夫?你回头别把自己手给弄伤了。” 徐明梅点了点头并不答话,徐明薇也不知道自己算是说动了她没,顶多回头嘱咐挽风一句,那她在边上看着点徐明梅,别让她把自己折腾病了。 两姐妹正在这边说着功课,婉婷带了季氏房里的丫头进了来,手里提着个蒲柳篮子,一看见徐明薇就盈盈拜了下去,还不等她问,就打了笑脸说道,“奴婢是二太太房里的银霜,奉了二太太的话给七姑娘送东西过来了。” 她正说着,那篮子里头一动,顶上的盖子一松,露出个毛茸茸的圆脑门来,听到这屋里的说话声,小山一样的雪白耳朵向后缩着,看着莫名有几分眼熟。 银霜见雪团挣扎着要出来,却是怕被它抓,连篮子一起送到了徐明薇脚边,这才掀开了盖子。 “雪团?”徐明薇不太确信地叫了一声,那团小毛球带了几分控诉地拖了音应了一声,扑腾一下就跳到了徐明薇的腿上,高举着后腿舔起毛来。 “二太太惦记着您喜欢这猫儿,养在外院您去看它也不便,趁着您今日也在家,特意嘱咐奴婢将猫儿给您送过来。”银霜笑着解释道。 徐明薇伸手一摸雪团的毛发,还有些湿气,显然是刚洗完澡的样子,不禁勾嘴笑道,“那麻烦姐姐回去跟二婶婶道一声谢,谢谢二婶婶割爱。” “姑娘抬爱了,奴婢哪里当得起这一声姐姐。奴婢回去后定将姑娘的话带到,厨房那边二太太也打好招呼了,六姑娘与您许久未见了,晚饭二太太说也不必回去用了,就在您这边一起吃了,二太太还让厨房给您做了 毛膏蟹,烫了一壶桂花酿,兑了蜂蜜的,不醉人。”银霜笑道。 徐明薇点头,“二婶婶客气了。”回头又让婉仪取了半钱银子,送了银霜出去。二房素来有钱,得脸的丫头也经常拿季氏的赏银,是故这点银子也不算什么,银霜也就不推辞地收下了,谢过徐明薇,才提了篮子离开。 徐明梅看着雪团腻在徐明薇大腿上的自在样子,嫉妒道,“果然还是得将它送与七妹妹,我也在一旁坐着,怎的都不理会我!” 徐明薇莞尔,故意往雪团身上摸了几把,把雪团摸得直打呼噜。 “谁让你平时喂得不勤呢,猫儿这东西,谁喂得多就认谁的啊。” 徐明梅不平道,“哪有?!你这几天都不在家,还不都是我去喂的雪团,这小家伙就是没良心,看谁漂亮就粘谁哩。” 这话一出,整个明月居的丫头们都被逗乐了。徐明薇笑得肩膀发颤,哎呦道,“我还没见过像六姐姐这样夸人的,也没见过像六姐姐这样自贬的……” 徐明梅被大家笑得脸热,偏偏雪团这时候好奇地抬头,看看徐明梅,又看看徐明薇,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在徐明薇的膝头上躺下了。 几个丫头笑得更欢,徐明梅懊恼地在雪团身上轻抓了一把,“没良心的白眼狼。” 雪团扭头看她一眼,还以为她在跟自己玩,娇滴滴地喵了一声,凑过去舔了下她的手指。 众人笑了一会终于歇住了,雪团舔干净了毛,跳到地上又到徐明梅脚边绕了绕,这才开始四处走动起来,巡视自己的新领地。 婉婷她们见它生得漂亮,忍不住拿了手上的丝线去逗它。雪团也不怕生,抖着爪子就扑了过去,将丫头们做了半天的活儿 抓得乱七八糟的,惹来婉容的一阵惊呼。 “活该,谁让你们拿线团逗它了,白做了吧。”徐明梅找回点场子,得意道。 婉柔扬着手里打了一半的络子,笑道,“雪团弄坏的这个正是挽风姐姐要打了给您的哩。” 徐明梅回头朝徐明薇告状,“七妹妹你还管不管你房里的丫头了,个个都坏得流水。” 婉婷叉腰笑道,“六姑娘好坏的心肠,挑着姑娘要罚我们哩,弄坏络子的是雪团啊,您跟雪团说理去才是正道啊。” 众人又是一阵笑。厨房的婆子恰好到点送了饭过来,本该是婉婷去外头自取了的,今天因着徐明梅在,众人调笑着一时忘记了。守院门的婆子见也不是生人,便自己做主放了人进来。 婉婷连忙上前接了食盒,和挽风一起在饭桌上摆了,竟是一水儿的烫菜,切洗过的油麦菜肚儿片萝卜片牛羊肉水豆腐等,还有一大篮发好的绿豆芽。 婉婷纳闷道,“这是要做温鼎吗?” 送菜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徐婆子,听到婉婷自语,弓腰笑道,“今日送的活羊,新鲜宰杀的,晚上各院都吃这温鼎尝鲜哩。” 徐明梅见那羊肉血红一块,还是未切的,有些怕,便不敢靠近。徐明薇倒是许久没有吃火锅了,也有些馋,凑过来看了,不解道,“这羊肉还要现切吗?” 徐婆子见是她亲来,越发恭敬,笑眯眯地道,“回姑娘的话,就是要现成地片了薄片才好吃哩。” 徐明薇见烫菜里还有萝卜,好奇道,“怎地这时节也有?不是冬天才出萝卜的吗?” 古代不比现代,蔬菜的季节性分明,并不是一年四季都能见着反季节的蔬菜的。徐明薇倒是渐渐习惯了,才有此一问。 第41章 明月居温鼎(下) 徐婆子笑道,“也只有这一家有哩,价格比肉还贵些,也只有我们徐家这样的人家才吃用得起。” 徐明薇便不再问,在一旁看着徐婆子支好了吃火锅的炉子,在里头烧上炭火。 徐婆子劝道,“这烧着还有一会儿,还请姑娘们在一旁先剥了毛膏蟹吃,就着桂花酿,可香哩!” 徐明薇听着也对,便让丫头们都不拘身份,拉着徐明梅一起坐了。徐婆子那边炭火在燃,这边众人手捡着肥美多膏的螃蟹,拿小盏倒了甜酒喝着,倒也热闹。 “这毛膏蟹还是托了七妹妹的福,才有得吃哩。”徐明梅其实才是最爱吃螃蟹的,取了满满一勺的蟹黄,叹道。 “左右不过是价钱贵了些,二婶婶又没少给你零花的,六姐姐还不是想吃就吃。”徐明薇笑道。 “你道是有钱就能买得着啊?”徐明梅一副嫌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样子,解释道,“每年这时候就那么几筐子毛膏蟹,拿冰块镇了,七百里加急送进来,半数进了宫,剩下的才轮到各府的围买。就这么一小篮子螃蟹,要不是我娘记得你爱吃,特意让管事去买了,才轮不到我吃哩。” “六姐姐果然是最爱螃蟹的,连这螃蟹的来历都这般清楚。”徐明薇绕开话题,称赞道。 徐明梅也就这么顺口一提,心思很快就全然放到了手里的毛膏蟹上,倒是婉容等人听到这小小一只螃蟹这般矜贵,一时都不敢下口了。 徐明薇打趣几人,“还不吃,难道要供到明年么?” 婉婷瞥她一眼,豪气招呼众人道,“再难得也成了这盘中餐了,大家心里谢过姑娘,只管放开肚皮吃,才让这螃蟹死得值当。” 婉仪骂她一声尽胡说 ,手上却是动了。婉柔一边仔细用蟹八件伺候了,一边心里滴血,这么贵的螃蟹,才够几口吃啊,还不如换了银子给她呢。 徐明薇却是知道这螃蟹贵的。别的螃蟹到这个时候哪里有膏,不过是个吃个壳子罢了。但再贵的她也不是吃不起,每年到这个时候,贺兰氏的娘家都会定了一筐子螃蟹送到徐家来,今年大概是贺兰氏早早跟娘家的通过气了,全家要回祖宅祭祖,才断了的。 徐婆子这会儿也把炉子烧着了,倒了清汤在鼎里,那汤原本就是热烫的,不一时就沸了上来。 徐婆子不急不缓,手持着长勺将汤面上的浮沫撇了一遍。等得香味出来了,下了半指头长的香葱段,才招呼着徐明薇等人调酱碗,自己抹干净了手,把了寸长的尖刀,持了案板飞快地片起羊肉来。 只见她手腕翻飞,尖刀所过之处,片片羊肉薄如蝉翼,如含羞少女,透着微颤颤的粉红,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徐明梅这会儿也不怕了,凑近了看徐婆子的动作,赞道,“婆婆好俊的刀功。” 徐婆子只笑了一声,并不说话,见众人碗中都已经调匀了蘸酱,将碟子里的肉片都下到了汤里,拿筷子搅散了,才对着徐明薇等人说道,“等羊肉片浮上来了,姑娘们就尽可动手了。” 徐明梅连忙去捧了碗,一等肉片熟了,马上就下了筷子去捞,在小碗里吹凉了才蘸了酱汁来尝,果然又鲜又嫩,忍不住朝徐婆子催促道,“婆婆再切些肉来,好鲜呢。” 徐明薇看她好吃的样子,将自己碗里吹凉了的羊肉片都夹到了她的碗里,劝道,“慢些吃,别自己烫着了。” 雪团闻到了肉的味道,轻轻一跃 ,复又跳到了徐明薇的膝上,一蓝一黄一对异瞳盯着她的碗看了半天,见徐明薇还没有投喂的意思,摆着尾巴不耐地催促了一声。 徐明薇失笑,这肉虽然是没放调料的,能给雪团吃,却不能养成了它这样讨食的习惯。捞了小半碗羊肉放凉了,让婉仪倒到雪团的饭碗里,让它认着自己的碗吃饭。 徐婆子在边上看得心疼,上好的羊肉啊,就这样喂了猫儿,手下却不敢慢,小碟子里的羊肉片满了又空,空了又满,足足两斤多的羊肉,不一时就被明月居里的主子丫头们分吃了个精光。 徐明薇倒是没吃多少,拣了一碗涮羊肉用酱汁调匀了,递给婉婷让她送到院子里去。 她虽然没指明是送给谁的,但大家都是不说也明白,除了那个碧桃,还能有谁?婉婷白天才惹过她生气,这会儿就算是再不情愿,也接了那碗涮羊肉,鼓着腮帮子去找碧桃了。 碧桃得了徐明薇赏下的一碗涮羊肉,自然是各种感激不提。这一晚明月居里众人都快吃撑了肚皮,入了夜还累得厨房的人又起来给明月居送了一次消食茶,传到四房晴雪居里,倒叫徐明兰讥笑了一番。不过是几碟子羊肉片,大房二房的,反而跟乡下没吃过肉的人家一样,贪吃到积食,要是她都没脸见人了。 惜时惜云听着姑娘的嘲笑话,互看一眼,忍着没说剩下的。大厨房送到明月居去的可是现片的,徐婆子亲自掌的刀,姑娘这边却是小丫头们送来的,早就片好的,孰好孰差,不傻的想想就清楚。还有那毛膏蟹,是二房太太自己添的银子买的,只送了明月居一处。倒不是季氏小气,这个时候的毛膏蟹本来就难买 ,能订到那么一小篮已是不易。 姑娘上次因为大厨房讨好徐明薇的事情已经闹过一场,惜时和惜云便是听到了一些,也嘱咐房里的其他丫头们都把嘴巴给封严实咯,生怕徐明兰又跟上次一样,折腾完了自己的银子,又从她们身上找补。 徐明兰嘲笑过自己的堂妹们,心满意足地支使着惜春她们替自己准备明天去傅家要穿戴的衣服首饰。凉氏离家前才给她做过两套新衣裳,时下最时兴的款袖收腰样式,料子也是合了小姑娘穿的鲜亮颜色,一套用的是嫩水红色苏文软绸,一套用的豆沙绿的金丝暗纹锦缎。先前刚做得的时候,徐明兰看着还觉得好,套在身上都半天舍不得脱下来。可这回回家,再试这两套裙子的时候便觉得不好看了,水红色的颜色太俗气,衬得她有几分傻头傻脑的,豆沙绿的又太沉了,衬得她脸色都难看了许多。 去别人家里做客,又是同学同窗,徐明兰不想穿着旧衣去。惜时等人都快愁死了,这刚做的衣裳,一水儿都还没过,怎的又不喜欢了呢?明明穿在身上还是挺好看的呀。 可徐明兰那样的性子,别人劝了也是不会听的。惜时惜云就看着徐明兰在房里头转来转去的,将所有的衣箱都开了,新些的裙子都套了一遍,又都被扔回了箱子。 惜春就跟在她后面收拾,全都不敢劝。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徐明兰忽地一咬牙,对惜时说,“走,上明月居去!” 惜云纳闷,都这个点儿了,姑娘这是要去做什么? 惜时倒是听得明白,劝道,“姑娘,七姑娘身量比你小,借她的裙子穿只怕会不合身啊。” 徐明兰嗤笑一声,说道,“怕甚么, 新做的裙子总会放些尺寸的,真不合身,回来你们再给改改就是了。” 一直没做声的惜晴对着三人摇了摇头,姑娘都已经打定了主意了,多说也无意,还不如早些去早些回,再迟些,只怕这房里几人今天晚上都不用睡了。 惜时只好暗自叹息,打了灯笼在前头带路,绕过三房的院子,不一时便到了大房的院落。 守门的婆子认出她们,心里还奇怪,今天家里几个姑娘难道都是要到七姑娘房里睡吗?六姑娘都还没走呢,这又来一个***。 婆子通报徐明兰来的时候,徐明薇和徐明梅都楞了一下,都已经过了亥时了,五姐姐怎地来了?要不是今天她们晚上吃得多了,醒着聊天下棋消食,这会儿早在床上躺严实了。 心里纳闷,徐明薇和徐明梅互看一眼,那边婉容已经引了徐明兰走了进来。见着穿了室内便服的两人,徐明兰眼底闪过一丝轻蔑,也不问徐明梅一声,只对着徐明薇傲然道,“明天去傅家玩,七妹妹可准备好了衣裳首饰?” 婉婷还以为她是出自关心,没看见婉容的阻止眼神,卖弄道,“姑娘明天要穿用的早挑好了,***您看,这金粉色的新贡料子多好看,是大太太舅兄特意寻来的哩,又轻又软,还亮闪闪的,做了这一套窄袖胡服,姑娘穿着可精神了。” 徐明兰一看那衣服料子就喜欢,宫里用的自然要比她们寻常用的软绸锦缎要好得多,一拿到手里便往自己身上比划起来,身量上差不了太多,徐明薇个子在家中姐妹里都算是高的,腿长腰细,这一点大概也是随了贺兰氏的,所以尽管相差着两岁,徐明薇的裙子比在她身上倒不见得短多少。 第42章 徐明兰夺衣(上) “七妹妹,你这套裙子就给了我吧?我那两套新做的裙子尺寸都不合,这一时半会儿地也找不出件合适的,我看你这套就很好。”徐明兰欢喜地拎着衣裳,扭头朝徐明薇说道。 徐明薇还没说话,徐明梅倒是炸了,质疑道,“五姐姐你自己的裙子不合身,七妹妹的不是更不合身了吗?七妹妹比你骨架子小,也没你个子高。” 徐明兰瞪她一眼,烦她出来搅局,生怕徐明薇开口拒绝似的,让惜时把自己那两套新的给递了过来,平摊着放到了红木桌上。 “我也不白拿你的,这两套全是新的,七妹妹你放着穿吧,这件就先紧着姐姐我了吧。” 说完,也不等徐明薇点头,她竟就带了惜时走了,留下房里一堆还没反应过来的主子丫头们,面面相觑。 徐明梅骂道,“哪有这样做姐姐的,竟学起做强盗的,抢起自己妹妹的裙子!七妹妹你是哑巴了呀?怎么就让五姐姐把裙子给抢走了,你平时不是嘴巴厉害得很的吗?” 徐明薇苦笑,“别只顾着说我,六姐姐也就是心疼我的东西,这要是五姐姐上你房里要东西,你说一声不曾?” 徐明梅一噎,徐明兰要是到她房里讨要东西,她除了双手奉上还真的没别的法子,一两个玩意而已,争执起来多伤姐妹感情。 “还好五姐姐来的我这里,不然要了你的裙子,只怕六姐姐还要问她一声,还缺簪子不缺?” 徐明薇这话说得俏皮,可房里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徐明梅叹道,“五姐姐这霸道性子,真是……”她毕竟是个厚道的,极少做背后说人的事情,说了半句就说不下去了。 婉柔戳着婉婷的脑袋,气道 ,“就你能耐,就你会卖弄,婉容姐姐都跟你使眼色了,你怎么还转不过弯来,这下可好,舅爷好不容易给姑娘淘换来的这么一匹料子,做的衣裳才在身上试了一下,就这么被***给抢走了!” 婉婷理亏,委屈道,“我哪里知道***存了这样的心思啊,真是在家这么久,没见过这样做姐姐的。” 婉容心里叹道,别说是没这样做姐姐的,便是做姑娘的,也是少有!亏的还是个主子,做的事情却是让下人都瞧不起。 “好了好了,不过是一件裙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舅爷送来的料子不是还有剩吗?再做一套宽袖掐腰的长裙,这样轻软的料子,本就该温婉些才好。”要是这料子只有这么些,徐明薇是怎么也不会让徐明兰把裙子给拿走了的,不是因着衣料的贵重,而是送料子的人的心意,那才是什么都买不来的。 且不说明月居的因着徐明兰这一闹起了多少波澜,从徐明薇那里抢了裙子,徐明兰回晴雪居的路上脚步都是飞的。 身后的惜时无奈地看着她雀跃的背影,心里叹气,胡服的规矩素来是做得十分合身的,徐明兰手上这件裙子,她们这些做惯了针线的一看便知道,徐明兰是死活穿不上的,只是不知道这裙子针脚处有藏多少的接缝边,想来也不会太富余。只怕到时候姐妹们通宵熬着改完了裙子,徐明兰还是穿不上。其实这套裙子的颜色根本不适合徐明兰,第一眼看着鲜亮,真比在身上就觉着脸黑了,就是要七姑娘那样透亮白皙的肤色才穿得出。 这还没开始改裙子,惜时就已经开始担心起要是改不好,徐明兰明天要穿什么去才好 了。那两套新作的裙子已经被她送了人,屋里的旧衣她又不肯穿,只怕明天一早还有得发脾气哩。 回了晴雪居,徐明兰欢欢喜喜地脱了衣服一换,光是肩膀那个位置就紧得动不了,还得惜时惜云她们帮着小心翼翼地给脱了下来,不然那么轻软的料子,只怕一用力就给撕破了。 “怎么会穿不上?我在七妹妹房里明明看好了的,差不了多少的……”徐明兰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下子没了主意,忽然她目光定在了惜时等人身上,“你们赶紧量一量还差着多少,将针脚都给挑了,把尺寸给放出来。” 惜云一听便知道这个晚上她们是睡不了了,无奈地看了一眼惜春,拿着荷包就要往大厨房去。 徐明兰歪头就骂,“都什么时候了,还去哪里躲懒?” 惜云心里委屈,辩解道,“姑娘不知,这针线一动就是大半个晚上,奴婢这是去大厨房先叫上几碗面条,看看还有没有馒头剩的,到夜里几位姐姐才不会饿得做不动活儿了。” 徐明兰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挥手让她去了。惜云本来就没有指望她会出了这几碗面条的钱,但见徐明兰一点表示也没,到底还是有几分心灰意冷。 惜时给徐明兰量了尺寸,再比照着衣服各处一量,多的要放出四分,少的也要两分,心里便知不好,劝着徐明兰说道,“姑娘,这裙子只怕不好改,您看这肩膀处,要各自放个两分出来,腰线这边却是要四分不止,其他各处也是不尽相同,只怕这料子经不起拆合,寻常人做衣裳的,也没留个六分余地的道理。” 便是贫家做新衣,也是留个两指头宽的改大接口缝,衣服做得宽 松好改。可徐家主子们裁新衣都是尽量往合身里做的,绸缎料子,过个几次水也就失了鲜亮了,没有再穿第二季的道理,都是淘换了卖到外头典当行去,或是赏给得脸的下人的。更何况七姑娘的这一身,本就是窄袖紧身了的,拆出来估计也没余三分的布头。 徐明兰却是不信,还道她们是想偷懒,找了借口不愿揽,皱眉道,“管它经不经得起,让你们拆了就拆了,只管做,做不得再说。” 惜时还待说些什么,被惜春给按住了手,摇了摇头。 惜时只好压住了脾气,拿了小剪子与惜春两个一人一边,小心将针脚上的线给挑断了。两人挑出来的布头果然只有一指来宽,远不够改的。 “姑娘你看。”惜时把针脚处递过去给徐明兰看了,再拿尺子量了给她看,徐明兰才终于死心。 “那现在可如何是好?新做的两条裙子又都扔在明月居了,惜春你去走一遭,再把裙子给拿回来?” 被点到的惜春脸上一怔,迟疑道,“现在就去?姑娘,这都快后半夜了,只怕大房守门的婆子都已经歇下了。” 徐明兰也是没想到这一点,徐家门禁森严,为了防贼,下了夜,各房的院门都是要落了锁的,谁来也不开。 她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冲动,竟将那两件新裙子换给了徐明薇,跺脚道,“衣服都已经给了,这一身又穿不上,那明天我穿什么去?” 惜晴提议道,“要不还是穿那一套湖蓝色的娟纱金丝绣花长裙?也不算旧,还是今年开春才做的。” 徐明兰点头应了,惜晴从箱子里给她取了来,换上一看,只觉得料子次,颜色也俗气。看过徐明薇这条裙子,再 看别的,实在是入不了眼睛。 “去,开了箱子找找,有没有合得上色的料子,拼一段上去看看。”徐明兰盯着惜时手里剪了一半的胡服裙,到底还是不甘心,便是拼了别的料子也要把裙子给做出来。 “这……”惜晴迟疑着,惜春和惜时已经放下了手里的裙片,抹手去开了衣料箱子。 “那裙子围领处本来就是用了吉祥纹的金棕色软缎,要拼上粉色的料子太难,那样织了金线的料子姑娘是没有的,接上了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还不如照着围领处的料子拼了,倒显得别致。”惜时对着惜春说道。 后者点点头,将箱子翻了个彻底,总算是翻出了件类似的料子。 “姑娘,就用这个罢?”惜时怕徐明兰过了又嫌难看,把之前对着惜春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给她听,徐明兰也知道原来的料子难得,怕是寻不到能对上色的料子,点了点头。 这时候惜云也从厨房回来了,提了四碗阳春面,清汤寡水的,什么码料都没放,面汤里头也就胜在还有些盐味。惜时几个人坐在一块儿凑合地填饱了肚子,洗干净了手,才各自开始忙了起来。 惜云惜晴手上功夫差些,被排着拆裙片,惜时和惜春两个按着尺寸裁布头,这些还是简单的,等会到了要再把所有的裙片重新缝合回去,才是最考校耐心和仔细的,一不小心,就容易做歪了。 徐明兰看着她们吃面条,自己也有几分饿了,心里却埋怨惜云不会做事,去了大厨房竟然也没给她叫了宵夜来。看惜时她们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好,打着哈欠便去睡觉了,等明日早上再试,实在不行,还是得叫惜晴去明月居把裙子给要回来。 第43章 徐明兰夺衣(下) 惜时惜春她们不知道徐明兰还做了这样的打算,只当她一心只等着穿改了的裙子,四个人忙到了快三更才把所有的裙片都接合好了,怕接口处不服帖,又拿湿帕子抹了一遍,拿烫炉熨得平整了,才拿架子挂了起来,就等着徐明兰一早起来试。 一屋子的丫头都是快天亮了才睡下,惜时还轮到值夜,更是一宿没合眼,累得眼睛都是红的,全是血丝。到了卯时徐明兰起了床,睁眼便要看她们连夜改的裙子,惜时拿过来与她试了,徐明兰在铜镜前头看了半天,末了还是不满意地脱了下来。 “这再拼上的料子还是没法看,七妹妹这会儿也该起了,惜时惜春,你们两个拿这个,去明月居把我的衣服给换回来。” 惜时惜春面面相觑,昨天姑娘不由分说地拿了七姑娘见客的衣裳,已经是十分没脸面了,这会儿还要她们去拿了这样改过了的裙子去换回原来的,她们哪里有那个脸去啊! 徐明兰见两人还杵着不动,不耐烦道,“还不快去?晚了可赶不上时辰了。” 惜时惜春两个只得拿包袱皮裹了裙子,厚着脸皮往明月居去了。 徐明薇知道是她们两个来,和徐明梅笑了一声,说道,“还裙子的来了。” 徐明梅狭促一笑,应道,“五姐姐也真是爱折腾,只是苦了惜时姐姐她们,只怕一夜没得安睡哩。” 婉柔她们皆是捂嘴偷笑,让婆子把惜时惜春放了进来,还不等她们开口,便将她们怀里的包袱皮扯了过去,朝桌子上努了努嘴,“喏,你们家姑娘的裙子,拿了回去交差吧,我们家姑娘可没你们家的那爱好,喜欢穿别人的。” 惜时被婉柔说得一阵脸热,惜春 听着心里窝火,却也明白的确是她们房里的理亏在先,拿上衣服就拉着惜时匆匆忙忙地跑掉了,便听得身后头一阵讥笑声。 惜春恨得将装了徐明兰裙子的包袱皮往地上一掼,气恼道,“得意什么!不过是命好摊上了个好主子,都是伺候人的,做什么这样狭促笑话人!” 惜时叹着气将包袱皮从地上捡了,拍干净灰,灰心道,“到姑娘出门还有好几年呢,暂且忍耐着,别让姑娘寻着由头赶出院子就好。等岁数到了,求四太太开恩,许了人家吧。” 惜春听得一怔,她是从来没想过要离了徐明兰的,从被分到晴雪居的那一刻开始,便是做好了要跟着徐明兰嫁到夫家去的打算。伺候人终究不是个长远之计,若是能做了姑爷的房里人,她又是徐家出来的,总比外头那些狐媚子要跟姑娘贴心…… 惜时一看她的脸色,便明白了她的打算,那指头戳了惜春脑袋道,“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么些年了,难道你还看不明白?你我同屋这么久,我还真是眼拙没看出来你也是个心大的!你要真一心跟了姑娘去,要过那吃香的喝辣的日子,我但看你以后怎般收场罢!只怕是姑娘不愿意领你这份心哩!” 惜春被她说得气恼,争辩道,“惜时姐姐也不必说得这样难听,各人路各人走,惜时姐姐但把自己的顾好,不要摔跤了就行!” 惜时冷哼一声,“行,好心劝你的不听,就当我一片心肠喂了狗,以后你也不必喊我姐姐,我惜时就是个贱命,当不起姨奶奶这一声!” 惜春也是一时羞恼才说了重话,结果这话赶话地,彼此都彻底撕破了脸皮。这会子被惜时拿话刺着, 眼泪顿时就满了上来。她不愿让府里的人看了笑话,拿袖子抹了泪花,见惜时不理她自顾自地走了,又拉不下脸面喊她,提溜着裙子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后头。 徐明兰见两人一前一后地回来了,也没看见惜春的异样,只顾着让惜时赶紧把豆沙绿的那套给熨烫平整了,又让惜晴她们给自己梳头,换上镶了大红色珊瑚珠子的那套金打的头面。等全部都穿戴整齐了,大红映着豆绿,倒也好看。 “行了,就这么着吧。”徐明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满意地点点头。 惜晴这时拿了珊瑚红配了月白和天蓝两色丝线绣了的荷包,和另一只嫩粉色配了浅灰和金棕两色丝线的荷包,放在徐明兰腰间比了让她挑。 徐明兰低头一看,指着前头那只道,“拿同色的配了。” 惜晴心里也是觉着珊瑚红的更好,弯腰替她系上了,回头才发现惜春眼睛红红的,惜时脸上也十分冷硬,心里怀疑难道是明月居那边七姑娘给两人气受了? 当下也不好问,将徐明兰出门做客的行头都准备妥当了,惜时又要跟着姑娘出门。惜晴只好等马车都走了,逮着惜春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惜春却只哭不答,急得惜云惜晴两个还当出了什么事,好不容易哄着她歇住了,惜春只给了一句她跟惜时两个算是做不成姐妹了,日后惜晴惜云要和她说话,就别理会惜时。要跟惜时说话,也就当屋里没她这个人罢。 惜云惜晴两个不知如何是好,她们几个虽说是先后进的晴雪居,几年相处下来,说是不是亲生姐妹,却也胜似姐妹了,怎么可能这样说断就断。 眼下也只有等惜时从傅家回来,问清楚了由头 再说。惜晴惜云陪着惜春在房里说了一会儿话,才各自回自己床铺上补觉去了。 却说徐明薇等人坐了马车去傅家,徐明梅和徐明薇挤在一块说说笑笑的,并不理会徐明兰。 徐明兰心里冷哼一声,撇眼看她们的打扮,徐明梅穿了件烟水百花裙,料子显得轻薄,也还**,倒是极衬她的脸色。徐明薇原先的裙子被她改了,今天穿的是另一套窄衣领鹅黄袍子,那样的颜色很容易衬得人脸黄,可穿在徐明薇身上,却是再合适也不过了,嫩生生的,就算是站在一群人当中,她也必是最为显眼的一个。 徐明兰心里嫉妒得难受,再看自己身上的,越发觉得这颜色脏兮兮的,不如徐明薇的干净精神。 徐明薇并未错过她那点晦暗的神色。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想要事事都掐尖占先,又怎么可能。徐明兰的不满足就在于她看不清楚自己有什么,却每次直盯着别人有什么,这样的人,又怎么快乐地起来? 思量间,马车稳稳地在傅家大门前停下。来迎的傅家下人接了帖子,笑着领了她们便往傅宁慧所住的翡翠轩走。 路上徐明兰问了引路的婆子,可还有别家的小姐已经到了的。 那婆子笑着答了,“倒是没料到姑娘们会早到哩,我们家姑娘这个时候还在抄经文,姑娘们先去表小姐的院子里坐坐,一会儿我们家姑娘就寻来。” 徐明兰肚里暗诽,哪有做主人家的发了帖子请人上门来,自己却躲着抄经文的。面上带了笑,却道,“是我们来得不巧,扰了府上的清净哩。” 那婆子连忙摆手,“可不敢这么说,几位姑娘都是盼都盼不来的贵客,长得真人才,刚刚老 婆子一打眼看见,还道是观音座前的童女下凡来哩,可标致,连那年画上的都不如哩。” 徐明兰回头看了一眼徐明薇,并未搭话。 那婆子也不以为意,绕过假山,指着前头阔木高台的一处屋宇笑道,“前头就是翡翠轩了,姑娘们注意着些脚下,这几处地都是用鹅卵石铺的,取个按压脚底穴位的好处,走不惯的很是容易磕着绊着理。” 几人得了婆子的提醒,都往脚下看,果然从这里开始,前头一条长长的石子小径,鹅卵石并不像其他人家放平了铺的,而是竖了边,突出泥地一小截铺了。 徐明薇和徐明梅因着出门做客,今天都特意穿了厚底的绣花鞋,走在上头倒是不觉得异样。徐明兰早上出门的时候贪图好看,穿的是薄底的软绸镶珠绣花鞋,这会儿走在上头是有苦说不出,怕在人前失态,只能硬生生忍着。 那婆子很快注意到了她的异常,说道,“姑娘这鞋子不适合走哩,还是让老奴背了罢?” 她见徐明兰犹豫的样子,笑道,“也是老奴的不是,忘了这边的路客人走不惯,早该带贵客们从另一边绕过来的。” 徐明薇一听便知这婆子是在给徐明兰台阶下,倒多瞧了那婆子一眼,四十左右的年纪,看着十分和气,初时看着不起眼,这会儿倒觉得眉眼之间生着大气,看着不像是个寻常下人的样子。 对方都这样说了,徐明兰也的确是脚底硌得难受,便点头谢过那婆子,由她背着过了石子路。 碧桃这时悄悄拉了下徐明薇的袖子,眼睛飘了一眼徐明兰,意思是由她背了也可以的。徐明薇摇摇头,事情只要跟四房的扯上关系,还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第44章 客行傅家(上) 因着四房太太凉氏就是个能折腾的主儿,养的三个女儿就没一个好相与的,多事沾上她们,不出差错也就罢了,得一句真心实意的感谢才叫难。背人这样的事,还是留着给主人家做吧,至少不会背地里又落个埋怨。 这时小径那头忽然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徐明兰毕竟大些,已经到了男女不同席的年龄了,一下子便发了慌。那婆子连忙安抚道,“徐家姑娘不必惊慌,前头的是大少爷他们哩,大概是忘记了府里今日有女眷上门,来找我们家姑娘的,寻不着他们自己就散了。” 徐明薇心想,傅宁慧不是说这个时候都会去抄经书吗,怎的傅家兄弟反而不知道自家妹子的习惯,还在这个时候过来寻人。 正心中起疑,那说话声反而朝着她们这边来了。徐明兰又羞又急,偏生又在婆子的背上躲避不得,只能掩住了脸面,只等着傅家兄弟过去。 徐明梅有些紧张地牵住了徐明薇的手,她这辈子见过的陌生男人,除了府里的杂役以外,就是舅家的表哥们了。 徐明薇反握住了她的手,小声朝她说了一句不用怕,便跟着那婆子身后,拉着徐明梅避到了路边。 碧桃还傻乎乎地站着,被挽风和惜时一左一右地挟住了拖到了边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两人的说话声越来越近,其中一个徐明薇听着有些耳熟,回想了下,正是从宫里回家来那天,在傅家大门外听到的声音,要是她没料错的话,应该就是傅家大少爷傅恒了。另一个听着却不像当日她听到过的,虽然和傅恒一样处在变声期,语气却比傅恒要和煦很多。他们似乎是在争论着什么,看到路边站着的几个陌生小姑娘,都是一 愣。 还好傅恒很快就想起来今天是自家小妹待客的日子,懊悔地一拍脑门,光顾着跟远山兄讨论大无穷,竟疏忽了。 好在对方都是五六岁的小姑娘,和他都差了七八岁了,撞见了也不是那么严重。他收了脸色对薛婆子点了点头,问道,“薛婆婆,是小妹的客人吧?怎么她自己在小佛堂待着,不等客来?” 薛婆子笑着给他行了个礼,答道,“姑娘说先带几位贵客到表小姐屋里坐坐呢,表小姐性子太静,合该去闹她一闹。” 傅恒闻言也笑了,“那薛婆婆自去吧,我跟远山兄在小妹房里借了本《观古说今》,记得等会见着了跟她说一声。” 薛婆婆自是应下,傅恒连忙引着秦简瑞快步离开,出了小径才长吁一口气,笑着回头对同窗说道,“远山兄,是我的不是,竟忘了今日是小妹待客的日子,过会儿柏树林那边也去不成了,还是回我院子的书房继续辩明?” 秦简瑞却是一脸怔怔的,半天没回过神来,见傅恒笑眼看了他,才脸上一红,应道,“但听燕真兄的。” 傅恒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笑着打趣道,“看不出来远山兄眼神这般好,刚刚几个小姑娘都是侧着身站了的,便是这样远山兄也看清楚美丑了,倒是喜欢上哪个了,我再找小妹问问。” 秦简瑞脸上又是一热,却是正色道,“燕真兄不该这般玩笑,那几位姑娘都是端正的人家,唐突了她们已经是我们的不是,背着又拿她们取笑,不是君子所为。” 傅恒有些受不了他酸气,心里也清楚他这个同窗自来就是这样的秉性,当下放过这个话题不再玩笑,和他说起别的来。 秦简瑞出身贫家,自小丧父,全靠着 家里的几亩薄田和族里的接济读书,能上岳山书院和傅恒这样的世袭子弟为同窗,则是全靠了岳山书院山长的推介。他虽家境贫寒,却不以为耻,与傅恒等这样出身的子弟来往也是不卑不亢,便是因此而沾了依附权势的污名也不见他有多在意,照旧和傅恒等人称兄道友的。所以尽管秦简瑞时常冒些迂腐酸气,傅恒倒还是愿意经常与他往来。 而这边薛婆子见两人终于走了,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闹出什么来,大少爷平日里是个稳重的,像今日这样莽撞实在少见。她跟徐明兰等人赔了不是,再不敢耽搁,将徐家姐妹三人带到了暖湘阁。 徐明兰从薛婆子背上下来的时候,徐明薇见她脸上一片绯红,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憋的,只装作没看见,跟着薛婆子和丫头们往屋里头走。 只见屋里五个丫头,候茶的,插花的,与书架上找书的,各自在忙,这薛婆子和看门的丫头带了一串人进来都不知道,还是半倚在床上的绿裳小姑娘先瞧见了她们,柔声招呼道,“是薛婆婆来了,这几位姐妹是哪家的?表姐说了有客来,却没告诉我是哪几家哩。” 徐明薇见她脸色苍白,似有不足之症,眉宇间却是开朗,说话都是带了笑,不似林妹妹那般郁苦。 “是徐家的三位姑娘到了,表小姐这是在做什么?屋里这样折腾,还不开窗,扬起了灰容易咳着。”薛婆婆一看屋里几个丫头伺候得不像话,立了眉毛怒道。 翻书的静妍一听便知道是在说她,连忙跳下架子喊冤,“薛婆婆冤枉哩,是昨天夜里表小姐走了风寒,早上南大夫刚来看过,说是屋里不好再开窗,要先憋憋汗,吃了药才 好得快。奴婢这边翻书还不是大少爷使派的人,一大早地就满院子地找孤本,也不知道是落在表小姐屋里了,还是大小姐那边,这要得又急,催命哩,奴婢只好爬上爬下地找了。” 薛婆婆瞪她一眼,“说你一句,总有十句等着,嘴皮子再滑,下次老夫人做寿,也不必请那说书唱戏的,你呀画个脸就可以上去了。” 一番话说得屋里的丫头们都哄笑起来,静妍自己也在笑,一个没留神,险些撞倒边上的花瓶。 薛婆子又忍不住说她,“冒冒失失的,合该让你去后头砍柴劈火去,做坏了也是伤了自己的手脚。” 静妍叫道,“薛婆婆好坏的心肠,奴可还叫您一声婆婆的哩,哪有这样做长辈的。” 练秋白倚在床上对着徐明薇等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姑母念她年幼丧母,又生得体弱多病,特意挑了性子活泼的丫头放在房里,热闹是热闹,却又显得失了稳重,还有客人在,就自顾自地笑闹起来,不是为主之道啊。 “静璇,还不快与客人们看茶。”练秋白直起身,朝穿红衫的小丫头吩咐道。 静妍这才收了调笑,连忙上前招呼徐明兰等人在小窗边坐了。一时又有新鲜的果盘端上,徐明薇随意看了一眼,有京郊当季该有的,也有早熟的樱桃和草莓,极难伺候,不小心看护了,便是喂了鸟儿,因此这时节价格十分走俏。 到茶水送上,徐明薇更是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这练家表妹在傅家也是极受看重的,正宗的雨前龙井,价比黄金。 练秋白见静璇替几人倒了茶,才缓声说道,“姑父托人带回来的茶叶,都是新鲜炒的,拿来我房里就一直放着。今天也是托了几位姐姐的福,闻 一闻味道,确实香得清妙。只可惜我脾胃不好,喝不得绿茶,平日里只能喝些普洱和红茶,北边似乎少有人喝这个,连罐好茶叶都难寻,就不端上来碍姐姐们的眼了。” 徐明薇笑道,“练姐姐喜欢喝红茶,我那里倒是有几罐祁门的,舅舅云游的时候一路托人带了各地的特产,来得前前后后的,丫头们收得烦了就通通压在小库房还没理出来,回头我让丫头们找找,让人送一罐过来吧。” 练秋白似乎是这时候才看清楚了她的长相,小小地呆滞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笑道,“还不知姐姐名讳,倒开口讨要了东西,实是让人脸热。” 她这话又将自己的失态圆了回去,徐明薇也定睛看她,瓜子脸略瘦,五官生得秀气小巧,尤其是一双眼睛,并不大,却极为有神,看着人说话的时候,仿佛整个夜空的星光都在里头闪烁着,让人一不小心便跌落进去。 徐明薇自然地接过话,问道,“论齿序还不知谁是姐姐哩,我姓徐,闺名明薇,在家排行第七,甲子年六月生日,不知……” 练秋白捂嘴轻笑,说道,“果然是叫错了,叫你七妹妹可成?原来我还比你大一岁,十二月的生日,宁慧姐姐是二月份的生日,虽然是同一年的,排行上还是吃了亏,得叫她一声表姐。” 徐明薇点头应了。徐明梅和徐明兰也顺势排了齿序,徐明梅也是六月份的生日,徐明兰就更不用说了,在公主伴读当中都是岁数最大的。结果还是徐明薇垫底,练秋白排了倒数第二,那几声姐姐不算喊冤了。 “叫了七妹妹几声姐姐,换了罐难得的茶叶,却是我赚了。”练秋白笑靥盈盈地说道,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着红光。 第45章 客行傅家(中) “舅舅就爱搜罗这些,也不管我们喝不喝得惯,这茶叶放我这里也是明珠暗投,到了练姐姐这里才是好的。” 徐明薇并不爱茶叶,其实仔细探究起来,她也没什么爱的,像某位伟人说的,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前世过着那样物资匮乏的日子,她也没觉着真的苦;到了徐家过上了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的日子,她也没觉着好到哪里去。再说她现在年纪还小,茶叶这样的东西,总感觉还不到该喝的时候。但其他人似乎都没有这样的顾虑,因此旁人喝的时候,她也跟着沾沾唇罢了。 徐明兰对客居傅家的表妹没什么兴趣,见徐明薇和练秋白聊得投机,便不打算插嘴,只安静坐在一旁看她屋里的摆设,等着傅宁慧前来。 练秋白却是聊得极为兴奋,平日里丫头们怕惹她生病,和她多说几句都怕她犯了气喘,连出门晒太阳都是拘了时候的,已经很少碰到像徐明薇这样愿意跟她说话,又说得极有意思的人了。 徐明薇这会儿说得正是贺兰嘉善今年从北到南,一路云游途中碰到的奇闻异事,她心里怜悯练秋白身子骨不好,恐怕比她们还不如,傅家的园林都不知道看全了没有,因此故意说了贺兰家舅舅家信上说的趣事,果然引得练秋白听着两眼放光。 “南人真的这般野蛮,连水蛇都吃?”练秋白是见过水蛇的,黑溜溜的一条细长,在水里游得极快,心想这怎么抓得住呢。 徐明薇回头一看,徐明梅也正两眼烁烁地盯着她看呢,显然也不相信世上还有敢吃水蛇的,就连徐明兰这会儿假意瞄着博古架上的古董花瓶,耳朵也支楞着,心里便是一笑,说道,“我骗你们作甚?南人没什么 不吃的,有些地方还吃虫子哩,什么竹节虫、柴虫、地宝、蚂蚱、蜈蚣、蝎子……就没他们不能吃的。南边有些地方还吃知了,和北地的不一样,黑壳的,在地底下藏了三年才爬到树上脱壳,夏天要趁着天黑点起火堆,那知了便跟飞蛾似的,不要命地往火里钻。要吃还得趁着没被火舌舔焦了,赶紧从火堆里扒拉出来,掐了头和肚子,只留腰上一点肉吃,穷人家就靠这个添菜哩。” 这下子不仅仅是屋里几个姑娘们,连丫头们都听得咋舌,静妍叹道,“我滴个乖乖,这怎么吃得下去?” 徐明薇喝了口茶叶润了润喉,继续说道,“你们可别看这些爬虫可怖,好些都能治病,嘉善舅舅自小就是在北边长大的,到了南边天气太过湿热,起了一身的痱热,痒得难当,用了药膏也不济事,还是靠着一碗水蛇粥隔天就好全了。” 徐明梅忽地评说道,“早知道这水蛇有这般功用,那家里每年夏天还要买派许多的痱子香粉做什么,没得浪费银子,还不如将湖里的水蛇都捞了炖粥,也省得吃了湖里的鱼儿。” 徐明兰忍不住加入她们的说话中,朝徐明梅扔了个白眼道,“那粥要喝你自己喝,我可不要,宁愿费钱费事地拍痱子粉。” 徐明梅忍不住泄气,讪讪道,“我就是那么顺口一说,又不是说真的。” 练秋白被她们逗得笑出了声,恰在这时,傅宁慧带着杨瑾希进得门来,见她高兴的样子,好奇道,“你们在说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徐明薇噗嗤一声,莫名笑了。屋里几人却是不明白她笑的什么,俱是带了几分奇怪地看着她。 好在练秋白这会儿接过了话,柔声答道,“七妹 妹在说她舅舅南下的趣事呢,明梅姐姐和明兰姐姐开了玩笑,也没什么要紧的,表姐身边这位姐姐是?” 傅宁慧连忙拉着杨瑾希上前,介绍道,“这位你喊瑾希妹妹就是了,是杨阁老家的,和七妹妹同年,早一个月生日。” 说完傅宁慧又向众人再介绍了一边练秋白,徐明薇这才知道,原来她父亲官做得不小,是凉州牧,掌管着整个西北三州的军权。只因练秋白自小体弱多病,又失了母亲照顾,练凯锋一个大老爷们也怕把弱鸡一样的女儿给养死了(托女信上原话),才在进京交割面圣之时顺便把练秋白给送到了傅家寄养着,有妻子的娘家人照顾着,多少好过跟他在西北那不毛之地捱苦。 徐明兰暗悔,原本以为是个没人要的穷亲戚,却没想到家里来头这般大,心里便对练秋白亲热了许多。 杨瑾希和练秋白互相见过礼,跟着傅宁慧也在小窗边上挑了椅子坐了。这次不用练秋白吩咐,静璇低眉替两人斟了茶。练秋白等两人坐定,又朝徐明薇说道,“七妹妹,你说的故事都好有趣,接着说吧。” 她话音刚落,傅宁慧和杨瑾希都好奇地朝徐明薇看来。傅宁慧浅笑盈盈,说道,“七妹妹说的什么新鲜事情?可别因为我们来被打断了,表妹难得碰上个投缘的,多与她说说吧。” 徐明薇道,“刚刚在说南人吃水蛇,也有吃虫子的,其实北地也有吃虫的习惯哩,椒盐蛐蛐儿之类的自古就有,只是我们在家没见过罢了。” 说到吃,杨瑾希算是几人当中的行家,沉吟道,“我家倒是常见,家里下人收了柴火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当中的柴虫,不用别的调制,只用火掀放在火上烤 脆了,撒点盐也行,不撒也可,长长的一条脆香十足,祖父最爱吃这一口,知道上火也拦不住。” 几句话倒勾起了徐明薇的回忆。那时候她爸妈还没离婚,在乡下住的时候,舅舅经常牵着她在山上找柴虫和山老鼠,前者常得,后者需要费些力气才能捉到,倒不是经常有。 其他几人有惊有羡地看向杨瑾希。 练秋白道,“可惜姑母必定不肯让我试了,上火了很麻烦哩,要吃好多药。” 徐明梅道,“七妹妹我们回家了也问厨子找找柴虫吧,这个我不怕。” 徐明兰道,“虫子那么脏,吃了不怕吃出毛病来吗?” 杨瑾希摇头,一本正经道,“祖父都吃了这么多年了,身子骨硬朗得很,可见是无碍的。” 徐明薇失笑,杨瑾希这小学究的语气,根本没有听明白徐明兰语气里满满的嫌弃,估计这会儿徐明兰心里也郁闷的很吧。 杨瑾希见练秋白对这个话题感兴趣,说道,“大部分的虫菜都是要油炸火烤的,虽然益补,却不好多吃。倒是听说南边的蚕蛹除了油炸,还有放汤清炖的,十分滋补,只是我觉着不会好吃的样子。” 徐明薇怕练秋白真的动了心思去试,补充说道,“虫菜并不是谁都受用得了的,有些人吃了就不好,会起反应哩,严重的还会晕厥。” 杨瑾希吃惊地瞪大了眼,回头看她,问道,“七妹妹,这又是什么缘故?” 徐明薇答道,“大抵是体质不同,就好像有些人到春天花粉扬起来的时候就全身发痒,有些人吃了鱼虾会面部**一样的道理,听说大夫们叫这个过敏哩。” 傅宁慧这时**话来,“这个我也听说过,去年秋天不是螃蟹大年吗,侯府的 二小姐就因为吃多了螃蟹,全身都发了红疙瘩,治了好久都治不好,一整个秋天都不见她来我们家玩哩。” 徐明梅惊呼道,“螃蟹这般毒啊,我昨天晚上还吃了。” 大家都笑着安慰她当时没事那就是没事了,只有徐明兰忽地转头看向徐明薇和徐明梅,心里暗恨,什么时候大房又送的螃蟹,怎地她一点都不知道! 傅宁慧听徐明梅提到螃蟹,问道,“是毛膏蟹吧,这个时节能买到也算是不容易。知道你们今天要来,家里特意去定了一篮,喜欢吃这一口的姐妹们可有口福了。” 她又笑道,“我就不爱吃这玩意儿,太费劲,又是剪刀又是小锤子的,还不如直接拿在手上咬了干脆。” 徐明兰打趣道,“这要是被螃蟹壳给磕破了嘴,那可就好看了。” 杨瑾希认真道,“牙还没长好哩,还是老实些让丫头们剥了蟹肉出来,磕破了嘴还是小事,崩了牙就糟糕了。” 徐明兰最近门牙刚开始松动,最怕人家说到这个。万一掉了牙,离新的长出来还要好久,她倒不怕掉了牙以后说话漏风,就怕没了门牙一张嘴就被人笑,被杨瑾希吓得决心再不吃硬的东西。 练秋白羡慕道,“螃蟹寒凉,姑母一直不许我吃哩,都快忘记螃蟹是什么味儿了。” 徐明梅见她眼神黯淡,想要劝慰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忙求助地看向徐明薇。 徐明薇道,“其实想吃也不难哩,也有拿素菜做了的螃蟹,味道差不了太多。” “家里的厨子曾经用土豆和鸡蛋做过炸素螃蟹,也用过红萝卜、土豆、鸡蛋、木耳、海菜之类的素菜拌着炒过素蟹黄,味道极为相似。没到螃蟹上市的时候,家里都做素螃蟹解馋哩。” 第46章 客行傅家(下) 杨瑾希被她一说也想了起来,说道。 傅宁慧抚掌笑道,“如此甚好!瑾希妹妹家的厨子真是灵秀,哪里像我们家的,做来做去就那几样,若是方便的话,瑾希妹妹能否抄了方子来,我也让我们家的厨子学着做做。” 傅宁慧之所以有这么一说,全是因为在天启,厨子们手上多少都握着些独门拿手菜,这可是他们吃饭的家伙,轻易不外传,便是手里的徒弟,教着做菜的时候总要藏着几味关键的调料,等自己黄土快埋到脖子了,才放手把徒弟给教会了。可见她也的确是爱妹心切,才会冒昧地提出这样让人有些为难的问题。 杨瑾希点头道,“等我回去问问我们家厨子罢,下次沐休,宁慧姐姐要是有空,可以带着秋白妹妹一起来我家玩耍,尝一尝这素螃蟹的味道哩。” 她没一口回绝,还做了下一次游玩的邀约,也算是全了傅宁慧主人家的面子。 “好啊,回头我问问母亲,表妹的身体可以的话,我们一定来。”傅宁慧笑道。 杨瑾希扭头朝其他人问道,“姐姐们也一起来吗?七妹妹,你也来吧?” 徐明薇心里打鼓,杨家是徐家的老对头啊,这徐老爷子又不在家里,连个问的地方都没有。季氏就不用说了,根本不靠谱,问她也没用。 徐明兰这时做主点了头,应道,“如此热闹,一定要去的。六妹妹,七妹妹,你们说是吧?” 徐明梅傻呆呆地点了点头,既然都已经应了,徐明薇也就没说话,也点了点头。 傅宁慧忽然站了起来,语气激动道,“不如这样罢,我们几家沐休的时候轮流做东,都请了姐妹们一起到府上做客玩乐,你们觉得如何?” “这个主意不错,只是不知道其他两家的姐妹们怎么说。”徐明兰又抢在徐明梅和徐明薇之前表了态,点头应和道。 “等会左家妹妹和周家妹妹来了,我们再商量。”傅宁慧嘴上是这么说,却已经在那里计划开来了,“下一次沐休我们去瑾希妹妹家尝尝她家厨子的手艺,下下次去谁家的好呢,徐姐姐,你们家有什么好玩的?” 徐明兰看一眼徐明薇,笑道,“我们几人房里都没什么好看的,就七妹妹屋里稀奇玩意儿多,什么会喷水的小人啊,江南灯师做的琉璃走马灯啊,还有不少名家的真迹,保管你们去了眼睛都不够看的。” 徐明薇心里不喜,淡声道,“五姐姐还是别拿妹妹开玩笑了,在座的谁屋里没几样新鲜东西,倒现了眼了。” 杨瑾希也蹙眉看向徐明兰,拿自己屋里的东西说事也就算了,拿别人屋里的东西表人情,算什么意思。 傅宁慧却笑道,“七妹妹是个玲珑人,便是没有稀奇玩意儿,看你看上一整天也是不会厌的。”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朝着徐明薇笑起来,反而把她笑得脸红了。 “宁慧姐姐哪里学来的油腔滑调,倒调笑起我来了。”徐明薇假作嗔怒地飞了傅宁慧一眼,众人越发笑起来。 徐明梅这时候说道,“大家真要来,到时候便在七妹妹院子里开一席,摆在水晶花架下头。这个时侯七妹妹院子里的蔷薇花开得极好,粉**嫩的,风一吹就是满头花瓣哩。” 众人便算是定下了沐休日之约,又商讨了一会儿每次沐休日聚会该以什么为主题,还没商讨出个结论,薛婆婆又带着左家两姐妹和周冉星一起进来了。 周冉星穿 了一身正红的窄袖掐腰长袍,袖底和衣襟用深蓝的丝线滚了,配色十分别致。她一进来,众人就对着她看了个仔细。 徐明兰夸道,“冉星妹妹这一身红装真是好看,能把红色穿得这么好的,也就冉星妹妹了。” 左家两姐妹走在后头,左悠竹今天穿的正好也是红的,外头是极透的绢纱罩衣,里头一身红底刺绣妆花裙,与周冉星的利落不同,走得却是秀雅的路子。 左悠竹本来就胆小自卑,一听屋里徐明兰在夸周冉星,往屋里走的步子便又慢了三分,还是左悠兰明白她的心意,抢过手才将她拉了进来。 屋里几人这时也看到了走在后头的左家两姐妹,穿得一式一样的罩衫和裙子,只不过左悠兰的是绿底的,左悠竹的是红底的,一时都有些尴尬,徐明兰也是看到左悠竹的时候明显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对着左家两姐妹笑道,“左家妹妹今日穿得也十分别致,这罩衫怎地做得这般轻透,用的是什么绢纱料子?” 她人不出来两姐妹到底哪个是哪个,索性就直接叫了左家妹妹。如果是别人,徐明兰这样子也就算是圆过去了。可左悠竹是那样的性子,被人迎头敲上一棒就缩回壳里再不出来的人,这会儿哪里还听得见徐明兰的问话声,只顾着自己难过呢。 徐明兰受了冷遇,脸上也有些不好看起来。傅宁慧笑着上前握了左悠兰的手,问道,“可不是呢,刚刚左家妹妹们一进来,我就想问了。这罩衫做得可真好看,料子又透又亮,既不会遮挡了底下的裙子,又透了点别致,悠兰妹妹,可否告诉我们,这是京城哪家布庄出的料子啊?” 左悠兰略为吃惊,她 和左悠竹两个生得极像,便是家里人都经常认错,傅宁慧怎地才短短这么几日就学会辨认出她们哪个是哪个了? 傅宁慧能做到一眼认出双胞胎,靠的不是别的,正是两人脸上的神情。左悠兰作为姐姐,稍微大胆一些,眼神对着人的时候也没左悠竹那么闪躲,因此两人刚才一进门,傅宁慧很快就认出了哪个是左悠兰,哪个才是左悠竹。 惊讶之余,左悠兰总算是没忘记回答之前傅宁慧问她的问题,轻声道,“并不是京里买的,是月前我们姑母从南边托人送来的,好像是从南洋的商船上下来的新鲜货,家里还有些别的料子,宁慧姐姐要是喜欢,改天来家里看看,挑个喜欢的吧。” 傅宁慧抚掌笑道,“真是说什么就来什么,悠兰妹妹,你们来之前我们都还在说,以后每次沐休,轮流去一家做客玩哩。这次在我家玩,下次在瑾希妹妹家聚,再下次去七妹妹家,不过也不是全部都说定了,还得问过妹妹们家里的意思哩。” 左悠竹听她说得热闹,也从姐姐身后探出个脑袋来,眼神忽地就落到了床上倚着的练秋白身上,竟看呆了。 傅宁慧打趣道,“悠竹妹妹是觉着我秋白表妹漂亮吗,看呆了呢,你要是男儿家的,我就替我表妹做主将她嫁给你了。” 练秋白脸上一红,嗔道,“表姐休得胡说。” 左悠竹也是脸上一红,轻声解释道,“我是看这位姐姐眼生,才多看了两眼哩。姐姐莫要见怪。” 后一句倒是对着练秋白说的。 傅宁慧又向左家两姐妹和周冉星介绍了一遍练秋白,众人都各自打过招呼算是认识过了,不一会儿,薛婆婆便带了丫头们来请 。 “大姑娘,小花园里东西都已经整治齐全了,但请几位贵客移步,一起到风华亭中小坐。” 众人皆是应了,跟着傅宁慧和傅家的婆子丫鬟们出了院子,又穿过一道拿琉璃贴面造了的拱门,便见眼前一片开阔,花草树木都整齐地划了片,露出间隔间一条三人能并行的小径,绕着整个花园连成了个圆。 傅宁慧见徐明薇盯着小路看,解释道,“家里都有早起练身的习惯,小花园落在后头,地方幽静,便是主要给府里女眷行动的。” 徐明薇点头,心里暗叹,果然是武将出身的人家,便是家里女儿都不拉下底下,每日在练着呢。 “前面就是风华亭了,先前跟你们说的西洋钟,也就放在风华亭里头。”傅宁慧手指着前头,笑着朝众人说道。 徐明薇心里纳闷,还没见过有人将钟表放在亭子里的哩,也不怕风吹雨斜地,吹坏了吗?眼下应该也没不锈钢吧…… 到了地方,她才知道原来这叫风华亭的,后头还连着个不小的院子。屋里全是羊绒的地毯铺了,设着矮桌,四面都是雕花的窗户,并不曾贴了窗纱,大概是为了透光,方便坐在里头的人观景的缘故。她正想着那万一下大雨怎么办,便看见窗户上还有一卷窗纱吊着,用的时候解下即可,让她不由惊叹,设计这亭子的人的巧思。 徐明梅这时已经看到了放置在主位后头的西洋钟,做得比她还高半个头,是个铜鎏金的座钟,大大的圆盘上刻着些竖竖叉叉的,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里头三根金针倒是有趣,最细的那条走得最快,走过一圈盘面,中间那根金针便往前挪了一格,最短粗的却是纹丝不动。 第47章 风华亭宴客(上) 不等她问,其他府上的姑娘们也都注意到了摆在风华亭里的这座西洋钟,一时都聚集到了钟的前头饶有兴致地看起了稀奇。 左悠竹低声问她姐姐,“上头刻着的都是些什么呀?” 左悠兰摇头,她是也第一次见着这南洋来的东西。 周冉星伸手去摸那琉璃做的透明表盘,忍不住叹道,“外头一小颗珠子都卖得极贵,这么大一块,还做得这样透亮,又要多少银子!” 杨瑾希只凝神看了那三根指针在走,并未说话。 徐明兰却是好奇地看了钟座下头,问道,“宁慧姐姐,那小鸟得从哪里出来呢?” 傅宁慧看着众人稀奇的模样,捂嘴笑道,“诸位妹妹们看来,这走得最快的叫秒针,走过一圈,这根分钟便会往前走一分钟,等分钟走过一圈,这跟最短的时针就会往前走一个小时,也就是我们的半个时辰。从这最顶上的十二开始走——也就是夜里的子时,走完一圈再回到十二,就是正午了。过了正午再走一圈,便又是夜里的子时了。” 她指着钟面朝大家细细说道,又将钟面上的罗马数字所对应的时间又详细说了一遍,把几个小姑娘都听晕了。 徐明兰嫌弃道,“楞的麻烦,还是我们的计时法子简单哩。” 周冉星说道,“这时间细到分秒,又有什么用处?看得人眼花哩。” 徐明梅道,“这西洋钟有趣是有趣,只可惜太过笨重,又不能带着到处走,想知道时间还得特意回来看一眼,耽搁事情哩。” 练秋白这时才由着丫头们包得严严实实地来了,听到众人的议论声,笑道,“正是因为如此,姑父才让人把这钟放在这处闲置着,表姐们在院子里练身 的时候也好知道时间哩。” 傅宁慧也笑道,“正是如此,有时候姐妹几个在亭里歇午觉,起了便知是什么时候了,也是好的。” 杨瑾希淡声道,“听说南洋那边除了这座钟,还有能戴在脖子上的怀表,走到哪里都能看时间,只是价格贵得离谱,少有人能用得上的。” 徐明薇听众人议论了个一圈,心想难道是瑞士的钟表吗?她当初上学的时候别说历史课上没教过这些,便是教过,这么多年也早就还给老师了。 “姐妹们,可巧,这分针正走到五十多哩,不一会就到整点了,明兰妹妹刚刚问的小鸟藏在哪里,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众人于是都屏息以待,一张张小脸上俱是一样的既紧张又期待的表情,看得徐明薇心里一阵好笑,最是天真浪漫的年纪,才会对这些小事抱着如此的赤子之心啊。 薛婆婆正带着傅家的丫头们上果盘,看着这群鲜嫩的小姑娘们凑在一块等钟鸣,眼里带起慈爱,仿佛看自家小辈的样子。回头见丫头们都已经摆好了果盘,才凑到傅宁慧耳边说了一句,“姑娘,太太问您厨房今天有庄子上送来的新鲜鹿肉,可要烤了吃?” 傅宁慧点点头,回头嘱咐道,“但挑了最嫩的部分,宏庆楼的席面也照样上来,问问太太家里适合女儿喝的胭脂粉还有没有,但有的,都那将过来,配了鹿肉,还是要有酒才好哩。” 薛婆婆笑着劝道,“姑娘们都还小,不似我们家的一岁就能喝哩,大姑娘还是要悠着点,莫让人回不了家。” 傅宁慧笑着推她走,还没回头,便听得那西洋钟叮咚着响了一声,接着便是熟悉的布谷鸟报时的叫声,因着是 早上十一点了,鸟儿叫了十一下才又缩了回去。 左家两姐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精致的小鸟,身上的羽毛似乎都是用真的鸟羽做的哩。 徐明薇见她们两个瞪着溜圆的眼睛,只专注盯着报时鸟瞧的可爱模样,忍不住在左悠竹脸上捏了一把,后者竟完全没察觉到,眼都不斜一下。 她正心里发笑,忽然间眼前就伸过另一只手,也在左悠竹脸上捏了一把。 左悠竹这次终于有反应了,表情略显滞楞地回头看是谁,却见徐明薇和傅宁慧两个莫名笑做了一团。 左悠竹先是小脸一红,见她们笑得快喘不过气来了,才轻声问道,“宁慧姐姐,明薇姐姐,你们到底在笑什么?” 她不问还好,徐明薇和傅宁慧也差不多要笑停了。被她一愣,越发停不下来,惹得一众姐妹们都朝着她们看来。 练秋白是唯一一个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看明白了的,捂嘴笑了几声,才对着众人将原委给说了。左悠竹脸上愈发烧红,害羞地躲到了左悠兰的身后,过了一会儿才从后面露出半张脸来,嗔怨道,“姐姐们欺负人,好没道理。” 众人越发笑得大声。幸而这时薛婆婆带了人去而复返,便是要开了宴。傅宁慧领着众人各自落了座,不一时便有丫鬟上前,执了酒壶,将众人桌上的玉色小杯子给倒了个半满。 另有丫鬟们低眉顺目,将傅家备下的菜按着先后上了。为首的是一盘冷盘,玫瑰醉鸡,骨头俱以去得干净,切成了适口的小块,又是用了秘制的玫瑰酱调味过的,正适合姑娘们食用,既可口,又不显得吃相粗鲁。 杨瑾希尝过一块,便对着傅宁慧问道,“是宏庆楼的于师傅吧, 听祖父说,这几年都极少看到他出来做菜了。” 请客要的便是杨瑾希这样失货的客人。主家不必张扬,她自己心中明了。 傅宁慧笑道,“瑾希妹妹好刁的嘴儿,正是宏庆楼的于师傅哩,家父与于师傅有过一面之缘,中间也有些曲折,多少积下些面子情,才有幸能请得动他亲自动手整治这一桌席面哩。” 徐明兰前头是吃过宏庆楼的席面的,却并没尝出有什么不同,将信将疑地又夹了一块,在唇齿间细细品了,末了也只能叹一声自己没长了一副杨瑾希的舌头,是谁做得一点也吃不出什么不同来。 徐明梅开怀笑道,“今日跟着七妹妹来做客真是赚了,宏庆楼的于师傅我也听说过哩,母亲曾出了三倍的价钱要他来府上做一桌家宴,于师傅也不肯来,只肯让手下的徒弟来了。” 左悠竹惊讶道,“怎地一个厨子也这样的威风,好大的架子哩。” 周冉星撇嘴道,“可不是!按我说就该让人押着他来府上做了菜,这臭脾气也就惯不出来了。” 杨瑾希闻言皱眉,既不愿意与周冉星争吵,也不愿意听她们这般诋毁蔑视于师傅。要知道在京城的美食圈里,于师傅那是顶有份量的一个人物,光是那一本《于家私房菜谱》,不藏私地将多年的治锅心得都记载其中,便教人佩服。 正巧第二道冷盘这时也上来了,却是方方正正的一小块冬瓜。徐明梅不解地用筷子夹起来看了底下,仍是光光的,并不见其他。 杨瑾希便解释道,“这是蜜汁方块,于师傅的独家拿手菜,别看只这一块冬瓜,准备起来都要好些时候哩。” 众人听她这样说,都忍不住好奇夹起来看了 ,轻咬了一小口。那冬瓜烧得极熟,入口便化了,先时吃着觉得满口都是肉香和蜜汁的甜味,后味才渐渐上来冬瓜的清香味道,做得十分爽口,又回味悠长。 “果然称得上是独门手艺。”徐明薇叹道,见徐明梅十分喜欢,便将自己剩下的半块也递了过去。 徐明梅笑着接过,并不嫌弃是她吃过的。这一幕落在徐明兰眼里,喉间闷着一声冷哼,嫌她们丢人地转过了脸。 练秋白离她们近,就坐在徐明薇的边上,见状,也让静妍把那碟子蜜汁方块给递了过来,笑道,“姐姐要是不嫌弃地话就替我用了吧,因着在吃药许多东西都不敢吃哩。” 徐明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吃过一块半的蜜汁方块,她其实已经过了瘾头,毕竟家里自小都是这样教着的,再好的东西,也不能用得过度了。但一看见练秋白那苍白的脸色和单薄的身子,徐明梅就不忍心拒了她的好意,便笑着接过了。 傅宁慧只眼留意着表妹这边的情况,心里对徐明梅倒多了几分好感。虽说她母亲是商户出身的,教养却是不错,比徐家***心底敞亮多了。 这边还在继续上菜,外头院子里仆役们已经将烤鹿肉的架子摆好了,便让人来请。 吃鹿肉就讲究一个新鲜,公子小姐们平日里吃这个更是讲究一个意图,必须得自己亲手烤了才有意思。 傅宁慧便回头招呼众人道,“今日难得有庄子上刚巧送了来,众位姐妹们拿了银刀与我一起去外头烤吧,配上我家的胭脂醉,才是绝味哩。” 先时丫鬟们斟的酒大家都没喝过一口,徐明薇心想难怪做主家的傅宁慧并不着急劝,原来是为着后头的鹿肉的缘故。 第48章 风华亭宴客(下) 一时众人都抹了手拿了小刀跟着去了院子里,果然见一排烤架已经立好,被切成了小块的鹿肉就摆在一边,随众人取用。 傅宁慧率先挑了几块在竹签子上串了,刷过一层酥油,才放到火上烤。众人见她动了,也各自挑了合适的肉块烤制起来。鹿肉本就是上火之物,徐明薇并不敢多吃,让徐明梅和自己分着一串烤了,半熟的时候刷上蜂蜜,撒上些味粉和切得极细的葱花蒜蓉,最后要熟的时候才扬了一把芝麻,香味顿时便四散了开来。 杨瑾希看她们一眼,默默地过来要了一块肉尝,吃过她们烤的,倒把自己手上的给了静妍吃。 傅宁慧发笑,“怎地瑾希妹妹说得一口好菜,自己动手还不如七妹妹了?” 众人皆是一顿笑,倒有不少人直接拱着徐明薇帮自己烤了,刷过蜂蜜和芝麻的鹿肉,配着香甜的胭脂醉,果然是一绝。 “我那妹子就爱躲懒,门也懒得出,今日不来,果然亏了。”周冉星难得也收了讨人厌的性子,说了句好听话。 杨瑾希只顾着就着甜酒细细品烤鹿肉,并不说话,等众人发现她不对的时候,她手里的胭脂粉已经去了半瓶有余,两颊烧红似火,叫她反应也是木木的,竟是喝得醉了。 徐明薇连忙叫了徐明梅一起将人先扶住了,让薛婆婆把杨瑾希手里的酒瓶子给夺了。傅宁慧这时才懊悔之前没提醒一句,这胭脂粉虽然香甜没什么酒味,后劲却是有的,喝不惯酒的不留神就容易醉了。 薛婆婆抱了杨瑾希到风华亭里头的软榻上躺着歇了,怕她醉了着凉,又让丫头们抱了薄被盖上,才算是把人安置妥当了。 有了前车之鉴,余下几人可不敢再 放开胃口吃喝了,手里的酒都只是沾了沾唇便不再碰。傅宁慧一个人倒是喝得畅快,等徐明薇烤肉的那么一会儿,一瓶子酒跟玩儿一样地就下去了,脸都不红一下。 众人看得心惊,徐明兰叹道,“宁慧姐姐好酒量!” 傅宁慧却笑道,“这算什么,家里姐妹个个都能喝哩,长辈们更是不用说,老爷子今天都快古稀之年了,还能喝整整一小坛子白酒。以后嫂子们进门,也必定是要学着喝酒的。” 众人都惊叹于傅家人的酒量,徐明薇无意间回头看徐明梅,却瞥见徐明兰两颊莫名微红,细看之下眼中还漾着粼粼秋水,一副欲语还羞的模样。 她忆起早上来傅家时,在傅宁慧院子前的小径上碰到了傅家大少爷那一幕,该不会就是那一个匆匆的照面,让徐明兰生了什么心思了吧? 老天,她才七岁啊!那傅恒都已经十几岁了,比她大了将近一半,这徐明兰也太早熟了吧?! 不过众人显然没有注意到徐明兰的异样,徐明薇心里暗自留了神,默默观察着她的神态表情,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们鹿肉正吃到一半,薛婆子从外头引了个小童进来替哥哥们讨要烤好的鹿肉。因他岁数小,也没什么男女大防好顾忌的,面容生得又灵巧可爱,惹得众人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傅宁慧拉了那男童过来,向她们介绍道,“这个是我四弟弟,叫傅荃,荃哥儿,先来见过各家姐姐。” 傅荃刚刚被薛婆子领着进来的时候还胆大的,被傅宁慧这样拉到众人面前,苹果一样的脸儿立马就红透了,抖着嗓音道,“姐姐们安好。” 众人皆是一阵笑声,傅宁慧这才让薛婆子捡了烤 好的鹿肉,让丫头们跟着荃哥儿一块儿送到前院去了,边送还边嘱咐道,“回头跟大哥说一声,别又拉着人喝醉酒了。家里有客人哩,莫现了脸。” 荃哥儿点头应下,“大姐姐,我知晓了。” 被荃哥儿这么一打岔,众人也觉着鹿肉吃得差不多了,便让丫头婆子们将院子里的收拾了,在院子里走了一会消了食,才结伴回到了风华亭。 杨瑾希还在睡,没上完的宏庆楼席面众人也不好吃了,倒是可惜了这好不容易出手一次的于师傅。好在几个都是小姑娘,胃口也不大,前头几道菜就已经塞了个半饱,后头又是现烤的鹿肉伴着甜酒下了肚,倒也不饿。 傅宁慧怕大家无聊,让丫头们把准备好的纸牌和棋子拿了出来,在风华亭前摆了小桌,会打棋谱的就打棋谱,不会的就玩六福纸牌。 徐明薇倒是两样都会些,便依着众人先挑了。左家两姐妹只会玩牌,徐明兰也没打棋谱的那个耐心,徐明梅是季氏自己就不爱玩这些,房里更是跟读书无关的通通都禁止了,却是两样都不会。周冉星倒是两样都会些,玩牌的三人,四人皆可,傅宁慧便让左家两姐妹和徐明兰周冉星一块坐了抹牌,自己和徐明薇随意打棋谱玩儿。 起局前徐明薇问傅宁慧,“宁慧姐姐,做那一局?” 傅宁慧笑道,“明智上人只教了《梅花谱》的头三局,《竹香斋象戏谱》的半本,不知道七妹妹在家学的哪本?” 徐明薇回道,“房师傅只教了《竹香斋象戏谱》的头两局,并未学得真切哩。” 傅宁慧说道,“不碍事,就挑第一局的打了吧,头学的东西才记得牢哩。” 徐明薇笑道,“是这个理 儿。” 徐明梅便在一旁看她们过手起势,看不明白的时候还要徐明薇和傅宁慧详细解说了,徐明薇不觉着烦也就罢了,便是傅宁慧也耐心与她说了解惑,倒让徐明梅心里过意不去,歉然道,“宁慧姐姐我是不是太多话了?等会我再忍不住问你们的时候你们就别理我了,专心打你们的棋谱好了。” 徐明薇笑笑没有说话,傅宁慧看她一眼,柔声道,“这棋局你七妹妹也没记熟哩,正巧一问一答地给她些时候仔细想想。再说也多亏有你在边上发问,我才记得更熟哩。” 徐明梅一脸“真的是这样吗”“原来真的不嫌弃我啊”的表情,这才放心地坐在一边看了。三人说说停停的,一局棋谱打下来,那边六福牌都已经过了不知道几次庄家了。 左家两姐妹不会算牌,又没敢让人等久了,牌一到手还没细看就匆匆打了出去,不是送了人家对子,便是点了别人的缺口,几番下来,竟各自输了五十多分。 开局之前傅宁慧是说好不来银钱的,因此周冉星出了个主意,输了一分的便在脸上用眉笔画上一道。她输了不到十分,徐明兰也差不多,相互一抵消,左悠竹还要画个四十二道,左悠兰要画四十一道,徐明兰只要画个两道便好。 周冉星兴致勃勃地捏了眉笔,在徐明兰鼻子下面添了两道八字胡,一画完,自己就乐得不行,连笔都握不住了。 徐明薇她们听到主子丫头们笑成一片,也转头去看热闹,便看见徐明兰长了一对滑稽的八字胡,还冲她们做鬼脸,一下子没忍住,也笑喷了。 等到众人终于笑歇住了,周冉星才提了笔朝左悠兰左悠竹两姐妹过去。徐明薇本还担 心这两姐妹不肯,没想到胆子小些的左悠竹还头一个顶了上去。 周冉星哪里耐烦画那么多道,在左悠竹脸上将她眉毛画到下巴上,做了个寿星模样就算完事了。自己强忍了笑又往左悠兰额头上画了个大大王字,又在她嘴角上方点了颗长毛的媒婆痣。等两人一转过身,才喊完肚子痛的姑娘丫鬟们又是险些笑得跌了,惹得歇了午觉出来的练秋白也是笑得岔气,直喊着静璇揉肚子。 左家两姐妹看着彼此也笑趴下了。正欢乐之际,拱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男声,“妹妹何事笑得这样大声?” 众人一时躲闪不及,傅家的小花园划片划得利落,竟是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可急死左家两姐妹和徐明兰了,正打算拿袖子遮脸,傅宁慧也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先别进来”,四个高高矮矮不一的傅家男丁便从拱门后头出来了。 傅宁慧跺脚埋怨道,“大哥哥怎地不通传一声就进来了。” 傅恒朗声笑道,“这个你可别怪我,是娘让我来看着点你别把人家给灌倒了的。” 傅宁慧却是不信的,后院里头都是今日她宴请的各府姑娘,她娘才不会这样没分寸,让府里的男丁就这样大喇喇地闯进后院来。可当着几家姑娘的面,她也不好再往深里问了,只能庆幸大家年岁都还小,便是真见着了也传不出什么来,只是她作为主人家的面子却是切切实实地被自家大哥给落干净了。 徐明薇趁着傅家两兄妹还在说话,连忙拉了左家两姐妹和徐明兰往风华亭里避了,徐明梅也追在她们后面跑了来。 等着丫头们伺候着三人重新理了面,都弄干净了,徐明薇的意思是就躲在风华亭里守着杨瑾希罢了。 第49章 风华亭论画(上) 徐明兰却不肯,道,“哪有把主人家留在那里干坐的道理,既都收拾妥当了,都出去罢,左右也不是生人,都是宁慧姐姐的兄弟。” 徐明梅听得咋舌,愣道,“五姐姐,那宁慧姐姐的兄弟是她的兄弟,怎地就不是生人了?” 徐明薇心想,徐明兰这是想着做人家嫂子呢,自然不会当人家是生人,自己是不稀罕去的,这傅家看着是规矩人家,没想到傅家大少爷会是这样性子的,生生带了人硬闯进来,倒像是个浪荡子的做派。 左家两姐妹也不愿出去,徐明兰见说不动众人,有些暗恨地坐到了一边,不肯跟她们说话了。 杨瑾希被她们这样一闹,也醒过酒来,两颊因着饱睡染着红云,又生得玉雪玲珑,看着更加可人。 “几位姐姐在说什么?我怎地睡在了这里?” 徐明薇扑哧一笑,解释道,“你喝得醉了,不敢吵你,我们都在外头抹牌打棋谱哩。” 杨瑾希问道,“姐姐们那这是玩歇了?” 徐明薇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外头园子里的情况,便听得傅宁慧等人的脚步声朝着风华亭来了。 “妹妹今日的鹿肉烤着的确好吃,可是用了什么法子?”一个说道。 “剩下的胭脂醉还有不?妹妹你也拿了出来,与我们换果子吃罢。”另一个说道。 “燕真,我还是觉着不妥,我们还是在院子里等着吧?”徐明薇听着觉得这声音耳熟,见着人了才想起来是之前在小径上偶遇过的那人。 只见他一身粗布蓝衫,在一群公子小姐当中越发显得衣着寒酸,偏偏自己并不觉得,眉宇间愣是坦荡,丝毫不以为耻。 秦简瑞是被傅恒强拉了来的,若不是他行酒令行输了,也不至于 被傅恒拉着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 傅恒却笑道,“都是我妹子的姐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能请了三个人替你填上这词,才算是你赢了。” 傅宁慧这时才一脸无奈地对着众人歉然道,“我兄长就是这样荒唐的性子,大家切莫见怪,这次是他们行酒令的罚头,要填上了这画上的词,我们才有得清净。” 经她一说,徐明薇等人才知晓了原委,也难怪傅宁慧没拦住他往风华亭里头来。 傅宁慧压在心里没说出口的是,她这个大哥哥自小便是个霸王性子,看着好脾气,其实是家里最不好商量的,想定了的事情就是老爷子也拦不住他去做。从小到大祠堂是常跪的,父亲书房里的戒尺都已经打断两条了,愣是改不来他的性子。 偏偏他又天生是块读书的料子,明智上人当初就是在傅家上香的时候听了傅恒的几句应对,险些要把他拐去当了入室弟子。吓得傅家老爷子连忙捐了五十年的香油钱,又舍了老脸去求,才请动了明智上人进家来教导几人。因此家里大人们对傅恒做的出格事,只要大体上不犯什么差错,也只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所以傅宁慧便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真能拦得住他,心里终究气恼他胡来,因此连着他和三哥的说话都懒得理了,由着他们两个自己唱双簧。 大概是怕底下的孩子被傅恒给带歪了,家里长辈们都格外注意约束小辈,生怕小辈们也跟着傅恒学坏了。其中傅铭就是傅家最为矫枉过正的成果了,才八岁的年纪,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老学究的味道,行事略显古板。尽管家里耳提面命,傅铭却是极听傅恒的话,整日跟在傅恒屁股后头打 转,俨然一副小跟班的模样。 徐明薇那天在傅家门口听到的另一人就是他,今天本来是傅恒邀了同窗来家里看书,但到后来听说庄子上送了新鲜鹿肉来,他们又懒怠自己整治,索性就让傅铭去傅宁慧院子里讨要。谁想到傅铭还托了“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借口死活不肯去,最后只能叫了傅荃去。 等到傅荃拿了鹿肉回来,傅恒几人一吃都觉着好,问傅荃是谁烤的,傅荃人小也记不得名字,只说是几个姐姐里头最漂亮的那一个。秦简瑞忽得就呛住了,脸憋得一片通红。 傅恒便起了狭促之心,假意行着酒令,在签子上做了手脚行到秦简瑞这里就停了,必须要找了府上三名女眷填了画词才算过关。可怜秦简瑞一个老实人,被他硬拉着闯了傅家内院,心里悔不当初,早知道傅恒是个随意性子,却实在没料到他会这样。 而傅铭和傅荃只要是有傅恒带着,是哪里都去得,一点也不觉着不妥,想那傅铭之前傅恒差他到妹子院里拿一下烤肉都打了礼教的借口不肯去,这会儿倒是屁颠屁颠地就跟着进来了。 秦简瑞看着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女眷,脸红得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 偏偏傅恒还要狭促,催着他把新作的水墨画摊开了给众人看。 “远山兄,你不让人看了,我妹子她们又怎么替你填画词啊?”傅恒冲他眨了眨眼,笑道。 秦简瑞心想事已至此,既然要愿赌服输,来都来了,早些赢了才是正经事,当下沉声应了,将手里握着的一卷新画小心翼翼地在矮桌上摊平整。 傅宁慧率先凑过去看了,赞道,“下笔挥洒自如,楞得潇洒哩!” 徐明薇也凑过去看了,对字画 这些她也不是很懂,辨不得什么好坏,只觉得看着画上的孤山冷松,心里莫名觉得松快,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她还在奇怪,站在她边上的杨瑾希评道,“难得有意境,便已经胜了无数。” 徐明梅看看杨瑾希,又看看那幅画,心想这纸上就孤零零一颗老松,有什么意境,怎地她就看不出来? 徐明梅悄悄靠到了徐明薇耳边,问道,“七妹妹,你看出什么了?我看着也稀疏平常啊。” 没想到话说得并不小声,一时众人都含笑朝她看了来,徐明梅偷眼看向秦简瑞,羞愧地低了头。 练秋白这时也披了件火红的披风走过来看了,笑着点头道,“这老松画得有八分风骨,倒有些似大千先生的手笔。” 傅恒这才笑道,“还是秋白表妹眼睛毒,远山兄师承正是大千先生门下。” 练秋白惊呼道,“大千先生不是早些年就已经云游四方去了吗?怎地还有徒弟在?” 秦简瑞拱手朝东边做了个揖,恭敬道,“简瑞并不算正式拜在大千先生门下,不敢辱没了先生门庭。” 傅恒看不过去似地皱了皱眉,说道,“远山兄不必过谦,不是人人都有如此机缘能得了大千先生指点的。” 秦简瑞便不再说,只等丫鬟们上了笔墨,好让众人填画词。 静璇伺候好了笔墨,率先那与了傅宁慧,倒惹来她一阵笑,推让道,“可使不得,我肚里可没你们姑娘那么多墨水哩,还是不要来丢人现眼的好。” 说罢,傅宁慧又朝着练秋白说道,“客随主便,表妹便替我这半个主家担了这次吧。” 练秋白淡淡一笑,接过静璇手里的毛笔,俯身在铺好的宣纸上写道,“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 原李白诗句)。” 秦简瑞见之心喜,连自己尚且在女眷堆中都忘记了,赞道,“好生豪气!” 傅恒也赞道,“表妹真不愧是深闺女杰耳。” 有练秋白的题词在前,一时更没人愿意上前去写了。毕竟不像练秋白无以消遣只能与书为友,小小年纪便攒了满腹才气,徐明薇等人都是才开始没读过几天书,认字都勉强,更不用说给画题词了。 傅宁慧见都没人上前,笑道,“罢罢罢,就由我来露个丑吧。” 只见她握着毛笔沉思了片刻,才欣然下笔,写道,“流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时迁者,松柏也(原作苏轼词)。” 杨瑾希沉眸看了,摇头道,“词是好词,却不太合这画的意境哩。” 傅恒还是要为自己妹子争些脸面回来的,朝傅宁慧笑道,“这两句也算是你跟着上人读了这么些日子写得最像样的了,回头好生拿红笺写了,我拿与上人看看,也好夸奖你两句哩。” 傅宁慧不以为意,明智上人哪里会管他们学得好坏,也就紧着傅恒罢了。 “还差一人哩,谁来?”傅恒细细看了前头写的两句,惊觉自己府上的两个女先生也不比同窗差哩,以前还只以为她们会绣花扑蝶,做不得文章,实在是小瞧了她们了。 屋里最有文采的两个都已经题了词,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自动聚集到了杨瑾希身上。 杨瑾希顿时红了脸,推辞道,“让我看还可以,写却不成哩,我祖父早就说过,我也就是个面上状元,看着什么都能说些门道,其实什么都不懂哩。” 一番实诚过了头的话让众人都笑弯了腰。 周冉星道,“别的我不知道,要是让瑾希姐姐写菜谱,保准唰唰唰地就有了。” 第50章 风华亭论画(下) 徐明兰道,“哪有祖父这样埋汰自家孙女的,瑾希妹妹还小哩,以后难不成就做不了状元了?” 徐明薇心想,这杨家的听着个个都是妙人啊,怎地徐老爷子就跟杨家这样过不去呢?在她的印象中,爱吃的人总归不会太难相处。 这边傅宁慧却笑着打趣道,“面上状元那也是状元哩,至少看着光鲜。” 众人更是笑得不行,傅恒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说道,“今天幸好来了妹妹院里,才知道这世上有各种妙人。” 他这话其实说得轻浮,徐明薇越发心里不喜,如果是在前世,男女同事之间直接开荤腔,黄瓜来菊花去的都没什么,但在天启,这便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言语调戏了。 傅宁慧大概也意识到了兄长话说得有失稳重,幸好屋里的姑娘们年岁都小,都没听出来傅恒这话里头的轻浮,连忙咳嗽一声掩过,提议道,“既然都不愿意自己来,那便这样吧,我们来投壶,过三轮,每轮手里都有三只签,三轮结束之后,谁投失了最多的,便来填词,无论好坏,只要填了便好。” 这话的意思众人都听得明白,就算是不幸中了签,题词题得差了众人也不能评议,只需完成了傅恒与秦简瑞的约即可。 傅宁慧的提议立刻得到了众人的附和,她沉思了片刻又补充道,“我与秋白妹妹都已经题过词了,便不在投壶的人数里头。左家两位妹妹才开始识字,也不参加,剩下的就是明兰姐姐,冉星妹妹,瑾希妹妹,还有六妹妹和七妹妹了,便由你们决了胜负罢。” 徐明薇一听她改口叫徐明梅叫了六妹妹,不似之前以名字相称,心里知道 傅宁慧这是愿意亲近徐明梅,也忍不住为徐明梅感到高兴。与京中贵女交好,就等于是在京中各家夫人面前有了好名声,正好合了季氏的愿望和期待,也算是她们这次来得值得了。 徐明梅全然不懂里头的弯弯道道,只觉得投壶输了便要填词,虽说填得不好也没人说,心里总归还是有不小的压力,一紧张,第一轮的三个签子便都落了空。 徐明薇见她不好,第二轮和第三轮便故意都投空了。徐明梅倒是越投越顺,等众人都投完手里的签子,清点过数目,徐明薇以失了六根垫底,徐明梅比她好一点,掉了四根签子在投壶外头,成了倒数第二。 一听到自己不是最后一名,徐明梅大大地松了口气,转头又担心徐明薇,附在她耳边低声问道,“七妹妹,你可做得来?” 虽说也替她担心,徐明梅却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总觉着什么事情都难不倒徐明薇,无论是什么烦心的事情,一落到徐明薇的面前,便没那么棘手了,云淡风轻地就化解开来。 徐明薇朝她笑了笑,说道,“总归不是考状元,写不写得来又有什么关系。” 说罢她抬头撇了一眼傅恒,明明只是轻飘飘的一眼,傅恒还是觉得自己收到了莫大的轻视,一时竟被激起了几分好胜之心。末了自己却笑,自己都多大了,还跟一个小孩一般见识,也是丢人。虽是这样想着,傅恒还是忍不住盯住了徐明薇的动作,看她会写出些什么来。 徐明薇在第一局看到徐明梅输了三只签子时,便已经开始搜肠刮肚地想这副画上该题什么词了,记忆里能跟松树搭上边的也就一个“丞相 祠堂何处寻”了,后来再一回想,那首诗后一句也是说柏树,和松树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自己也是慌得糊涂了。 正无计可施,打算随便写个不应题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时候,她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一句零碎的诗词来,此刻才有了这样的底气,提着毛笔不慌不忙地将几个字慢慢写了出来,“自在高枝上,悠悠观山花”。 还不等最后一个字收尾,秦简瑞便叹了一声好,练秋白也忍不住凑过来看,说道,“七妹妹端得好自在,这等第才算是合了意境哩。” 杨瑾希和傅宁慧也说好,只有傅恒一人,盯着徐明薇看了半天,只字未吐。 “意境好是好,只可惜这平仄押韵上还是有些不妥。”傅恒见众人都翘首等着他的评议,沉思了片刻后终于说道。 傅宁慧不满道,“大哥哥这是鸡蛋里挑骨头哩,我觉着就很好,反正合了你们的酒令是足够了,就不要再在我们这里捣乱了吧?” 言下之意是三副题词都已经有了,该干嘛就干嘛去,跟一群小姑娘掺和在一起你也好意思? 傅恒大笑一声,讨饶道,“做兄长的不受妹子待见哩,我这就走,这就走,不惹你的眼了。” 秦简瑞松了口气,心下几番挣扎,还是忍不住偷眼看了徐明薇一下,恰好和她那波澜不惊的眸子对上。秦简瑞大骇,连忙移开了视线。倒是徐明薇,因对他有着好印象,并不以为意,还在两人视线对上的瞬间,对他轻轻笑了笑。 傅恒将两人的动静看在眼里,忍不住好笑,没想到这又迂又腐的秦简瑞,内里也是有这样花花肠子的。这么多的小姑娘 ,小径上那一瞥,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徐家最小的这个七姑娘当时还是背对了他们站了的,秦简瑞居然也看上了眼。才五岁的小丫头有什么能打动人的?傅恒实在想不通,却为抓住了秦简瑞一个不可告人的隐秘弱点而自得。 其实傅恒想错了。 秦简瑞当时在小径上因为忽然撞见了傅家女眷,立即守礼地转开了视线,并不敢多看。后来听着傅恒和傅家下人说话,他原以为傅家的女眷已经先一步离开了,才转了头,才看清那婆子背上原来还负着一个半大的姑娘,正掩了面从袖子底下偷看他们。 他这么一瞧,正好撞破了徐明兰的偷觑之举,一时之间两个人都闹了个大红脸,才叫傅恒给误会了。别说是徐明薇才五岁大,便是由着秦简瑞这样拘谨守礼的学究性子,偷窥人家女眷已经是十分自责懊悔,又怎会对这样点大的孩子生出什么异样的心思来。 他对徐明薇有的也只是好奇。先前傅家的表小姐练秋白能写成那样让男子都自愧不如的洒脱诗句,已经足以让他震惊,到后头徐明薇露的一手,虽然在对仗和工整上差了练秋白一截,但那份从容和淡泊却叫人惊叹,一下子切中了他画中真意。秦简瑞不禁对她生出了几分知己之感。 若不是今天亲眼见着傅家的两位小姐和徐明薇都是当场题的词,秦简瑞简直难以相信,这三副题词都是出自还不满六岁的闺阁女子之手,所以才一时忍不住,偷眼看了徐明薇,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也足够他记住了徐明薇的长相。秦简瑞这辈子见过的女人十个手指头就数得过来,他却固执地认为,徐 明薇大抵便是他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了。 傅恒左右算是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带上秦简瑞和两个弟弟便准备走,回头招呼傅铭和傅荃的时候,才发现众人刚刚在投壶的时候,两个小的竟偷喝了桌上的胭脂粉,这会儿早醉成了猴儿,脸颊上两坨红红的,哥俩个抱成了一团,正缩在桌子底下睡得香甜。 傅恒哭笑不得,连忙让薛婆婆叫了力气大的婆子把两只醉猴儿给抱了回了自己的院子。 看傅家人忙得无暇待客,杨瑾希率先向傅宁慧告辞道,“在姐姐家里已经叨扰多时,两位小公子都还要人照看着,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再打扰,下次沐休日我们再聚。” 傅宁慧还欲再留,那边周冉星也觉着没意思,起身要走。徐明兰本还舍不得离开,但见徐明梅和徐明薇都看着自己,一副等着她开口的样子,只好也随了她们。 傅恒在一旁歉然道,“倒是我的不是了,扰了你们的清净。” 因他是外男,众人一时都不好接话,只等着傅宁慧作答。 傅宁慧这会儿心里正怨着兄长胡闹,连着句客气话都没说,转头对着徐明薇等人说道,“这次玩得不尽兴,下次我们再到瑾希妹妹家玩罢。” 众人都点头称是,各自作别,到了傅家后门,几家的马车都还在,只有左家的早早回去了。左家府上只有一辆代步的马车,所以送完两姐妹过来傅家,车夫又赶了马车回去,盘算着两人要到傍晚才离开傅家,这会儿她们散得早了,就没了人来接。 好在傅宁慧生就了一副玲珑心肠,知道左家的马车已经先一步回去了,便另外安排了府上的车驾送两人回左家。 第51章 归家姐妹生隙 明明是热心解了左家两姐妹之难,傅宁慧一番话还说得妥帖漂亮,说都怨她这个做主人的招待不周,才拖累了她们和家人说错了时间,给她们惹了这么多不便,彻底打消了左家两姐妹受人恩惠的自卑感。 徐明梅在一旁看得真切,上了自家马车后忍不住跟徐明薇感叹道,“宁慧姐姐好生会做人,我要是有她的一半,也不会天天被我娘嫌弃不长进哩。” 徐明兰见马车走得够远了,从鼻子底下哼了一声,说道,“左詹事家的那两个,连个车子都雇不起,也的确是难为她了,还要全了人家的脸面。” 徐明梅听着心里不喜,说道,“五姐姐为何这样背后说人,左家两位妹妹我看就很好,胆子小是小了些,可跟你抹牌输了也照样认哩,待人又和气真诚,雇不起车子兴许是忘记带银钱了,左右有宁慧姐姐张罗了,这本来也就该是做主人家的职责,没得道理让人家好好地回不了家哩。” 徐明兰带了几分傲慢地斜了她一眼,嗤笑道,“果然是物以类聚。左家那两个窝囊废也就是合了你的眼罢了,我们可讨厌的很。” 一旁的挽风立时瞪了眼看向徐明兰,只不过徐明兰只顾着看徐明梅的反应,一时没留意到。惜时看看自家姑娘,又看看徐明梅和徐明薇,默不作声地按住了挽风的手。 徐明梅气极,她也不是属包子的,被人这样当面说,再像上次一样忍了是决计不可能的。既然徐明兰不顾及姐妹情分,那也休怪了她不给她留面子。 “五姐姐好大的口气,叔父和左詹事同朝为官,都是正三品,还不见得谁压过了谁,刚刚这 话要是传出去,不知道叔父在左詹事面前要如何自处?” 徐明梅冷声回道,见徐明兰脸上一白,心里忍不住痛快地又补了一句,“不瞒五姐姐,我对你也是讨厌的很哩。我们刚好相看两相厌,彼此也都不算亏了。” 徐明兰其实并不是真的存了那个意思,对左家两姐妹她也没什么想法,毕竟根本没什么利益之争,也没什么交集,不过是为了在两个妹妹面前显现一下自己的比格高,瞧不上像左家两姐妹这样连马车都雇不起的人家。 只是在说话的当时,大概平日里自己太过嫉妒的缘故,下意识地把徐明梅给拉扯进去了。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可一听徐明梅竟毫不客气地顶了回来,顿时就怒了,只是心里着急,一时也说不上别的,只又惊又怒地说了一个“你……!”,就愣在了那里。 “七妹妹,你来评评理,这还像是个做妹妹该说的话吗?反了你了?”最后一句却是对着徐明梅说的。 徐明梅冷眼看着她,说道,“做姐姐的都不成样子,还能指望妹妹能多些尊重?” 徐明兰险些被她气得厥倒,惜时怕她气出个好歹来,连忙上前来帮着拍胸口缓气,一个没提防,险些被徐明兰一把推出车门外去。幸好徐明梅及时拉住了,车里几人都被这突来的情况吓了一跳,倒忘记之前在吵些什么了。 徐明梅和徐明兰各自守了车内一角,谁也不远搭理谁。徐明薇看看一脸气鼓鼓的徐明梅,心里也吃惊,完全没料到一向忍让的她发作起来,原来也是这样牙尖嘴利,半个脏字不见,把人骂得都叫一个淋漓痛快。 虽说她对徐明 兰也没什么好观感,可家里毕竟大家还是要做姐妹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冷战着也尴尬,以后还要不要一块儿出门了? “你们两个还是做姐姐的哩,为着外人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也怪有意思,怎地,以后都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了是不?”徐明薇对着两人说道,倒把徐明梅和徐明兰说得脸热。 “五姐姐,六姐姐说的不全没道理。大家都是在大公主跟前伺候的,左家两位妹妹虽然现在不显,将来未必比我们差哩。君子不以外物而鉴人,五姐姐刚刚那样说,不止失了姐妹间的和气,传到外人耳朵里,也只会说我们的不是哩。” 徐明兰这会儿也冷静了些,心里也知道今天这事情的确是自己做得不对在先,见徐明薇肯帮着搭台阶,也就顺势下了,拉过徐明梅的手说道,“姐姐一时口快,说了不该说的话,还请六妹妹别放在心上,就此了了吧。” 徐明梅一听心里便不舒服,什么叫一时口快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不是还在说她吗?可一看见徐明薇对她轻轻摇头的示意,便又忍住了,有些不情愿地也握住了徐明兰的手,道,“吵架无好话,都是一句赶一句出来的,我也是一时口快,还请五姐姐也别放在心上。” 徐明兰被她一噎,楞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说什么,笑着说道,“这样最好,我们姐妹间还是要和和睦睦的才好,今天的事情大家就都忘过脑后,休要再提。” 徐明梅和徐明兰都点头应下。到了徐府大门前,惜时,挽风和碧桃先着下了马车,再一一将自己的主子给搀扶着下了。徐明兰想起之前推她的那一手, 握着惜时的手又悔道,“刚才是我心急,可推伤着了哪里?” 惜时笑着摇头,早就习惯了她的性子,并不感动。 徐明薇和徐明梅两个跟在她们身后,俱是一笑,这样的戏码,她们这个五姐姐自己不觉得厌烦,底下人却都是已经看得腻了。 徐明梅第一次到京中人家做客,季氏自是十分关心,早早地派了婆子在二道门那里候着,一等她回来,也不让回院子放一下东西休整一下,便直接将人带回了季氏的院子。 徐明梅只好无奈地跟徐明薇道了别,无精打采地跟着季氏房里的婆子去了。徐明梅就算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季氏这会儿叫她过去是为着什么。 果然一进了季氏房里,季氏也不问她去傅家玩得高兴不高兴,只问了去的都是哪几家的姑娘,都说了些什么话,玩了些什么,可和其他姑娘玩得好,有没有跟人家闹别扭了…… 徐明梅听得烦躁,但在瞄到季氏肚子的时候,还是强压住了不耐,将自己在傅家的经过大概说了。 季氏听着前头还在肚里嫌弃,好好的一次机会,她这个笨女儿还是不晓得抓住。忽然听到徐明梅说傅家的几个小子后来也进了内院,还跟着她们题了画词,一时懵了,半晌后又惊又喜地问徐明梅,“可知道是几房的少爷?” 徐明梅一怔,不确定地回道,“大概是大房的吧,我听宁慧姐姐叫那人大哥哥,最小的那个也是她亲弟弟哩。” 季氏脸上的笑容顿时冷了下来,“大房的啊,那也没什么指望了。” 徐明梅心里好奇,季氏对傅家有什么好指望的。可不待她问,季氏就嫌她碍眼,赶 了她出去。 出门的时候还听季氏低声对着奶妈子叹气道,“个个都是不省心的,明梅将来的事情也着实让人发愁啊。” 她听得奇怪,自己的将来又和傅家有什么关系啊。还想再偷听季氏和奶妈子说些什么,季氏房里的婆子已经走了过来,徐明梅只好带着挽风回了院子。 另一边徐明薇的院子里,雪团听到自己小主人回来的脚步声,顿时醒了,优雅地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出去迎接。 婉婷见这睡了快一天的懒猫儿终于舍得起来了,还惊讶地“咦”了一声。 婉柔便笑道,“必定是姑娘回来了。” 话音刚落,徐明薇就从门外进了来,看到来迎门的雪团,笑着揉了一通猫儿,直把雪团摸得烦了跳开,才做了罢。 婉婷惊道,“这小畜生真是成精了,姑娘走路这样没声都听得见,还晓得迎门哩。” 婉仪啐道,“什么小畜生,到这房里可叫不得了。咱们姑娘养的,自然和别人家的不同。” 徐明薇不禁失笑,这马屁拍的! “猫狗的耳朵本来就灵敏,听见我来了也是正常。你们今天可喂过雪团了?喂的什么?” 徐明薇早上忘了交代,后头在马车上了才想起来。 婉容笑道,“姑娘一回来不问奴婢们在家做了什么,倒先问起猫儿来,可真是人不如猫哩。” 一时众人都笑了,徐明薇见婉容难得说句俏皮话,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道,“那你们在家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几个丫头笑得更欢,婉柔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才回道,“姑娘问得这样不心诚,还不如不问了。奴婢也不告诉您,大少爷他们来信了哩。” 第52章 好兄长重金寻礼 徐明薇顿时眼睛一亮,“大哥哥来信了?在哪?快拿来我看。” 几个丫头都捂嘴笑了,还是婉容厚道,将收在梳妆台抽屉里的信拿了出来。徐明薇见那信封上的确是徐明柏苍劲有力的笔锋,心里便是一喜,小心拆开了,里头也就一张薄薄的信纸,看了好几遍也就那么几行字,不外乎他们已经到了祖宅,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身体都安好之类的。信里还提到他提笔的这天,家里叫齐了族老开了祠堂祭祖,又吐槽了下法印和尚做的法事有多无聊滑稽,最后才提了一句他们大概再有十天左右就要返家了。当然,徐明柏和徐明樟不在返家大军之列。祭祖的事情一了,他们便要回书院去读书了。 徐明薇带了几分惆怅地又将信纸折好塞回信封里,还有十来天,加上路上还要再耽搁些时候,只怕他们回来都要到五月了。原先贺兰氏她们都在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会儿挂念的都不在身边了,才觉出几分寂寞的滋味来。 婉容等人见她忽然变了脸色,还当这信上来的是坏消息,一时面面相觑,都不敢问。 徐明薇看她们一副紧张的样子,自己先笑了,说道,“大哥哥信上说祖父他们还有十来天才能动身回来,看样子是要拖到五月份去哩。” 几个丫头才听明白了,姑娘这是想爹娘了。 婉容笑道,“迟早都是要回来的。前头忘记跟姑娘说了,大少爷还托人带了东西回来哩,婉柔还没收进库房里,就等着姑娘回来看一眼先。” 徐明薇心里猜着难道是徐明柏回家时答应过的古琴?后脚就跟着婉柔她们进了内室,果然看见硕大的一个古琴盒子横放在桌子上,用的是老凤凰木,颜色煞 是厚重。 “姑娘快打开来看看吧。”婉婷挤在婉仪边上,兴奋地催促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收了礼物哩。 徐明薇依言将盒子给打开了,露出里头放置在锦缎上的古凰琴,泡桐的琴身,焦尾、岳山、龙龈等部件都是用的紫檀木,琴弦也是极好的,摸上手并不觉着剌或滞……徐明薇看了半天,忽然将那琴翻了过来,果然在底下找到一行小字,“枯木逢春,又一年。” 婉容她们凑在边上看了半天,最近几人正学认字学在兴头上,都好奇问她,“姑娘这上头刻着什么?” 徐明薇指着那一行小字逐个念了,解释道,“是说这坏事总会过去,好事也会来哩。” 婉婷极喜欢这一行小字,便央了徐明薇一定要教了她写。 婉柔笑她迷信,婉婷啐道,“就不兴我讨个好兆头啊。” 婉仪却好奇,问道,“姑娘,这琴身后面刻字可有什么说头啊?” 几个丫头也被勾起好奇心,俱看向徐明薇等她解释,倒把她逗笑了。 “凡是汲古阁出的琴,背后都有这一行小字哩。大哥哥向来偷懒,买东西除了他家,似乎别的店铺都关门倒闭了似的。”徐明薇抚着那刻字,笑道。 “大少爷对姑娘可是真好。”婉婷羡慕地叹了一声。汲古阁的东西有多贵,别说是她们,便是外面的平头老百姓都清楚得很哩。 她大哥哥也就她一个亲妹子,不对她好还能对着谁好啊,徐明薇心道。 婉柔这时又拉了她往边上看,语气带了几分自得,“姑娘,这边还有哩。” 徐明薇这才发现,原来边上还有个差不多大小的凤凰木盒子,怪道,“这又是什么?难不成我大哥哥兜里钱烧得慌,一样的古琴 买了两架?” 婉柔心想,大少爷可不是兜里钱烧得慌,每年都多少要落到她们这个院子里啊,买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些她们也认得,有些却是见都没见过,也没见着姑娘有多稀罕,还不如直接兑了银子划算哩。 徐明薇过去打开盖子,还好不是古琴,却是檀木造的古筝,一样在底下刻了“枯木逢春,又一年”的小字,和那古琴却是一对。 她正感动与徐明柏的用心,婉婷又拉了她的手,翻了梳妆盒给她看。 徐明薇平日里常把玩里头的东西,一眼就看到了多出来的两只小金牛,一只眼睛用红宝石镶了,一只用的是钻石。 她之前还从来没见过天启有拿钻石做首饰的,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婉柔这时也跟了过来,努嘴道,“四少爷送的这只也不知道镶的什么石头,亮是贼亮的,却不知道值钱不?” 婉容轻打了她一下,笑道,“值不值钱都是四少爷的心意,怎的你今日这般俗气?” 徐明薇看她们一眼,解释道,“这个是金刚石,也有叫钻石的,质地极硬,很难打磨哩。这么小小的一颗,也不知匠人花了多少时间才做成的。四哥哥想必花了不少银子才买到了这个。” 婉柔听得咋舌,再不敢随便将小金牛扔在梳妆盒里了,从徐明薇手上抢了就要锁到库房里,看得众人哭笑不得。 除了送她的礼物,徐明柏倒是没忘记也给徐明梅带了东西回来。婉容拿来与她看了,是一套南边传来最时新的绣样,还有一副象牙做的棋子。前者最合徐明梅的心意,后者却是占了贵重两字,可见徐明柏挑选礼物之用心。 “这边还有两匹彩云锦,是大少爷特意选了让姑娘您 送***的。”婉容又补充道,“姑娘可要奴婢们现在就送过去?” 徐明薇摇摇头,“还是等明日再说吧,先把这些该收拾的收拾妥当了,白白的占地方。” 几个丫头都说好,高高兴兴地收了盒子箱子。之前被徐明薇惹毛跑掉的雪团蹲在柜子顶上,看着房里众人捧着东西走来走去的,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见徐明薇往柜子这边走来,忽地往她头上一跳,吓得离徐明薇最近的婉婷脸整个一白,竟也忘记了反应。 好在雪团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徐明薇的肩头上,也不曾伸了爪子。婉容她们还是看婉婷吓白了脸,才晓得刚刚发生了多么惊险的一幕。也幸好她没吓得大声喊叫,不然惊着了雪团,万一中间出点什么差错,那爪子要是落在她们姑娘脸上,可不是要被老爷太太给扒了皮啊! 婉容铁青着脸把肇事的坏猫咪一把从徐明薇肩头上抓了下来,直接从窗户扔了出去。徐明薇连阻止都来不及,就听见雪团尖利地喵了一声,扑哧一下落到了花丛里。 幸好她们住的是平房! 徐明薇看雪团在花丛里起来,抖着毛走开了,才回头朝众人叹道,“这又是何必,猫儿什么都不懂,慢慢教就是了。” 婉柔却道,“姑娘莫怪婉容姐姐,也是为着姑娘好哩,猫爪儿那样利,抓破了脸可怎么办,日后姑娘还要小心些才是哩。” 徐明薇也知道自己万一受点伤,她们都是要受罚的,便不再说,只嘱咐婉仪去院子里把猫儿给找回来,省得回头又生了跳蚤。 婉仪婉容她们在院子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雪团。回头跟徐明薇说了,徐明薇也只能作罢,猫儿气性大,被婉容这么扔出去,估 计要好一会儿才肯回来哩。不想这天夜里,徐明薇睡着的时候总感觉胸口上沉甸甸的,熬了半天才勉强睁开眼睛,微弱的油灯下一双绿油油的眸子正紧盯着她瞧,险些被吓出魂来,后来才认出是雪团回来了,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进来的,打过更,明月居里的大小门全是落了锁的。 她打着哈欠摸了摸雪团,低声道,“小混蛋,这是跑哪里去了到半夜才肯回来?” 雪团自然没办法回答她,娇娇地喵了一声,喉咙里发出高兴的阵阵呼噜。 徐明薇不禁苦笑,这小呼噜打得,跟有人在边上打鼾似的,还怎么睡得着,竟是半睡半醒地眯到了天明。 第二天一大早,婉仪她们来掀帘子,忽地从里头蹿出只白色毛球来,均被吓了一大跳。 婉仪连忙看向床铺里头,徐明薇正双眼清明地坐起,一脸倦容,显然是没有睡好的样子。 婉婷抚着胸口,还有几分心有余悸,“娘哩,吓死奴婢了,还以为姑娘化成了猫儿跑了。” “呸呸呸,尽瞎胡说,分明是雪团半夜又回来了。昨天晚上当值的是你吧,怎地猫儿都跑到姑娘床上去了,你都不晓得?”婉仪责怪道。 婉婷正想辩解,到底自己底气不足,谁让她昨天夜里的确是睡过去那么一会儿呢。 徐明薇不耐烦听她们一大早的拌嘴,中止道,“行了,都别说了,雪团愿意上我床来睡就让它睡,谁也不准拦了,都听到了没有?” 婉容有待再劝说几句,可一看到徐明薇递过来的警告眼神,还是作罢了。这房里伺候的心里都清楚,但凡是她们姑娘说出口的,再无更改的余地。只能低声提醒道,“姑娘,时候不早了,该早些准备进宫了。” 第53章 好莽撞明兰邀客(上) 短暂的沐休日结束,又到了她和徐明兰进宫陪伴大公主的日子。 徐明薇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一时几个丫头便各自忙碌起来,等到穿戴整齐,厨房已经将早饭送了过来,知道她要进宫,并未进汤汤水水的东西,只送了几盘子好克化的糕点,就算一时来不及吃,也能包在袖子里饿了的时候填肚子。 婉容不禁叹了一声,“厨房的好细的心思。” 徐明薇只笑了一下,并未说什么。 不一会儿,季氏那边就来人来催了。婉容她们也都清楚徐明薇这次也是不要她们跟着进宫的,一在院门口看见正等着徐明薇的碧桃,婉婷忍不住心里的不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婉柔和婉仪拿眼上上下下地扫了碧桃,就等着能抓出她身上有什么不妥,倒是婉容,把手里提着的包袱主动送到了碧桃的手里,淡笑着嘱咐了一声,“在宫里要小心伺候好姑娘,别让姑娘受了委屈。” 碧桃有些受宠若惊,小心接过了,点头应道,“姐姐放心。” 徐明薇和徐明兰一路坐车进了宫,到了芳华殿,她们来的也不算早,左家两姐妹和傅宁慧都已经到了,正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徐明兰压在喉咙里冷哼了一声,但看傅宁慧也在,还是跟着徐明薇过去了。 “宁慧姐姐,悠兰悠竹妹妹,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徐明薇问了好,才定睛去看她们手里的,花花绿绿的小纸牌子,看着也不像是六福牌,不解道。 傅宁慧笑道,“这是南边新传来的纸牌,叫逃得快,总共二十个不同花色的对子,分着抓了,各自从别人手里抽牌,凑成了对子就能出,逃得最慢的就是输了。” 徐明薇心想这不就是扑克 牌里的偷鸡打法嘛,还以为是哪个穿越人士做的牌,再仔细一看,花色都是天启民俗故事里的神仙地保,每个花色也就一张,倒不像了。 “这样的打法倒简单,全凭运气哩。”徐明兰说道。 左家两姐妹有些怕她,只点了点头,不敢说话。 正聊着,那厢杨瑾希和周冉星也一前一后到了,众人对着逃得快又议论了一番,不一时,刘嬷嬷便带了人过来叫,让众人都到学堂那边集合,方师傅却是已经到了的。 众人一听先生已经在学堂等着了,心里发慌,连忙背了书袋就跑,倒有几分上学要迟到唯恐被老师抓的感觉。徐明薇默默在心里笑了,跟着其他人一块跑着去了。 身后的嬷嬷们不禁失笑,这哪里还有大家贵女的样子,连点规矩都没有哩。便是刘嬷嬷,也忍不住笑了。 到了学堂前,众人才站定了,平缓了气息,又相互看了一眼着装和头发,才依次慢慢进了。 “学生徐明薇给先生请安。” 一时各式的自称此起彼伏,方师傅回过礼,挥手让众人找了位置坐了。 坐在最前面的大公主趁着方师傅转身的空隙,回头朝徐明薇做了个鬼脸。要不是徐明薇绷得住,险些被她逗笑了。 这次进宫,果然不出徐明薇所料,两位师傅为左家两姐妹这样识不了多少字的,专门辟了一桌,只先习字,这样剩下来的也才好统一安排进度上课。 方师傅今天说的是《子不语》里头的小故事,先让大家自己对着书本看了,提了问题看众人对书里故事的理解,最后才由方师傅由古说今引申来开,一堂课上下来倒也有趣,不知不觉竟也半个多时辰过去了。 等方师傅的课散了堂, 大公主甚是想念新的小伙伴们,立刻拉了徐明薇和傅宁慧等人问她们沐休日在家都做了什么。 徐明兰抢着说了她们在傅家做客的趣事,倒把大公主听得羡慕极了。 “还是你们自由,在外头还能聚到一起玩乐,我整天待在宫里都快闷死了。”大公主叹气道。 傅宁慧笑道,“我们都还羡慕大公主哩,皇宫这般大,便是每天都逛一逛,也不觉得厌烦哩。” 徐明薇也称是,把大公主烦得,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嗔道,“宫里哪里比得外头好玩。” 杨瑾希也听出了大公主的话头不对,正想转移话题,却听周冉星笑道,“下个沐休日我们说好了还去杨姐姐家玩哩,大公主您也要来吗?” 大公主眼神唰得一下就亮了,忽然又黯淡道,“哎,母后肯定不许的。” 左悠竹心想,做公主也没什么好滴哩,想出门都出不了,尚且没她们自由。 傅宁慧带了几分责怪地看向周冉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大公主出不了宫门,没事还勾着人家做什么。 周冉星也不理她,照样围了大公主说笑。好在梁师傅这会儿也进来了,清咳了一声,众人立即做鸟兽散,各自在位置上坐好了。 “听方师傅说,你们今天都学得不错,不知笔头上也有长进没有,都把纸笔拿出来吧,且誊写《子不语》开篇试试,便知一二。”梁师傅捻着山羊胡,淡笑道。 众人不禁在心中哀嚎,这沐休前梁师傅的确有针对她们的书法提过意见,可谁还真在家里用功啊,只怕等会儿写出来的字该怎样难看还是怎样难看,就等着挨批吧! 果然,半个时辰之后梁师傅收了众人写了好几遍才肯最后交上 来的作业,一张一张地翻看下去,脸色却是越来越沉。 “看来之前说的话你们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后头再好好抄个开篇交来,什么时候改过了,什么时候再上课。”梁师傅说完竟甩着袖子便走了,头一天正式上课,就把先生给气跑了,这还如何了得。 众人不敢嬉笑,都老实在学堂中坐了,又写了半个多时辰才勉强都有了张稍微满意些的,让傅宁慧一起交给刘嬷嬷,托她转交给梁师傅。 本该是用午膳的时候,一群人在学堂中没等到梁师傅的首肯也都不敢走,要不是徐明薇袖袋里还藏了一包点心,拿出来与众人分着吃了,徐明兰都险些要饿昏过去。 就在众人都惴惴不安地等着梁师傅那边的回音,两位老先生却是就端坐在一墙之隔的茶室里,正眯了眼品茗。 “还是梁老弟这一手玩得漂亮,有过这一次,这些女学生自然就老实了。”方师傅举杯敬道。 梁师傅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好端端地喝茶,弄个敬酒的礼,怪不伦不类的。 “要说不还是方老弟不肯当这个恶人么,也只能老朽出头给下马威了。等到日后她们翘了尖再压,不太好办哩。” 梁师傅这分明是在说方师傅惯会做好人,回回都把得罪人的事情推到他身上。 方师傅也不反驳,呵呵笑了,又举了手里的茶杯向他敬道,“梁老弟能者多劳。” 梁师傅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看着冷着隔壁那几个小姑娘的时间也差不多够了,才掀了衣袍起身,朝方师傅拱了拱手,“该是过去看看了。” 方师傅摊手朝着门口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但笑不语。 他们这边清闲得还在品茶聊天,隔壁间的大公主 等人却是越等越心慌,只见刘嬷嬷都去了半天了,还没回应,难道梁师傅这回气大了,还没得消气? 正不安地交头接耳,便看见梁师傅板着脸从门口进了来,顿时鸦雀无声。 梁师傅又是咳咳两声,唬道,“尔等知错了没有?” 底下哪里还敢说不知,都齐声应了。 梁师傅脸上想笑,生生憋住了,淡声道,“如此最好,但有下次懒怠的,无论是谁,都重重罚了,可清楚了?” 众人又是一阵点头应和。 梁师傅这才满意地放了学,早已经饿扁了的众人连忙收了纸笔砚台,各自回房放饭。以后但凡是梁师傅的课业,便是大公主也都不敢怠慢了,都认认真真地做,写错一点都要毁了重做。相比较起来,方师傅的功课就自然要差了些用心,倒惹得方师傅时常对着梁师傅感叹,这群小混蛋,真是看人下菜碟子。 这时候倒轮到梁师傅快意地捻着山羊胡,但笑不语了。 方梁两位师傅课上得尽心,大公主又不是个任性难伺候的主儿,徐明薇在宫中的日子倒也不难熬。转眼又快到了沐休各人出宫回家的日子,杨瑾希却因天气骤冷受了风寒,怕过了病给大公主,早一天由太医看了,送回了家去。 傅宁慧见主人家身体有恙,之前商定好的聚会肯定是办不成了。徐明兰也没跟徐明薇商量,便跟傅宁慧等人提议道,不如先轮了徐家的次序,等沐休日的时候,众人都到她家里来玩吧。 傅宁慧看一眼徐明薇的脸色,问道,“你们家中大人也没回,这样可妥当?” 话都已经放出去了,难不成还能砸了自家人的场子?徐明薇只好点头,说道,“回去与二婶婶说一声便成。” 第54章 好莽撞明兰邀客(下) 左家两姐妹和周冉星也都说好,众人便这样将后天沐休日的约会定了下来。 大公主貌似一直在看手里的书,实际上耳朵一直支着,留神听她们的说话声,听傅宁慧她们约好了要去徐明薇家玩,心底渐渐浮上一个大胆的主意。 徐明薇还在暗自奇怪,今天大公主怎么出奇地安静,不仅不来缠她,也不去找傅宁慧说话,她哪里能料到,大公主不声不响地就做了一件足以惊动整个皇宫的决定。 因着马上就是沐休日了,大概便和前世的周五一样,众人在学堂里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心思早就飞到窗户外头去了。直到方梁两位师傅威胁大家说,功课做不好的要被留堂,众人这才收了心思。 终于等到出宫这天,徐明薇和徐明兰被排着坐了一辆车,傅宁慧倒是和周冉星一块儿坐了。徐明薇想起徐明兰之后特地到自己面前炫耀的镯子,忍不住往她手腕上瞥了一眼,不见那虾须镯子的踪影,倒只是戴了一对羊脂玉的。大概是怕磨坏了吧,徐明薇忽然便有了些笑意,抬头正好对上徐明兰探究的眼神,连忙别过头看向窗外。 徐明兰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笑得古灵精怪的,也不知道在腹诽她什么。两人一路无话,静默着到了徐家大门口,竟看到房师傅正从马车上下来。 徐明薇许久未见她,有些想念,扔了碧桃就往房师傅跟前跑过去了。 “房师傅,您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她好奇地问道。 “去往兹塘的路被山洪给堵了,车子人马都过不去,在旅店住了两日,听衙差和民役说没一个月,道路通不了。车夫说附近流民越来越多,怕时日久了生变,我们就此回来了 。”房师傅也不管徐明薇不过是个小孩子,认真答了。 身后跟着的车夫正是之前徐老太太特意嘱咐了,送房师傅回乡的那个,见着徐明薇,恭敬地行了个礼,才咧着嘴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地方泥石松动,又连日下着雨,只怕后头还有更厉害的哩。兹塘什么时候都去的,人才是最紧要的哩。” 徐明薇见他生得熊腰虎背的,倒也心细,不由得多留意了些,问他,“你做得极好,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年纪了,府里还有什么亲人在?” “小的叫铁头,是老爷子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家里一个亲人都没有,今年十八岁了。”尽管徐明薇年岁小,那汉子仍旧恭敬地答了,半分不显怠慢。 徐明薇一听他才十八岁,忍不住又拿眼上下地瞧他,别说十八,说二十八都有人信好嘛! 铁头从她眼神里瞧出意思,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挠着后脑勺道,“小的长得着急些,但千真万确刚满了十八岁,不敢在这事上欺瞒七姑娘。” 徐明薇倒是想起来了,先前徐老太太还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有一天跟徐老爷子聊起过这段往事,林南闹饥荒,千里浮殍,当年负责督用救灾银两的就是徐老爷子,一路上捡了不少像铁头这样的饥荒遗孤,但能活到他这样大的,并没有几个。 铁头见她忽然不说话了,也不知道自己是那句话说错了得罪了小主家,一时面上便有些忐忑。 房师傅却是了解自己这个小徒儿啊,回头嘱咐了句,让铁头把她的箱笼都送到客院,才伸手去拉了徐明薇的手,淡声道,“先回院子归置好东西,过会儿来我房里,看看这些天我不在府中,你 都学了些什么。” 她只顾着徐明薇,倒把不远处立着的徐明兰给忘记了。惹得徐明兰狠狠地又朝徐明薇的背影瞪了一眼,一个两个的,眼里都只有七妹妹,她也是徐家的女儿! 被嫉恨的徐明薇兀自不觉,今天的房师傅对她特别亲切,倒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了。回到明月居,碧桃早已经将她的包袱都送了回来,婉容又跟她告了些雪团的状,不外乎又把什么东西给咬烂了摔坏了。徐明薇揉着过来蹭她的雪团,只笑道,“它又不懂,总是要慢慢教的,多少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弄坏了就弄坏了吧。” 婉容只好叹着气走开,姑娘这样溺爱雪团,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只能听之任之,大不了平时多盯着些吧。 徐明薇换过衣服,便动身去了房师傅的院子。还未走近,就远远地听见清清冷冷的琴音飘出,不喜不悲,唯有肃然。 家中剧变,尚能在这个世道抱有一颗本心的,房师傅也的确是称得上一个奇女子。徐明薇心中对她敬意更深,不愿打断了她的琴音,立在门口等她弹完了整首曲子,才恭敬地敲门进了。 房师傅对她点头笑道,“你早就来了?快进来,坐。” 徐明薇沉眸应了,并膝对着她跪坐好。 房师傅带了几分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问道,“宫里这几日待着可习惯,先生都教了些什么,可听得懂?” 徐明薇一一仔细答了,她知道房师傅和方梁两位师傅颇有些渊源,不知道她是不是为着这个问的,又特意将方梁两位师傅问起她的事情顺带着提了。 房师傅脸上神情难得地一怔,眼里露出一抹伤色。 徐明薇正暗自后悔自己是否说错了 话,却听得房师傅忽地叹了一口气,淡声道,“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家父。” 房师傅见徐明薇一脸纠结,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这么多年了,家父遭难当时他们也曾往我们家送过银子,只不过有家规拘束着,那些银子最后还是都退了回去。这些年我和哥哥们也都这样过来了,进了京不去找家父的旧友,倒不是真的记恨他们,一方面是出门不便,一方面是我也能靠着自己吃饭,不想仰人鼻息,这样你能懂吗?” 徐明薇点点头,由衷赞道,“先生是有本事的人,不必靠了别人过活哩。” 房师傅失笑,问她,“宫里的两位先生身体可好?” 徐明薇答道,“不曾学黄岐之术,只知道两位先生骂起人来中气足得很,追着大公主都能绕着房子跑两圈哩。” 房师傅大约今天是笑得最多的时候了,惊讶道,“怎地大公主这样顽皮?” 徐明薇摇头,“大公主只是有些好奇心重,人是极好相处的,比家里姐妹处起来都要容易哩。” 房师傅却冷了脸,说道,“这样的想法可要不得,家里姐妹再不好,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都亲热着些才是紧要事。” 徐明薇心下不以为然,她信奉的是合着来不合则散,徐明兰那样的性子,她可以忍着,当要她欢欢喜喜地还要凑上去和她相亲相爱,她自问是做不到的。眼下还只有一个徐明兰呢,等她上头那两个姐姐回家来,才叫真的热闹。 但她尊着房师傅没当面驳了,点头应下,“先生的话,学生谨记在心。” 房师傅哪里没看出来她眼底的不服气,淡声道,“朋友有得 挑,家人却是不能。徐家这般大,不止你们几房的兄妹,还有底下数不尽的庶出兄弟姐妹们。不紧成一股绳子,不需外头使力气,你们自己便散了。” 徐明薇这才品出几分道理,敛了不平,躬身道,“学生懂了,谢先生教诲。” 一笔到底写不出两个徐字,在这个名声紧要过性命的世道,她也的确是需要看紧了徐明兰,省得她被傅家的浪荡子勾着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坏了这个家的名声。 从房师傅院子里出来,徐明薇想起和傅宁慧等人的约定来,也不知道徐明兰有没有找季氏说了,索性便在回去的路上绕到了二房院子里探探口径。 季氏正午睡起了不久,她现在身子重,胖了不少,稍微一动就容易出汗,因此这会儿正打发了屋里的丫头们收拾汗湿了的被褥,自己由奶妈子伺候着刚洗完澡,坐在窗户边上透气。一听徐明薇一个人上自己院子里来了,不由得有些惊奇,这大房的七丫头这个时侯还找她,会有什么事,连忙招手让婆子把人给请进来了。 徐明薇一进来便看见她两颊**衣裳不整的样子,心下微惊,问过季氏安好后,才将自己的来意说了。 季氏这才知道她们这帮子公主伴读们私下约好了轮流做东,心中便是一喜,这不是正好投中了她下怀吗。当下便满脸带笑地应承了下来,“明薇放心,这件事情我知道了,便全交到我手上,保管你们玩得热热闹闹的,尽了兴。” 徐明薇一听她这样说,心里反而咯噔了一下,连忙嘱咐道,“二婶婶不必太过操办,不过是几家女儿凑在一起玩乐,在小花园里摆下几张桌子,有几副棋子就管够了。” 第55章 起疑心奶妈问药 季氏没听出来她语气中的意思,仍是笑道,“知晓了,你尽管放心就是。” 徐明薇只好作罢,看着季氏房里的这会儿又送了补品过来,不禁皱眉,提醒道,“二婶婶是哪里不舒服吗?怎地要吃药?” 季氏笑道,“并不是药,是仙姑那里求的保胎补药,喝了对肚子好哩。” 徐明薇更是皱眉,只是季氏一个大人,是决计不会轻易听了自己的话,只能又劝了一句,“二婶婶还是请个大夫过府来看看,是药三分毒哩,总是妥当些才好。” 季氏心下不以为然,仙姑的药自然是极为灵验的,倒是季氏的奶妈子眼露迟疑,她家太太自从吃了这补药,夜里盗汗都多了,只怕真的像七姑娘说的,要糟哩。 徐明薇见劝不动她,好赖自己也算是提醒过了,至于傅宁慧她们来徐家会遇上季氏安排的什么“惊喜”,也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但愿是喜更多过于惊吧。 等徐明薇走后,季氏便风风火火地安排开来了,几家府上都要送去帖子,虽说是小孩子家已经约好的,但明面上再走一遭总是更为妥帖些。她也照着傅家之前送来的帖子让人写了,各家多来些姐妹也可以,等晚些时候收了帖子的人家回了口信,便知大概会有多少客人到府。 写好了帖子又各自派人去送了,季氏才算走成了第一步,才走动了这么点光景,她两颊上**更深,看在奶妈子的眼里越发担心。 她也知道季氏是个不听劝的,想了想,便换了个说法,愁道,“太太,老奴最近总觉得心慌气短的,怕是在太太身边伺候不长久了哩。” 季氏横她一眼,呸了一声,“都瞎胡说些什么,哪有这样咒自己的道理? !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你身子骨硬朗,怕是我都没了,你还在哩!” 奶妈子连忙呸了几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季氏被她逗笑了,嗔道,“妈妈也真是的,我生了明梅都这么多年了,还童言无忌哩。” 奶妈子本就是看着季氏长大的,她自己几个儿子又都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娘的货色,早就不跟家里住了,当初季氏要嫁来徐家,她便收拾了包袱也跟着来了。不管季氏是有多大,生了多少孩子,在奶妈子的眼里,永远还是那个她抱在怀里长不大的小细娘罢了。 季氏显然也是有所触动,说道,“既如此,还是让婆子去叫了常大夫过来看看,看妇人病还是要常大夫来放心些。” 奶妈子心里也是做了这样的打算,连声应下,还不等季氏吩咐,就是叫人请大夫了。 季氏也没多想,心里还在暗笑这人啊,越老越怕死,丁点大的毛病就先自己把自己给吓死了。 打发走奶妈子,季氏又叫来管家,问最近京里最红火的戏班子是哪家,又有什么好听的新曲目。季氏也怕管家听差了意思,把要请的客人都说了个遍,省得请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戏班子回来,那才叫丢人丢大了。 管家明白她的意思,推荐了两家唱群英会的,打得热闹,又没什么相约后花园的毁人段子,再适合小姐们听着玩儿了。 季氏在家也没听过多少戏,自己就有些心动,便让管家拿了银子去请,可巧,一家被别人抢先一步定走了,管家就定了第二家湘南班,给了十两的定钱,写好了短契拿回来与季氏交差。 季氏见他办事稳妥,又将宴客当天的采买都交到了他手上。这里头的油 水丰厚,管家自然满意,回头便将事情安排得妥妥的,但是免了徐明薇的担心。 等季氏忙完了宴客的事情,奶妈子也等到了常大夫过府,她等在二道门上先将季氏的情况跟常大夫说了,又拿药渣子给他看。这一看倒好,竟看出个害命案子来。 原来常大夫来京城之前,也曾在山东一带坐过医馆。三年前他经手的一个孕妇怀胎七个月的时候忽然暴毙,官府差仵作仔细验了,一口咬定是喝的药有问题。幸好当时常大夫每一个药方出去都是有留底子的,那妇人也只是在怀胎五个月的时候吃过一副伤风的药,当时并未出什么差错,妇人家里药罐中熬剩的药渣并不是从他这里来的,时间隔得又久,常大夫托人使了点银子才算是从案子里脱了身,不然官府这种地方,便是没罪也要受些苦楚才出得来。 但经此一事,常大夫在山东的医馆是彻底做不下去了,人人都传他的药吃死了人,医馆掌柜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亲笔写了一封信,让常大夫到京城自己侄儿手下刨口饭吃。也算是常大夫运气好,碰上了肯为他出头的主家,不然常大夫这辈子,也算是断送在这罐子药上了。 险些害了他一辈子的药渣子,便是化作了灰常大夫也不会认错,心里顿时警醒了起来。再听到季氏正在吃这个,连忙让奶妈子带了自己去见季氏,虽说是才吃了几天,这关系到肚子的事情,可轻易马虎不得。 一路上常大夫对着奶妈子便是一通教训,是药三分毒,哪有这样胡乱吃药的道理。二太太不懂事,怎地她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拦着些。 奶妈子被常大夫说得羞愧难当,心里却在庆 幸,幸亏是及早发现了,不然这药要是真天天喝着,也不知道要喝出个什么毛病来。 两人到了季氏房里,常大夫性子急,赶了闲杂人等,把事情前后都跟季氏说了,唬得季氏越听越白了脸,竟一闭眼晕了过去。把常大夫和奶妈子给吓得,连忙叫了婆子一起抬了人到床上躺好了。好在常大夫看过之后,季氏并没什么大碍,吃那补药吃得血热气短,又惊着了,好生歇一歇便没事。 屋里众人都松了口气,奶妈子急忙让尹婆子把剩下的几服药都给找了出来,也不知是报官好,还是就此扔掉好。 常大夫本来是想着要报官的,可后来见着季氏才想起来,这内宅妇人买了阴私药方,传出去也不是个好名声,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六神无主之际,倒是季氏跟前得力的尹婆子冒了出来,说道,“不如等二太太醒了,问一问肯不肯让房师傅知道这事,替太太出个主意?这神婆子揽钱揽得太过阴毒,就这么放过她,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受她的害哩。” 尹婆子也是原来季家带来的老人,奶妈子才肯让她知道了这事。听着也的确有些道理,众人便耐心等了季氏醒转。 果不其然,季氏一醒来便要喊着报官,还是奶妈子和尹婆子在边上说了其中的利害干系,才舍了念头。 “可这不是白白便宜了那黑心老妖婆吗?”季氏气得捶床,这哑巴亏,她如何吃得? 尹婆子看奶妈子一眼,见对方冲自己点了点头,才扭头对着季氏说道,“二太太不如问问房师傅的意思。老奴看那房师傅也不是个嘴碎的,做事情又牢靠,读书人总比老奴们要多些心眼,指不定房师傅有什么好的法 子,既能替太太出了这口恶气,又能替天行了道,岂不是功德一件?抵得过三年香火情哩!” 季氏在心里合计了半天,好在家里都回乡祭祖去了,不然这件事情抖到明面上,她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不要说在二老爷跟前越发抬不起头来,便是婆母那看烂泥的脸色,就够她受的。眼下家里能商量的,也只剩房师傅了。 “真是个妥帖人?”季氏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回不止尹婆子,便是奶妈子,都不住点头。 “房师傅到家里这么些日子,从不见她和人闲扯,见了主家也是面上淡淡的,合了礼数便够了。”奶妈子朝她说道。 季氏想了半天,终是点了头首肯过了,打发了奶妈子去房师傅那边问计。常大夫有心要将这补药背后的人给揪出来,竟也跟着去了。 房师傅听了两人的来意,问清楚了那买药的人是谁,在什么地方落脚,又是谁铺的路子引了季氏去买药的……一切都问清楚了,才净手在宣纸上细细写了,交给奶妈子和常大夫自己去办。 “这僧录司家的太太,以后还是远着些不要来往了,神神鬼鬼的,不过是打了旗号揽财,贪恋你家太太嫁妆丰厚哩。”房师傅淡声嘱咐道。 奶妈子和常大夫得了计,一时也顾不上看,揣着那张信笺千恩万谢地出得院子来,到了季氏屋里才敢摊开看了。 常大夫对着那纸张不由叹道,“果然是女中诸葛,既如此,那神婆必定逃不脱了。” 季氏也接过看了,难道,“这又要从哪里去找这样的人?” 常大夫收了药箱,笑道,“二太太只管放心,有了这法子,剩下的都由我去做了便是,保管这事情牵扯不到二太太头上。” 第56章 羞荃哥随姐做客 季氏听他这样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又让奶妈子开了箱子拿了五百两的银票给常大夫。 “用人总是要银子的,这些先拿着用,不够了再来府上要。” 常大夫一下子看到五百两的银票,一时也有些楞了,心里叹道,这二太太看似精明,却有些糊涂哩。要不是碰上他,换个贪财的,给钱给的这般干脆大方,还不让人给讹上了?当即推了三百两回去,笑道,“有这些就尽够了,多了放在身上也怕丢哩,用着短缺了再来府上要也是一样的。” 季氏看常大夫坚持,只好由着他去了。让尹婆子好生送了常大夫出去,回头又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心里又疑常大夫没有看好,只可惜天色晚了,不好叫大夫,便打定主意等明后天再换个人进家来看看。 季氏被这件事一闹,夜里都睡不安稳,第二天起来头昏眼花的,也没了跟徐明薇她们一块儿招呼其他几家姑娘的意思,倒是还记得打发了徐明梅过晴雪居去混个脸熟。 傅宁慧今天是好不容易求了母亲同意,带了练秋白和傅荃一块来的。周冉星也带了二房的姐姐和妹妹,左家两姐妹倒是只相伴来了,并没有带家里姐妹,就连之前病了的杨瑾希也来了。大家相互做过介绍,认清楚了人,三五成堆地各自聚在一块说笑,一时间晴雪居里仿佛过年似的,十分热闹。 徐明兰心里涌上些做主人的骄傲来,倒忘了要不是徐明薇记得去季氏院子里说了一声,她这应下来的大饼,恐怕还在纸上画着,做不得真哩。 徐明薇看徐明兰屋里的摆设,倒是将好东西差不多都摆到了明面上来,屋里也仔细打扫过了,连伺候的丫头 们都换了最好的衣服,可见徐明兰十分重视今天的聚会。 说话间徐明兰偶尔向她投来些许示威的眼色,徐明薇也只回她个微笑,并不在意。 等众人把晴雪居里里外外都逛过一圈,又吃了些果子,时候却尚早,远不到吃中午饭的点,季氏请的戏班子要下午才开始演,这会儿台子恐怕都还没搭好,一时众人都觉得有些无聊,勉强打了几圈牌,好动的像周冉星这样的便坐不住了,歪头朝徐明梅和徐明薇道,“明兰姐姐这处虽好玩,我还想去明梅姐姐和明薇妹妹院子里去坐坐哩,还有谁要跟我一道去的?” 后半句却是对着众人问的。 一时便有不少人搭了腔,徐明兰脸上稍变,忍住了笑道,“本来也就说要去闹一闹两位妹妹的,既如此,不如趁着中午饭前,去两位妹妹院子里坐坐?” 傅宁慧本就是顾忌着徐明兰的脸色才没提这茬,眼下见有人提了,乐得顺水推舟,笑着拉了练秋白和傅荃,说道,“一直想去七妹妹院子里去看看哩,看那水晶花架有多稀奇,七妹妹,你还养了只大白猫是不是?” 徐明薇点点头,担心地看了一眼练秋白,问道,“秋白姐姐可摸得猫儿?” 练秋白到底得的什么病,傅宁慧也没说起过,只知道她生有不足,徐明薇就怕是哮喘,万一猫毛飞到喉咙口,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傅宁慧摆手笑道,“不要紧,你秋白姐姐只是身子弱些容易风寒,猫儿还是摸得的。” 练秋白眼带感激地看了看徐明薇,柔声道,“七妹妹好生心细哩,还记挂着我这身子。” 荃哥儿自进晴雪居以来一直在偷偷看徐明薇,这会儿听她说话,又眨 巴着眼睛盯着徐明薇看个不停,被边上的徐明梅捉了个现行,不解道,“荃哥儿这是在看什么?我七妹妹脸上有什么不妥的吗?” 因他年岁小,大家都不觉着冒犯,反而觉得十分可爱,忍不住都笑了,可把荃哥儿笑了个两颊通红。 练秋白笑得险些喘不过气,跟着的静璇连忙上前帮着拍背,一边拍着一边替主子们开口道,“荃哥儿自小就喜欢看美人哩,对着他大哥哥都能看上半天不眨眼的,上次见了七姑娘就一直念叨,今个儿听说要来七姑娘家玩儿,一直闹着要来,老祖宗也是拿他没办法,才让姑娘们一起带着来了。” 众人这才明白,先前还奇怪傅家怎地还跟了个小男眷来,这会儿听了静璇的解释,看看荃哥儿,又看看徐明薇,越发笑得欢乐。 周冉星说道,“荃哥儿好眼光,以后挑媳妇儿准没跑儿。” 傅宁慧看荃哥儿被众人笑得拼命要往自己身后躲,也是哭笑不得,笑瞪了一眼静璇,半嗔道,“好个多嘴的卖主丫头。” 一边又去安慰荃哥儿,拉了徐明薇的手道,“荃哥儿,你最喜欢的七姐姐在这里,怎地还要躲起来不见人哩?” 徐明薇见他生得可爱,柔声道,“荃哥儿莫怕,姐姐们都是喜欢你才笑哩。” 傅荃从姐姐身后露出半张脸来,一双大眼睛有些雾蒙蒙的,睫毛又密又长,像两把小扇子,呼哧呼哧地扇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从傅宁慧身后钻出来。 最后还是傅宁慧用了点力气,直接将人从背后拉了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徐明薇说道,“小弟无状,七妹妹担量着些。” 众人见荃哥儿脸皮薄,也不敢过分取笑了,左右是个 比她们还要小许多的弟弟,逗过也就算了,万一真把人逗弄哭了就不美了。徐明薇朝荃哥儿笑了笑,便转了话题,对众人问道,“你们也没见不得猫毛的吧?这些日子正好雪团换毛,屋里一天擦三遍都不够哩,随手一摸就是一把毛。” 左悠竹惊呼道,“哪来的那么多猫毛好掉?岂不成秃子了?”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跟着周冉星来的周冉珍打趣道,“那更要去七妹妹的院子看看了,看那猫儿是不是真的掉成了秃子。”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说了十分俏皮的话,兀自笑个不停。 徐明薇看她跟周冉星是个不同性子的,年纪长些,反而较周冉星更为单纯。 众人要去明月居的念头更剧,倒没人提着说要去徐明梅的院子了。徐明梅心里默默松口气,眼下她娘正大着肚子,这么多人来来去去的,万一有个冲撞就了不得了。 一行人绕着镜湖进了大房的院落,便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与四房的古朴雅致不同,大房的院落更讲究一个大气,并无过多的修饰。傅宁慧便朝徐明薇赞叹了一声,“做的好院子哩!七妹妹可知这院子是谁画的图纸?” 徐明薇倒还真的从来没注意过这个问题,她自穿过来开始,大房就一直是这个样子的了。 倒是徐明兰在边上笑了一声,答道,“听家母说,是大伯父当年为了迎娶大伯母,亲自画的家宅图纸,送去了大伯母家,让大伯母自己摆弄里头的院落哩。” 徐明薇倒不知徐天罡还有这样浪漫的一面,一时有些微怔。杨瑾希听了叹道,“伯母真是慧质匠心,还做得好院子哩。” 周冉星撇撇嘴,心道,就一个素素的湖 ,连个亭子都建得光光的,太湖石都没,也不知道她们哪里看出来的好。可这大家都说好,周冉星也不好明着唱反调,不然这不是显出她没眼光了么! 进了明月居,四进的院子,全是红檀木的家具,看纹理没有个三百年也有个两百年的样子,便是各处的窗柩,也都用的红檀木,看得傅宁慧直接叹了一声,好舍得的手笔! 再看婉容特地摆出来的新鲜物件,全是徐明樟徐明柏两兄弟在外头替徐明薇搜罗回来的稀罕东西,什么南洋的鼻嗅壶,玛瑙雕了的山中微景,象牙打的棋子,各色各样,没一件是重复的。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大概还是那艘装在透明琉璃瓶里头的大帆板船了。 左悠兰盯着那帆板船看了半天,一直弄不明白比琉璃瓶口大的船身是怎么放进去的,忍不住和左悠竹咬耳朵道,“珠珠,你说这船是不是先造好了,在套了半个瓶子,放好了最后再把另外半个瓶子给烧上去的啊?” 却不料左悠竹早绕到瓶口那边去看了,被她问到的正好是杨瑾希。 左悠兰认错了人,脸上便是一红。杨瑾希也不以为意,摇头道,“不应该,你看这瓶身光溜溜的,并没有接缝,显然不是先后烧上的。” 徐明兰也是第一次在徐明薇房里看到这个,虽然心底一直在冒酸水,架不住实在好奇,也围着那琉璃瓶子研究了半天,找不到破绽的她急得挠心挠肺的,又放不下脸面问徐明薇,正支溜着耳朵听众人的议论声。 荃哥儿这会儿也不害羞了,盯着那琉璃瓶子看了一会儿,就悄悄地凑到了徐明薇边上,拉了拉她的袖子抬头问道,“七姐姐,这船儿是怎么放进去的呀?” 第57章 随心意众姝闹园(上) 傅宁慧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好家伙,这么快就叫上七姐姐了,好在看徐明薇的脸色并不在意的样子。 “哦,这个我好像听我四哥哥提起过,今日要不是你们来,都险些忘记还有这样一个东西在了。”徐明薇笑着说道。 “这个也是南洋那边的商船带回来的,外头能做这个的匠人极少,先烧好瓶子,再用小夹子夹了帆板船模型的部件,一个一个地送到瓶口里头用白胶粘好固定,错了一个便算是毁了。” 练秋白也应了一声,说道,“这个我在书里有看过哩,有个叫日耳曼的地方,做这个最为在行。” 徐明薇一听来了精神,她说的日耳曼,不就是前世德国的前身吗?连忙问练秋白,“秋白姐姐是在那本书里看到过?” 练秋白仔细回想了下,“好像是年前姑父带回来的一本杂书,我回头找找,找到了就让人给你送过府来。” 徐明薇也不是特别着急这个,就算弄清楚了日耳曼是不是原来的德国,她反正也都困在这里回不去了,便点了点头,“那就有劳秋白姐姐了。” 低头又见傅荃两只眼睛仍黏在那琉璃瓶上,不由得笑了,径直将那瓶子从架子上取了下来,让婉容端了碗水,竟当着众人的面往瓶口里头灌了,一时杨瑾希等人都忍不住惊呼出声,“莫弄坏了。” 徐明薇笑着将那琉璃瓶子又斜着放了,里头因灌了水,小船就随着水波摇动四下飘着,荃哥儿忽然指着瓶子里头低呼一声,“看,还有小人儿在水里飘着哩!” 众人定睛一看,果然从小船里头掉出好些小人儿,手里都抓着块木板之类的易漂浮的物件,再凑近了一瞧,竟是连 脸上的表情都各自不同哩,做得愣是精细! “好巧的心思!”便是在书中看过这样琉璃船的练秋白,都在看到水里逃生的船员时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荃哥儿更是看个没够,徐明薇见他实在喜欢,便对婉柔使了个颜色,后者知意,等几位姑娘们都看够了,移去下一处的时候和婉婷一起把瓶里的水倒干净了,拿锦盒装了,悄悄地送到了傅家人的马车上。 众人在徐明薇房中看过稀奇,也知道这些南洋来的好东西大多是她两个哥哥在外头重金搜罗来的,不禁心里暗叹徐明薇生的好福气。 雪团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声音早早地躲了起来,徐明薇在院子里看了一圈都不见它的踪影,只能抱歉地对为了雪团而来的练秋白等人说道,“平日里它都是在这附近睡觉的,今日也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看不见影子哩。” 练秋白摇头笑道,“猫儿都是自由惯了的,便随它吧。” 傅宁慧就要去看院子里的水晶花架,徐明薇拗不过她,牵了她的手便往外走。其他姑娘见她们要去外头,也都跟了出来,一路叽叽喳喳的,明月居倒好些时候没这么热闹过了。 婉容与婉婷相看一眼,便拉了婉仪和婉柔,打发小丫头们赶紧收拾了投壶,话本之类的可供姑娘们消遣的玩意儿送了过去,自己又分头去大厨房要了方便取用,又不脏手的零嘴,以及新鲜瓜果。 徐婆子咋一接到分派,也不为难,不一时便端上了糯米粉合着绿豆粉蔷薇花做的小糕点,个个都只有指甲盖那么点大,入口清凉滑腻,正适合姑娘们玩耍的时候吃。 婉婷笑看她一眼,“婆婆有心了哩。” 徐 婆子淡笑道,“主子们吃的好才是老奴的福气哩。” 那头婉容也取了果盘回来了,婉婷便不再跟徐婆子搭话,携了婉容的手一块儿走了。 徐婆子在后头看了她们半天,直到厨房里的小丫头过来叫,才回了神,笑叹着走了。 另一边大房院子里,徐明薇等人都已经到了水晶花架下,原本众人都还以为不过是个小小的花架子,等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想错得多离谱。那水晶花架竟是沿着围墙,长长地一道堆砌了,上头开满了粉色花瓣,底下又是各色爬藤,浓的,淡的,绿的,粉的,被那晶莹剔透的水晶一衬,除了美,众人心中再也冒不出别的字眼了。 周冉星心里暗道,乖乖,这得要花去多少银子啊! 傅宁慧却想,徐家大房果然有钱。 左悠竹左悠兰两姐妹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看了,尤其是有风过时,吹落枝上繁花,落下点点花瓣雨的时候,让人直忍不住要伸手去接了。 徐明薇怕练秋白累着,让静璇扶了她到软榻上歇了,底下铺的羊毛垫子,最是透气又保暖的。 傅宁慧感激她的细致周道,打趣笑道,“外人看了,都不知道我们哪个是她表姐了。” 徐明薇回道,“即使我家的客人,自然要好生照顾着的。” 正说着,那头婉仪和婉柔已经取了地毡过来,和婆子丫头们一块在水晶花架下铺平整了,又放了各色蒲团,方便众人坐着取用。 杨瑾希第一个往毡子上坐了,又厚实又暖和,自是十分自在,不由叹道,“顶着一头花瓣雨席地而坐,美人美景都有了,现在就差一壶美酒了。” 除了周家的两位不知其中奥妙,其他人却是都想起 了上次她在傅家醉倒的事情,笑做了一团。 婉容和婉婷来得正是时候,连忙将取来的果盘和点心盘子在矮脚桌上放了,徐明兰等人正围着投壶,见那点心盘子里放的不是家里常吃的,不禁咦了一声。 “这是拿什么做的,颜色怪好看的。”周冉珍凑上去看,不待徐明薇等人回答,随手挑了一颗放进嘴里尝了味道。 “好香,是糯米做的吧,又不太像。” 杨瑾希是最好吃的,也跟着拿了一颗尝味道,说道,“是有糯米粉,还放了绿豆粉,只放了些蜂蜜,没放糖,还有一味不知道是什么,像是加了花瓣。” 她眼角一抬,看到扑簌掉落下来的蔷薇花,笑了,对着徐明薇夸道,“以花为馔,府上的厨子好雅致。” 徐明薇看一眼婉婷,便知是徐婆子的手笔,笑道,“婆子取巧,合了大家的口味便好。” 徐明兰眼风带怨地看了一眼徐明薇,别过头没有说话,从头到尾也没从那盘子里拿过一颗。 徐明薇心下叹气,她这个五姐姐,端的是嫡女身份,做派却着实不够大气。明明是她自己在宫里提了明月居引了众人来家里做客的,真等人到了徐明薇的院子玩耍,她又嫌自己抢了她的风头,实在是难以相处。 房师傅的教诲,道理她是懂的,做起来却实在太过艰难。 傅宁慧也看出来徐明兰心里不得意,朝徐明薇笑了笑,便过去将人拉了过来,让丫头们发了逃得快,她,还有徐明兰和徐明薇三人正好一桌玩了,轮流抽牌,最后一张落在谁手里便是输。因着规矩简单,胜负也分得快,徐明兰很快就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再无暇去记恨徐明薇了 。 练秋白和徐明梅在一旁看得投入,忍不住手痒,又拉了左悠竹过来凑人数,也开了一桌逃得快。抽中了对子便笑得开心,逃了单牌的也是各种欢天喜地,动静大得那边投壶的都玩不下去了,索性都聚到了她们这边看热闹,还有人在边上急着出主意的,该抽哪张哪张,抽不中的还各种懊恼。 婉容她们都在边上注意着递茶水,见众人玩得高兴,和婉婷相视一笑,有这些小姐们陪伴着,自家姑娘也活泼了不少哩。 高兴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还没玩过三轮,季氏那边就来了人请她们到湖心亭用午饭。 徐明兰徐明薇心里都是一惊,根本没想到季氏会把午宴安排在那里,好在众人划船去过湖的时候,都只顾着看那湖面上冒尖的荷叶,并为注意徐家姐妹脸上的神色。 说是湖心亭,其实算是半个小岛了,一等众人下了船,不时便有丫鬟婆子过来引路,将她们带到了亭子前头,果然已经早早铺好了厚厚的羊毛毡子,又设了矮几做桌子,倒有几分仿古的意思。 再看丫鬟们上菜用的托盘和盛菜的碟子,也全是仿了旧时的模样,看着着实新鲜别致。 傅宁慧笑道,“今日来徐姐姐家真是来得对了,我们也学着古人一般,脱了鞋子跪地而坐,别有趣味哩。” 徐明梅原本来时路上还好些担心,现下看众人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心里也替自己娘亲高兴,总算是在家中挣了一回脸面。 这顿午饭众人的心思都不在饭菜的好坏上,只顾着好玩,加上先前在徐明兰和徐明薇院子里吃的瓜果点心,也是不饿,互相以茶代酒敬着玩,胡闹了半天才歇住了。 第58章 随心意众姝闹园(下) 幸亏众人还记得未时还有一场戏可看,没玩过了时候。在湖心亭里稍作消食,便又乘了船随着徐家人往大房去了。戏台子就搭在镜湖边上,倒是不远。玩闹了一个上午,大家也都有些疲累,就分了两组各自随了徐明兰和徐明薇到她们院子里休息,等到了戏班子准备开唱的时候再起。 傅宁慧、傅荃和练秋白,还有杨瑾希都跟了徐明兰去了晴雪居,周冉星和她两个姐妹,以及左家两姐妹都跟了徐明薇去她的明月居。倒不是傅宁慧心里更喜欢徐明兰,而是怕左家两姐妹对着徐明兰感觉拘谨,才自己做了这样的安排。 明月居里客房是尽管够的,徐明薇让丫头们各自带了客人去歇息,自己却有些睡不着,想起自己做的功课,正好拿去房师傅院子里让先生看看。 婉仪不放心,也一起跟了去。到了房师傅的院子,却见到个眼生的婆子从她房里出来,徐明薇一时心里好奇,便多看了那人两眼,想了半天,才想起那人原是季氏跟前伺候的,好像姓尹。 房师傅在这个时候见着她,也有些意外,问道,“不是在前头宴客吗?怎地还有空来?” 徐明薇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又让房师傅看了自己写的大字和小楷。 房师傅连连点头,说道,“比先前手腕有力了些,勉强能看出些横竖了,还待再用功些,莫懈怠了。” 徐明薇点头称是,又答了几句房师傅问的功课,才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刚刚进门的时候瞧见二婶婶跟前伺候的婆子,是二婶婶有什么事情烦到先生了吗?” 房师傅了然地笑看向她,“你想问尹婆子来找我是为着什么吧?” 徐明薇被她一语说破,脸上添了几分 赫然,羞道,“还是瞒不过先生的眼睛。二婶婶那边是出了什么事了?” 出乎徐明薇的意料,房师傅竟将事情的前后都仔细同她说了,又问她,“眼下你二婶婶吃了暗亏,又不得报官,换你,该怎么做?” 徐明薇脑子里最先冒出来的便是套麻袋,养一群闲汉,平日里自管各自找活过日子,等要用人的时候叫齐了人手,选个暗巷子把人套麻袋打一顿便是了。当然这样的法子决计不能用来答了房师傅,只好苦思冥想了一阵子,试探道,“想来那神婆必定还有卖了药给别的有孕妇人,调查仔细了,挑个容易掌控又家里缺钱的,出面去官府告了可好?” 房师傅摇头,问她,“那神婆要是被定了罪,官府问她还卖了什么药给人,招出你二婶婶来又该如何?” 徐明薇一时没想到这个,不禁语塞,是了,这样不光彩的事情,要是在公堂之上从那神婆口中吐露出来,岂不是坏了徐家的名声。 她只好摇头,“学生除了喊人打那婆子一顿,想不出他法了。” 房师傅哭笑不得地直摇头,叹道,“你啊,平时看着心里一道一道的,真碰上事情,也是不顶用的哩。” 徐明薇被说得脸红,自己两辈子年龄加起来都已经奔三成功了的人,反而被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给笑话了。 徐明薇忍不住好奇,问她,“先生必定是给二婶婶出了主意的,先生可否告知学生?” 房师傅淡淡一笑,挥手赶她,“我只与你说一句,那神婆原先是卖药出过人命的,剩下的你便自己去想吧。好了,我也要歇午觉了,你自去吧。” 徐明薇心里简直百爪挠心,但看房师傅脸上神色惓惓的,也不敢像 跟贺兰氏撒娇一般耍赖,只好恭敬地行了个礼就退了出来。 她心里念叨着这事,按了房师傅的提示想了又想,连着午觉也没好好歇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只顾着想房师傅到底给二房出了什么主意。难不成,是找了原来那家苦主去告官,也不对,这样子做和找人去告官也差不了多少,徐家仍旧有可能会被牵扯进案子里。 思来想去的,徐明薇猜二房的人这几天大概也就会动起来了,最起码得趁着徐老爷子他们都还没回来的时候,把这事儿就偷偷地给办成功了。自己胡乱猜测也没用,还不如直接让人到外头打听着点风声。 主意想定,让谁去打听又是一件难为事儿。她院子里的丫头都是在内宅伺候的,轻易也出不了府。外院的小厮她也不熟悉,这万一交代给个不靠谱的,岂不是自家人扯了自家人的后腿。想来想去,她能用的也只有一个碧桃。一来,她够忠心;二来,碧桃是做外院杂役的,和小厮们套话也容易。只是她不够聪慧,也不知道堪不堪用。 其他徐明薇心里还有个更好的人选,就是那日回家在门口遇上的铁头,他们做车夫的,在外行走打听一下消息再容易不过。只不过一面之缘,她还没办法判断铁头是不是靠得住,眼下也只能先用着碧桃试试了。 徐明薇便让婉容去外院把碧桃找了回来,和碧桃说话的时候,也没可以屏退了旁人,因此轮到当值的婉容将事情的前后都听了个清楚。 徐明薇一直在默默观察着婉容的神情,见她脸上并无大变化,心下更添一分满意。她并不担心婉容会泄密,因为婉容自己也清楚,这屋子里知道这件事情的就她们三个人 ,日后传出一点风声,徐明薇半分都不会怀疑碧桃,而是只会怀疑她。 碧桃认真记下了徐明薇的嘱咐,点头道,“奴婢听明白了,一定留神打听二房那边的动静。” “小心做事,别让人注意到了。”徐明薇在碧桃出去之前,又叮嘱了一句。 碧桃用力点点头,自己去了。留下屋里婉容对着徐明薇,眼神闪动,不知道心下在计较着什么。 徐明薇也不催她,起了对着铜镜慢慢梳头,等着她自己跳出来。果然,不过片刻,婉容便轻笑着上前接过了她手里的梳子,慢声道,“怎能让姑娘自己动手,是奴婢的罪过,竟一时想事情想得入迷了。” 徐明薇嗯了一声,并不接话。 婉容打量了下她脸上的神色,仍是淡淡的,咬了咬唇,说道,“奴婢听了姑娘吩咐碧桃的事情,心里有个想法,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一听。” 徐明薇嘴角微扬,鱼儿上钩了,笑道,“但说无妨。” 婉容轻轻梳着她的头发,压低了嗓音,说道,“奴婢的爹爹,曾是家里的管事,因犯了错被赶出了府。眼下听说在外头帮人看场子……” 她担心地瞄了一眼徐明薇的脸色,见她面色如常,才犹豫道,“是看赌场的……奴婢心想,这里头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说不定就能打听到姑娘想要的东西。姑娘放心,奴婢有办法让奴婢爹爹只打听该打听的,半分想不到徐家身上。只是要让奴婢爹爹做事,多少要使些银子,也不需多,五两就足够了。” 徐明薇笑看她一眼,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枚金瓜子,递到婉容手上道,“有多的自己留着吧,出门一趟也不容易,总得跟家里的几个带点东西,趁着清明, 也回家给你娘上一柱香。” 婉容直到这时才是真的动了容,使劲憋了眼里的泪花,哽咽道,“谢谢姑娘。” 徐明薇仿佛没看见她的失态,淡声道,“回头去跟管家告个假,就说是我特准了的。” 婉容点头应道,“知道了,姑娘。我明日就家去。” 徐明薇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两人便没再交谈,梳洗整齐,到了外头会客厅里,两外两家的姑娘们也都起了。 周冉星等了她好一会儿,正不耐烦,瞧见徐明薇出来,半天功夫又换了一身裙子,暗绿银纹的料子,是她祖母才会穿的颜色,她穿来却偏偏越发显得皮肤白润净透,忍不住心头发酸,刺了她一句道,“果真是美人需要时间妆点,七妹妹换身衣服,日头都要落西山了。” 婉婷闻言面上一变,就要开口回刺,却被婉柔扯住了衣袖,冲她摇了摇头。 不说来者是客,便是对方的身份,她们就惹不起。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丫头,婉婷要是真的开了口,那才叫徐家丢了脸面呢。 徐明薇回看她一眼,淡笑道,“叫姐姐们好等,倒是我的不是了。” 一个字都不回应周冉星,反而显得她言语大方,对方小气了。 说完,徐明薇又朝周冉星凉凉一笑,明明什么都没说,眼里的轻视却是藏不住的,一副“你爱说什么便说什么,我懒怠跟你计较”的模样,直叫周冉星险些气炸,偏又没得发作,内伤不已。 周冉珍仿佛完全没听出两人之间的火药味,上前笑道,“七妹妹生得这般漂亮,多打扮些时候也是应该的,看了叫人心情都好。” 左悠兰怕周冉星还要说出什么来,轻声提醒道,“时候差不多了,戏是不是要开唱了?” 第59章 真大胆公主逃宫(上) 婉柔这时候才插嘴说道,“前头戏台子都已经搭好了,戏班子的人正在踩台,要开唱还要一会儿,姑娘们要是想早些去,也是去得的。” 众人听过唱戏的,还没见过踩台的,一时都有些好奇,于是一行人带了丫鬟婆子就往镜湖去了。 婉柔和婉婷走在后头,估量着前头主子们听不到她们的说话声,婉柔才一把揪了婉婷手臂上的肉,低声骂道,“要死啊,姑娘真是宠得你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主子跟前哪有我们说话的余地?” 婉婷也不是那样不知好歹的,只是手上疼得险些要飙泪,连忙求饶道,“好姐姐,幸亏你拦住了我,我下次记住不敢了,放过我这回吧。” 婉柔横了她一眼才放了手,末了还是不放心,嘱咐道,“我们家姑娘可不是个好欺负的,下次但凡再碰上这种事,可记得把自己管住咯。” 婉婷连连点头,一个劲儿地赌咒发誓,总算是哄得婉柔放了手,因着人多,也不好撸了袖子看,苦笑道,“好姐姐,回头你那瓶药膏子可得借我使使,保准掐乌青了哩。” 婉柔又白了她一眼,并不搭话,暗自心疼那盒药膏,新买的自己都还没用哩,上次买的时候也叫了婉婷,偏不要买,这会儿又要用她的,早知道就不掐得那么狠了。 说话间众人已是到了镜湖,果然戏台子什么的都已经布置好了。看台处也都放好了点心瓜子盘,全是她们看戏时要吃的零嘴。徐明薇看了一圈,心想季氏这次待客,做得还是挺周到细致的,并不像平时那般靠不住哩。她哪里知道季氏这次只出了银子,剩下的全都扔给了管家去安排,并没参合在其中 。 其他几人却是早早地选好了位置,坐下看戏班子是怎么踩台的了。所谓的踩台,原来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彩排,因着是到主家的戏台上唱打戏,旦角和武生们都各自站位试手,对戏台子大小和站位心理大致有个数,并不是从头排练一遍那么繁复。 戏班子的都没料到主家这么快就来看了,原本只是过手试下场地,随便打打就好,看到徐明薇等人在底下坐着,立刻打了鸡血似的认真套起招,为了讨主家欢心,还有多翻了几个腾空跟头的,把左悠兰等人看得提心吊胆,生怕那人从半空中摔下来。 不一会儿,徐明兰带了傅宁慧等人也到了,见徐明薇她们已经占了最好的位置,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徐明薇正想让了她坐,傅宁慧浅浅一笑,已经拉着徐明兰在她们边上坐下来了。 “我瞧着这个位置正好,太阳不晒哩。”傅宁慧对着徐明兰说道。 看台上是遮挡的,随便哪个位置坐了,都是不晒的。傅宁慧这么说了,徐明兰也就这么听了,真在徐明薇边上坐定,抓了把瓜子嗑了起来,还记得跟傅宁慧评点,那个刀马旦身段不错,又说哪个武生打得比谁都精彩。 徐明薇趁她没看自己这边,朝傅宁慧感激地笑了下。今天有她在,徐明兰应该没空找自己麻烦了。 再往边上一看,徐明薇险些失笑。荃哥儿人小磕不动瓜子,看别人吃又眼馋,自己手上抓了一小把,却是奈何不得,只能放到嘴巴里把壳上的味道舔得没了,再磕巴磕巴几下咬碎了吐出来,十分有趣。 边上的丫鬟要上前帮着剥瓜子,却被傅宁慧给拦了,“让他罢,回头吃多了又 上火,过了嘴瘾就好。” 戏班主看主家都来齐了,呼喝一声,收了踩台的,不时便有兼了报幕的上来,响亮了报了一声曲目,顿时二胡京丝铜锣都一并响了起来,好戏正式开始了。 群英会说的是天启开朝太祖收服座下五大将,在乌顶山一举起义的故事,胜在故事众人耳熟能详,又打斗得热闹,便是像她们这样不惯听戏的,也能耐了性子坐着听了。 戏台上这会儿正演到小元霸王半山遇太祖,大战三百回合的桥段,徐明薇等人正看得聚精会神,忽地听到婆子来报,有傅家的姑娘在外头等着,说是家里有事,要找傅宁慧。 众人一听,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让婆子把人请进来,也忘了问是傅家的哪位小姐。戏台上还是唱念做打,底下傅宁慧等人却是没了心思,眼看着那婆子领了个小丫头进来,傅宁慧定睛看了半天,看身量却死活认不出是家里的谁,反倒越看越像宫里的那位。 她心里暗叫不好,连忙让徐明兰把边上伺候的丫鬟婆子都退了下去。等人走进了一瞧,藏在斗篷下头的不是大公主还能是谁?! “大公主您怎么从宫里出来的?!”周冉星一个没忍住,惊地跳了起来。 幸好她嗓门不大,戏台子那边又吹拉弹唱的,隔得远不一定听得真切,徐明薇连忙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说话。 傅宁慧也是心惊肉跳地看着眼前不该出现在徐家的人,低声问道,“就您一个人出来了,没带一个随从?” 大公主掀了斗篷的帽子,脸上满是得意,“今日是宫人探亲的日子,守门的没那么森严,我趁着嬷嬷们不注意,换了身宫女的衣服 就混出来了,你们真是好兴致,还听戏来着啊,我在宫里都快闷出芽来了。快快快,与我说说,现在上头演的是什么?” 徐明兰已经吓傻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杨瑾希也是愣愣的,还在想对策。傅宁慧蹙眉看着大公主,显然也是在想该怎样劝说她回宫去。 左悠兰左悠竹两姐妹就不用提了,恐怕连其中利害都还没想到,忽然在徐家看到大公主,还在震惊当中,没顾得上想别的。 徐明薇见众人都肯开口,她这个做了半个主家的,于情于理都逃不脱,只好试探道,“大公主这番偷跑出来,只怕宫里娘娘心里着急得很,戏班子改日再请都是可以的,不如臣女们陪了大公主回宫去吧?” 大公主嫌她扫兴,不满地看了徐明薇一眼,嘟嘴道,“不好,人家好不容易才混出来的,还没玩够哩。眼下不比宫里,你们也不必臣女臣女地叫了,听着愣是拗口。我们以后还要作伴十几年哩,就以名字相称多好!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再叫我大公主,我也是有名字的哩,只叫我长生就好。” 徐明薇早知道劝不动她,试过一次便作罢了,回头想找婉婷她们,却忘记刚刚所有下人都已经被徐明兰给喝退了,正想偷偷起来出去找人,就被大公主给拉住了手。 长生瞪大了眼睛警惕地看她,“莫不是要出去找人到宫里报信吧?” 傅宁慧连忙打圆场,笑道,“七妹妹这是想起了更衣哩,坐了好一会儿,又喝了这么多茶水,不行,我也得去一趟了,明兰你们陪着长生,我和七妹妹去去就回。” 大公主却不是那么好哄的,眼珠子一转,拉了两人的手道 ,“在宫里想你们想得紧,一刻都不想分开哩,不如大家一起去了,路上也好有个伴。” 没人敢说不去。于是一行十来个人,竟真的浩浩荡荡地往净房去了。一路徐明薇等人也不是没想过办法,奈何大公主看管得紧,严密提防了她们让人去通风报信,一直找不到空子,只好作罢。 徐明薇与傅宁慧相看一眼,左右都已经无计可施了,不如就陪着大公主玩个尽兴,也好早些能劝动她回宫去。 杨瑾希大概也是这样想法,回到看台上,主动与大公主分说了上头在演的章回。一听戏班子演的是自己祖父的事情,大公主也来了兴致,磕着瓜子看了。左悠兰和左悠竹两姐妹被她指派着敲核桃,两人在家皆是没干过这等活的,一不小心便敲了手,疼得眼泪汪汪的。大公主看得不耐烦,自己拿了小锤子敲,吓得众人哪里还有心思看戏,都在提防着她敲到手,也是累极。 一场戏唱完,唱得什么都云里雾里的。戏班主也知道今天这戏没唱到底下小主子们的心上,本该有喝彩叫好声的地方全静悄悄的,越唱心里越没谱,还以为今天算是演砸了。不成想等收了锣鼓,过去请赏的倒拿回一小锭金子来,足有二两重,喜得戏班主眼睛都快笑没了。 得了大公主重赏的戏班子是高兴走了,留下徐明薇等人心里叫苦连天,大公主看了戏还不够,又问她们白天玩了什么,竟是要一一跟她们再来一遍的意思。 徐明薇等人没有办法,只能把大公主又引到了明月居,婉容她们见忽然多了一人,虽然心里奇怪,但见小主子们都不开口,也不敢问,渐渐地也看出些不对来。 第60章 真大胆公主逃宫(下) 徐明薇趁着大公主跟傅宁慧等人玩逃得快,扭头对婉容使了个眼色,做了个皇宫的口型。过了一会儿再回头,屋里已经不见了婉容的身影。徐明薇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她是看懂了自己的意思,真的去宫里报信了。眼下她们也只能先稳着大公主,至少人还在她们家里,左右也出不了事。 逃得快这样的牌路,就是要大家都投入地玩才有意思,可傅宁慧和杨瑾希都心事重重的,哪有心思玩,大公主没打过两盘就厌了,扔了牌又要和徐明薇等人比投壶。 众人只好又陪着她玩,有不敢赢过她的,也有心事重重根本玩不动的,一局都还没投完,大公主就不高兴地扔了手里的羽箭,嚷嚷道,“你们真是好没意思,我这么幸苦才出宫一趟,特地来找了你们玩,一个个的脸上跟死了爹妈似的,一点都不好玩!我才不要再跟你们玩,我自己去城南喝豆花和羊肉汤去!” 徐明薇面上便是一惊,待看向傅宁慧和杨瑾希,也是一样的颜色。 傅宁慧急忙劝道,“大公主万万不可,外头鱼龙混杂,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们怎么跟皇后娘娘交代。” 杨瑾希却道,“豆花只做早市,胡家的羊肉汤今天的确是有,不过这个时候去,肯定早卖完了收摊了。” 要不是眼下情况紧急,徐明薇险些都要被杨瑾希这一本正经说着食经的样子给逗笑了。 大公主显然是已经存了这个念头很久了,哪里那么容易被她们给说动,从羊毛毡子上站起身来,抚了下裙子上的起皱,便要往外头走。 徐明兰急得想上前去拉她,被大公主回头眼风一扫,顿时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徐明薇和傅宁慧见她真要走 ,连忙也起身追了上去。杨瑾希回头看看剩下的几个小姑娘,皱眉道,“你们都早些回家去,剩下的事情自有我们料理。明兰姐姐,劳烦你再派人去宫门口看看,七妹妹身边的丫头有没有把话带到了,赶紧上外院找两个可靠的,跟在我们后面,务必不要跟丢了才好。” 众人本就六神无主,听杨瑾希这样吩咐了,便立刻各自动了起来。徐明兰还有些傻愣愣的,还是徐明梅扯了她的手,一起跑到外院找了管家,叫了可靠的丫头和小厮往城南方向跟着去了。 大公主本来不耐烦被人跟着,但看跟上来的是徐明薇,傅宁慧,还有杨瑾希时,忍耐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徐家院子,笑道,“去宫里报信的已经在路上了吧?难得我出来一趟,好歹在回宫前,站在路边喝一口羊肉汤。” 徐明薇心下有些不忍,身为一国公主,有着最为高贵的出身,希冀的也仅仅是如此渺小的一点东西而已。她回首看看傅宁慧和杨瑾希,拉了大公主的手笑道,“既如此,便要快些赶着过去了。虽然瑾希姐姐说了,到这个点恐怕羊肉汤都已经要卖完了,或许我们赶得快些,还能买到最后一碗呢?” 傅宁慧和杨瑾希脸上都闪过一丝讶异,但在瞧见大公主骤然发亮的眼睛时,俱忍住了要出口的话,应和道,“七妹妹说的是哩,城南离这里还有些远,不如雇了轿子去吧。” 大公主本来是想走着去,好好看一看宫外的样子,听她们这么说,想想也的确有道理,真要走着去,只怕还在半道上,就被宫里给追回去了,点头同意了雇轿子一说。 四人里头就傅宁慧大一些,还见过家里兄弟在外头是怎 样雇轿子的,便由她出面去谈了价格,其他三人觉着新鲜也都跟在傅宁慧身后听了,倒把扛轿子的轿夫稀奇了好一阵子。见过媳妇婆子来雇轿子的,还从来没见过四个嫩生生的小姑娘来雇轿子的。 为首的粗壮汉子便笑着逗她们,“你们是哪家的小娃娃啊,怎地家里大人没跟着出来?” 大公主看他穿的短褂破破烂烂的,上下打满了补丁,一时就有些怕,又忍不住好奇,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盯着轿夫仔细瞧了,她在宫里可从来没见过穿得这样差的人哩。 “你怎么不穿了好衣裳出门哩?这衣裳怪破的,穿着多难看。”大公主天真地朝那人问道。 被说到的汉子脸上一热,另一个轿夫却是哈哈大笑,调侃道,“难怪柱子你娶不上媳妇哩,原来媳妇打小就瞧不上你!” 这话说得十分逾矩,傅宁慧一双眉眼顿时带了怒意,杨瑾希也是瞪了眼看向那个轿夫。倒是大公主,根本没听明白那汉子话里的意思,不耐地催促道,“我们赶着去城南哩,你们去也不去?” 两个轿夫心想这几个小娃娃,人虽然小,脾气倒不小哩。再看她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这才收了轻视,赶紧掀了轿帘让四人往里坐了。 别说是大公主,徐明薇和杨瑾希都是头一次坐了雇的轿子。三人都有些好奇地到处看,轿子内部并不宽敞,也只能容了四五个人分两边坐了。刚进来的时候并没注意,坐垫都是用得极旧了的,染的颜色早就褪了,好在并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污渍黏在上头,倒还能勉强忍受。 大公主很快就对轿子失去了兴趣,打了帘子朝外头看,所见的也不过是一排排青瓦粉墙,路上连走动 的都极少,看着比宫里还冷清哩。 傅宁慧知她心意,笑着解释道,“这一片都是家宅区,并不许建了商铺。要看热闹,还得去城南哩。” 大公主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要往轿子外头看,便是多看一眼都像是赚来的一番,倒叫徐明薇等人看着心疼。 不一会儿,轿子便在城南街头停下。傅宁慧给足了雇轿子的钱,四人便沿着商铺一路朝前头逛去。这一片果然比东边的要热闹许多,各色的米面铺子,脂粉铺子,绸缎铺子,还有卖金银玉器的,卖书画古董的,让人一双眼睛简直看不够。大公主连逛了两家,看着里头摆卖的东西比宫中用的要差多了,也失了兴趣,拉了徐明薇等人专门找摆了小吃的摊子去。 什么凉粉凉糕糯米麻球汤团豆包……但凡是看见了的,都尽数买了吃,不好吃的尝过味道就扔,好吃的也只吃一点,剩下的让傅宁慧她们分食了。就这样一路吃到胡家羊肉汤铺子,到的时候果然店家已经要收摊了,大公主便有些失望,站在街边怔怔地看着胡家父子利落地收拾碗勺桌椅。身后渐渐传来羽林卫呼喝行人避让的声音,她忽然回过神来,朝徐明薇等人笑道,“母后派人来接我了,我走了,恐怕有段日子要见不着你们了。回头你们要是挨了罚,心里莫太过记恨我。” 说完,大公主便离了三人自顾自地朝羽林卫的方向走去。徐明薇倒宁愿看她哭着回去,也好过这样强做欢笑,才五岁的年纪,就懂得了自由所需要的代价。 当天城南街上的老百姓,许是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个下午。五百羽林卫,银甲铁盾,萧肃而立,日光似乎都被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冷冽 给冻住了。路上商贩行人都在避着他们行走,而当中逆流而上直朝着羽林卫过去的,却是个还梳着双髻的小女娃。 有好心的小贩以为是谁家走丢的孩子,正要上前拉开她,身后忽然一阵兵器落地的声音,回头一看,五百羽林卫已经齐刷刷地单腿跪地,低头大声道,“恭迎大公主回宫!” 那小贩险些吓尿,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个一脸淡然的小女娃娃,这就是大公主?! 五百羽林卫接到了人,很快就退散去了,一如他们来时的静默,只留下城南街上的商贩和路人,面面相觑,几乎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徐家的小厮拨开人群赶到了徐明薇她们边上,仍心有余悸,缓了下语气才朝她说道,“姑娘,府里的马车已经在那边候着了,请随小的这边走。” 徐明薇点点头,拉着杨瑾希和傅宁慧跟在了那人身后,赶车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见过的铁头,看见她铁头还朝她行了个礼。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都知道这次回家之后,宫里的旨意也就差不多下来了。徐明薇这是自穿越以来第一次,深深感觉到了害怕,害怕徐家因为自己而受到什么非议,害怕贺兰氏和徐明柏徐明樟两兄弟被她牵连蒙羞……这也是她第一次深深感受到了,在这个世道,什么叫做一步都不能走错。 回到徐家,傅宁慧和杨瑾希也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匆匆跟徐明薇道过别,就跟着家里的马车走了。 徐明薇进了明月居,婉容婉婷她们都一脸担心地朝她望过来,欲言又止的样子。徐明薇忽觉心累,朝她们懒洋洋地挥了挥手,“都下去吧,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第61章 立规矩明薇训仆(上) 几个丫头都是没见过她这样的脸色,不敢多说一个字,连忙掩了门退下。屋子里终于只剩了她一个人,徐明薇摘了头上的钗子随手扔在地上,往床上一躺,忍了多时的眼泪终于滑了下来。 为什么哭?她自己也不清楚,眼泪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个劲地往下淌着,怎么也止不住。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眼皮子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在舔,暖暖的。她有些诧异地睁眼,雪团正睁着那一双异瞳望着她,目光如琉璃一般纯净。 徐明薇伸手将它揽了过来,硬是抱在了怀里,下巴戳在雪团的脑袋上,眼泪竟神奇地止住了。 今天雪团也是出奇地乖巧,平日里要是徐明薇这样抱它,早就后腿一蹬不耐烦地跑掉了。哭了一顿解了压,又有雪团陪伴着,徐明薇心情转好,起来自己收拾了脸面,又换了身衣服,只是一双**的眼睛用了帕子冷敷也没起到多大效果,在房里躲了半天,直到晚饭的时候婉容来催,徐明薇看看眼睛也没那么明显了,才开了房门见人。 婉容她们自然看得出来姑娘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但都聪明地装作了没看见,照常伺候她进食。 徐明薇一直等着另一只拖鞋掉下来,宫里却迟迟不见消息,便是二房那边季氏都没有找她的迹象。 徐明薇不知道的是,徐明梅怕季氏着急动了胎气,让管家堵住了下人的嘴,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季氏才会一个字都没听见。 就这样忐忑不安地又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宫里才来了人,也巧,还是刘嬷嬷。竟也没责罚她们,只是转达了一下大公主因为受了风寒,暂时上不了课,因此几家伴读过了沐休也不必再回宫里,什 么时候恢复上课,得等大公主病好了再定。 徐明薇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下。送走了刘嬷嬷,她回小书房提笔写了封信给贺兰氏,将最近几件事情都详细说了,仔细用蜡封好,正想叫婉容找人送出去,才想起婉容今天已经回家去了。苦笑一声,又叫了婉柔进来,拿了信送出去。 没受责罚,她心里反而有几分空落落的不得劲。徐明薇心想自己这不是犯贱吗,找了书看,半天也没翻过一页,练字吧,越写越烦躁。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房里坐不住,就到外头随意逛着,无意间便又走到了房师傅的院子里。 同往常一样,房师傅这个时候正在弹琴,徐明薇立在院墙下听了一阵,感觉心里平静了许多了,才敲了门进去。 房师傅用帕子抹着古琴,抬眼看了一下她,淡声道,“昨天的事了了?宫里怎么说?” 徐明薇知道瞒不住她,恭敬道,“大公主病了,宫里来人让我们各自在家待着,等大公主病好了再进宫陪伴。” 房师傅点头,看她眼下有着淡淡乌青,笑道,“到底是年纪小不经事,昨天大公主回了宫,宫里并没来人,便是没事了,竟是自己吓自己,昨天夜里必定没有好睡吧?” 徐明薇心下赫然,越发恭敬道,“但请先生点拨。” 房师傅道,“拖了一夜才派人来家里,又不做罚,便是让你们自己罚自己哩。你倒好,家里大人都不在,等都回了京,大公主的禁足令估计也过了,正是要入宫陪伴的时候,想来徐老爷子也不会重罚与你,倒是逃过一劫。其他几家估计这个时候都在受罚吧,虽然宫里不怪罪,做臣子的却是要拿出些样子来的。” “只怕整个四月你都要在府里待着了,没人有空做寿请客哩。” 徐明薇想笑,却笑不出来。 房师傅安慰道,“也不必替她们难过,左右不过禁足罚抄经书的法子,拘一段时日便放出来了。” 许是觉得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完,房师傅照例又赶她走。徐明薇苦笑一声,在这个家中敢这样随意待她的,也就房师傅一人了。 正当徐明薇要走出门之际,房师傅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喝住了她。 徐明薇疑惑地回头,听她笑道,“既然你和明兰暂时都进不了宫了,家里的学堂明日就开起来吧,记得跟你两个姐姐说一声。” 徐明薇心里替徐明梅哀嚎一声,脚步轻快地去了。 徐明梅听到房师傅又要开课的消息,果然哀嚎了许久。 “房师傅这般勤快做什么,不上课工钱也没少算给她的啊。”吐槽完房师傅,徐明梅又揪住徐明薇,“为什么你现在就要告诉我,等到晚上再告诉我不好吗?” 这接下来半天还怎么愉快玩耍,整个人都不好了。 徐明薇深切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幸福就是看到还有比自己过得更惨的人”,刺激完徐明梅,又转到四房院子,见了徐明兰。 没想到徐明兰竟吓得病了,徐明薇去的时候她还在睡,并没有见到人。 “昨天夜里姑娘惊醒了好几次,发了汗又受了凉,早上已经请过大夫了,让人磨了些珍珠粉压惊,开了两副药先吃着。大夫说主要还是受了惊吓,需要静养哩。”惜时在门外低声与徐明薇细细说了,听到里头叫起,连忙歉然地朝她一笑,说道,“姑娘醒了叫奴婢哩,上课的事情奴婢会记着跟姑娘说,但这两天恐怕是去不成 ,还请七姑娘跟房师傅请个假,说一声。” 徐明薇点头应下,看着惜时打了帘子进去,听到里头传出阵阵咳嗽声,才叹着气走开了。 这样的年纪,大概像徐明兰那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吧?徐明薇蹲在镜湖边上看了半天的鱼,直到两腿发麻,才起了身往明月居回去。 路上路过贺兰氏的院子,守门的婆子见是徐明薇,远远地打了个万福。要是贺兰氏她们都在家里就好了,徐明薇越发想念家人都在身边的日子。忽地感觉眼前一个人影闪过,定睛一看,竟是徐天泽从贺兰氏屋子里钻了出来。他仗着人小,趁着守门的婆子不注意,竟是从窗户进出的。 徐明薇心下大怒,高喊一声,“哪来的小毛贼,竟偷东西偷到我娘的屋子里,来人,给我捉住了狠狠地打!” 守门的婆子听到有人溜进了屋子,也是一惊,生怕徐明薇怪她看守不力,抄起了屁股底下的小板凳就往前冲。 徐明薇这一嗓子,不仅喊来了外头的小厮,也吓住了刚从窗户爬出来的徐天泽。眼看着一群小厮婆子们喊打喊杀地扛了家伙什朝他扑过来,竟是吓得连躲闪都忘记了。 守门的婆子这时看清了徐天泽的脸,回头为难道,“姑娘,好像是小少爷。” 听她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止住了动作,定睛一看,果然是香姨娘院子里的小少爷,连忙住了手。 徐明薇冷哼一声,“徐家没有会钻嫡母院子偷东西的小少爷,把这个小毛贼给我抓住了,狠狠打!” 众人一听,心里便明白了三分,只是也不敢真的下死手打了,装装样子拎着徐天泽敲打了一顿。 徐天泽虽然皮肉上虽然没受多少苦,却被吓得不 轻,多少也反应过来些,嘴里胡乱喊道,“大胆!我是小少爷,谁敢打我,我灭他满门……” 一番胡话说得婆子小厮们俱都笑了起来,心里对这个小少爷也都轻视得很,放着好好的主子不做,做起家贼来,还偷到嫡母的院子里,也不嫌丢人!还灭人满门哩,好大的口气,当自己是天王老子哩?! 婆子小厮们心中添了气,下手便用力了些,这下可真把徐天泽打得哭爹喊娘,痛叫个不停。 徐明薇见打得也差不多了,叫住了众人,慢慢踱步走到满身狼狈的徐天泽跟前,仿佛看垃圾一般嘲笑着看向他,朝守门的婆子吩咐道,“搜一下他身上藏了些什么,回头可要记得锁好门窗,别什么阿猫阿狗地都能往我娘屋子里头钻!” 那婆子失职在前,哪里敢怠慢,连忙仔细搜了徐天泽上下,也只搜出了一个半旧的荷包,上头的针脚并不像贺兰氏房里丫头做的。徐明薇让人打开看了,里头只有二两银子和几十文钱,再无其他。 正当众人以为抓错了人之际,徐明薇又让那婆子进屋子里去看,可有什么东西损坏了的。 那婆子赶紧开了门锁进去一看,大惊失色,一路尖叫着跑出来,“不好了不好了,太太屋里的箱笼都被打翻了,摆的花瓶玉件也都被打了个碎……” 徐明薇听得心头火起,甩手就往徐天泽脸上狠狠打了个巴掌,用力之劲,把人带翻在地不说,徐天泽左颊上顿时高高肿了起来。 徐天泽自小就被香姨娘捧在手心里长大,哪里见识过这个。他知道她是大房院子里这个女人生的,心里更加恨她,擦干净嘴边的血,小狼一般狠厉的眼睛便死死盯住了徐明薇。 第62章 立规矩明薇训仆(下) 徐明薇冷笑一声,“你也就趴在地上拿眼瞪我这点本事了!徐天泽,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再让我看到一次你进我娘的院子,否则别怪我打断你的腿,你最好记住,我徐明薇向来说到做到。” “现在,请你滚出去。” 一旁的婆子小厮们只当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眼看着徐天泽踉踉跄跄地从地上挣扎起来,也没一个人敢伸出手去扶他一下。临走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盯着徐明薇又冷冷地看了许久,才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姑娘,这屋子里的怎么办?”婆子心里犯了难,这一屋子的古董玉器,就算卖了她,她也赔不起啊。 徐明薇淡声道,“先收拾了碎片,把箱子都归拢整齐了,等我娘回来了再找香姨娘算银子。” 婆子正庆幸里头摔坏了的不用自己赔,便听得徐明薇又淡声说道,“你看管不力,才有今日一事,罚没你两个月的月钱,再有下次,也不必回禀了我娘,自己拿了包袱走人吧。” 婆子被她说得脸上无光,辩解道,“实在不是老奴偷懒,怎么也想不到小少爷会从窗户偷溜进去啊,还请姑娘放过老奴这次。” 徐明薇冷哼一声,“怎地,我管不动你?” 那婆子也是在徐家久待了的,哪里把她一个小人儿放在眼里,又心疼那两个月的月钱,撇嘴道,“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还请姑娘仁慈,放过老奴这次哩。” 徐明薇语气越发冷,扭头便叫了个小厮,“去把管家叫来。” 那婆子心下冷笑一声,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还拿管家来压人哩,干笑了一声道,“老奴还要去屋里打扫哩,姑娘事忙,老奴就不在姑娘面前碍眼 了。” 徐明薇见她要走,朝剩下的三个婆子嘱咐道,“给我摁住她。” 几个婆子平日就是要好的,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并不肯上前拿了那婆子,反而围了徐明薇求情道,“姑娘仁慈,便绕过这马婆子一回吧。” 徐明薇面上越发冷,横眉说道,“你们倒是感情好,好到连主子的话都勿需听了!既如此,便等了管家来一并发落。徐家不留使不动的奴才!” 那三个婆子听了,为难地相互看了一眼,又见徐明薇正背着手静静看着她们,只得硬着头皮将马婆子给拉住了,“老姐姐莫怪我们,主子吩咐哩,我们也是没得法子!得罪了!” 马婆子被人生生按住绑了,竟耍起无赖来,在地上打着滚,一会儿骂那三个婆子翻脸无情,一会儿又骂正经主子不在家,倒容得小儿欺负老奴哩。一连串的市井脏话从她口里飙出来,三个婆子见她骂得越来越不像话,连忙拿了块帕子把马婆子的嘴给堵了。 马婆子这点动静早就惊动了大房院子里的下人,俱围在外头缩头看热闹,这会儿听她骂得惊天动地,纷纷拿眼去瞧徐明薇脸上的神色,被下人用这样肮脏的字眼当面骂了,小主子脸上竟仍是平平淡淡的,一丝怒容都不见,不禁心里佩服小主子够沉得住气。 徐府大管家徐青山得了小厮口信,连忙提了下摆一路小跑,还没进大房院子就听到了里头一片闹哄哄的,额上冷汗顿时下来,心想也不知道是哪个高人活得腻味了,竟惹上了大房的小祖宗。不敢怠慢,连忙拨开看热闹的丫头婆子们挤了进去。 徐明薇远远地便瞧见了管家的身影,朝地上兀自怒目瞪着她的马婆子淡然 一笑,“别急,管家已经来了。” 马婆子其实心里慌得很,刚刚那么闹,也只是盼着小主子脸皮薄,不想人前丢脸,自己耍个无赖便过去了。不成想徐明薇不为所动,被满院的下人盯着,也照样等了大管家来。心知这次自己是讨不了好处了,顿时心如死灰,如一尾失了水的鱼,再也闹不起来了。 大管家看一眼被绑了的马婆子,头发凌乱,神情萎顿,身上穿的短褂都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哪里还有平日的体面样子,心下不禁喟叹一声,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他恭敬地给徐明薇行了个问安礼,问道,“小主子想怎样处置马婆子?” 徐明薇指了贺兰氏的屋子,说道,“马婆子看管不力,放了小贼进去砸坏了我娘一屋子的摆件,当如何处罚?” 大管家心下一惊,贺兰氏屋子的东西,随便一件便是卖了他们都赔不起,这可如何是好? 徐明薇见他不说话,接着说道,“本来我也只是想扣马婆子两个月的月钱,小惩大诫,结果?大管家你也看到了,你说现在该怎么处置马婆子?” 后来看热闹的下人这才弄清楚了原委,心里都在叹这马婆子真是不知时务,小主子都已经格外开恩,只罚两个月的月钱,能有多少银子?偏偏要跟小主子使犟,这胳膊肘还能别得过大腿?真是不知蠢字怎样写的! 大管家也是一样想法,看了一眼不争气的马婆子,也不顾她和自家婆娘私下交好,得罪了主家,焉能在徐家混得下去!当下便对徐明薇回道,“马婆子不知好歹,出言污秽,打二十棍罚了随身财物便卖出府去吧,这样处置七姑娘觉得可妥当?” 徐明薇点点头 ,又指着另外三个婆子道,“这三个也赶出院子去,做洒扫去吧,使唤不动哩。” 被点到的三个婆子连忙跪下求饶,她们这些好不容易混到内院脸面的,再被主家赶出去做杂役,那真是比死都难受。 大管家却是不管她们,心里明白小主子这一出唱的是什么戏,配合地说道,“使唤不动的自当卖出府去,姑娘已是太过仁慈了。” 那三个婆子一听说要被发卖出去,立刻不敢求了,俱老实地低头退到一边,再不敢出声。 徐明薇淡笑道,“念在初犯,先记下,再有不堪用的,交由大管家发落吧。” 大管家点头称是,敛目送了徐明薇回明月居,自去处置那几个婆子不提。 经此一事,大房里再无人敢小瞧了徐明薇,季氏治家以来松散下来的奴仆们,一见到徐明薇就跟见了催命阎罗一般,半分不敢懈怠,生怕自己下一刻就步了马婆子的后尘。 徐明薇在贺兰氏屋前打了徐天泽,本就算好了等着香姨娘闹上门来,不想等了两日都不见人影,还道是香姨娘改了性子了,日子久了便也扔过脑去。 徐明兰病了两日,第三天的时候终于来了静眉小院学琴。徐明薇看她脸色还不是很好的样子,精神也恹恹的,想起自己那天下午也是担惊受怕,倒起了几分同情之心,对着她说话都多了耐心。 看在房师傅眼里,自然是满意的。 那天下午贺兰氏院子里发生的事情,房师傅直到今天才听下人说起,心里不禁有些担心。徐明薇这样直来直往的性子,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徐天罡的那个妾室房师傅自是见识过的,看人的眼神都是阴测测的,也就是对上贺兰氏这样大方端 正的主母,换了别家的早就被整治下去了。 心术不正的姨娘,又能教养出什么好孩子?事情虽是因为徐天泽砸了贺兰氏屋子而起,但徐明薇后来的应对手段却是过了。她完全可以把人捆了送到季氏院子里,由着当家的二房处置,至少不会落了个正室嫡女欺压妾室庶子的坏名声。 这天下了学堂,房师傅特意留了徐明薇,开口就问,“可知道今天为何单独留你一个人?” 徐明薇摇头,恭敬道,“请先生明示。” 房师傅问她,“你二婶婶的事情,可知道些眉目了?” 徐明薇点点头,碧桃从外院听到了些许风声,不比婉容从赌场那里来的消息更真切,对于季氏那桩补药案子,她靠着猜测,已经大概知道房师傅给二房出的什么主意了。 “清风道观的坐观道姑前些日子传出了些不好的名声,大概便跟先生有关吧?” 房师傅抬眼看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徐明薇继续说道,“几天前清风道观遭鬼涂墙,不少信男信女亲眼所见,接连几日皆是如此。到后来坐观的无念道姑不知怎地就发了疯,衣裳不整地跑出道观,半个脑袋瓜子都被人剃了头发,只留下一个冤字……” 房师傅点头,问道,“那你看出什么了?” “先生是让人做鬼去吓那无念道姑了吧?半夜鬼剃头,接连几天道观外墙被人涂了字,整个道观竟然没一个人发现,这派去做事的也的确有些本事。”徐明薇称赞道。 房师傅淡声道,“世人做了恶,总归会做贼心虚。我只是出了扮鬼吓她的主意,后头那些花样,全是那常大夫找的人想的吧。左右那神婆以后是害不了人了,也算是功德一件。” 第63章 狠天娣为弟报仇 “这事既然你都能想得通透,那为师问你,前几天你庶弟砸了你娘屋里的东西,你可曾想过还有别的法子解决这件事情?偏要弄得人尽皆知,你可知背后这些丫头婆子又是怎样说你的?” 徐明薇见房师傅有些动了气,敛目沉声回道,“学生知道。可以将人绑了送到二婶婶院子里,也可以请了家法处置……可没有一样能消我心头之恨,先生,那小崽子的眼睛是发着绿光的,今天他能背了人偷偷钻进我娘的屋子砸东西,那万一哪天他坏了心肠,提了刀子钻到我娘屋子里,又该当如何?到时候事情都已经做下,就算罚了他又有何用?我便是要一次打得他站不起来,下一次再作恶的时候记得掂量掂量,惹了我的后果,他担不担得起!” 房师傅听完,却也无奈,叹气道,“罢了,这些都是你们自己院子里的事,你爱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吧。” 左右她跟自己不同,惹了祸事,也有帮她担着的家人。 徐明薇也不想惹了房师傅不高兴,听她寥落的语气,知她是为了自己好,连忙恭敬地说道,“先生莫对学生灰了心,学生知道您是为着我好,这次的事情学生也知道做得急躁了些,下一次必定会慢些来。” 房师傅似是倦了,淡笑道,“如此最好,我也累了,你自己回去吧。” 徐明薇点头退下。回明月居的路上,自己也在想,那天她真的做错了吗?眼前却浮现出徐天泽如小狼一般绿油油的眸光,阴冷地不似一个四岁孩童该有的样子……小小年纪,对贺兰氏和她便记恨如斯,不得不防。 徐明薇不知道的是,她刚出了门,房师傅便提笔写了一封信给 贺兰氏,将府里的几件大事都详细说了,催着贺兰氏她们尽早回来。徐明薇这个性子,该是时候熬一熬了。 内宅生活,明枪明刀地虽然一时痛快,站不稳一个理字,日后端的是后患无穷。再看季氏这人管的一笔糊涂账,徐老爷子他们再迟些回来,只怕府里下人都要浮起来了。 却说被打了的徐天泽,这几天都躲在自己院子里不肯出来,香姨娘正骂骂咧咧地替他上着药,“这天杀的小魔星,手也忒黑,哪里有半分当你是他弟弟,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打啊!怕你日后跟她争家产哩,断子绝孙的小娼妇!等老爷回来了,天泽你可要记得,一定要把今日受的委屈给还回去!” “姨娘,我记得哩,打了我的我也都记得!”徐天泽仰着小脸,狠声道。 屋里徐天娣看着床上被打得到处都是乌青的弟弟,沉了眸没有说话,拳头握得死紧。 整个四月,似乎格外地漫长。徐明薇每天除了去静眉小院或是翠竹苑上课,就是在明月居里待着,便是像她这样爱静的性子,都隐隐觉出了些寂寞的味道。 贺兰氏自上一封信之后便再也没寄过信回来,也不知道她们路上走到哪儿了。徐明薇每天看着年历算日子,如今也才四月下旬,按照徐明柏说的,恐怕徐家人这会儿还在半道上耽搁着。 婉容她们大概也是看出了她无聊,绣件选样子的时候还特地拉了她给意见参考,平时认字都问得勤快了。徐明薇倒是觉察出来婉容越来越朝着自己靠拢,似是上次托了底之后,铁了心以后要跟着她出门了。 原本她是担心屋里的丫头心大不堪用,如今婉容有求于她自己靠了过来,倒 也省了徐明薇不少麻烦。碧桃虽然实诚能托付,却少了机灵应变,不如婉容遇事来得妥帖。 内院的她有了两个得力的,在外事上却少了耳目。徐明薇自忖现在年纪尚小,闭目塞听些也不碍事,但日后这一块还是少不得的,等日后拿了嫁妆,再安排人手到各个铺子上听音儿吧。 徐明薇漫无目的地在镜湖边上散着步,忽地心里发笑,自己也真是想得太久远了些,等她长到能嫁人的年纪,还有好些年头呢。身后忽然一股劲风袭来,徐明薇还来不及反应,后背上一痛,就被那人推进了湖里。 她前世就是个旱鸭子,穿越过来作为一个深闺女儿,更不曾学过游泳。甫一落水,徐明薇就发了慌,平日里看着清澈可人的湖水从四面八方将她密密包围住,身子仿佛铁块一般迅速往湖底沉去。她越发害怕,手脚毫无章法地胡乱扑腾着,费劲了全力,却仍然阻止不了身体继续往下沉去。 原来自己这辈子也就这么短就过去了……徐明薇手脚已经全没了力气,肺里仿佛有岩浆在翻滚,炙热地她喘不过气来。 忽地湖面上炸开一团水花,好像有什么人正朝着自己游过来。徐明薇挣扎着朝那人伸了伸手,眼看着那人越游越近,她终于支撑不住,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傅恒也没想到,他来徐家借几本书,也能碰上有人落水这样的事情。他和徐明柏也曾是同窗,本该等到徐明柏回家了再来借书的,谁知他竟回乡祭祖去了。这几本古籍又是难得的残本,他只好特意写了信,得了徐家大老爷的准许,才让徐家管书房的开了门借出了书。才走到半道子,就听到院墙里头有人 落水的求救声,傅恒一看书童手里还抱着书,便没多想,连忙跑进来一看,湖里果然有个人影在扑腾着,却已经是没多少力气,渐渐往下沉了。 事情紧急,傅恒又是习得水性的,脱了外头的书生袍子就往湖里跳,等眼睛渐渐适应了水里的光线,才看到离他七八米开外,徐明薇正禁闭着双眼,左手向他张着,一身玉色宽袍随着水流而动,如墨的发丝也在湖水中氤氲开来,拂过她精致无暇的五官,清纯如水妖。 好在傅恒及时清醒了过来,连忙游了过去,左手绕过徐明薇腋下,将人抱住救了上来。虽然她个头尚小,一身的衣服沾了水还是有好些份量的,傅恒几乎费尽了力气才把人带到水面上来。其他被青松叫过来的婆子小厮们一看到他们的身影,连忙投了绳子过来,傅恒紧紧拽住了,才放松了任由徐家的下人拉了他们上岸。 身边这么大的动静,徐明薇仍苍白着一张小脸兀自不知。傅恒心里默默祈念道,“可千万别死了,小爷费了这么大的气力才将你救上来的。” 他也是这会儿才这样近距离地看清了徐明薇的脸,又心下暗道,“难怪远山兄见过一次便被迷了心肠!小小年纪,便生了这样一副模样,死了多可惜,可千万要醒过来。” 徐家的下人原本还以为只是个小丫头落下,等人离岸越来越近了,才惊觉竟是大房的七姑娘,险些吓得抖落了手里的绳子。有机灵的连忙跑去了明月居报信,婉容她们原本在屋里做女红做得正热闹,冷不丁地一听到说徐明薇掉到镜湖里去了,婉婷还当那人说谎咒人,噼里啪啦地就把报信的给骂了一顿。还是婉容 镇定,问清楚了是真的落了水,还是傅家的大少爷带头把人给救上来的,这才信了。 婉柔连忙从床上扯了床单,婉仪也随手捡了件披风,便跟着那报信的往镜湖去了。婉容却是拉了婉婷,一个去外头请管家找大夫,一个去大厨房督着人熬姜汤,好在没乱了阵脚。 整个徐家上下,因着徐明薇落水忙成一团。常大夫来看过她一次,又逼着将肚子里的水都吐干净了,开了几帖防治伤寒的药让徐明薇屋里的丫头们记得熬了。她自己也是精神恹恹的,连是谁救了自己上来的都没问,喝过药便睡下了。 季氏那边得了消息,却是在徐明薇已经看完了大夫,傅恒也早早由大管家送出了门之后了。急匆匆地赶到明月居去看了一眼徐明薇,人醒是醒了,只是嗓子被水呛坏了一时说不得话,脸色也难看得紧,吓得季氏心里只念佛,幸好这人是救上来了,没出什么事情,不然等贺兰氏他们回来,自己可怎么跟他们交代! 季氏对着徐明薇自然是好一通安慰,又交代奶妈子开了箱子,什么进补的都给找了一份出来送到了徐明薇院子里,也不管对症不对症,倒让婉柔暗地里笑了一番二房的土财主气。 至于傅恒那边,因着家里没个顶门面的男人,季氏只好让大管家拟了一份礼单和谢表先送过傅府去,等贺兰氏他们回来了再亲去傅家道贺。房师傅事后知晓,却是好一顿叹气,这商户家的,果然是不懂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人家府上的拼了性命相救,季氏便是自己顶着个大肚子,也该先代了贺兰氏去见一见傅家大太太,只派了大管家去傅家送礼单和谢表,到底是失了客气。 第64章 辨因由明薇知情 徐明薇落水之事来得突然,众人都忙着料理救人,谁也没问一声,她到底是怎么落的水。 等到徐明薇第二天醒来,人也从溺水的惊吓中恢复些过来了。房里的几个丫头才七嘴八舌地把昨天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给她听。 “你说是傅家的大少爷路过,把我从湖里救起来的?”徐明薇心下生疑,傅恒,他那个时侯怎么会出现在徐家? “嗯,后来听大管家说起来,才知道傅家大少爷原来跟大少爷也是同窗哩,只是后来大少爷去了衡山书院,傅家大少爷读的岳山书院,才渐渐远了的。”婉婷一说起来就没个完,还是婉仪听不下去,接嘴道,“昨天好在傅家大少爷约定了来家中借书,不然那个时候家里人大多在歇午觉,要是没人听见姑娘的喊声,后果奴婢简直不敢想。” 婉仪想来还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徐明薇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老爷太太回来,只怕扒了她们的皮都是轻的。心里暗自决定,日后姑娘再要去外头走动,便是被姑娘扔白眼,也一定要厚着脸皮跟着去了。 婉容却奇怪道,“姑娘,你昨天在院子里走得好好的,怎么会掉下湖去?” 徐明薇冷声笑道,“是有人嫌我活得命长哩。” 一语既出,吓得屋里众人都是明显一怔。 “谁生了这样大的胆子?姑娘可看清是谁了,姑奶奶去扒了他的皮。”婉婷忽地怒道。 “是马婆子,还是那边的?”婉容想起徐明薇最近结怨过的人家,朝香姨娘的院子努了努嘴。 人的记忆是一种很玄妙的事情。当时徐明薇骤然落水,慌得根本顾不上往岸上看一眼,只记得落水之后的灭顶绝望了。但等 事情尘埃落定,她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细细回想的时候,竟连那人手掌大小,身上用的什么香粉都分辨得一清二楚。 “不是马婆子,一个月二钱银子的进项,用不起富春楼的叹春香。手掌的大小也不对,从背后推我的那人,手掌比婉婷的大些,又比婉容的小些,年纪不会太大。”徐明薇一边回忆着,一边心里已经有了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是香姨娘房里的那个!小蹄子,我就猜到是她,小娘养的,果然不是什么好货色!”婉婷爆碳一样的性子,立时跳了起来,一下子激动得竟连在徐明薇跟前要自称奴婢都忘记了。 婉容和婉仪连忙压住婉婷。 婉仪嗔道,“姑娘都还没发话,你着急什么,赶紧坐下。” 婉容扭头看向徐明薇,淡声问道,“姑娘准备怎么做?” 徐明薇正要说话,外头便有婆子来传话,说是房师傅和季氏一块来看她了,几个丫头连忙都收了脸上的怒容,收拾了待客的茶水和点心,静等着房师傅和季氏进门。 季氏一进来便拿眼看徐明薇的脸上,好在是比昨天要好看多了,两颊上多了些血色,心下一松,笑道,“昨天好在有傅家的大公子在,回头等明薇你好些了,再到傅家去好好谢谢人家。明梅听说你落水,担心得不行,吵着要来看你。这不是怕闹着你养病嘛,我就拘着没让她来。” 季氏这样说,变相地向徐明薇解释了一直与她交好的徐明梅,这次为何没来看望她。 徐明薇笑着点了点头,嗓子微哑道,“让二婶婶担心了,喝了常大夫开的药,睡过一觉已经好多了。明梅要来,还是晚些时候来吧,省得过了药味儿。” 季氏其实是怕水鬼过人。老话都说清明月份里,各路冤鬼都在找替身哩,自家女儿又是个在院子里坐不住的性子,天天在湖边晃悠,这万一要是被缠上徐明薇的水鬼给看中了,也拉下水去可怎生得了。死活也得拘了徐明梅不让她来凑这份热闹,她自己身子重,又不出门,才不忌讳着。 房师傅得了消息就担心得很,这会儿看到徐明薇并无大碍,也安心了许多,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也没发热,才柔声说道,“我看你往常的性子,也不是这样毛糙的,怎地就掉到水里头去了。” 徐明薇犹豫了一下,就算是徐天娣推她下水的,她也拿不出证据来,仗着嫡女的身份将人给处置了,的确也像房师傅说的那样,总归是落了下成,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跟房师傅说。 这下就连季氏都看出了不对,连忙屏退了身边人,肃目沉声道,“明薇,昨天可是有人推你下去的?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只管说,你可要记住,这屋里的都是你最亲近的人,不向着你,我们还能向着谁?” 这是这么多年徐明薇听到的,季氏说得最靠谱的一句话。再看房师傅也皱了眉头,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徐明薇仅剩的那点疑虑也打消了,将自己的怀疑与她们细细说了,末了苦笑道,“推我的那人必是相当熟悉我的习惯,也知道那个时间点镜湖边上都没什么人,除了大房的人,我不做他想。只是眼下虽然锁定了是徐天娣做的,却苦于没有证据。我猜傅恒应该是没有看到湖边有人,不然也不会从头到尾只字未提。徐天娣当时应该还躲在湖边看着,只是镜湖那般好**的地方,后来赶来的 下人们也未必有注意到她……” 房师傅对她肯将实情托出,已经深感欣慰,前些日子对徐明薇说过的话,总算多少起了些作用,柔声安慰道,“你既然心里清楚是谁推的你,我与你二婶婶再暗地里问问当时在场的下人,以及香姨娘院子里的丫头婆子,这么多双眼睛,她只要做过,总会有人留意到。这件事情你不必再管,等你娘回来了,自然有法子收拾她。” 见徐明薇脸上还有不平之意,房师傅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傻孩子,家里的事情并不是一报必要还一报的。明面上你好我好,事情好像就这样过去了。可你别忘了,徐天娣的婚事还在你娘手里握着呢。” 话说到这里,便无需再说下去。季氏听着心惊,竟没想到这一层。想那徐天娣也是糊涂到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下手之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什么底气能跟正房斗的。女人这一辈子最要命的便是这婚事,男人手再长,也顾不到后院婚嫁上,做主的还是当家嫡母。怀了坏心真要挑个面上光鲜,底下龌龊的婚事,还不是说找就找的事情。 也是个可怜的糊涂虫啊!季氏摸着肚子叹道。 徐明薇被房师傅说动,心里也明白她说的才是最好的应对法子,只好先忍耐下来,徐天娣年纪比徐明柏还大些,最多一两年也就要说婆家出嫁了。徐明薇心里冷哼一声,若是没有昨天这一出,以贺兰氏的为人,必定也会替她寻一门妥当的婚事。但她偏偏下了黑手想要她的命,就别怪日后受苦了。 等房师傅和季氏走了,徐明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又太过恨绝了一些,婚姻大 事,毕竟是关系到天启女子后半辈子的事情。可转念又想,如果昨天不是傅恒刚巧经过救了自己,只怕自己还没命躺在这里纠结辗转呢!她一会儿觉得自己圣母,一会儿又觉着自己冷血,若是按着前世她的性子,同事间有什么龌龊的,手撕一次也就过了,事后照样笑着迎面打招呼,哪来的这么多麻烦! 但是,徐明薇转念又想,前世同事也没想要她的命啊!她心烦地在床上躺不住,索性起来披了袍子,到小书房练字。抄了一会儿佛经,照样与事无益,索性关了门窗让婉容守好了,在纸上胡乱写了一通,什么滚滚长江东逝水,什么奈何明月照沟渠,没头没脑地都乱画了,写了满满十多张,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才算是真的下去了。 各人造的业,各人自己受去。徐天娣既然敢出招,就该有受招的觉悟。 婉容她们还怕徐明薇把自己关在小书房里关出个什么好歹来,等了半个多时辰才等到她开门,屋里却是一股烧纸味道,勾头一看,窗户底下的火盆还在冒着烟,里头的东西却是都燃尽了的。婉容惯会看徐明薇的脸上,见她眉头舒展,眼神清明,便知是没事了的。 能让姑娘心情好受些,烧些纸就烧些纸吧,没把人憋坏了就好。婉容心里想道,迎了上去将徐明薇身上披着的袍子解了,笑道,“一股烟火子味儿,姑娘还是及早换了吧,可要再洗个头?” 徐明薇别过脸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除了一股子烟火味,还有镜湖里带来的淤泥腥气。昨天怕她着凉,众人不敢贸然给她洗澡,只是换了湿衣服擦干了身体和头发,也难怪今天身上这么一股儿味道了。 第65章 见亲娘母女团圆(上) “连澡一块儿洗了吧。”徐明薇皱眉道。 婉婷自然说好,和婉仪两个拉着手便去张罗热水和澡豆。平日里伺候她洗澡洗头的也就婉婷和婉柔两个,这次屋里几个大丫头却把她当成了易碎的玉娃娃一般,竟是四个一起进了净房。婉容甚是细心,还拿了篦子细细替她篦干净了发丝里的脏物,和婉柔一块儿仔细用发膏揉搓干净了,过水洗了两遍,总算在徐明薇泡皱皮之前完了事。 这洗干净了还不算完,后头的才是大工程哩。徐明薇倒是习惯了,由着婉婷解了衣服就往床上趴,头发有婉仪拿熏笼蒸着,身子有婉婷拿香膏抹了,在丫头们不轻不重的力道中,徐明薇不知不觉中,又睡着了。 在大房西院密切注意着明月居动静的时候,徐明薇趁着养病,过起了深居简出的生活,好几天不见有人出来走动,倒显得明月居成了徐家一座孤岛一般。 香姨娘暗地里松一口气,照这个样子看,贺兰氏那个贱人生的,定是没有看见是谁人推的她罢,对徐天娣的看管上自然松了下来。 因着徐明薇落水,房师傅特许免了她这几天的课,把注意力全放到了徐明兰和徐明梅身上,倒叫她们两个叫苦连天。下了课便相伴着往徐明薇的院子来诉苦,或许是由着共同的喜憎,徐明梅和徐明兰的感情比之前要好了许多,完全看不出两人曾经还吵过架的痕迹,颇有些革命友谊的意思,也算是徐明薇落水带来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如此在明月居中好生休养了四五天,徐明薇自忖好得差不多了,实在没有理由再在自家院子里蜗居下去,不顾婉容她们的好言相劝,和房师傅销了假,又背着绣花 书袋上学堂去了。 她能回来上课,徐明梅是最高兴的那个。一来她看到徐明薇大好了,二来呢,徐明薇一回来,房师傅就没那么关注她和徐明兰两个了,毕竟徐明薇这是病后第一次回来上课,做先生的自然更加看重些,也是常理。 许是体谅徐明薇,怕她断了这几日没来上学跟不上自己授课的进度,房师傅这天说话都是极慢的,还早早地下了学。倒把徐明兰羡慕得有几分不平,淡声道,“先生果然还是最喜欢你,你一来,先生说话都轻快了。” 徐明薇嘴角微翘,笑道,“五姐姐这话说的,要是被先生听到了,指不定多伤心呢,平日里待五姐姐严格了,才是真的为你好哩。” 徐明兰想想也是这个理,难得还记着徐明薇险些在湖里丢了性命,平日里那点爱攀比计较的小心思也淡了,语带歉意地说道,“还是七妹妹说的对,是我狭隘了。不说这个了,难得今天下学得早,我们去哪里转转吧?” 徐明梅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湖边喂鱼去,好在及时刹住了车,却又想不到哪里有好玩的,一时怔愣住了。 倒是徐明兰,想了一会儿自己笑着提议道,“今儿风大,正好是放风筝的好天气哩,不如叫上我们各自房里的丫头,一块儿去花园那边放风筝玩吧?” 徐明梅和徐明薇都说好。三人各自回院子,叫齐了人手,又是一阵开库房找风筝的忙乱,竟也花了小半个时辰才聚齐了。 因着今年四房的都跟着回去祭祖,没了四老爷徐天诚替她置办,徐明兰院里用的风筝都是去年外头买的。虽是旧的,但惜时她们存放得好,颜色也还鲜亮。有鹞子,有蝴蝶,还有 个稀罕的百爪蜈蚣,要了四五个人才放得上天。 徐明梅倒是有新鲜的风筝式样,一到季节季氏就早早让人买了送到院子里来了,只是怕徐明兰见着又不高兴,特意让挽风她们挑的去年放剩下的。到了花园再往徐明薇她们手上一瞧,竟也是去年的风筝哩,一时两姐妹就站在那里看着彼此手上的发笑,她们果然是这家里最心有灵犀。 徐明兰见两人来了,举着手里的蜻蜓风筝朝她们招手,高声笑道,“不如咱们来比试一场,看看谁的风筝放得最高吧?” 徐明梅说道,“来就来,输了怎地,赢了又怎地?” 徐明薇看两人真要来,摆手道,“要比就你们两个主子比,再来一场丫头们的比试,省得她们怕你们,不敢赢过了。我就不比了啊,头还晕着哩。” 一群人被她说得心动,徐明兰便道,“如此也好,我与六妹妹谁输了,便替赢的那个做个荷包,一定得亲手做了的,不能让丫头婆子们代劳。” 徐明梅点点头,同意道,“这个使得,我最会做哩,五姐姐还是小心着些莫输给我了。” 徐明兰不服气道,“既然你最会,那就等着做罢!至于丫头婆子们的彩头,赢了的白得一两银子吧,七妹妹既然躲懒不肯参加,不如彩头由你出了,如何?” 徐明薇倒不心疼那一两银子,就算是被徐明兰小小地算计了一把,难得大家都高兴,也点头应了,“银子我出得,只是这裁判由谁做了?谁放得最高,还得有人说了算哩。” 徐明兰思忖道,“我与六妹妹的,就由七妹妹做了裁判吧。至于丫头婆子们的,就由我们三个一起看了,有两人说了最高,便是能拿彩头的? ” 这个法子倒也公平,徐明梅和徐明薇都点头同意了。一时院子里各色风筝齐飞舞,丫头婆子们笑声阵阵,不是嫌这个绊住了她的风筝,就是笑骂那个挡了她的道,热闹得连外院洒扫的小厮们都忍不住爬了墙头来看,对着天空中飞的各色风筝指指点点,有说这个飞得最高的,也有争辩旁边的才是。 徐明梅风筝才放到一半,就不幸缠上了石榴枝,只能望筝兴叹,把徐明兰那个高兴的,手里一不注意拉扯着风筝线,本已经升到了半空中的红色蜻蜓也扑哧一下落了地,她还傻傻地不知道,把徐明梅和徐明薇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徐明兰眼珠子一转,嗔道,“我不管,至少我的风筝比六妹妹的放得长远些,这个荷包算是我赢了的。” 徐明梅抹着眼泪,上气不接下气地应道,“好好好,荷包我自会与你做的。五姐姐还是尽早收了风筝,省得一会儿被人踩了哩。” 正说笑着,后头忽然传来贺兰氏那熟悉的声音,“着急回家,没想到你们姐妹几个还有这样的雅兴,倒是自有热闹哩。” 徐明薇惊讶回头,回廊下贺兰氏果真笑意盈盈地正温柔注视着自己,心里顿时生了万分委屈,拖了长长的一道哭腔喊了声娘,便一头往贺兰氏身上扎去。 贺兰氏稳稳地抱住了徐明薇,轻轻抚着她的后脑勺,柔声道,“娘回来了,薇儿在家可有乖乖的?” 徐明薇脸埋在她肚腹间没有说话,无声地落着眼泪,那可怜的小模样落在贺兰氏的眼里,可心疼坏了。只是这会儿花园里这么多人,她也不好仔细说安慰的话,拍了拍她的后背,朝着一园子呆愣住看她的丫鬟婆子们笑道 ,“倒是我来得不巧,你们这是还有赢彩头的吧,明兰明梅,你们带着人先玩着,回头来我院子里替自己房里的拿赏钱,人人都有。” 众人听得都有得赏,俱眉开眼笑地谢了。等贺兰氏带了徐明薇离开,才小声议论起怎地大房太太提早回了府,也不知道其他几房的都回来没有。 徐明兰这时也从初见大伯母的怔楞中回过神来,哪里还有心思做什么裁判,提了裙子便扔了一干人等往四房的院子跑。惜时惜春她们见了,连忙将手里的风筝塞到惜晴她们手上,跟着追了过去。 徐明薇这会儿已经收了眼泪,被贺兰氏拉了手往回走,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扭捏地想挣开,反而被贺兰氏取笑。 “现在才想起来怕羞,却是晚了。” 徐明薇心想自己扭捏什么呢,左右她现在占着个五岁的壳子,哭个鼻子什么的不是正常的很嘛。想通了倒也不为自己觉得脸热了,贺兰氏离家这么久,同她亲热些也是应该的。 被贺兰氏一路牵着手到了大房院子,下人们正忙着搬她的行李,见了贺兰氏和徐明薇,都恭敬地停下手里的活儿,弯腰做礼。 贺兰氏冲打头的云婆子问道,“老爷可走了?” 云婆子笑着点头,“刚走,外头马车等着,只来得及换了身衣裳就走了。” 言下之意便是西院的那些小妖精还来不及到徐天罡跟前抖丑哩。 贺兰氏嗯了一声,心里在意的倒不是西院那堆不值钱的妾室,转头笑着对徐明薇解释道,“你爹爹同僚请喝酒,去的倒急,等晚上回来再见吧。” 见不见徐天罡,徐明薇并不是很在意,但为了不惹人怀疑,还是做了一副稍显失望的脸色出来。 第66章 见亲娘母女团圆(下) 贺兰氏打发了屋里伺候的,让云婆子看好了内室的门,才拉了徐明薇到身前,肃脸问道,“听你先生素衣说前几日你被人推下水了?真是西院那个小杂种做的?” 徐明薇微怔,以前她从来没在贺兰氏嘴里听到过半个脏字,显然可见这次她是有多生气,竟当着自己的面说了小杂种这样的字眼。 徐明薇把当天跟房师傅说过的推测,又在贺兰氏面前学了一遍,点头道,“这院子里用得起那个香的,身量是那样高的,又与我结怨的,除了徐天娣,女儿想不到别人了。” 贺兰氏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眼里闪着泪花,“苦了我儿,十四年前要是娘能狠一狠心,也结不下这个恶果来,反而险些害了你的性命。我当仁慈为福报,却不想这还有天生的白眼狼,时时惦记着咬人哩。你爹爹那里暂时瞒了不要说,捅到他跟前,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打个巴掌下去都听不见声儿!这小娘养坏了的贱胚子,娘自会替你好生料理了,这口气决不能就这样吞下了。” 徐明薇本不想再流眼泪的,但这种受了委屈也有人为自己撑腰找场子的感觉实在太过陌生,鼻子一酸,眼泪便跟掉了线的珠子般,扑簌扑簌地就下来了,怎么也止不住。 贺兰氏看着越发心疼,跟小时候哄她一般,一把将徐明薇抱到了膝头,轻轻拍着后背哄了。娘俩个腻味了好一会儿才算是好了,脱了怀抱一看,眼睛都是**的,正是一大一小两只兔子哩。 贺兰氏捏了徐明薇的鼻子一顿取笑,玩闹了一会儿,才问她道,“是傅家的大少爷救你上来的不是?” 徐明薇点头道, “女儿当时并不知,是房里丫头说的,二婶婶她们也都这样说,应当是了。” 贺兰氏对天诚心拜了拜,庆幸道,“菩萨保佑!多亏有傅家的大少爷,不然我儿险些被那贱婢害死。明日就是个好日子,娘带你到庙里还个平安愿,再捐些香油钱,你二婶婶还没上傅家当面致谢过吧?既然受了人家大恩,这个情总是要记着的。” 徐明薇心想也是这个理,虽然对傅恒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但人家也没把她怎么样,不过是行为举止上轻佻了些,这次还冒险救了自己,上门当面说一声谢谢,的确是应该的。便点了点头,说道,“谨听母亲教诲,女儿自当一同前往。” 贺兰氏心里自行筹划开来,嘴上却又问她,“前些日子大公主逃宫上我们家来了,是也不是?” 徐明薇应了一声,迟疑道,“二婶婶管家,家里下人行事都松散了许多,来客人也不问名帖,自己带了进来,结果背后露出一张脸来正是大公主,唬得我们当时心都要蹦出来了。” 贺兰氏自己有眼睛看,今天回家来如何没发现,只不过一时腾不出手来管罢了,当场叹气道,“知道她是个不中用的,没惹出大事,已经是万幸了。家里的事,慢些再收拾,正好趁了这个时候,把懒怠的都踢到庄子上去,省得这些老奴再把持着身份不肯用心做事哩。” 徐明薇听贺兰氏提到老奴,脸上一热,又往她怀里一扑,仰了脸撒娇道,“娘亲不怪女儿赶了马婆子走吧?” 贺兰氏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道,“真是越长大越回去了,怎地今天这般爱撒娇。娘早就知道你赶了马婆子走,赶 了就赶了吧,娘正嫌她脸皮子厚说不动哩。法子是粗糙了一些,胜在管用,也好让底下这些人看看,谁才是这院子的主子。你呀日后也是要当家做主子的,好些事情也得张眼看着,学着,不能再像这几桩事情一般,直接亮刀子出手哩,遇上手段厉害的婆婆和妯娌,只怕不是对手,打落了牙齿也只能和血吞了。” 徐明薇能处置得了马婆子,还不是依仗了主子的身份。这在家还好,可日后女孩子总是要到婆家去讨生活的,碰上婆家刁钻的老奴,徐明薇还能一样处置了?婆家要是给脸,还能在她背后支撑一二,若是处得不好,不在边上添乱子,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再者,女儿家最讲究的便是处处要落个好名声。徐明薇现在年纪还小,冷面处置了马婆子外人还道一声小小年纪便极有主意,好歹还能落个好字。但再大些呢,只怕就要被人说不够宽厚,待人苛刻了。 贺兰氏怜爱地轻抚着徐明薇浓如泼墨的发丝,做女儿家的,也得像这头发丝才好,又柔又顺,看着再娟秀不过,但扯了下来绕到喉间,却是利得能要人性命哩。 徐明薇也知道贺兰氏是为着自己好,虚心地点头应了,说道,“女儿日后一定仔细看着学,再不鲁莽了。” 贺兰氏欣慰地笑了笑,握了她的手道,“不急,日子还长,有娘在你后头看着,断不会叫你让人欺负了去。娘院子里还有事情,薇儿你回自己院子玩去,等晚饭了再过来,和娘好好说说宫里的事。” 被贺兰氏一提,徐明薇倒想起来她这刚回来,一院子的杂事都等着她去管,自己耽搁了她这么长时间,的 确该走了。于是起身在镜子里照了,眼睛看着也没那么红了,才从贺兰氏屋子里走了出来。 贺兰氏送走了女儿,叫了心腹薛婆子一起,去二房院子交接账本。路上薛婆子还在担心季氏得了管家的权利,会不会舍不得吐出来,却看贺兰氏脸上一丝愁容都无,也不好提这个话头惹主子厌烦,生生忍了。 二房守门的婆子一见是她们来了,连忙满脸堆笑地将人请进了院子。薛婆子还奇怪怎地二房的今日怎么这般客气,没想到后头迎上来的季氏和她那个奶妈子更是客气,听贺兰氏说是来拿回账本和小库房钥匙的,一点迟疑都没有,简直像是扔烫手山芋一般将东西都扔回给了她们,干脆利索得让薛婆子忍不住摸了摸账本皮面,既没成精也不咬人,怎地就让人怕成这样? 贺兰氏也不提季氏之前做的那桩荒唐事,左右有房素衣妥帖处置了,季氏自己也得了教训,这么多年她也是好不容易才又怀了个肚子,自己便当作不知道,省得把季氏这个胆小的又吓出个好歹来。 季氏终于不用再填管家这个无底深坑,贺兰氏又体贴地没提旧事,这样一来,妯娌两个倒是显得面上和气得很。季氏送贺兰氏出门的时候简直快高兴哭了,她要是今天不回来,明天便是跟管事们结账交割的日子,季氏还不是又要拿自己的嫁妆银子去填缺口? 薛婆子一路跟着贺兰氏出了二房的院子,见左右无人了,才忍不住好奇问了主子,二房太太怎地这么容易就交还了管家的差事。反惹得贺兰氏一阵好笑,说道,“到明日你就知晓了。” 其实都不用等到明日,薛婆子 回了院子摊开账本一看,三月份的执条都没收齐,便知其中一二,难怪二房太太这么着急地要把账本还回来呢。 薛婆子坏笑着合了账本,早知道如此,太太才不该自己过了二房院子去拿账本哩,就该坐在自家院子里等着,二房的总忍不住自己要跳出来的。 不过这几个管事也是一肚子坏水,平日里看着倒还老实本分的,没想到换个人管家,便全都显出来了。 太太这次回家,本就是早了徐家众人先回的,除了家里的知道消息,只怕一时还传不到外头去。也不知明天众位管事见了大太太,又会是怎么一副脸色。薛婆子叹了一番人心隔肚皮,是好是坏全靠蒙,抱了看好戏的心睡下了。 那厢徐明兰急匆匆地跑回了四房的院子,却还是和她今早走时一样,冷冷清清的,不由心伤。惜时见她难过,问了门房才知道,徐家只有大房的提早回来了,许是得了徐明薇落水的消息,才回来得这般快吧。 至于徐老爷子他们什么时候回来,门房的也说不清楚,快则七八天,慢则半个月,极有可能是要拖到五月份了,毕竟徐老爷子和徐老太太年纪摆在那里,舟车劳顿不得。 惜时带回来的消息显然也没让徐明兰有多少高兴。一屋子伺候的因着主子不开心,也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被徐明兰迁怒。晴雪居的人都在自家院子里待着,也没人在外打听大房的动静,竟连二房太太已经将管家的事情交还给大房太太都不知情。直等到第二天傍晚府里传出了好几个管事被大房太太查出账目作假,撸了管事一职的风声,晴雪居里伺候的才知道这府里又变天了。 第67章 巧相逢寿山再遇(上) 惜春拿这事当新闻说给徐明兰听,徐明兰不以为然道,“做假账的管事自然不能留用,大伯母这么做又没有做错,有什么好新鲜的。” 惜晴在边上凑趣,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这些管事今天本来都是到二太太院子里禀事的,在那边吃了闭门羹才知道大太太回府了,这才抖出了事端。” 徐明兰听到这里才算真的听明白了,拿了帕子捂嘴笑道,“原来都是拿二婶婶当冤大头哩,也不知道二婶婶这管一次家,花费了多少银子?” 照理说以她的辈分,这样埋汰取笑季氏是十分失礼的。惜春她们巴不得她高兴了才好,哪里会理,一时又添油加醋,将那些管事不顾体面,死死赖在贺兰氏院子里求了不肯走的样子和徐明兰细说了,终于将她逗得又有了兴致。 “今天听大房里洒扫的婆子说,明天大房的要上寿山寺去拜佛还愿哩。本来是大太太是今天就要去的,被这些管事绊住了脚,没去成,才下了狠手,让大管家将人都打出去了。”惜时从外面进来,听众人说得热闹,也添了一句道。 徐明兰立刻竖了耳朵,追问道,“七妹妹可是要一起去的?还有要带谁?六妹妹去的不?” 惜时被她问住,为难道,“这个不曾打听,那婆子也就是跟边上的人随口一说,奴婢经过大房院子听到了一耳朵。” 徐明兰坐在梳妆台前想了半天,扔了梳子说道,“惜春,与我拿件披风来,我们上六妹妹的院子问问去。” 惜春眼角带怨地看了一眼惜时,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下倒好,好不容易哄了姑娘高兴,这要是大房的拜佛还愿真带了六姑娘去,偏生没有叫上 她们院子的,今晚她们可别想好睡了。 惜时也没想到自己就那么随口一说都能惹出事情来,她是知道徐明兰最不耐烦拜佛这种事情才说的,没想到今天她竟起了兴趣,心下自己也是叫苦不迭。 她见惜春真去找披风,凑到徐明兰边上迟疑着提议道,“姑娘怎地不去问七姑娘?姑娘若是真想去,大太太也会肯的。” 徐明兰瞪了她一眼,“谁个说我想去了,我就是去问问。” 惜时过后许久才明白过来徐明兰的用意。 当天晚上徐明兰去了醉星居,把徐明薇要跟着大伯母去礼佛的话头透露了一点给徐明梅,再暗示个一两句寿山寺求子保胎十分有名。 等她从醉星居里出来不久,季氏便差了婆子去大房跟贺兰氏提了,明日寿山寺一行,她也想去,让贺兰氏走的时候带上她们院子的。 既然二房的去了,没道理还留个四房的独自在家里。徐明兰才喝了晚茶,大房那边的婆子便笑着来传了消息,让她今天早些休息,明天随车马一起去寿山寺礼佛。 惜时简直服了她家姑娘,别的事情上头不见有这般聪慧,想要出门,跟大太太说一声便是了,偏要绕了这样一大圈,也是不嫌麻烦。 惜时不明白的是,徐明兰要的就是那种不是我求着要去的,而是别人求着我去的感觉,说白了就是矫情得慌。 贺兰氏也懒怠管这里面的弯弯转转,小姑娘总有这么一段时间,自认十分精明,其实手法粗浅得很,这样的心计使起来也是挺可爱的。 这天夜里近了子时,各院的便早早动起来了。贺兰氏是要去烧头香的,据说这样才足够心诚,因此连带着二房和四房的也必须 早早准备起来。去的人数一多,这时间上便没那么好掌控了,一行人急赶慢赶的,也是子时过了一刻才赶到了寿山寺,还在前头的日子更好,香客们紧着前一天的上了山,留到今天才没人跟她们抢。 徐明薇极少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睡觉的,小孩子觉又长,下马车的时候都还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贺兰氏有些心疼,那薛婆子小心抱了,叹气道,“要不是被那些不长眼的拖住了脚,哪里需要赶这头香,看看这几个孩子,都困得不成样子了。” 徐明梅和徐明兰还好些,不过少些精神,人倒是还清醒着。 季氏这时也打着哈欠挺了个肚子走上来,问道,“大嫂,可烧好头香了?” 贺兰氏朝她点头,指点她去求子观音像前拜了,说道,“心要诚些,上香前先跟菩萨说好了,自己是哪家的信女,住哪里,哪儿的人,求的是什么,若是准了又要还什么……” 季氏已经也是拜过佛的,却没这般仔细过,心里虽然觉着麻烦,但看在子嗣大事份上,季氏还是跪在蒲团上虔心求了,烧了一柱高香,许了平安生子便捐十年香油钱的愿。 徐明梅,徐明兰还有徐明薇三姐妹却是在小沙弥的指引下,先拜了弥勒佛,再拜观音。因着都是求家宅平安的,几人烧的都是保香,并不复杂,不一时也都好了。 法印和尚这才上来,朝贺兰氏唱了句佛号,慈眉善目道,“女檀越心意诚灵,佛祖必能达成所愿,让女檀越心想事成。” 徐明薇在边上听得清楚,心下便觉得这和尚也不是那等净空之人嘛,说话多俗气。又想起徐明柏写来的信上有提到过法印和尚做的法事十分滑稽可 笑,忍不住抬头看了那和尚一眼。 徐明薇一直以为法印和尚应该有些年纪了,没想到也才二十来岁的样子,不由得一怔。 法印也注意到了她,怔楞了一下,舒展开眉目淡笑道,“小檀越眉宇间有大气候,倒颇有些来历。只惜前尘旧事,迷人入魔障,贫僧看小檀越命里带煞,尚有劫数未尽哩,阿弥陀佛。” 徐明薇听他语气,真以为他看出了自己是穿越过来的,又惊又怕地望向贺兰氏,生怕她也起了疑心。 贺兰氏低头看她一眼,还以为徐明薇是听到日后还有劫数未尽而担忧害怕,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才朝法印和尚问道,“大师可有破解之法?” 法印和尚说的话,贺兰氏其实并不相信,不过是大和尚为了香火钱,又存心找了借口罢了。不过徐明薇最近也的确是气运背了一些,先有大公主逃宫,后有被人推下湖,在大和尚这边花银子买个心安,也是好的。 法印双掌合十念了句佛号,才慢声说道,“破解之法也不是没有,小檀越挂了名号在寺中做个外单弟子,有佛祖照看着,必能逢凶化吉,一生顺遂。” 听到这里,徐明薇才算是松了口气,原来又是大和尚变着法子敲大户,差点把她魂儿给吓出来了。 贺兰氏自然应允,虽说寺中没有女徒弟,在寿山寺外挂个单却是可以的,当然没有白白挂单那样便宜的事情,少说也要捐个四五百两的香油钱。贺兰氏为着徐明薇的平安,一出手便是六百两银子,法印和尚看着那银票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早知道贺兰氏如此爱女儿,便说得再重一些罢。 这时来庙里拜佛的也渐渐多了起来,都是离着远的 没赶上头天的好日子,都想趁着香火稀少的时候求了心愿,免得佛祖听了太多,漏了自己的。 贺兰氏嫌殿里人多,等着季氏许好了愿,便要叫小沙弥带了她们去禅房休息。不想新来的香客中忽地冒出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直直地往徐明薇那边跑了过去。贺兰氏还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却听得自家女儿惊喜地喊了那人一声,“宁慧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季氏显然也认出了傅宁慧,笑着对贺兰氏解释了。 贺兰氏一听她姓傅,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只见她生得圆脸杏眸,颊上还浅浅地印了一对梨涡,一笑起来便十分明显。 贺兰氏见徐明薇正忙着和傅宁慧说话,便朝傅宁慧来时的方向望去,正好瞧见一名年纪在三十上下的美貌妇人,由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也正含笑看向自己。 贺兰氏便知这个是傅家大房的太太了,忙牵了季氏迎了上去,笑道,“这位便是傅家太太吧?回来地匆忙,正要递了名帖到府上拜访哩,不想竟在这里先遇上了。若不是您家儿子及时出手相救,只怕我也见不着小女了。” 傅家大太太王氏也猜到贺兰氏的身份,暖笑道,“徐大太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该当做的。” 贺兰氏余光瞥见个半大的男孩藏在婆子身后,正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偷偷望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王氏的另一个儿子,笑着招手问他,“你是谁家的儿郎呀?生得这般好看,来,到姨这儿来,让姨好好看看。” 王氏回头一看,果然是荃哥儿躲在后头,连忙让婆子将他抱了出来,对着贺兰氏歉然笑道,“这孩子脸皮薄,怕见生人,徐家太太切莫见怪。” 第68章 巧相逢寿山再遇(中) 贺兰氏笑着摸了摸荃哥儿的脑袋,说道,“我那两个小魔星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哩,还替他们以后发愁,转眼就皮得上树下河,没一天消停的。” 说起养儿子,王氏显然也是深有感触,附和道,“说得极是,我屋里那两个小时候也是闹腾得恨不得把他们重新塞回去,还是女儿好啊,又贴心又懂事。” 贺兰氏有心与王氏交好,自然愿意迎合了王氏说话。而王氏却是震撼与贺兰氏罕见的美貌,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愿意多看一眼的,不知不觉就与贺兰氏攀谈了起来。等傅宁慧牵了徐明薇回来,两家母亲已经好到能互唤闺名了。 贺兰氏见季氏脸上有些倦容,才对王氏说道,“宴娘还未拜了菩萨吧?不如先去菩萨跟前许了愿,我带了弟妹到后头禅房等你们。” 夜里来拜佛的,大多都因山路难行而选择天亮了再下山,贺兰氏才会有此一邀。 王氏一看季氏的肚子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点头,“如此也好,待我找到那孽障,这边了了事,再来寻你们。” 傅宁慧一听便知道母亲说的是傅恒,朝徐明薇无奈地叹了口起。她们的马车刚到山脚下,她那闲不住的大哥哥便抢了马自己先跑上山来了,吓得家里人一路都着急赶了马车上来,生怕傅恒与家人走散了。刚刚在山门前还见着过他的人影,这会儿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两家人约定好了,贺兰氏带了家人奴仆,跟着小沙弥到了禅房。季氏果然是累了,一进门便找了蒲团坐下,要不是为了肚子里的这块肉,她才不肯这么大半夜的吃苦爬上山来哩。 徐明梅连忙向小沙弥讨了热水,亲自倒了给季氏润喉。贺兰氏看 在眼里,不住点头,朝季氏称赞道,“弟妹生的好女儿啊,你看这进来这么久,还不见薇儿给我倒上一杯热水哩。” 季氏累极,心里怨她刚刚跟傅家的大太太站着聊了那么久,没好气地回道,“女儿再好又有什么用,将来顶梁柱的还是要看儿子哩。” 许是见贺兰氏脸色不好,季氏才想起管家的事情还是靠了她才解决了的,又补着说道,“我要是像嫂嫂一样,有明柏明樟这样的好孩子,那才真的是有福气哩。” 徐明薇听了心里替徐明梅难过,拉过她的手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在意这些。徐明梅倒是习惯了,照样接了季氏递过来的杯子,脸上神色未变。 贺兰氏心里叹一声可惜,碰上季氏这样不看重女儿的,徐明梅也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当下绕开这个话题,和季氏说起了她这一胎的怀相。 季氏对这个倒是有说不完的话,摸了肚子指给贺兰氏看,得意道,“常大夫把了脉,说一定是个男孩哩。嫂嫂您看我这肚子,前头尖尖的,后身看着跟没怀似的,按老人说的话,也是个怀儿子的样子哩。” 贺兰氏心想,这要再不是儿子,只怕季氏得疯魔了。面上仍是笑着应了,附和道,“老话的确是这么说,我看着也像哩,现在月份大了,弟妹你可要注意着些,无事就在院子里走动走动,到时候好生哩。” 贺兰氏和季氏这边聊着孕事,徐明薇拉了徐明梅到另一边玩,能少听一些是一些。说起肚子里的孩子,季氏脸上那幸福兴奋的表情,连她看着都觉得刺眼。 徐明兰自己一个人坐在窗户边,时不时地往外头看上几眼,撞上徐明薇探究的视线,忽地便红了脸。再抬 头,徐明薇已经转开了眼,并没有再盯着她瞧,徐明兰却还是觉得心底发虚,总觉得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她给看明白了。 见着夜深,屋里伺候的脸上又都有些倦容,贺兰氏便打发了众人去外头歇着,只留了个薛婆子在边上差遣。季氏与她说了一会儿话,这会儿也是累了,便靠着边上的软榻小睡。 贺兰氏怕三个小的耐不住困,等会儿傅家的人来了不好看,召了徐明兰,徐明梅她们一起在蒲团上坐了,说起了清明回乡祭祖的事情。还不待说完,禅房外头便传来了人声,薛婆子伴着贺兰氏上前迎了,果然是傅家的人到了。 “叫珍娘好等。”王氏笑着拉了贺兰氏的手,说道。回头又朝身后嗔道,“小孽障,还不快些上来与你珍姨赔罪。” 傅恒一脸老大不情愿地走上前来,朝贺兰氏拜道,“傅恒见过太太,叫太太等了许久,实是不该。” 贺兰氏趁他见礼的时候拿眼上下打量了,才十二三岁的年纪,还未开始抽条,脸上也还带了些婴儿肥,但已经能看得出来几分日后的样貌,心下便添了几分喜欢,连忙虚扶了一把,说道,“好孩子,快些起来。你救了我家薇儿,珍姨都还不曾谢过你哩。” 提起他救人的事情,傅恒反而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太太客气了,实是机缘巧合,若不是伯父肯外借了《湘南子》在先,小侄也碰不上七妹妹落难哩。” 贺兰氏笑道,“如此说来,还真是善有善报哩。” 一句话说得王氏也笑了起来,语气中不无骄傲,“这小孽障虽然顽劣,却是极爱看书的。我都不知道他借书借到你们府上,谁能想还有这么一段巧合哩。” 贺兰氏打蛇 随棍上,笑道,“家里也没别的好的,还有几本孤本和残本都是我从娘家抄录来的,虽然比不得原本,外头也难得一见哩,贤侄若是想看,回头便打发人送过门来吧?” 她虽然说得轻巧,在场的却都知道那几本抄录本有多贵重,贺兰一族少说也有四五百年的渊源,是四大家里家底最厚的,能被他们家当作嫁妆陪嫁出来的抄录本,自然不是凡物。 傅恒看了一眼王氏的脸色,见她不反对,才点头恭敬地谢过。 贺兰氏这头与王氏商定好了上门拜访的日子,那头几个小辈已经玩在了一起。有长辈在,傅恒这次乖觉多了,大概也嫌弃她们年纪小,又都是女孩子,并不高兴凑过来。倒是荃哥儿一来就抱住了徐明薇的腰,问他他也不说话,只是这样抱着徐明薇就十分高兴了。 王氏回头正好瞧见,连忙过来将荃哥儿抱走,自己朝着贺兰氏叹道,“荃哥儿这爱看美人儿的毛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改得过来,以前也就盯着自家人看看,也不算大毛病,这次竟抱上手了,再大些还怎么得了。” 王氏又去看那徐明薇,心下不禁暗叹,难怪荃哥儿一来就瞄准了她抱哩,生得跟观音座前童女似的,无一处不精致,更难得小小年纪眉眼间便波澜不惊,若不是家里大的又太大,小的又太小,这样的人才,娶回家看着都舒坦哩。 倒不是王氏忘记了自己膝下还有个八岁的傅铭。 铭哥儿和徐明薇这两个孩子虽然岁数相合,但铭哥儿性子已经被长辈带得歪了,小小年纪就跟夫子一般,王氏是做了打算,未来要替他筹谋个活泼些的人家。小两口性子上有的互补,有说有笑的,日子才过 得长久哩。 像徐家七姑娘这样沉稳的,配了她家大儿子倒是好的,能压一压恒哥儿过分跳脱了的性子,不然便是和荃哥儿也是正好的一对,屋里有个这样长门面的正房立着,相信日后荃哥儿便是再爱秀色,也能约束得住。只可惜岁数不太合哩。 王氏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发愁。 恒哥儿年纪也渐渐大了,能说亲的人家也就这么几个。公侯家的儿媳她是不要的,那敏烈性子,哪里吃得消伺候。再说像恒哥儿这样的,家里长辈都约束不住他,性子犟起来能闹得全家不得安生,再说个烈火性子的媳妇儿回家,还不天天拿吵架当饭吃,还能过日子不过?可除了宁伯府容公府这几家,余下的都是和徐家七姑娘这样大小的。王氏一时只把眼睛盯住了几家的长房,倒忘记便是像徐家这样的,四房三房都还有正合适年纪的姑娘哩。 贺兰氏见王氏忽地不说话了,还以为她是乏了,便笑着招了小沙弥,让带了傅家的人去禅房歇息。等王氏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婆子们拥着到了禅房,倒是一阵脸热,心里也暗感贺兰氏的体贴细致,拉过傅恒好生一顿教训,暂且不提。 一墙之隔,贺兰氏正打发了婆子们去柴房取了热水,让几个小的擦了脸歇了。徐明薇和徐明梅两人挨在一块儿睡下,徐明兰兀自怔怔地望着一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贺兰氏连叫了她两声都没反应。 等婆子提醒了,徐明兰才一脸慌张地回过头来,“大伯母叫我?一时发了呆,竟没听见。” 贺兰氏也不以为意,但看她两颊通红,怕夜风凉寒,送病入体,连忙让婆子取了披风,嘱咐她好生歇下了,才算一夜事了。 第69章 巧相逢寿山再遇(下) 次日早晨起了,两家又在布斋厅里遇上,王氏亲热地拉过贺兰氏一块儿坐了,两家的孩子也都不是陌生的,自己玩在了一处。傅恒昨天受了教训,也不愿惹母亲生气,早上就老老实实地在王氏下手位置坐了。荃哥儿被王氏抱在了怀里,因此傅恒边上的只剩了傅宁慧,本来她是要拉徐明薇坐的,结果不知怎么的手里拉着的人就成了徐明兰,也不好推开,只好隔了徐明兰,与徐明薇徐明梅说话。 倒不是傅宁慧成心,只是递了几次话头给徐明兰,对方却明显心不在焉的,根本不接她的话茬,一双眼睛楞得无神,也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如此几次下来,傅宁慧也不耐烦理会她,自顾自地绕过徐明兰和徐明薇徐明梅说笑。 王氏先前还没注意到小儿女这边的异样,直到小沙弥来派粥布菜,她和贺兰氏说话的一个空隙间,偶然往傅宁慧这边看了一眼。这一眼可不打紧,竟让她见着了徐明兰痴痴望着自家恒哥儿的样子,心下顿时如擂战鼓,大叫不好。怎地什么时候自家小孽障又惹了这桩风流案子?! 当下王氏勉强压下心中骇浪,不动声色地偷眼仔细看了。叫她稍稍心安的是,恒哥儿看似一无所觉,对徐家几个女孩也都无意的样子,除了对着徐家七姑娘还多看了两眼,全程都自顾着喝粥用饭,并不在意。如此王氏暂时能确定下来,单单是那徐家***暗自注意着恒哥儿,好在没闯下什么大祸哩。 王氏便又去看徐明兰,样貌虽然比七姑娘是差了许多,单单看着也是个不俗的,只是一双眉眼瞅着不够大气,眸光不定,是个没什么大主意的。心下便叹气,果真差了房 ,便差了许多,更加坚定了要替傅恒说一门嫡长房的心思。 贺兰氏这会儿也注意了到徐明兰的异样,微微皱眉,再怎么也没料到,徐明兰这个年纪便注意起了外男,怕她继续在王氏面前露出丑样,刻意叫了徐明薇到自己边上坐了,对着王氏笑道,“昨天见得匆忙,还未曾让薇儿向宴娘你见礼哩,理当补上。” 徐明薇不知道贺兰氏为什么忽然把自己叫过,但听她这样说,便十分乖觉地配合做了,素手朝着王氏盈盈一拜,婉声道,“小女明薇,给太太见礼。” 王氏分神仔细看她,只见俱是一夜未曾好好休整,这徐家七姑娘一身玉色薄罗长袍仍是齐齐整整的,里头穿的一件同色暗纹刺绣妆花裙,仅在袖口裙底绣了细碎花样,露出些许莹白脖颈,竟比她身上那玉色锦缎的色泽更莹润上几分,书上都说是玉做的人儿,今个儿她总算是见着真人了。 贺兰氏虽美,却已是添了妇人的风韵,哪里及得上她,正是最天真的年纪,便使那十分的**样貌,又多了几分清灵。 王氏越看越觉得心喜不舍,拉了徐明薇的手到跟前不住地拿眼细瞧, 不住赞道,“昨天夜里不及细看,已经觉着灵秀异常,今个儿才算是瞧实在了,珍娘真是生的好人才啊。” 王氏一时心思又飘到别处去,想那贺兰氏所出的两个儿子,想必也生得不俗。她膝下也就这三儿一女,眼下荃哥儿还不知道日后会怎样,两个大儿子却是让她操碎了心,相比着唯一的女儿便是天底下再好不过的孩子了,又体贴又听话懂事,小小年纪就已经帮得上不少事,这未来夫婿的人家,自然也该好好看起来了。 贺 兰氏见王氏果真分了心思,不由松下一口气。既然朝王氏又见了礼,也不好不让徐明薇对那傅家恒哥儿谢上一谢。 徐明薇却是真心诚意地要谢他,躬身便是行了个大礼,口中称道,“得蒙大哥哥相救,明薇无以为报,感恩在心。” 傅恒被她弄得微红了脸,他对徐明薇印象也不是那样糟糕,上次存了心意挑衅,也只是因为徐明薇先轻蔑了看他才致。这会儿她这样诚心拜谢了,傅恒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连忙拱手让道,“不是什么值当一再提及的事儿,任谁碰见了都会出手相救的,我也只是凑巧碰上了罢了。七妹妹莫再行此大礼,折煞我也。” 两家大人看着眼前这对小儿女你来我往的,不禁都笑了。王氏心里叹道,怎地岁数就不再大些哩,差着七岁,枉费这两个孩子站在一块儿看着愣是登对。 贺兰氏倒是没往那上头想,傅恒虽看着不错,透骨的桀骜却是藏不住的,眼下岁数还小,再大些或许也是个人中龙凤,只是性子太强了,恐怕少有能拿捏得住的,并不是良婿之选哩。 徐明兰看着眼前这刺眼的一对,手里的帕子无意识中绞了又绞,直缠痛了手指才惊觉过来,神色晦暗地低垂下眼,心中又妒又恨。又是徐明薇,为什么什么好事都要紧着她先来,但凡是她中意的,都教她抢了去! 傅宁慧这会儿也看出来了,不由得心里一顿,别是上次几家姑娘来玩,中途见了自家大哥哥,才惹出了这等事情来吧?以后断不能再让徐明兰见着她大哥哥了。若是生出什么丑事来,两家都面上无光。 这桌上一番揣测较量,在场的大概也就季氏母女两个,和被王氏抱在 怀里吃糖包子的荃哥儿无知无觉吧。便是对女孩全不在意的傅恒,都若有所思地看了徐明兰一眼。 一行人这顿斋饭用得也算是食不知味,匆匆打发了,两家便各自收拾起车马,在山门前告了别。 临行前王氏特意拉了徐明薇的手,一派和颜悦色,笑道,“你与宁慧这般要好,日后可要常来府上玩儿,也好给我们家宁慧做个伴。” 徐明兰听着更是心里郁结,同样都是徐家的女儿,傅恒娘亲却独独对着徐明薇这样交代了,分明是不十分欢迎她。 王氏看徐明兰脸色,便知自己的意思已经点到了,满意地朝徐明薇点了点头,又和贺兰氏笑道,“这就在府上恭候你们明日再来了。” 贺兰氏正手里捏了帕子遮蔽车子扬起的尘土,闻言也是笑了,“那便明日再见了。” 两家各自回府不提。 贺兰氏也不去管徐明兰,左右王氏已经生了提防之心,四房的人,还是等凉氏回来了自行管教吧。 第二天贺兰氏独自带了徐明薇提了重礼上傅家登门,这次倒是不见傅恒,听王氏说,昨天一着家,便不知道又跑哪里玩去了。 “多半是跟着他那几个朋友一起,宁伯府的二少爷,小郡王,还有个好像是叫秦简瑞的,见天的玩得不见人影,连书院都甚少去了。要不是课业上还过得去,早被他爹爹打断了腿。” 贺兰氏一听便知这不过是王氏的谦词罢了,像傅家这样戎马起家的,子孙若是真的如此不肖,早被修理下去,当即赔笑道,“儿子不比女儿,整日窝在家中,才是荒废了。想必功课也是了得的,不然书院里先生怎肯轻易放过。” 贺兰氏这番话算是说到了王氏的心坎上 ,自豪道,“倒也是,像我那铭哥儿就是太向着家了,见天的窝在院子里读书,也不见他学上他大哥哥半分。哎,真是冤孽,想让他安生些的偏偏在家待不住,太过安生的又赶不出门,哪里像你,生了一双好儿女,听恒哥儿说,你们家明柏读书读得甚好,明年就该下场了吧?” 贺兰氏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徐明柏,却也答道,“明年是到了下场的年纪,只不过他几个先生都觉得为着稳妥,还是再等上一年,心性再定些为好。” 王氏附和道,“如此也好,过了明年明柏也十五了吧,依稀记得比着我那恒哥儿是大了三个春秋,可说了哪家的女儿?” 贺兰氏便将徐明柏与宁伯府小姐定亲的事情说了,叹道,“那孩子我也就她小时候见过几次,性子倒安静,就是这几年都没见宁伯府夫人带着出来见客,也不知道如何了。这祖上约定好的姻亲,亦是没得选,只盼明柏后年下场取了功名,等他们成了小家,夫妻和顺罢。” 王氏一听来了精神,问道,“怎的中间还有这么一说?从来没听宁伯府夫人说起过?” 贺兰氏笑道,“原是两家长辈的笑话之说,后头再提起便成了真,宁伯府夫人心里怎么想的亦是不清楚,这几年都没在节气上见过哩。” 王氏也笑,叹道,“是了,那等冷清的雅人,说起这些俗务,才是怪异哩。” 贺兰氏和王氏口中的宁伯府夫人,便是如今承爵的宁伯侯的正室,莫如是,前朝大学士之曾孙女,不同于徐家三房太太慕容氏的附庸风雅,莫氏乃是真真正正不食人间烟火的雅士。单那一手狂草,潇洒写意,外头千金难求,就被文人奉为无上墨宝。 第70章 愁婚事贺兰心忧 更遑论莫氏醉心还原了的古法制墨,以及做花红笺的本事。她难得请客下帖,发出的名帖都有人重金收藏,可若真有人将那名帖淘换了银子,下一次宁伯府杨柳居士的座上,便再也见不着这家人了。 贺兰氏当初也是因着亲家母的显赫名声,才那样轻易地对这桩婚事点了头。现在想来,连那孩子的秉性都不甚清楚,徐明柏年纪越长,她便越发忧心,只怕娶来个不中用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珍娘也不必过忧了。府上小公子今年几何了?也同他兄长一起念书?”王氏问道。 贺兰氏不疑有他,说道,“与你那铭哥儿同年,也是八岁哩,他大哥还奸滑些,小的这个又实诚得过头了。” 王氏心想,实诚好啊,这样的做女婿,丈母娘才够放心哩。 徐明薇和傅宁慧在一旁听得无聊,两人相看一眼,俱淘气地笑了下。一时便各自去缠了自家娘亲,才得了准许出来自己游玩。傅宁慧高兴地拉了徐明薇的手跑将出来,不想这还没到风华亭,便在半道上碰见了她大哥哥合着小郡王他们。 小郡王与她并不陌生,当下笑着招呼了,“小不点,跑得这样急,后头有狗追着咬啊?” 傅宁慧横他一眼,“你好生生地不在自己家里待着,在我家乱冲乱闯什么?” 傅恒连忙上前打岔,他这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见着小妹就跟斗鸡似的,小妹呢也是,和谁都是和和气气的,偏偏一碰上小郡王就跟点了炮仗似的,两人不争个面红耳赤的决计不肯歇了。 小郡王这时才瞧见傅宁慧身后站着的人儿,不想一时脚下不察,竟被个石籽儿给绊倒了,旁人看着倒像是他看徐明薇看迷了眼才 摔的,顿时身前身后都哄笑声一片。 “哎呦我的小祖宗,怎么走路都不长眼睛,这还没到过年的时候呢,快快请起。”与他一起的显然一点都不惧怕他,便是跟着的奴仆,都是一俱笑闪了腰的模样,竟没一人过来搀扶。 徐明薇心想,主子做到这份上,也是够了。 小郡王三两下从地上爬了起来,跟着的人才过来帮着拍了袍子上的灰,却又忍不住笑,帮着拍灰的手都是抖的。 “起开,小爷自己打理。”小郡王恼羞成怒,那仆人才抖着肩膀退开了。 “大哥,说了多少次了,别见天带了人在家里到处走,冲撞了女眷不妥当。”傅宁慧皱眉朝傅恒嗔道,不知怎么地,徐明薇觉得她这会儿才算是透了真切,平日里极少见着她有生气的时候,将心里的事儿都藏得极好。 小郡王脸上神情一滞,带了几分不快,朝傅恒道,“既然府上不欢迎,那择日再聚吧。君宝,我们走。” 被唤作君宝的男仆显然也没料到自家主子说翻脸就翻脸,错愕地看了一眼还来不及阻拦的傅恒,那边小郡王都已经快走出院子了,连忙一路小跑着跟上。 傅宁慧显然也是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反应,愣在了原地。傅恒看她的模样,也不好说什么了,摇头道,“小妹,来者是客,小郡王脾气虽好,与你也熟,却不好这样打了人家的脸面,下次见着了,定要记着向他陪个不是。” 傅宁慧并不做声。傅恒但看了一眼后头一脸莫名的徐明薇,心中不禁纳闷,怎地一个个见着她,都跟失了魂似的,不过是个小娃娃,怎值得如此? 好好的聚会被自家小妹给搅和了,傅恒颇有些失意地往回走,徒留下站着发楞的傅宁慧和徐 明薇。 “走吧,他既然是知道你的,必定也知道你不是无心的。”徐明薇拉了拉傅宁慧的手,扭过头当作没看见她微红了的眼眶。 这天傅家之行便是这样草草了结。回徐家的路上,贺兰氏见徐明薇有几分郁郁的样子,抱了她到膝上,问道,“怎地,和你宁慧姐姐闹别扭了?” 徐明薇扭捏了下,试探道,“娘,是不是女子长大了都要成婚嫁人啊,想着觉得十分可怕哩。” 贺兰氏不禁失笑,小孩子家家的,怎地忽然愁起嫁人了,一边手探到她衣服里头摸她的背,见没有汗湿了才安了心。 徐明薇却觉得贺兰氏手心冰冰凉的,抚在背上十分舒适,自动在她腿上趴好了,示意她继续摸着,“娘,这样舒服哩,再往上头点挠挠,有些痒。” 贺兰氏索性探到她里衣里头,小孩子的皮肤本就细嫩,入手滑溜溜的,手感十分得好。她往徐明薇肩胛骨上轻轻挠了挠,“这里?” 徐明薇舒服地眯了眼,其实并不十分痒,只是愿意看贺兰氏为自己着急罢了。 “娘,再下面一点点。” 贺兰氏照着做了,边挠边问她,“怎地忽然说起嫁人来?是听你大哥的婚事听怕了?” 徐明薇点点头,说道,“那样好的人家,娘你又是个天底下最良善的,都觉着儿媳妇不是个好的,日后我要是出了门,婆婆也这样想我,可怎么办?想来就怕哩。” 贺兰氏忍俊不住,搂着她又亲又笑了一通,把徐明薇笑得一头雾水,看来自己还是暗示失败了。 “薇儿乖,娘和你宴姨也就是随口闲聊的,你大嫂要是个不好的,娘怎能放心让你大哥娶进门来。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你放心啊,娘一定替你找个好人家,定 不会让你吃那样的苦头。” 徐明薇心道,房师傅就没嫁人啊,不照样是活得自在。但她也知道房师傅这个例子并不管用,只好悻悻然地闭了嘴。 贺兰氏见她仍是不十分开怀,不禁暗自警醒,她是习惯了事事不瞒着女儿,指望着早些带她管家,眼下看来,有些不该说的话还是该避着她些哩,省得引着她生了别样的心思。 整个四月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到五月初的时候,徐老爷子等人终于随着车队回来了。大概是路上受的奔波,众人脸上都不是很好,显得没什么精神。特别是徐老爷子和徐老太太,一到家就身体微恙齐齐病倒了,看过太医吃过好几副药,才好了些。 徐老太太这一病,精神便大不如前,整日卧在塌上精养。人老了也是怪没趣儿的,越发喜欢叫了几个孙女儿到屋子里陪着,大概是图了孩子吵闹玩笑的精神气。 几房的女孩们因此都免了半天的学,早晨起了去祖母屋子里请安,一并留下陪着徐老太太用早饭。过后再在屋里读书写字,也有绣花打络子的,说说笑笑的,倒也热闹,正好解了徐老太太的烦闷。 中午饭也是在康平院里吃,摆过饭再歇个午觉,徐明薇等人便要上学去了。房师傅虽然课业抓得紧,却也无可奈何,上课的时候越发紧着徐明蔷和徐明茉两个,对余下众人倒是轻轻放下。徐明兰已经习惯了之前做什么都有人着紧着,姐姐们一回家,她又成了无甚重要的人,心里越发积闷。唯一觉着房师傅这样就很好的,大概也就徐明梅了罢。 两厢一对比,徐明兰越发觉着去宫里更有意思。可这都快五月中了,怎地还不见宫里来人。她见天地见着了徐明薇便问 ,把徐明薇问得都耳朵都快长茧了。 “五姐姐,我和你一样都成天待在家中,宫里的消息我又怎生知晓?” 徐明兰明显不信,就大房伯父身在内阁的位份,宫里有个风吹草动的,大房能不清楚? 徐明兰转头又问,“那傅家姐姐,还有杨家周家的姐妹怎地都不与我们来往了,也不见她们来玩。” 这个问徐明薇,徐明薇也不知道啊。那天在寿山寺里撞见傅宁慧,也是运气,正好是她禁足时间满了,王氏才把人从祠堂里接了出来,就带了家人出来烧香拜佛洗洗霉运。至于杨家、周家、左家三家家里是个什么情形,她也不清楚。 她心里暗自腹诽,傅家的不肯过来徐家玩耍,也不敢下了帖子请她们,大概也是怕了徐明兰吧? 不成想她们这天下午刚刚念叨过几个宫中同伴,傍晚杨家的就送了请帖过来。想那杨家和徐家,自徐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就已经不对盘了,甚少有来往,这天竟然还有杨家的帖子来,门房都惊了,捧着帖子跟抱了烫手山芋似的,一路跑进家来扔给了大管家。 大管家也是心下称奇,却不敢怠慢了,连忙将帖子送进了贺兰氏的院子。 贺兰氏打开一看,原来是杨家小孙女杨瑾希办生日,要请徐明薇等姐妹一起过府热闹热闹。这家里和杨家不对付,贺兰氏是知道的,拿了这个帖子心里也直打鼓,杨家这一举动是什么意思?到底还是不敢自己做了主,等晚间徐老爷子和徐天罡他们回家来,才把帖子拿给徐天罡看,让他去问了老爷子的意思。 “家里到底和杨家是有什么仇?”贺兰氏自从嫁进徐家,一直就没弄清楚过这件事情,心里也有着好奇,借着这次便问了徐天罡。 第71章 贺生辰客行杨家 徐天罡摇头道,“我自小的时候便知道家里跟杨家的不合,只当是父亲和杨阁老同朝为官,各自立场不同罢了。等我自己入了仕进了阁,才道远不是如此。” 贺兰氏越听越迷糊,不是为着党派利益,那又是为着什么呢?可没听说过两家有什么血仇的。 徐天罡见她难得露出如此困惑的表情,却显出几分女儿的**来,忍不住心爱,搂过了贺兰氏好生耳鬓厮磨了一番。 贺兰氏嫌他耽误事,把杨家的帖子往他怀里一塞,便把人推出了门。 徐天罡也不恼,朗笑着去了。待到快到徐老爷子的书房门前,才收了脸上的笑意,敛眉进了。 对着徐老爷子把情况那么一说,徐天罡忐忑问道,“这杨家特意送了帖子来,若是不去,倒显得我们小气了,爹,您的意思是……?” 徐老爷子抬了眼皮觑他一眼,“请的是你女儿合着几个侄女儿,问我意思做什么,只管问了她们去,要去不去都随她们自己。” 徐天罡看老父面色,并不像说反话的样子,便将这事放到一边。爷俩又论了一番时政,到摆饭时候,徐天罡才从书房退了出来。 回来报与贺兰氏知晓,心里也奇,看这样子,两家也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怎地面上就这般做紧? 贺兰氏见徐天罡也不知,自然放过手去,既然老爷子都开口许了,便打发了薛婆子她们各自去几房屋里报信,看几家姑娘的意思,到底是要去还是不去。 贺兰氏原本以为也就徐明兰和徐明梅几个小的,没成想婆子们从各房回过话来,除了二房的季氏身子重不愿意跟着去,余下的三房四房竟都要去的。如此一来,光是她们一家,只怕一张桌子都要坐不下 了。贺兰氏便和徐明薇商量,家中长辈既然已经有慕容氏和凉氏去了,她自己跟着两位婶婶去可好? 徐明薇倒觉得奇怪,像四房的凉氏这样爱交际的要去她能猜得到,只是为何连三婶婶慕容氏这次都要去? 贺兰氏点了点她的脑袋,笑道,“小傻瓜,你也不想想,你明蔷姐姐今年都多大了,正是要说亲的时候哩。也是我近来忙糊涂了,竟忘记了还有这两桩紧要事,家里和外头都要开始走动起来,哪家有合适的也该留意了。” 其实贺兰氏只猜对了一半。 慕容氏原也是打算不去的,人家是客气才问的这一出,她们三房的人跟那杨家做生日的原本就不认识,又无交情,去不去都无所谓。不料却被徐明蔷跪着求了,哭诉说若她还有一点爱女的慈母之心,便该为了她的婚事开始谋划起来。到后来连小女儿徐明冬也跪下来求,倒把慕容氏听得惭愧起来,这才和婆子回了话,立意要带了两个女儿一起去杨家。 慕容氏也知道自己在庶务上不甚精通,早早地与徐明蔷嘱咐了,到了杨家只管跟着她大伯母去,不必记挂着她。徐明蔷自己也是信心满满,总觉得这次出门该有什么收获,不成想一行人到了出门的日子,贺兰氏并不跟着上车,把徐明蔷给悔得呀,早知如此,便该舍了脸面去见一见大伯母,私下里相托了的。 徐明蔷脸上满是失落的神情骗不了人,四房车上便拿这个当了玩笑来说。 徐明茉钻进凉氏的怀里,嬉笑道,“真个幸运才托生在了娘亲肚里,要是像大姐姐那样,碰上三伯母那样不牢靠的,竟是自个儿的亲事都要自个人寻哩。” 凉氏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扇子,天 倒是不热,只是车里发闷,散着聊胜于无罢。听大女儿这样埋汰长辈,竟也不骂得,只扯了嘴皮子笑了笑,拿扇柄点了她脑袋,“才多大,就琢磨起亲事来了,叫你两个妹妹听了,羞也不羞?” 徐明茉扭了下身下,撒娇道,“怕什么,车里都是自己人,说了哪个笑话。” 徐明荷和徐明兰皆捂嘴笑了,并不说话。凉氏将几个女儿拢在了怀里,笑道,“放心罢,娘总会替你们寻思一门好亲事的。” 她早替徐明茉看好了人家,排第一位的便是郡王府的二房大公子。郡王府承爵的是大房的小儿子,岁数上莫说不合,她便是肯,郡王娘娘也是不肯的。只能退而求其次,冲着二房去试试。这次若是郡公府的也在杨家邀请之列,正好可是探探对方的口风。 一行人坐了半天马车,总算是到了杨家门口。在场的宾客见到徐家来的马车,又惊又奇,难不成徐杨两家之间的不和就要从小辈开始打破了?当事的两家人倒是十分自在,徐家众人由杨家二太太欢喜着迎了进去,女眷坐了为首的一桌,徐明薇等小辈则另外开桌。她并着徐明兰两个被分派到了寿星桌上,徐明蔷等余下的又被引到了另一桌。环顾一看到场的,果然寿星桌上坐的都是宫里的小伙伴们,还有三个却是杨瑾希本家的姐妹。 众人分别许久未见,一时都围在一块各自问了好。 周冉星道,“得亏有杨妹妹做的生日,不然我爹爹还要拘了许久不得出来玩哩。” 左悠兰和左悠竹两姐妹也这样说。倒是傅宁慧,忽地念起了大公主,“那日一别,也不知道大公主在宫里受的什么委屈。” 众人都心有所感,一时都沉默下来。 周冉星叹道,“原以为宫中日子难熬,日日都盼着沐休,这会儿倒宁愿上了学,也能伴着大公主一二哩。” 她话音刚落,从身后忽地钻出一个人来,掀了斗篷笑道,“早知道你们这般挂念我,我还是该早些出来会你们的。” 徐明薇定睛一看,果不是她们念了一遍的大公主,大惊失色,“可不成!您怎么又逃出宫来了?!” 傅宁慧也是着了慌,“眼下赶紧回去还来得及,趁着没人发现,大公主您还是早些回宫。” 两人慌张的神情落在大公主眼里,简直乐不可支,喘气说道,“你们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徐明薇和傅宁慧这时才注意到了她身后还立着两位宫嬷嬷,杨瑾希脸上也是全然镇定神色,并不似她们慌张,这才明白了。 徐明兰抚着胸口,这时长叹了一句,“吓死我了。”显然也是吓得不轻。 大公主却是乐得很,说道,“这次我可是禀了母后才来的,还多亏杨阁老递进宫里的帖子,不然我也没这么快没出来。” 左悠竹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那回宫去后还要罚不?” 大公主挥手道,“别说这么些个扫兴的,今天是杨妹妹的寿诞,合该她才是主人翁哩。我们都入了席吧。” 众人自然听从,都入席坐了。杨家三位姐妹也是知道大公主的,稍稍见过礼,也不怕她,自然地便攀谈了起来。徐明薇这才知道,原来杨瑾希算是杨家这一辈里的老幺了,顶上总共七个哥哥,四个姐姐,最大的那个已经出嫁,年前就出了门。 一时大家都说起自家的人口来,等到开宴,也才数到了周家的,但食不言寝不语,桌上便只听见了丫头们伺候布菜和碗箸相碰的声 音。 傅宁慧喝着八宝珍珠汤,心下叹息,要不是近来天气变化大,秋白妹妹不好出门,到杨家来赏一赏味儿却是极好的。 一席饭罢,男眷和女眷那边的还在劝酒玩闹,小孩子这边的已是坐不住,早早有婆子笑着领了人,往后头花园子里去顽了。 小点的有丫头们带着斗陀螺玩滚轮,大些的不耐烦玩这个,聚在了一起抹牌。杨瑾希带了徐明薇她们回自己院子玩,说是过一会儿等戏开了再去听戏去。正一路说着热闹话,忽地就听到假山那头传来一阵哭喊声,众人连忙跑过去看个究竟,跑近了才知道竟是有人落水了。 杨瑾希见水里已经有人下去救,院里的会水的小厮也在岸边上接济,倒是安下心来。不一会儿,便看见一十七八岁的着冠少年,将人从水里带了上来。 杨瑾希不认得他,却认得他手里抱着的人,不由得皱了皱眉。 徐明薇心细,凑近了问她,“可是有什么不妥?” 杨瑾希摇了摇头,并不肯说,交代了婆子去前院叫了大太太来,余下的也不管了,兀自带了大公主她们回自己小院。 被这当中一出搅了兴致,众人又见杨瑾希讳莫如深的样子,都识趣儿地埋了问句在心头,到后头看马将军嵩山点将这样热闹的戏文都没了兴致,捱到宴散便各自着了家。 徐明薇过后将这件事情透了给贺兰氏听,不解道,“落水的也不知是何人,我看杨姐姐脸上神色很不好,竟是相当憎恶的样子哩。” 贺兰氏反而问她,“那救人的你可知道是谁?” 徐明薇回道,“当时并不知,杨姐姐脸上不快,我们也都没敢多问。过后听人说起了,才知道救人的是郡公府二房的大少爷。” 第72章 辨是非贺兰教女 贺兰氏笑着点头,说道,“这便是了,你可看清楚了落水的姑娘年纪几何?做什么打扮?” 徐明薇听她一问,才仔细回忆起今天下午所见,“看着要比明蔷姐姐大些,打扮虽是刻意了,却不见尊贵,料子用得都稀疏平常,头上的钗花也不知道是不是落了水中,出水的时候却是素着的……” 这么一说,她自己心里便渐渐有了答案。 贺兰氏慢声道,“莫怪你杨姐姐看着不喜。你自己也是落过水的,当分辨得出真落水与假落水。” 徐明薇现在想来,那人的确不大像落水的样子,被郡公府的公子救上来的时候,连呛水都没有,一双眼睛不太老实地直往人家身上黏。 贺兰氏叹道,“也不知道是哪房的狐媚子,多半是庶出的吧,怕主母不给自己找门好亲事,净出这样的幺蛾子哩。” 徐明薇心想,也难怪杨瑾希当时是那样的脸色了。 贺兰氏许是想到了徐明薇的将来,摸了摸她的小脸蛋,说道,“出身好些的爷们,那便是块顶大的肥肉,个个都想上来咬一口。娘要是没记错,这郡公府的二公子应是还未娶妻的,只怕这次是要被人给赖上了,正妻之位想那应家的也是断断不肯的,一个妾室是肯定逃不了,也不知道日后是哪家的倒霉蛋,人都还没嫁过去,自家相公便早早多了一房妾室哩。” 徐明薇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面上一片朦胧,全然不知贺兰氏心苦些什么。落在贺兰氏的眼里,越发心尖儿发疼,她的心肝骨肉,日后也是要嫁到别人家去受这些苦楚的哩。一时忍不住,将徐明薇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了。 徐明薇其实心里明白, 一句话滚在嘴边不敢说出口,既如此便不嫁人,称病远远送去庄子上过活可多好。 贺兰氏和徐明薇这天刚聊过,没两天,四房便传出了徐明茉要和郡公府定亲的消息。徐明薇心里一个咯噔,等到了徐老太太屋里一看,果真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早成了定局。 四房沾上这样的喜事,便是老太太这天早饭都用多了一碗粥,倒无人注意徐明蔷脸上的落寞,大家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只徐明薇一时不忍徐明茉受了蒙蔽,等四下无人的时候将杨府做寿那天在湖边看到的事情都与她说了,只见徐明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竟猛地一下推开了她。徐明薇一下子没有防备,被她一股大力推倒在地,手掌撑地的时候擦伤了好大一片。 “人人都跟我道喜,偏你上来说这样的闲事,安的什么心?都是姐妹至亲,竟不为我高兴,是巴不得我过得不如意,不及你家的好吧?!”徐明茉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也不管一脸错愕看她的徐明薇,兀自跑开了。 徐明薇手心里火辣辣的疼,屁股大概也摔得乌青了,一时竟爬不起来。恰在这时徐明蔷从后头冒了出来,小心地将她从地上拉起了,摊开徐明薇的手掌看了看,皱眉叹气道,“七妹妹,你这又是何苦。” 徐明薇心里也是一阵难受,问她,“大姐姐你都在后头听见了?” 徐明蔷点头,拉了她的手腕处就要送她回明月居,“伤成这样,字也写不得,马也跑不得,不如安心在家中休养一段时日吧。回头我替你禀明了房师傅,也怪不得你的。” 徐明薇实在是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会被徐明茉当成一片驴肝 肺,心里也不得志,便听到徐明蔷对她谢道,“七妹妹这样便很好哩,姐姐要多谢你,这般为姐妹着想。你二姐姐她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日后出了门,便会念着你的好了。” 贺兰氏忽然见着徐明蔷送徐明薇回来,惊讶道,“怎地这个时候回来?不是在你祖母那边吗?” 徐明蔷便将事情的经过说了,贺兰氏连忙叫了婆子把徐明薇带下去清理伤口,顺势留了徐明蔷在自己房里说话,问清了细节才谢道,“多亏你在边上看着,不然这个小人儿只怕还不敢回来见我哩。” 徐明蔷温言道,“大伯母客气了,姐妹之间相互照看着些,都是应该有的。” 贺兰氏笑着将她拉过来细细瞧了,说道,“一转眼你也是这么大了,竟出落得十分标致,你娘可有相看好的人家了?” 徐明蔷闻言眼眶便是一红,细声道,“劳大伯母过问。我娘不喜俗务,这才开始相看哩,也不知道相的哪一家。” 贺兰氏笑道,“你是个好孩子,若是你娘忙不过来,大伯母到时候也替你留意二分,可有什么说头的没有?” 徐明蔷前面跟贺兰氏提相看的事情时已经是臊红了脸,再被贺兰氏这样细问,越发羞得说不下去了,扔下一句“但凭大伯母做主”便逃了出去。倒惹得贺兰氏一阵好笑,这孩子也是可怜,出落得这般人才,挨上个不靠谱的娘也是无可奈何。 徐明蔷走后不久,婆子带了处理好伤口的徐明薇来见贺兰氏。母女两个对着眼儿看了半天,徐明薇终于支持不住,红了脸认错。 贺兰氏搂过她翻看着手掌,语重心长道,“娘也并不是要你不做好人,只是 跟有些人,好人是做不得的。这么长日子对着相处下来,你四婶婶是什么样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你几个堂姐姐也是甚肖其母,看外人都只有好的,看自家的却只有坏的。你当发好心提醒她,她只当你犯眼红病,看她走了高跷心里不平哩。” 徐明薇赖进贺兰氏的怀里,两手环住了她的脖子,娇声道,“娘,薇儿知道错了哩,下次再不犯了。” 贺兰氏以指为梳,替徐明薇顺着头发,淡声道,“记着这次就好。手上的伤嬷嬷可给你擦了药膏了?别留下什么疤来。娘也知道你不在意这些,闺阁女子,脸面却是最重要的,再说你大哥哥这般费心搜寻了来,切莫辜负了他一番好意。” 徐明薇点头应了,又问,“娘,您答应给大姐姐相看人家啦?” “嗯,正巧日前你舅舅写了信来,有个相熟的人家,托他在京里相看一门亲事,正是合适的人选哩。”贺兰氏也不怪徐明薇管得多,解释道,“祖籍是涪陵县里的,男方今天刚满十五岁,虽说不是什么显贵,父亲现在做着不大不小从三品的官,也是个规矩人家,家里也富足,娘看着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改日再跟你三婶婶提一提,成不成还看她们自己的意思吧。” 徐明薇心里咋舌,从三品的官身,贺兰氏却说是不大不小而已,怎么着也是相当于一个副部级的位置了。就连徐明薇老爹混迹了这么多年,而且是蒙了祖荫的,也才混到正三品。 贺兰氏见她表情,便知她心中所想,笑道,“外放的从三品哪里比得京官,这里头学问大着呢,日后你便知晓。” 徐明薇于是不再问。给徐明蔷说亲事的 后续她也没操心,只是窝在明月居里看书听词,顺便督促着一院子的小丫头们识字读书,日子过得也有滋有味。到五月底的时候贺兰氏终于开了她的禁,才上了没两天的学,宫里传人来说,大公主又要开始正式上学了。 这也就意味着徐明薇在家里的太平日子又要结束了。 贺兰氏恋恋不舍地将女儿收拾好送进宫去,临上马车前还嘱咐了徐明薇一大通,让她要紧着些伤手,在学堂里莫要逞强,又说自己会的也别藏着掖着,反倒显出蠢笨来。 贺兰氏仿佛都没发现这两句话里的前后矛盾,徐明薇只能哭笑不得地都应了。其实她的手早就好了,那样大片的皮肉翻飞,抹了那药膏也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难怪市价那般贵了。 入了宫徐明薇才觉得贺兰氏是多虑了。大概是受了上次大公主逃宫的影响,几家女孩子多少受了些牵连,禁足的禁足,抄佛经的抄佛经,个个都被拘得十分老实,连方梁两位师傅都觉得这批女学生乖巧异常,还有些不习惯哩。 原本以为这种乖觉不过是暂时的,等日子久了众人便又故态复萌了。不想入了六月,走了七月,到八月放暑气假时,这一群女学生连同大公主在内,都是一样,沉寂得不像话。 学生调皮些吧,两位先生又头疼,太过听话老实了,两位先生又犯了心疼。过后忍不住又将学里的情况回了皇后娘娘,上头也是沉默良久,才长叹了一声,“如此也好,且随她去吧。” 方梁两位师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这是压得实了,反倒压过头了。生在皇家,该莫如是,性子沉乏些,或许也不是件坏事。 第73章 蠢天娣许定婚事 徐明薇等人也是,虽然大家明着没说,但私下里却再也不办什么沐休日的小聚了,只在过生日的时候请了交好的过府吃酒把宴,也请大公主,有来的,也有不来的。倒不是亲近了谁或远了谁,除了和徐明薇她们一起上的课,空余的时候大公主还有骑射弓马等小课要上。有时与功课冲撞了,自然还是功课要紧,便是不来,却使了人送了重礼过府,也算是礼数周到了,众人自然不会有怨言。 似乎就这样,渐渐地,大家都长大了呢。 徐明薇入了秋忽地长高了一截,莫说去年做的衣裳都没法穿了,便是今年换季前新裁的衣裳裙子全短了。贺兰氏只好又命人替她做了几身衣裳,原来做的新衣裳全赏给了下头庶出的几个女孩子。没轮上的也不落空,贺兰氏自己掏腰包每个院子分派了二两银子自行做新衣,倒叫徐天罡一阵好说。 “下头那些不值钱的,还要你花费这些心思做什么。照我说薇儿那些衣裳便是放着生蛛网,也没得赏了她那些庶出姐妹的道理,没得失了尊重。” 贺兰氏便笑他,“老爷也就是说个漂亮话,我若是一钱银子都不撒下去,您又要说我这当家的忒小气,只紧着薇儿罢。” 徐天罡沉声道,“说得什么混帐话,你是什么样的人儿我还不清楚,京里要说对庶子女最公道的,你要认第二,便没人敢认第一了。那些个玩意儿生的孩子,都落地养活了,好好地教养长大,可都是因着你的缘故。我也不是个不知道好的,只是看三弟弟四弟弟房里,荒唐了这么多年,院子里连声响动都没有,便知一二。” 贺兰氏听他这样说,眼眶微红地倚 靠到徐天罡的肩膀上,哽咽道,“还道老爷不知哩。” 徐天罡也是感动,将贺兰氏的手合在心口上,“卿卿,我如何不知,这里亦是念着你的好哩。” 屋里伺候的见气氛不对,使了眼色捂嘴笑着退下了,还体贴地放了帘子。 因此并没有人看见,此刻贺兰氏眼里哪里还有刚刚涌泪的样子,眼底一派清明地盯着床顶上的雕花,心里计较的却是,男人到底要有多蠢,才会信真有嫡妻爱其他女人替自家丈夫生的孩子,一如爱自己的儿女? 银钱与她,最是不值钱的,每月自然不屑去克扣后院的用度。徐天罡的那些子子孙孙,不来惹她娘俩便罢,各自相安无事,养了也不费几个银钱,大了也能平心为他们谋个前程。但若心大了敢咬上门来,她贺兰氏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坏了她女儿一根寒毛,尽要她十倍来偿罢,还有不够的! 一心在贺兰氏身上的徐天罡浑然没有注意到,自己枕边人眼里一闪而过的狠厉,只汗湿着嗫喏道,“好卿卿,再替我生个小儿吧。” 屋外守着的婆子们俱是臊得脸热,全当没听见,等里头叫了用水,才捂嘴笑着进了。 吃饱喝足的徐天罡由丫头们伺候着沐了浴,贺兰氏在后头替他捏着肩膀,说起了府里最近的两桩婚事。 “蔷丫头过了年便十四了,男方家里长辈今年身子也不好,大概是预备着早些出门的。茉丫头却早,在家还要待上两三年,我听四房的意思,郡公府也是等着那二少爷先下了场试过水,再行成婚哩。” 徐天罡闭眼听着,倒想起香姨娘生的那个似乎也大了,便问了一句,“西院子的那个,天娣好像比蔷 丫头还大些吧,你看看是不是也该送着出门了。” 贺兰氏有心刺他一刺,笑道,“可不是,比咱们明柏还大着半年呢,也该是找婆家了。” 徐天罡心里发悔,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怎地没事又提起那桩晦气事,连忙放软了身段拉过贺兰氏求道,“好卿卿,当年是我糊涂,为着这事儿你都怨我多少年了,我是再后悔也不过的,你就饶过老爷这一回,左右女儿家也是留不住的,就当是扫了眼前雪,替她张罗张罗,随便打发个人家送出去吧。” 贺兰氏扭捏了一阵便也应下了,又与徐天罡商议给给多少的嫁妆。 徐天罡笑道,“公中该多少的份例便多少的份例,不许多给了,这冤孽白送出去都使得。” 贺兰氏心下冷笑,男人一张嘴,信了才是傻蛋呢。面上却堆了笑,说道,“再不济也是老爷的骨肉,妾身自然好生安排妥当了,嫁妆便依了老爷的,按公中的份例,因着是大房的头嫁女,再厚上三分吧,少的我自己补上。” 徐天罡阻道,“哪有让卿卿破费的道理,那多出的三分,便由我出了,要多少,你自己开了箱子便是。回头记得领了替薇儿她们存的银子,钥匙和口令都已经交予你了,莫忘记了。” 贺兰氏这时才真心实意地笑了,“妾身忘不了的,老爷尽管放心。” 贺兰氏很快替徐天娣定了一门亲事。男方是陕西同知之子,家境是自然不会差的,对方又是独子,没了妯娌相处的麻烦。只不过一点不好,对方年纪稍微大了些,过了年就要快三十了,前头也是有个妻子的,却是生病没了,留下一对儿女。徐天娣嫁过去便是能当家 做主的,以她这样庶出的身份,原是不错的一门亲事。 徐天罡自然是满意的,至于香姨娘两母女,知会一声便完了,没有她们说话的余地。事实上就算是有,香姨娘也是一万个肯的,光是看在男方开来的彩礼单子份上,她心里头便是十分欢喜的。 放在其他家,庶出女儿的彩礼也是归嫡妻所有,贺兰氏却是看不上这些的,直接将彩礼单子扔到西院里,喜得香姨娘好几宿都睡不着觉,成日拿了那彩礼单子反复地看,看久了仿佛那些东西便直接从单子上跳了下来似的,竟一丝一毫要为女儿去打听打听对方品性如何的念头都没有。 这桩事报过徐老太太,不久就正式定了下来。男方岁数大了,还想着能多添些人口,自然着紧,催着徐家十月嫁女。本来老太太还有些不高兴,觉得不够庄重,叫法印和尚一说,府上正缺着喜气,合该办些喜事哩,又因着那徐天娣又是不看重的庶女,两厢一计较,也就说定了十月初八这日让了男方上门来娶。 前头有四房徐明茉的订婚之喜,后头又有三房的嫡女徐明蔷,大房的庶女徐天娣备嫁,徐家上下一下子忙碌了起来。徐明蔷婚期在明年开春,嫁衣已经是做得急了,连同徐明薇房里擅针线的好手都被借了过去帮忙,听婉容回来说起的语气,倒是还嫌着日子紧张来不及做哩。 倒是徐天娣,本还在发愁这十月就出门,嫁衣也不及绣好,男方便托人捎了口信来,让她自管放心,嫁衣已经托了京里的彩绣坊去制,二十多个好手连日赶工,想着九月下旬就能做得了。 徐天娣一颗心渐渐落到实处,倒觉出几分甜蜜来, 便想嫡母或许并不知道那时的事吧,徐明薇那样的小人儿,能有什么记性,早吓傻了,越想越发笃定起来,开始那点要出门的忐忑也没了,反听着香姨娘日日念叨,烦得巴不得早些出门。 这年秋天重阳节的时候,徐家倒是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情,徐老爷子不知怎地就生了病,请了许多大夫看过了,也都说不出个什么名堂来,无奈只得跟天顺帝告了病假,竟在家中细细养了起来。徐老太太还朝着众儿孙叹气,家里这一年也不知道是触犯了什么了,两个老的竟是病痛不断。 贺兰氏等人连忙好生劝慰,想徐老爷子也是年纪大了,这夏秋之交,老人家有个风头脑热的都稀疏平常,卧床好好养了便是,不必太过忧虑。 如此以来,徐老太太倒觉着法印和尚说得有道理,倒盼着大房的徐天娣早日出嫁,好给家里添点喜气,指不定这徐老爷子的病也就好了。因着有所图,徐老太太也插手过问起大房庶女的婚事来,倒给香姨娘添了不少脸面,逢人便炫耀自身是有大造化的,生的闺女婚事也有老太太执手哩。 薛婆子听了下人们传的闲话,回来说与贺兰氏听,正巧徐明薇下了学沐休在家,也在贺兰氏房里,听了不由皱眉。 “这老货,越发不知尊重,竟人前人后摆起这样的脸面来,娘,您也忍得她?”徐明薇嗔怒道。 贺兰氏看了一眼薛婆子,后者知意,到了房门口守了,不叫外人进来。 贺兰氏这才笑着点了徐明薇的鼻子,笑道,“小东西,说谁是老货呢,哪里学来的嘴,那东西再糟践,面子上也是你姨娘,人前人后注意着些,别落了别人口实。” 第74章 许明珠意图结亲 徐明薇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说道,“我这不是在娘您房里才这么说嘛,讲真的,您什么时候收拾了她去?” 贺兰氏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脸蛋,淡声道,“她要猖狂,尽管猖狂,你莫管她,看那小东西出了门,老太太怎么收拾她。” 看徐明薇眼中满是不解,贺兰氏柔声解释道,“你看这满院的下人都传遍了,老太太岂会不知道。现在不动她,是怕触了霉头哩。你需记着,娘按着不动,不是怕了她,而是没过了心。妾是个什么玩意儿,你爹爹前脚出门,后脚娘就能提脚卖了她,你看你爹爹可会多说一个字,老太太可会给娘脸色看?” “当年娘刚怀你大哥哥不久,那东西就在柴房里嚷着嗓门生孩子。就凭这一点,你爹爹和你奶奶这么多年都不敢跟我说个不字,这是他们徐家欠我的,娘做什么要把这么个活生生的账本给打发了,就任她狂,任她闹,回头自有人去收拾她,娘还落得个隐忍大方的好名声,岂不便宜?” 徐明薇点点头,一脸认真道,“女儿记下了,娘这是以退为进,捧杀那老货哩。” 贺兰氏欣慰颌首,说道,“你能明白便好。娘这次替那小东西找的好人家,也说与你听听。” 徐明薇早就好奇了,碍于徐天娣还没出门,也怕多嘴问了脸上露出些什么来,所以一直自己忍着。这会儿听贺兰氏主动提起,自然很感兴趣。 “那户人家家里父辈是做同知的,儿子快上三十了却是什么官身都没有,你当为何,读书时在书院闹出了丑事,羞死了**的同学,后来虽然用银钱了了案子,山长却是个极有骨气的,怎样也不肯替他写了举荐书,因此连乡试都 不得参加,一直靠家里养着。脾气也坏,前头那个便是被他活活打死的,因着家里有钱,爹爹又是做官的,也强压下了,只赔了几百两银子了事。他前头那个丈人家也是没得法子,孙子孙女都在那人府上,才肯轻易算了。” 原来是个双向插头的,又是个爱家暴的,贺兰氏能找到这样的人家,也着实不容易。 徐明薇疑惑道,“娘是怎么知道这户人家的,闹出了两条人命案子,也没人管管吗?” 贺兰氏说道,“官官相护,自来都如此,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这事儿离得远,你爹爹也不清楚内力门道,是娘托了你外公,看了几户人家才选下的。” 徐明薇自出生起就经常听到贺兰氏提她外公贺兰博心,自己却是从未见过。每每贺兰氏说起娘家,脸上自是一番怀念神情。 “徐家的园子哪里算是个正经园子,你外公家,才有的是好园子哩。”贺兰氏曾经这样对她说过,倒让徐明薇越发对外家好奇起来。 只是徐明薇从不敢在贺兰氏面前提起她外家,省得勾起了贺兰氏的乡愁。心里却忍不住想,也不知道这有生之年,她是否还有机会,能亲眼看一看贺兰氏口中的八百里云海做被,四百里群山为枕,四百里草原为席的阴山贺兰家。 母女俩在屋里说着悄悄话,不想徐天罡忽地提早下了朝回家来,薛婆子也不敢大声提醒了,只朝他福了个礼,估摸着屋里已被惊动,颇有几分忐忑地跟在徐天罡身后进得屋里来。 徐明薇正躺在贺兰氏腿上赖着,见了他便要起来问安,倒叫徐天罡给拦住了,自己走过去将她从贺兰氏怀里抱了起来。 “爹爹的小棉袄,这是快入冬了塞 了棉花了吧,重了不少。” 徐天罡拿手惦着她的重量,笑道。 “还不快放了你女儿下来,没见这小人儿眉头皱着都快打结了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怪毛病,最烦人家这样抱她哩。”贺兰氏笑着起身拦道。 徐天罡歪头一看,手里抱着的小人儿可不是皱着一张脸,活似他欠了她不少银子似的,乐得捻须笑了。 “看爹爹今天给你带了什么。”徐天罡并不放了她,反而抱了徐明薇在桌边坐下了,说笑间从袖袋里摸了颗夜明珠出来。 徐明薇开始还没看出来,接过手了只觉得沉甸甸的,也有豆腐丸子大小,并不像珍珠那样摸在手里是润的,反而有些粗糙,不由地专注拿在手里仔细瞧了。 “小财迷,只有这样才哄得住抱上半刻哩。”徐天罡扭头朝贺兰氏说道,“这样的性子,也不知道是像你,还是像我。” 贺兰氏却是认得这东西的,笑道,“怎地弄来这东西,花费了不少银子吧?” 见徐明薇抬眼好奇地看来,贺兰氏才将这夜明珠的来历说了。 原来这夜明珠在传说中,是泾河龙王之子鼍龙长到万年之后,成了龙才脱得的甲壳中才有,对应着二十四节气,壳中亦有二十四肋,每一肋中藏有如此一颗夜明珠,唯有识眼之人才认得,凡夫俗子也只当是一般乌龟壳扔了罢。那鼍龙没长到一万岁,便是抽筋剥皮,也找不着此珠,唯有成了龙脱下的壳才有,因此坊间甚是难得。 徐明薇是不信这世上有龙的,装了天真问贺兰氏和徐天罡,“爹爹,娘亲,这世上真有龙吗?” 徐天罡还待哄她,笑道,“自然是有的,不然哪来的夜明珠?” 徐明薇自不管他,将那珠 子往荷包里藏了,说道,“爹爹送与我的,那便是我的了。” 徐天罡乐得又是一阵大笑,抱了在她脸上亲了几下,才肯放了徐明薇下地。 “都与你都与你。且好生收着,让房里的丫头换了灯架子去,没得熏坏了我的小乖乖。你且出去玩儿吧,爹还有事情跟你娘商量。” 徐明薇正想找个暗处试试这传说中的夜明珠到底有多亮,贺兰氏说的故事她是听过的,书里那行船的当破烂一样捡了个乌龟壳,到个海岛上转手卖了五万两白银还是三万两白银来着,事后才知里头藏了不少夜明珠,一颗便值五万两白银,可见其贵重。至于这珠子到底哪里来的,等徐天罡走了,再问贺兰氏也是一样。 夜明珠虽然难得,在贺兰家却也不是什么稀罕货。贺兰氏自幼房里便有几颗放着照明,只是出嫁的时候家里并不曾让带着过来,才知北地此珠极少,唯有皇家常用。 所以等徐明薇一走,贺兰氏便扭头朝徐天罡问道,“哪来的珠子,现下可说得了?” 徐天罡搂了娇妻入怀,笑道,“你当是谁人送的?今朝在宫门外遇见郡公府的郡王爷,请我过府把盏,酒过三巡才让人请了小郡王出来见客,我便知其中定有意思。出门的时候管家又追着送了此物,还有一赏花帖子,不日便要请你们母女两个过府赏菊。想那郡公府,应是存了与我们薇儿相看的意思哩。” 徐天罡这话说得保守,自己私下里揣摩郡王爷的意思,这门亲事应是八九不离十了,只差贺兰氏这个当家主母拿个准话,便是板上钉钉。 贺兰氏还有些疑虑,问道,“我们家与郡公府的平日来往无多,怎地忽然找上门来结亲? 那小郡王我倒是听说过,今年也是有十二岁了吧,和薇儿岁数倒有些差着了。” 徐天罡说道,“差着七岁也不算多,年纪大些才知道疼人哩。” 贺兰氏啐道,“再过几年小郡王就要添房里人了,你能让人家家里干等着薇儿,别刚过了门,手里都抱了好几个等着叫人了!我吃过的苦头,可不敢再叫我的心肝儿尝去!” 徐天罡一不小心又捅着了马蜂窝,自然又费了一番力气才哄好了贺兰氏,总算说动了她点头过了明天,带了徐明薇上郡公府去赏花。 徐明薇还傻傻被蒙在鼓里,第二天一大早正好眠的时候,被婉容从床上挖了出来,好一番的梳妆打扮,还以为家里有什么重要的节日要见客哩,见了贺兰氏才知是要出门。 贺兰氏也怕她小人儿经不得吓,并不曾明说了,只当是普通的交际与徐明薇嘱咐了去,不外乎见人要叫,嘴巴要甜罢了。这些都是贺兰氏惯常的说辞,徐明薇也没大在意,坐在马车上还在打哈欠,心想菊花不是家里就有,有甚好看的,还这样一大早往别人家去凑热闹。 贺兰氏见她皱着一张笑脸十分困顿的样子,也是心里发笑,爱得不行,将她抱过来在怀里团得严实了,才柔声说道,“还有些路哩,实在困了就在娘怀里眯一会儿,等到了娘再喊你。” 徐明薇今天梳的头发也不怕歪,依言躺好了补觉,马车一颠一颠的,正十分催眠哩。 车子到了郡公府的侧门前,贺兰氏才叫起,因着饱睡,徐明薇两腮红扑扑的,看着越发精致可爱,让出门来迎的郡王妃看着十分心喜,果然如底下人回报的,这徐家大房的七姑娘,真个儿和天上下来的一样哩。 第75章 抽花牌众姝斗诗(上) 贺兰氏显然也是没料到郡王妃会亲自来迎,心里便是一惊,末了又觉着心喜,想那郡王妃如此庄重,心里必定也是十分重视这门亲事的。这一下,心里便又多了几分肯的。 “许久未见,珍娘还是这般年轻,家里使得什么好膏子,快匀些与我吧。这两年越发见老去了,再不好生拾掇拾掇,站在人前都要成了老妈子去。”郡王妃其实与贺兰氏并不十分熟,也只是各府交际时见过几次罢,但她一开口与人说话,便显得十分亲热,好似两家是再好不过的世交似的。 徐明薇仰头看看自家娘亲,又看看郡王妃,两人倒是差不多的年纪,差的并不明显。 贺兰氏亦笑着上前拉了郡王妃的手,亲热道,“哪里就值得娘娘这般惦记了,不过是家里人自己做的小玩意儿,您若是不嫌弃,改明儿我这就差了人送几瓶来。” 郡王妃笑道,“这样才好,哪能自己生得神仙样貌,便不管我们姐妹了。” 她这时才看了徐明薇说道,“这便是府上的女公子罢?竟十分像你哩,这孩子也真是聪明,知道挑着好了的长。快些过来与我瞧瞧,我看着这天底下好看的,都托生到你家去了哩。” 徐明薇便上前朝着郡王妃行了礼问好,心里也纳闷,怎地上门做个客,主人家还亲自来迎这样客气哩。 郡王妃牵过她的手,又问她在家里都读些什么书,宫里先生都教了些什么,可觉着难? 徐明薇一一挑着答了。郡王妃听罢便朝贺兰氏夸道,“果然是女公子哩,这小小年纪,读了的书都快比我那个不成器的小子要多了,今年都六岁了,还不见定了性子,淘气得不得了。” 贺兰氏便知她说 的是大房的小公子,说道,“男孩子与女孩子总是不一样些的,但看他哥哥,便知将来也是个懂事好学的。” 贺兰氏这一说,既夸了小公子应子齐,又夸了小郡王应子肖,说得郡王妃心里十分受用,面上又好看了几分。 “要真如珍娘所说才好哩,但看日子久了,能懂事些罢。在外头拦了你们这么久,竟是聊得忘了,也怪我今朝见了你府上这女公子,便觉得十分投缘哩,恨不得是我肚里生的才好。”郡王妃笑着拉了徐明薇的手便往里头走,又朝贺兰氏笑道,“珍娘且借了你家女公子与我罢,欢喜得很哩。” 贺兰氏一边笑着应了,一边给徐明薇使眼色,由着郡王妃牵着她去了。 主客三人还未靠近园子,便远远地听见里头传出笑声来。郡王妃回头朝贺兰氏解释道,“定是我那二房的弟妹,为人最喜说笑,隔着老远便知道是她来了。” 徐明薇心里了然,这便是徐明茉的未来婆母了,听着郡王妃这样说,倒像是个好相处的人。不过徐明茉那样不知好歹,她才懒得回家与她说呢。 心下正计较着,郡王妃已经牵着她绕过了拱门,便听得她朝着园子里的女眷们朗声笑道,“你们瞧瞧,是谁来了。” 一时众人的目光都朝她们聚来,徐明薇下意识地要去抚头上的发髻,刚刚在马车上睡了一觉,便有些不放心,幸亏的生生忍住了,没失了徐家的面子,显得小家子气了。 二房的许氏一眼便看见了被郡王妃牵在手中的徐明薇,带了几分惊奇地迎了上来,“我滴个乖乖,这是谁家的女公子,别是大嫂你偷养在府外的吧。” 一干女眷都被她逗得笑不可支,郡王 妃笑着瞪她一眼,说道,“没的浑说,这是徐府珍娘家的,刚在门口接着,哪里成了我偷偷养在府外的。便真是,有个这样标致的女儿,你大哥也定是欢喜,不肯与我计较哩。” 众人越发笑得厉害。谁都知道郡公府大房没女儿,不单是主母郡王妃,连着下面的几房妾室,生的也俱是儿子。两口子只盼生女,不盼生男的,倒跟外头的掉了个个。 徐明薇被她们瞧得脸热,心下还算镇定,并没吓得往大人身后躲,反而睁大了眼睛朝着许氏看去,屈膝问安道,“明薇给世伯母问安了。” 许氏这时是真的欢喜,忙上前来扶了,对着贺兰氏和郡王妃惊叹道,“女公子好生的大方,竟一点也不怵哩。要不是我家没小子了,真想这会儿就跟你定下来。” 郡王妃啐她道,“才刚要了人家四房的女儿,也是个顶好的哩,怎地又瞧上人家妹妹了,好没道理,也该给别人家留条活路。” 许氏不舍地摸了徐明薇的脸,意味深长地说道,“嫂子说得是,倒是我的不是了,合该给别家留着哩。” 贺兰氏怕她们说得多了徐明薇起了疑心,忙将话题引开去,淡笑道,“府上果然养得好菊花,比家里的要浓艳许多,真真好颜色!” 郡王妃也不愿再细说下去,便引了她们去看,什么墨牡丹,玉翎管,仙灵芝,天鹅舞,绿水秋波……尽是些外头不常见的名贵品种,不一而是。花也开得极大碗,重重叠叠的,甚是好看。 贺兰氏原是客套,跟着郡王妃一圈逛下来,果真起了几分赏惜之意,连着徐明薇也是头一次见着这样多品种的菊花一齐怒放,自然十分稀奇。 郡王妃却是有些 累了,朝贺兰氏招呼道,“光是逛这园子也无趣,弟妹她们在那头品酒行令哩,不如我们也过去凑个热闹吧。” 贺兰氏自然说好。 一起过去了才发现,原来不止郡公府自家人在,还有杨家,王家,傅家的女眷也在园中赏菊品酒,只不过刚刚有亭子遮挡着,并未瞧见而已。 傅宁慧看见郡王妃手里牵着徐明薇,眼神闪了闪,见徐明薇朝自己欣喜望来,勉强挤出个笑容,朝她点了点,算是打过招呼。 郡王妃摸摸她的头,放开了手去,说道,“与你姐妹们一块儿玩去吧,我们大人要行酒令哩,你在边上待着定嫌我们无趣。” 贺兰氏也朝她点头,徐明薇便放心去了,与傅宁慧凑到一块,却是好奇,“怎地没听你说起沐休要外出做客哩?原还打算到你府上玩,幸亏没问哩。” 傅宁慧回道,“家里长辈带来的,我事前也不知,好在你没问,不然便成失了约了。” 说罢又漫不经心地问道,“怎地你也来了,不见你说起过家中还与郡公府相熟的。” 徐明薇走了一圈有些热,让人倒了一杯蜂蜜水喝下了,才回道,“跟着我母亲来的,也是奇怪,头天都没听到她说起过。” 在场的还有杨家的两个姑娘,都八九岁的年纪,倒是不见杨瑾希,也是徐明薇在杨家生日宴上见过的,都是老熟人,郡公府二房和三房的两个姑娘也和气,几下一介绍,大家很快便玩在了一处。 到了抽花牌的游戏时,要按年纪大小拍了,徐明薇不出意外地又排到了最后。年纪最长的应家三姑娘便让徐明薇做了花主,轮空一回,其他几家的都各自抽了花牌,由徐明薇点了,点中的便要 以手上的花牌为眼,作诗作词都要的,也不需多的,半首都行,也算是体谅了刚兴起深闺读书热潮的众人了。 徐明薇也是头一次玩这个,其实就跟贺兰氏她们那一桌行酒令差不多,只不过输的不必罚酒,而是罚捏了鼻子绕圈圈罢,图个热闹而已。一轮众人各自抽了牌子,她信手挑了个花中君子的名儿,就是那样巧,独独挑中了傅宁慧,摊手一看,果然是抽中了这张牌,上头赫然两行小字,上曰,“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时有蝶飞来。” 竟还是要猜的。亏得这题面简单,一看便知是兰花,傅宁慧沉吟片刻,提笔在纸上写下,“芳名誉四海,落户到万家。花中真君子,风姿寄高雅。”(取自***的咏兰诗,一头一尾。) 应家三姑娘看了赞道,“虽是白话简达,却十分有姿态,甚妙。” 其他几位姑娘也跟着赞了,这一题便算是傅宁慧过了。 徐明薇看她比往常要慎重许多的样子,心里并未太过在意,将花主的牌子转到了傅宁慧的手中,却是一轮又要开始了。 丫头们将牌子重新洗了,让众人再抽,徐明薇抽到手中的是花中魁首的牌子,上曰,“一年春色摧残尽,再觅姚黄魏紫看。” 说的便是牡丹了。 要问徐明薇和牡丹有关的古诗词,她还真是一概不知,好在傅宁慧抽中的是杨家的姑娘,一时也答上了,虽只得了一句,众人也没为难她,又推她做花主。如此轮过三盘,在徐明薇抽到花中禅客时,终于被抽中了,险些懵圈,幸而还记得闲书上得来一句“对花六月无炎暑,省却铜匮几炷香”,总算是交了差应付了过去。(取自宋诗人蒋梅边咏栀子) 第76章 抽花牌众姝斗诗(下) 应家三姑娘却是捧了她的交差之作看了又看,赞道,“七妹妹这两句十分清雅,有遗风之韵味哩。” 徐明薇哪里刚贪说是自己做的,不好意思道,“并不是我做的,是杂书上看来的,我并做不得好诗词哩,但图老实说了,诸位姐姐不罚罢了。” 杨家二姑娘笑道,“七妹妹年纪小些,放些水也是应当的,何况平日也是用功才能背了应景的句子来,也是不容易,以我的意思,也当她过了吧?” 其他几家姑娘也都点头称是,便算是放过她了。徐明薇暗地里松了口气,再玩的时候也就容易了。一行人正玩乐得热闹,忽地听前头婆子来请,说是园子里花宴已经预备下了,请了诸位小姐移步过去。 徐明薇跟着几家姑娘一块儿去了,贺兰氏早在左侧下首位置坐着,见了她来,笑着招手让她过去一块儿坐了。 不时宴开,上来几盘精致的冷菜,有活醉虾,翡翠鸭件之流,虽不见用花入馔,却尝得出来也是用了菊花做辅料的。后头上的清蒸螃蟹,金玉银丝羹更是如此,竟是用了花瓣做的全菊宴,极为风雅。 众人都赞这宴极有意思,做东家的又是惯会交际的,一来一往地,十分热闹便成了十二分,一时宴散了许久,各府的太太小姐们才开始各自返家,也算是趁兴而归了。 贺兰氏虽未见着小郡王,但看郡王妃便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了。女子出嫁,要的便是顶上有个好婆婆,丈夫成不成器还在其次。这婆母要是不好,是个难相处的,男人离了家,做媳妇的便是蹉跎死都没处说理去。因此心里便已经有了底,坐在家中自等着那郡公府的上门来提。 却 说郡公府这边,郡王妃正对了二房许氏说道,“今日看这徐家的七姑娘,果真如你说一般,是个妥当的好孩子。虽然岁数差着些,肖哥儿也不是等不起,正好定了心先好好读几年书,晚些成亲才好。” 许氏附和道,“可不是。哎,也是我家的没福气,在杨家惹出了那样的事儿。虽说杨大夫人是个明白事理的,并不曾开口说要非儿讨了那下作东西去,她也是被蒙在鼓里,平白受了教养不当的污名,实是冤枉。我也是和嫂子一样的想法,让非儿先醉心学业考取个功名出来,也好别让人家说了他只靠着个门楣,并不是个知进取的。岁数差着九岁便九岁,只要他丈母娘不嫌弃,我家也是等得的,谁成想半路闹出个这样的不体面,怕那下作东西在外头乱嚼着舌根,也只能先许了妾的位份,只等迎了徐家的二姑娘过门,再使人一抬小轿给接回家里来,到时候自然要再收拾修理她的,没得便宜了这个算计人的下作东西。” 郡王妃啐道,“什么你家的我家的,娶回来还不是咱们家的!” 许氏抚掌笑道,“哎呦是我说错了,自然是咱们家的哩。” 妯娌两个笑做一团,许久,又听郡王妃说道,“人家说三岁看老,果是有道理的。我看肖哥儿对那傅家的姐儿倒是另眼相看,只可惜傅家那样的人家,女儿教养也不甚严,性子上还是粗浅了些,听二姐儿说,她们几个抽花牌,傅家的便有些得失心重,一首诗慎重做了,倒有些讨巧之意,失了大气。像徐家的便很好,做不出来便是做不出来,偷了书上的也明白说了,并不见欺瞒拿大,才五岁的年纪,有这样的 心性,实是难得哩。” 许氏笑道,“嫂嫂可别再来馋我了,这样好的人家,模样生得又标致,但看她娘生的两个哥哥便知,将来生男生女都是好样貌哩,便是摆在家里看都舒坦,可便宜了肖哥儿了。” 郡王妃与徐家结亲的心思越发坚定,与下朝回家的郡王爷一一说了,徐家又是那样的人家,一阁老一学士一侍郎,贺兰氏出身更是尊贵,再没什么不好的,当下便说定了,不日便暗自打发了身边心腹的婆子上徐家来讨要徐明薇的生辰八字,合着应子肖的,一份送到了寿山寺里,一份送到了曲镜道观,由着一僧一道看了两人是否相合。 不想没过几日,那一僧一道都传了回音,徐明薇伴着应子肖的八字是十世冤家之相,大凶。这不仅是郡公府的懵了圈,连着贺兰氏和徐天罡都是大不解。 也难怪两家都如被当头一棒喝住了。寻常人家合庚帖,也只是取个吉利的意思走走过场,甚少听到有庚帖不合的。这庚帖不合也便罢了,竟还合出个十世怨侣来,怎不让人心生疑窦。 郡王妃怕是有人在暗中捣鬼,又使了婆子拿了庚帖到别处合了,俱是一样的说辞,这才渐渐信了。心中虽然不舍,这八字合不到一处也是不好将就的,只好亲自上门与徐家道了歉,两家这事才算了了。 贺兰氏也知这事怪不了谁,心中却郁结,她好端端的心肝宝贝,忽地亲事便告吹了,换谁谁不气闷?!也好在两家这事都没有声张,并没多少人知道,总算是与徐明薇的名声无恙。 徐明薇从头到尾都不知情,照样日子过得快活,在宫中与大公主她们一起学着推词作赋,轮到沐 休日了便在家中逗猫看书。不知不觉地,转眼西院那个也出了门,被男方吹吹打打地接了走,香姨娘平白得了许多银钱,喜得好几日没有出门,自己关在房中清点彩礼。 自从徐天娣出嫁,徐明薇便日日伸长了脖子盼着西院的倒霉。也不知道是徐老爷子否极泰来,还是真的托了徐天娣出门的喜气,渐渐地竟也好了,身子骨比前头还要硬朗些,自与朝廷销了假,又与徐天罡一同早起点卯去。 徐老爷子身子骨好了没几天,便听见康平院里起了骂声,下人都捂嘴偷笑,知道这是有人要倒霉了,个个都等着瞧热闹,也无人上前说情劝解。当天摆了近一个月威风的香姨娘便被康平院的粗使婆子绑了去,一应的彩礼也都被婆子们缴了,全收进了大库里。 贺兰氏晚上过院子给婆母请安的时候,徐老太太便拉了她的手叹道,“委屈了你这么些时日,可别心里记怪了。” 贺兰氏自然说是不敢。 徐老太太又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的,只是这些个没脸没皮的东西,给了她面子,她还当你软弱好欺!人我是已经做主关到柴房里去了,先饿上个三天吧,也好下下脸,没得骨头轻了不知道自己姓甚名甚。那些个彩礼,你也是糊涂,就算不自己收着,也该拢到公中来,哪里有给那东西的道理!反让她更猖狂了。” 贺兰氏心里发笑,面上却添了几分惶恐,低头道,“媳妇知道错了。” 徐老太太又拉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精神疲了才让平婆子送了贺兰氏出来。 贺兰氏走到康平院外,远远地还能听见香姨娘中气十足的叫骂声,骂了她,又骂徐天罡,又骂徐老太太 。她站在道上听了一阵,嘴角噙笑的样子,倒让薛婆子看着心疼,叹道,“这么多年,总算是处置了她了。” 贺兰氏回头看她,说道,“没了香姨娘,还有软姨娘,还有媚姨娘,哪里处置得过来。回罢,任她骂去,也让老太太听听,长长眼见哩。” 一主一仆在林荫间渐渐走远,身后的骂声越来越模糊,似是被人堵住了嘴,再也没了声息。 回院子的路上倒意外遇到了徐明梅,正呆呆地坐在湖边,风大天冷也毫不在意。贺兰氏见只有一个挽风跟着,不由奇怪,过去问道,“你娘还没动静?可看过大夫了没有?” 徐明梅摇头,愁眉苦脸道,“看过好几个大夫了,都说我娘的肚子什么事情都没有,只等瓜熟蒂落了。” 贺兰氏奇道,“不应当啊,弟妹这一胎已经是满了日子的,本该早早动了起来……你也别太过担心,回头大伯母再替你娘寻个妥帖的看看。你出来的时候你娘精神如何?” 徐明梅回道,“我娘胃口和精神都好,才叫人着急,这都拖了十来天了,还不见有动静……” 贺兰氏听了也是直摇头,这二房当家的没力气,倒把个半大孩子逼着连生孩子的事情都懂了,朝徐明梅吩咐道,“大冷天的,也别在这地儿待着了,早些回去吧,别的事情自有大伯母料理着,快些回去吧啊。” 徐明梅得了她的吩咐,擦了擦眼睛,低头谢过了,才带着挽风离开。 贺兰氏回头和薛婆子叹道,“这都叫什么事儿啊。也是我这几天被薇儿的事情急昏了头,没顾得上弟妹这边,回头记得提醒我,让你家老爷去宫里请个太医回来。” 薛婆子自然应下了。 第77章 暗算计王氏提亲 两人回到院子,才闲坐不到一刻,便听得门房来报,说是傅家的大太太来了,问见还是不见。 贺兰氏连忙让人请了进来,心中还在奇怪怎地没个响头就来了,等王氏进了屋子,才觉出她脸上神色不对。 “宴娘何时如此不安?” 王氏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贺兰氏见她这般模样,连忙屏退了左右,不禁也带了几分忐忑,说道,“宴娘不必见外,有甚为难的,只管说了,但凡我能帮得上的,绝无推辞。” 王氏长叹了一声,似是终于想定了,才对着贺兰氏说道,“本来我也没这个脸跟你提这件事情。只是我那孽障做下的事情,实难辞咎,还望珍娘能原谅则个。” 贺兰氏心里便是一咯噔,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王氏忖她神色,愧疚道,“前些日子郡公府与你家合庚帖,我家恒哥儿合着小郡王一起,收买了那些个道人和和尚,才合出了十世怨侣这样一出戏来。我也是最近听到了些风声才知道,真是让人坐立难安,眼下那小孽障还被他爹爹关在祠堂里,要打要骂,任凭珍娘处置罢。” 贺兰氏明显一怔,喏喏道,“这又是为何缘故?” 王氏脸上闪过一丝羞色,低声道,“似是小郡王自己有了主意,不肯听郡王妃的安排哩。” 贺兰氏心下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思忖了片刻,才又展了眉眼,笑道,“即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小郡王自己无心,散了便散了,也好过日后心里埋怨,苦的还是我的薇儿哩。” 复又安慰王氏道,“令公子也是做了件好事,既全了朋友之谊,也全了薇儿终身幸福,哪里该罚,该赏才是。 ” 贺兰氏心里却是鄙夷,好个小郡王,婚事自己若是不同意,早该和自己双亲提起,又如何那样见了徐天罡,过后也不曾听得只言片语。虽说自古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至少也透出些话头来吧?没得背后弄些神神鬼鬼的,也好在这次合庚帖并未走漏了风声,不然女儿家一辈子的名声,他们赔得起?! “我这次来,其实还为着另外一桩事。”王氏见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说完了,心中稍安,郑重其事地朝贺兰氏说道,“为的便是提我家那个小孽障提亲。” 这话无疑与平静的湖面上忽地砸下个巨石来。也难怪贺兰氏一时怔住,竟半天找不到言语。 王氏惭愧道,“这事儿多少因着我们家而出,就算珍娘你不怪罪,我这张老脸都没地儿搁去。明薇又是那样好的一个孩子,要不是之前怕你们以为傅家挟恩以报,我早就有说了你家薇儿做儿媳妇的心思。虽说恒哥儿大着些岁数,珍娘你却尽管放心,我们家也是个规矩人家,做不出来正妻还没过门便纳了妾室的事情,自会守着婚约,等明薇及笄了再行婚事。” 贺兰氏见话都被她说全了,一时也想不出应对的。相差了七岁这个是提都不能提了,因着前头小郡王也是和明薇相差了七岁,那个允得,这个又怎的允不得?只是她心里到底还是不得意,王氏这话说得,似乎她们家明薇除了嫁那傅恒,便没得别的人家可去了。 但念在傅恒总算是救过徐明薇一命的,贺兰氏也不好一口把话说死了,只得回了,“这事儿提得突然,宴娘且容我和我们家老爷商量过再给你个准话。” 王氏也知道这事儿一时也成不了,笑 着应了,叹道,“怪道人家说肚里有事胖三斤!这顶要紧的两件事情和珍娘你这样一说敞白咯,心里便好似一块巨石落了地,舒坦多了。今朝上门,我都是已经做了被你打出门的准备的,幸而珍娘你宽厚大量,没跟我们计较啊。” 贺兰氏笑着客套了几句,不时王氏起辞,她便让薛婆子送了人出门,回了神才惊觉手里的帕子,早已被她揉得不堪用了。 当时听着觉得荒谬至极,等王氏走了许久,贺兰氏也沉淀下心来,才觉着王氏说的话也是有些道理的。 徐明薇要是说定了傅家,第一,婆家便是欠了她的,嫁过门后,婆母不敢过份拿捏她;第二,大姑子亦是她同窗好友,在傅家便算是有底子在了。再说傅宁慧抢了明薇的头一桩姻缘,更是于心有愧,总不至于在傅家为难了她;第三,傅家这样的人家,本也算是上上之选,虽说傅恒年少张狂,日子久了也要沉稳下来的,再者他这人也算是个堪教化的,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坊间虽都说悔叫夫君觅封候,有本事能出头的,总比那坐吃家产的无赖汉子要强些。 贺兰氏越想越觉得此事尚有三分可行,心里又记起王氏说的那句挟恩以报,便有些不自在,若是真的不愿挟恩以报,也不单单会这样重提一遍了。但叫贺兰氏不明白的是,为何王氏这样一门心思地要聘了徐明薇去。因她上次在寿山寺碰见王氏的时候,隐约察觉到王氏心里是计较过这桩事情的,显然也是因着两个孩子岁数相差得有些大,才放过了脑去。 这事儿便是贺兰氏猜死也猜不到。 你道那王氏为何忽然变了主意要说了徐明薇去?根子却原来还是 落在那合庚帖的事情上。 那日王氏听了家里两个孩子的说话声,才知道恒哥儿和宁姐儿竟背着家人做出了这样的祸事,自然是不敢轻易放过的。傅恒正如她说的一样,被关了祠堂思过。傅宁慧因着还有公主伴读的任务在身,只沐休日回家时禁足罚抄佛经,算算日子,也是小半年有得熬了。 但在王氏寻了那法印和尚说话时,才知他也不算是说了妄言。虽说是收了小郡王的银子,但那徐明薇的八字和小郡王的倒的确有些不合,只不过还没到十世怨侣那般严重罢了。 因着傅恒年幼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险些没了性命,因此是挂了八字在寿山寺中镇着的。法印和尚合庚帖的时候,见了徐明薇的八字便暗自留了心,回头拿了与傅恒的一合,果然是再好也不过的一对了。原本那傅恒的八字轻狂,寻常女子根本压不住,便是勉强成了婚,也不过三两年的和睦光景,始终是要摔破的。没成想还能遇上个八字重得恰到好处的,正好能压住了傅恒,又不至于重得过头,压过了。 用一句俗话来说,那便是天作之合。法印和尚也是怕王氏追究前头跟着傅恒胡闹的事,才特意将这桩事情拿出来说了。 王氏虽说还是嫌徐明薇年纪小了些,大和尚的话她却是极信的,这才回去与傅老爷商量了。两人为着谨慎起见,又托人将傅恒和徐明薇的八字寻了梅道长看了,也是和大和尚一模一样的批注,更有说傅恒若是不得此妻,命里虽熙熙攘攘,然终究竹篮打水,镜**月罢了。 两夫妻这才信了。王氏也怕半路再杀出个郡公府这样的人家来,毕竟徐明薇这样的出身,又渐渐得大了 ,若不及早说下,只怕到时候便成了别人家的。因此才臊着脸上了门,硬着头皮替自家恒哥儿提了亲事。 王氏也是怕贺兰氏心里不平,不肯轻易点了头。前脚她人刚走,在汲古阁定了的一套十二件或躺或立,姿态更不相同的小金猪便由家人送进了徐家大房院子里,倒叫贺兰氏越发摸不着头脑,傅家到底是图了什么? 等到徐天罡回家来,听了这前后由头,却是发了老大一通火。 “我呸他的郡公府!教出来的好儿子,竟学会私定终身,瞒天过海了!前头郡王爷让他出来见我时,他脸上也并不不快,待我极为恭敬,我看他也是生了十分的人材,又是个知礼数识进退的,心里才肯了的。没得这般张狂,便是个世袭的异姓王,又有甚了不起的?这般小看了人!” 贺兰氏由着他出够了脾气,才上前抚了徐天罡胸口替他顺气,柔声劝道,“妾身也是这般意思。不结亲便不结亲,也不是我们徐家硬要扒拉上他们家,凭我们薇儿的人品家世,便是皇子妃都做得,任凭了这样糟践也实是令人心寒。只不过事情既然都已经成这样了,傅家的又来求娶,我看那傅家大太太的意思,颇有几分提醒我们莫要忘记了恒哥儿的救命之恩哩。老爷您说,这事儿可怎么着?” 徐天罡也是长叹一声,说道,“古语有云,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我们徐家并不是那般知恩不报的人家,况且傅家也是个好人家,这事情便是拿了与老太太和老爷子说,也只有许了这桩亲事的。唯今之计,也只有应下了。” 贺兰氏说道,“既如此,那妾身就禀过老太太,趁早与傅家传递了消息罢。” 第78章 好先生代写客帖 徐天罡点头应了,贺兰氏自去康平院不提。徐明薇就在这样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傅恒被那月老的红线给系住了。走过合庚帖的形式,自然是大吉祥和之象,天作的良缘,倒让心底有些忐忑的贺兰氏对这桩挤上来的婚事也多了些底气。傅家过后又送了定亲的信物来,是一对碧玉底子的明月珰,水头足,料子有些年份了,重新雕了,又镶了足金,看着煞是贵重。 傅家如此重视,贺兰氏心里也渐渐对这门亲事越发满意起来,倒没先前那样抵触了。 期间季氏终于在十月中的时候产下了一个男婴,足有九斤多重,把徐老太太给高兴的,季氏管家时做下的那些个蠢事也不再跟她计较了不说,还连送了好些贵重东西进了二房院子。便是连贺兰氏安排下的乳母都亲自看过才放心用了,倒是季氏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在徐家有如此的脸面,自是喜不胜收,越发看重起稚子,徐明梅书读成什么样了也不再过问了,每日睁眼便只问儿子。 贺兰氏心里喜欢这个孩子,徐明薇又常宿留宫中回不得家,等徐明梅下了学,她便经常接了过大房来说话,管家的事宜也不避讳着,像带徐明薇那样亲自带着看着学,渐渐亲厚起来。 徐明薇几次回家都在贺兰氏房里见着徐明梅,虽然有些小吃醋,却也明白她的难处,但凡沐休日在家便是同进同出,同起同卧。时间久了徐明梅倒是在大房待的时间越多,连日常用的都在大房这边备了一份。 季氏坐满了大月子,小儿都快满百日了,才从奶妈子嘴里知道女儿最近两个多月甚少着家的事情,心里先是动了怒,这吃里扒外的东 西,竟跟大房养的一条狗般,招呼招呼就过了去!嫂嫂也是!自己女儿送进了宫里,便巴巴地抢起别人的来,好没道理!那么喜欢孩子,自己再去生一个啊! 还是奶妈子在边上劝解了几声,也怨不得小姐同大房亲近,自从季氏怀孕生子以来,眼里哪里还有这个女儿,都一心扑在了儿子上头。再说徐明梅跟大房亲近又不是一件坏事,那大太太待她再好又怎样,小姐总归还是二房的人,难道还能成了大房肚子里头爬出来的不成。左右都改不了这母女的缘分,徐明梅有大太太亲自带着教养才是更好哩,日后说亲事的名头都好听些。 季氏如此一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这才压了怒火,打发了奶妈子开了嫁妆箱子,寻了一副上好的平安扣让人送到了大房贺兰氏那处,权当作是谢过她幸苦教养徐明梅管家的缘故。 贺兰氏也不推辞,自在收下季氏送来的礼物,也不见待徐明梅异样些,平日该怎么着仍旧是怎么着。徐明梅倒是知道季氏房里那么一出的,见了贺兰氏倒有些愧疚,觉着自己给大伯母惹了麻烦,原本就温吞的性子,越发沉寂了。 看在贺兰氏眼里,越发心生怜意,带着管家更是用心。徐老太太在贺兰氏身边见着几次徐明梅,也渐渐留了意。这个孩子原不像她娘那样的荒唐性子,好生教养着,将来也是个好找婆家的,倒嘱咐起贺兰氏,要好生看着些。 贺兰氏自然应下了。 这年临近过年的时候,宫里也放了年假,徐明薇回到家中长住。贺兰氏便有心考验她和徐明梅两个小姐妹,将徐家待客往来的帖子这一块都划给了她们来管。 贺兰氏 笑道,“这个你们可得规划好了,不然漏了哪家的,都是极大的不妥帖。” 徐明薇和徐明梅两个相视一笑,自管着从贺兰氏手里接过去年的年事纪要本子,一齐朗声应了,“知道啦,定会处置得妥妥贴贴的。” 贺兰氏招了手让她们自己出去玩儿,徐明薇便拉了徐明梅的手跑了出去。 两人到了徐明薇的院子里,摊开了那本年事纪要凑头看了,年前这几天一般都不太会有人情往来,各家都要自己预备着过年的种种杂事,没有空暇来串门子不说,也不会这样不长眼地在这节骨眼上来瞎凑热闹。因此她们两个要注意的,还主要是正月初三以后开始走亲访友的那几日。两人比照着去年的,大致列出了与徐家有过往来的人家,哪家哪房的,今年又是个什么光景,比方说那户人家今年有没有做白事不适合上门的,或者家中有没有添丁的,等等诸如此类的变动,都是要事先心中有数的,不能贸贸然地给人家发了帖子去。 徐明薇和徐明梅两人足足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把单子给拟好了。在拿过去给贺兰氏看之前,徐明薇又多了个心眼,拉着徐明梅先去问了房师傅的意思。 房师傅虽说没有正经当过家,礼数上的事情大体上也是不会错的,细细看过一遍,并没找出什么差错,倒是好生褒赞了一遍两姐妹。喜得徐明梅笑脸看向徐明薇,这还是她第一次正式做了件什么大事,又得了师长的表扬,怎能不喜? 两人一路小跑着进了贺兰氏的院子,献宝一样将单子交予贺兰氏看了。半刻之后,贺兰氏才抬了头,指着正月初五这天的安排说道,“国公爷今年身 体不大好,听闻府里正有意向要请了寿山寺的大和尚过府坐经讲禅,恐怕到时候事忙,无暇处理俗务,先将这日搁下,换了傅家的写了帖子去问吧。” 徐明薇心里还奇怪,怎地家里同那傅家的突然好了起来,前些日子还经常看见傅家大太太使人送东西来,贺兰氏也时常将一些玩意儿送到了她院子中,还特意指明了是傅恒搜罗来的。按理说也是她们徐家欠了傅家的人情,怎地还收起他们家的东西来了? 毕竟这身子的年岁尚小,她压根没往婚事那上头想去,而且潜意识里头徐明薇也一直觉得但凡有什么事情,贺兰氏总是会直接跟她说了,因此也只当时疑惑一下,收了东西也照样赏玩,并不在意。 贺兰氏见她微怔,笑道,“多少也是有着同窗之谊,又是有恩与我们家,趁着年节便多走动着些。” 徐明薇点头应了,又问贺兰氏,“娘,帖子送与的人家是定了,只是要让谁写了帖子?我和梅姐姐字可见不得人,写了才叫人笑话呢。” 贺兰氏笑道,“小机灵鬼,要写些个帖子还不容易,找你爹爹去,或是找你们房师傅去,不都是现成的上好人选?” 徐明薇一拍脑门,是哦,她怎么就没有想到!放着身边现成的人选心里都没个章程,也真是忙迷糊了。 贺兰氏又朝徐明梅柔声道,“第一次管事情就做到这样细致,以你们两个的年纪,实属不易,回头带着你妹妹好生写了帖子,着人早些送过府去,收了回帖再行安排,总有些人家会临时出些岔子,日子上还有要调整的。前头你们才算忙完了一半,后头才是为难的哩。” 徐明梅激动得双颊 泛红,颤声道,“大伯母放心,我和妹妹自当尽力去做了。” 还有管事等着与贺兰氏回话,徐明薇和徐明梅便退了出来,跟着薛婆子去了库房领了烫金薛红笺写帖子。徐明薇不待等徐天罡下朝家来,与徐明梅两厢一合计,觉得一事不烦二主,便又牵手去找了房师傅。 房师傅这几天也是放了假,路途遥远也不想回家去,只托人带了包银子寄回家中填补家用,自己还当在徐家里待着。 三房的徐明冬还暗地里和她大姐姐戏谑说,必定是房师傅家中穷得不行,才过年了连家都不肯回,只愿留在徐家客居着。反倒遭了徐明蔷的一通训斥,为人子弟者,应心存敬意,哪有背后这样编排自己先生的。徐明冬自然又是一阵别扭发了一通的脾气,过后又后悔,她大姐姐过了年后便要出门了,姐妹没几天相处的,还这样为了一个外人和大姐姐置气,何其不智! 如此想通了,徐明冬隔天又跟徐明蔷好做一人似的,两人都选择性地遗忘了前头的争吵,抓紧绣着嫁衣等物件。 徐明冬没料到的是,一院之隔的四房徐明茉等三姐妹也是如此编排房师傅的,有说她家贫的,也有说她是个不祥之人的,只不过没了喝止之人,姐妹三个在屋子里说得热闹极了,幸亏屋里伺候的都是亲近的丫头,不然光这些闲话往外头传上一句,姐妹三个的名声都要坏了。 诸多的流言蜚语,房师傅也不是不知道。却仍每天照自抚琴练字,任底下诸多非议,兀自波澜不惊。光是这一番心境,便叫徐明薇越敬她三分,一个古代的深闺女子,都有这样豁达从容冷硬的心,已是胜过世间男儿无数。 第79章 见表亲明梅心喜 她们到了房师傅院子的时候,她正午睡起了,听了两人的来意,倒不推拒,让徐明薇和徐明梅两个伺候着研墨摆纸,照着那单子一一细心写了。虽说也就那几个人家,但会客的帖子却是一个字都错不得,师徒三个也是写了一个下午才写得了。 徐明薇让婉容拿了帖子送到大管家处,由他安排着小厮往各府上送去,自己和徐明梅两个只在房师傅房中闲坐着,拿写坏了的帖子临摹着玩儿。 房师傅看过两人写的帖子,点头赞道,“再过过一两年,你们也自己写得帖子了。” 房师傅惯常并不夸人,徐明薇先前还算是得了她几句褒赞的,对徐明梅来说却是头一次,不由得又红了脸,将自己写的帖子和房师傅写坏了不用的一起收了,问道,“先生能将这些舍了与学生吗?过年家中无事,正想在功课上加紧些。” 房师傅微微讶异,往常徐明梅可是最不好读书的一个,反应过来之后连忙点头应道,“你爱留着便留着,若是不够的,还可过来现写了给你。” 徐明梅红着脸谢过了。正要起身,便听见外头有婆子在寻她,原来竟是她表哥家的来了,又惊又喜,扔了徐明薇便跑,回头还不忘嘱咐一声,“七妹妹替我收好了先生的墨宝,回头我再来明月居取。” 看得身后的房师傅和徐明薇都是惊错不已,才想说她近来稳重沉淀了不少,原来骨子里头还是个活泼精怪的孩子罢了。 二房这次来的客人,正是季氏的亲哥哥季连海一家子,连同妻子秦氏以及长女季如芙,还带了两个儿子季正阳,季正容一齐上京城来。先前也是写过信来的,信上只说了是季连海此行是为着来探望妹妹,以及刚 出生不久的小侄子,季氏成日心思都扑在儿子上,一时忘记了与徐明梅说,所以府中各人才不知道罢。 徐明梅去的时候,下人们正在客院中穿行不停,忙着给舅老爷一家归拢箱子行李,一行两大三小,竟也运了近五十来个箱子一路跟来,看得府中下人们不禁暗自咋舌,舅老爷这要不是打算着在京里住个一年半载的吧?另外也着实让徐家的人见识了一把季家的富绰,难怪人家都说徐家的二太太就是个财神婆哩。 秦氏眼尖在人堆中一眼看见了徐明梅,连忙拉扯了一下正指派着下人的季连海,一边满脸堆了笑容迎了上来,“梅儿原来已经长得这样高啦,舅母险些一眼没有认出来,好孩子,还不快些过来让舅母好生看看,这么久没见,可想死你舅舅舅母了。” 徐明梅许久未见舅舅舅母,一时有些楞怔,似乎还在努力辨认他们似的,听到秦氏这样说了,连忙小跑几步,倒叫她舅舅急着叫道,“慢些慢些,仔细撞着了。” 转头又埋怨起秦氏来,“让孩子这样着急做什么,院子里这样人来人往的,撞坏了可怎么是好。” 秦氏也不生气,赔了笑脸道,“哎呦我的爷,知道您疼咱外甥女儿,可您这偏心也偏得太过了,我这不也是想外甥女想得紧嘛。” 说话间徐明梅已经到了人跟前,给两人行礼问了好,秦氏连忙上前扶起,笑道,“可真是个大姑娘了,先前见着还只有这么点高,如今一转眼就长得这般高,真是岁月催人!” 季连海因着家中儿子多,也是个顶喜欢女儿的,自己的那个也大了,明年就到及笄之年,便是父亲,也不好动手。因此见了徐明梅更是欢喜,哈哈笑着便 抱到了手上,唬得跟着徐明梅来的挽风脸上一白,生怕舅爷一个不小心把她给摔着了。 徐明梅胆子却大,自己父亲是个成日不着家的,又不喜欢她,从小到大抱她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这会儿被她舅舅举到半空中,反而被逗得咯咯笑了,脸上半点惧色都无。 “果真是长大了,再过两年只怕连舅舅都要抱不动小心肝了。”季连海又举着她扔了几次,玩得尽兴了才将徐明梅放了下来,点了她的鼻子笑道,“猜猜这次舅舅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徐明梅歪头笑道,“这哪里猜得着,舅舅送的东西尽多,又是稀奇的,我都极喜欢哩。” 秦氏暗自撇嘴,大把银子换回来的,再不喜欢才是奇了怪了。见徐明梅朝她看来,连忙又笑道,“你舅舅这次给你带了两箱子的玩意儿,现在院子里乱糟糟的,只怕一时还找不出来,等箱子都归拢好了,舅母打发了人给你送过去。你姐姐和哥哥都在屋子里躲懒哩,快去闹闹他们,省得懒出病来了。” 徐明梅还记得自己那两个表哥,表姐却是不曾见过,连忙点头应了,带了挽风便往客房去。 却说大房这边院子里,贺兰氏正在屋里和薛婆子闲聊,“二房的那堆子吸血虫亲戚又上门来了,这回也不知又是来讨要什么,该给的官和油水都是尽给了的,却不想还不是一锤子买卖,三年五年的来这样一回,老太太昨日刚跟我念叨过呢,不想今天就到了。” 薛婆子叹道,“可不是。寻常人家卖女儿也只卖得一会,也就这做商人家的,巴不得能卖个尽多的,竟连体面都不要了。” 贺兰氏淡声道,“且看他们这次又是为着什么吧,老太太的意 思也明白的很,这过年过节的,上门便是客,也没好慢待了人家的道理。回头你跟几个管事的婆子都打一声招呼,只当贵客待了,莫让人家说我们家失了礼数。” 薛婆子应声答道,“婆子知晓的,这便去了。” 贺兰氏点头,忽地又叫住了她,说道,“去,把薇儿给我找来。” 薛婆子只当她另有话要跟徐明薇交代,又应了一声便自行出去了。往明月居里一看,人却不在,问过婉仪她们,才知道这些日子徐明薇不在院子里的时候大多都在房师傅院子里,于是又往房素衣住处去寻,果然见着徐明薇正由那房素衣指点着下笔。因着天冷,屋里烧了**怪热的,两人都只穿了里头束身的小袄,一眼看去,不知道还当是母女两个哩。 薛婆子心里怪叹一声,赔着笑脸上前行了礼,说道,“搅了先生的清净还望原谅则个,太太喊老奴找了姑娘去哩,说是有事情要交代。” 房师傅淡声道,“既然太太有事找你,你自去吧。” 徐明薇放下笔,朝房师傅恭敬地点了点头,才站起身来。一旁候着的婉容连忙取了大毛衣服替她披上,提醒道,“姑娘小心着点脚下,莫滑倒了。” 薛婆子闻言多看了她一眼,十二三岁上下的年纪,模样出落得也好,又是极妥帖细致的,心里便多了几分欢喜,或许配了自家的小子也是不错的。 婉容叫薛婆子这样一瞧,心里便跟打鼓似的,一路再不敢吭声。好在到了贺兰氏的院子,薛婆子便自己往外头去了,这才放下心来。 徐明薇却是心里好奇,才从贺兰氏的院子里出来,怎地又找她? 进去了几下一说,才明白了,原是提醒她注意着些二房新上门的 亲戚。 “娘知道你素日与你梅姐姐要好,只是再好也得记着,你梅姐姐是梅姐姐,那些个亲戚却是不相干的外人,别净跟他们扯在一处。那家的姐儿到时候定是要与你们一块儿玩儿的,便有什么争执,也都让着些,人家是客人,我们是主人家,留神别让人说了嘴去。那两个哥儿年纪却是大着些了,没有大人在的场合下,少跟他们来往,虽说你现在年纪尚小,却也是有……”贺兰氏险些说秃噜了嘴,连忙将到嘴边的“有婆家的人了”几个字给吞了回去。 徐明薇却是耳朵尖听见了,好奇道,“娘,您说我是有什么?怎地话说一半便不说了?” 贺兰氏反应也快,摸了摸她的脸蛋,笑道,“都要六岁了,不小了,也需要注意着些了。娘今天说的,你可都记下了?” 徐明薇点头应下,“女儿都记在心里,娘自管放心。娘,哥哥们什么时候才回家来?这都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再用功也不急在这一时啊,怎地这节气头上,还不早些放人回家来?” 贺兰氏却笑她,“平日见你嫌你大哥哥嫌成了什么样,这会儿倒惦记上了。算算日子,也就这一两天的事情了。好在提前将你两个哥哥院子里的铺盖都重新晒过了,碰上这样的天气,才叫愁死人哩。” 徐明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争辩道,“谁说我惦记他们了,分明是惦记他们这次又带什么东西回来,上次说的金镶玉的棋子儿还没影儿呢。” 贺兰氏被她逗笑,一把将人搂进怀里,捏了鼻子道,“小没良心的,就知道使着法子敲你两个哥哥哩。” 母女两在房中笑做一团,门外候着的婉容朝里头看了看,脸上也浮上一个淡淡的笑容。 第80章 待新客明薇送礼 人果然是不经念叨的。 贺兰氏头天才说起过徐明柏徐明樟两兄弟,第二天下午两人便带着书童回家来了,欢喜得贺兰氏又是打发婆子烧水,又是让人准备点心的,脸上一直带了笑,倒让徐明柏看了心酸,忙拉住了贺兰氏道,“娘不必忙着这些,自有下人照应着,大半年没见,合该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徐明樟也上前拉了贺兰氏坐下,肃着小脸儿,瞳仁乌黑,小半年不见,越发显得沉静了。 贺兰氏摸了摸徐明樟的小脑袋,怜爱道,“樟儿也长高了,衣裳又要做新的了呢。” 徐明樟红了脸,显然是不太习惯被人揉脑袋,但因着是贺兰氏的缘故,才勉强忍着没动。 贺兰氏心中长叹,孩子落了地,便是见风长的,仔细算来,明柏明樟两兄弟都没多少日子是养在身边的,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能说亲的年龄了。 贺兰氏拉了两人一左一右地坐了,问了他们在书院过得如何,先生教得可好,带的银子可够用……都问清楚了才朝徐明柏说道,“你岁数也大了,离下场试手也不过一年多点的日子,总得要考出个名堂来才好去宁伯府上提亲。趁着过年在家,多多去外头访些旧时的同窗,拿人家做的文章看看,可与你先生说的有什么出入没有。” 兀然被提及亲事,徐明柏也难得地脸红了一下,一口应承下来,说道,“母亲说的极是,儿子正有这样的打算。” 徐明樟带了几分调笑地看向兄长,手指往自己脸上划了几下,原来马上就是要娶亲的人,羞死人哩。 贺兰氏捏了把小儿子的脸,笑道,“樟哥儿莫笑话别人,过了年娘也要开始替你相看起媳妇来了,你倒 提前跟娘说一说,喜欢什么样的媳妇儿,懂事些的,还是漂亮些的,还是活泼些的……只管跟娘说了,娘替你好好看着去。” 这下轮到徐明柏笑话徐明樟了,把小的那个羞得耳朵都红透了,吱唔着就要往外躲,被徐明柏一把拉住了。 “跑什么,不说清楚,仔细娘给你寻回个香二姐来。” 贺兰氏心里一个咯噔,哪个香二姐?难道儿子们在书院里还沾染了别的女孩子,装作不解地问道,“香二姐是谁,怎地没听你们说起过?” 徐明柏倒是没注意到贺兰氏的神情,笑道,“香二姐是我们书院一个先生的女儿,外头传得跟天仙一样,于是就有浪荡的趁夜摸到院子里去看了,回来直叹晦气,说那香二姐便是天仙,也是落地的时候脸先着了地罢。大饼脸三角眼,还长了一脸的麻子,倒像是个做芝麻大饼的人家。” 贺兰氏被他一番话逗笑,过了一会儿又骂道,“好个刻薄鬼!偷看了人家闺女还这样背地里指派人家,这都是哪个人家的浪荡子,以后少跟人家来往了。” 徐明柏明显一噎,便是徐明樟都是一脸便秘色,倒引着贺兰氏好奇追问道,“是谁家的公子?” 徐明柏觑她一眼,轻声回道,“是宁伯府的三公子哩。” 这下轮到贺兰氏发怔了,两个儿女的婚事没一桩是她自己做下的,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坏了。 徐明薇从薛婆子口中得知两个哥哥已经回家来的消息,连忙赶了过来,正巧遇上贺兰氏从徐明柏院子里出来,连忙上前请了安。 贺兰氏替她拢了下散乱的头发,笑道,“你两个哥哥刚回来,说一会儿话便出来吧,别累着了他们。” 徐明薇点头应 了,徐明柏却是已经听见了她的说话声寻了出来,一把便将她举着抱了起来。 “娘说你长高了也重了,果然是真的哩。” 徐明薇朝他笑了笑,自豪道,“那是自然,我比大公主和杨姐姐都要高了。” 要说徐明薇长高这件事情谁最郁卒,非大公主莫属了。杨瑾希,左家的两姐妹,都长了些个子,唯有大公主的身高一直没有变过,连跟着比高的兴致都没有了。 徐明柏很快放了她下地,见徐明樟也出来了,拉过她的手笑道,“你四哥哥给你带了好些新鲜东西呢,都在后头的箱子里,特意叫婆子们放着没收拾,就等你过来哩。” 徐明薇一听又有礼物,自然是十分欢喜的。高高兴兴地跟着两个哥哥进屋看了,有包着各种小虫子的琥珀,也有绢丝做的扇面,还有江南丝织局出的双面绣波斯猫的帕子,其中最为珍贵的,还是一个小巧的金色怀表。徐明薇连忙打开看了,触感一摸便是足金打的,表盘上更是用了各色宝石镶嵌了刻度,做工十分细致。 徐明柏早知她会喜欢,笑道,“这是南洋商船上下来的,本来想给你定做一个,只可惜日子凑不上,将就着买了,可还喜欢?” 徐明薇点点头,说道,“谢谢大哥哥和四哥哥,这些我都是极喜欢的。” 徐明樟憨厚地笑了笑,并不说话,倒是徐明柏怕她不会用,抱在膝盖上细细地教了。兄妹三个凑在一起说了半天话,直到婆子来催,徐明柏才让下人抱了小箱子将徐明薇送了出来。 回院子的路上正好碰到徐明梅和她表姐。徐明梅一看清楚是她便喜道,“正要去你屋子玩哩,竟在这儿就遇上了,这是我舅舅家的姐 姐,七妹妹你跟我一样叫她芙姐姐就好了。” 徐明梅转身又朝季如芙笑着介绍道,“芙姐姐,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七妹妹了哩。” 徐明薇看她身后那女孩大概十三四岁的年纪,十分匀称的鹅蛋脸,只是眉毛画得不好,显得面相有些凶。那姑娘也在静悄悄地打量着她,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将她上上下下的打扮都看清楚了,眼里不禁流露出了几分鄙夷。 徐明薇因是待在家中不见客,今天穿的便是十分素净的一套裙子,头上什么钗环都没戴。说是素净,其实也不过是少了些刺绣花样,衣服料子却是极好的,是皇后娘娘在中秋的时候赏给各家伴读的御用素年缎,宫中女眷大多用这个来做中衣,贪图它料子服帖顺滑,又十分轻便透气罢。 徐明薇却觉得用这料子做中衣是可惜了的,便留了一段让府中绣娘做了这套宽袖的对襟裙子,中间用了粉镶金的宽腰带系了,倒也好看。徐明兰后来也仿着她的样子做了一套,只不过腰带的颜色换了深绿配紫的,连老太太见了她们两个都夸,别有一番味道。 季如芙哪里知道这料子的珍贵,不过看着徐明薇头上光光的,耳朵脖子上也是一件首饰都没有,衣服又穿得素净,便没把她看在眼里。心想这徐家原也是大富之家,听说早些年没落了才有了她姑姑进门这件事,眼下见了大房的女儿也不过是如此打扮,看来果真不假。 徐明薇当然没错过季如芙眼底的那一抹鄙夷神色,心里对这个芙姐姐便有了几分认识,当下放过,只对徐明梅笑道,“这便是人家说的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我刚从我哥哥院子里过来,你们要是再早一些去我 那里,我倒是不在哩。” 徐明梅惊讶道,“大哥哥和四哥哥今天回来啦,那大伯母可要高兴了。” 徐明薇笑道,“可不是。我看我娘走路都带风哩。” 徐明梅也笑了起来,看到婆子手里捧着的箱子,打趣道,“这必定又是大哥哥和四哥哥进贡了的吧?” 季如芙眼神便是一闪,勾着脖子往那婆子手上看去。徐明薇心里发笑,拉了徐明梅往自己院子里去,笑道,“他们也知道不送些东西与我,回家来没安生日子过哩。” “也就大哥哥和四哥哥愿意宠着你罢,七妹妹有时候我可真是羡慕你。”徐明梅叹道。 “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不是也有两个表哥和舅舅嘛,每年往你院子里送的东西还少啊?芙姐姐,你说是不是?”徐明薇说道。 季如芙一想到自家每年往京城里送的东西就心疼,这会儿被问到了还得笑着应和了,好不着恼。 徐明梅想说表哥和亲哥哥又怎地能比,只不过碍于季如芙也在场,忍了没说。 到了徐明薇屋里,季如芙这才觉出自己先前竟是走了眼,她也是富户出身,御用内造的东西虽然不认得,一个物件值不值钱还是有些眼力界能看出个大概来的,一时竟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才道原来大房是真的富贵,这才对徐明薇亲热起来。 婉柔等人如何看不出季如芙是什么样的人,心底暗笑这二房太太的亲戚果然也是些浅薄的,面上仍旧当贵客一般待了。等到两人要走,婉柔才上前送了徐明梅和季如芙一人一对平安扣,玉是一样的,只不过上头打的络子颜色差着些,徐明梅拿到的是红色的,季如芙的是粉色的,一看便知是合了她们名字里头带的花色。 第81章 巧算计傅恒邀见(上) 徐明薇是不知道贺兰氏还备下了这样两对平安扣,因此也是婉柔对了两人解释,“第一次见表姑娘,也没什么好送的,正好太太前些日子去寿山寺,拿定好的平安扣让法印师傅开了光,还望表姑娘别嫌弃,自管着收下。” 季如芙低头看了盒子里陈着的那对平安扣,也是上好的羊脂玉,并不是什么便宜石头,心中便是欢喜,笑道,“这贸然上门来,又吃又拿的,倒叫人脸红,不好意思哩。” 徐明薇在一旁劝了,徐明梅也让她收下便是,季如芙客气着推辞了一遍也就收了。回去拿了从大房得来的平安扣给秦氏看,不无得意地说道,“大房太太也是会做人的哩,才上门就准备了东西,娘你回头多跟姑姑提提,往后她们出门也带了我去,想必也是会同意的。” 秦氏看那羊脂玉上手温润,心中也高兴,应道,“乖乖儿放心,娘就你一个心肝宝贝,这次带了你上京本来就是为着这事儿来的,自会向你姑姑提的。你也要暗自忍耐,莫再像在家一般耍性子,别得罪了这家的姐儿们。” 季如芙撇撇嘴表示知道了,左右也就是这么一阵子,忍一忍便忍一忍罢。 等徐明梅她们走了,婉柔才心疼道,“本来那平安扣是太太给您和六姑娘备下的,倒便宜了那个姓季的了。” 徐明薇愕然,继而笑道,“给了便给了,休要再提起,省得被人听见了。” 婉柔吐吐舌头,这才算是揭过了这一节。 因着有表哥表姐们在家,徐明梅这些日子倒不常来明月居了。徐明薇整日跟着贺兰氏管家,大到外头铺子的年底盘账,小到家里管烛火的该是个什么算 计,节气上要增多少灯油,事无巨细,都需贺兰氏最后验看过账本,越发让徐明薇觉着管家不易,也难怪季氏才管了没几天便不成样子了。 虽说萧规曹随,前头都有度量可以参看,然而也需要个精明的当家主母在后头看着,才不至于被管事们合伙蒙蔽了去。 忙忙碌碌中,己巳年终于在爆竹声中来了。徐家老少在大年三十这天晚上拜过祖先,一起在正厅中吃过年夜饭,便到镜湖水阁那边听戏。唱得是传统剧目五女拜寿,和前世越剧内容相差无几,如果不是哪个穿越前辈改的,就只能说艺术创作总是有它的相似之处。 徐明薇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熬过夜,过了末时就不停地打哈欠流眼泪,但因着要守岁的缘故,贺兰氏虽然心疼,也没放她回去睡觉,只让薛婆子她们看紧了手炉,莫困顿得连手里碳冷了都不知。 如此艰难地熬过子时,家人奴仆们点了许多的平安祈福灯,外形和孔明灯并无外致,只不过颜色都是换了红纸的。贺兰氏连忙推醒昏昏欲睡的徐明薇,说道,“薇儿快看,放灯了。” 徐明薇在贺兰氏怀里抬头,果然见着天空中满是红彤彤的灯,倒把半片天都照亮了。 “真好看,只是今晚上水龙局的又要忙个通宵了吧。” 贺兰氏笑道,“除夕夜人人都放平安祈福灯图个吉利,新年都有个好兆头,因此这也是禁不了的事情。屋子被烧了也能是当被喜气冲着了,左右还有商会的帮着盖新屋哩。” 徐明薇心想,只能庆幸出席时候人人守岁,屋子着火时不至于烧了人罢。强打着精神看过了灯,才叫婆子抱着回了院子,哪里 还肯让婉容她们伺候着换衣裳洗漱,头刚沾着枕头就睡过去了。 这一睡便到了初一中午,贺兰氏早交代过丫头们不必叫了她早起,这一天全家都免了规矩不用上放请安,默许了大家赖床睡个好觉哩。 徐明薇起了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已经换过了,想来也是婉容她们做的,倒真是困得不行了,竟连被人翻动着换了衣裳都不知道。起了发过二钱银子的红包,一屋子的小丫头们都高兴的很,走路脚步都轻快了。雪团大概昨天晚上也被爆竹吵得够呛,见着徐明薇起床也只懒懒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揣着爪子眯眼睡了。 徐明薇便让婉柔去大厨房多要一条清蒸鱼来,照样是什么作料都不用放,只当给雪团加餐了,又解了荷包让婉容去外院寻碧桃,里头还有半两碎银子,连着荷包一起当了压碎红包给了。忙过这些,才听到前头贺兰氏派人来找,原是老太太要上寿山寺去烧香,图个热闹,连着孩子们也一起叫上了。 大年初一上山礼佛的人倒是不多,跟着长辈拜过菩萨,徐家的几个女孩子们嫌香火熏人,都跑到后山园子里玩。 徐明茉三姐妹也不理会别人,故意快步走到前头离其他人远远的。徐明梅忙着应付季如芙,徐明薇和她说话,十句总对不上三句,渐渐得也走散了。倒是徐明蔷和徐明冬,似乎是心里对贺兰氏有所感念吧,对徐明薇格外地照顾,一直跟在她身边走动。徐明冬虽然对她还是心有介怀,但因着自家大姐姐的态度,朝着徐明薇也总算有了些笑脸。 徐明薇心里正觉着徐明蔷这样体贴也是怪累人的,那头便来了个眼生的小 丫头,见着了她面上便是一喜,连忙快步走了过来,脆生生地说道,“七姑娘,奴婢可找着你了,太太在前头有事要找你呢,快随奴婢这边走。” 徐明薇狐疑地看了看她,确定自己并不认得,问道,“你是哪家的,怎地平日里没在大院里头见过?” 那丫头也不慌张,盈盈拜道,“奴婢是黄麻衣家的,行五,刚来家里,所以姑娘不曾见过哩。” 徐明薇见她神色自若并不像说假话的样子,应道,“太太找我为着什么事情,你可知道?” 黄五抬眼说道,“这个奴婢倒不是很清楚,太太身边的薛妈妈过来传的话,奴婢人小跑得快,这才让奴婢来了。” 徐明薇再不疑她,转身朝着徐明蔷和徐明冬说道,“既然前头太太有事找我,明薇便先过去了。大姐姐四姐姐你们先逛着,我等会儿再来寻你们。” 徐明蔷也是看那丫头生得落落大方,又张嘴就说对了贺兰氏心腹的名头,便没生疑,朝徐明薇点头笑道,“无妨,妹妹既然有事,过会儿再聚也是一样。” 徐明薇于是跟着黄五去了,婉容却是来过几次寿山寺的,见那黄五带的路明显不是朝着大殿的方向去,而是越发往后院去了,才警觉地拉住了徐明薇,喝道,“你究竟是谁?要带我们家姑娘去哪里?” 黄五见自己行迹败露了,脸上一阵焦色,慌神道,“姐姐莫怕,我并非存了歹意,是我们家公子有些话要和姑娘私下里说,总得避了人耳目,也是情非得已。” 婉容哪里听得她说,护着徐明薇便要走。倒是徐明薇心里还存了些疑问,她统共都没见过几个公子,又是谁要想着法 子见自己一面?还不待她问出口,傅恒便从花墙那头走了出来,微红着脸咳了一声,才道,“明薇妹妹,是我找你有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婉容大概是吓得呆住了,竟没有出声阻止徐明薇,眼睁睁地看着她朝着傅恒走了过去。等她反应过来想喊她一声的时候,徐明薇似是察觉到了,回头看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婉容死了心,和那黄五一块儿守住了花墙,心里简直是烟熏火燎,又急又怕,这万一从哪里忽然冒出个人,被人撞见了,可如何是好?姑娘虽说年纪还小,那傅恒年纪却是足够大了。 黄五被婉容责怪的眼神一扫到,恨不得能把身子缩得更小一些,看不见才好哩,一边却又竖着耳朵留神听着花墙里头的动静,然而傅恒和徐明薇全是压低了声音在交谈,根本听不到什么。 婉容又横了她一眼,带了怒气低声呵道,“贼头贼脑的,还待要偷听主子说话吗?傅家便是这样的家教,带出来的下人一点规矩都没有?” 黄五被她说得脸上红红绿绿,本来就心虚,哪里还敢还嘴,连忙老实地站了,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做鬼。 花墙另一头徐明薇正淡声问道,“傅家大哥哥找我何事?为何不托了宁慧姐姐来说,这样私下相约,总归不太妥当。被人瞧见了,我年纪毕竟还小,与你却是损伤更大些哩。” 傅恒不知为何脸上又是一红,低声说道,“原是我的不是。只是今日要跟明薇妹妹你说的话,不当面说破,总觉着欠些诚意。” 徐明薇心里奇怪,自己和他又有什么相干的,又猜或许这便是近来徐家与傅家越走越近的原因罢。 第82章 巧算计傅恒邀见(下) 傅恒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都知道了,心里怪罪自己,连忙解释道,“当日之事,是我鲁莽,只想到了小郡王和我妹子互有相属之意,却迫与双亲的意思不敢直面,才给他出了个这样的馊主意。直到事情做下,我都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毕竟当初收买法印和尚他们做得十分严密,也不曾走漏任何风声,想来总归是于你的闺誉无碍的。却不料,这事还是被家慈家严知晓了,可见这世上总归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时候家母也上门与你母亲坦陈过事实,因着我的缘故,坏了你与小郡王的定亲结礼,家母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愧疚,上门与你母亲提了你我的婚事……” 傅恒说到这里,脸上又是一阵红,他到底是知晓一些人事了,明白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成婚意味着什么。虽然对面站着的还是个小女娃娃,提到这个还是不免有些尴尬。 徐明薇见他不说话,语气十分平静地问道,“所以你是来和我说什么?这门婚事并非你所愿,你想退亲吗?” 眼前的少爷虽然才十二岁,眉眼十分俊秀,鼻梁又生得高挺,显然可以预见得到,将来会长成一个什么样子,想来也是闺阁女子一生向往之所托吧。但落在徐明薇眼里,傅恒也不过是个长得好看些的正太,要她对着这样的傅恒生出什么眷恋不舍之情,也实在是太过强人所难。退亲这两个字,便出口得十分容易。 傅恒却是一副惊着了的表情,他正想问徐明薇是不是还不懂得退亲的意思,迎头正好对上她投过来的波澜不惊的眼神,那模样岂是不懂,分明是知道的,或许还比 他更明白那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可她怎么就能这样轻飘飘地扔出这两个字来呢? 怕引起徐明薇的误解,傅恒连忙解释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这件事一开始便是我做错了,傅恒虽然不才,却不想明薇妹妹你因为我。再承担一次错误的后果。” “什么意思?”徐明薇不解地皱眉,到底是要退亲还是不要啊?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明薇妹妹你心里过不去,并不愿意嫁与我为妻,那我便是被家慈家严打死,也需替明薇妹妹你了却这桩婚事,回去与二老提了,总归不会叫你为难。这桩婚事并未过了明路,是退是成,全由你决定。”傅恒把压在自己心里许多天了的话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顿觉轻松良多。 徐明薇心想原来这便是贺兰氏瞒着自己的事了,毕竟自己岁数还小,中间又横插了一节小郡王的婚事,也难怪贺兰氏没跟自己提起,背地里还不知道怎样生恼呢。心里又奇怪贺兰氏怎会在知晓了傅恒在里头兴的风作的浪,还肯点头应了这门亲事呢。但眼下却不是深究这个问题的时候,傅恒正一脸紧张地等着她的回话,于是朝他沉声说道,“定不定亲,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问我又有什么好问的。我娘既然肯点头允了,总有她的道理,不至于害了我罢,如此我听了便是了。” 抬头却见傅恒稍显失望的脸色,笑道,“傅家大哥哥如果不愿,大可自去与伯父伯母说了,总归是没有过了明路,与我也无碍,搭伙过日子的,是得好好挑个合眼缘的。” 傅恒却不是在失望她不肯退亲,而是失望与她原来也 是个盲目听信长辈之徒罢了,观其言其行,还道是个随行自在的,竟是错看了她。后头又听她说让自己自便择其行,心底又是一惊。哪有女子说起自己的婚事来,这般毫不在意,权当蒙眼投环,投中哪个便是哪个!傅恒心里又闪过一丝怪异,颇有些不得意,他自问也是同辈**课人才等各方面都是极好的,徐明薇却这样毫不在意随他来去,仿佛嫁给谁都无所谓的样子,倒叫他自个人先难受了起来。 这样的洒脱,却又是极听长辈的话的,落在她身上,是那般怪异的矛盾,又是那般怪异的和谐。 傅恒忽然觉着自己看不清眼前这小姑娘了。明明她才是年幼稚弱的那一个,可自己站在她面前,却是掉了个个,先前与她说的那些话,天真幼稚地令人发臊。 傅恒越发不敢看徐明薇那一双平静无澜的眼,走的时候那形容,简直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只丢下一句便带着黄五快步离开了。 “既如此,那就当这门婚事是定下了了,往后我自当娶你过门,以赎其罪。” 这一句婉容听得分明,愕然看向徐明薇,怔怔问道,“姑娘,傅家大少爷说得可是真的?” 徐明薇点点头,并不见得十分欢喜,“若他不是故意冒着落个浪荡子的名声来寻我消遣,那便是真的了。” 婉容却不曾想过自家小主子会这样早早定下婚事,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片刻后才在徐明薇身后轻轻说了一声,“傅家也是个好人家,是好事哩,太太也是用心寻了的哩。” 徐明薇回头看她一眼,并不做解,柔声笑道,“谁说不是呢。” 这事儿 主仆两人对谁也没提起,仍照样去了大殿寻贺兰氏,随徐老太太等人烧过平安香,这才收拾了马车,女眷们开始返程。 徐明蔷见她一去不复返也没在意,只好奇问了一次贺兰氏找她做什么,可有什么着急要做的,被徐明薇随便寻了个由头打发了去,一路无话。 这一段小插曲很快就被徐明薇抛之脑后,过年实在有太多亲戚要走,来家的客人也多,加上季家的表姐表哥们也时不时地跟着徐明梅来大房这边玩,她光是应付这些便要晕头转向,对于忽然间自己就是许了人的人了这一事实,她并没有多少的真切感。 到正月初五这天,傅家果然是有空,除了季氏还出不得门,徐家贺兰氏这一辈的年轻媳妇们都携礼上了门拜访。徐明梅自然是要跟着贺兰氏的,连着季如芙也一起跟着来了。傅家的几个女儿也都在,彼此相互熟悉过,由着母亲婶婶们闲坐在花厅里聊些家长里短,她们倒落得个清净,只喝茶吃果子,也凑在一块儿说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徐明薇的错觉,她总觉着傅宁慧看她的眼神都带着躲闪,总归没有以前待她亲热了。换做是她,玩伴险些成了自己情敌,这关系也的确是尴尬难以自处。因此也不为难她,倒和傅家二房的几个小姐玩闹起来。 只是与自家不同,傅家庶女也是看重的,在场的好几个便是姨娘生的,也并未养在太太房里,仍同嫡女一般教养着,因此姿态都自有一番磊落,倒不像徐家的几个庶女,见人总是带了几分畏缩,缺了些底气罢。 季如芙不愿和傅家的庶女多打交道,恰好瞅着空儿 挤到了傅宁慧边上。傅宁慧又是那样周全的人,便是不喜那人,也能让人觉着相处融洽的。一来二去,两人便说到了一处,才盏把茶的功夫,已经从苏杭的丝绸说到了秦淮的胭脂,十分热闹。 徐明梅有些不解地看了徐明薇一眼,往常这样投机的该是她们两个才对,怎地今天两人都有些怪怪的。既然表姐已经有人陪着,她也乐得轻松,转头便加到徐明薇这桌来,打起了花牌。 直到家去,徐明梅避开了季如芙,问徐明薇和傅宁慧是怎么了。 徐明薇也觉着有些奇怪,照理说也是他们傅家对不起她吧,可看傅宁慧的样子,倒像是她做错了似的。只是这其中的缘故,她也不好跟徐明梅往细里讲,含糊应付了过去。自此,傅家却是鲜少再去玩了。 傅恒做下的事情,傅宁慧其实事先也是不知情的,等到事情做成了,傅恒帮着小郡王到后花园里来找她,傅宁慧才知道他们静悄悄地竟瞒着大人做了这等大事。又惊又慌,心里又怪小郡王没得四处招惹人,既然心里有她,前次在花园中撞见徐明薇时,又为何缘故惊为天人地摔了一跤? 但她到底还是忍在了心里没问,这根叫徐明薇的刺却是深深扎在了心底,以至于后头知道王氏亲自上徐家定下了徐明薇做她的大嫂,傅宁慧更是心中郁结,怎地就这般阴魂不散,非得缠住了一个不可?!便是心意玲珑如她,在自己家中再一次见到徐明薇,也难免失了应对,竟说不上来与她是愧疚多一些,还是怨恨多一些。心中乱作一团,理也理不清,傅宁慧只好先远着徐明薇相处了。 第83章 初潮至明薇成人 平日还好,各自在家少走动些,也就避开了。但到进宫伴读那几天,两人总是无可避免要打照面的。徐明薇本**是个孤傲的人,万没有人家不待见她,还死命凑上去的,倒跟徐明兰渐渐要好起来,连着左家两姐妹也处得熟了,徐明兰仿佛完全忘记了之前她还说过这两人的坏话,也慢慢有了大姐姐的样子,记得照顾着些妹妹们。 徐明薇心中暗暗感叹,人果真是最会变化的,谁能想到最后她和傅宁慧渐行渐远,与徐明兰还有几分知心的交情? 好在宫中的日子忙碌,一眨眼便过了。方梁两位师傅虽说教书的重点还是落在大公主身上,国艺大师这个名头却不是吹出来的,便只分了三五分心思在余下众人身上,也尽够徐明薇等人受用的了。回家还有房师傅的沐休牌小灶,徐明薇学问不精进才叫奇怪了。没到六年,六艺便小有所成,贺兰氏看在眼里十分欣慰,总算是没有白费了这几年的光阴。 徐明蔷早在五年前出嫁,徐明茉次年也嫁了出去,公中那份嫁妆众人都是一样的,但因着徐明茉要嫁进门的是郡公府,凉氏才狠狠心又添了些体面,凑够了一百八十抬红妆送了嫁,但底子铺得有多满便不得而知了。 相比起来,倒是徐明蔷的踏实些。慕容氏被夺了的那份嫁妆全由老太太做主,将京城的地换了一半,折合成银票给添了箱子,另一半却是放着没动,田契跟着银票让徐明蔷一同带去了夫家。徐明蔷是远嫁,成亲三日后回门与众姐妹见过一次,之后便再没回来过了。从托人送回来的家信来看,徐明蔷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成婚后不到两年,便生了个 大胖儿子,妯娌也是连着生子,欢喜得婆家上下都拿她当福星,彼此都客气相处着,日子自然是容易过的。 徐明茉嫁得近,一年到头却是常见。原先她也只是有些小性子,脾气坏些罢,但这一嫁了人,说话都多了几分刻薄,眼里时刻闪着讥诮的光,说话十分难听。 贺兰氏便时常拿徐明茉来当反面教材,教训徐明薇道,“你看你二姐姐,当初不听劝,只看表面风光,如今进了门,才知道苦头哩。未及成亲先纳了贵妾,进门便矮了人家一截。那二房太太又是个极爱掌控的,在她手里讨生活,站有站的规矩,卧有卧的规矩,做客还好,人家忍耐你,做儿媳便是极大的不好了,横竖撇那都能让她挑出个错来,还怎地过日子?所以说女人最紧要的,还是要找个好婆家,远胜过找个能干相公哩。” 徐明薇心想,这大概便是世人说的,一个茶壶一个盖吧,徐明茉多么张扬的人,大了反而受起婆母的蹉跎,隐性吞声,补了多年的修为哩。 这些年各房的庶女们也接连着出嫁,回家来却觉着她们眉间愁苦多欢乐少。徐明梅便跟徐明薇咬耳朵,这女人一成亲,便是在走下坡路哩。听得徐明薇乐不可支,没想到她这万事不愁的梅姐姐,原来也在担心自己日后的婚事。 这倒让她想起季如芙来。 “你那个大表姐如今怎样了?找了什么人家?”徐明薇歪头问道。 季家六年前赶着过年的时候来徐家上门,抱的便是依托着徐家,为季如芙在京城里寻一门亲事的心思,没成想徐老太太并不接招,虽说在家待客,出门做客赏玩也都带了季如芙同去,贺兰氏等人却是 知道老太太心意的,并不当着太太们认真介绍,众人也只以为季家是来访亲的罢了,未尝往婚嫁上头多想。因此京城整个春节社交季一过,季如芙一家什么也没有捞着。最后还是秦氏催着季氏在京城里相看了,结了一门穷亲事,次年季如芙便嫁给了翰林编修李长仓。 因着面貌丑陋,家中又有老母常年卧病,所以李长仓虽是做得好官,京中熟知的人家却都不愿意将女儿嫁过去受苦。他自己心气又高,不肯娶个村妇了事,这才蹉跎到快三十了还没成家。季氏托了人这么一打听,便打听到了他这处。本还担心这户相看来的人家并不十分如意,没成想她哥哥倒是十分欢喜,说什么面貌丑些也不打紧,男儿自当不重容貌而重才;家中没些钱财也不要紧,他家有的是。 那李长仓对这门送上门的婚事自然也是极满意的。他没财没貌,女方竟都有了,这不是天底下的便宜事都归到他家来了吗! 常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还不噼里啪啦响?纵使季如芙百般不愿,绝食上吊什么都试过了,季连海却是吃了称砣铁了心,放了狠话,便是季如芙身死,吉时一到也把牌位给李家送过去。未及成婚便死了的女儿是入不了祖坟的,季如芙也怕自己成了孤魂野鬼,死后孤独零落,闹了两三个月,也就死了心,听季连海的嫁了过门。 “现在大表姐过得可苦了,她那婆母病也就病吧,偏生爱折腾人,但凡是丫鬟们能做的事情,全要我大表姐亲自做了才肯,不然就哭闹骂她不孝,黑了良心,又是绝食又是以头抢壁的,我舅母去看了一次,哭着回来了,过后再不敢去 ,说是怕看了伤心。”徐明梅叹气道,“这伤心也是真不值钱,一个翰林编修的女婿便补上了哩。” 徐明梅又道,“所以我才说女人一成亲,便是开始走下坡路了啊。我娘已经开始给我相看人家了,前些天我在她门口偷听到的。七妹妹你说怎么办啊,万一我娘也给我找一个这样的人家可如何是好,想着日后要受这样的气,还不如一头碰死了干净。” 徐明薇嘴上安慰她说不会的,二婶婶总归还是疼她的,却连自己都骗不过去。要是有个正三品以上的人家,家境也同季如芙的婆家一般,季氏肯不肯把女儿嫁过去?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倒也不见得全是坏的,你看看我们家,大哥哥娶的宁伯府的小姐,我娘不是一点没有为难她,我看我大哥哥也是十分喜欢我嫂嫂哩,两人成日黏在一块说说笑笑的,进门都得先让小厮早些通报了,省得长针眼哩。”徐明薇做了个害羞遮脸的动作,总算让徐明梅心里松解了些。 “你哥哥嫂嫂那样的,毕竟是少数。便是看我们家,像你娘这样的好婆婆又有几个?你看那三房的二哥哥,娶了妻还不是天天吵闹不休,连着二嫂嫂多留了二哥哥在房里说了会儿话,都叫三婶婶给打了脸,闹得整个家都知道,好是没脸哩。”徐明梅轻轻摇着小扇,嘟囔道。 徐明薇也是知道这件事的。三房的徐明松,去年底才成的亲,慕容氏便时刻盯着儿媳妇娄氏的肚子,恨不得一夜便大肚,第二天孩子就呱呱坠地了。娄氏顶着婆婆的威压,越发紧张,这成婚都快大半年了也没个音信,这才着急了留徐明松在房里晚了那么一刻。这又是 点着慕容氏的火药桶了,她是最看重儿子的学业的,哪里容得下勾着儿子学坏的媳妇儿,站在院子里便开口数落了起来,把房里两人给臊得!徐明松小半个月没敢着家,全宿在书社中了。 像慕容氏这样的也算是奇葩,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好好的一对小年轻,能生的只怕都要被吓得生不出来了。 她听得耳边没了摇扇子的声音,回头去看时,才发现徐明梅早就睡去,扇柄已经半个脱落出手去,再有一会儿,就要掉到床下去了罢。她摇头失笑,待要去捡,一只纤白如玉的手已经捡了递了进来。徐明薇认出是婉容,笑着问道,“什么时候了?” 婉容怕吵醒了徐明梅,低声回道,“三更了,姑娘该早些睡了,明天一早还得进宫哩。” 徐明薇应了一声,躺回到床上却是没有半分睡意。心里想着前半生的各种过往,忽地身下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热流袭来,她暗叫糟糕,不会这么早就来了吧,她前世还是快初二的时候才来。 连忙起身一看,雪白的床铺上果然已经晕过血红的一团。婉容听到动静,扶了灯来看,一眼便望见了床铺上的脏污,喜得险些打坏了收拾的灯。赶紧去叫了婉仪她们起床伺候,又让晴雪居的人来接徐明梅,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在徐明薇这处也是睡不得了。 一下子各院的都被惊醒。要热水的,问月事带的,讨暖宫之物的……不一时,徐明薇来了葵水的消息便传到了贺兰氏房中。徐天罡还睡得迷迷糊糊的,伸手往边上一捞,哪里还有妻子的踪影,一问房里伺候的,才知道是女儿成人了,又倒头睡去。 第84章 好盘算王氏讨妾(上) 明薇自穿越以来第一次觉着如此的窘迫,屋里一堆丫鬟对着她换下来的床褥子捂嘴偷笑,婉婷年前才嫁了人,因此碧桃顺势补了进房,此时对着那床单瞪了眼好奇,实在不明白怎地好好的一个人,睡着睡着就流了血了? 众人见她年纪比徐明薇还大上两岁,竟还没来月事,也不好取笑她,只当作寻常事情与碧桃解说清楚了。她这才知道,原来行了葵水,便是真正长大了哩。 天启这边虽然也是视经血为不详之物,但少女初潮却是要合家庆祝的,颇有些小及笄的意思。贺兰氏披了外袍便来到明月居来看徐明薇,等丫头们将干净床铺换好了,便和女儿一块睡下,指点她以后该如何用那月事带,又该忌讳些什么,如何保养。 母女两个头碰着头,说了半宿的话,这才累极睡着了。原来这贺兰家出来的女儿,差不多都是这个年纪来的月事,比中原这边的要早上许多。一旦成了人,后头便跟揉面团一般,该凸的凸起,该凹得凹下……等到十四五岁时,原有的三分底子,便出落得十分了。 第二天一大早,贺兰氏便使了人往宫里送了信,免了徐明薇这几天的学堂,另外又着厨房的婆子们染红鸡蛋,合着月桂一起,拿精致的篮子装了,送至各家交好的府上去,这就算是正式宣告徐明薇成人了。 总之这令人尴尬的半成人礼一直持续了好几天,好在徐明薇也不用出门,全宅在了自家房中,也省却了看家人意味深长的眼色。她倒不是避讳大姨妈这件事情,而是这样属于私密的事情被堂而公之地抖落出来,人人都知道她身上有什么状况,总是让人不那么高兴的。 徐明梅第二天也来 院子里看她,虽说她比徐明薇大上一岁,发育地却慢一些,因此对这事格外地好奇,问了徐明薇一上午的问题,把她问得烦了才被婉容她们巧笑嫣然地推出了院子。 要说对徐明薇成人最高兴的,除了贺兰氏,恐怕就是王氏了。 当初虽然也是她亲自上门求的婚事,就为着能寻一个妥帖的生辰八字压得住傅恒。可如今傅恒都已经十八岁了,同辈的有好几个都已经娶了妻生了子。与人说笑起来,看人家臂弯里已经抱上了孙子,她如何能不急,不羡慕? 可再着急再羡慕,徐明薇今年也才十一岁,离能嫁人还有四五年的光景。这四五年间,要是抓紧一点,老大都能牵着老二抱着老三了。王氏便又怪起法印和尚合的八字来,虽然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徐明薇和傅恒的八字她也是找了好多大师看过的,全是天作之合之象,合一次被人恭喜奉承一次。王氏倒宁愿听见些坏话哩。 如此才慢慢死了心。 收到徐家送来的红鸡蛋,王氏心里也渐渐拿定了一个主意,孩子是生不了的了,但房里人总归还是要备下的。十八岁的小爷,傅恒的屋里已经是极干净的了,除了十六岁那年导人事的通房丫头,拢共也就给了两个,也不见他十分欢喜,细问那两个丫头才知一年也没得几次,终归还是在书院的多。 王氏更觉自己亏待了儿子,猜他大概是不喜欢那两个丫头长相平庸。坐在房中越发想定了,才让婆子收拾了一份女儿贺礼,连着上门的帖子一起送过了徐家。 贺兰氏自然是有空的,第二天便坐在家中等着王氏上门。 原本还以为她是来道喜的,不成想话还没说过三巡,王氏便将机锋 抖了出来,要与傅恒先纳两个房里人。什么意思呢?同样是做通房的,像王氏之前挑来教导傅恒人事的通房丫头,将来主母过了门,多半是轰走的,并无名分。而“纳”的房里人,日后却是明着定下来要做妾的,等于是在徐明薇还没过门,傅恒的后院里就多了两个她的“好妹妹”。 贺兰氏满怀的高兴被王氏一大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当场就变了脸色,“原来你家是这样的规矩,倒是不曾讨教,改明日我自上府中问问你们老太太,傅家是否都是这样的!倒不如散了好!欺人太甚。” 王氏被贺兰氏一通不留情面的抢白,脸上也难看起来,辩解道,“亲家不必动气,这还不是体谅着薇儿还太小,便是日后过了门也需些日子缓缓,有几个姐妹在身边帮着分忧,岂不是两全?” 贺兰氏冷哼一声,怒道,“闲话莫说,薇儿又不是今天才差着恒哥儿七岁,怎地到今天了才来说嘴?罢罢罢,你我回头各自禀了两家的老太太,我也自当将这些年你送来的东西理出来还给你家罢,好在这么些年,我不曾吐了一个字给薇儿知晓,你着人送来的东西,便是一件都不曾落到薇儿手中。你家恒哥儿年纪大了,我家也不好拦着你纳妾,就这样一拍两散罢!” 王氏本来是算计着,但凡女儿家知道自己已经定了亲事,男方又时不时地送东西过来,总是要念上一念,想上一想的。日子久了也就在心底扎了根,遇上别的也不肯嫁了。她万万没料到贺兰氏竟然如此沉得住气,将两家的婚约瞒得死死的,这下哪里还拿捏得住徐家。又见贺兰氏动了真气,这才急了,连忙拉住她不让她走,一边赔了笑 脸说道,“怎地还真生气了,我这不也只是说说,问问亲家你们的意思嘛,不行也都有的商量,赶紧坐下罢。” 贺兰氏其实心知肚明,傅恒那样的年纪和品貌,房里人这种事情是决计拦不住的,就算家中不给安排,外头也有的是消遣的地方,还不如在家中备些个干净的,也省得被外头没廉耻的给勾坏了身子。只是心中恼恨王氏这故意拿捏的意思,要留房里伺候的,他们傅家自己留了,徐家又能说什么?左右不过是个消遣的玩意儿,连妾都不是,真计较大了那才是丢人哩。可这要纳房里人却是个没说头的,乌糟糟的什么事情都没出,做什么忽然要纳下房里人来?直接从人牙子手上买了放到房里便是了!还不是为着拿捏徐明薇一把,让她过门就有人顶着,不至于盖过了去! 这是讨媳妇还是防贼呢?!贺兰氏越发后悔起当初不该听了徐天罡的人情伦理,救命之恩换别的还去他们徐家也不是做不到,何苦当时一念之差,就应了这门亲事,如今悔之晚矣! 但叫贺兰氏真的退了婚,亦是不可能的了。因着傅家那头没有刻意受了婚事,几家有嫁女儿意向的几次试探下来,便知道傅恒已经是早早定了亲的。至于是定了哪家的,京城就这么点大,相互打听几句便知道了。因此就算她这边防住了徐明薇落下王氏的陷阱,那头也防不住别家的都知道了傅徐两家大房有意联姻。等到这个时候退亲,男方都已经等到十八岁没有成婚,又只是要增两个房里人而已,女方便闹得不可开交,到要退亲的地步……无论真相如何,只要照着上头的话往外头一说,徐明薇的闺誉便算是全毁了。 因此婚事自然是万万退不得的。贺兰氏刚刚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先声夺人罢了,能把王氏纳房里人的念头打消最好,最差也得是自己家中选送过去的人。 王氏有这么一段时间的缓冲,也从刚开始的怔愕中反应过来,明白贺兰氏也不过是在跟自己说条件罢了,当下稳下心神来,笑道,“我们两家是这样的交情,珍娘你我又这样要好,两家的儿女谁还不是当成自己的来疼。我这要不是没了法子,又怎么忍心这样伤你和薇儿的心。” 王氏用帕子擦了擦挤出来的眼泪,继续说道,“你看看跟恒哥儿同年的,哪个不是娶了妻生了子的,就恒哥儿一个还是形单影只的,连家都甚少回哩,许是也怕我们见了担心。” 贺兰氏却不看她的眼泪,冷声道,“当初可不是我们家求上门来,非要嫁给你家的不可的!” 王氏只一怔,又扬了笑脸说道,“我这不是看着薇儿实在喜欢,才舍了这张老脸来求的嘛。只是现在岁数实在是小些,恒哥儿又是个没人提醒着就不知冷热的,我这才起了念头再替他纳两个屋里人。珍娘你且放心,我定会将那两个贱蹄子看得紧紧的,决计不会见孩子生出在前头的事情。” 贺兰氏仍是侧坐着不做声,竟是不骂也不理会她了。 王氏心里又有些发急,毕竟这事情她也没跟傅家大老爷商量过,自己想着便做了,也真的怕徐家的闹起来,到时候两家人脸上都不好看。这门婚事她自然是不肯放手的,只是谁家儿子谁心疼,也怕日后徐明薇进了门,一下子就把傅恒的魂给勾走了,没得拖累了他,才打算了在她进门前先安下几颗钉子来,夺了她几分注意都是好的。 第85章 好盘算王氏讨妾(下) 稍作沉思,王氏又开口道,“珍娘可是不信我们傅家?” 贺兰氏回头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我当然信你,只是信不过底下灌药的罢。” 不然那徐天娣又怎地能生得出来?!若是人人都像那香姨娘一样,背着人抠了喉咙将那停丸药给吐了,不要说徐天娣了,只怕十个百个的徐天泽都生得出来。 王氏见贺兰氏死活咬着不松口,只得咬牙道,“实在不成那就这样罢,人由你们徐家的选了,教好了送到我家来,总没了顾虑。可怜我恒哥儿都十八了,还不见媳妇进门,珍娘你这做丈母娘的,便舍了两个你家的好人儿与他罢。” 虽说不甚满意,也大致只能如此了。贺兰氏等到王氏这句话,这才点头应了,回头又与她说说笑笑的,若是外人开来,还当两人交情有多深厚哩。 王氏便与贺兰氏定了七月中来接人,才带了婆子们回了。刚到家便有婆子来报,说是大少爷回家来了,喜得王氏连忙丢开人手,便往儿子的住处去。 傅恒已有半个多月没回家来,见着王氏自然高兴。说过一阵子书院里的功课,王氏才拿下巴指了原先房里伺候的通房,问道,“娘见你也不甚喜欢她们,连家中都不常回来了,可是嫌弃娘给你挑的人不好?” 傅恒的确是因着这两个通房才避走书院,却不是因着王氏所说的原因,一时又是一阵脸热,阻道,“娘,儿子也大了,屋里的事您就别问了,儿子知道该以课业为重,自然不敢耽误了。” 他猜测王氏这是要给他房里添人的意思,与女色上他倒不是那样贪图,也并不热衷,觉着两个人贴在一起肉粘着肉,怪难受的。尤其是事后出那一 身汗,身子是爽快了,那两人却除了贪恋地看着自己,别的半句都说不上,愚钝的很。又想到自己刚刚竟然与这样愚钝的人有过****,心里便膈应得很,次数多了便渐渐不爱回家来了。 因此趁着王氏还没开口,便说起这次秋闱下场,自己尚无十足的把握,倒把王氏的心说得高高吊起,险些忘记了自家儿子还要准备下场,这可如何是好,又已经朝徐家的开口要了人…… 王氏思量来思量去,这事情拖得久了也不行,世间事最怕的便是一个拖字,今天拖明日,明日复后日,渐渐地就没了声儿了。她好不容易才说动了贺兰氏,怎能坐看着这事儿发生。想了想,朝傅恒说道,“便是要准备秋闱,房里多两个贴心的照顾着才好哩。今天我上徐家去了一趟,你瞧怎么着,你丈母娘却是心疼你哩,要送两个妾与你。就在你房里先伺候着,等薇儿将来过了门,再扶妾室的位置。” 后院的弯弯道道男人毕竟不熟悉,王氏这样说,傅恒也便这样信了,心里还奇怪,怎地丈母娘好生生的,要送两个妾给他?心里又想,难不成是要送两个眼线过来,替徐明薇盯着他罢? 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些泄气和不满,这正主儿都还没过门哩,倒记挂着要往婆家送眼线来了,带了几分不满说道,“她自家爱送便送,既然给了便好好看管起来,没得人过了门,还嫌我们养瘦了。” 王氏见他终于松口,心里顿时大安,见傅恒衣裳都还没换,便不再多待,嘱咐过几句话就出了门。 却说徐家这边。贺兰氏静坐在屋里半日没有说话,到傍晚时分才起了身,拎着裙子到了徐明薇这边院子。 她这天葵水刚走,在家里闲着没事做,让婉容她们扯了绢料,找了干净的棉花和纱布,做起了简易版的姨妈巾。原来用的月事带虽然也是用的好料子做得,却不好固定,人穿戴了只能静坐不能到处走动,十分不便。徐明薇便动起了重新做的念头,让婉容她们一起想了法子改良了。 见着贺兰氏进来,徐明薇便有些献宝地将做好的改良版递过来与她瞧。贺兰氏这会儿哪里有心思看这个,只随口夸奖了几句,便让婆子们带了丫头们一起下去了。 徐明薇看她脸色凝重,还道家中出了什么变故,心下便是一惊。问道,“娘,出什么事了?” 贺兰氏摇摇头,柔声笑道,“薇儿你也长大了,有些事情娘也该说与你听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被傅家大哥哥救过吗?” 徐明薇心想原来是来摊牌的,松了一口气,应道,“自然是记得的,当日要不是他凑巧在家做客,女儿也只怕没命坐在您面前了。” 贺兰氏摸了摸她的脸,这样懂事又乖巧的女儿,叫她怎么忍心现在就教了她那些!可眼下人都已经逼上门来了,兴许再过四年,她便独自一人进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后院,过那妻妾争风,婆母倾轧的生活,不教便要来不及了。 “你小时候与那傅家的大哥哥是定了婚约的,娘怕你小人儿不经吓,才瞒住了没告诉你。”贺兰氏说完定睛去看徐明薇的反应,却是冷冷清清的连惊讶都无,便道,“你早就知道了?谁个告诉你的?” 徐明薇并不想把傅恒私下里找过她的事情透露出来,便说是自己猜到的。 贺兰氏也不疑有他,许是哪次王氏来让她不小心看见了什么或听见了什 么罢,又问她,“傅家的大哥哥你可喜欢?” “陌生人,如何谈得喜欢不喜欢,也不过是不讨厌罢了。”说起自己未来的丈夫,徐明薇脸上一丝娇羞都无,好在贺兰氏是熟知她的性子的,知道这便是她当下最真实的想法,点头道,“这样最好,对男人,不要太喜欢,也不要太讨厌,这样自己的日子才好过哩。” 徐明薇心想贺兰氏也不会无端端说起这些,总归是傅家那边又出了什么岔子吧,想那傅恒今年也该是十八岁了,便问她,“娘,今天傅家太太来家,说了些什么?” “别的也没什么,就是让我们家选两个好的,添到傅恒屋里去哩。”贺兰氏故意轻描淡写地提了句,就等着徐明薇发脾气使性子什么的,不料她听了也就哦了一声,说道,“也该是岁数了。那娘你便挑两个合适的去,我房里的却是不给的。” 贺兰氏自是知道她房里的那些事情,一个婉容便闹了许久,嚷嚷着不嫁人,连薛婆子提亲的面子都给打落了,要不是看在她这些年对徐明薇也是尽心尽力,贺兰氏早处置了她去。原本预备着的劝慰一句都没用上,贺兰氏也是哭笑不得,揉了她的小脑袋笑道,“竟不知娘的薇儿是这样大方的。你既这样说,那娘便自己看着办了。回头把人叫过来给你掌掌眼,省得回头过了门还认不得自家人哩。” 既然没有了徐明薇这一层担忧,贺兰氏动作起来方便多了,让杨嬷嬷递了几个合适的人名进来,又自己亲自相看筛选过,最终挑出了两个,一个叫樱桃,是府里的家生子,一个唤作青梅,倒是四岁上下从外头买回来的,也是死契。 第二天贺兰氏便让 徐明薇过院子来看了。只见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立在贺兰氏房中,面上也都有些忐忑不安。虽然没有什么好衣裳料子穿着,头上手上也没甚么值钱的首饰,不过戴了些包银的铜簪和镯子,却因着青春所赋予的最好的胭脂,便有五分姿色,也升做了七八分。 徐明薇心里暗叹一声,好好的两个女孩家,这辈子便是走死了路子,再没什么希冀了。 贺兰氏见她闷着并不说话,还担心徐明薇临了反悔了。这两个丫头她可是精心挑出来的,要再换人恐怕就没眼前的那么妥帖了,连忙问她的意思,“可是有什么不满意?” 徐明薇笑着摇头,说道,“娘给的,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便宜了傅家了,白得我们家两个好人儿。” 青梅听她说话细声细气的,似乎也是个好性子的,一时便忍不住好奇抬头偷眼来看。她自小样貌生得好,在此上便有些自信,自忖在周遭这些丫头媳妇里面,她排不进前三,也自有前五的。青梅也知道自己这次是走了大运,被大太太选中了做七姑娘的陪房,要先姑娘一步送到傅家去陪伴傅家大少爷哩。傅家大少爷长得如何她尚且不知,但就看能先徐家最尊贵的明月居主人的丈夫给睡了,青梅心里便十分得意。且看她这样的容貌如何在傅家先坐下江山来,届时就算是正主过了门,也需向她讨好三分哩。 青梅正暗自得意,偷眼看去正对上徐明薇回首看来的视线,芙蓉桃花面,孤山秋水眸,生得极肖大太太,却又比大太太更添了一分清冷孤傲。被她那样不咸不淡地拂到一眼,青梅此刻十分庆幸自己不是男儿身,否则为着博她一笑,只怕倾家荡产都不够的! 第86章 意温柔青梅惹祸 心里又顿生鄙薄,原以为自己是一捧白雪,如今见了徐明薇,才知道自己不过墙角的一摊污泥罢了。哪里还有之前的壮志雄心,争宠拿大的心思早消到爪哇国去了。若是傅家大公子因着她的长相而宠爱自己,那么等来日七姑娘长大了正式嫁过门来,届时她也年老色衰,又没有办法先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只怕不用一天就被人扔过墙了。 电光火石间青梅已经想了许多,贺兰氏只随笔一瞧,便知道这个丫头算是收服了一半了,到时候就算送去了傅家,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真要折腾,还有面上老实的樱桃等着她呢。两个人为着争宠必定是要有一番争夺的,又要顾忌着傅家原有的两个通房,又不会闹得太过完全撕破了脸,这一张一弛的,等日后徐明薇过了门,樱桃和青梅真被提拔成了妾室做了姨娘,也只有来抱徐明薇大腿的份,没有联合作团使坏的道理。 退一万步讲,两人的身契还落在徐家,没提成妾室之前是不一起送过去的,徐明薇日后要拿捏她们也是容易的很,不至于养虎成患罢。 徐明薇也看出这个叫青梅的丫头眉眼间少稳重多轻浮,是个肚里有八分,面上便有五分的人物,因此并不放在心上。又拿眼去看边上那个叫樱桃的,面相生得输了青梅,但胜在浑身上下自有一番沉稳气势,眼神柔和清亮,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却不是说樱桃若是对上青梅就占了下风,这两个人要是真的过起招来,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只是徐明薇总觉得樱桃的赢面更大一些哩。 贺兰氏见她已经看出了两个丫头的秉性,叫薛婆子把人带了下去好好教导规矩,就等着大后天 将青梅和樱桃送过傅家去。 等屋里人都走散了,贺兰氏才把徐明薇揽到怀里,轻抚着她的一头长发怜声说道,“娘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你那婆婆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你需时刻牢记着这一点,天底下便是再好的婆婆,也不是自家娘亲,切不可抱了那样天真的想法,想着婆婆能照拂你多过自家骨肉哩。现在不过是送两个玩意儿过去,娘这心就替我儿痛得不行,可日后这样的日子还长着。你刚嫁过去的一两年,你婆婆定是要盯紧了你的肚子的,别人家十五六岁还生不得孩子,咱们贺兰家的却是可以的,只不过为着自己好,你若是能顶得住,便再顶个一年半载的,越晚生越好哩。” 徐明薇静静地趴在贺兰氏的怀里,听她说起成亲生子的事情,也仿佛听别人的故事一般,面上一点变化都无。贺兰氏这会儿正忙着给她做心理准备,因此并没有发现徐明薇对这场婚事的毫不在意,仍继续说道,“你婆婆那人不过是个纸老虎,你身份位置摆在那里,她寻常也拿不住你。只不过做婆婆的人,背地里要整治下儿媳妇也是再简单不过,光是请安布菜之类的小事就能折腾死人。你在家的时候且仔细看着你四婶婶是怎地应付你祖母的,再看看你二婶婶,便知道其中奥妙和区别了。娘也不是不肯教你,总归还是要你自己揣摩学来的,才是自己的东西。” 徐明薇点点头,面上忽地一凉,抬头看了才知道是贺兰氏眼角落下的泪花,因而笑道,“娘你现在就哭上了,等日后我真出了门,你可怎么过活?好歹我现在也才十一岁,日子还长着呢。” 贺兰氏心里气苦,叹道孩子 毕竟还小,不知道这男女之间的那回事儿,才如此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罢。只希望日后她长大懂事了,也要如此想得开才好。 三天后,徐家从后门出了两顶红色小轿子,趁着夜色将人送进了傅家的侧门。当天傅恒歇在书院中并不在家,青梅心心念念的正主并没能见着,倒是先见了傅家主母王氏。 两人在王氏偏屋里头见着了一堆的媳妇婆子,又看那王氏高坐在堂上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们,心里便有些打鼓。青梅和樱桃这会儿倒是团在了一处,相看一眼,才朝座上的王氏盈盈拜倒,口称,“奴婢青梅(樱桃)见过大太太,大太太万福!” 王氏打量了她们一通,心里暗道贺兰氏好算计,送了这样一对宝贝来,一个妖艳外露,一个端庄自处,竟是十分知晓男人的心思和喜好,并不曾为着女儿而送了无用之人来哩,心里便生了几分满意,让婆子们带下午验过身,俱是清白干净的,这才着管事分了住处,吩咐着洗刷干净了,就等傅恒回家来受用。 傅恒三日后才着家,回来便听说屋里又多了两个人,俱是徐家送来的。他心里便是一阵不得意,又是烦徐家的伸手太长,又是觉得日后连屋里说话都要小心着些,竟连家中都不自在了。 王氏倒是不知自己原先一番为自己开脱的话,在傅恒心底投下了这样的种子,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人都说儿子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娘,她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自然是不愿意就这样生生被人抢了去的,能给这小两口生些嫌隙,她再乐意不过。因此便是看出了些模样,也并不解释,乐得傅恒对他丈人家防备生疏些。 王氏怕樱 桃那性子闷着了傅恒,因此头一天夜里是安排了青梅先到房里伺候的。虽说心里不太喜欢徐家的人,但二八的年轻小伙子,正是容易**走火的年纪,书院里都是年纪相仿的,平日里互相借个浑书看了都是常有的事情,青梅又生得妖,几下勾搭便将傅恒勾上了床,闹了快一宿才歇了要睡。 把王氏给气的,等傅恒前脚一出门,便使了婆子把还在床上补觉的青梅给拉了出来,掼在地上污七八糟地骂了,“小浪蹄子!你家主子是差遣你来伺候男主子的,不是来做那媚态勾人的!你生的什么心,才多大的爷儿,也敢这样使劲儿地折腾!前些天儿见着你来便觉着不好,一股子狐狸味儿,原是在这里等着!来人,给我好生打了这祸害,长了记性才好!” 一时便有不少生得孔武有力的婆子涌上前来,捉住了青梅要挣扎的双手双脚,耳刮子扇得噼啪作响,将好端端的一个人打得死去活来的。要不是傅宁慧从宫中沐休回来撞见,还不知道这青梅有没有命在。 王氏不愿在女儿面前打杀了下人,因此叫住了手。可怜那青梅,昨晚上也是才迎的春风,傅恒又是个生手,打心眼里也并不真正看中她,自管自己尽兴就好,因此被折腾得浑身骨头架子都跟拆过一遍一般,今早才赖着没起。谁想就这样在屋中躺着,祸事也能从天上掉下来。忽地屋里就冲进来一群面目凶恶的,不由分说就将她从床上扯了下来,又是打又是骂的,等被打得嘴里都出了血,才明白了自己被打的缘故。又羞又气又痛,若不是被婆子们给围得严严实实的,她早往墙上撞死了。 傅宁慧这会儿已经知道 了事情的始末,拿眼瞧了下倒在地上的青梅,鼻青脸肿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心想能让她哥哥这样荒唐的,总归是有几分颜色的罢。她只看了一眼便回头朝王氏说道,“按理说哥哥屋里的事情也轮不到我一个做妹妹的来说,只是这人好歹是徐家送来的,娘就算是要处置,也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传出去可不好听哩,要是徐家听着此事又生了什么想法,与两家交情也无益处。” 王氏狠狠地瞪了一眼青梅,啐道,“既如此,先暂且饶了你,且看你下回罢。” 又严令了家中下人一应闭了嘴,不准将此事透露出去。傅恒这一趟出门为着访友,半月后才回,见房里的换了樱桃来,也并不讲究,连问一声青梅哪儿去了都不曾。 樱桃看着便觉得心冷,难得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样貌,说话也是楞得和气,原来心里也一般冷硬,倒暗暗可怜起日日记挂着傅恒的青梅来。这样的男子,便托了真心与他,他还待嫌脏,拂袖扔到泥地里的罢。 有着青梅的前车之鉴,樱桃自然不敢再由着傅恒的性子来,勉强试过一次,便推说身上困乏。傅恒也不是那等强求之人,本就觉得樱桃沉闷无趣,因此赶了人自己翻身睡去,次日见过王氏和傅家大老爷,便又出门访友去了。 王氏见他刚回来便又要走,心里十分不舍,却也知道秋闱在即,傅恒这样用心才是好的。 这年中秋过后不久,便传来了傅恒乡试独中解元的喜讯,一时之间傅家宾客盈门,挤满了上门来恭贺的人。贺兰氏在看到放榜的第二日,便遣人送了贺礼上门,王氏倒是客气,让亲近的婆子好生招待了才送了人出门。 第87章 临相托明薇许诺 傅恒秋闱中举的消息很快也传进了宫中,大公主等人都忙着祝贺傅宁慧,都羡慕她有这样一个出息的大哥哥。 杨瑾希说道,“也不知道我二哥哥有没有这样的才气中了乡试,家中现在都还没有音信来,只怕今年又没上罢。” 左家的两个姑娘纷纷安慰她,今年不成,总归下一次还是可以一试的,中间毕竟还有三年的时间,好好寻个先生跟着进补功课。 说来杨家二哥也是个奇葩,生在杨阁老门下,一家老小不说出了多少个举人罢,便是状元都有过的。但到他头上,便是屡试屡不中。上一次还是跟着徐明柏同场考的,徐明樟中了举,杨家二哥落了弟。这次又是陪着傅恒考了,只怕还是陪跑的命罢。 杨瑾希愁道,“家里人其实也并没有一定要我二哥哥考出个什么来,只是他自己心里过不去,必定要考中了举人才行。若是这次又落了弟,还不知道在家里喝酒喝成个什么样子呢。” 一时也说得众人唏嘘起来。徐明薇和徐明兰相看一眼,也不好提自家人的事了。徐明枫和徐明樟今天也都参加了秋闱的考试,只不过四房对着徐明枫是抱了极大的希望了,贺兰氏和徐天罡却只是让徐明樟去过过场,为下一次乡试做个准备罢了。 倒是大公主无牵无挂的,跟着众人说过一阵,便拱着傅宁慧要她请客吃酒。 傅宁慧被她缠得没法子了,娇声笑道,“在座的还数你手头最阔绰,倒缠起我来了,罢罢罢,请客便请客罢,只不过这喜事不该我一个人出了银子,七妹妹也是要出一份子的。” 徐明薇忽地被她点到,一时愣住了没反应过来。其他几人也是一脸奇怪,怎地傅家的喜事还要徐明薇 出份子钱哩? 徐明兰却是脸上明显一白,转向徐明薇时眼神很不自然,显然心里已经有些明了了。 其实凉氏早在前年就给她找好了婆家,男方苏州知府的小儿子。徐明兰日后嫁过去不用当家做主,丈夫又是婆家最受宠的幼子,凉氏也算是用心替她相看了的。虽然明知道自己前路已定,与傅家无缘,但尚懵懂时那一眼撞入心扉的惊艳,随着时月消逝渐渐沉淀,已经成了落在心底的一道疤,碰一碰都觉得疼。她早就想过有朝一日,她会看着他娶妻生子,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转眼傅恒都已经十八了,傅家仍旧一点声响都没有。徐明兰心里抱了侥幸,或许他在等着什么人也说不定,或许她与苏州知府小儿子的婚事会中途告吹了也说不定……但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傅恒的确是在等着一个人,只不过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她罢了。 “原来七妹妹已经定下了,怎地连自家人都不说一声,那份子钱果然是该出的。”徐明兰听到自己轻笑着说道,手心冰凉。 徐明薇心下叹气,该进傅家门的人没进,也实在是造化弄人。她原本也以为徐明兰渐渐大了,早将傅恒忘在了脑后,毕竟不过是那么匆匆一瞥,或许连对方到底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罢,竟情根深种到如此。想来也是深闺女子见识过的男人实在太少,遇见个似乎合意的,日日想,夜夜思,爱上的不过是自己脑中的幻想罢了。 她一直没跟徐明兰说自己定亲的事情,一是两家还未正式将这桩婚事说破了,二是她自己也一直觉得没什么必要提,可能也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抢”了徐明兰的意中人有些尴尬,刻意提了只怕有炫耀之嫌,因此 从没有在几个堂姐妹中提前过。眼下忽然被傅宁慧说破了,但看徐明兰的脸色,到底还是介意的。 徐明薇轻轻拉了拉徐明兰的手,朝大公主等人大方说道,“宁慧姐姐想省银子哩,可别把我拉下水,我又是你们傅家的什么人,值得帮你家出银子,才不要哩。” 傅宁慧看了一眼徐家两姐妹握着的手,笑道,“好好好,如今也且容你不认账,等日后我改口不能叫你七妹妹的时候,我可等着拿红包的哩。” 一番话说得姑娘们都笑了起来,杨瑾希笑道,“你们两个也别只顾着耍嘴仗打哑谜,这酒席既然是允了的,总要定出个章程来,不是最好的,我可是不去的。” 大公主等人也起着哄,傅宁慧连忙讨饶道,“好好好,真是怕了你们了,宏庆楼天字号包厢如何,一定让他们大师傅出来做了席面,酒就用北地来的夜光酿吧,盛在夜光杯里十分好看哩。” 周冉星好奇道,“什么夜光酿,怎地我都没有听说过。” 傅宁慧便跟她们说起那酒来,其实就是葡萄酒,只不过用夜光杯盛了最合适,传到中原便被人起了夜光酿这个美名了。 一时众人又开始商议起吃酒席的日子来。其他人倒还好,只要是跟家里说了情况都出得家门来,只不过大公主为难些,还需要和皇后娘娘禀明了才好。 大公主托着腮帮子愁道,“母后近来身子有些不舒坦,也不知道肯不肯放我出去玩哩。” 徐明薇劝慰她,“成或不成也都需问了先再做商议。若是你出不来,我们也大可择一日在你殿里再聚过罢。” 大公主叹气道,“也只能如此了。宫里的东西哪有外头的新鲜,正是想要到外头去透透气,才抓了 这个由头拱傅姐姐请客哩。” 众人也是唏嘘,到了下学的时候,徐明兰跟着左家两姐妹先走了。徐明薇心想她估计一时半会儿还在心里恼恨自己呢,也不想上前凑个无趣,便被大公主拉住了一起往永乐殿去求情。 “母后极喜欢你哩,或许有你在边上帮着说了,母后就肯允了我出宫去。”大公主晃着徐明薇的胳膊说道。 徐明薇对上大公主的星星眼,还能怎么说,只好陪着去了。 刘嬷嬷见是她们来了,笑得露出了眼角的笑纹,“是大公主和七姑娘来了啊!今儿怎地回来地怎么早?快些进去吧,娘娘刚刚还念起您了呢。” 徐明薇跟着大公主进到里头,早有宫女上前来迎,竟是捧了净手的热水和帕子来的。 大公主怕她多心,连忙解释道,“太医说母后这病见不得灰,因此出入都要换了外头的衣裳,地面也是时时在擦拭的哩。” 徐明薇点头应了,由着宫女们服侍了洗漱,又换过身上的衣服,才跟着大公主往内殿去了。心里也奇怪,这皇后娘娘到底生的什么病,竟见不得灰尘?莫不是哮喘吧? 内殿里头倒没有想象中的冲天药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好闻的香甜味道,徐明薇开始还以为是宫女们燃的熏香,往熏香炉子里一看,却是空的,什么都没点。心中正好奇,与榻上躺了的皇后已经看见了她们两人,笑着朝徐明薇招手道,“好孩子,快些过来与本宫看看,好些日子不见,又长高了些。” 徐明薇教她那温柔的目光一扫,不知怎地脸红了起来,忙走到她床前行了宫礼,“臣女徐家明薇,见过娘娘,恭请娘娘圣安。” 皇后扯着嘴角有些虚弱地笑了笑,说道,“免了这 些俗礼罢,过来与长生一起坐下,本宫还有事情要交代你。” 徐明薇便照着吩咐和大公主一起在床边坐下了。 “我也算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了,你的秉性我最相信不过,等我走后,还牢烦明薇你多照看着些长生。她这孩子自小被宠坏了,只怕日后没有亲娘照管着,好些事情上要吃亏哩。”皇后颜氏仍是那副淡笑的表情,说出的话却让一屋子的人都惊得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大公主眼里滚着泪花,却一脸倔强道,“母后您是只是身上有些小病症,说什么走不走的,我才不让您走!” 刘嬷嬷在一旁偷偷抹着泪花,几个伺候的宫女眼睛也俱是红红的,要哭不哭的样子。 徐明薇听得一怔,抬眼时瞥见皇后娘娘藏在被角下的手,上头一丝血色都无,血肉都干瘪了的样子,分明是油尽灯枯之相,一时心惊,连脸上的讶异神色都忘记了隐藏。再细看她的脸色,才知应是擦了胭脂妆点出的精神气。 “傻孩子,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拖到今日,已经是偷来的福分了。娘只恨没能将你生在百姓家,如今留你一人在这豺狼虎豹中,娘实在放心不下啊。”皇后吃力地摸了摸大公主的脸,柔声说道,语气中满是浓浓的眷恋不舍。 徐明薇这才注意到皇后自刚才便没以本宫自称,想来也是走到了最后的日子,不想再被宫中这些虚妄给束缚住吧。连着跟大公主说话,也都用了民间的母女称呼。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看重自己,徐明薇不忍让这样一个担忧女儿的母亲带着遗憾离世,因此郑重向她承诺道,“娘娘且放心,我与长生先是挚友,后是君臣。日后但有用得着我徐明薇的,我自义不容辞。” 第88章 终需散皇后辞世 皇后得了她的承诺,点头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谢谢你肯照拂我的小长生。日后宫中变化,你等自不用管,这个过后我再与你细说。” 皇后似是累极了,徐明薇知道她还有话要跟大公主交代,便与刘嬷嬷先一步退了出来,自在殿外等候。 徐明薇还在琢磨皇后对大公主说的最后一句话,难道她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这宫中风向又会怎样变化? 萧妃所出的大皇子今年也十一岁了,而皇后所出的二皇子才九岁,同年往下数还有容妃所出的三皇子,悯才人生的四皇子等。天启不按嫡长制度立太子之位,天顺帝这些年来的动作也着实让人琢磨不透。就徐天罡在家中与贺兰氏偶尔说起的来看,天顺帝似乎不是太满意二皇子的性子,觉得太过温吞,缺了果敢。去年秋猎的时候,正好皇子们都随驾,途中遇上一只吊睛白毛大虫,众皇子中唯有大皇子临危不乱,搭弓射箭,竟也射中了后腿。事后天顺帝在随驾大臣前笑着夸道,“此子甚类我也!” 毕竟差着岁数,二皇子学业功课上也不如大皇子来得精进,自此越发受冷落。加上皇后的娘家式微,萧妃的娘家却是朝中重臣,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随着几个皇子渐渐大了,朝中自然分作了嫡长派和皇子派。徐家的立场虽然从来没有明说,但徐明薇看家中各人的样子,以徐老爷子的滑头,大概是哪边都不沾身,只做皇党尽忠与天顺帝罢。 至于杨家,因着女儿在宫中做了容妃,又生有三皇子,本该是妥妥的皇子派,却也与二皇子交好,在朝堂上也没见有什么明显的偏颇,到让人如雾里看花,一时看不清楚杨家葫芦里卖的 什么药。 而徐老爷子对小辈们交友的态度,也早在杨家送来生日宴帖子时就表明得清清楚楚,你们爱结交就结交,出了家门便只是顶了自己的名头,并不与徐家相干。徐明薇便忍不住揣测,老爷子或许这是早就料到了日后会有那么一出,不管最后坐上龙椅的是哪个,总归徐家小辈是自己选的路,也没得悔叹受了家宅连累了。 也许这便是大家族的存身之道,历经了世道变迁,覆巢之下,得存完卵罢? 徐明薇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了自己原就身在这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涌之中,面上虽是一片死寂的静河,而底下却是翻滚的巨浪,一旦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便将所有挡在面前的阻碍侵吞而去。在这样绝对的力量面前,个人的意志渺小到毫无重量,亦只能随波逐流罢。 大概便是如此,皇后娘娘也知道自己一旦身死,二皇子在宫中的处境只会更糟,才会和大公主说了那样丧气的话,叫她什么都不用管,什么也都不必争罢。 她正思绪乱翻着,大公主已经从永乐宫中出了来,面上仍是往常一致的神情,只不过眼圈有些**,多半是哭过了。 徐明薇也不愿随意拿话安慰她,任谁看了皇后娘娘现在的样子,心里都清楚的很,她时日不多了。若是安慰大公主说皇后娘娘一定会好起来的,也只不过是谁也不信的场面话罢了。因此她只问道,“您母后身体不好,最近可要跟先生请了假在身边陪着更好些?宁慧姐姐在宏庆楼的席面也吃不成了吧?不如我们改日再在宫里头热闹?” 大公主却道,“不必另外找了日子,我已经问过母后的意思了,那日我自是去得的,没得让宁慧姐姐省了 银子哩,好不容易敲了她一顿,自然是要榨个干净的。母后的身体也就这样了,并不因为我陪着便好上几分。母后也不愿意我跟在她身边被带了病气,只怕我一请假,才要把她气得从床上跳起来哩。” 大公主似乎是脑海中闪过了那副画面,嘴角无意识地微微勾着,片刻后便垮了下去,忽地一下扑进徐明薇的怀里,嚎啕大哭,抽噎道,“明薇,我娘是真的要死了吧?以后这宫里就只剩我和二弟弟了……我好怕……” 徐明薇轻轻拍着她的背,怕她一时缓不过气来,哭抽了过去。心里也是荒凉成一片,嘴里含着好多安慰人的话,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最后也只能轻声叹道,“都会过去的,好的,坏的,总归都会过去的……” 大公主哭得眼泪鼻涕到处都是,一边抽着打嗝,一边忙着伤心,朦胧间听到徐明薇这句幽幽的叹息,心道,怎会过的去,她光是想想没了母后的日子,便觉得再没什么能指望的了。 大公主贴身伺候的想要上前来帮着打理,也是怕小主子太过伤情,伤了身。却被刘嬷嬷拦住了,悠悠叹道,“且随她们去罢,今日有这一哭,日后才好受些。” 于是众人便敛神候在了一边,只等那头哭歇住了,才敢上来伺候着换衣洗漱。徐明薇被大公主当作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拉住,也回不得西殿,一时起居都只能跟着大公主,只好托人送了个口信回去,好叫碧桃夜里安心。 大公主白天哭过一场,到晚上冷静了许多,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和徐明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先是说起了徐明薇的婚事,才知道原来后头还有这么多牵扯进来的故事,越发听得兴起,便 缠着她说那傅恒。 徐明薇笑道,“自小也就见过那么几次,是圆是扁都还论不清楚哩,哪来那样多的话好说。” 大公主想想也是,觉得无趣也不再提,嘴上却说道,“女儿家转眼就大了要许人,只怕你们也没多少时日能陪着我了,大姐姐是不是后年就要出门了?” 徐明薇知道她说的是徐明兰,点头应道,“听我四婶婶说的话音,应该是这个意思。多少也是陪了多年的姐妹,转眼就要出门了,也实在是不舍得。” 大公主叹气,说道,“左右也就这几年的时间了,还当好好处着,日后只怕连想见一面都难。” 徐明薇笑道,“怎么会,也就我五姐姐要远嫁,其他的几家都是要落在京城中的吧?” 大公主笑道,“你道是还像我们今时今日这般自由,想见就能见啊?!日后做了人家媳妇的,便是别人家的了,还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哩,连出个院子恐怕都不容易。” 徐明薇笑着推她,“说得好像你嫁人过似的,实在不行,不是还有你在嘛,下个公主号令,我们还不一家家的就来了?” 徐明薇捏着嗓子学了太监那细声细气的声音,把大公主笑得险些喘不过气来,两人在床上滚做一团,闹得累了才终于有了些睡意,搂抱着睡着了。 沐休那日大公主果然依约而来,在座的除了徐明薇,其他虽然也知道皇后近来凤体违和,却不知道已经病得那样严重,有油尽灯枯之相,因此都未注意到她眉间笼着的一抹愁色,照样说笑斗酒,一直快到入夜才散了各自家去。 徐明薇和徐明兰前脚刚回到了家中,宫里的丧钟便敲响了,在黄昏的余烬中显得格外悠长。徐明薇脸上便是 一怔,徐明兰却是好奇地扭头往宫门的方向望去,问道,“也不知道是宫中的哪一位去了。” 徐明薇慢声应和道,“是啊,也不知道会是哪一位……” 心中却在祈祷,别是这个时候,别是皇后娘娘薨了。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只怕大公主要终身抱憾。 如此辗转了一夜,到第二天,整个京城都挂起了白幡,果然是皇后颜氏在昨天申时三刻没了,今早才下的令,全国上下挂白幡以示孝,国丧三年,禁一切婚嫁娱乐之事。 徐家三个当官的一大早便换了特制的丧服上朝去了,直到深夜里才回。徐天罡回来的时候,徐明薇正在贺兰氏的院子里玩,两人说话也不刻意避了她,一个问说怎地今日混到这般迟,一个答道皇帝死了老婆,自然容不得臣子早早回家抱老婆,把贺兰氏羞得那叫一个没脸,指了指徐明薇,又推了他一把,才算正经说起事情来。 徐天罡叹道,“平日倒不见皇上有多珍重皇后,据说那位都已经有两三年没有承过宠了……眼下这一去啊,立马就矜贵了起来,棺木用的金丝楠木,这个倒是早早备下的,只是没想到陪葬的用得那般费,都快赶上开国时候的比制了。若不是被礼部的给联名请回了,皇上还要动用元字来追封故去了的皇后娘娘,虽说是其心真真,其意切切,到底是祖法不可违,皇上与礼部那几个老学究在朝堂上吵了个面红耳赤,终究还是妥协了,弃了元字不用,只追了一个贞字。” 徐明薇在一旁竖着耳朵偷听,贺兰氏看了她一眼,纵容地笑了笑,应声道,“人走完事消,还管追封些什么,总归是一抔黄土,一卷铺盖容了身去,不叫鸟兽败坏了便是。” 第89章 辨临言明薇议政 徐天罡笑道,“卿卿往日不输丈夫,怎地在这事上却小气起来?” 贺兰氏横他一眼,淡声道,“真对颜氏有情有义,也不会拿元字来做文章,惹她死后又被人非议一通罢?你们这些臭男人,也不过是功名尘土,凡事做了都要讲一个利字罢了。” 徐天罡被她挖苦也不生气,反而扭头来看自家女儿,徐明薇正立在灯架边上,满室摇曳的烛光将她莹白的肌肤映衬得更加细洁,精致得不似真人。徐天罡心里暗自觉得可惜,生得这样一个好女儿,不曾献与帝王家,着实是便宜了傅家那小子了。转念又想,这样的颜色,也好在是生在了他们家,若是平常人家,只怕是破门的兆头,也没有夫家敢娶哩。 不觉又生出一番自豪感来,好着性子问了徐明薇,说道,“薇儿,刚刚你娘所说,你可听懂了,可说一二与爹爹听?” 徐明薇思忖道,“皇上是怕娘娘这一去,朝中两派失了制衡罢?原先刻意宠着萧贵妃和大皇子,如今二皇子势弱了,皇上转了风向,显出格外缅怀来,只怕接下去还有一系列的动作,要扶着二皇子起来哩。” 徐天罡眼中闪过不悦,转向贺兰氏说道,“夫人何时教了薇儿说这些?” 言语中不无责怪之意,还道贺兰氏是为着讨自己的欢心,才将女儿刻意教了学舌,将朝堂大事作来取巧卖弄。 贺兰氏晾他一眼,啐道,“平日里带着管家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教她这些。” 徐天罡是知道贺兰氏脾气的,她说没教过那便是真的没教过,这才真得惊了,将徐明薇叫到身边来仔细看了,问她道,“薇儿,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可是宫里头有谁 背地里议论过?” 徐明薇这才意识到自己或许说得太多了,也是因着贺兰氏从来不把她当成小孩子来看,她才一时口无遮拦,将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眼下收回也来不及了,见贺兰氏也是一脸默许鼓励的神色,徐明薇斟酌了下语气,慎重答道,“娘曾经教过女儿管家的道理,要管得住底下的,恩威并重是少不得的,在用人上也得学会制衡之道,不能让一家独大哩。我便想着,这治国也就和治家差不多,不过一个灶子开得大些,一个小些罢了。爹,您说女儿说得对不对?” 徐天罡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要不是她现在也是个半大姑娘了,不好像小时候那样再抱来抱去的,他还真想把这宝贝女儿给抱在怀里亲上几口。拿管家来跟管这天下来比,听着天真,却真是再恰当不过。当下乐呵呵地揉了揉徐明薇的脑袋,夸道,“薇儿说得对极了,可比朝堂上好些大人都看得清楚哩。” 贺兰氏嫌他手重,把徐明薇好不容易梳好的头发又给揉乱了,笑着拂开,说道,“哪里是看不清楚,不过是利字当头,看明白了也都装糊涂罢了。” 徐天罡捻着胡须不答,心中喟叹,的确!只怕少有人能够抵得过从龙之功这四个字的诱惑。要不是老爷子三番五次地耳提面命了,徐天罡或许也会忍不住拼一把,选着边儿站了。 他忽然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笑着问徐明薇道,“那薇儿你觉着二皇子真的能起来么?” 贺兰氏连忙看了一眼薛婆子,后者知意,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门外守着,不让闲杂人等靠近了。 贺兰氏见外头已经有心腹守住了,才对 徐天罡嗔怪道,“朝政大事岂可胡乱猜议?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又知道些什么,没得助了她的小心思,日后要是在人前显摆露出口风来,可是好玩的?” 徐天罡不以为意,说道,“怕甚么,都是自家人,还能有谁说走了嘴。再说我们薇儿也不是那等不知事的,这屋里的事情她何曾往外头说过一个字?” 贺兰氏这才歇住了。 徐明薇不想他们两个为着这点事情争执,说实话她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宫里,却都是正经陪着大公主读书做功课的,后宫本就不得干政,前堂的事情她们哪里知道多少,还不是回家来才听了几句真切的。这立储大事,真要问起来,她也是一点都猜不着谁才会是最终BOSS。 徐明薇说道,“私心上来说,女儿是希望二皇子能出头的,毕竟是大公主胞弟,又是皇后嫡子,行为操守上也没什么大的过错。若说真有什么错,也不过是错在没有一个得力的外家罢。女儿回家前,还曾见过皇后娘娘一面。不知怎地,娘娘竟生出一句‘日后就算宫中有变,你等也不要管’的苍凉之语来,许是娘娘自己也对二皇子继位没什么指望罢。” 徐天罡忽地凝神看她,问道,“娘娘临终前见过你,她还说了些什么?” 徐明薇摇头,说道,“只说了这些,就叫我出去等着了。” 徐天罡见再挖不出什么,只好作罢。到了放晚饭的时候,徐明柏带着妻子宁氏一块儿过来请安。宁氏嫁到徐家已经有些日子了,却还总是一副新嫁娘的样子,性子十分内向,与家里人说话还不到三句,脸就红了。 贺兰氏一看到她便叹气,这样的嫡长子媳妇儿,日 后怎地让她能放心地把管家的棒子交到她手上去?只是看徐明柏成亲后容光焕发的样子,贺兰氏便又不舍得蹉跎她了,省得儿子看了心疼,又要与她离了心哩。这管家的本事,日日带着仔细教了,兴许还能教出些样子来罢。贺兰氏虽是这样打算的,自己便是第一个不信,也不过是无奈之举罢了。 宁氏那样敏感的性子,自然知道婆母并不是很喜欢她,每次来大房请安也总是惴惴的,见了贺兰氏便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句多话都不敢说。 徐明柏毕竟是男人,心也没那样细致,因为并不曾听见自己母亲对妻子说过一句重话,也不曾背后说过什么,贺兰氏是那样明理的人,宁氏又是个懂事乖巧的,就觉得母亲和妻子一定会相处良好,断不会有什么婆媳不和的问题,那只是别人家才有的事情哩。因此一直没有察觉到宁氏的心情,看得徐明薇心下直摇头。 其实宁氏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她性子文静不多话,为人却是极真诚大方的。知道徐明柏在家最疼的便是这个妹妹,不但从不拦着徐明柏为妹子花钱置物,连着娘家送来的好东西也一点都不心疼,挑着小姑娘喜欢的便送到徐明薇院子里去了。徐明薇沐休回家来也偶尔回到徐明柏院子里串门,姑嫂两个在屋里闲坐个半天,读读书,写写字,也不用硬陪着说话,便十分自在。 徐明柏大概也就是喜欢宁氏这样温柔娴静的性子吧。兄嫂和睦,徐明薇自然替他们高兴,只是徐明柏实在是太漫不经心,成亲这么长日子了,竟连贺兰氏并不满意宁氏都没察觉到,还要她想办法从中调停。 只是她在家的日子毕竟 不多,能见缝插针帮着宁氏说话的时机也少。宁氏又是那样个敏感的性子,虽说是也想法子开导过几次,等徐明薇走后,她自己一个人又不知往哪里想去了。 正当徐明薇思忖着要不要跟她大哥哥徐明柏说一说其中的厉害时,宁氏被查出了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幸好这是在国丧之前怀上的,不然徐明柏的举人身份都要被剥了去。 徐家上下都因着宁氏有孕而欣喜,宁氏自己也松了口气,成亲这么些日子,虽说婆家并未催她,她自己心底也是着急的。如今终于有了,兴许婆母看在孙子的份上,也会喜欢些她吧。 哪里料到隔天一个晴天霹雳便砸到了头上来,因着宁氏怀有身孕,贺兰氏怕徐明柏没了人伺候,转手便送了两个房里人到他们院子里来。 宁氏一看到那两个亭亭玉立的丫头时,整个人都楞了。她又是个受了委屈也不晓得说的,自那两个通房丫头送来的那天起,就自己生生忍着,越发郁郁寡欢,没几天便病了。急得徐明柏连忙又是请医又是问药的,可仍不见宁氏有所好转。 最后还是徐明薇看不下去了,将其中缘由与徐明柏说了个清楚。 但是让徐明薇大惑不解的是,徐明柏竟皱眉说道,“自古男儿纳妾是常理,母亲也是为着她好,才送了人来分忧。往日我看着她也是个好的,怎地还这般不懂事,与母亲使起性子来了!” 徐明薇愕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只能劝道,“且不管别的,嫂子眼下还怀着身孕哩,大哥哥总归要让着些,让嫂子放宽了心才是。” 不然到时候落下个产前忧郁症什么的,宁氏以后可有的是苦日子过了。 第90章 好明薇巧做信使(上) 徐明柏虽还是不满,这句话到底还是听进去了,回去也不知道是怎么和宁氏说的,宁氏的病没几天便好了。 徐明柏院子里的事,贺兰氏自然也是知道一二的,心里越发嫌弃大儿媳找得不如意,并不是个大气端得住的,才两个通房就闹得差点掉了肚子,这样的心性日后如何能撑得起她们大房的天来?再有安排人的,也只能等着宁氏生完孩子,日后再做打算,总归还是要磨磨性子的。 不想徐明薇这些天在她屋里,老是长吁短叹的,小小人儿也不知道在烦恼些什么。贺兰氏看着有趣,有一天闲了忍不住问她,“这些天也不见你上学去,又不曾被先生骂,叹来叹去的都叹些什么?” 徐明薇便回道,“娘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可嫂子嫁到我们家来,也照样不开心,过得不好哩。我看那傅家的伯母,也不比娘性子更好些,只怕日后去了她家更不好过,因此才常常叹息哩。” 贺兰氏被她这样一说,竟沉默了许久,末了才摸了摸她的脸,笑道,“娘知道你的意思,是为你嫂子不平罢?可你也不想想,谁家后院不是这个样子的,通房妾室算什么玩意儿,也值得这样怄气?日后便是你去了别人家里,也没得这样胡闹的道理。” 贺兰氏见徐明薇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知道没能说服她,叹气道,“娘也知道这天底下没有愿意跟人分丈夫的女人,但你也看看,这天底下可有不愿纳妾的?穷人口袋里有三两个闲钱,也起花花肠子要去那暗巷子走一遭爽快一番,更别说我们这些人家的爷儿了。远的不说,你看看你爹爹,再看看你爷爷,哪 家不是妻妾不断?这就是女人的命,谁让我们投胎投得不好,做了女儿家呢?娘是不喜欢你嫂嫂,性子太软了,日后只怕也掌不了家,这些我也就忍了。只是这后院里头,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娘本来是想着等她那肚子满了三个月,问过她的意思再送人过去的,倒是你大哥哥不愿意等,自己过来开口要的,省得夜里闹了她。我就知道会有这样一闹,真闹过了也好,这样的日子过着过着日后也就习惯了。” 徐明薇这次是真的怔楞住了,迟疑道,“真是大哥哥亲口来要的人?” 贺兰氏怜爱地摸摸她的脸,叹道,“傻丫头,娘骗你作甚?本是你大哥哥房里的事情,都不好与你说来着。娘还是怕你犯傻,日后出了门还学你嫂嫂这样……迟早婆家都是要往你房里塞人的,与其推来推去的惹长辈埋怨憎恶,还不如爽快收下了,收买好了便是自己人……等你日后成了亲便知道了,有了孩子,男人也就不是那样重要了……” 贺兰氏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声音忽地低沉了许多,望着窗外出了神。 徐明薇还沉浸在徐明柏形象的坍塌中,仍然觉得整件事情令人难以相信。明明他和宁氏两个看着感情那样好,以前屋里伺候的也都在宁氏嫁过来之后全赶了,怎么会一等宁氏怀了孩子,便迫不及待地要通房?! 其实徐明柏并不是像徐明薇想的那般急色,家中都是这个规矩,正妻有了身孕之后就要分房睡,同时房里的人该添的也得添上了。他原也是好意,怕宁氏刚有了身子精神不济,一时怕想不到这头上,到时候落了婆母的埋怨,因此自 己先早些与贺兰氏提了。那两个通房丫头自从进了他们院子,徐明柏这天天忙里忙外的,连人是圆是扁都还都不清楚,宁氏这边又说怀相不好,他更没有心思去睡那两个通房。 听自己妹子说了,他才明白宁氏这怀相不好是落在哪头上了,先是气后是笑,自己反而是吃力不讨好,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哩。有心想告诉宁氏自己对那两个通房没什么想法,劝她放宽心罢,又怕助长了她的爱妒之心,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不说破,只每次一着家便往宁氏屋里去,夜里也照样一起歇了。 宁氏心里闷着颗雷,又不敢问他的意思,总归眼下人还在自己跟前,没跟了别的女人去了,这才渐渐泄了气,安心在家养起肚子来。 儿子房里的事情,贺兰氏也不好插手太过,眼见着两个人没闹出什么事情来,徐明柏要歇在主屋里便也随着他了。摊上这样一个不长进的儿媳妇,贺兰氏越发留意相看起徐明樟的嫡妻人选来。因着国丧期间不得太过热闹,什么赏花宴之类的也都办不成,只得在平日去各府送礼交际的时候细细留意,看来看去的,最后选定了左詹事的亲眷旁家——王司簿之女王睿宁。 虽说女方家室不显,但胜在此女是自幼管家,又得了父亲如男儿一般教养,书读得十分不错,性子也活泼大方,正好能与沉默寡言的徐明樟互补。 有左詹事夫人在其中牵线搭桥,这桩婚事很快就谈成了。双方议定等出了国丧,便于当年的八月十五下聘成礼。 徐明樟人虽然还在书院中,却是知道自己已经由家里定了亲的,写信给徐明薇的时候便扭扭 捏捏地问了。虽然信上只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提到了王家女儿一句而已,徐明薇完全能想象得到,她这四哥哥在写信的时候那抓耳挠腮的苦恼样子,读完便忍不住笑了一场。等笑够了,才打发了铁头驾车,自己亲自去了王家找未来嫂嫂玩耍。 王睿宁也是知道自己被许给了徐家四少爷的,见了徐明薇自然亲热的很,想必也是听说过徐家大房两个兄弟都十分宠爱妹子。王睿宁的娘自生产后身子便一直不好,开始是奶妈子帮着管家,后来奶妈子也管不动了,这才让王睿宁渐渐露出头来。常年与人打交道,使得王睿宁的性子越发爽朗大方,徐明薇在王家待了一个下午,很快便喜欢上了她这样的性格,心想贺兰氏果然看人看得十分准,王睿宁配了她四哥哥,真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临走的时候徐明薇问王睿宁要了本她常看的书,王睿宁心里虽奇怪,却也没多想,扭头吩咐下人去拿了书架子上的那本《洞天残局》,却是道家的书。 徐明薇便笑道,“不想姐姐平日里竟能看得进这样的书,我是拿到手上就觉得沉重,每每都翻不过十页哩。” 王睿宁笑道,“并不瞒妹妹,这本我也是用来打发时间的,心里乱的时候拿在手上翻翻,便觉得安定了不少。如此零零散散的,也只翻过半本罢了。” 徐明薇说道,“借了姐姐的这本,只怕你闲下来又没的东西好翻了,这本倒是我在家常看的,便留了给姐姐消遣罢。” 王睿宁笑着伸手接过,还不待看清楚书名,徐明薇便起身要请辞。她连忙将书放到一边,亲自送了她出门,等回了屋里一看, 桌上赫然便是一模一样的《洞天残局》,心里便隐约猜到了些什么。等翻开一看,上头果然也有着蝇头小楷做的批注,看笔锋走势便知,那决计不是出于闺阁女子之手。一时心跳如擂鼓,面红如火,书上翻着的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再去看那批注,时而针砭,时而调笑,比她的见解却是高远多了。 早知道徐家人生得好,如今见这徐家四郎智珠在握,胸有乾坤,一颗芳心更是暗自深许,倒恨起这三年国丧太长来了。 再说徐明樟,前脚送了信回家向妹子打听未来妻子的品行模样,后脚便悔了,又追回不得,只日日煎熬了等着徐明薇的回信。如此苦等了半个多月,才等来了薄薄一张信纸,却是什么都没说。徐明樟心想难不成是自己问得太隐晦了,妹子没看出来自己的意思吗,又纠结起要不要再写一封信问问,第二天家人又送来一个蓝布小包裹,打开一看,却只有一本《洞天残局》。 徐明樟还以为是自己落在家中的那一本,细看了才发现并不是,书背上糊的胶更旧一些。好奇地翻开一看,入目的便是一行行娟秀的小字,评注得十分有趣,有些自己当时看并未在意的句子,也被对方划出批注了,虽有些小意,观点却十分新奇。他翻看了半天,等半本都翻完了,才后知后觉地猜到这本《洞天残局》的出处是哪家的,也与王睿宁一般面红心热了半天,才缓过劲来。连忙将那本《洞天残局》好生收藏了,闲时便拿出来翻看一遍,徐明樟心中渐渐勾勒出了王睿宁其人其声。虽未曾见过本人,却觉着两人早已熟识了。 第91章 好明薇巧做信使(中) 徐明薇自此之后便常常替两人转送着书,贺兰氏后来大概也猜到了些,却并不拦她。小儿女们现下感情培养得好,日后才过得到一处去,因此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 这天徐明薇又要往王家去送书,马车在半路忽地一颠,险些将她摔出去,幸好碧桃在边上拉了她一把,才将她拉住了。 铁头在外头连声告罪,徐明薇在他慌乱的解释中听明白了,原来是路上不知怎么地有个大坑,他一时没注意到,才将车轮子陷进坑里去了。 徐明薇问道,“出些意外也是难免的,到底人没出事,已是万幸。你且去看一下,车轮子可有断裂了,还能继续走不。” 铁头应了一声,便跳下车去看了,片刻后在车外答道,“姑娘,车轮子上裂了一小块,修补一下就行,只是要劳烦姑娘先从车上下来,才好将车子从坑里推上来。” 徐明薇撩开车帘一看,路边正有个茶楼,便带上锥帽招呼了碧桃一起下了车。 “我与碧桃先去里头坐着等你,只修好了便早些来报。” 铁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应道,“姑娘自去,修好了便来。” 早有眼尖的茶博士迎了出来,一看眼前的情形,笑道,“只怕这车子一时半会儿还修不好,姑娘若是需要帮手,店里就有可尽用的,我这就去叫人来帮着修,您只管在楼上雅座喝一会儿茶吃一会儿点心,安心等着便是。” 徐明薇本来就有上楼等着的意思,如此便点头应了,跟着那茶博士上了楼上的雅座,拿了茶水单子点了一壶大红袍,要了些果子和一碟子白玉花生糕,又让茶博士推荐着点了几道出名的冷盘,冷水鸭舌之类的。她自己倒是不爱吃外 头的东西,多半是为着碧桃点的。 不一时果子糕点都上了来,徐明薇喝了口茶博士沏好的茶水,心下便惊奇,这小小茶楼,竟用得起一两便要价二钱银子的武夷大红袍,那茶水单上也只要了一钱银子,本大与利,如何做的起这等生意? 她正惊讶着,雅座的门忽地被人推开,徐明薇还以为是茶博士发觉送错茶来回来说明,一抬头,却是个眼生的英俊男子。十八九岁的年纪,一双剑眉直飞入鬓,底下是一双灿若星辰的眼,也正朝着她看来。 因着是在室内,徐明薇头上的锥帽已经取下放到了一边,因此这会儿正巧被那人看了个正着。 碧桃连忙扔下手里的果子,便要冲上去拦,“哪里来的登徒子,没得脸皮,还不叫我打出去!” 不想那男子身后钻出个黑塔一般的壮汉,见碧桃朝他们扑过来,便伸手来挡,说道,“还不认得你姑爷家的,休得放肆!” 他想必是没有料到碧桃一个姑娘家会有这样大的力气,险些没接住,被碧桃往后推了一步。那壮汉咦了一声,眼中露出几分惊诧和认真,再不敢小看了碧桃。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动作的,只三两下的功夫,碧桃便被他捂了嘴抱了,夹在腋下带出了门。 徐明薇皱眉看向傅恒,自从那年他们在寿山寺的花墙下见过一面,后头便鲜少遇见,不想他从十二岁长到十八岁了,仍是这样随意行事,并没有多少长进。 “你要将我家丫头带到哪儿去?好生说了便是,做什么一见面便打打杀杀的?” 傅恒也没料到徐明薇才十一岁的光景,便已经出落得这般漂亮,眉宇间虽然还为完全长开,但与幼时的她已经有了很大不同,身 上那股清冷的气质也越发明显,一时竟看得呆了,险些忘记了自己是为着什么而来的。 “黑炭不会为难她的,只是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不想她也在场听了,等会儿便放她回来。”傅恒有意朝她慢慢走了过来,见她一脸镇定并不慌张的样子,笑道,“多年未见,明薇妹妹你却还是和当年一样,并没多少变化哩。” 徐明薇意有所指地说道,“彼此彼此。” 当年他使计骗她去花墙私会,如今他也仍是一样,在她马车上做了手脚,专程在这茶楼里等了。 傅恒不知为何忽地笑了起来,片刻后才盯住了她的脸说道,“你我虽是已经定了亲的人,家中来往却诸多不便,因此才想到了这出,原是唐突,还望明薇妹妹心中莫怪。” 见徐明薇并没有搭话的意思,傅恒又说道,“今天来也不是为着别的,前些日子怎也不见你送东西来?旁的人都送了贺礼,只不见你的,你就这般一点点都不将我放在心上?” 徐明薇略显吃惊地抬眼看他,傅恒他这算是在跟她调情的意思吗?自己才十一岁啊,**吧他,这都能下得了手? 许是徐明薇的眼神太赤裸裸,傅恒脸上微微一红,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辩解道,“我几个妹妹都有送了自己亲手做的物件,还有画了画的,你们徐家是有送了贺礼来,却不见你亲手做的。你我日后总是要在一块的……或许是下人粗心了有所遗漏,总归是要亲自问过你才好。” 傅恒少年得意,年纪轻轻地便考中了举人,还是榜首,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际,却不见自己的未婚妻有些许表示。那年在寿山寺私会的时候他便有所察觉,徐明薇并不是那等在意 他的,仿佛将来嫁给谁都没什么不同的样子。傅恒越想越在意,因此才特意设了这个局,好避开耳目与她见上一面,当面问个明白。 徐明薇哦了一声,解释道,“未议婚嫁,总不好私传什么,再说我也不擅女红,送了也是徒惹人笑话罢。” 傅恒听她说得也的确在理,心里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两人婚前的几次见面,才明白徐明薇对上自己总是这般落落大方,也只因为并不曾动心罢了。 徐明薇这时挑眉道,“既然你想问的都已经问完了,可以把我的丫头放回来了吧?” 傅恒便转身去开了门,碧桃正泪眼汪汪地被黑炭架在身前,一看到门终于打开了,连忙挣脱了跑了过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傅恒,才跑到徐明薇的身后躲了起来。 “没事了,他有没有为难你?”徐明薇安慰道。 碧桃先是摇头,而后才想起来这句话本该是自己问小主子才对,顿时臊红了脸。 傅恒看着这对倒了个个的主仆,暗自摇头,也不知道徐明薇从哪里找来的活宝丫头,倒要主子挂念她,嘴上却道,“吓着你的丫头,原是我的不是,再上些果子糕点,压压惊罢。” 既然有人肯当冤大头,徐明薇也不跟傅恒客气,扭头对碧桃说道,“还不先谢过傅大少爷?” 碧桃虽然心里不愿意,但还是听了主子的吩咐照做了。徐明薇叫来伙计,照着单子上的果子糕点,也不拘贵的还是便宜的,一样来了一份。那伙计瞄了眼傅恒的脸色,笑道,“东西都是尽有的,只是客人点多了也是浪费,不如捡了时新的几样上了,都是我们家大师傅最近新研制的点心,外头吃不着的哩。” 徐明薇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傅恒,问道,“原来这也是你家的茶楼。” 傅恒见她猜到,也不隐瞒,笑道,“自然是要在自家的地盘才放得了心。” 一面又朝那伙计吩咐道,“徐姑娘点的都照上,再到后厨看看,将那大师傅现做好的挑几样时新的也都上来,动作麻利点,再换一壶热茶来。” 有东家亲自开了口,那伙计自然不敢怠慢,不一时便按了傅恒的吩咐将糕点果子都上了来。 徐明薇立在窗前往楼下看了看,几个伙计还围着她们家马车修轮子,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修不成,便在桌前坐下,安心喝起茶水来。 碧桃先时还提防着傅恒要使坏,等后来茶点一盘接着一盘送上来了,便渐渐忍不住,一心消灭起糕点来。 “姑娘,你尝尝这个,好像是玫瑰做的馅儿,又不十分甜,可香哩。”碧桃知道徐明薇不爱吃甜食,指着其中一盘糕点向她推荐道。 傅恒看了一眼,笑道,“这个是大师傅做的玫瑰牛乳酥,不甜不腻,便是不爱吃甜食的人也能吃下几块,明薇妹妹大可尝尝。” 心里却想,果然是个不同的小姑娘,这样不爱吃甜,性子才这样不讨喜罢,冷冷清清的。不过冷清也有冷清的好处,不至于像他家的妹子们那般吵闹,也不像屋里的那几个见了他,便要缠着他说些没意思的罢。 徐明薇见那糕点做得十分精致,也就一口大小,于是拿起一个试了,酥皮里是揉了牛奶和蜂蜜的,用的似乎并不是猪油,吃着并不觉得腻。馅料果然如他们所说,用的是酱玫瑰和杏仁花生碎,绵密中带些脆爽,入口生香,难得的是减了糖分,甜得恰到好处,倒不负了这些馅料的原味。 第92章 好明薇巧做信使(下) 这玫瑰牛乳酥配着热茶来吃,又是一番滋味。徐明薇连着吃了三个,因着热茶美食,一时放松了心弦,竟忘了还在外头,将手指上沾了的糕点末给舔了。 这一幕恰好落在偷眼看她的傅恒眼里,脸顿时犹如火烧,连着身子都起了异样。 徐明薇察觉到傅恒有在看她,抬头也回望过来,却见他满脸通红一脸尴尬的样子,也没多想,兀自朝碧桃吩咐道,“你让伙计送些茶水下去,顺便问问那轮子到底修不修得成,不成咱们也不等了,雇了轿子先往家去。” 碧桃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傅恒,但看徐明薇并不在意的样子,应声往楼下去了。 傅恒这会儿倒冷静下来,心中自嘲,原本也以为自己是个不贪色的,原来也只是因着没遇上绝色罢了。末了又有些自惭形秽,人家小姑娘大大方方地并未做什么出格的,自己实是不该往污秽处想了,起了亵渎之意。 徐明薇倒不知道,转瞬之间傅恒已经从冰与火中走了一遭,只专注品着手里的茶,心里也在纳闷,傅恒怎地还不要走,也不嫌两人这样干坐着不说话尴尬? 正想着,门外忽地传来一道男声,边与伙计问话边推开了雅座这边的门,见着里头端坐着的徐明薇脸上便是明显的一愣,盯着她看了半天都回不了神。 末了还是傅恒咳了一声,迎上前去遮挡住秦简瑞的视线,问道,“远山兄来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秦简瑞两颊微红,一时还没想明白徐家七姑娘怎会出现在这里,见傅恒带了几分不耐地看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正色答道,“路上遇到简 方兄说有看到你往这边来了,这才来碰碰运气。下月先生寿辰,不好大办,特来问问燕真你的意思。” 秦简瑞说完,心里却叹,一别六年未见,她果真长成了最美的姑娘了。 同是男人,傅恒又怎生看不出来秦简瑞推门而进那一霎那眼中闪过的惊艳,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媳妇长得好,自己看着的确是赏心悦目,只是这惦记的人多了,滋味便不是那么好受了。 他借故将秦简瑞往另一间雅座带了,好叫他偷瞧不着。 徐明薇听两人的说话声渐渐远了,才想起秦简瑞是谁。原本也只是到傅家做客时的一段小插曲,过了这么多年他的长相也有了些变化,她还能记得秦简瑞的名字,全是仰仗了那副拿来要她们题词的孤山老松图罢了。 刚刚被他那样直愣愣地盯着看,徐明薇先时也是心中不悦的。但后来看他眼神清明,只纯粹的喜悦,并没有唐突冒犯的意思,才渐渐入了心,专心回忆起到底是在何处见过秦简瑞。这样前后一想明白,徐明薇倒觉出秦简瑞的几分可爱来。明明是再受礼不过的书生,原来也有这样失态猛盯着姑娘看的时候,再一想到他当时眼中满满的喜悦,分明是将自己引作了知己故友,才有相逢之喜罢? 观他当年那副画作,也是个磊落自在人。只不过此处男女有大防,徐明薇便是再欣赏,也不好与秦简瑞有什么来往。倒不知这次他乡试考得如何,是否也考中了举人? 徐明薇正想着,门又被推了开来,这次来的却是碧桃,原来马车已经在茶楼伙计的帮助下修好了,铁头套好了马已经 在楼下等着了。 徐明薇见时候也不早了,跟茶楼的伙计招呼了一声,便让铁头赶了车往王家去。 王睿宁收了未来小姑送来的旧书,红着耳朵又换了本自己读过的交到了徐明薇手里。 徐明薇笑她,说道,“你们两个看书便看书罢,累得马儿都要跑断了腿哩。” 王睿宁被她取笑得站不住,掩着面红着脸竟丢了客人跑了。徐明薇见羞走了未来嫂子,回家的路上都还忍不住想起来便笑。 碧桃还以为她是见了傅恒开心,迟疑道,“姑娘,那傅家的未来姑爷长得好看是好看,可是怪凶的哩,他手下那个黑炭我也打不过,日后要是你去了他家,他要是打你,可怎么应付啊?” 徐明薇一时没跟上她的思路,愣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才哭笑不得地朝碧桃说道,“日子还长,你怎地想到那儿去了?他凶自管他凶去,你别理会他便是。你家里爹爹是不是常打你娘来着?也打你吗?” 碧桃憨厚一笑,回答道,“爹爹打不着我哩,我逃得快,力气又大。” 末了又担心道,“只是那傅家未来姑爷我打不过哩,那个黑炭力气可大了,把我往那胳膊下一夹,也不知道他使的什么法子,我就动弹不了了。姑娘,您要不趁这几年把我送少林寺里去练练功夫,回来才好护得住您?” 徐明薇摸摸她的头发,笑道,“傻姑娘,少林寺并不收女徒弟哩。再说有那功夫送你去,还不如直接请了个现成的。” 碧桃一听险些把自己的饭碗给端了,连忙住了嘴,眼睛时不时地偷偷看一眼徐明薇,却是还在记挂着自己护不住小主 子这一茬呢。 徐明薇叹道,“果真是个傻姑娘,你且放心吧,你未来姑爷以后就算是要揍人,也只会让黑炭揍你,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碧桃眼里闪过一丝高兴,忽地又难过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徐明薇留神听了,险些扑哧一声笑出来,却原来是在算日后赚的月钱,够不够买伤药的哩。 半路见了傅恒这事儿徐明薇谁也没说,便是贺兰氏也都瞒了。转眼过了重阳,又过了冬至,皇后娘娘的头丧都已经过了许久,仍不见宫里有重新开课的意思。徐天罡后来才告诉徐明薇,原来大公主因为思念皇后娘娘过度,身体积劳,竟一病不起了。皇上念她年幼失母,让太医院院正细心看养了两个多月,身体渐渐好了,才准了大公主出殿外活动,学堂却是暂时不许开了。 大公主小小年纪,生母便这样病死了,又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也难怪她一时承受不住打击病倒了。只希望她能早日走出来,不要落下心病来吧。 新年就在这一片愁风苦雨中来了,因着国丧,各家连大红灯笼都不能挂,只象征性地在屋里贴了几个福字,也只是在一片沉沉暮气中徒添了几分挣扎,让人更觉得这个年过得十分凄凉罢。 也不知道是不是徐明薇的错觉,这年冬天出奇地冷,如果不是在烧了**的屋里待着,出个门穿了两件大毛衣裳都不够,只不过从她院子里到贺兰氏院子那么点距离,都能叫人冻掉脚趾头。她自然越发不爱出门,除了要到主院徐老太太那里请安的固定日子,徐明薇都只缩在明月居中寸步不动。 用贺兰氏的话来说,倒是主似其宠,跟着雪团一起猫起冬了。 这年的冬天不仅冷,也显得格外漫长,到了四月中旬才渐渐回暖。这异象在老一辈的口中便成了凤凰归天所致,言下之意是说皇后娘娘红颜薄命,心怀怨气,才导致了天生异象哩。原本也不过是那一撮迷信的背后议论,到五六月的时候,因错过了农时,后种下的芽苗还未长成株,就又碰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干旱,全都枯死在了田间。 眼看着半年的收成没了,天启的百姓们越发信起凤凰含怨归天这一说法来,各地兴起一片修建凤凰庙的热潮。官府乡绅借着这一股东风,变相地朝百姓身上搜刮油脂。而这一切,都被一封封粉饰太平的奏章给遮掩住。直到第二年的春天,砸锅卖铁地交了赋税,抽了凤凰庙“份子钱”的农户们一没有了买种子的钱,二没了活口的粮食,地主乡绅却又来收皇后娘娘金身塑像的“份子钱”,被逼到了绝境,便有不少地方闹起了农潮。杀县令开粮仓,只要有一个县闹农潮闹成功了,星星之火便以燎原之势迅速往周边几个县镇蔓延开去。 等底下的实在瞒不住,事情终于抖露到天顺帝的御案上,天启已有三成的县镇沦落,落在了农潮军的手里。 天顺帝知道事情危重之时自然十分震怒,只是当下也不是追究罪魁的时候,连忙点兵点将,派了护卫军往江浙两广地区去镇压农潮。另一边又遣了重臣做御史大人前往各地去勘察实情,替天巡狩查看这灾情到底如何严重,有贪赃枉法渎职弄权的,不必回报,就地处斩。 第93章 起纷乱徐父外派 徐天罡也在外派巡狩之列,临行前贺兰氏亲自替他收拾了衣物行李,十分不舍,细细嘱咐道,“在外不比在家,外头又乱得很,遇事可千万小心着些,可得记挂着家中,好好地回来。” 徐天罡自然应了,笑道,“我也不是一个人去的,还有亲兵护卫,你在家不必太多担心,等皇上交代的差事都办妥了,我自然就回来了。” 徐明薇虽然不太喜欢自己这个老爹,但十几年父女做下来了,突然听到他要出远门,又是去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心里也担忧,面上便显了出来,看在徐天罡的眼里,倒是一阵暖心,摸着她的脑袋欣慰道,“总算没白疼了你,也替爹爹操着心哩。你们女人家便是这点不好,多大点事儿,落在心里重极了,连个笑脸都没了哩。我的小乖乖,爹爹这明天就要出门,可有一阵子不着家见不着你,爹爹却是不想路上想起来,都没你一张笑脸。你也别只听你娘的,爹爹好着呢,一定全须全尾地家来。来,给爹爹笑个。” 徐明薇被他哄得安心了些,勉强挤出个笑容,徐天罡也知道再难为不了了,捏了捏她的鼻子便做罢了。 回头又去主院拜别了徐老爷子和徐老太太,也不知道徐老爷子与他说了些什么,徐天罡快入夜了才从主院回来。贺兰氏原本替他留了饭,中途听到下人来报说主院留饭,这才和徐明薇她们自己用了晚饭。到底还是记挂着徐天罡的身子,又嘱咐大厨房多熬了一锅人参鸡汤,放小炉子上煨着,等徐天罡从主院回来了,也不多问,只看着他喝完了汤,便伺候着他歇下了。 隔天一大早,徐明薇还 睡眼朦胧地就被婉容叫起,去到主院却还是没赶上。贺兰氏早就送了徐天罡出门,这会儿估计都已经出了南城门了。徐明薇便有些懊悔,早知道该叫婉容再早些叫自己起床的。 因着自家有人去了闹农潮的前线,府里的气氛明显紧张了许多,就连下人间都经常议论起外头的情况,一时有说苏州有九个县都反了朝廷,连知府都被乱民抄了家的,又有说余杭的瓦天王如何如何了得,十万大军包围之下仍旧逃得无影无踪,回头便将出卖了他的人家血洗了个干净…… 徐明薇每日听着婉容碧桃她们打听来的消息,又是揪心,又是哭笑不得。什么十万大军包围瓦天王,也就这些无知百姓才捏造得出的故事罢。整个天启也不过二十多万的兵力,朝廷在京中的禁军不过三万,边线上能调动的护卫军也不过五万,这次跟着六位御史大人巡狩的总共也就不到一万的人马,加上地方民兵驻守,能凑齐两万就已经不错了,哪来的十万之说!真是荒谬至极。 至于苏州知府被抄家血洗之传言,徐明薇倒不确定是否是真的了。万一是真的,那可是徐明兰的夫家,要是知府的小儿子出个三长两短的,那徐明兰便成了望门寡,以后要再说亲事,只怕有好些讲究的人家都不愿意哩。 其实要知道事情到底是真是假,只要看一下官府的邸报就行了。可那邸报都是送到徐老爷子书房的,徐明薇一没那个面子也没那个胆子去借来看看,只能再让婉容她们留心打探。 如此在家担心了半个多月,徐天罡的第一封家书终于寄到了。等到徐明薇能读到,已经是过 了徐老爷子,贺兰氏,徐明柏等人之手,到她手上都已经不知道是第几轮了。 许是怕家里人担忧,徐天罡只字未提明水镇的农潮情况,只说了所见的民生艰难,自己初到有些水土不服,已着手开始监督治理明水镇的乱象等等。寥寥数字,徐明薇却不难想象其背后的难处。但值得庆幸的是至少徐天罡平安无事,只盼他也能早些平安归来罢。贺兰氏虽然嘴上没说,但这些日子听管事来报家里的开支,总有些心神不济的样子,显然是为着自家丈夫担心哩。 外头世道乱,京中人家也渐渐少了走动,都各自严守在家,连着上书院的都不少被家人接回了家中,如此倒显出家中为儿女请了先生的好处来。 房师傅年前病了一个多月,今年出了正月又开始重新讲课。徐明薇看她脸色仍旧是黄中泛青,劝她多休息些房师傅也只是笑着听了,并不遵守。她私下也问过请的大夫,却是讳莫如深的样子,并不肯对徐明薇讲实了。 徐明薇后来几次去看她,房师傅都是带了几分恹恹,才与她简单说上几句便乏了。 徐明薇猜她多半是脏器的毛病吧,前世她单位就有个大姐是肾脏出了些问题,没法根治,只能静养,吃不得味道重的,也做不得累活,更不能操心。她丈夫就是因为她这个毛病和她离了婚,没过半年就找了个更年轻漂亮的。如果真的是这样的毛病,大夫帮着房师傅瞒了旁人便说得通了。 倒不是怕徐家人知道了会赶她走,毕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毛病。只是以房师傅素来要强的性子,只怕是受不了学生和主家怕她劳累,过度 体谅的。徐明薇回想起前段时间房师傅给她们上课时,其实就已经有了些征兆,只是她们都太过粗心了,并没有在意罢了。心中不禁涌起好些愧疚,这个家中除了贺兰氏,房师傅可以称得上她第二敬爱的长辈了。与其说她们是师徒,倒是更像母女几分。然而房师傅身体不适,她却是一点迹象都没留意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罢。 因此在家她倒时常看起医书来,种种养生的法子也都刻意记下了。贺兰氏还笑她放着女红不做,却立志做起****来。徐明薇也不管被母亲笑话,心想着以房师傅那样的性子,或许食补还能进取些。于是又换了法子,拿小库房里的各式珍贵药材煲汤。 徐婆子在这上头倒是有些钻研的,借着指点的路子,一来二去地,终于如愿靠到了徐明薇的出路上,被大厨房的方婆子等人时时拿话挤兑了也不在意。心里却想,这些眼皮子浅的要笑话也就这几年了,等日后她跟着七姑娘出了门,那才叫有大造化哩。 徐明薇打着让房师傅鉴赏自己厨艺的名头,果真劝动了她肯吃自己做的药膳。原本也就是些补气的太平方子,徐明薇并不指望房师傅能就此从根上除了病,但看她脸色渐渐好起来,心中也是十分高兴的。 原本大家也都以为徐天罡去个几个月便回来了,不成想这一年等到中秋,团圆饭桌上都还少一双筷子,凑不齐整。家书开始还是一个月有两封往回家来,过了六月,却渐渐稀少,两个月都不见有一封,愁得贺兰氏鬓角都多了两撮白发。要不是徐老爷子那边给了准话,明水镇上并无险情上报, 只怕贺兰氏都要打发家人去明月镇上看个究竟了。 徐明薇也只能拿别的事情分了贺兰氏的心神,省得太过牵挂了伤了身子。到了九月,杨家的倒是送了帖子过来,邀请徐明薇和徐明兰到家中做客。徐明薇本不想去的,连着徐明兰都有几分恹恹的情绪,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说了苏州知府被乱民抄家的小道消息。倒是贺兰氏觉得她这一年多半是闷在家里,眼看着这岁数渐渐大了,日后再想出门只怕没那么容易,趁着如今还能走动,自然是要多走动些,因此极力鼓动这两人接了帖子上杨家去玩。 如今还在国丧期间,也没什么好大办的,杨家说是请客,其实也不过是在杨瑾希的院子里开了两小桌席面,找了个由头玩得好的一起小聚一下罢了。 到场的除了杨家的几个姐妹,有三个徐明薇她们之前也是见过的,还有与杨家要好的几户人家的女儿,剩下的便是她们几个同做公主伴读的。傅宁慧,周冉星,左悠兰和左悠竹悉数到场,也才一年多光景,众人此次在杨家再重逢,却都生出几分唏嘘,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 傅宁慧叹道,“上次宏庆楼一别,论谁也料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大公主闭锁宫内,我们姐妹亦各自分飞……我与瑾希妹妹等人倒是还偶尔打个照面,唯有明薇妹妹,深居简出,明明同在京城一处,却好似与世隔绝了一般……你我六人如今还能齐齐聚首,实属不易啊。” 徐明薇不好解释,朝众人笑笑便过了。 周冉星却道,“真要想见,如今还是见得的。只怕姐姐们日子越发紧了,以后才是想见都难哩。” 第94章 齐相聚众人议和 众人都明白她说的日子紧了是什么意思,像徐明兰,傅宁慧这样岁数大一些的立刻红了脸,杨家的两个大姐姐也不好意思地用手帕子挡了脸,一时都羞得不敢说话了。 左悠兰说道,“是这个理儿。前头悠竹身子还有些不好,并不十分想来,后来想到这一茬,又是这样许久未见了,得幸瑾希姐姐还记挂着我们,能有这么个机会大家再聚首,错过了未免可惜,这才都来了。” 杨瑾希遗憾道,“只可惜大公主来不了,听祖父说大公主前些日子又病重了,并不见好,还在卧床养着呢。” 徐明薇心里便疑惑,平日里见大公主身子向来都康健得很,怎地又病重了,皇后娘娘这都过世一年多了,再忧愁也该走出来了不是? 只是众人感叹了几句,话题已经转到了相识人家的八卦和女子婚嫁上,她一时也插不上嘴,只做个安静的听众,坐在一边吃吃果子喝喝茶罢了。 徐明薇望着手里的茶杯渐渐走了神,一时想那大公主孤零零地只身落在深宫中,一时又想徐天罡至今还未传回音讯,也不知道差事做得怎样了。等到思绪被傅宁慧的声音从天际拉回来,她们已经从家宅八卦论到了前堂时事,先是诧异,再一想又觉得十分正常,在座的便有好几个是阁老的孙女,又有大将军,詹事等重臣之女,比寻常闺阁女子听得看得多些也是正常。 “如今强敌环伺,内又水患农潮不断,用内忧外患来说也不为过,因此出了些和谈的声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这北狄素来都是没廉耻的,就算朝廷答应了在边境开互市,送岁币,也拦不住他们往南进犯的狼子野心。答应和谈不过是割肉喂狼 ,于事无补罢了。” 被她驳了的杨家二小姐杨瑾慧面色涨得通红,争辩道,“连年征战,所用兵卒何来,车马何来,粮草何来?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苦了百姓罢了?傅妹妹的话虽然有道理,可连年天灾人祸,百姓流离失所,饿殍千里,可还经得起折腾?和谈不费一兵一卒,至少能先解了外忧,才腾得出手来解得了内患。北狄蛮人真要来犯,来一个便打一双回去,又不是怕了他!” 徐明薇听得有意思极了,这些深闺小姐们对前堂的事情其实也不过是听了父辈的说了,外头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只怕她们是一点也不清楚吧。但这样的纸上谈兵,又不让人觉得可笑或肤浅,多半还是因为她们关问**和扞卫自己观点的那种狂热和认真,并不是出自沽名钓誉和标榜的需求罢。 因着徐天罡不在家,徐明薇失去了第一手的情报来源,倒是不知道今年北狄又趁着天启内乱来犯边了。徐老爷子这个副本boss难度太大,她连邸报都不敢去开口借了看,别说议论朝事了,自然是一问三不知。因此打了精神听她们来来去去地争辩,冷不防被傅宁慧抓住了问道,“明薇妹妹,你家也是内阁的,可也和杨姐姐一样觉得朝廷该与北狄和谈吗?” 徐明薇推脱道,“此事我个中细节具不知晓,也无甚好说的,姐姐们心系国家安危,堪为我等表率,却并不一定要论出个是非曲直来。” 傅宁慧却不肯,说道,“天下事哪有事事知晓的,却有公理道德在,为存真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使前人留下许多可说之人,可说之事,不是吗?” 杨瑾希见她二姐姐听了皱眉,显然不服 ,又有要与傅宁慧争辩的意思,插嘴说道,“为礼义孝节而玉碎,固然是英勇,然而那些避开锋芒顶一时污名,只为保瓦全的,亦是英勇。傅姐姐你说是不是?” 傅宁慧被杨瑾希说得哑口无言,怔楞了一下,才心有不甘地点头道,“你说的也自有道理。” 总算将一场口角消灭与无形,徐明薇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看到杨瑾希也是同样的动作,两人视线对上的时候不禁相视一笑。 茶话过后众人各自在园中散开了活动,徐明兰还是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自己留在了亭中并不肯与徐明薇一起到花园里走一走。徐明薇只好撇了她自己去了,杨瑾希在前头不紧不慢地刻意等了她,见她终于上来,回头笑道,“一年没见,倒觉得和你们都陌生了。” 徐明薇朝她笑了笑,因着杨瑾希平日里还是和傅宁慧走得近些,她们其实已经有些年头没有过深刻些的交流了,“大概是因为大家都渐渐长大了吧。你看左家两位妹妹,初见时连旁人说话大声些都能吓到她们,现如今还不是大方得体,没了往日的腼腆了?” 杨瑾希应道,“是啊,我们也渐渐都大了呢。只是宁慧姐姐却像是往小了长了,先时她也不是这样咄咄逼人好争辩的,今天着实让我意外。” 徐明薇并不搭话,只笑道,“是战是和,前堂自有定断,我们便是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见能撼动结果半分吧。为这个争辩失了和气,却是不智了,瑾希姐姐刚刚就处理得很好呢,不亢不卑,既全了客人的脸面,也保了自家姐姐的,谁也没得罪。还和你小时候一样,是个极靠得住的。” 杨瑾希说道,“只怕我二姐姐 后头还要怪我没与她一个战线哩。其实说心里话,我也是赞同开和谈的。国富民安之下,朝廷还有余力去抗争外敌,可眼下江湖是这样的情形,不管顾了哪头都是无异于抱薪救火,自掘坟墓罢了。” 徐明薇并不打算与她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可杨瑾希忽然笑道,“刚刚还说大家都变了。唯独没变的大概就是明薇妹妹你了吧?” 徐明薇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不知道她为何忽然下了这样的评语。 杨瑾希淡声说道,“你就是个锯嘴葫芦,又不爱与人争论的主儿。我刚刚那些话你分明心里不赞同,却不肯说出来,要不是我知道你的为人素来便是如此,还道你心中不屑这些滑稽幼稚的说辞,懒怠理会我哩。” 徐明薇一脸窘然,她的确是不赞同开和谈的,但那也就是出自莫名其妙的自尊,并不是真有着什么独到的见解,因此连忙解释道,“我并不是觉得你说的东西幼稚可笑,我自己才是那坐井观天之辈,知道的比你们还少,又有什么好争辩的,瑾希姐姐可千万别误会了。” 杨瑾希笑道,“看把你给急的。我是知道你的,你且放心。”却又问道,“你自刚才便一直说自己所知甚少,我很好奇,又该知道那些才算是尽够了呢?” 徐明薇知道自己今天是不好好说个清楚,杨瑾希只怕是要一直绕着这个话题不肯散了,只好对她解释道,“便是所谓的知己知彼罢。知己,首要是要清楚自己兵力如何,军心如何,粮草如何,战时如何等等;知彼,更是要清楚对方兵力如何,军心如何,粮草如何。只有战前对敌我有了清楚的认识,主帅才能做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罢。只是这 几个字说得容易,做起来却是极难。便拿眼下的局势来说,各县镇农潮情况何时才能控制得住,对狄能支出多少兵力,全是极难把握的。但只一点,我便不赞同开和谈。” 杨瑾希忍不住问道,“哪一点?” 这句话也正是杨清煜,傅恒,秦简瑞等人想问的。 他们本只是取了捷径想穿过花园往前头议事厅去,不想杨家女眷们那头宴散,正往园里散步而来。几人只好藏在了这园中巨石后头,打算等姑娘们都走过了再现身。结果徐明薇和杨瑾希两个落在后头的,又停在这处说起话来。众人虽是尽量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了,但两个小姑娘清脆的说话声还是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加上两人说的又不是什么闺阁密事,正是眼下学子们议论得最多的。便是他们这几人当中,就有分了主战和主和的两派,谁也说服不了谁,这几日见了面便是争得跟乌鸡眼一般,消停不得。因此渐渐地也都顾不上非礼勿听了,俱支着耳朵听得十分认真。 “若是我记得没错,北狄那一块入了冬便是不毛之地,才会每年在秋冬之际屡屡犯边,烧杀抢掠。”徐明薇沉吟道。 杨瑾希没明白其中的关联,问道,“明薇妹妹你的意思是?” 傅恒却是听懂了,又惊又奇地看向徐明薇,深闺女子竟有这番见地,却比他们这些只揪着礼义孝节说话的儒生要强多了。 “眼下已经到了深秋时节,朝廷便是同意了开和谈,没个三两月也是谈不下来的。前堂能拖得起,北狄却是拖不起,这场和谈注定是要破裂的,只怕我们这边还在为枝干细节争辩不休,边线城镇上的百姓又要轮受一番铁骑奔袭之苦。”徐明薇叹道。 第95章 逃和亲长生奔友(上) 杨瑾希说道,“这一点我们倒是没想到,只是不开和谈,北狄如果真的趁乱南下,又该如何呢?左右都是一个困局,竟不知该做何解了。” 徐明薇笑道,“这些却不是我们该愁的,天塌下来还有高个的顶着呢。边线上能挺立这么些年都不曾让北狄攻破了,不如让我们有点信心,兴许今年也能支撑住了,不放一个鞑子入关哩。” 杨瑾希笑道,“瞧我,又往这上头去了。还是明薇妹妹你想得通透,本就不该是我们发愁的事情哩。” 两人相视一笑,别开这个话题,跟上其他的步子一同赏花去了。 等人都走远了,傅恒等人才从巨石后头钻了出来,趁着没人注意,迅速出了园子。其中好些都是文弱书生,平日里最讲究行动如似微风不急不缓的,这一通跑下来,倒有不少气喘如牛,好半天没有缓过气来。 众人看看彼此慌不择路的狼狈样子,互相便是一阵取笑。末了也不知道是谁感叹了一句,“浊世佳人,难得慧眼识时务,却不知谁又有那慧眼,识了佳人?” 秦简瑞听着不喜,斥道,“兄需谨慎,深闺女子,若非家人丈夫,岂可是我等可以随意调侃的!” 一句话说得几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小郡王原本脸上还有几分怔怔的,听了秦简瑞的话,回了神从中调和道,“文才兄亦是出自赞赏,并无唐突的意思。不过今天的事情要是落到旁人耳朵里,总归还是我们的不是,也无端端地牵连了几位女公子。还是远山兄想得深远,我们就此不提了吧。” 虽说是同一个意思,小郡王应子肖说得和缓许多,众人心想 也是这个理儿,就此打住并不再提。倒是傅恒,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秦简瑞和小郡王,面上闪过一丝不悦,只是再抬头与众人说话的时候,便再也寻不着踪迹了。 从杨家回来后,徐明薇又恢复到了康平院,学堂,明月居三点一线的生活。每次去康平院给徐老太太请安的时候,她倒巴望着徐老太太能给她露一些口风,说说外头的事也好,朝堂的事也好。偏生入了秋徐老太太又到了身子骨犯懒的时候,每日请安过后便早早打发她们去了,徐明薇连个找借口**话的机会都没有。 如此熬了十来天,徐天罡总算是寄回了一封家书。原来也是凶险,正当清点明水镇衙门粮仓辎重之际,连着明水镇,邻近几个县镇失了土地的农户听说御史大人来了,竟携手来闹,乌泱泱足有两三万余人。而徐天罡当时所带的亲兵,尚且不足百人,言语上稍有不慎,便有引火烧身之危。 好在徐天罡反应快,将清点粮仓辎重说成是准备照着受灾册子发放救济粮食,便是还有不信鼓动着众人要闹事的,也在他当场开了粮仓,照人头每户发放了二十斤粮食之举下,如火星遇水,再也兴不起风作不起浪了。 徐天罡当时便让亲信心腹留意看了,农户中有谁可以煽动人心的,俱都做下表记,等来闹事的农户都退了,事后一一访查,别有用心的都收押进牢,这才渐渐稳定下了人心。 信上这寥寥只语,观那墨痕也是仓促至极,可想而知徐天罡这些日子也的确是忙得转不开身。信上的落款已是半个月以前,照徐天罡的说法,若是没有意外的话, 再慢十月下旬也该回京复命了。 连着几个月徐家上头遮着的阴霾总算是散了,拨开了一片艳阳天。徐老爷子心里高兴,大手一挥当天给各房都添了几道菜,连着下人也多吃一顿肉,倒真是从上到下人人都添了几分笑容,心里都为大老爷要回家来而高兴。 贺兰氏更是忙着收拾起院子来,嘱咐了薛婆子看着丫头们,捡着日头晴好的天气将被褥和过冬的袄子都翻出来晒过,又怕丫头们做得不尽心,定要薛婆子自己盯着看了。 薛婆子笑道,“您尽管放一百个心罢,老爷这久久回一次家,底下人心里都知道您惦记着老爷哩,谁敢偷懒耍滑头?” 这话倒说得贺兰氏脸热起来。被徐明薇看在眼里,也捂嘴偷笑了。先前还说什么“生了孩子,男人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这会儿徐天罡才出门几个月,便又是担心又是操心的,可见女人最是口不对心的,说的话跟男人指天画地满嘴发的誓半斤八两,都做不得真罢了。 贺兰氏被婆子和女儿笑得没脸,将两人都赶了,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徐明薇越发觉得有趣,朗笑着出了贺兰氏的院子,也不管她听了恼不恼。才行至半道上,忽见碧桃满脸慌张地朝自己这边来,徐明薇觉着奇怪,出声拦了,“碧桃,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碧桃突然听到有人喊她,身子便是吓得一抖,再定睛看清楚了是徐明薇,这才松了气儿,左右看了没人,才跑到她边上压住了嗓门说道,“姑娘快些来吧,大公主出事了。” “怎么回事?你慢些说。”徐明薇见碧桃仍是惊魂未定的样子,抚慰 道。 “奴婢刚刚到外头探听消息,走到后门时看到个眼熟的身影,原还以为是奴婢眼花看错了,等那人一回头,正是在宫中时伺候姑娘的昭阳姐姐。再一看,可把奴婢的魂儿都吓出来了,大公主竟然也跟着她出来了。”碧桃压低了声音说道,小手拍着胸口,仍有几分缓不过来。 “你可上前问过了?”徐明薇松了口气,还当大公主有了什么不测,这碧桃,说话也说不清楚,险些人吓人吓死人。 “后门那里人来来往往的,奴婢怕就这样子过去和她们说话太惹眼,连忙就跑回来找姑娘您了。估计这一时半会儿的,人还在咱家后门晃悠,并未走远。”碧桃回道。 徐明薇不信大公主无缘无故地又逃宫,她这样着急来找自己,又是避了人耳目的,定是有急事。连忙扯了碧桃,嘱咐道,“你速去我屋里,找到婉容,让她拿了给温姑娘带的包裹,她便知道你的意思了。听清楚了没有?” 碧桃虽然不明白徐明薇的意思,仍点了点头,回道,“听清楚了,奴婢这就去。” 徐明薇松手放开她,转到外院找到了铁头,说自己要出门去王家一趟。她这阵子去王家去得也算勤快,铁头不疑有他,爽朗地应了,套了马赶了车出了后门,过了拐角还没走出多远,便听得徐明薇叫了停。 铁头疑惑转头,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徐明薇肃目看着他,问道,“我问你,你老实答了。今天我们只去了王家,谁也没见着,哪儿也没去,是也不是?” 铁头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楞了半刻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沉声应道, “正如姑娘所说,铁头只送了姑娘去了王家,谁也没见着,哪儿也没去。谁问都是如此,老爷子问了也是一样,再无别话,姑娘且放心。” 徐明薇满意道,“你且等一会儿,还有两位姑娘要上车。” 铁头应了一声,却是背对着马车坐了,以示自己并无窥探之意。 徐明薇下了车朝拐角堆放的杂物后头招了招手,不一会儿,昭阳就带着大公主跑了过来,趁着左右没人,连忙按徐明薇的吩咐上了车。 马车轮子照样支溜溜地转了开来。铁头迟疑了一下,问道,“姑娘要先去哪儿?” “王家。”徐明薇应道。 铁头这才甩了鞭子放开手跑车。听到车外渐渐响起小贩来往的叫卖声,昭阳和大公主脸上的惊慌总算散去了些,徐明薇才沉声问了,“你们怎地都跑出宫来了,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之前心里的疑惑也总算是揭开了少许。昭阳原来是皇后娘娘的人,原先那些欺负碧桃,懒散怠主的举动,也不知道是不是来自皇后娘娘的授意,故意来试探她的。 昭阳正要开口分说,却被大公主抢了先,“父皇已经同意了与北狄和谈这事恐怕你已经知道了吧,但有一件你却是死活都想不到的,北狄鞑子和谈的第一条,便是和亲。” 徐明薇吃惊道,“和亲?!谁去?” 大公主面上露出几分凄凉,“我正是因为知晓了,才跟着昭阳逃出了宫的。” “怎么会……”徐明薇面上一怔,心想说大公主身为皇后娘娘留在世上唯二的骨血之一,天顺帝不是素来标榜帝后情深的吗,怎么会忍心把大公主选作和亲的人选?! 第96章 逃和亲长生奔友(下) 大公主哀默了片刻,才回答道,“你不信也是常理,如果不是亲耳听到的,便是我自己,也完全没想到过会是这样的结局罢。还记得我们一起去永乐殿见我母后的那天吗?她早猜到了我和弟弟的将来,才特意嘱咐了那一句,什么都不要争,也什么都不要怨,只要我们身上留了那人一半的血液,无论好的坏的,都是我们该受着的。” “我还当母后是卧病怠久之后爱胡思乱想所致,平日里两位师傅夸我聪慧,我真当自己智慧无双,却如今看下来,再蠢再笨再拙不过,竟连那人平日所说的,所做的,半分真假都分辨不出来了。” 说这话时大公主的眼角静静淌下了一滴泪水,倔强地拿袖子抹了,又说道,“只是别的事情还有得商量,要我去和亲,我是宁肯死了也不愿去的。北狄鞑子,杀了我天启多少子民,如今却要我堂堂天启公主纡尊降贵屈从与贼!那人受得起祖宗唾骂,我却受不起,还不如死了干净罢!” 徐明薇见她忽悲忽喜,情绪转变激烈,并不是保养之道,连忙阻了劝说道,“既然已经逃出来了,便不再去想了吧,全当是做了富贵至极的梦,如今梦也醒了,下一步你想好了要怎么办,要往哪里去?” 大公主扭头看了看同样一脸迷茫的昭阳,摇了摇头,说道,“事出突然,我偷听到那人有了这样的打算,连忙就跑去你屋里找了昭阳,换了宫女的衣物蒙混逃出宫来的。细软什么的一概都来不及收拾,宫门那个鬼地方你也是知道的,便是收拾了也很难夹带出来……下一步怎么走,明薇你可真的把我给问倒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不知我这一逃,又能逃 到哪里去。” 徐明薇估摸着也快到王家了,掀了帘子一角往外头偷觑了一眼,才朝着她们说道,“你们先躲在车里等一等,我去王家交代个事情马上就回来。你们坐在车上可千万别出声,前头就是我未来嫂嫂家了。” 昭阳眼珠子转了转,担忧地看了一眼徐明薇,还是忍耐住了什么也没说。铁头知道今天的事情小不了,不然徐明薇也不会那样郑重其事地问他了,虽然仍按照往常的习惯将马车拉到王家小门边上停了,却不敢和平时一样栓了马喝茶去,揣着手便蹲在路边等了。不时有相熟的小厮经过,还奇怪道,“徐家哥哥怎地不去吃酒去?虎爷那头刚温了酒,正热闹哩。” 马车里大公主和昭阳紧张地要死,却听外头铁头憨厚地笑了笑,说道,“不了,姑娘说没甚要紧事,一会儿就要走的哩。上次也是这么说,结果和你家姑娘玩到傍晚才出来,我前头都老实等了,就后头走开一会儿,可被骂得惨了哩。这会儿也进去好些时候了,就怕我这一走开,她又要拿我说事儿了哩。” 那小厮哈哈笑着走开,车内外三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昭阳等等徐明薇还不回来,又是疑心她去通风报信了,又是害怕出了什么岔子,却又要忍着不能开口,怕惹了旁人怀疑,好是一番煎熬。 好在徐明薇最终还是回来了,一上车便嘱咐铁头往南家巷子去。铁头性子虽老实,却是不笨的,专挑了不显眼的小道,省得路上被人留了意。 马车轮子咕噜噜地转过小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家看似平常的四合院前停了下来。 徐明薇上前敲了暗号,门随之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疤面脸来,看 清楚了是她,才开了大门让马车进去。 婉容早等在了院中,见马车上下来两个陌生女子,全做了宫装打扮,一时心里便有了数,不禁白了脸。接到碧桃送来的口信时,婉容就知道姑娘要做一件大事,却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大事! “要你准备的东西都备下了吗?”徐明薇看婉容的神色便知道她已经猜到了一些,忽地有几分好笑,要是她知道这其中还有一个是贵为天女,岂不是要昏厥过去了吗。为着婉容的身子骨着想,还是瞒严实了吧。 “姑娘吩咐的,奴婢都已经备好了。两位姑娘请随我这边来,先换了身上的衣服首饰,再到厅中说话吧。”婉容这时已稳住了心神,拿出待客的姿态朝昭阳和大公主招呼道。 大公主看了一眼徐明薇,见她朝自己点了点头,这才跟着婉容去了。 换下宫装,三人才在厅中重聚首。徐明薇说道,“长生你这一逃,宫中迟早都是要发觉的。我这里有两条路,一是拿了这新路引去你外家投靠,只是不知道你外家可甘愿承担这样的风险,收容你与左右;而是就地躲藏与次。这四合院是我秘密置下的,契书并不在我的名下,届时禁卫军严查搜捕,也不会特别留神这一处的产业。万一有人来搜,胡伯会带你们躲到密室,绝无可能会被人发现。等过了风声,你若想好了要去往哪里,再与我说,我定想了法子将你好生送出去。” 昭阳扭头看向大公主,心中是希望能去大公主的外家的。这处虽然听着安稳,到底还在皇城范围内,万一他们之间谁走露了一点风声,便跟瓮中捉鳖并无两样了。 哪知大公主思忖了片刻,却是选了第二条。 “我外家是什么样子,我自小便没见过。可我还记得母后曾叹过,当初如果不是外祖父一意孤行,我们也就不用生在天家了。也许是武断,总觉得外家并不一定欢迎我这失了牢笼的金丝雀哩。与其千里奔波寻一个未知,倒不如画地为牢,坐等应变吧。”大公主如是说道。 徐明薇点头道,“我也是与你一般思想,却怕你心中记挂亲人,才如此提了。如今城门各处或许有所察觉,正严密了进出也不一定,贸然出城,反而不妙。你能想定了留下便是最好,有什么缺的便告诉胡伯。忘了告诉你们一声,胡伯他听得见却说不出,是个哑巴,面上虽然凶恶,性子却不坏,也是个可信的,不必害怕。” 大公主点头应道,“你安排下的,自然妥帖。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有甚需要的我自然会交代胡伯,不需与你客气。至于感谢,比起你做的,说什么都觉得太过轻巧……我只想说,母后她替我找了最合适的人,并没有看错你,多谢你了,明薇。” 徐明薇暖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区区小事,何足言谢?只是这院子置得简陋,你不要嫌弃便好。” 大公主吃力地勾了勾唇角,“失家之犬,能得一隅安生,已是万幸,何来嫌弃。” 徐明薇见她又伤感起来,心里不忍,劝道,“都看开些,皇上或许也有他的苦衷也说不定,只当他头十三年的宠爱,还了这份绝情吧。” 大公主凄然笑道,“明薇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只是心里过不去那一道坎,始终无法原谅那人罢了。” 徐明薇也无法,拿眼看了看杵在一旁的昭阳,嘱咐道,“我实在该离开了,伺候好你的主子,别又叫 她伤心了。晚饭劝着点用了,早些休息。” 昭阳都点头应下了,徐明薇才带了婉容回家。 这一夜,京城果然闹得人仰马翻。直到三更,都还听得见外头禁卫军搜城的动静,弄得明月居上下都好奇不已,到底外头是出了什么大事,动作这般大? 婉容是几个大丫头中唯一知道实情的,晚上在房里伺候的时候便好几次被那动静扰了心神,幸好碧桃在边上及时填补了,才没惹得其他人怀疑。 到了第二天禁卫军上门来核查府上人口,徐家上下才知道原来是宫里头走丢了两个宫女,听说还偷偷夹带了前皇后宫殿里的东西。虽然不值钱,却是前头皇后娘娘留下的,****自然爱惜非常,这才震怒要全城严密搜捕。听说昨日已经搜完普通百姓家,今天才轮到富户官家来搜。 一时徐家府上的下人又觉得热闹刺激,又觉着皇帝老儿痴情,拿这个新鲜事儿议论不停。搜捕宫女这一话题很快便取代了闹农潮,成为徐家最热词。婉容天天都能听见外院内院不断的议论声,人人都在关注那两个可恶的宫女有没有被抓住了,一时有说抓住的,没两天又被验证了只是讹传,其跌宕起伏,似一把小勺子不停地挖着心,惊得婉容只要一听见宫女两个字便要跳脚起来。 徐明薇看在眼里,平时见她倒是个能经得住事的,到头来却是这样不禁吓,也怕她走露了行迹,因此让婉容称病回自己屋先歇着养病,并不让她出门。 对比之下倒衬出碧桃的大胆来。天天跟没事人一样内外院地串门,人家说抓宫女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她也在一边凑热闹,回来还学舌说给徐明薇听,心大得能筛猫狗。 第97章 事败落长生和亲(上) 如此吵吵闹闹地过了十来天,徐天罡回家时带来个不算太好的消息,说是北狄迎亲的使者要入京了。 徐明薇险些说秃噜了嘴要问他,怎地大公主还没找着,和亲使者还是来了?幸好电光火石之间忍住了,改口问道,“爹,朝廷真的要跟北狄开和谈吗?泱泱大国,被鞑子当菜园子般来去自如便算了,连自家女儿都要拱手送上,我为女子都觉得汗颜。” 徐天罡说道,“如有可能,也没人愿意做这等被后人戳脊梁骨的事情。薇儿,爹之前不跟你说,是怕你娘你祖母担心。爹险些在那明水镇上断送了性命,你道是为何?明水镇灾前有壮丁两千余人,爹去的时候只剩了五百来人,也不多是饿死的,竟有半数都死在了徭役上,教这些走投无路的农户如何不反?如今各地虽是勉强压下了,留下的烂摊子却是至少两年回转不来,又有不断的旱涝灾害,便是明年的收成也无可指望。国库却是空了,再打不得仗,也跟北狄损耗不起。唯今之计,只有和谈能缓了局势,给百姓以呼吸缝隙。” “和亲,你当皇上舍得吗?是北狄鞑子指明要了大公主,别的公主一概不要,只要皇后皇上所出的真血公主。收到使者送来的和谈书,皇上当场便撕了,拂袖而去。所有内阁皆是大气不敢出,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劝了,也不敢走。原本大家也都做好了跟北狄是要死磕到底的准备了,不料第二日早晨,皇上红着眼睛又进了内阁,准了北狄鞑子和谈书上的一切要求……” “要送去北狄的是大公主,却又何尝不是在割皇上的心头肉啊。”徐天罡摸了 摸徐明薇的头,叹道,“为人父母,谁又不解其中甘苦,皇上,他也难啊。” 徐明薇低了眉眼,心中也是叹气。一个国家,竟是到了要靠卖女儿才能依存的地步。 徐天罡说道,“大公主平日跟你们也算是走得近的,你可知道她逃宫之后有可能会去哪儿?” 徐明薇这才明白徐天罡和自己说话的目的,难怪还特意避开了贺兰氏,若是个正宗的天启闺阁女子,或许也就被父亲这番话给说动摇了。可惜徐明薇并不是。 她从来都不相信,一个国家会因为一个女人而亡国。可笑历史却总爱将亡国的根本,强压到红颜祸水之上。褒姒何罪?杨玉环何罪?陈圆圆何罪?作恶的还不是掌权的男人?能去北狄和亲的公主可以有千千万万个,却独独不能是皇后娘娘交付给她的大公主。于情,于理,于义,她都做不了卖友的人。 因此只与徐天罡装傻笑道,“大公主更喜欢傅家的宁慧姐姐,要问也该是问宁慧姐姐啊。再说大公主她都甚少出宫,能往哪里去我也是猜不着。不是说大公主还有个外家的吗?禁卫军在京城里来来去去地都已经搜了好几轮了,说不定大公主早就出了城,在去她外公家的路上了哩。” 徐天罡并不十分信,看了她一眼说道,“这事绝无可能,宫中发现大公主走失之后立刻就全城戒严,一直追出城外百余里,并不见大公主的踪迹。” 徐明薇暗叹好险,若是当初大公主选了出城这条路子,只怕还没出十里地就被宫里的追兵给追上了。又想,难怪这些天禁卫军搜过这么多轮了,还不肯放弃,原来是笃定了大公主还滞留 在京城中并无走脱。 徐天罡又套了几回话,见实在是套不出什么,才挥手放徐明薇出了书房。 回明月居的路上,她正想着要找个机会给胡伯那边提个醒儿,便看见婉容一脸惨白地朝她找来。 “什么事情这样慌慌张张的?”徐明薇心里一个咯噔,可千万别是大公主那边出事了。 边上还有洒扫的下人在,婉容并不好直接说了,随意找了个借口。徐明薇便知果真不好了,两人疾步出了院子,见四下终于没了人,婉容才惊魂未定地对她说道,“姑娘,那边的院子被人查住了。两个宫女子都被人从密室中起了出来,这会儿胡伯正在我爹爹那儿歇着,事情一出便立刻让小六子送了信来了。” 徐明薇皱眉问道,“谁带的队?那密室一般人寻不着,难道是胡伯做的?” 胡伯是她一年前在流民中救下的,怜他孤苦无依,又是个又残又哑的,看了一阵子也觉得可靠,才将自己秘密置下的安全屋托付给了他看管。若不是这件事情太过可疑,徐明薇都不愿意往胡伯身上去怀疑。 婉容见她分毫都没有怀疑到自己头上,心下十分感动,抑住了盈眶的眼泪回道,“并不是胡伯。事情出了以后我让我爹爹去临近几家都问过了,除了送米面的,屋里都没有人进出过。至于那带队的,姑娘只怕你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却是傅家的大老爷,傅宏博哩。” 徐明薇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傅家! “怎么会?她又怎么知道大公主会藏在那里?在杨家的时候,她不是言之凿凿,主战而不主和的吗?大公主是我们的朋友啊,她怎么下得了手?”徐明薇失神 道。 婉容劝慰道,“也不一定就是傅家小姐告的密吧,姑娘你先缓缓,莫气急伤了自己。” 徐明薇摇头冷笑道,“还能有谁?难不成傅家的大老爷还有空去查我这个小侄女的私产?他还要脸不要?!走,回院子去,待我写封信去恭喜恭喜宁慧姐姐,恭喜他们傅家踩着大公主的尸体,加官进爵!” 婉容见实在劝不得,只好跟在怒气冲天的徐明薇身后小跑着跟上,进屋见了婉仪她们,也只是摇头。 婉仪婉柔在明月居中伺候这么久了,也是从来没见过徐明薇这样的脸色,都缩在了一边不敢言语,只看着婉容和碧桃跟着进了小书房。等人都走了,才面面相觑地吐了吐舌头,缩了脖子逃到了屋外。 小书房内徐明薇却是不一会便写就了一封狂草,心里有许多许多的话,落在纸上的却也只是那样几句罢了。她还不觉着解气,掏了身上的手帕,拿剪刀绞碎了,一同封进信中。见碧桃和婉容都紧张兮兮地看着自己,心中火气不知为何便消了一半,拿了信交到婉容手里,徐明薇吩咐道,“让铁头送到傅家去,不用等回信,直接回了就是。” 婉容点头接过了,看了一眼碧桃,使了个眼色让她看着点徐明薇。碧桃还当她眼睛抽风,直愣愣地问道,“婉容姐姐你眼睛是不是进了沙子,要我帮你吹出来吗?” 这呆子!也不知道姑娘是看中她什么了?!婉容气得拿了信便走,倒听得身后徐明薇忽然爆出一阵笑声。心里便松快许多,或许这便是姑娘执意要留用了碧桃的缘由吧。 徐明薇送去傅家的信如泥牛入海,全无回音。她只当傅宁慧 是心虚了,因此并不敢吱声。心里却奇怪,照理说窝藏大公主也是一项重罪,怎地人都找到一天了,还不见禁军来拿她?便是徐天罡,也没任何表示?难不成傅家献了大公主之后,还大发慈悲地没有告发了她? 是了,徐明薇险些忘记自己身上还背着傅家大房长子媳妇这样的身份。未来儿媳妇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怕告发了他们自己脸上也无光吧。心里又生出几分鄙薄来,想来前脚告发了自己伴读的大公主,后脚又急着告发同是伴读的自己,只怕日后人人想起傅家来,也只会意味深长地说一声,哦,原来是那个靠背友起了家的傅家啊。 徐明薇等了几日没等到禁军上门来抓人,也没等到傅宁慧过府来解释忏悔,倒等来了刘嬷嬷。 这次却不是季氏迎着她进门了。徐明薇被贺兰氏叫过院子去,在她房中见到苍老了许多的刘嬷嬷,一时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薇儿来了,嬷嬷有话自管同她说,只是小人儿还不定性,言语中要是有不妥当的,嬷嬷还需看我几分面子,别跟她计较的好。”贺兰氏拿不住刘嬷嬷的来意,见她脸色凝重,还以为徐明薇在外头惹了什么祸事。 刘嬷嬷这才惊觉自己的面色吓到了人,忙起身歉然道,“夫人严重了,此来是大公主嘱托老奴要跟七姑娘交代几句话,并不是为着别的。七姑娘素来端正,夫人教养得极好哩。” 贺兰氏这才放了心,看了一眼徐明薇,带了丫头婆子们出了院子,竟是要让她们私下里说话的意思。 徐明薇一对上刘嬷嬷的眼睛,便明白她是知道自己的,忽然觉着委屈,忍不住湿了眼眶。 第98章 失败罗长生和亲(下) 刘嬷嬷拉过她的手说道,“好孩子,并不是你的错。大公主一得了自由就嘱托了老奴到府上来给你带句话,这是她的命,不怪任何人,她也知道不是你告的密,你已经尽力了,且叫你记住,以后再不欠她什么,也不欠皇后娘娘什么……” 剩下的话刘嬷嬷已是说不下去了,她侧过脸偷偷拿帕子抹了抹眼泪。徐明薇再也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便掉了下来。 刘嬷嬷伸手揽过她抱了,喃喃道,“这都是她的命,逃不掉的,终究还是逃不掉的……” 两人哭过一阵,终于收了眼泪。刘嬷嬷从袖袋里掏出个物件来,递到徐明薇的手里,说道,“这是大公主托老奴带给你的,是她自小戴在身上的东西,再过些日子她就要往边关去了,也没什么好留给你的,唯有这个不是那人给的,你好好收着,想她了念她了便拿出来看看,以后只怕也没多少人会记着她了。” 一番话说得徐明薇险些又要掉眼泪,哽咽问道,“怎地这么急?大公主才十三岁啊……” 刘嬷嬷骂道,“北狄的新王想在新年前娶到真血公主,不然就十万骑兵压境……北狄那些蛮子,也不讲究什么热孝国丧的,坏了人伦的坏东西!” 徐明薇沉默不语,呆愣愣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长命锁,心里忽然冒出个不详的念头,长生把她的长命锁给了自己,是彻底绝望了吗? “嬷嬷你回去后多看着些大公主,我怕她……”徐明薇舔舔发干的嘴唇,并不忍心说完,仿佛那两个字一说口,便会一语成谶。 刘嬷嬷半是讽刺半是凄凉地说道,“你且放心,到送嫁之前,她是绝无可能有半点闪失的……皇上也怕她寻短见,看 守地严严实实的,屋里连个尖角的都寻不着哩,可真是亲爹!” 徐明薇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刘嬷嬷却是接着说道,“依老奴看,大公主也是自己心里有主意的人,自回宫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定了和亲的心,担起这担子来的……老奴这出来也有些时候了,不好久留,还要上其他几家去送些东西,这就走罢。” 明知不该,徐明薇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嬷嬷可方便告知,分别去的哪几家,送些什么?” 刘嬷嬷也不瞒她,将给傅家,杨家,周家和左家姑娘们带的东西都拿了给她看。给杨瑾希她们的也都是些簪子耳扣什么的,唯有傅宁慧得了大公主的一副卷轴,打开看了,上面只有四个大大的狂草:巾帼英雄,除去大公主自己的私印,还加盖了天顺帝的印章。 这是逼得傅家不得不烧香案跪拜着接了,还得在家中找个显眼处挂了的意思啊。 徐明薇不厚道地没憋住笑,将同样挂了笑的刘嬷嬷送出了院子,这些日子心里积攒着的郁结总算散了些。 贺兰氏回来见她明显哭过了的样子,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说道,“到底是不经事,下次真发了狠要做什么,还得做得干净些。五福胡同那样的地方也是你去得的?高头大马地去了,是嫌还不够扎眼么?有胆子藏公主,却没个脑子雇顶破轿子,你啊你,我真是生了个小蠢蛋啊!” 徐明薇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娘,您原来都知道?!” 贺兰氏叹气道,“不光是我,你爹爹他们,咱家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你可真有胆子,把你祖父都险些吓出个好歹来。满城都在找大公主,你倒好,把人藏得严严实实的,要 不是前头露出些马脚,让傅家的姑娘给看见了,几下暗地里一查,也着实费了些功夫才摸到了那个院子。” 说到这里贺兰氏又捏着徐明薇的脸,笑道,“原来也是不笨的,竟背着我们置办下了这样一处隐秘的院子。契书也知道要挂到别人的名下,难怪傅家的姑娘查了几天才查到了。她也是个聪明的,光在街上看到过一眼你的马车,后头再出了大公主逃宫的事情,竟也能联想到那上头去。你可知她要查你的院子费了多少力气?竟是将那附近的几条街全查过了,想来也是不易,能靠着生人,少进出这几条将你那院子给摸着了。傅家这姑娘为着小郡王也是足够尽心。” 徐明薇虽然还被贺兰氏捏着脸,却是奇道,“这事怎地又扯上了小郡王?” 贺兰氏冷笑道,“还不是那郡王府的不安生,和傅家那几个一腔热血说要上北地防线上去报效国家,家人皆数劝不住……那傅宁慧多半是怕情郎此去凶多吉少,才做下这等背友之事。我能容她一回,却容不得她第二回。你且等着看娘替你出了这口气,半大的女娃娃,还道自己真能左右得了旁人的命数,着实自负得可以。” 徐明薇听不明白贺兰氏这是准备要做什么,却觉得老妈说这话的样子实在是帅得不得了。 可惜贺兰氏并不肯告诉她,徐明薇只好作罢,又问道,“爹爹和祖父他们既然都知道了,怎地也不怪我?” 贺兰氏坏笑道,“你想知道啊?” 徐明薇傻傻地点头。 贺兰氏却转过身不要理她了,“想知道就自己去问你爹爹和爷爷呗。” 徐明薇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让她自己去问,不是自己去找骂吗。她才 没那样傻,缠着贺兰氏撒了半天娇也不见效果,反而被她嫌吵赶出了院子。 徐明薇只好作罢,老老实实地缩在自己院子里待了,没过几天,便听到了大公主的送嫁队伍已经出了京城,往北边去了。 她一时便有些怔怔的,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婉容她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日想尽了法子想逗她高兴,徐明薇也只是捧场地笑了笑,并不真正开怀。 正当丫头们为她担心的时候,杨瑾希忽地到徐家做客来了。徐明薇还奇怪她怎地没事先送过帖子来,并不像她往日的作派,忙让婉柔她们去张罗茶果。 杨瑾希进得明月居来便是一叹,“果真如上次所说,自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日了。” 徐明薇便知她说的是大公主和亲送嫁之事,唏嘘道,“岁月无常,或许还有生缘造化,不见定数。” 杨瑾希点头道,“但愿如明薇妹妹所说。我这次来,却是要与你告别的。” 徐明薇听着一惊,坐起道,“瑾希姐姐要去往哪里?” 杨瑾希见她吓了一跳的样子,笑道,“莫急,只是回外家小住一阵子,家里替我新说了亲事,需避开一阵子哩。” 徐明薇这下倒是奇了,问道,“这是好事啊,为何说了亲事还要避开一阵?” 杨瑾希淡笑道,“我只需说了男方的姓名,你便知晓了,不是别人,就是郡公府上的小郡王应子肖。” “怎么会是他?不是说小郡王喜欢的是……”徐明薇忽地想起来杨瑾希日后是要嫁给应子肖的,此刻再贸然提及男方早已经心有所属也是不好,因此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杨瑾希似乎清楚她未尽的话是什么,满不在乎地说道,“婚姻大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是双方长辈都已经首肯,他愿不愿意也没什么差别。至于宁慧姐姐,一开始觉得伤心失望也是自然的,这正是我不愿留在京城与她碰面的原因。等日子久了她伤心过了,到时候大家都也各自成家,兴许能一笑泯恩仇罢。” 最后一句说得杨瑾希自己也不确定,徐明薇听得出来,她心底还是对这桩婚事感到十分满意的,满意到连或许会失去一个儿时旧友也并不觉得特别可惜。徐明薇倒有些不明白了,她们几个人小时候是玩得那样好,而且那时傅宁慧和杨瑾希还走得特别亲近,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怎么一到说婚事的时候,大家就都变了呢。 许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杨瑾希淡笑道,“其实同年几个中,旁人都觉得我们三个性子是最相近的,同样都是沉稳妥帖,照顾周全,待人也大方,可其实并不然。宁慧姐姐骨子里是宁可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的;如今这情形看着是我截了她的胡,但你信不信,换个立场,她只会走得比我更远一些?” 徐明薇点点头,这个她自然是信的,经过大公主这事儿的洗礼,傅宁慧能做出什么,她都不会再觉得惊讶了。 杨瑾希继续说道,“我们三人碰上这样的情形,恐怕唯一会觉着不安,有负好友的人,也只有你了。” 徐明薇讶然,杨瑾希却笑道,“很意外吗?原来在你眼里,我也并不是那样糟糕。我出来也有些时候了,这次过来,也只是应母亲的吩咐,过府来对令堂道一声谢谢,替我们两家从中牵线搭桥,来日饮宴,还请一定过府。那么,就此告辞了,他日再想见,你我应该也各有归宿了。” 第99章 说归宿瑾希上门 杨瑾希说完这些话,毫不留恋地转身便走。留下徐明薇有些出神地看着她的背影,原来贺兰氏说的替她出一口气,应验在了这桩婚事上头。郡公府和傅家不是早有意思了吗?却不知贺兰氏又是怎样从中做的梗,又不教傅家人看出名堂来? 徐明薇有些好奇,又觉得意兴阑珊。到了放晚饭的时候,贺兰氏看她萎顿的样子,心里敞亮,打发了丫头婆子下去,搂过她问道,“下午见着你瑾希姐姐了?怎地,见了她不高兴?” 徐明薇摇头,说道,“只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一眨眼,玩得好的几个都定了人家。” 贺兰氏点了她的额头笑道,“小鬼怪,还跟娘打起马虎眼了。你是看着你瑾希姐姐分明是抢了傅宁慧的意中人,却一点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应当的,觉着心寒,是也不是?” 徐明薇见心事被贺兰氏说破,也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点了点头。 贺兰氏笑道,“这有什么。娘出门前看过的,可别这个还有说头的多。别说还只是平日里要好的小姐妹,便是亲姐妹,为着一桩婚事使坏的都不在少数。有那明知自己姐姐见不得柳絮的,去别家做客故意换了姐姐的香包,险些弄出人命来;也有嫉妒妹妹得了好姻缘的,趁着夜黑拿了剪子绞了妹妹头发的……这些人家面上看着光鲜亮丽的,背地里什么肮脏事情做不出来?你瑾希姐姐什么也没做,只是大人说定的亲事,她听话嫁了而已,又有什么值当愧疚的?” 徐明薇也知道后宅惯来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只是这事发生在亲近的人身上,才一时没那么容易接受罢了 。提到这一茬,徐明薇倒好奇起来。贺兰氏为着自己日后在傅家的日子好过,断不可能自己走明路拉拢两家的,却不知又是使了什么手段,便仰头朝她问了。 贺兰氏说道,“当初你那婆婆上门来细说原委,傅恒和小郡王是如何坏了你那桩婚事,我自然是不肯听她一面之辞的。后来找了那几个和尚和道人,你猜怎么着,果然也有傅宁慧的手笔,当时她才多大?就有这样的胆子和心眼,也是不知羞耻,郡公府不见得认她这样的儿媳妇哩,她倒以此自居,筹备如斯!娘让人好生招呼了那些个和尚道人,录到纸上按了手印,就防着这坏丫头哪日再使坏。你当那郡王妃愿意和傅家做亲家?若是真的愿意,也不会拖了这么些年都不见有什么动静了。只不过小郡王自己喜欢,郡王妃也就先掌眼看着。” 徐明薇心想难怪一直都没听说小郡王和傅宁慧定亲的消息,原来是郡王妃不喜欢傅宁慧。 贺兰氏继续说道,“当年那些道人和和尚按了手印的口供自然不能从我们这儿露出来,却是有人愿意出头做了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徐明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贺兰氏借着杨家整治了一顿傅宁慧,杨家也不亏,说上了一门好亲事,各取所需罢。 这事就这样静悄悄地过去,在家歇了几日徐明薇渐渐缓过劲来,便听说了苏州知府携了家眷举家往京城里来了。这苏州知府一家也是走了霉运,闹农潮的时候成了第一个被抄了的官家,万幸的是当时家人都在半月斋斋戒祈福,刚好与闹事的乱民错过了,只是家中豢养的奴仆和小妾遭了 殃,半数折在了里头,连着这么些年积攒下来的也被乱民搜扫了个干净。此次进京,一是应诏而来,二也是为着儿女的婚事。眼看着家道中落,那苏州知府便打定了主意,送幼子来投靠岳家来了。 凉氏大概对此十分不满,接连几天都不见她有好脸色,连着徐老太太都看不过眼,说了一句类似莫欺少年穷意思的话,倒叫凉氏羞得红了脸,不敢再显出什么嫌弃颜色。 徐明兰却是眼看着鲜活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爱俏模样,也愿意到大房二房来串门了。徐明梅便笑她,果然是再过两个春秋就要出门的人,见了夫家来京,心思萌动了哩。果然叫徐明兰一阵好打,啐她道,总有一日也是要出阁的人,有本事别叫她拿住了话头罢。 说到这里,徐明梅倒惆怅起来,眼看着众姐妹陆陆续续地都说定了归宿,她却还没个着落,不知道将来落在何处哩。 好在还有国丧在,徐明梅岁数进了还没个着落看着也没那样显眼。她有心在季氏跟前提一提,季氏每每与她说不上两句体己话,就忙着张罗宝贝儿子去了。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徐明梅自己说这个总觉得没脸,如此个两次,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也就散得一干二净,再不敢提。 徐明薇安慰她,命里该有的总会来,也不必急在一时。心里却叹气,季氏这个做娘的,也是一年比一年没个样子,要不是还有个儿子撑着腰板,徐老太太早就见不得她了。 另一头,房师傅的身子入冬之后越发不好起来。 从开始还能勉强隔两天上个一天课,到后来上个半天,却要歇上三五天。她自己觉 着拖累了学生课业,便要向徐老太太请辞。 徐老太太自然是不肯放人的,嘱咐家人都好生看顾好了房师傅。大夫说着什么好的,也不拘那药有多贵,全细心熬了。房师傅虽是个硬气的,却也拗不过老人的意思,只好厚着脸皮在徐家安心养起病来。 徐明薇等人没了学堂可上,贺兰氏见她们整天闲着也无趣,这不腊八节又要到了么,便将今年熬粥送粥的担子交到了徐家几个姑娘手上。 诸人当中真有试过管家的,也只有徐明梅和徐明薇罢了。徐明冬,徐明荷还有徐明兰也只是看过往年腊八节府里的样子,心想不过是熬个粥,多大点事,因此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等事到临头,被徐明梅和徐明薇分派着各自管事,才惊觉里头竟然还有这么多门门道道,不光是府里头采买要防着豆子用不够,还有有应酬往来的各家如何送去又如何收回赠的腊八粥,其中人事巨细,不胜一一表来。 徐明冬往日在家哪里见过这样的,拿了徐明薇给她的送粥人家的半截单子便叫苦连天,“这么多人家,一日怎送得过来!” 徐明梅在一旁偷笑,“也不知谁硬要捡了这个活儿,说是再轻松不过哩。” 徐明兰拿了另一半名单也是发愁,“明冬说的是啊,家里腊八的时候只怕人手使唤不过来,便是马车,也不够用的。” 徐明薇笑道,“往年都尽够,想来也总是有法子的。等明天叫了几个管事的问问便知分晓。” 徐明冬和徐明兰心想也唯有如此,才拿了自己的单子走了。 徐明梅管的是食盒器皿,徐明薇管的才是大头,连着挑豆子和 熬腊八粥全是她的活儿,是以徐明冬才没了说话的底气,便是觉着为难也听了她的支使。 徐老太太是知道这事儿的,等众人都在康平院请安的时候笑着对姐妹四人许诺道,这趟差事要是办得好,回头都有赏可拿。 这一句话倒把四人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了,向管事打听起往年的份例是多少,送粥的又都是那些老人,赶车的又是谁……一天忙乎下来,还真让徐明冬她们理出了个章程。 徐明冬和徐明兰是忙在后头,徐明薇和徐明梅却是早好几天就忙活起来了。一个忙着开库房查验器皿,有无损坏了需要填补的;一个忙着督办了挑豆子,洗豆子,泡豆子,煮豆子……几天的豆子看下来,徐明薇觉得自己一年都不愿意再喝豆子粥了。 同感的还有徐明冬和徐明兰。到腊八节那天,她们照着礼单往交好的各家都送了腊八粥去,晚不过一个时辰,那些人家又送了腊八粥到徐家。各家熬的豆子粥也都大同小异,感觉整个人都要被豆子粥给淹没了。 其他家送来的腊八粥往年都是分给下人的,今年家里人喝的豆子粥徐明薇已经另外让人熬了,每个在徐家干活的都能领一碗来喝,因此这些腊八粥便剩了出来。积攒到傍晚,四姐妹让小厮们在巷子口支了口大锅,将这些粥都拢在一起重新煮热了,分给家里没钱过腊八节的百姓食用,落得一片叫好声。 徐老太太年纪大了就喜欢听别人说徐家好的,事后一人一副金打的璎珞五彩项圈给得痛快极了,又额外加了一人十两的红包,便是幸苦了这么些日子,四姐妹也觉得十分值了。 第100章 过腊八明梅惹情 贺兰氏见四姐妹在腊八节这天也没什么纰漏地下来了,渐渐地放开手,将家中事务分了好些下去让她们管着,连这年除夕全家的团圆饭也都交予了徐明薇等人来筹备。看在徐老太太的眼里更是欢喜,觉着贺兰氏十分有做长辈的样子,又心喜底下几个女孩是堪教化的,且有那个才能。上头高兴,加上徐天罡此次回京又得了提拔,徐家这个年便过得多了几分滋味,一扫去年的愁云惨雾。 出了年,国丧也眼见着短了,京城里被阻了儿女婚事的都私下里积极走动起来。徐明薇跟着贺兰氏也出过几次门,便见证了不少婚约的缔盟。贺兰氏还跟她笑称,要不是出了国丧徐明薇还不到及笄时候,只怕连婚宴都办不齐,要四处与人抢大菜师傅哩。一面却也是有意识地将内宅的阴私都掰碎了教,连着与丈夫的相处之道也开始说了,反正贺兰氏也习惯了自家女儿听起这些事情来全不脸红怕羞,更无所顾忌。 “家里的爷儿你需敬着他念着他,不讨厌也就够了,若能多几分欣赏喜欢那更好,唯独爱不得。一旦心里填满了爷儿,日后你大肚的时候,伺候不得的时候,分了妾室伺候才不见得心苦难言。这番话当年也是你外祖母说了与我听的,只是当年我并未曾记在心里,才……”贺兰氏话音一顿,并未继续说下去。 徐明薇听得明白,靠在她怀里并不做声。她此刻才真正算懂了贺兰氏的内心,原来不是不爱,而是爱过了。 她伸手叠到贺兰氏的手心里,乖巧道,“娘说的道理我都记下了,断不会忘记 。” 贺兰氏笑道,“傻姑娘,人这辈子最难掌控的就是自己。” 她指了指徐明薇的左胸口道,“你想它喜欢谁就喜欢谁,不喜欢谁就放过眼去,却没那么容易。” 徐明薇还来不及说什么,贺兰氏却跟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忽地拿眼盯住了她胸口处不停打量着。徐明薇顺着她的视线低头一看,不由地脸上浮红。 “你外祖母家里传下的方子果真有几分用处,才一段时日没留神,竟长至如此。”贺兰氏本来还想说好好一颗精心养大的白菜,竟便宜了傅恒了,又觉得跟个未出阁的女儿说这荤话有些过,才生生忍住了没说。 徐明薇前世是个能为国家省布料的,穿到这身子上却都还不到十五岁,就已经有从B奔C的趋势了,她倒想停了贺兰氏吩咐婉仪她们煮的补身方子。 贺兰氏见她脸色绯红,笑道,“又有甚么好难为情的,这身子便是我们女人天生的武器,越大些才好哩。虽说当主母的不必学了那些狐媚子的手段,多些资本也是好的。” 徐明薇偷眼看了下贺兰氏的,被她抓了个正着,正尴尬呢,却被贺兰氏抓住了手往自己胸口上贴了…… 徐明薇瞬间惊呆! 鼻子一热,两道鼻血就飚了出来。贺兰氏笑得不行,好不容易直起了腰,连忙叫薛婆子过来带她下去擦了脸换了衣服。 徐明薇无语望天,还她那个英明神武,喜怒不形于色的贺兰氏来!心里又叹,这样一颗好白菜,徐天罡果然是猪啊,竟舍得去拱别人! 在贺兰氏房里的这一段彻底成了徐明薇的黑历史,婉 仪她们再端了补药来,她却是甚少喝了,都偷偷推给了碧桃。那傻妞也是,也不嫌弃有药味,当糖水一样灌了。 转眼过了春天,天气渐渐闷热起来,徐家几个姑娘更不爱外出,闲时聚在一处绣绣帕子,说说外头的故事,权作打发时间。徐明兰因着要赶着绣嫁妆,众人为着体谅她,多半是在晴雪居里头聚了。 听徐明兰说,那裴家留了两个儿子在京中,由她爹徐天诚帮着在书院附近租住了一处清净院子,指着明年出了国丧,好让裴方同与裴方凯静心温了书参加春闱。 徐明冬也是出了国丧就要在五月份出门的,她这个年纪也算是大姑娘了,要不是运气差刚好被国丧拦了一腰子,早嫁到清远郑家去了。嫁妆什么的都是备齐了的,在绣活上还能指点着徐明兰一二,两人渐渐地便亲近起来。 徐明薇这边还看着徐明兰绣嫁衣看得热闹,没想到贺兰氏也抓起她的来了。原是王氏五月份的时候上门来看过她一次,见徐明薇胸是胸,腰是腰的,已经看得出来日的身形模样,十分满意地回去,不久便送了个帖子来,选了三个好日子让贺兰氏看着挑,最远的也是后年的四月初九,最近的却排到了二月十二。 贺兰氏虽心里鄙夷王氏耍的小手段,后年的好日子她心里有数,十二月的才是全年最好的日子。但看在傅恒也着实大了,她也不好在这一点上跟王氏太过较真,毕竟等徐明薇过了门,好事要看王氏的脸色过日子的。 但私心里还是想多留女儿在家一天,到后年徐明薇虽然是十五岁了,生日 却是在六月份的,严格算起来还不到日子……贺兰氏心中再不舍,到了时候也只能把自己的心头肉给剜了,眼巴巴地送到别人家去。只希望到时候傅家能为她好好做个大生日,莫要委屈了她吧。 这样算着,备嫁的日子一下子便紧张了起来。徐明薇轻松地打哈哈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也加入到了徐明兰的绣嫁衣大军当中,唉声叹气的,简直让徐明冬等人看不下去,不知道的还当她是在绣寿衣哩。 “婚姻是女子的坟墓,我可不是在绣寿衣嘛!” 徐明薇分说道,被徐明冬一个栗子敲在头上,呸了几声才说道,“各路神仙莫怪,小孩子说话做不得真。” 一边又回头正色对徐明薇警告道,“平日里胡说些也算了,这等事哪里是好乱开玩笑的,被你婆家听见了,以后可有得排头吃。你这张嘴,可真得管住了。” 徐明兰也批斗她,“这样不吉利的话,听着怪渗人的,七妹妹你下次再胡说可别来我院子了。” 徐明薇连忙讨饶,保证了半天才哄得两个堂姐肯理会她,回头却看徐明梅神情怔怔的,眼睛盯着博古架上的琉璃马早出了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明薇恶作剧一般往她肩膀上一敲,吓得徐明梅忽地跳了起来,竟从袖子中滚出一枚玉石雕做的梅花。花瓣淡粉,花蕊渐浓,底下系了褐色的穗子取了梅枝之意,十分精致。 屋里的几人都是认得那冰花芙蓉玉(蓝田玉的一种,非捏造)的,因矿源稀少,素来只做御用。那梅花分明是应了徐明梅的名字,会是宫里的哪一位送的?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聚到了徐明梅身上。 徐明梅脸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一般,连忙将那玉雕的梅花挂件捡起来仔细瞧了,幸好屋里都是铺了密织的地毯的,并未曾摔裂。 回头却看姐妹们都带了几分好奇和克制望着她,徐明梅又羞又恼,竟捂着脸自己跑了。 徐明薇看看徐明冬,又看看徐明兰,总结道,“大概过两天梅姐姐也要开始绣嫁衣了。” 徐明冬噗嗤一笑,心里却暗自羡慕,同样是母亲不管事,她还得托了姐姐的面子,央着大伯母得了婚事;徐明梅却是不声不响的,钓到了一条大鱼……也不知道是哪位皇子……如果是大皇子就好了,差着一岁也不算多,又是萧妃生的,眼下再得宠不过。心里又有些不甘,阴暗地想道,说不定会是前皇后生的二皇子哩。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嘛,凑得刚刚好。 过了几天,宗室的冰人果真寻上门来,先是见了季氏说明了来意,险些将季氏唬得晕厥过去。好在徐老太太听到了风声,带了贺兰氏一同过来二房撑住了场子,才将徐明梅的终身给定了下来,约定好了等明年出了丧,到九月份的时候便来迎徐明梅。 徐家竟出了个皇子妃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城,有人艳羡也有人等着看笑话的。还真是让徐明冬给料着了,看上徐明梅的果然是二皇子。谁都知道自从皇后去了以后,二皇子在宫中的地位十分尴尬。说天顺帝喜欢他吧,又不见二皇子有多得圣宠;说不待见他吧,大皇子风头太盛的时候,天顺帝又会刻意拔一拔二皇子,不让其跌得太重了。 第101章 赏红叶佳人难等(上)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但在朝臣们眼中看来,帝王心才是海底针,完全摸不着天顺帝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过以萧妃母家的权势,再加上自皇后去了,宫内完全是萧妃一家独大,颇得圣眷,相比之下二皇子的身家潜力就有些不够看的了。因此许多人都暗地里等着看徐家这门亲事的笑话,他日天顺帝驾鹤西去,大皇子坐上那个位置,曾与他争夺过皇位的二皇子能落得好处去?只怕是难! 徐明薇得了贺兰氏那边第一手的消息后,立马就杀到了醉星居,佯作生气道,“亏你们二人往日最是要好,这样大的事情,梅姐姐瞒得我好苦!” 徐明梅还以为她真的生气了,慌忙解释道,“并不是这样的,明薇你听我解释。当初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后来送我这枚玉梅花时,他才吐露了身份,说是会让冰人上门来求。我只当他哄我玩的,皇子娶亲哪有这样随自己心意的,像我这样的身份,只怕根本入不了那些贵人的眼。前几日这东西掉出来被你们给瞧见了,我心里慌的很,怕这事成不了让你们笑话,又怕这事儿真的成了……” 徐明薇见她急得要落泪,才知道她这向来没甚心事的梅姐姐,这些日子以来竟都是在自己煎熬着,连忙放柔了语气劝她道,“梅姐姐莫急,我跟你玩笑的呢,并不真的生了你的气。这是好事儿啊,眼下既然已经成了,你就一心一意跟着我们绣嫁衣,等着出门便是。旁的事情我们想多了也没用,你但问自己一句,若是他日二皇子真的有什么困苦的,你还愿意嫁他不嫁?” 徐明梅飞快地瞥了她一眼,脸又羞得红了。如此情形,还有什么好说的,自然是 愿意的很。 徐明薇倒好奇起他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细问之下才知,原来还是年前过腊八节时,她们指挥着下人支施粥铺子的时候,正巧二皇子微服经过,便看中了当时穿着粉色小袄的徐明梅。 徐明薇心想这果然是真爱啊。她们那天都是带了锥帽遮了脸的,竟然这样也能看对眼!后面的故事就简单了,二皇子打听清楚了人,假借卖绣线的娘子带了话,两人倒也没做什么私下约见这类出格的,只寥寥几封鸿雁传书,才渐渐相知。 不管怎样,徐明梅也总算是有了个好归宿。徐老爷子对这桩婚事并不反对,倒破格对徐老太太嘱咐了一句,到底是要嫁给皇子的,日后徐明梅出阁的时候嫁妆可得细心着些操办,不能跌了徐家的面子。徐老太太自然应下,一转身又交代给了贺兰氏。 置办徐明梅的嫁妆也不难,谁让季氏手里有钱呢。贺兰氏只管开了单子朝二房伸手,季氏也乐得轻松,银票给的爽快。这既不缺银子也不缺采办的手段,徐明梅的嫁妆没几个月便置办得差不多了。 家里诸事皆忙,徐明薇每天到贺兰氏院子里帮着打打下手便大半天过去了,倒让贺兰氏看着心中不忍,在女儿节这天特地打发了徐明薇跟着几个堂姐妹出门,去景山上看红叶。 徐明薇思忖着自己也的确是好久没有到外头放松下筋骨了,便点头答应了。徐明梅等人听说能出门看红叶,也十分欣喜激动,早早地吩咐起屋里伺候的准备起来,倒跟要出什么远门似的。 到了女儿节这天,徐家的马车混在各家出城的马车队里,碰上不少相熟的人家。因着贺兰氏不能来,是凉氏带了四个姑娘出 门的,她又不像贺兰氏那样结交宽泛,只客气打过招呼,并不跟别家的结伴行走。让徐明冬好生失望,皱眉道,“刚刚萍姐姐还隔着窗户跟我打招呼来着,这会儿她们家的车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要是能在山上碰着还好,都好些日子没跟她说上话了。” 徐明薇等人只好安慰她道,景山就那么点大,众人又都是要往那处去的,总归会遇上的。徐明冬才高兴了些,没再绷着脸放冷气。 果然如她们所料,景山脚下早就停满了各家的马车。徐家的车夫费了好些功夫才找到了个空旷地方将三辆马车都安置好,割草喂马去了。凉氏让婆子花钱雇了几顶软轿,众人分着坐了,又有婆子们背了装了茶点果子的盒子在后头跟了,才齐齐往山上去。 凉氏心里正烦,自家都还有好些事情没忙完,大嫂轻飘飘一句话,倒使唤起她来。这样带着家中女儿赏花的差事,明显是三房的那个呆子更合适做的。忽然听到后头女孩子们隔着轿子说笑,又恼起她们出了门便轻浮起来,失了端正。有心想劝戒她们几句,转念又想毕竟是在外头,被人看在眼里也不好,这才生生忍住了。 轿夫抬到快到山腰处便停了。凉氏让婆子去看了地方铺下毡子,自己嫌姑娘们吵闹避到了一边,一会又说山风吹得头疼,躲到树荫下歇起短觉来。 徐明薇等人没了她的约束,也乐得自由。徐明冬先说要去寻萍姐姐,带了两个丫头和婆子往前边人影多的地方去了。徐明兰脸色微红,也说自己要去找个熟人,还不等徐明薇和徐明梅问她,便拎着裙角跑了。 徐明薇看着惜春追她而去的背影,回头朝徐明梅打 趣道,“剩下的只有梅姐姐了,你可有什么相熟的要去找了叙旧的?” 徐明梅被她问得一怔,答道,“我在京中也没谁特别要好的,七妹妹何来这一问?” 片刻后她自己反应过来,抡了粉拳便要来捶徐明薇,啐道,“你个坏心肝的,倒编排起我来了,我这个做姐姐的都还没问你,可有什么傅家的人在小树丛里等着见你哩!” 她这话幸好说得轻,不然落到旁人耳朵里可是不好。徐明薇连忙捂了徐明梅的嘴巴不让她说,凉氏察觉到她们的动静,飞了一眼,见徐明冬和徐明兰都不在,还以为她们一道去玩了,并未放在心上,又放心阖眼睡去。 徐明梅后怕地吐吐舌头,悔道,“险些被四婶婶给听到了,好妹妹是我错了,我们去别的地方逛逛,省得说话声吵到了四婶婶?” 既然出了门来赏红叶,也该四下里多转转。徐明薇便点头应了,带了婉容她们,捡了通向山顶的小路走。路上也有其他家的女儿,大多是像她们一样只带了丫鬟并无长辈跟着的,大概像凉氏这样的深宅太太都不太喜欢走动出汗罢,这一路倒成了年轻女孩子的专道,轻声笑语,如银铃般清脆悦耳,落在着红叶铺地的景山中,也不知是这样的年轻妆点了山色,还是山色妆点了这样的年轻。品在心尖,却有一番别样的美好。 徐明梅忙着挑拣路边的红叶,一不小心扭到了脚踝,虽说行走没什么大碍,但再往上去却是不能了。徐明薇便说要送她下山,徐明梅却不肯。 “好不容易出一趟门,为着我这点小毛病坏了兴致多可惜!七妹妹你自管着再往上爬,有挽风她们扶我下去就够了。你要是真 到了山顶,替我折一支开得最好的花来便是,权当我也去过了。” 徐明薇见她坚持,只好嘱咐挽风她们小心搀扶了徐明梅回凉氏那里。她们离山顶处也就百来步的距离了,放弃了的确可惜。徐明薇便带着婉容她们继续沿着石阶往上走,沿路却不见人下来,估计顶上也甚少有人上去,倒是可以独享一会儿清净哩。 山风呼咧咧地吹着,将她们主仆三人的衣袍都吹得鼓起,让人几乎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一不小心便要被风刮落下去。婉容怕徐明薇受了风寒,连忙将带来的披风拿与她穿上了,却是猩红色的绒面厚织料子,触手又绵又密。徐明薇一时觉着这料子舒服,略歪了头往那披风上蹭了蹭,眉眼间的冷硬在那一瞬间放柔了,放软了。 眼前的女孩儿眉眼如画,一身猩红色的披风衬着她的冰肤雪肌,只见红得越发浓烈,白得越发冰清,凛冽地几可入画。偏偏她忽然又露出如此神情,脆弱地让人想将她牢牢拥在怀中保护了,不忍她沾染了世俗分毫。 傅恒心中古怪,难不成自己真的癖好特别,竟屡屡被这未长成的丫头动摇了心神?他也不是没尝过滋味的毛头小子,女人在他眼里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经过几次便乏了胃口,可偏偏两次遇着徐明薇都有些异样……目光又聚到她的脸上,是了,任谁见了这样的颜色,都会失常的吧。 他眼神一暗,又想起那时候小郡王和秦简瑞望向徐明薇的眼神,忽地想起自己此次上山等她的真正目的。心中暗自气恼自己险些误事,从树后走出来时脸上便也带出了几分,落在徐明薇眼里却误会了,以为自己又做了什么惹到了他。 第102章 赏红叶佳人难等(下) 婉容她们不及徐明薇眼快,见路边忽地冒出一个面带怒气的年轻男人,俱是一声惊呼,吓得脸都白了。正要上前挡了,却听得徐明薇回头嘱咐道,“不妨事,是傅家的大公子找我有些事要说。你们到下面口子处守住了,要是有人来,及早来报。” 婉容和婉仪相看一眼,心里也清楚这是姑娘要打发了她们走,尽管还有些担心,却是知道徐明薇脾气的,只好照着吩咐去守住了来时的路,替两人望起风来。 “你怎知道我会往山上来?”徐明薇见他一个小厮也没带,只身在上头等着,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透着些许傻气。若是自己只在半山腰逛了,他岂不是白白吹了一天的山风? “碰碰运气罢了,不想真遇见你了。”傅恒这会儿脸上神情没那样可怕,带了些许笑意说道。 “你找我有事?”徐明薇想不明白,明明前一秒他脸色还青得想杀人,后一秒又好了。 “我想亲口问你一句,我妹妹的婚事你有没有插手?”傅恒问道。 徐明薇摇摇头,事实上她也的确是事先不知情,还是贺兰氏借刀杀人替杨家应家做完了媒,杨瑾希上门来告别她才知晓了原委的,也不管撒谎。 傅恒见她眉眼之间俱是坦然,便知她说的并不是假话。其实他本来是想问她,傅宁慧的婚事是不是她们家捣的鬼,但在对上她眼睛的一霎那,变成了问她有没有插过手。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郡王妃一直不喜他妹妹傅宁慧,不然也不会拖了这么些年都没有动静。 论理,徐家也并不亏欠他们什么,毕竟先使坏的是他们。如今婚事未成,傅宁慧在家中哭得肝肠寸断,却也只见小郡王来过两次,安慰不像 安慰,次次都吵了架不欢而散,再请,他却是不肯来了。儿时那点情意,果真是随着岁月就散。也只有他那个傻妹子,还一心一意惦记着,如今家里再要替她说亲,都怕逼出人命来,也是冤孽。 傅恒这边转着心思,徐明薇心里也想,原来是替他妹子抱不平来了,也真是能沉得住气,应杨两家定亲还是年前的事情,傅家人原来也猜到了。一个没提防,余光就瞄到傅恒抬头往自己这边来,她还以为傅恒恼羞成怒要打她,一时又惊又怕,这会儿可没什么家暴离婚的说法,妻子妾室都是丈夫的附庸,打几下根本没人管!现在还不是他家的人傅恒就敢朝她挥手了,以后真过了门那还得了! 这会儿要躲已是来不及了,徐明薇下意识地缩了脖子闭了眼,却没迎来预想中的耳光。犹豫着睁眼一看,傅恒正又惊又怒地看向自己,手里还握着她披风的带子,这才明白,原来他不是要打她,而是看她披风的带子松了,怕披风被吹跑了帮忙拿住了而已。 “你在家里经常挨打?”傅恒嗓音中还留着余怒,这样好的姑娘,怎有人舍得打她。 徐明薇被问得一头雾水,看他神色才知道他误会了,哭笑不得地解释道,“我娘我爹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我说,又怎会动手打我。我刚刚是一时分了神,忽地见你伸手过来才吓到了。” 傅恒看看自己手里拿着的披风带子,脸上一红。原是想替她系上的,全然忘了他们此刻还是未婚男女,做不得这样亲密的事。想叫她自己系了,又觉得不舍。自己在挣扎之际,徐明薇却拿眼镇定地看了他,傅恒一时心里便激起几分不平来,不仅凑过去替她将披 风系紧了,还顺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又软又滑,入手却是冰凉。 他忍不住皱眉,极自然地寻了她的手握在掌心中,埋怨道,“怎地到山上来还不记着多穿些,手都是冰的。” 徐明薇先前被他轻薄了还不知该作何反应,此刻双手都被他捂住,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干燥而又温暖的手心,脸顿时烧透了。 她试图抽回,傅恒却不肯放,徐明薇只好又气又羞地低声斥责道,“你还不快些放开,拉拉扯扯地像什么样子!” 傅恒见她脸红的样子,越发觉得可爱,哪里肯如了她的愿,低声笑道,“放心,有人来的话我看得见,再说你的两个丫头不是在下面看着吗?” 徐明薇这会儿才意识到男人和女人天生力气上的差异,要是他成心对自己做什么,她就是再怎么挣扎都没有用,不禁后悔起刚刚太过放心,把婉容和婉仪都支开了。 好在傅恒真的只是替她暖手,等将她双手捂热了便放开了她。 “那没别的什么事情我先走了,省得四婶婶回头找起我来。”徐明薇双手一得了自由,便十分忌惮地往后退了几步,离傅恒有些距离了才朝他说道。 傅恒心下失笑,几次见着她,小丫头脸上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此刻却像见了大灰狼的小白兔一般,满脸警惕。要不是怕真的吓着她,他好想将她拉入怀中好好揉搓一番。 徐明薇见他眼里憋着坏的样子,连忙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婉容和婉仪见她慌慌张张地从上头下了,也都吓了一跳,还道是出了什么事。再看徐明薇的脸色,不胜娇羞的样子,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婉仪暗暗笑道,原来姑爷也是个性急的主儿,背着人来山顶 等了,却是为着这个。婉容却是担心,姑娘还小着呢,这日后真嫁到了傅家,姑爷哪里肯等得。 徐明薇心里乱糟糟的,她两辈子加起来哪里经历过这个,一时又惊颤起傅恒的气力。下意识地回头往山上一看,傅恒的身影被山风拉得长长的,正朝着她这个方向看来。尽管心里明白隔了这么远他定然看不清楚自己,徐明薇还是无端端地一个心悸,再不敢回头。 徐明薇回去的还不算晚,她到山腰的时候徐明兰和徐明冬都还没回来。徐明梅陪着凉氏正说话,看见她从山上下来了,回头笑道,“七妹妹回来啦,山顶上好玩么?瞧你这头发都乱了,山上风很大吧,快些过来我与你重新梳个头。” 凉氏却怪道,“好好的姑娘家,就该端庄些,跑去爬什么山道,结果害得你梅姐姐扭了脚。” 徐明梅连忙替徐明薇辩解道,“四婶婶,却是我的主意,并不关七妹妹的事哩。” 凉氏还待数落上几句,那厢徐明冬和徐明兰却是一块儿回来了,脸上俱是泛着红,凉氏还以为她们是热着了,连忙让婆子给两人打了扇子,送上浸湿的帕子,一时忘记了理会徐明薇。 徐明薇便和徐明兰相视一笑,劫后余生般吐了吐舌。 众人在半山腰小歇了一阵,吃过茶点,凉氏便让下人们收拾起东西,又坐了软轿下了山,到傍晚才回到了徐家。一天车马劳顿,大家也都累了,并未多话便各自回了院子。 徐明薇正打算让婉柔去叫了晚饭,贺兰氏那边却来了婆子叫她过去,说是贺兰氏有事情要找。徐明薇也懒得再换衣服,回头嘱咐婉容一句让她先备下热水,便跟着那婆子往贺兰氏的院子去了。 原来却是傅家的托人送了东西来。贺兰氏不消明说,徐明薇也知道是哪个傅家人送的东西。有鹿皮制的小手套,整条白狐狸皮毛做的围领,零零碎碎的还有一些个暖手的炭包香薰炉之类的,徐明薇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下午自己双手被他牢牢捂在大手之中的画面,脸腾得一下便烧红了。 贺兰氏看着有趣,笑道,“你那未来婆婆也是有心,眼看天气要冷起来了,送了这些物件过来,虽也是家中都有的,却是人家的一番心意,你好生收了,明日再写个回信,好谢谢人家的好意。” 说完,也不等徐明薇回话,便让薛婆子将她送了出来,“在外头玩了一天你也累了,回去吃了晚饭便早些歇着。你房师傅身子说是好些了,明日便要重新开始上课哩。” 徐明薇一听到房师傅病好些了的消息,倒是高兴地将傅家人给忘记了,可惜贺兰氏并无跟她继续交流的意思,只好跟着薛婆子从贺兰氏院子里出了来。 许是真的累了,徐明薇这一晚早早便上床歇了,夜里倒惊起梦来,一身冷汗地醒来。婉容听到动静打帘来看,却见她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气,连忙拿了帕子替她擦汗,一边柔声安慰道,“姑娘莫怕,是在做梦哩,醒过来就好了。” 徐明薇这才回转过神来,只觉得前心后背都湿透了,嘴里却干的很,恰好婉仪听到她起夜也递来一杯温水,她接过喝了,喝得太急险些呛着。 婉仪连忙劝道,“姑娘且慢些,莫呛坏了身子。” 婉容问道,“可是做了什么样的噩梦,竟吓成这样?” 徐明薇脸上一怔,却是想不起来了,明明在梦中绝望害怕的很,这会儿却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第103章 夜深沉明薇病重 婉容摸摸她的后背,皱眉道,“坏了,竟没留神到这个,姑娘先将里衣给换了,都湿透了哩。” 婉仪便去开箱子取干净的衣服,婉容伺候着徐明薇换了衣服,又去换被褥。自然又是好一番折腾,等到徐明薇终于能睡下了,已是过了三更。她昏沉沉地觉着难受,但见婉容她们都睡下了,只自己忍了不肯叫人,料想着睡上一觉,到天明了便好,身子却是轻飘飘的,一会儿飞到了大公主藏身的那个小院,一会儿又飞到了景山山顶的那颗老松下。 徐明薇便知自己这是发了热,烧糊涂了。想叫婉容她们,嗓子却是干得冒烟,睁不开眼来。 如此捱到早晨婉容来叫起,才发现徐明薇两颊**,早烧得不省人事,连忙去贺兰氏院子里报了,请了大夫又喝了药,却仍不见她清醒过来,急得贺兰氏眼泪直掉,等徐天罡从宫里请了太医来看,又灌了一帖药下去才醒了。 金太医见她醒转,才朝着贺兰氏和徐天罡劝慰道,“女公子这是风邪入体,夜里又受了惊吓,魇着了,看着吓人,其实并不严重,好生休息两天就行了。且按着这个方子吃了,三副便够。” 徐天罡自然千恩万谢地将金太医送了出去,留下贺兰氏双眼含泪地摸了摸徐明薇的额头,嗔道,“你这个不省心的,险些将娘吓出个好歹来。” 徐明薇嗓子还有些哑,轻声道,“娘您别担心,太医不是说了吗,两天便好了。” 她回头看看并不见婉容她们在,疑惑道,“我屋子里伺候的怎一个都不在了?” 贺兰氏冷了眉眼,怒道,“连主子病得这样重了,捱到了早上才知晓,这样的奴才 还留着有什么用,尽早发卖了吧。” 徐明薇急道,“娘且放她们一回,小惩便可。却也不是她们不尽心,夜里已经伺候过一回,换过衣裳和被褥的,却不料后头又起了反复。” 贺兰氏见她着急,只好妥协道,“罢罢罢,既然有你说了,便留她们一次,回头让柳嬷嬷管教好了给你送回来。” 徐明薇这才安心躺下歇着了。贺兰氏让厨房熬了粳米粥,是用了上好的贡米文火熬出了米油的,即便是她病着鼻孔不通气的情况下,也闻到了淡淡的米香味,倒生出几分食欲来。 贺兰氏喂着她吃了,又探过她的额温,并不那么烫了,才放心道,“等会儿药熬好了,喝了再睡,这次可不许再憋着了,娘把薛婆子留在这里,你要什么尽管与她说了,娘晚上再来看你。” 徐明薇点点头,目送着她出了门,才阖眼休息。过了一会儿房里响起薛婆子的说话声,徐明薇还以为是厨房的送了药过来,睁眼一看,却是傅恒站在她床前,屋里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她吃了一惊,白了脸道,“你怎么进来的?” 傅恒连忙按住她不让她起来,又极自然地伸手替她掖好了被子,低声责备道,“快些躺下,你本就吹了风才着的凉,可别又冻着了。” 见徐明薇还一直看着他,傅恒好笑地说道,“这是你家,我能进来自然是得了你母亲的允许的。我是来找你大哥的,听说你病了,便过来看看。你且安心睡下,等药送来了我再叫你。” 徐明薇听他这样说,却还是放心不下,眼睛时不时地便往他身上瞟。傅恒见她睡得不老实,竟坐到了床边来,一手盖住了她的眼 睛不让她睁眼。 “嘘,别乱动,薛婆子就在门口听着呢,你也不想她听见我们昨天还见过面吧?”傅恒按住她乱动的身子,低声警告道。 徐明薇心里气结,这个坏胚子,明明是他自己在山顶上等了的,自己是无意撞上,说得倒像是她自己跑去与他私会一般。却又不敢真的忤逆了他,只好闭了眼装睡。 大概是发烧了的缘故,傅恒的手盖在她眼皮上冰冰凉的,却也舒服。徐明薇本是装着睡了,不想竟真的睡去,等到被薛婆子叫起,屋里却是没了傅恒的身影。 徐明薇还道自己是发了糊涂,薛婆子却笑道,“傅家少爷被老爷给叫到书房去了,似乎是要说明年春闱的事情哩。傅家少爷临走的时候还嘱咐了老奴,莫让您睡过去忘了喝药,定要记得叫起哩。傅家少爷真是好细的心思。” 徐明薇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喝了薛婆子递过来的药,躺在床上却是睡不着了。对于傅恒这个女婿,徐天罡应该是十分满意的吧,尤其是他上次独中解元之后,因此才格外期待起明年的会试。人家都说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喜欢,到她家却是反了个个……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连自己什么时候又睡着了都不清楚。 徐明薇这一病,来得凶猛,也是缠绵,养了三五天才算是好透了。房师傅在琴房见了她,难得打趣道,“却不想我这病好了重开了学堂,你倒病了,可见这懒散惯了的并不愿来上课哩。” 徐明薇笑说并不曾有的事情,自己不知道有多么盼着先生身子好起来,能有课上哩。 这一番话倒勾起房师傅的心病来。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心里清楚 ,如今也是治标不治本,暂且从阎王爷处拖些时日罢了。这几个女学生眼看着这两年便一个接着一个地要出嫁了,她也总算是没辜负了徐老爷子的嘱托,勉强教出师了。等徐明薇后年出了门,自己也不好再在徐家白赖着,逝世后与徐老太太请辞离去了。 只不过这个念头她自己悄悄埋在了心底,并不曾与人说起,却不知冥冥中自有定数,她与最喜爱的女弟子之间的缘分还不止与次,两年后徐明薇嫁到徐家时,将她也带了去。可见事情不如人愿,十之八九哩。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三年国丧转眼就过。这三年间北狄尚还守约,并不曾大举犯边,但每年也还会有那么几起游民在边线上滋事的冲突,两国之间也算是相安无事。天启在屈辱的和谈之后,赢得了两年之久休养生息的时间,减赋税,促商贸,加上三年天灾总算熬过,渐渐地也恢复了些生气。 同天启民生一样,重新恢复生气的还有天启的心脏——京城。这一年光是嫁娶红事便不下百来家,没点门路和手段的人家根本都请不到像样的大菜师傅,更别提所有跟婚嫁有关的红烛金纸红绸花轿等等,价格全都水涨船高,贵了不止一倍。可即便是这样,也拦不住京城儿女们嫁娶的势头。三年时光,将多少妙龄少女生生熬成了老姑娘,再不及早嫁出去,过了明年更是难找婆家。 徐明冬,徐明兰,还有徐明梅,就在这样成亲得靠抢的婚庆大潮中既匆匆,又隆重地被送出了徐家大门。一连办了三件喜事,徐家上下都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连丝送嫁的惆怅都来不及有,大房又要紧着筹办 第四代长孙的三周年生日。 宁氏自国丧第一年生下麟儿,却因日子敏感,家里人并为大肆庆祝,连着百日和抓周都未曾好好办过。对于徐家第四代的第一人来说,着实是有些寒酸和委屈了。因此这一出国丧,徐老爷子便特别嘱咐了大儿媳贺兰氏,一定要趁着曾孙三周年生日的时候隆重些办了,届时还要重新让曾孙抓一次周,连着大名和表字一起取了,才好一扫前头受的委屈。 得了面子的是自己房里,贺兰氏哪有不听的,还不等日子近了便早早打算起来。除了自家厨房的,还定了宏庆楼的点心师傅,借到了寿王府家的厨子,面子里子也都有了。又让负责采买的管事用心挑了当日要用到的瓜果菜蔬参肚翅鲍等,竟比人家办儿女喜事的还要隆重些。 请客的帖子半个月前便早早地发了出去,到正式宴请的那天,全京城有头有脸些的人物差不多都到了,就连传言中与徐家素来的杨阁老也带了家人来贺,也算是活久见。 徐明薇本来以为杨家人会到场,就已经是当晚最大的一个亮点,但她没想到,现实版的打脸会来得这样快。 当门房满脸兴奋激动地来报徐老爷子,说是亲家公来了。徐明薇等人都还以为是徐明兰或是徐明冬的公公来了,心里还奇怪,不是刚远嫁了出去,怎地又千里迢迢地回来了? 贺兰氏脸上露出些许怔然,却又不敢确定,握着徐明薇的手却无意识地紧了紧。徐明薇有些奇怪地抬头,还在想贺兰氏这是怎么了,下一刻贺兰博心和贺兰嘉善在薛婆子等人的簇拥之下进得门来,不消人介绍,一看两人的样貌,徐明薇便明白了。 第104章 暗微服皇上驾到(上) 贺兰嘉善她是还见过的,当时还是徐明薇三岁生日的时候他云游路过,恰好赶上了而已。从那之后一年倒也有几封信寄来徐家,所以算起来两人不算陌生。但她曾祖父贺兰博心,徐明薇却是自穿过来之后一直未曾见过。但听贺兰氏偶尔说起,徐明薇总觉得在贺兰氏眼中,天底下没有比她祖父更聪明更能干的人了,因此一直心向往之,十分好奇自己这曾祖父到底生得什么样子,有何神通。只可惜阴山与京城路途遥远,一直未曾得见过。 但在她的想象中,贺兰博心至少也该是和徐老爷子差不多,六十上下的年纪,头发开始花白了,胡子也拉碴了,背该弯的也弯了。但眼前却活生生地站着一位美大叔,看着也只有四十的年纪,至少一米八五的身高,倒三角,蜂腰,大长腿,更别提那来自岁月的沉淀酿就的睿智成熟男人味,衬得旁边本来也算美型男的小舅舅糙得简直没法看。 这边贺兰氏已经失态地往贺兰博心身前扑了过去,幸好最后关头她还记着自己当家主母该有的仪态,生生地在他跟前站住了,未及言语泪先流,哽咽道,“不孝远嫁女见过祖父。” 贺兰博心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徐家各人,见贺兰氏无声垂泪的样子,抚须笑道,“既是从父母之命,又何来不孝。一晃竟二十年有余,你也这般大了,儿女也成了家。年前收到你的信,你奶奶便不住念叨,当初让你远嫁,好是好,却是轻易不得见。爷爷便想着,趁如今身体还动弹得,来京里看看你们,也好让你奶奶,你娘她们都放心。” 几句话说得贺兰氏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掉,徐明薇连忙上前 拉住了贺兰氏的手,轻轻地摇晃了下。贺兰氏见是她来了,才渐渐收住了眼泪,拉到贺兰博心跟前指了给他看,“爷爷,这便是薇儿了,明年也到了出门的年纪,幸好您来了,不然这辈子也不知道何时才见得着。” 一边又拉扯了徐明薇让她喊人。徐明薇抬头对上贺兰博心打量的视线,恭敬地行了个礼,说道,“明薇给曾爷爷问好了。” 贺兰博心眼里浮上些许赞赏,从腰间解下一枚雕了海东青的暖玉,递到她手上,笑道,“是个好孩子,你小舅舅可没少跟我提你,这块玉你收着玩罢,戴着久了能养身子。” 徐明薇一看便知十分贵重,雕工已见大师手臂,像是郭先生的手作,入手更是触之生暖,一时不知该不该收了。还是贺兰氏朝她点了点头,笑道,“长者赐,不可辞,既然给了你了,便收下罢。” 徐老爷子这时才迎了上来,将贵客让到席上,又让宁氏和徐明柏亲自抱了曾孙过来见礼。别人徐明薇不敢说,至少贺兰氏因着家人的到来,脸上是真真正正露出了十几年来她都险少见过的幸福笑容,一时心中又替贺兰氏无限悲凉。 若是个无心的,想见而见不得便也不觉着苦了罢。 这一晚宾主尽欢。 叫了三年毛豆儿的徐宏盛小朋友终于有了大名,表字是曾曾外祖父贺兰博心取的,截自《山人狂》,唤作人凤。徐明薇很不厚道地心里暗笑,哎呀这不是换个姓就成了苗人凤苗大侠吗,再来个胡一飞搞基就齐全了。她一时脑洞开得太大,边上众人哎呦哎呦地朝她一顿怪叫,徐明薇还来不及反应,小腿就被张嘴漏风流口水的小侄子给抱住了,还 朝她呵呵傻乐着。 徐明柏一脸生不如死,宁氏也是满眼美丽与哀愁地看着她。徐明薇这才反应过来,毛豆儿抓周抓到了自己,这倒霉孩子,平时也不见他有多亲近自己啊,关键时候竟冲着自己来了。 还是贺兰博心呵呵笑道,“人凤这周抓得好哩,日后媳妇要有他姑姑的一半风采也就尽够了。” 众人一时都笑将起来,倒笑得徐明薇一顿****,再不敢抬头。 晚间热闹散去,家人媳妇儿忙着收拾残局,几十桌的排场,也俱收拾得有条不紊,连个碗盆砸破的声儿都听不见。徐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人老了也经不起乏,便早一步回康平院去歇着了。 余下众人不拘男女老少,这一晚都破例聚齐在了花厅中,由徐老爷子做陪,贺兰氏在下首位置上坐了,拿出了待客的最高规格来迎贺兰博心。 论辈分,徐老太爷才是跟贺兰博心同辈的,因此徐老爷子在亲家公面前十分恭敬,做足了晚辈的礼数。 贺兰博心也不拿架子,与徐老爷子两杯烫酒下了肚,三两句说开,竟隐隐有了称兄道弟的意思。徐明薇在一旁听得有趣,心里却想,难怪贺兰氏那样推崇祖父,被这样的人亲手教养着长大,很难不成为他的脑残粉吧。便是不曾领略曾祖父的手段如何,光是凭他这举手投足之间的无尽风流,徐明薇就有沦为脑残粉的冲动,她曾祖母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整个银河系吧! 她正侧耳听着,大管家忽的白了脸跑进来,附在徐老爷子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便见着后者的脸色也凝住了。 徐明薇还在猜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见徐老爷子请了她曾祖父一道去了 书房,再没回来。 贺兰氏见夜也深沉了,便打发了众人回房歇息。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徐老爷子书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那晚以后,贺兰博心便在徐家暂住了下来,说是约定好的镖队临时出了点岔子,还要等上两个月才能成行。 贺兰氏虽然有些意外,心里却是高兴的,自打发了薛婆子她们选了靠谱的下人入了客院,好生伺候了。 徐明薇自此也有了新去处,房师傅因病不能上课的日子,她便常常绕到贺兰博心的院子,一老一少竟也能说得上几句,时常还由着贺兰博心指点了徐明薇的书法和技艺,写出的字更添几分大气,连房师傅见了都觉着好。 但她也不是每次去了都能见得着曾祖父的,十回有个七八回都是扑空,问门人也不知道贺兰博心到底去了哪里。等他回来,徐明薇也从来不问,心里明白定是与毛豆儿生日那晚的神秘来客有关。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到重阳节前,徐天罡一日归家的时候,竟给徐明薇带来一封来自关外的信,一看那信封上熟悉的洒脱文字,徐明薇便认了出来,连忙拆开了看。 信是大公主六月十日写的,正是徐明薇的寿辰之日,却是辗转了好几个月才到了她手上: 明薇如晤: 你收到信的时候,可能关内已经到了要下雪的天气了。草原上打了两年仗,今年总算安定下来了,定了盛京做都城……另外我好像有肚子了,男人说要是生个女儿,就叫央金,生了儿子,就叫扎西多吉,你可得好好记着,日后还得管你这个干妈要压岁钱的……听说你的好日子也近了,关内外送封信实在不便,我便先趁着这次 使者来访,将后头几年该送你的都一并送了吧……我在盛京一切安好,勿念…… 薄薄两页纸,徐明薇看得热泪潸然。回首她们还是在芳华殿中一本正经地说着哪家的东西更好吃,如今却是各分东西,要为人母了。徐天罡看她伤心,叹了一声,留下一句“东西俱已送到你院中”便走了。 待到徐明薇记起这事儿,回了院子一看,满满五大箱的东西,皮子,镶嵌了各色宝石的匕首,金子打的梳妆盒等,无一件不饱含了挑选礼物之人的浓浓心意。 她才干的眼眶,瞬间又湿了。 徐明薇将大公主寄给自己的信放在梳妆盒里好生收了起来,临近年关京中各家都还有没做完的喜事,来来去去的也与伴读团遇见过几次,但没人刻意说起过大公主。徐明薇忍不住猜想,也许大公主只给自己寄了信吧。因此只将这事当作了她与大公主之间的秘密,谁也没说。 却不想过了几日,已经好些天没有在徐家露过脸的贺兰博心忽然到了明月居,闲聊了几句,便让她带了大公主的信随自己一同到徐老爷子的书房一趟。 徐明薇还当出了什么事情,到了康平院,一路都不见有下人的踪迹,就连洒扫的杂役都不见一个,心中越发称奇。 贺兰博心朝她温暖一笑,安慰道,“不必害怕,因着今日上门的客人特殊,你祖父才支开了奴仆。等会见着人别忘了该有的礼数,其余的该怎么说,便怎么说。” 徐明薇心底隐隐猜到了来人是谁,低眉顺目地随了他进去。除了徐老爷子,果然还有个眼生的中年男子,三十五六的岁数,穿了一身皂色劲衣,做了禁卫军打扮,正朝自己看来。 第105章 暗微服皇上驾到(下) “臣女徐明薇,见过大人,大人万福。”徐明薇并不敢直接以宫礼问安,只当他是个寻常的禁卫**子,微微服身行礼道。 贺兰博心瞟了她一眼,眼里露出些许笑意。 来人正是微服而来的天顺帝。徐老爷子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低了头,并不做声。 天顺帝一开始还没看清徐明薇的样子,等她抬起头来,心中也是一声惊叹。难怪长生自小与她投缘,最是亲厚,光是这长相便极对她的胃口。心中又遗憾儿子已经定了徐家二房的姑娘,不然眼前这个也是极好的。 天顺帝看看徐老爷子,又看看贺兰博心。但这两个老家伙都装作闭了眼快睡着的样子,没一人愿意替他张了口,只好又气又笑地摇头,自己朝徐明薇问道,“朕……这次本官是为着前些日子大公主寄回京中的一封信而来,徐姑娘可曾收到了?” 徐明薇点点头,回道,“确实收到了大公主的一封信。” 天顺帝直接摊手朝她要,说道,“不知可否方便,借本官一看?” 明明都已经伸手朝她要了……难道大公主并不曾写过只言片语给天顺帝吗?不敢迟疑,她连忙将信递了过去。 薄薄两页纸,徐明薇当初一下子就看完了。天顺帝却是看得极慢,极慢,仿佛手里拿的并不是两页纸,而是厚厚的一本书似的。 一时房中寂静无声。徐明薇也不敢抬头看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到天顺帝疲倦地说了一句,“信上所写本官已是验看过了,并无问题,还与你罢。” 说罢,将大公主的来信交还到了她手上,径直背了手出得门去。徐明薇还在想怎地徐老爷子他们都不用送一送皇帝的吗 ,便听得贺兰博心温声说道,“既已全了他们父女之情,你自去吧。” 徐明薇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复又低眉道,“是。” 徐老爷子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目送着她离去后才对贺兰博心说道,“此女聪慧至此,养在膝下多时,老夫竟不如亲家眼毒,闻香识兰。” 贺兰博心淡声说道,“却是极像她娘小时候,只是太过无欲无求了些。这样的性子若是生为男子,读书论意是最好的,却做不得官,与族人无益。幸亏托生成女儿身,配上傅家那小子,倒是一静一动,做得个贤内助。” 徐老爷子听他如此赞赏傅恒,心中不免得意,想起春闱傅恒却因着病倒而未能下场,又摇头可惜道,“本寄了那小子再得榜首的心思,可恨那傅家内宅不宁,倒惹出了这起官司。” 贺兰博心是知道傅恒之前乡试中了解元的,他这次来京也托挚友得了他的文章,细细看过,学问做得十分扎实,行文又十分大胆,颇有几分恃才傲物的意思。乡试的主考官叫邱引凤,是个极重才又不拘小节的,才亲点了傅恒的文章列了第一。 但今年会试的主考官却是学派的老考究,做先生做惯了的人最见不得狂傲的学生,傅恒若是今年真的下场,也不见得能被点中做了会元,因此贺兰博心私心里还觉着傅恒是因祸得福,等到下一次会试再考才好,还觉着他这场病生得十分讨巧,来的正是时候。因此也不曾多想,只当是时机凑得好而已。 听徐老爷子这话里头的意思,贺兰博心倒起了几分疑心,问道,“亲家公为何有此一说?” 徐老爷子摇头道,“这事老夫也不瞒您。头天听说傅 家小子病倒了没能进了考场,老夫那大儿子便心里存了疑。分明下场前几天还特意指点过傅家小子的文章,看着也并无急病的征兆,怎地好端端的人,说病就病了,还重得进不得考场。使婆子去问了送去傅家做通房的家生子,才道原来是那小子后院起火,几个不值钱的争宠斗气,那王氏给的一个暗地里买通了小厮,买的肮脏药粉下到了主子的茶水里,量却过了……又吹了风,虚空了的身子怎吃得消,没悬疑地一病不起。他自己觉着羞耻,不敢使了人来看,拖了两日越发滞重,才晓得后悔,寻医问药,歇了些许日子才见好转,春闱却是拖过了。” 贺兰博心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斥道,“如此贪色之人,如何做得大事?死在裙底之徒,怎地许了这样的人家?!” 徐老爷子见说得过了,连忙解释道,“原本也不是贪花恋柳之辈,全是后院无主的缘故,几个丫头之间斗得厉害,傅家小子又不常在后院歇了。偶尔得个一次,才有了虎狼之药的祸事罢。” 徐老爷子又将傅恒救过徐明薇一事说出,贺兰博心才勉强点了头道,“男儿虽志图外务,这家中琐碎疏落与心也是常事,入口的东西却如此大意,如此吃个一次亏也不见得全是坏事。那傅家武将出身,内宅不修也是有好有弊,长住却是不好。等那小子连中三元,再与他寻个实差,外放离了家才好。” 徐老爷子抚须笑道,“能入了您老的眼,也是傅家小子有福。” 康平院里的这一场谈话,在徐明薇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默默商定了些什么。 今年春闱傅恒没下场,徐明薇并不知道内情,还真以为 他病了,听说很快又好起来,就没太在意。比起傅恒,她倒是更关注自己家的几个考过了乡试的。连着徐明樟等正室所出的,还有几房的庶子,一共七个报了春闱试水。放榜的时候小一辈的也只有徐明樟考过了,只是家中要办的喜事太多,因此只在家中小宴了一场便过了。 贺兰氏她们却都是知道了,只是瞒住了徐明薇一个,怕她生了别样心思。肇事的通房春妮儿原是王氏前年从牙婆手里新买的,也是怕原先备着的两个面貌普通,比不过徐家送的两个,因此特意买了个出挑的。 却不想那丫头幼时被卖到过勾栏院,只是没**,该懂的却是一应俱会了。本再养个三五年就要寻了干爹梳拢,不料那楼里一夜走了水,许多小姐丫头趁机逃了个干净。春妮儿也在其中,后来没得立身的本事过不下去了,找了牙婆自卖自身。 先头接手的牙婆心底清楚春妮儿是个什么出身,见她模样好,养在身边好好教导了,才将那烂泥里带来的习气给改了不少,渐渐有了良家子的模样,才一转手又卖给了别家。如此一来,春妮儿的过往便埋住了,被王氏当作清白女儿买进了院子,送到傅恒处做起通房来。 因着她是个惯会伺候男人的,傅恒几次来后院半数都歇在了她屋里,倒养起春妮儿的几分张狂来,与原来两个老人吵闹不说,连着徐家送来的也敢当面落了脸。王氏出于自己那点小心思,任春妮儿狂得没边儿也不插手管教,心里还在高兴自己家选的总算是压住了徐家送来的。 但这小半年来,傅恒似乎是对后院更没了兴致,到春妮儿这儿更是一月都见不着一 次,反而是常去樱桃的屋子。人常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番轮到樱桃和青梅结起伙来,时常拿话头刺了春妮儿。春妮儿那样的性子怎么忍得住,便使了法子买通了外院的小厮,帮忙弄到了助兴的药物,想设法弄出身子来瞒着生下了,得个一儿半女的。要是运气好能一举得男,便是来日大少奶奶过了门,她还能占着一个长字! 春妮儿打的一手如意算盘,心道你们不是拦着不让我生么,回回都逼着灌了药,这次看着还怎么灌,到时候肚子里结了胎,想必夫人也会看在孩子的面上允她生了的。大少爷都已经二十多了,太太定不会不认了孩子的。 也是无知蠢顿的才有如此胆量,敢背着主子做下这等事来。傅恒喝了那杯加了料的参汤,第二日傍晚醒来,药劲还没过,人却是清醒了,勃然大怒,一脚踹在了欺身上来的春妮儿心口上,将人踢了个翻。若不是他失了力气,只怕那一脚能把人踢出内血来。 只是这事情到底太失光彩,傅恒又是那等心高气傲之人,被自己打心眼里视作玩物的摆了一道,更不敢在人前露丑。心里又恨又悔,自己熬了两天才熬过了药效,又发热身沉起来。贴身伺候的见情形不好,实在不敢耽搁了,才将这事抖到了王氏跟前。 王氏自然震怒,让人将那春妮儿关到柴房看管起来,又请了相熟的大夫看了,因傅恒延误了时候,这病到底还是拖过了春闱。傅宏博知道内情后,将王氏骂了个臭头,当天夜里就将春泥拖到祠堂活活打死了。要不是徐家人去的早,当家的还没放下封口的话,只怕这件事也就被傅家的瞒过去了。 第106章 得前程明柏外放 虽不是什么好事儿,贺兰氏心里却记下一笔来,也算是拿住了王氏和傅恒的一根辫子,日后不管要对付哪一个,都好使的很。改日她倒要去寿山寺上为那春妮儿做一场往生法事,好谢了她犯蠢,为着她的宝贝女儿谋出一片生天来。 人倒是经不起念。 这年快腊月的时候,许久没有出现在徐家人眼前过的傅恒竟上门来了,原是来纳吉的。 天启男女婚嫁纳采旧礼中有奠雁之礼,只是百姓并不遵了,常常以白鹅代替,还有用水鸭的。但傅恒这次上门,却是真的网了一对大雁,一路行来,京中百姓多有所见,又是惊讶又是艳羡,竟一路尾随而来,将徐家大门险些围堵住了。时值隆冬,大雁早在秋末便飞往温暖的南方过冬,却不知道傅恒是使了什么法子,这样的时节还能网到两只。男方对这纳吉之礼如此看重,也是为徐家挣了不少面子。因此贺兰氏并未给了脸色,笑着将傅恒迎进了家门。 照理未婚男女也是不好想见就见的,但贺兰氏让婆子叫来了徐明薇之后,也并未让她在屏风后站了,分明是让两个小儿女多熟悉熟悉的意思。 几乎一年未见,徐明薇又抽条长高了些,脸上脂粉未施,白润如暖玉。因着走动,此刻她两颊上微微氤着两团嫩粉,透出少女独有的娇美与纯真来,却是再好的胭脂也调不出这样的颜色。 到底还记着有长辈在场,傅恒只飞快地扫了两眼便低下头不敢再乱看。徐明薇倒大着胆子打量起他来。她是一惯知道傅恒长得好的,倒从来没留神注意过,他竟也是个衣架子。 只见他今天穿 了一袭绣暗纹的暖金长袍,腰间以一条缠金蟒的玉带不松不紧地系了,更显出傅恒肩膀宽阔,身高腿长来。人道是男儿一高遮百丑,偏他有了身姿,还又生得俊美十分。五官有如雕刻,长得极为精致,却又不显得沾了脂粉气,英气十足。唇形优美的嘴角又总是微微勾起,朝人随意看来的时候,眉目中却似含了多少情深,令人不自觉地便醉了进去,生出非君不嫁之心来,也难怪如今京城中传出不少一见傅郎误终身的故事来。 贺兰氏也是惊诧与傅恒的变化,如今年已二十一的他,眉间更多了一分沉淀,越发显得沉稳起来。原本看着也是心喜,贺兰氏却又想起春闱那一遭来,含了笑道,“许久未见贤侄,听说之前病得凶猛,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傅恒薄面上便是一红,抬头飞快地觑了一眼徐明薇,眼神闪过一抹尴尬,到底还是镇定住了,弯腰朝贺兰氏行了一礼,恭敬道,“得蒙世伯母关爱,将养了些日子,早已经没了大碍,却是好多了。” 贺兰氏淡笑着点头,这才说起了纳采的事情,又问了王氏近来如何,渐渐将话题扯了开。 傅恒见徐明薇一脸无知无觉的神情,这才松了一口气,自若地与贺兰氏说起婚事的安排来。 却不知一旁的徐明薇早将两人各异的申请都看在眼里,心中还在纳闷,怎地不过是问个身体安康而已,贺兰氏的话听着意有所指,而傅恒也露出几分紧张来?至于他们后头的话,她倒没几句入了耳,等傅恒起身告辞,连看了她两眼,也没有反应过来。 等人终于走了,贺兰氏忍不住 拉了徐明薇,搂在怀里笑成了一团。 徐明薇还觉着莫名其妙,贺兰氏却捏了她的鼻子取笑道,“好你个不解风情的,傅家小子刚刚是让你跟着出去了,好到园子里说说话来着。没想到一番眼色,全扔给个眼瞎的了。” 徐明薇这才想起来,傅恒刚刚出门的时候,的确有朝自己看了几眼,她一门心思地想自己的事情,并未读出他的意图,难怪他走的时候脸色有些怪怪的,原来是为着这个。 她心里也觉着十分好笑,和贺兰氏一起在榻上歪了。娘俩搂着笑过一阵,才说起正经事来。 “眼下这傅家的纳吉礼也是送来了,数数日子也是飞快,等过了年再开了春,你这就到了出门的日子……” 贺兰氏说到这里,眼眶泛红,隐隐闪了水光。看她这样难受,徐明薇心情也低落起来,正要张口说什么,贺兰氏却按住了她的手,继续说道,“以后便是别人家的人了,千万记着娘教过你的话,遇事不慌不乱,别自己先乱了阵脚。你得记着,扛不住的时候还有你丈夫,还有你的娘家,还有你的兄弟……虽说你嫁得也不远,以后回家的日子却少,娘在京城东片的坊子里还有户信得过的人家,等你出门的时候便让他们当家的跟着你去了,有什么事只管与他说,回头娘便知晓。” 贺兰氏也不急着将那户人家的情形与徐明薇细说了,只等着哪天寻个时间,让老赖家的进府一趟,当面嘱咐了才好。 徐明薇被她一提醒,倒想起以后出门要带的人来,问道,“娘,我房里的丫头是够用了,将来去了傅家也是只管我屋里的,您 还得另外买了人。” 说这话她自己心里也忍不住吐槽,先前也不是没送了人到傅家去,可这姑娘出门,必定要再带两个房里专门伺候姑爷的。这个规矩是天启嫁女的标配,轻易不得省了,不然要连带着娘家都受人背后指谪,没了脸面。 贺兰氏见她脸上神情一片坦然,并不见一丝难受,心里慰藉,抚着她一头乌发笑道,“这个你自管放心,娘已经看好了人,早在前头让柳嬷嬷好生教了,日后跟着你出门才知晓得规矩,不似青梅那丫头,在傅家待得久了,竟忘了自己是烂泥里长的,拿起主子的威风来。” 徐明薇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青梅是哪个,但贺兰氏明显不愿意多说的样子,她也不好揪着问了。 “那两个去得久了,也不是能用的。等你过了门,只眼看了青梅和樱桃,若是闹得不像话,自己处置了就行。傅家那小子也没多少心落在她们身上,说到底,也是个冷心肠的,对你倒是有好处,拿捏个人他也不会与你较真,自管大胆放手做了就是。但日后若是碰上个勾魂的,你也不用为难,回头与娘说了,娘自有手段,眼下你也别问,到时候了娘自然会告诉你。现在不和你说,却是为着你们好哩。” 徐明薇点点头,应声道,“我自是知道的,娘全是为了我好。” 一句话说得贺兰氏真落下眼泪来,看看眼前跟花儿一样鲜活娇嫩的女儿,再过三四个月,也是要做别人家的媳妇了,越发心生不舍。 只是这女儿家大了便要嫁人,她又有什么法子呢?贺兰氏握着徐明薇的手,脸上还带着笑,一行眼泪顺着脸 颊,无声地落了下来。 这一年徐家接连着外嫁女,也娶进了几个,到团圆饭聚桌的时候,看着颇有几分大换血了的意思。 毕竟是自己在家过的最后一个年,徐明薇陪着贺兰氏认真守了岁,不似前些年那样半打着盹儿地混过。 家里长辈大概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各个都给她封了十分厚重的压岁红包。尤其是贺兰氏和徐明柏,一个直接封了厚厚一叠银票,尽显土豪本色;一个拿荷包装了实心打的两只小金猪,还是打着啵儿的,分明是在嫌她这个年过得还不够闹心的,存心提醒她来添堵的,有种打个***来! 不过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说说,真跑到徐明柏跟前还是不敢的。今年算起来也是徐明柏在家的最后一年了,徐老爷子使了些手段给他找了个外放的实差,官倒是不大,芝麻绿豆般的清水县令。只是去的好地方,在山西的华瀛县。那地界盛产黑土,也就是煤,这东西虽然价贱,烧不起炭的贫苦人家却是靠了这个才好过冬,又在其他各处都是极有用的,因此光靠了这一项收益,单单华瀛一个小县,就够山西三成的赋税收入的。上峰又是徐老爷子的门生,徐明柏去了那处只历练个三五年的,添补些政绩,擢升自然容易得很。 对于大儿子即将要离家一事,贺兰氏倒是接受得极快,早早地替徐明柏收拾起行李来。反倒是徐明薇十分不舍,毛豆儿现在正是最好玩的年纪,徐明柏又是从小便待她最好的其中一个。要是在家,运气好还能见得着,可这一去了山西,山长水远的,只怕很难再有相见之日了。 第107章 梦成空骨肉生离 在这件事情上,或许最高兴的便是宁氏了。贺兰氏虽然没怎么着她,她却被婆母的威压逼得喘不过气来。贺兰氏只随随便便看她一眼,宁氏心里都要抖三抖,更别提贺兰氏眼里时常露出的失望神色。每每被那样的目光扫到,宁氏都觉得自己简直一无是处,只会讨人嫌弃罢了。原本还以为要在徐家生活一辈子,倒忘记了还有做官外放这一条门路。如今能跟着徐明柏到任上去,宁氏如何不喜?连着上大院来给婆母请安都并不觉得是那样令人无法忍受的苦差事了。 徐明柏年后就要上路赶往山西赴任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宁伯府。宁氏的爹一点表示也没,她亲娘杨柳居士听闻女儿女婿都要离京,也只不咸不淡地送了一副送别图来。倒还是宁氏的庶妹来得亲热些,托人送了好些自己亲手做的小衣和软绸鞋子,正好是毛豆儿能穿的大小,可见是用了十分心思的。 徐明柏心里对宁伯府这样的做法还是有些意见的,觉着媳妇娘家不够重视自己,越发坚定了到任上要做出一番成绩的心思。宁氏倒是习惯了,她在家时,家中长辈就是不通庶务的很,全靠了老管家和嬷嬷打理着府中事务,但也只是管管家中人口的吃食和月例,人情往来上还是不够份量的。此次能够离开徐家她已经很是高兴,娘家的冷淡也没坏了她的心情,自然没察觉到自己丈夫心里那点不满,掰着指头数着还有多少日子往山西去,连着徐明柏又收了一房美妾都没那样与他计较了。 第二年正月一过,京城好些铺子门面上挂着的元宵花灯都 还没有撤下,徐家人已经聚到正门口,洒泪送别了徐明柏夫妇。宁氏欢喜了两个多月,临到出门前一天才听到婆母贺兰氏稀疏平常地与她交代说,毛豆儿岁数太小,恐怕经不起这一路上的波折,竟是要将她儿子留在府中,并不准他们带了去! 宁氏被这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给霹傻了。她又是那样不敢辩驳的性子,晚上试探着问了徐明柏的意思,没想到他是早就知晓这件事情的,还劝她说道,孩子这样小带在身边上路的确不妥,天气又是这样冷,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停在半道上,上哪儿去找大夫?再说他娘贺兰氏又是个极有手段的,毛豆儿有她带着才叫真的放心哩。 宁氏没听出来丈夫语气里对自己那一抹嫌弃,伤心了一个晚上,几乎是睁眼到了天明。到出门那一刻,见毛豆儿被奶妈子抱在怀里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但很快就被贺兰氏用个皮影子给吸引了过去,连自己要走了都不哭闹。宁氏一时又是心痛又是心塞,几乎是痛哭着上了轿子,悲声切切地离了徐家大门。 徐明薇看着越来越远的车队,再看看在奶妈子怀里流着口水讨糖吃的毛豆儿,也是一声叹息。这样没良心的小子,连自己娘走了都不赖,只顾着要吃糖,将来别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吧。心里又觉得宁氏可怜,十月怀胎才从身上割下的一块肉,如今说舍就舍,哪有那么容易。也难怪贺兰氏虽然早早与徐明柏说好了,却是昨天晚上才与宁氏吩咐了,不然以宁氏那样的性子,只怕早用眼泪把自己给淹死了。 可说这宁氏,自幼跟 着她娘莫如是学了琴棋书画,六艺倒是好的,只是性子也的确是不堪当家主母之用,实在撑不起场面来。毛豆儿是长房长子嫡孙,若在宁氏膝下教养了,只怕来日也是一个废材。因此尽管心里也同情宁氏,为着毛豆儿自己,为着徐家长房的将来,徐明薇觉着贺兰氏也是没错。说到底,她还是偏心了自家人罢了。 她不禁又想,这嫁了人的女儿,与娘家来说是泼出去的水,与婆家来说也始终是隔了一层,不得亲厚。宁氏的今天或许也就是自己的明天,若是以后她也碰上这样婆母抢孙子的情形,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呢?一时倒心有几分戚戚然起来。 贺兰氏挺直着背,站在徐天罡的身后一直盯着街角的车队影子,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才跟着众人往回走。若不是她转身时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徐明薇还真要被贺兰氏的淡然无波给骗过去了。 儿女都是上辈子欠的债,她也是真傻,才会相信徐明柏走了,贺兰氏一点也不伤心。可这刚送走了一个,再过两个月又要送走另一个……徐明薇叹着气,改日还得找薛婆子说几句话,让她留神看着些贺兰氏,别让她思虑过重了才好。 可不管心里有多抗拒嫁人这件事,四月初九还是一天比一天更近了。 从二月初开始,傅家便使人往徐家送东西来。全是樟木箱子装了的,系着红绸,装了丝绸,书简,玉器,金银首饰等物,足足八大箱子聘礼,并不像别家的那样拿东西在底下垫高了装门面。徐老太太和贺兰氏见了都十分满意,傅家人也算是有诚意,多少弥 补了些之前婚期定得太过仓促引发的不满。 除去门面上的聘礼,傅恒私底下又使了心腹送了一盒子汲古阁新出的整套头面给徐明薇。带的字条上只写了一句,“只恐今年明柏兄无暇北顾,且送上‘引荷’一副,望自珍重。” 徐明薇随手便让婉容替自己收了起来,转身又开了梳妆盒子,里头最显眼的一套头面正是几天前徐明柏才让人送回来的,却是叫“润月”,与傅恒送的正是姊妹套。 婉仪艳羡道,“虽说这礼送得不巧了些,单姑爷有这份记着姑娘的心思,便是难能可贵了。” 徐明薇淡笑着看了她一眼,婉仪脸上一红,寻了个由头便躲出屋子去了。 婉容轻轻摇头,低声问道,“姑娘真要带了婉仪一块儿出门?” 徐明薇拆着头上的簪子,看了看窗外那一抹浅绿色的影子,笑道,“想嫁人的都已经早早出了这院子,我总不能让你们白等了我这么些年罢?往后日子如何,全看你们自己造化,该偷吃腥的,没有这个,也有别个。” 婉容轻叹一声,再不说话。婉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窗外,一凑过来低了头帮着徐明薇拆了发辫。只有碧桃还是傻傻的,她只要徐明薇出门的时候不忘记带上她,别的什么也就不在她眼里了。 贺兰氏一边忙着管家,一边又忙着替徐明薇备嫁,只恨不得一天能掰成两天来用。徐明薇的嫁妆年前就已经准备妥当了,半数新置的,半数是自她出生以来贺兰氏便着手采买齐全的。临到徐明薇快出门了,贺兰氏又觉着这儿也少,那儿也短。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 六十八抬的嫁妆早就备得妥妥的,只不过她心里难受,徐明薇又是还没正式行了及笄礼就被催嫁出门,贺兰氏才始终觉得自己亏欠了女儿,给了什么都不够。 压箱底的银票她添了又添,到四月初九,傅家来迎亲的那天,贺兰氏临时临刻又往里头加了三千两银票,看得徐明薇哭笑不得,连忙劝阻道,“别再添了,娘您给的已经够多的了,给我二哥哥还得留着些家底哩。” 贺兰氏说道,“你二哥哥和你可不一样,到底是男儿家,自己养活自己才是正经事,留多了也是宠坏了他。” 徐明薇只好由着她去了。 外头爆竹的声响不断,下人来来去去地嘴里也都说着吉祥话,唯独她们娘俩在贴了大红喜字的送嫁房里,都哭丧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办白事哩。 喜娘已是见怪不怪,出嫁女这天能高兴的,十个里头她还没见过一个,多半是哭哭啼啼着出的门,因此帮徐明薇上妆面的时候,她并未下重手,省得一会儿出阁哭花了妆。 一时梳得了头,妆也成了。喜娘领了赏钱,谢过贺兰氏之后,才恭声提醒了一句,“太太小姐都莫要太过伤怀,是喜事哩,往后还有的好日子可过。新郎倌已经在外头院子里了,长得可真俊,丫鬟婆子都看呆了眼哩。要老奴说啊,这会儿还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小姐心里醋着咱们家姑娘哩!” 贺兰氏见她嘴甜,又添了些赏钱与喜娘。后者千恩万谢地接了,又说了一串的好话,才推了门出去。 徐明薇见屋里没了外人,看着贺兰氏鬓角又多了一撮白发,忍不住便是眼眶一红。 第108章 终出嫁鸳鸯成双(上) 贺兰氏连忙止住了,说道,“大喜的日子,别哭花了妆。娘也没别的好交代的,那老赖家的娘已经塞在送嫁的队伍里头,就此跟着你去了。本来还要引着见上一面的,也是不巧,他家小儿子犯了事,一时没脱开身。等你在那头安顿下来,再找他说话也不迟。娘把铺子分了三家与你,银号的分成也从今年开始算,到年底里自然有人来找你结账,这个印章你收好了,却是只认这个,不认人的哩……” 贺兰氏絮絮叨叨地又嘱咐了好些,到外头喜娘催轿了,才微红着脸递了一双软绸的绣花鞋子给徐明薇。 徐明薇还想,这个时侯还送双鞋子给自己是做什么,难道是天启送嫁的时候要送双鞋子,送人出门的意思吗?低头一看鞋子内里,才明白了。原来不送传说中压箱底的小本本,还有这玩意儿。 贺兰氏见她脸都不红一下,还以为徐明薇年纪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心里后悔没早些跟她说了。外头喜娘又催了第三声,贺兰氏只好把那鞋子往徐明薇怀里一塞,嘱咐道,“晚上傅家那小子要是对你做些什么,千万忍耐着些,疼那一下子也就过去了,不可耍了小性子,男人在这事情上可容忍不得你。” 徐明薇心里只有呵呵两个字。这个身子才十五岁,换在前世那就是幼女罪啊,到头来自己也只有忍这个字。 被这个话题一冲淡,母女两个脸上也没了悲容。喜娘已经催过三声,却是不好再拖的了。贺兰氏替徐明薇盖上了红盖头,小心搀扶了她出了喜房。 徐明薇被红盖头遮着,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受到此刻外头人影团团,这才觉出几分真切味道来。可她还来不及惧 怕,手便被贺兰氏握着,交到到傅恒的手心里。不同于贺兰氏的温软细腻,傅恒的手心上布着老茧,有些粗糙,却极是烫人。 她下意识地便要挣脱,好在傅恒早有准备,牢牢地将她的小手握住了,低头朝她笑道,“莫怕,是我。” 徐明薇看着红盖头底下露出的一双皂色男靴,暗道,原来男人的脚是这样大,看着倒有自己的两倍有余。 傅恒见她乖顺地不再挣扎了,牵着她上了花轿,任由徐家小辈们围着他讨要红包也不生气,到后头索性将整个荷包解了送人,这才脱了身。跟着来迎亲的都是人精,见这模样哪里还有不晓得的,连忙卯足了劲儿奏起喜乐来,一路吹吹打打地抬了花轿回了傅家。 傅恒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火红的新郎官打扮,越发衬得他丰神俊朗,英气十足。单是看新郎倌已经十分打眼,迎亲的队伍后头又跟了足足六十八抬嫁妆,曲曲长长地一眼望不到尾,只让围观的京城百姓忍不住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呼声。 这样一桩热闹的婚事,京里头倒是许久没见着过了。却也有那心里发酸的,暗道,陪嫁陪得这样丰厚,新娘子多半也是长相有缺,恐怕还不及新郎倌的一个指头罢? 徐明薇端坐在红轿中,脑中作响的全是震耳欲聋的喜乐声,旁的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头晕耳鸣,胸腹间闷得仿佛下一秒便要炸出来。她勉力支持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轿子忽然停住了颠簸,稳稳地落当下来。却还不等她适应,轿子便被人踢了一脚,险些将她带翻了。徐明薇正想骂人, 外头喜娘朗声笑道,“新郎倌这么一脚啊,踢出个家正风齐,日后男不惧 内,不怕倒了葡萄架哩!” 众人皆是一阵闷笑,却不见里头新娘子还礼,不禁脸上带了些疑虑。傅恒还怕徐明薇是睡着了,连忙又轻轻地踢了一脚轿门,等了一会儿才听见里头也轻轻踢了一脚回来,这才笑了。 喜娘刚刚也在担心婚事出个什么差错,见徐明薇肯动了,才落了心肠,又满口说了吉祥话道,“新娘子这一脚也是不肯示弱哩,这有来有往的,才叫有滋味的日子!” 一番话说得众人又笑起来。婉容见踢轿门成了,连忙捧了箱子上得前来,送到傅恒面前。 傅恒当众将箱子开了,取出里头的钥匙,阳面朝上示天,这样新娘子以后就会多生男孩。 喜娘见礼成了,朗声说道,“吉时已到,抬轿!” 徐明薇还没反应过来,轿子便又是一阵颠簸,却是知道已经进了傅家的大门,最后停在了正厅的前庭。 “落轿!” 随着喜娘的一声高喝,轿子总算落了地。傅恒拿扇子在轿顶上拍了几下,又踢了一回轿门。 这次徐明薇却是不能动弹的。等傅恒振完了夫纲,掀了轿帘,被折腾了一路的徐明薇总算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被傅恒抓着手从轿子里牵出来的时候,她左腿都是麻的,只能踮着脚行走。 边上观礼的人便忍不住咬耳朵,没听说新娘子腿上有疾啊,怎么看起来好像是个跛子? 傅恒耳朵尖,回头一看自己的小新娘,可不是走得一跛一跛。他忍不住要笑,凑过去在徐明薇耳边问道,“可是腿麻了?需不需要我帮帮你?” 略低沉的笑声就在徐明薇耳边响起,近到她都能闻到傅恒身上的松木熏香味,她下意识地便要往后退,却不想身子忽地 一轻,竟是被他拦腰抱了起来。 “别乱动,再动你的盖头就要掉了。掉了盖头的新娘子可是不吉利的……”傅恒低声警告道,成功地制止住了怀里人儿的挣扎。 观礼的人群中爆出一阵叫好声,眼下就算是她腿不麻了,傅恒也不可能会放她下地。听着耳侧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徐明薇只觉得脸烫得可以煎鸡蛋了,心想一会儿她婆婆和公公见了傅恒这样,只怕脸都要绿了吧。 幸好自己还有个红盖头遮着,便是王氏死命地扔眼刀子,她也看不见。 王氏此时和傅宏博坐在正厅的主位上,正等着新人来了拜堂行礼,不想才一个抬头,竟看到自己儿子抱了新娘子进门来了,险些惊掉了手里的茶杯。可当着客人的面,她也不好发作,只能淡笑着朝傅恒说道,“还不快些把人放下来,哪有你这样做规矩的。” 傅宏博脸色也沉了下来。但不像王氏心里记恨的是徐明薇才进门就勾了她儿子,傅宏博不满的是自家儿子,素日里不稳重也就罢了,连着成亲的日子都这样放荡不羁,行事轻浮。 正当要发火之际,跟他做了多年夫妻的王氏瞧出苗头不对,连忙扯了扯傅宏博的袖子,又朝喜娘点头道,“既然吉时已到,新人也来了,您赶紧开始吧。” 喜娘哪里看不出来里头的文章,连忙应道,“好嘞!” 转身抹了抹汗,朝着这对新人朗声念了祝词,徐明薇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手还被傅恒握着,这厮竟然借着两人喜服袖子的遮掩,光明正大地又抠她手心,又摸她手腕的。 她正暗自庆幸还有个盖头在,没人发现她此刻的窘态,耳旁忽然听得喜娘的说道,“一拜 天地!” 傅恒忽地撒了手,徐明薇还傻愣愣地没反应过来,幸亏婉容上前一步扶了她转了个身拜了。 又听得喜娘朗声道,“二拜高堂!” 这次她倒还晓得要转回来朝着主位拜了。 好不容易捱到礼成了,徐明薇被喜娘和婉容扶着到新房休息,耳边也终于清净下来。 喜娘是个嘴甜心细的,等傅家的丫头关了门,便朝徐明薇笑道,“新娘子累了吧,这盖头却是还要再忍耐一会儿,等新郎倌揭了才好。可要喝些水润润喉?奴这儿还有些好入口的点心,新娘子先填补些?” 婉容不等徐明薇开口,笑着婉拒道,“谢谢妈妈的提点了,这一路多亏您照拂着,这个荷包是我们姐妹亲手绣了的,还望妈妈不嫌弃奴们手粗,收了才好。” 喜娘欢喜着接过,手里一掂量便知里头包了至少三钱银子,是个大包,笑道,“这么好的手艺,放外头便是有银子也轻易买不到哩,奴这粗人使了才是糟践。在这就先谢过姑娘的赏了,新郎倌在前头还要一会儿才来,奴去外头看看该备的都备齐全了没有,姑娘您要有事就喊奴一声。” 徐明薇听着喜娘拿了赏钱出去了,立刻将头上的盖头拉了下来,盖了快一整天,快憋死她了。 婉仪张了张嘴想劝,也知道自家主子并不是能听人劝的,只好忍了,倒了碗热茶来,递与徐明薇,“姑娘先擦了口脂,喝口热茶罢。” 婉容正拿了热帕子来,替徐明薇抹了嘴上的妆,笑道,“一会儿还得抹上,姑娘得尽快些,别被姑爷堵了个正着。” 徐明薇这会儿又饥又渴,早上出门前吃的那几块点心早消化没了,连喝了两杯热茶才觉得舒坦了几分。 第109章 终出嫁鸳鸯成双(下) 碧桃拿了食篮过来,里头是贺兰氏特意吩咐厨房做的贴面虾饺,刚好是一口一个的大小,又做足了去腥的功夫,吃完十个肚子便有了五分饱足,再送一杯热茶下去,嘴里的味道便尽去了。 外头喜娘听着屋里的声儿差不多了,咳嗽了一声道,“原是备得极妥当哩,并不短少了什么。” 说完又等了一声才推门进去了,果见屋里四个陪嫁的丫头该站的站,该坐的坐,新娘子也老老实实地盖了盖头,端坐在铺了大红鸳鸯被的新床上。喜娘堆了笑正要再说些吉利话,身后忽然传来些许人声,回头一看,竟是众人拥着新郎倌往这边来了。 “怎地来得这般快?!”喜娘心里嘀咕一声,暗自庆幸赶巧没让新郎倌碰上,连忙朝屋里提醒了一句,“哟!竟是新郎倌来啦,准是这娶了***,舍不得让新娘子苦等了哩!” 傅恒见她不在屋里待着,心里便有了数,嘴角微勾,看来他的小新娘不用他照看,也能不委屈了自己哩。要不是为着让她少受些累,傅恒也不必早早地往后头新房来挑盖头。 喜娘半是提醒半是取笑的话落在众人的耳里,自然又是一阵笑声。便有好事的打趣道,“听闻弟妹相貌异人,我等还不肯信了,原来外头所传并不见虚,难怪燕真兄如此挂心。还不快快挑了盖头,好让我等俗人一睹仙人风姿!” 说话的素来是个浪荡的,傅恒平日都听得,如今听来却觉着刺耳,不喜地皱了皱眉。小郡王和秦简瑞却是都见过徐明薇的,听到那一句“一睹仙人风姿”,心中皆是一荡,也不知道她如今长成什么样了? 傅恒到底还记着今天是什么日子,并 未与那人计较,听喜娘说完贺词,才从婉容托着的圆盘里取了秤杆,便要去挑徐明薇头上的红盖头。 却不料徐明薇陡然间看见个黑影往自己脸上来,低声惊呼着便往后躲。众人随之爆出一顿笑,有说傅恒夫纲不振的,也又说弟妹身手灵活的。臊得傅恒脸上烧红,几乎是咬着牙按住了徐明薇的肩膀不让她动,这才挑下了她的红盖头。 房里的笑声顿时冻住了。连傅恒也是明显一愣,盯着徐明薇半天缓不过劲来。 也不知道是谁忽然发出一声叹息,说道,“我滴个乖乖,原来真有人生得一副仙人样!” 一旁的秦简瑞看过一眼新娘子,便低了头不敢再看。小郡王却是神情黯然,若是当年他没任意妄为做了手脚,如今娶她的便是自己了吧。 与傅家亲近的太太媳妇们盯着着徐明薇看了又看,有打趣说早知道徐家有好女,踏破了门槛也要去求了的,也有上前亲热地拉了徐明薇的手,问她家中还有没有姐妹的,显然并不是京中相熟的人家来的。 徐明薇被他们看得颇有几分不自在,傅恒也觉察出来了,朝喜娘扔了个眼色。后者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活儿还没干完呢,连忙笑着拦住了这些太太媳妇们,笑道,“知道太太们喜欢心疼这样天仙一样的人儿,可也不能让咱们的新郎倌干等着了不是。太太们行个方便,好让这一对玉人儿喝了交杯酒哩。” 太太们都笑着称是,识趣儿地让出了位置,看着傅恒和徐明薇喝了交杯酒,又等那喜娘喂了新娘子一颗生饺子,才坏笑着问道,“生不生?” 徐明薇微红了脸,低头装娇羞,回答道,“生。” 心里其实躁得 想骂人。谁包的生饺子,能不用肉吗? 调戏过新娘子,这些太太媳妇们终于满意了。之后喜娘再让徐明薇和傅恒一起坐到铺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床上,各自剪下一小撮头发用红绳系了,这婚事才算正的走完了流程。 等傅恒送走了宾客,房里又冷清下来,徐明薇才觉出一身的酸疼来。才到傅家,她也不敢自己先去洗了澡,只让婉容她们伺候着卸了脸上的妆,解了头发等着。 原本还以为傅恒还要许久才回,毕竟前头客人都还在,他这个做新郎倌的是决计走不开的。没想到还不到半个时辰,傅恒便被小厮扶着醉醺醺地回来了。 徐明薇见屋里也没个他原来惯伺候的,只好让小厮将人送到床上躺了,心里却是不由得一松。傅恒醉成这样,那事他也做不动了吧。 徐明薇弯身替傅恒解了发冠,接了婉容递来的热帕子,又仔细替他擦了脸。正要起身将帕子还到婉容手上,哪知床上躺着的傅恒却忽然睁开了眼。徐明薇被他吓了一跳,还没开口,腰间便是一紧,原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轻轻揽住了她的腰,这会儿只一个用力,便将徐明薇连人带帕子地一起带入怀中抱住了。 因着傅恒是躺着的,徐明薇这一下姿势颇有些尴尬,两手撑在他胸膛上想将他推开,却被手掌底下隔着薄薄红绸传来的烫人体温给惊住了。 原来男人的胸膛是这样的,既结实,又滚烫…… 傅恒低声笑着,胸膛随着他低笑的动作而轻轻震动,却似能咬人一般,吓得徐明薇连忙缩回了手。 “莫急,你若是想摸,等会我再脱了与你摸。” 这个坏胚子!简!直!好!污!她才不想 摸!徐明薇脸越发红透,歪头一看,婉容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竟早走了个干净。 反正迟来早来,终究会有这样一遭的。徐明薇也不矫情,见傅恒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便乖顺地伏在他怀中不动弹了。乌黑的长发如流水泻下,与傅恒的发丝纠缠在了一处,透出别样的亲昵和暧昧。 察觉到怀里的人儿已经软化下来,傅恒低声笑着挑起了徐明薇的一缕头发凑到鼻间轻嗅,问道,“你在家用的什么香,这样好闻?” 徐明薇被他体温熨贴着都有些发困了。听他这样问,一时有些怔楞没反应过来,等瞥见了他的动作才红了脸答道,“这些琐事都是丫头们在管,我也不知用的是什么。” 傅恒忽然凑到她耳后,烫人的呼吸喷到徐明薇脖子上,一下子将她的瞌睡虫全赶走了,连说话都结巴了起来,“你……你你干什么?” 难得见到她这样慌张的反应,傅恒乐得大笑,而后才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别怕,你还小,圆房的事情等你生日过了再说。今天你也累了,让丫头们进来伺候着洗个热水澡便早些睡了,我爹我娘那头有我,你不必操心。” 要说听了这话没松一口气,那绝对是骗人的。可一回头就看见傅恒从床上起来就脱衣服,徐明薇便有些紧张,试探道,“那你今晚也在这里睡?” 傅恒笑看她一眼,熟门熟路地去开了衣服箱子找换洗的,一边回答道,“我只说暂时不圆房,何时说过要分房?再说这里是我的屋子,我不在这里睡,难道新婚第一晚你就要赶我去睡书房?” 徐明薇心想也是,反正都已经嫁到他家了,同不同床也没什么好纠 结的。她也不想再叫了婉容她们进屋,自己凑合着洗了个澡。等到徐明薇从净房里出来,傅恒早在床上睡平实了,还特地留出了外侧她睡的位置。 徐明薇怕吵醒了他,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合眼躺下,却是走了困,竟睡不着了。她睁眼看了喜房内红烛高燃,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直挺挺地也不知道是捱到什么时辰才睡过去的。 第二天一大早,天都还有几分灰蒙蒙的,婉容她们便推门来叫。傅恒却是起了的,已经到外头跑练了一圈回来了,便耐心坐在一旁看了徐明薇起妆打扮。他原本倒没这样的兴致看这些琐碎,但见徐明薇的几个丫头闷声不吭又有条不紊地交手协作了,看着忙碌,却是极有效率的,不一时便替徐明薇妆点妥当了。 她今天身上还是要穿红,连着发式也由少女髻改为了妇人髻。婉容大概是存了讨好姑爷的心思,特意替徐明薇将之前傅恒送的那一套“引荷”给用上了。徐明薇在镜中笑看了她一眼,并没说什么,倒是特意转了身朝傅恒问道,“你帮我看看,这样去拜见爹娘可妥当?” 傅恒上上下下地仔细看了一遭,笑道,“不必担心,我爹我娘都是极好相处的,便是有不妥当的也不会怪罪的。这套‘引荷’你戴着果然十分合适,只可惜与它成对的‘润月’不知被谁抢先一步定走了……” 婉仪忽地插嘴道,“可巧了姑爷,那另一套却也在我们姑娘的梳妆盒子里头,是大少爷出门前定了送的。” 傅恒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便朝徐明薇伸手道,“时候不早了,爹娘也该起身了,你随我去爹娘院子里请了安,回头再用早饭罢。” 第110章 巧斡旋傅恒骗母 徐明薇点了点头,由着他牵着出了门。路上不时又仆人撞见他们,退到一边行礼,眼里满是好笑,看来新少奶奶十分得大少爷的心意哩,连走路都要牵了。 婉容她们跟在身后,等徐明薇和傅恒进了主院,便有婆子来引了她们去边上喝茶等着。 婉柔还在气早上婉仪随便插嘴的轻浮,并不肯与她坐在一块儿,刺道,“有些人爱攀高枝,哪里与我们这样的人一起随便坐了的,我非那样不识趣之人,还是早些避开,省得污了您的眼罢。” 说完便扭着身子往门边坐了过去。 婉容看看一声不吭的婉仪,又看看气鼓鼓的婉柔,再看碧桃仍是一脸懵懵懂懂的糊涂样子,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了。 这头徐明薇已经被傅恒牵着带到了正厅,傅宏博和王氏都端坐在主位等了,左下手位置上是傅家的几个小辈,连着他们的媳妇儿一起站了,右下手位置却是傅家还未出嫁的女儿们,为首的便是傅宁慧。听到他们进门的声儿,正好转过头来,对着徐明薇略做点头,笑了笑。 虽然大公主那件事情在徐明薇心里还没过完,但傅宁慧既然先放了身段求和了,徐明薇也朝她淡笑了下,面子上过得去便成,至于深交却是不能够了。 王氏拿眼看了傅恒又是牵了徐明薇的手进门的,眉心便是一紧,再看徐明薇眉目间仍是少女味道,心中更是不满,怎地急巴巴地讨了个媳妇回来,却还圆不成房? 傅宏博却是极喜欢徐明薇这个大儿媳妇的,昨天就觉着新儿媳行走间的姿态落落大方,如今再看了她的真面,样貌自然是极好的,放眼京城或许都找不着更好的了,难得的还是举手投足间极为端正稳重,是个靠得住的。往后或许还真能管得住丈夫,让恒哥儿收了张狂,能做下些妥当事呢! 公婆两个一喜一厌,唯一有默契的大概便是将自己的喜恶深深藏住了,并没在场面上显露出来。徐明薇老老实实地给家中长辈们敬了茶,又认过长幼,便被王氏温言支开了。 “成了,你这小人儿昨天也是被折腾够了,好好回去补个觉。这些个兄弟姐妹一会儿也认不全的,回头娘再带你去二房三房认人。”话里的意思却是只要她一个人先回去,徐明薇抬头看看傅恒,见后者朝她点了点头,谢过王氏才从正厅里头出了来。 婉容她们早收到口信,已经在外头回廊上等着了。模样倒有趣,三个站成一堆,独独把婉仪撇到了一边。 徐明薇眼风刚扫了过去,正好对上婉仪又是渴望又是胆怯的眼神。她心底冷哼一声,果然不想爬床的丫头都不是合格的丫头。早知道有这想法,还要浪费贺兰氏精力,另外再准备人做什么?当初她也不是没有问过她们几个的意思的,一个个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般。如今却发起骚来要勾男主子,这嘴脸实在太过难看!现在还拿了这样的眼神看自己,难不成还真当她徐明薇是当拉皮条的,上赶子地要替自己丈夫张罗暖床的?她又不是傻?! 傅恒要睡别人,她知道自己是拦不住的,毕竟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男的在外头花天酒地没人会说三道四的,玩得好的还能搏个风流才子的名声。她的底线就是傅恒要是找别的女人,她不拦着,最好也不要伤心便是。但要她主动为自己丈夫安排人,这个她做不到。 归根到底,她还没那么“入乡随俗”,能做到不怨不恨就已经是最大程度了。 因此徐明薇只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婉仪,也懒怠理她,朝婉容说了一句回房,扭头便走。 婉仪落在众人身后,不服气地咬了咬唇。 姑娘宁肯便宜了外人,也不肯照拂照拂她,好没道理!自己跟在姑娘身边这么些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只这样一件平常小事,怎地姑娘就不肯点头答应了?心中也后悔起徐明薇问她们要不要跟过去做通房的时候,自己一时糊涂没有点头应了。那时候的她哪里知道,未来姑爷是这样优秀的一个人,自从在迎亲队伍中瞥见了他朝众人淡笑挥手的一幕,婉仪的一颗心便不受控制地坠了进去…… 要是当初她点了头,那该多好! 王氏等人都走了,才对着傅恒笑着试探道,“怎地,人都走了半天了,还舍不得啊。” 傅宏博不满地看了老妻一眼,心想哪有这样跟儿子说话的,也不嫌轻浮。但毕竟要给老婆留些面子,当着傅恒的面便没说话。 傅恒认真答道,“娘这话说的,儿子哪里是那样贪颜色的人。不过是看妹妹今天脸上的神情,似有感伤,怕是被这场婚事触动了,面上还要装作了高兴,看着实在可怜哩。” 一句话倒勾起了傅家二老的心事。 傅宏博这会儿倒顾不上给老妻留脸面了,责怪道,“儿女都是前世欠的债!好好的一个女儿,都是你没管教好了,放在后院都能早早地看上了别人家的,眼下可好,那人转身就定了杨家的姑娘,如今半个京城都在看咱们家的笑话,谁不知道傅家有个姑娘苦苦等了小郡王!这下还能嫁谁去?” 王氏也生气,不禁提高了嗓门,回嘴道,“当初我没跟你提过?这后院都是女儿住的地方,小郡王来回几次你敢说你不清楚不知道?这事情能怨我吗?还不是他们应家欺人太甚,放了儿子出来祸害了别人家的。当初他能为着我们女儿悔婚了徐家的,我便说过这孩子靠不住,还不是宁慧死心眼,一门心思地要等了他?我哪里没劝过?这孩子就是不听,我这个当娘的又有什么法子?” 再吵下去就是一笔烂账了。傅恒连忙咳嗽了几声提醒二老,他这会儿还站在跟前呢,好歹也得维持下为人父母的尊严。 傅宏博和王氏这才气哼哼地忍住了。 傅恒慢声说道,“眼下却不是互相责怪的时候。妹子心里苦,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是知道的,可女儿家大了也总归是要嫁人的不是?留在家中虽能护得她一时周全,可日子久了,难免有人要说了闲话,到时候反而坏了妹妹的名声。爹娘也好早些相看合适的人家,别让妹子空荒废了年华,反生了怨恨哩。” 王氏想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对傅宏博说道,“今年春闱不是有几个你的门生考中了吗?回头你拨量看看,有岁数合适的,为人又正派的,不拘家中如何,但能过眼便成。宁慧这孩子也不小了,这一年要是再拖过去便成老姑娘了,可得抓紧些办。女儿家的心事我也清楚,这会儿再伤心,等嫁了人就不一样了,该忘的才能忘了。” 傅宏博朝老妻点点头,表示这事情他心里清楚了,自然后头会抓紧些捞眼寻了。这会儿离上朝的时辰也不早了,于是捡了官帽便往外走。 王氏等丈夫走远了 ,才朝傅恒厉声问了,“我看你媳妇怎地还是一副没**的样子,可是她脾气大不肯让你近了身?” 傅恒连忙上前哄道,“娘你还不知道我,能是那样被个女人捏住了鼻子走的人?这些日子您可千万别跟明薇提这茬,她昨天晚上还奇怪我怎么不肯碰她呢,找了好些借口才哄骗过去了。” 王氏一把拍开他往自己肩膀上按的手,语气却是和缓了许多,“别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好好的媳妇,怎地你还不肯碰了?” 傅恒这才没了形状地坐到一旁的扶手椅子里,笑道,“还不是先前那春妮儿惹的祸事!儿子也是怕您担心才没跟你们说了实话,看病的大夫还有一句私底下嘱咐了我的,要清心寡欲精心调养了身子,不然日后亏空了恐怕子嗣上都有碍。如此算下来至少还有小半年要忍,我才哄了明薇说要等了她及笄了再说。可是好不容易才哄骗住了的,不然这话传到我丈人家,我们家还要做人不做?只怕还要打上门来哩。” 王氏被唬了一跳,责怪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情怎地就敢瞒了我们!” 一时又担心,问道,“难怪看你之前都不肯再去后院了,眼下身体可好,可还要再看看大夫,换个方子吃。” 傅恒心里烦王氏插手他后院插得太过,面上却还是忍了,温声答道,“这样的事又不是什么好事,那大夫是个靠得住的,好生吃了药便是了。娘您不必担心,儿子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会好好养了的。我媳妇那里您可要帮着瞒住了,要怜她小,宠着她些,别让她生了疑心哩。” 帮着儿子瞒骗儿媳妇,王氏自然是肯的,心里还在得意,儿子就算娶了妻,也还是当她才是自己人,并没有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哩。 第111章 初新嫁明薇探情 傅恒见过了王氏这一关,又陪着说了会儿话,才从正厅里出来了。走在廊上往回看了一眼,却是觉得心累的很,要是自己亲娘能学着放手些就好了。 傅恒回来的时候,徐明薇正看着丫头们归置屋里的箱笼。昨天兵荒马乱的,她的箱子也只搬了几个进屋,全都是应季的衣裳被褥,常用的澡豆面脂之类的,也都是零散着堆了,并未整理齐了。 徐明薇倒是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朝婉容使了个眼色,后者还没来得及动,婉仪已经倒了热茶过去招呼,“大爷回来了,屋里这会儿正乱,您先坐下喝口茶水歇歇?” 傅恒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朝徐明薇走了过去,笑道,“不是说让你回来补个觉歇着么,这些东西晚些整理都来得及,不必急在一时。” 徐明薇应道,“原是以为你屋里还有丫头伺候的,因此不敢乱动了东西,只放了用得到的几个箱子。来了才知道没有,怕乱昨天就没动,今天得了空还是抓紧些整理了,正要问你东西该怎么放呢。” 傅恒听出她语气里的疏离客套,心中有些不喜,淡声道,“这也是你的屋子,东西便随你的喜好放了,我全没意见。日后我的起居自当是你这个做女主人的照料,衣服放哪儿你自己清楚就行了。” 徐明薇有些奇怪,傅恒怎么好好地突然就有些生气了,自己刚刚也没说错什么啊。而且听他的意思,以后他的衣裳佩饰什么的也都归她管,这个倒难为她了,从小到大只有别人伺候她的份,她 还真没正经伺候过谁,只怕到时候还要些差错。 傅恒一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倒高兴了起来,伸手便将她拉过膝上坐了。徐明薇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在他大腿上了,脸顿时如火烧,这人可真喜欢动手动脚的。先前几次的经验告诉她,碰上傅恒成心要做的事,她就算挣扎了也没用,索性由着他反而没事。因此她也老实坐着并没试图站起来,回头一看婉容她们,又走了个干净,还贴心地把门给他们带上了。 “大白天的,屋里还都是人,你别老是动手动脚的。”她说道。 “她们都是你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亲亲抱抱都是极正常的,又不是偷了别人家的,做什么要鬼鬼祟祟的?”傅恒不以为意,看着她乌黑双瞳里清晰映着自己的影子,脸颊耳朵都羞得红透了,越发觉得她这个样子才可爱,忍不住凑上前去,惊得徐明薇下意识闭了眼睛。 傅恒原本是想吻她嘴唇的,见她如受惊的小鹿一般,睫毛乱颤,心中一动,便改了主意往她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察觉到她的轻颤,傅恒闷声笑着将她揽入怀中抱住了,歪头埋在她发间,沉声道,“你也得快些习惯了我才是,离你的生日也不远了呢?” 徐明薇闻言身子就是一僵,片刻后才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傅恒摸着她柔顺的长发,极满意手里的触感,说道,“以后在屋里没别人的时候,就别拢了髻了,这样便很好。” 徐明薇不管他说了什么,反正点头应了便是了。如此两个人竟也说了半天的话,到后来可能是她真的习惯被傅恒顺毛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等再起来的时候,都已经是到了用晚饭的时辰。 徐明薇便有些慌乱,朝婉容责备道,“怎地都不叫醒我,午饭还要过去大院那边的,不是昨天都交代过你的吗?” 婉容还来不及解释,身后便有傅恒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是我嘱咐了她不必吵醒你,娘那边我早说好了,今天都不必过去伺候了用饭,等明日再去立规矩就好。你先起来把脸洗洗,都在屋子里也不必多打扮了。晚饭是厨房送来的,你若是吃不惯,再让丫头拿钱去外头买了便是。” 徐明薇才知是自己错怪了婉容,朝她歉意地笑了笑。后者并不在意,拿了室内穿的绒面袍子与她披了,婉柔这时也递来一块挤了水的帕子。两人一起伺候着徐明薇略作收拾,听了傅恒的嘱咐只挑了些面脂与她抹了,并未上粉。 徐明薇心想傅恒这手段也是使得无声无息的,才短短一天的光景,连着她的丫头都听起他的话来,只是不知道日后他们两个要是意见相左,婉容和婉柔又会听了谁的? 傅恒的目光这时却是聚在徐明薇光裸的足上,雪白莹润的小脚丫子,指甲**嫩的,让他半天都没能移开视线,眸色越发深沉。 屋里的人没一个人发现了他的异样,等徐明薇洗漱妥当了,这才走到傅恒身边,柔声笑道,“让你等久了,晚饭在哪边用?还是厨房的人送进来?” 傅恒抬头看了她,目光里燃着的灼热着实让徐明薇吓了一跳,只不过他很快便掩饰了过去,平静说道,“就在前头用罢,以后要是不去爹娘那边,都在自己屋里用饭。” 徐明薇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跟着傅恒去了前厅,桌 上已经摆了五道热菜,有松仁玉米,有红烧鲤鱼,有白玉豆腐,算是精心准备了的时新菜色,另外再加两道素炒,合着一大碗排骨汤,点心是桂花酒酿丸子,并不算是丰盛,两个人吃却是尽够了。 傅恒拉了她入座,淡声道,“家常在家,就是这样的菜色,我知道你们家往日是精细惯了的,要是吃不惯,别硬撑着不与我说,这么些银子我还是出得起的。” 徐明薇摇头道,“在家也没什么特别讲究的,百样菜都吃得,随意便好。” 傅恒又问她,“辣的你可吃得惯?” 徐明薇点头道,“家中口味清淡,辣味的吃得不多,却也是吃得的。” 傅恒笑道,“那下次带了你去外头尝尝,地道的西南风味。” 徐明薇好奇道,“可是麻辣味的?那麻味我可吃不来,舌头都要僵掉了哩。” 云南贵州那边的“蘸水”,她真是看到就怕。前世去那边旅游的时候常看见云南妹子们一块钱买一袋子的土豆条,就蘸了花椒辣椒为主料磨成的“蘸水”粉粉,站在摊子边上一口一个地欢畅吃了。她一时好奇尝试了一次,麻得舌头一天都没打直,真心佩服这些云贵妹子们。 傅恒低声笑道,“只要不动了里头的花椒便成,下次云平他们再请客,我便做主带了你去罢,只是要备下一两套男装,好方便行事。” 徐明薇心想这嫁人了原来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她的新任丈夫还愿意带着她出门玩,面上带了几分高兴,点头道,“明天就让婉容她们动手做罢,只是一时还理不出料子堆在哪个箱子里了。” 傅恒失笑道,“别急,你让丫头们慢慢做便是。” 徐明薇应了一声。有了这个话口子,两人一顿晚饭吃下来也不见冷场。 新婚第一天,徐明薇对傅恒的印象还不坏,除了喜欢动手动脚之外,还没到聊不下去的地步。傅恒对她的印象自然也不错,至少他之前还没碰到过能这样随意说话也不觉得无聊的“女人”。当然,他的小妻子现在还不算是个真正的女人,但女人该有的,她也都有了…… 傅恒的眼睛又绕到徐明薇的身上,早知道便不放话说了等她过了生日再圆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莫过于如此罢。他实在是太过高估自己,也太过低估他的小妻子了。 傅恒那群朋友也知道这会儿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没人那样讨人嫌的上门来玩。因此傅恒接着几天并没出过门,都在家陪了着徐明薇。第二天他们倒是去了大院,王氏也没怎么为难她,徐明薇只做了个样子伺候着夹了几筷子菜,她婆婆就笑着让她坐下歇了。 徐明薇还觉着奇怪,但看傅恒朝她使了颜色,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这中间多半还是他出的力,她只管放心受着便是。 在座的还有傅铭新娶的妻子詹氏,也是京城人士。父兄皆在营中做个小兵头,家室并不显赫,是傅家老爷子旧时的老战友之后,因此特地嘱咐了给牵了的线,便说给了傅铭做妻子。性子跳脱是跳脱的,就是兵家出身的女子,做事并不稳重,且大字不识得一个,既不得婆母的欢心,也不得丈夫的喜爱。年纪轻轻的嫁到傅家,本该是肆意欢笑的年华,面上却总笼着愁苦之色,越发不得王氏的心意,看着便心里来气。因此总爱叫了她伺候三餐,存了借机整治磋磨詹氏的意思。 第111章 回门日贺兰等女(上) 徐明薇看着詹氏被王氏呼来喝去的,她的丈夫傅铭坐在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心里也起了几分同情之意。傅铭小时候她也算见过一次,当时他也就七八岁的年纪吧,看着傅恒像仰望着高山一般,也纯真过。然后此刻看着却是少艾生暮气,眼里都没有什么活光,满是消颓之色。 傅家这大房的二公子她也听贺兰氏与她说过,小时候还见聪颖,能做些文章。越大却越是失了灵气,便连年幼时候那一点点积底都消耗尽了,勉强过了童试,再靠乡试却是屡次不中,也难怪傅铭如今成了这幅模样。 傅恒像是看习惯了,并未说什么,只照应了徐明薇的吃食,偶尔与傅荃说上一两句书院里的事情罢。傅宁慧更是全程只对着饭碗细嚼慢咽了,仿佛周遭的事情与她并无关联的样子,倒不似她平时要面面俱到的好人秉性了。 这一顿饭吃得并不舒坦,出得门来徐明薇才问傅恒道,“娘这样不喜欢二弟妹,摆在眼前看了岂不是更添了生气?” 傅恒回头笑道,“这件事你可别管,没得里外不讨好。二弟妹这人你日后接触多了便清楚,她也不是个值得相帮的。你别看我娘现在这个样子,我还小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伺候我祖母过来的。多年媳妇熬成婆,老话自然是有它的道理,由着她们去便是。”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徐明薇便放过脑后去。新婚三天后便是回门的日子,也不知道傅恒的回门礼办得如何了。 晚上就这事,徐明薇对着铜镜拆发髻的时候又问了傅恒一遍。傅恒本来半躺在床上正看书,回头才注意到她身上只穿了中衣,抬手理妆间,宽大的袖子落下半个,露出好一截莹莹 玉臂来。那腕上松松挂着个翠绿镯子,只觉得白的越白,翠的越翠,七八分的水头都被衬出了十一二分。 他勉强转开视线,再去看手里的书,却只见满目横竖撇捺,凑在一起是个什么字,又是个什么意思,全看不明白了。 偏偏这时候徐明薇已经弄好了头发,以为他没挺清楚,又坐到床边来问。傅恒腹中如火烧,见她一片朱唇张张合合的,说了些什么,全没听见。等反应过来,他已经是将人带到床上,翻身压住了。 徐明薇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原话其实应该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但已经不符合现在的生活实际了),被他滚烫的身子一压,浑身一个抖激灵,小声地提醒了一句,“我生日还有两个月哩……” 傅恒眼里漾着浓墨,俯身在她唇上重重吻了,半晌才喘气道,“我知道,欠着可以,好歹让我先收点利息吧。” 徐明薇不知道原来喘气也是会传染的。两人在床上胡闹了一通,傅恒总算肯放过了她,逞了心意的他眼里满是喟足,连微微翘着的唇角里都盛满了温柔和宠溺,问道,“你先前问我什么来着?” 徐明薇眉眼里还满是迷茫的水雾,脑子短路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回道,“我原是问你,后天的回门礼都备齐了没有。” 傅恒半支起身子,捋了捋她散落的头发,又替她擦掉了额角上浸出的汗,笑道,“早就吩咐下去了,你且放心。我叫人送了热水进来洗洗吧,省得回头汗湿了又干,平白着了凉。” 徐明薇也觉着身上黏黏的不舒服,也懒得管这大晚上的还叫水,会让下人们怎么想,便点头应了。 傅恒自起身推了门,不巧,这天晚上值 夜的却是婉仪和碧桃。见着男主子衣裳不整的样子,碧桃是撇开脸并不敢多看,婉仪却是拿眼看不够似的,紧紧往傅恒身上粘了。 傅恒心里不喜,但碍着这个是徐明薇带来贴身伺候的,忍了没发作,说了要热水便回头往里屋去了。 碧桃力气大,没几下便将热水备齐,隔着帘子叫了徐明薇他们一声。她虽然迟钝,却也不傻。连着几次不对劲她总算看出来,原来婉仪这个不要脸的看中了男主子,想方设法地往男主子床上蹦呢。因此一把推开了想凑上来的婉仪,自己进了里屋通报了。她那样的力气,婉仪一个没提防,被推了个倒栽葱,险些磕到了脑袋,见碧桃抢了先进了屋,也不好嚷嚷,只得忍气吞声地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原本还寄希望里头会要人伺候,但听得徐明薇冷冷清清的一声嘱咐,竟是要她们自去歇了,并不要她们进净房伺候了,心里又忍不住一阵失落,果然姑娘嫁了人便同她们离了心,防她只当防贼一般哩。 回头要找碧桃争个长短,碧桃却只冷冷看她一眼,作势举了举拳头。婉仪自然是打不过她的,深深体会了一把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险些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一边却拿耳留神听了里头的声音,但听见有些许水声,徐明薇和傅恒在里头说了些什么却是一概听不清楚。婉仪不禁又有些失望,出神地回味起刚刚那不期然撞见傅恒的惊鸿一瞥,眼角眉梢还残余着些许春意,比平日正经的样子更显魅惑诱人。 这样俊的姑爷……婉仪倒艳羡起贺兰氏新买的那两个通房丫头来。 屋里徐明薇正对着一桶热水发愁,傅恒多半是忘记 与碧桃说清楚,是他们两个都要沐浴。傅恒却笑,“刚刚该见的都已经见过了,这会儿还怕了不成?” 徐明薇没他脸皮厚,还是将他推了出去,自己在里头先洗了。傅恒听着水声,回头看那屏风因着透光也遮挡不了什么,朦朦胧胧的,反而自成一道美景,也不避了,候在外头看了个眼饱。 徐明薇还奇怪怎地傅恒半天没吱声,一回头才看见屏风上有个剪影,吓了一跳,后来才反应过来那是傅恒。却也不慌不忙,只背朝着他起了换好了衣服,出来照着傅恒的位置站了,倒让傅恒有些哭笑不得,“你好好地学了我做什么?也只你小气,我却是极大方的,正巧里头缺个搓澡的,不如你进来暂代了吧。” 徐明薇还真拿了菜瓜布跟着进去了,倒是正正经经地替他搓背,一时在灯光下认真瞧了,才发现原来傅恒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光滑如白斩鸡,肩上背上还是有不少旧伤疤留着,长长短短的,也不知是被什么伤着留下的。 傅恒察觉到她的手指头在自己伤疤上移动,低声解释道,“这些都是小时候跟着爷爷练武留下的,不止我,连着傅铭他们也都跟着爷爷练过,只不过到了荃哥儿这一辈的,家里娇生惯养了起来,才没真正苦过。” 徐明薇倒是想象不出来傅铭那个瘦巴巴的样子也是练过武的,好奇道,“是娘她们拦了不肯吗?” 傅恒笑了笑,说道,“并不是。是到荃哥儿这一辈,爷爷的身子吃不消了,再说新皇登基时,正是忌讳武将的时候,家里自然就不兴武了。” 这个话头倒是说得远了,徐明薇不再发问,仔细替他擦干了背,期间免不了被傅恒摸手摸 脚的。她竟是渐渐习惯了,知道他并没那个意思,连脸红都不必,只笑着推开便是。 这一晚自然睡得餍足。如此又厮混过一天,徐明薇的嫁妆也总算是归拢整齐了,该理出来的家具和料子首饰等一应俱全,将原先傅恒光秃秃的屋子妆点了个热闹。 傅恒见她终于收拾完了,看着屋子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幸好徐明薇并不热衷奢华,选的家具样式都是大方稳重的,多宝格上只寥寥放了几个博古瓶子和彩瓷。墙上装饰了的字画也都是前朝文人的墨宝,却不是一味追求了价高,选的都并不是珍贵得一字难求的,只是行笔十分畅快潇洒,越发显出主人不凡的品味来。 唯一能看出些这屋子里是有女主人的,大概也就是徐明薇的那一台梳妆盒子了。盒身用了红檀木雕刻,以象牙为柄,边角处都是用黄金包了。可里头摆放的还只是徐明薇时常戴了的几样首饰,也只是巧在心思,做得花样翻新,细究起来还不如这个梳妆盒子值老钱。 搞定了内事,转眼便是回门的日子。傅恒倒显得比徐明薇还要看重些,这天一大早便叫起了徐明薇,赶着下人收拾好一车礼物,拜别了王氏,便往徐家见丈人去。 贺兰氏这天早早就在院中等了,明月居里头还保持着徐明薇走时的样子,天天都有婆子在打扫着,就等着正主儿三天后回门来住。 徐天罡这天也请了假,并未跟着徐老爷子点卯去,平时他也不觉得,这闺女一出了门,就觉得家中空旷了起来。虽然底下还有几个没出门的庶女,到底不比徐明薇来得贴心贴意,因此心里也十分期待了,更关心的却是看看傅家女婿对她好是不好。 第112章 回门日贺兰等女(下) 两口子便在屋里坐着等,到了辰时左右,门房欢喜来报,说是姑爷和姑娘回门来了。贺兰氏一时起得太猛,眼前便是一片乌黑,险些绊住了脚。幸好徐天罡在她边上眼疾手快地扶着了,取笑道,“人都已经到门口了,你还着急什么,能被门给吃了去?左右不差这一会儿,随我慢慢迎了便是。” 贺兰氏笑着点了点头,由着徐天罡牵了手去,还未出了院子,便迎头碰上了回门来家的徐明薇和傅恒。 才三日未见,贺兰氏却恍惚觉得过了半辈子。她一时错怔地盯着看了换了妇人发髻的徐明薇,似近乡情怯一般,忽地停住了步子。 徐明薇还道贺兰氏是认不出自己了,心里又是失落又是替她难过。她扬着笑脸上前正要行礼,却是被贺兰氏搂进了怀里,凑近着摸了脸和手。贺兰氏才觉着她是真的,半含了热泪道,“倒是别人家的伙食养人,这才几日,脸上都长肉了。” 徐明薇鼻子一酸,也落下眼泪来,看贺兰氏分明憔悴了的容颜,劝道,“娘在家也要好生照顾着自己,莫要太过劳累了哩。” 徐天罡见她们娘俩个一见面就有要抱头痛哭的架势,又好气又好笑,连忙上前分开了贺兰氏和徐明薇,笑道,“女儿回家这大喜的日子,整这些做什么,白得让女婿笑话了去。还不快些将娇客迎了进屋,也好坐下亲热亲热。” 贺兰氏抹了抹泪花,暖声笑道,“怨我,竟忘记了还有恒哥儿,来来来,都先进屋里说话。” 一手却是牵了徐明薇往明月居去了,留下徐天罡招呼傅恒往书房说事。 还在路上,贺兰氏便忍不住问了徐明薇, 说道,“眼下也没别人在,你可跟娘说了老实话,恒哥儿是不是还没碰过你?” 徐明薇脸红着点了点头,说道,“傅恒说我还小哩,要等我过了生日再圆房。” 贺兰氏心中既忧又喜,问道,“你见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别是另有心上的不肯亲近你。” 徐明薇脸上一怔,迟疑道,“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有,姑且再看看吧。” 贺兰氏说道,“若是真心的,恒哥儿倒也是个妥帖人。既然懂得怜惜你,那娘在家也就放心了。” 徐明薇原本对傅恒的印象并不算好,但新婚这三天看来,却是比以前好着太多了,肯体谅人,也不是那等不听人话语的。只看他在王氏和自己中间暗中斡旋的动作,便可知他也不是那等愚孝的男儿,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极为难得的了。因此也肯为他在贺兰氏跟前说了好话,当然,更多的还是为了能让贺兰氏放下心来罢。 这边贺兰氏搂了女儿说着体己话,那边傅恒却在徐天罡的书房中,不期而然地见到了贺兰博心。 徐天罡还没来得及引见,傅恒已经认出了贺兰博心,大喜望外地上前行了一个大礼,恭敬道,“学生傅恒见过檤夔天师,竟不知今生有幸,能一瞻圣颜。” 檤者,古书上记载了的一种树木而已。夔者,乃是传说中的单腿怪物,后被黄帝剥皮制了战鼓。两个字都是随意从古籍中捡了凑在一起用的,并没什么意思。贺兰博心由这两个字凑着自称了天师,却是有缘故的。贺兰博心十三岁的时候,性子自然不似现在这般沉稳。当时他小小年纪,学问做得甚是通达,养得秉性更是张狂无边。 傅恒那点恃才傲物的高傲劲,跟贺兰博心比起来可差得远了。人家那张狂可是在全天启的读书人中间狂出了名,狂出了境界的,至今还未有能与贺兰博心比肩的人物。却说他到底做了什么事?也无他,不过是看着科考要做的八股文死板迂腐,随便山友打了个赌,在乡试时做了一篇全用了生僻字的八股文拿了乡试的第一。其实那篇文章细致考究起来通篇都是废话,但谁让八股文本身也就是写的废话呢,檤夔天师能将废话写出花来,还是这样别致的一朵,自然燃爆了文人界。口诛笔伐的不在少,敬为天人的更不在少。 倒是这么些年过去了,还知道檤夔天师这名号的也多半与贺兰博心差不多年纪。在傅恒这样的小辈中,只怕知者甚少。因此贺兰博心听了先是一愣,而后才笑道,“那且是年幼时开的玩笑,莫再提什么檤夔天师,狗屁不通乱捡了的名号。你既然已经知道老夫是哪个,合该另外见了礼才是。” 傅恒脸上一红,眼里还闪着见了偶像活体的小激动,闻言欣然见礼道,“曾孙女婿见过曾外祖父。” 贺兰博心皱眉道,“曾来曾去的多罗嗦,还不如直接叫了外祖父便是。” 若是旁人自然是不敢应的,偏傅恒也是个跳出寻常的,笑着应了,说道,“年前听说外祖父在家小住,便有心要来,只我父亲阻了,怕扰了您清净,不想这会儿还能见着,实是有幸。” 贺兰博心淡声道,“原也是年前便要走的,后头来了事情耽搁不得,才宿留至今。却巧,错过了你与七丫头的婚事,没能到场观礼,算着今日你要来,特意在此 候了,才好相见。” 傅恒面上闪过一丝疑虑,却听徐天罡这时问了他一句,“你去年春闱时的病症可好齐全了?” 傅恒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的,自己也觉着没脸,轻声应道,“都好齐全了。日后必多加注意着些,断不会再错。” 贺兰博心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让傅恒越发觉着无地自容,只听他说道,“偶感风寒,仅是节气骤变所致,平日里注意加减衣物便是,又有什么错不错的。” 傅恒心里明白这是徐家人在替徐明薇敲边鼓,手里握了他的把柄,以作胁迫哩。一时便有些魔星性子上了来,正要说话,贺兰博心却笑着对他说道,“江南道的韩喜元是老夫旧时相交,最喜好文章,你若是得空,做了一二转交与老夫,送了与那韩喜元瞧瞧,也省得在家荒废了年华。” 傅恒这下哪里还有不肯的。韩喜元是出了名的诗文大家,平日里却是交际寡淡的很,如今有了贺兰博心这一层关系,却是替他搭好了路子,从天掉下个馅饼来。 傅恒也明白,徐家这是打一个巴掌给个甜枣儿吃。奈何贺兰博心给的这个枣子他实在是舍不得吐出来,只能高兴受了。 贺兰博心见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笑着起身,请辞道,“家人还有外务相托,倒不得空闲。如此便你们爷俩儿继续说道说道,老夫失礼先行一步。” 徐天罡和傅恒自然起身相送,两人将贺兰博心送至门口才回。路上徐天罡有心再提点傅恒几句,大意也不过是要他收敛了些,与颜色上莫过太贪恋了,后院里头有主有次,才显出纲常来。 傅恒前头被老丈人和曾外祖父练手 压制了一回,倒失了往日的傲气,虚心听了。心里却苦,想他也不是那等荒唐之人,不过是马失前蹄被人暗算了一把,却成了众人眼中不识轻重的浪荡子,真是让人无从辩解,实是冤枉至极。 好不容易听够了老丈人的“教训”,贺兰氏那边终于来了人传话,说是今日家里要在康平院中摆饭,徐老太太正叫了人都往她那头去。 傅恒和徐天罡到的时候,厅中位置已经坐了半满。为着孙女婿头回上门能认全了自家亲戚,这一回的家宴却是不分了男女单独成桌的,全按照房次依次分坐了。 徐天罡便带了傅恒一房一房地认了人,季氏正忙着哄了她那宝贝蛋儿莫要吵闹,一抬头便见着个谪仙般的人物迎了过来,一时唬得呆了,竟连手上只用了哄俊哥儿,并不真要与他吃的螃蟹爪子被夺走了都不知,还是边上的奶妈子眼睛快,连忙从俊哥儿手里抢了下来,险些真叫他磕坏了牙齿。 徐老太太等人都被季氏这一出笑话闹得,差点将肚子笑破了。 有道,“真真是个乡下人,市面见得少,连着侄女婿儿都不认得了。” 也有道,“果真是个无双样貌的,也难怪二太太看直了眼,只不知道二老爷心里醋不醋?可省了沾螃蟹的了。” 徐老爷子面上不高兴,横了季氏一眼,众人才渐渐收住了笑声,再不敢肆意了。 傅恒已习惯了这样的情形,笑着朝季氏请罪道,“原是侄的不对,惊吓住了二婶婶,当赔上一礼哩。” 说着认认真真地朝季氏躬身行了一礼。倒让季氏局促起来,慌忙立身避到了一边,让道,“可当不起,快些起来罢。” 第113章 惜别离夫妻回府 徐明薇和贺兰氏这会儿才到,正好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徐老太太远远地瞅见了徐明薇,忙笑着招呼了她到自己身边坐了,一边暗自打量了一边心惊,往贺兰氏面上看却是神色如常。再探傅恒看徐明薇的眼神也是温和注切的,心里便明白了个大概,也叹这小两口子,端的是应了那句珠联璧合。如此站在一块儿往边上坐了,不必开口便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看着叫人心喜哩。 老人家到了她这样的岁数,最爱的便是这等漂亮鲜活的,笑着拉了徐明薇的手不算,还将傅恒的拖了过来,让两人一起在手心里握住了,嘱咐道,“为着你出门,你娘可没少流眼泪。如今也算是别人家的了,可得好生听了你丈夫的话,莫做了违逆之事。” 又朝傅恒嘱咐道,“她这样的小孩性子,你毕竟大着些岁数,日后要是起了争执,还当看在她祖母母亲的面上,多相让着些才是。” 徐明薇和傅恒自然都应了。贺兰氏在一旁也劝,说道,“娘,他们都是大人了,也是知道轻重的。您切莫要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哩。” 徐老太太笑道,“好好好,你们都好生过日子便好,我老太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年头记在判官簿上,可尽早些生了我那重外孙,才叫真的美满了。” 一番话说得徐明薇和傅恒都有些不好意思,只低头扒了饭,倒叫徐家人一顿好笑,到底是新夫妇,面皮还薄着哩。 这一日再好,也有近夕阳的时刻。 徐明薇出嫁那天没怎么哭,这一天傍晚要回傅家了,倒抱着亲娘哭得稀里哗啦的。傅恒在一边看着脸色并不好,上前劝解了一次,好在徐明薇还知道轻重,抹过眼 泪便叩别了贺兰氏,随傅恒上了马车。 傅恒见她眼眶还红着,分明还是个恋家的孩子,心里原积着的不满顿时也消了,揉了她的发顶笑道,“离家哭得这样惨烈,不知道的还当我傅家是龙潭虎穴,你这是要以身饲虎去了。” 徐明薇吸了吸鼻子,并不想搭理他。心想这就是做男人的好处了,别人家娇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就这样送到了他家里做牛做马的,临别了连哭一声都觉着不好,落了家人的面子。如果再有来生,她可真不愿再当女人。 傅恒还当她仍在伤心才没了精神与他说话,闲坐着也无聊,看她鼻头眼睛哭得红红的也是娇俏,心里却想,难怪人家说美人落泪是芭蕉落雨,点翠朱红,亦是难得的风情。便起了几分心意,将徐明薇拉过来怀中抱了,柔声哄道,“这有甚么好哭的,以后你要想家,左右住得近,我再带了你来看你娘便是了。” 嫁了人,哪有成天还往自己家跑的道理。但他这么说了,徐明薇也不扫傅恒的面子,情还是要领的。于是点了点头,抬头说道,“你对我真好。” 傅恒对上徐明薇如小鹿一般信任的眼神,心中没来由地一紧,顺着心愿便朝她玫瑰般的唇瓣上吻了下去。 徐明薇怔楞了一下,倒方便了傅恒予取予求。一吻方歇,两人气息都有些不稳,外头车夫却是停住了马车,高喊了一声,“大少爷,大少奶奶,到家门口了。” 徐明薇连忙从他身上下来,婉容才打了马车帘子,她便跟后头有猛兽追着咬一般,慌不迭地下了马车。徒留了傅恒一人哭笑不得地静坐了片刻,对外头交代了一声说是脚坐得麻了,等身上的动静平 息下了,才起了身抖了衣袍下车进了家门。 却也是自己找的。他自嘲着笑笑,回了院子换了身衣服,才带着徐明薇又去了大院见王氏。 王氏这天起得猛了,早上便头疼得厉害,因此在屋里卧了大半天,这会儿听说大儿子和大儿媳都回家来了,才打了精神重新换过衣裳,在前厅见了人。 她先是问徐明薇,眯眼笑道,“这回回去了,见着你娘你爹身子骨可都还好?” 徐明薇恭声道,“二老没什么不好的,我娘还让我向您带声好,原先许您的香脂也教人一齐带回来了。” 王氏便是高兴,说道,“好孩子,听你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那香脂也是你娘有心了,回头我再谢她。” 傅恒在边上插嘴道,“都是一家人,谢来谢去地就生分了。娘您不是手上还有几坛子胭脂醉吗?分了与我丈母娘送去,才好表了情义。” 王氏便笑,“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心都是向着婆家了。我家倒是个反了个个,男生才外向哩。” 傅恒笑道,“您这可冤枉我了,您在我心中自然是第一位的,任谁也占不去。” 王氏哪管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一时高兴便也应承了,嘱咐了婆子去窖子里取了几坛子胭脂醉要与徐家送去。又被傅恒听见,缠着往自己院子讨要了两坛子。王氏被他缠得没法子,啐道,“女儿家喝的玩意儿,你这没脸没皮的,也不怕你姐妹们羞了你?” 傅恒朝徐明薇看了一眼,笑道,“怕什么,我这不是为着我媳妇儿要的吗?” 王氏作势打了他一下,松口道,“我是知道你的,别拿你媳妇做了幌子,便舍你两坛子罢,回头别再来讨要了。” 回头又嘱咐徐明薇道,“看着些你家男人,莫又让他喝多了胡闹,省得被他爹爹打了。” 徐明薇是尝过胭脂醉的厉害的,当初可还灌倒了杨瑾希,在亭子中歇了好一会儿才醒了酒,因此对点头应下了,说道,“娘放心,儿媳会小心看着夫君的。” 傅恒回头朝她笑了笑,眼神怎么看都怎么憋着坏呢。 说了这么会儿话,王氏头风又起,就有些支持不住,放了话说晚饭自在屋里用了,便让婆子送了小两口出来。 这一天晚饭又是在傅恒院子里用的。王氏送来的胭脂醉才开了坛子,便被傅恒倒去了一半,还要再倒,徐明薇却是不肯再让他喝了,拿手捂了酒坛子笑道,“不是说了为我讨的酒,怎地你自己一个人喝了起来,还是替我省着些,回头婆母问起来,还是我的不是了。” 傅恒说道,“这女儿家喝的酒,能醉人到哪里去。我娘那是哄你的,哪须得这样防着我。” 徐明薇却是不管他,兀自放在自己手边管了,浅浅倒上一杯,递到了傅恒手边,见他伸手便来接,又缩手收了回去。 傅恒便是皱眉,不喜道,“这又是做的什么文章?” 徐明薇道,“可不是要做些文章。这酒既然是分与我的,你要喝,还须对上了对子,才好赏你一杯。” 傅恒被她激起几分性子,与他做对子,那便等着酒坛子喝空罢。因此放松在椅背上靠了,笑道,“这个倒是不怕你,尽管出了罢。” 徐明薇便出了上联,“那你好生听着,第一个对子,我也不为难你,就三个字,孙行者,也对个人名儿。” 天启也是有类似西游记的故事的,因此这个近代历史上着名的对子徐 明薇才敢大着胆子用了。 傅恒眉头一会儿皱起,一会儿松开,想到了几个,却并不十分妥帖。孙,可对胡,做猢狲解,也可对祖,做祖孙解,子却是勉强,再说也没有做子姓的。行却是动词,要对上了并不难,难的是最后一个者字,可作人,也可作虚词解……要找到个人名将三个字面都对上了,实在不简单。 徐明薇见傅恒陷入沉思,再不惦记着胭脂醉了,放下心来自顾着吃食,还不忘和婉容使眼色,提醒着傅恒夹菜吃饭。 正当她暗自得意陈寅恪出的对子难倒了傅解元,傅恒却忽地起身大笑,从她手里夺了剩下的半坛子胭脂醉,对道,“祖望之!” 徐明薇不识得祖望之是谁,呆愣道,“这又是哪个?莫是你自己捏造的罢?” 傅恒这会儿正得意,分解道,“你不识得他是哪个,你住的屋子却是他造的哩。” 见徐明薇还半信半疑的样子,他忍不住笑道,“你若是不信,明天让人去样式祖家打听打听,当家的是不是叫祖望之。莫说是我们家了,连着皇城都是他们家造的。” 傅恒解了徐明薇出的难题,又觉自己这对子对得公整极了,有心要拿了去为难一番朋友们,因此也还守了约,只倒了一杯便将酒坛子还了回去。心里还不解味,又问徐明薇道,“这个对子出得也有意思,可还有第二个?” 徐明薇歪头想了想,说道,“第二个倒简单,平日里就碰得着的,你听好了,求人难难求人人人逢难求人难。” 说着还给自己倒了杯酒,当着傅恒的面浅笑着喝了。 傅恒拍手笑道,“果真简单,我这里也有一对,正好对上,读字白白读字字字均白读白字。” 第114章 试身手明薇出题(上) 说着看了一眼婉容她们,将几个丫头脸都看红了。 这个倒是有典故的。前天他们两个在屋里读书,婉柔随意瞄了一眼,和婉容歪头便笑,“这些个写书的也是有意思,竟也有人叫右取曰的,我只听说过姓左的,没听过还有姓右的哩。更好笑的是还有人专门为他做了传,也不知道是做过什么营生的……” 屋里又静,婉柔的说话声便一个字不落地被傅恒听见了,一时也好奇徐明薇看的到底是什么,凑过来翻了书脊一看,哪里是什么右取曰小传,分明是石敢当小传,险些笑得从床上跌滚下来。再一追问是哪个先生教着认的字,才知道是徐明薇,一时又害徐明薇得了个白字先生的称号。 当时笑过也就算了,这会儿傅恒又拿出来取笑人,婉柔脸上便是一红,嘟嘴恼道,“爷好大的气量,又翻出来说一遍哩。” 傅恒冤枉道,“这可不怪我,谁让你们奶奶出的好对子,这不就赶上了吗。” 婉容过来柔声劝道,“对子好玩,可这饭菜都要凉了,主子们还是紧着些取用些,仔细伤了肠胃。” 徐明薇便道,“是这个理,如此便停了罢,我积攒的对子也不多,最难的也都出与你了,果真还是夫君多吃几年笔墨头,肚里深厚,可不敢再献丑了。” 傅恒也有事要与她说,依言停住了,说道,“到明日我就该出门去了。去年春闱没赶上也是好事,听说远山兄的先生也回京了,正要寻个机会去拜访拜访。若是考中了春闱,这会儿说不定正外放做官,不凑巧便错过了。” 徐明薇替他又盛了一碗汤,点头道,“你去便是。若是晚上不回了,也得记得 带个口信回来。” 傅恒言语中带了试探,笑道,“你倒是放心的很,听说弟妹管傅铭管得极严,连上个茅房都有人跟着哩。” 徐明薇便笑,“二弟这样大的人了,还能让人管死了不成。多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呢。” 傅恒笑了笑,不再言语。过了片刻,忽地又扭头问她,“若是明日远山兄他们喊了我上楼筒子去,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徐明薇一时没反应过来楼筒子是什么地方,怔楞道,“脚生在你身上,我哪里管得?” 但想那地方定不是什么好地方,说不定就是青楼,为着自身健康着想,徐明薇忍不住添了一句道,“楼筒子可是做了那生意的地方?男人有些应酬要去也是难免,只愿你能多记挂着我些,莫要碰了那些可怜人罢。” 傅恒却是瞧不起戏子和妓子的,嗤道,“那些哪里算作可怜人,真拿钱要赎了也没几个肯出了楼筒子的,躺着赚钱惯了,可不是那等站得起来的。” 徐明薇听话听音,便知自己猜的不错,不管傅恒是真心还是假意,总归自己的态度还是要摆了出来,因此又说道,“不管可怜不可怜罢,你若是沾了她们回来,就不要与我瞧见了,省得抓了脸。” 傅恒一把搂抱过她大笑道,“还以为你真的不在意哩,原来也是个小醋缸子。这个你且放了一百个心,但凡傅家的子弟,没一个敢在外头沾惹了妓子的,要是被祖父知道了,可不是打断腿就能了事的,轻易便在家谱上除了名,永不相认。” 徐明薇倒是不知道傅家还有这条家规,稍稍放下心来。这一天也是累了,两人又说过会儿话,便洗漱了睡下。 一夜无梦。 傅恒这天出门,倒是提醒了徐明薇一句,闲下来有空的话可以去芜花院去看看练秋白,也好陪她解解闷。 徐明薇这才知道,原来练秋白一直住在傅家不说,今年满了十六岁了,却是还没有说婆家。以她的家室,要找个婆家是再简单不过。她爹徐凯峰在西北三州就跟土皇帝似的,要什么没有,抓个壮丁当女婿也是随手的事情。 只不过练秋白自己心里存住了心事,总借口说自己身子不好,一年三百六十多天,总有三百六十来天是要吃着药的。任谁看了都觉着是活不过春秋盛年的,真要嫁人也只是拖累了别人家。因此一直拖着不肯让姑母王氏出面说了亲事,她亲爹一个大老粗,又是娶了续弦的,三两年下来替练秋白张罗的心思也自然淡了。 算起来,徐明薇也是有十年没见过练秋白了。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她对这个小姑娘印象深刻,听了傅恒的交代,心里便盘算等会儿日头升高了些,再让婉容过去芜花院探探口风,看她是否有精神见客罢。 傅恒既然已经出了门,嫁妆又不用再理,徐明薇腾出了些空,便问婉容,老赖家的安顿在何处。 婉容就等着她问,会意道,“姑娘可是要带了人来见一见?奴婢一直让她在外院里暂做洒扫,好探探这傅家的底哩。” 徐明薇笑着点头道,“果真是你想得周道,既如此,一事不烦二主,劳累你多跑一趟,把人给我喊进来罢。” 婉容弯了眉眼笑道,“多大点事情,姑娘要说劳累,才是压煞奴婢了。奴婢这便去叫人。” 不一时,婉容领了个三十五六的中年妇人进了屋子,朝徐明薇介 绍道,“姑娘,这便是赖家婶婶了。” 徐明薇看她肤色微深,五官不是很精致,却比其他家仆看着要顺眼许多,细细看了才道原来是她身上手上都收拾得十分利落干净,又是见人三分笑的热乎样子,果真让人见了便心生欢喜,是个容易让人不设防的。 徐明薇在观察老赖媳妇的时候,后者只是进门那一会儿与她问安时说了两句话,余下时间便低了眉眼,静静站着任凭主子打量。 徐明薇还没来得及开口,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闹,竟是婉柔她们没能拦得住绿珠,红珠等人,让傅恒的通房们闯进了院子。 老赖媳妇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顶上小主子的脸色,见徐明薇面不改色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一声,果然是主子教养出来的,遇事这股镇定劲儿就有主子十分模样。 绿珠,红珠是王氏最先拨给了傅恒做通房的,年纪与傅恒相仿。两人这番敢闹着冲门,一是仗了自己的出处,量新奶奶甫进家门,并不敢打了婆母的脸;二是徐明薇年幼,她们还当她是个黄毛丫头,心里并不惧怕。因此直到闯到了徐明薇跟前,两个还在跟婉柔婉仪她们争吵不休,压根没将徐明薇这个新奶奶放在眼里。 老赖家的看顶上坐着的极沉得住气,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众人,目光再飘到自己身上,老赖家的便知道,该是递投名状的时候了。 绿珠和红珠见已经到了真佛跟前,分别扯开了婉柔和婉仪的手,朝着徐明薇盈盈拜倒,齐声道,“奴绿珠/奴红珠,见过少奶奶,奶奶万福。” 两人行的是半蹲身礼,想着徐明薇定是会立刻让礼叫起,因此也没 认真行礼。绿珠性子更粗些,立时便自己站定了;红珠肠子弯弯道道的稍稍多想了片分,没听到徐明薇叫起,怔楞了一下,正犹豫着要不要和绿珠一样自行起了身,便对上了边上一个眼生婆子凉凉扫来的视线,顿时跟被蛇盯住了一般,再不敢动了。 半蹲礼是内眷里头最能为难人的。位高者有心要给了人软钉子吃,只消笑吟吟地看着人不说请起就好。只因这行礼的人,两腿一前一后都是要微微曲着,越成半蹲的姿势越显得规矩,礼才做得越漂亮。这动作看着简单,真蹲上个一时半会儿的,却能要了人命一样的难受,只觉得腿不是自己的腿,腰也不是自己的腰了。 红珠此刻便是如此。她看看座上只盯了茶杯吹凉的徐明薇,又看看一旁丫头婆子们望向自己的取笑眼神,心里后悔不迭,早知道就该和绿珠一样自己起了。虽说新奶奶看着就是个不好相与的,那也是秋后算账的事情,比不得苦在眼前。 绿珠也不是那等愚笨之人,见红珠仍蹲着身子不敢起,她微白着脸也连忙重新行礼。徐明薇直等到手里茶凉了,才扫眼看向底下蹲着的绿珠和红珠两个,却也不打那样的迷糊文章,并不借口一时没听见底下的动静,而是直接淡声朝老赖家的点了点头,说道,“赖家婶婶,您是我娘极信得过的,规矩也是家里做得最好的一个。不如由您来教了下头两位,做通房的该是个什么规矩章程吧。” 老赖家的笑着行了个极标准的半蹲礼,得了徐明薇的首肯才起了身,恭敬应道,“奶奶过誉了。既然您这般信得过老奴,那老奴也就不做推辞,接了这份差事。” 第115章 试身手明薇出题(下) 说着转身走到绿珠和红珠跟前,两人这会儿还在地上蹲着呢,两腿直发酸打架,都拿眼提防地看向了老赖家的。 却不料她忽然转到她们身后,分别一脚狠狠踢进了两人的腿弯子。绿珠红珠本就是强弩之末,老赖家的又是有心要给她们些场面看看,力道运的十足,两人哪里还受得住,直接被她踢倒在地。绿珠还好些,只擦破了些手肘膝盖,红珠却是下巴刚好磕到地上,一口咬在了舌尖上,顿时血流如注,唇角下巴上一片鲜红,看着煞是吓人。 红珠傻愣愣地抹着脸上的血,忘了反应,还是绿珠跑上前去拿帕子与她擦了血,又翻开舌头看了,并没有伤到根本,才放下心来。 绿珠怒道,“婆子好大的威风!我俩好歹也是夫人院子里出来的,想着奶奶新来,才特意来认个脸熟,以后好相互照应着。没想到好端端的来了,却将我妹子伤成了这样,好生张狂!这还有天理王法吗?” 徐明薇懒洋洋地看了她们一眼,跟看臭虫似的,听到最后一句险些笑了。 老赖家的却是极不客气,讥笑道,“这句真是老奴今日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了。你们是甚么样的人,咱们少奶奶又是甚么样的人,谁要日后与你们相互照应了,多大的脸!老奴还当外头天都要被遮阴了哩!” 绿珠和红珠被老赖家的一顿讥讽,臊得恨不得能立时挖了个洞将自己埋了。可这还不算完,却听到老赖家的又张口讥笑道,“要论张狂,您二位要自认第二,老奴却是不敢认了第一的。满院子瞧着,谁还能狂得过您二位啊?!” 说着她话锋忽地一转,横眉冷对了绿珠红珠二人,厉声骂道, “小蹄子张狂个劲儿的,也不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谁人的屋子,谁人的地界?!也是你们随随便便闯得的?!去菜园子都没这样便宜的事情!老奴可不信夫人能教出你们这样不懂规矩,不知轻重的好赖货来,可别再大了脸扯着夫人的皮了,仔细在这院里受过一道罚不算,回头又让夫人整治了去!” 这一番话却是将绿珠红珠两人的靠山都推到了,今天随便打骂了两人,便是打残了,王氏也不好开口怪罪了,毕竟牵扯起来就成了整个傅家都是失了家教,不规矩的人家。这顶大帽子,王氏还没那样大的脑袋,戴不起来。 绿珠脸上还自有不服,红珠却是委身俯在地上,心如死灰,知道今天这笔帐是好了不得,也只怪她们太蠢,耳朵根子太软,太过轻信了旁人…… 老赖家的看绿珠那高抬着下巴的傲慢样子,唇角泛起一抹冷笑,吹着指甲慢声说道,“还不服气呐?在家中这样没规没矩的,话都与你说透了还不服管教,这脸色是摆给谁看呢?上这儿充主子来了?” 绿珠其实心里已经失了底气,不过犟着性子不肯同个婆子服了软罢了。边上红珠一直在偷偷拉扯她的袖子,眼里的劝意她也不是看不懂,但她不服!同样都是爷的女人,凭什么她没生,她们就不能生?!凭什么她个黄毛丫头一来,她们这些伺候了爷七八年的老人就得屈膝而跪?!她到底是夫人给的丫头,凭她的婆子,能奈自己如何? 或许是觉着自己本来也就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了,绿珠反而越加倔气起来,仰面怒瞪了老赖家的,嘴角还挂着嘲笑,下一刻便被老赖家的狠狠一个耳刮 子扇倒在了地上。绿珠被打了个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才地上爬了起来,脑袋里还响着嗡嗡的杂音,一摸到脸上,左脸已经肿得老高。 一个没提防,老赖家的第二个耳刮子又扇了过来。红珠见状不好,连忙跪下求了,“奶奶慈悲,且绕过奴们这一次罢。绿珠她年纪小不懂事,顶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与她一般计较。经过这一回,奴相信绿珠妹妹也知道规矩的,万不敢再犯了……” 徐明薇这才抬头看了一眼下面,淡笑道,“你是红珠,又不是绿珠,嘴巴长在她自己身上,她若是懂规矩了,自己知道该如何说。” 言语里分明没有叫老赖家的停手的意思。红珠一个怔楞,再回头去看,绿珠却是已经被打晕了过去。 老赖家的接过婉容递来的热帕子,擦干净了手,朝地上啐了一声,呵道,“什么东西,没得脏了婆子的手。奶奶,您看这两人该如何处置了?” 徐明薇厌极了这样的场面,吩咐道,“先关在西厢的小屋里头让人看好了,等晚上爷回家来了,问了再行处置吧。” 这话里的意思能做的文章就大了。让人看好了,却没说给不给饭吃,这还是一大早,等傅恒家来,绿珠和红珠都已经被关了一整天了,光是那饿肚子的劲儿,就够她们受的。 这样的事情,若是以前的徐明薇,恐怕是想都不会往这上头去想,更不可能拿这样的手段去对付了别人。可这里是天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宅!她今天还是占了正室的位置呢,可绿珠红珠两个就敢顶了她婆母的名头冲院!不管这两人是为着什么目的来的,她们这样做就无异于打脸,挑战她 在后宅的权威。这样的下马威不给她们杀下去了,整个傅家都当她是软骨头好拿捏的,任谁都能来捏一捏!打几个巴掌那都是轻的!再厉害些的主母大可以拿捏住了把柄,拉了人到院子中扒了裙子杖刑了,有手段的十棍子下去就能把人给打废了,谁还能说她一声不是? 老赖家的便是觉得徐明薇下手太轻了。但她也不难理解,徐明薇毕竟年纪尚小,一时心慈手软都是常有的,等经的事情多了,才会越来越冷硬哩。 老赖家的朝徐明薇问道,“奶奶可要人去打探了这后头还有谁在撵了?老奴看今日的情形,背后还有人在使劲哩。” 徐明薇点头道,“全由你安排了吧,我倒是累了,再去歇个回笼觉去。” 说着便起身往内室去了。留下老赖家的看看婉容,又看看婉柔,不知道今天自己这个投名状算是投对了没有。 婉容便朝她笑,抚了老赖家的手道,“婶婶且放心,姑娘这是满意您的意思哩。” 老赖家的这才松了心气,却皱眉朝婉容说道,“这都嫁人出了门了,怎地还姑娘姑娘的乱叫。可早些改过来了,规矩重的人家光这条就够打你个十回八回的了。” 婉容这才惊觉自己失言,吓道,“多亏婶婶提醒了,险些错了都不知哩。” 一时又笑,说道,“姑娘还没同姑爷圆了房,奴也是这十几年地叫得惯了,以后一定改了。” 老赖家的听她又叫姑娘,还没瞪眼,婉容自己先改口过来了,“瞧奴这记性,该叫奶奶。” 老赖家的有心和徐明薇屋里的大丫头们套近乎,无奈婉容和婉柔两个要进屋去守了,婉仪那眉眼一看就是个心大了的,她也 懒得跟背主的贱骨头搭理。结果这满屋子一看,就只剩了个傻愣愣的碧桃,心想耿直的倒也有耿直的用处,招手将碧桃唤了过来,俯在耳边嘱咐了一通。 “可都记下了?”老赖家的不放心,又问了她一遍。 碧桃可是全过程见识了这新来婆子的厉害的,早上那两个东西硬闯进来的时候,她只顾着发楞了,心里还在叫糟,这些个不规矩的要是冲撞了姑娘可怎么办。眨眼间,原本还不可一世的绿珠红珠就被老赖家的抬手给收拾了,碧桃仰望的高山便又多了一座,但听她吩咐的,哪里还有二话,连忙拍了胸脯道,“您放心,这事儿就包在奴身上了。一定问出来她们今个儿是被说动了来的。” 老赖家的笑道,“等午饭过了你再去,届时人该醒的也醒了,该饿的也饿乏了。” 碧桃坏笑一声,“婶婶放心,奴晓得哩。” 耐心等到下午,日头都有些西斜了,碧桃才慢悠悠地挎了一篮肉饼往西厢院子里去了。 绿珠和红珠两个饿了大半天,脸上又都带了伤,加上在地上滚地脏兮兮的,看着哪里还有通房的体面,连个烧火丫头都不如了。看守的人见着是碧桃来,没二话地开了门。听到说话声,绿珠和红珠还以为是来人放她们出去的,一时都存了希望望过来。见着是徐明薇身边的大丫头之一,忍不住相看一眼,心里头都在打转,到这个点儿来了人,却不知道是为着什么。 碧桃也不看两人脸上的提防神色,张口便道,“两位姐姐饿了罢?奴从厨房拿了些饼子,你们将就着吃点。” 绿珠和红珠两个还真是饿了,犹豫了片刻,便伸手拿了,慢慢吃了起来。 第116章 说清白二珠被罚(上) 红珠机灵些,间隙问道,“早晨在奶奶屋里里见过,还不知道妹妹叫什么名字?可是奶奶叫你来的?” 碧桃摇头道,“奴叫碧桃,可不是奶奶让奴来的,是听屋里的姐姐们说笑起来,才知道她们背了奶奶的意思,扣了姐姐们的吃食哩。我们奶奶是再良善不过的人了,但有相求的,无一不应的。因此奴才为两位姐姐心里头不值当,有什么事情不好慢慢说了,偏生要这样打闹进去,这不是与我们奶奶为难嘛。再好办的事情,都不好办了哩。” 碧桃这人生得一脸实诚像,说话又慢,让人听着十分便信了七八分。再者红珠绿珠心里也积攒着气,不消她多说,就将实情抖漏了出来。 绿珠骂道,“还不是你们家来的那个青梅,先前也张狂着哩,被夫人狠狠打了一顿没脸,好道她真的老实了,却原来是心里打着这样的主意,怂恿着我们姐妹两个来试探了厉害。” 碧桃是真的没听懂,疑惑道,“青梅姐姐不是卖了死契的吗?她这又是为了什么?” 碧桃这话说得不够明白,好在红珠还是听懂了,骂道,“这贱丫头,原是卖了死契的,还拿话骗了我们,说是主家送了身契过门的,将来是与我们一样要抬了妾室的。” 绿珠接着解释道,“就是因着这个,她唬我们说,她原是徐家的丫头,又是主家格外开恩放了身契的,总不好当着面打将上来问了,省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背主哩。我们也是蠢,竟真的就信了。青梅说主母年幼,这嫡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年月才生得下来,爷却是大了,连着我们年纪也大了,要是不趁早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只怕日 后肚子里头结了石头,再生不出东西来。她又哄我们说,到底我和红珠两个是夫人给的,新夫人面嫩,说不定我们动静做得大些,新夫人心里一怕,就真的肯了……” 碧桃听得瞠目结舌,惊道,“谁说个女子过了岁数就生不出来了,奴在乡下瞧着到四十都还有人往外头蹦孩子的。再说哪家有这样的规矩,肯让底下的先生了孩子?姐姐们这顿打挨得真心不冤,便是奴听了都想揍你们一顿哩。” 绿珠教她数落的脸上一红,嗫喏道,“这不是我们姐妹两个脑子一时发昏,才做的昏事嘛。早上被那婆子一打,又在这里头关了一天,我们两个也知道错了,还望碧桃妹妹能在奶奶跟前,替我们说些好话,早些放了我们出去罢。” 碧桃点点头,见该问的也都问出来了,拎了篮子便要走,少不得又对绿珠红珠两个许了一堆。出了门便笑,生得比她还蠢笨,也难怪被人当了抢使,她才不替她们求情哩。 傅恒这天却是快入夜了才回来,一进院子便喊饿,笑嘻嘻地搂过徐明薇问道,“我这走了一天,你在家可无聊,有没有想着我了?” 徐明薇作势推了他一把,见推不动也就停了手,笑道,“哪里有空想了你,两位姐姐一早来见,许是丫头们通报得迟了,竟直接闯了进来。我底下那婆子气**大,为着我便出手收拾了。人这会儿还押在西厢小屋里头,爷要不唤过来见见,到底是娘那边给的人,我也不好处置得厉害了,还是留着听听你的意思。为着这两个人坏了娘对咱们的情,也是不好。” 傅恒咋一听到,心里还奇怪哪里来的姐姐,这家里头就 他排行最大。等听完了才知道徐明薇说的是谁,冷哼道,“就她们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也尊得起你一声姐姐,没得折了她们的寿!” 心里也怀疑徐明薇说的含了几分真假,事情到底如何,如今也只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徐明薇看他脸色便猜到了傅恒心中所想,心底冷哼一声,她既然敢留了人来见,自然是打定了绿珠红珠两人没法翻盘,自己倒是将傅恒想得高明了,在内宅阴私上头,他并不如对对子那般在行哩。 不等傅恒交代,徐明薇回头便让婉容,婉柔下去传话。不一时绿珠和红珠两个就被婆子们押了上来,只见一个两颊高肿,一个唇边血迹未干,行迹狼狈得很,傅恒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底下两人,眉心微皱,似是觉得徐明薇下手太狠了些。 老赖家的这时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半蹲礼,等到傅恒许了才直起身来,淡声说道,“爷还没见过老奴,老奴原也不该是这样来见爷的。早上爷刚出了门,还没张罗用饭呢,这两位便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屋,几个大丫头都被吓着了,一时也没拦住,竟叫她们都冲了进来。可怜我们家奶奶,这样小的人儿,家里又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连句重话都没听过,被她们两个吓得小脸儿都白了。一个指着奶奶说她不该占了位份,不让底下的人近了爷的身子,一个抢白说自己年纪大了,再不怀孩子日后肚子也生不出了,求着奶奶让出爷来,好给家里添个喜气哩。又说自己是夫人给的,肚子够格儿生爷的种……老奴听着她们说得越来越不像话,这才忍不住上前代为教训了。奶奶还没发话,老奴就自 作主张动了手,这却是老奴的不是。自事情起了,奶奶就担心夫人会因此怪罪了,又惊又怕的,连饭都未曾好好吃,老奴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事情都是老奴自作主张做下的,与奶奶分毫不相干,还望爷能细细分辨了,夫人那处也能替奶奶维护一二。事后怎么处置老奴,全由爷定夺了。” 绿珠和红珠两个一早听到老赖家的****,就急得要开口争辩,却被婉容和婉柔联手压下,喝道,“还不到你们说话的时候,等婶子说完了,自有你们分辩的时候,爷就在跟前,还能哑巴了你们?” 绿珠和红珠两个这才歇住了,一等老赖家的说完,便哭诉起来,又说自己没硬闯过院子,又说自己只是来给新奶奶请安的,并未说过那些混帐话……一时吵闹不休,险些把傅恒的脑仁儿吵炸了。 “都给我住口!”傅恒一声喝下,绿珠和红珠两个才停了争辩,却又忍不住抽噎起来。 傅恒最烦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女人,强按捺住了性子,才问道,“我问你们,今早你们奶奶可有叫了你们来?” 绿珠和红珠齐齐摇头,还要辩白,却被傅恒止住了。 “再问你们,今早守门的婆子是哪个?通报的又是哪个?莫要撒了谎,你们知道的,这院子就这么些人,我一问便知。” 绿珠和红珠齐刷刷地脸上一白,便知是瞒不住了,求情道,“爷且饶过奴们一回吧,今早是猪油蒙了心,才冲撞了新奶奶,但后头那些话奴们是真的没过过嘴儿,任凭给了十副胆子,奴们也不敢这样对了奶奶说话啊!” 老赖家的这时掀了下眼皮子,凉凉地说了一句,“任凭给了十 副胆子,老奴也造不出这样的谣来。两位姨娘是不是存了这样的念想,问问房里伺候的便知晓了。” 绿珠和红珠闻言脸上更是惨白,青梅来找她们说话时是避了人的,可后头她们两个凑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却没那样仔细……听过她们商量这事儿的,没有七八个,也有五六个…… 红珠绝望地看了绿珠一眼,完了,这回是真的完了。 但看两人脸上的神色,傅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想到自己险些被这两个蒙骗了过去,气就不打一处来。伸脚便踢翻了离得近一些的绿珠,口中骂道,“骨头轻贱的东西,凭你们也配跑到这地界来撒野?我娘当初选了你们两个来伺候,也是看你们性子不是那样轻浮的人,倒没想到这些年来却养出仇人来了,不但不知感恩,还真当自己是半个主子了!楞矜贵的肚子?敢跑到主母跟前来叫板了!说出去人家还当咱们傅家都是这样不懂规矩的荒唐人家,没得污了门楣。今个儿也不必旁的来处置了,先打了板子,明早儿就寻了牙婆,发卖出去!” 绿珠和红珠怎么也料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一时哭闹挣扎个不休,到底还是挣不过粗使婆子的力气,被拿住了押到天井处。便有行家法的敲了锣鼓召集了下人,当着众人说明清楚了事由,稍时行杖责的就让小厮压住了绿珠和红珠两个,褪了裤子露出白花花的两瓣屁股来。绿珠又羞又怕,还在止不住地挣扎,那行杖责的便老实不客气地狠狠砸下头三棒,顿时叫她疼得晕了过去,再也没了声音。红珠认了命,受的力道虽轻些,十棍子下去,屁股也早开了花,早不是自己的了。 第117章 说清白二珠被罚(下) 徐明薇跟在傅恒身边,手里还扒拉着沉香木磨成的珠子,随着底下声声不断的惨叫声,手里的动作越快,脸色越白。 见她似有不忍的样子,傅恒却不肯让徐明薇侧脸避了,柔声道,“你便是心太良善了些,这样张狂没了样子的丫头,还有什么好押着等我回来的道理,自己处置了才是正经道理。你又没得做错了什么,全是她们自己不好,做出了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情,便是到了娘跟前,也没有责怪了你的道理。往后我不在家的日子还长,你这样小心翼翼又心眼软塌塌的,教我又如何放心的了。” 徐明薇闻言抬头望他一眼,轻声道,“原是我的错。这等小事,本就不该拿来扰了夫君。只是这两位姐姐毕竟伺候了夫君多年,又是娘特意给的,我才不敢自己处置了,多少也该知会你一声。” 傅恒满意地揉了揉她的发,笑道,“我知你的心意,便领了这份情了。我也知道你这刚过门,就要你马上能家里家外一手捏住了,也实在是为难了你。以后家中像这样的小事,你便自己处置了,若是碰上难处,还有我在后头帮你看着。” 徐明薇抬头装作感激地看了傅恒一眼,心中却是冷笑。 小事?未必。就好像傅恒说她是那样良善的人一样。 今天这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绿珠和红珠两人虽然不是太聪明,可也不笨。用脚趾头想了都知道,她们今天这样强行闯进院子来,无非两种结果,一是徐明薇胆小,真被她们拿捏住了;二是徐明薇选择不忍,处置了婆母送的通房丫头,撕破脸面来树威。 先说前者。这就好比两军交锋,甫一交手徐明薇这方便泄了气落到下 风,日后再想起复却是难了。绿珠和红珠两个当然能从中获利,只是她们最关心的那一点,抢在徐明薇之前生下个孩子来却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就算是徐明薇肯,王氏也不会肯,不然也不用让傅恒白等了她这么多年了。在这一点上,没一个半个傅家人掺和在里头,徐明薇却是不信光一个青梅能有这样的口才,真能说得动绿珠红珠二人挺而冒险的。 再说后一个。若是徐明薇今天没有玩上这样一出手段,自己拿了正室范儿将绿珠红珠给处置了,没人能说她一句不是,也没人能说她一句是。事情出在她院子里,谁能真说得清楚当时状况如何?再多的证明,也只会在王氏心中落下一个欲盖弥彰的印象罢。王氏那人徐明薇看得很是清楚,平时处得再好,但凡出点什么事,翻脸便不念旧情。像绿珠红珠这样位份的丫头,傅恒便是随手打死了,王氏恐怕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叫徐明薇打上一个嘴巴子,只怕心里还要怨徐明薇下了她的脸,眼里没有她这个婆母呢。 所以她才特意留着人给傅恒处置了。要打要卖,都是傅恒做的决定,终究算不到徐明薇头上来。所以,不管站在青梅身后的人是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她终究是要失望了。 十棍子很快就打完。行家法的朝傅恒交了差,转身就收拾起家伙什要赶着重新入库。满院子的下人看完热闹走的走,散的散,唯有绿珠红珠屋里伺候的几个小丫头躲在回廊后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碍着主子在场,并不敢上前来无端端受了牵连。 树倒猢狲散。 徐明薇忽地就想起这一句来。她冷眼看了天井边上被打得 血肉模糊的两人,搁在往日也并不乏与她们示好的下人吧?然而却没一人敢上前来帮着料理了,就算是盖件衣服也好…… 她抬头朝傅恒说道,“既然该受的也都受了,也别教人说了咱们埋汰人。让她们屋里的丫头抬了人回去,别个沾了病,倒不好发卖了。” 傅恒应道,“既如此,便听你的。来人啊,把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先抬回院子去,让婆子仔细看紧了,到明日发卖前别有个好歹。” 底下躲着的小丫头们这才敢凑上前来,喊人的喊人,止血的止血。等人抬走了,洒扫的婆子往地上那么倒水一冲,白玉般的鹅卵石便如被雨水冲刷过一般,干净地喜人,任谁也瞧不出前一刻,这里还溅了血肉,浸过热泪。 徐明薇看那婆子的动作看得出神,直到傅恒拉起她的手,她才惊觉他叫过她好几声了。 傅恒还以为她被吓到了,歉疚道,“怪我的不是,竟没体谅了你,可是魇着了?莫怕莫怕,只是小小教训一顿,出不了人命哩。” 徐明薇怔怔地点了点头,看在傅恒眼里却是更加心疼了,搂在怀里温言哄过一阵,见她脸色渐暖,才放了心。 这一晚对傅家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极漫长的夜晚。 绿珠红珠两个被抬回院子时人都是晕的,婆子用力掐了人中才见醒。迷迷糊糊地到后半夜,两人一前一后地发起烧说起胡话来。因着有傅恒一句话在那里搁着,婆子们也不敢就这样撒手不管了。按着平日里下人吃的药抓了两副熬了,半喂半逼地让两人喝了下去,发了汗,还道或许就好了。 婆子们忙了一宿,皆松泛下来,擦洗过便各自倒头睡了。却不料早起再 去屋里看绿珠和红珠两个,却是早没了气息,连身子都冷透了。吓得那婆子一声尖叫,两股颤如筛糠,一个支持不住跌坐到地上,不一时,便引来了一屋子的人。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为首的婆子吓得失了心,嘴里还在不住地喊。 王氏离得近,是最早到的,听着那婆子乱喊,皱着眉头便看了心腹薛婆子一眼。薛婆子便拉了吴婆子,一人一边地将那作乱的给架了起来,啪啪几个耳刮子下去,屋里这才终于没了声音。 傅恒院子里的事情,王氏昨天晚上就听说了个大概。但听着绿珠和红珠两个实在是闹得不像话,儿子本来也就不喜欢她们两个,发卖了便发卖了罢,并不打算过问。却不想这一大早的就有来报丧的,着实晦气!要不是知道昨天晚上让人动手的是傅恒,而且只打了十棍,王氏都要怀疑是不是出自徐明薇的手笔了。 “屋里的人,一个都不许出去了。你去请了吴大夫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王氏朝着薛婆子和吴婆子说了,又对大丫鬟银屏嘱咐了,“去,看看大少爷和大少奶奶起了没有,将人都叫过来。” 三人各自领命而去。 银屏进到宁心苑,傅恒和徐明薇却是起了的,正在偏厅中用早饭。听明了她的来意,徐明薇便要起身跟去,傅恒拉住她道,“左右人都已经没了,也不急在一时,有娘她们在那边盯着呢,出不了岔子。先将这碗莲子羹喝了,今天只恐还有的奔忙。” 徐明薇见他坚持,正好合了她的心意。便当作看不到银屏脸上的焦色,复又坐下,稳稳当当地端碗喝汤。 银屏心里着急,却又碍着傅恒不好相催,好不容易 等到两人都用歇住了。到了后头却是连吴大夫都已经到了,已经验看过了绿珠红珠两人的病症,正在拨弄着昨天夜里煎下的药渣。 王氏看见傅恒和徐明薇来了,并未开口与他们说话,只盯住了吴大夫的动作,仿佛她也识得那些个药渣子似的。 见吴大夫深深皱眉,不发一语的样子,王氏渐渐失了耐性,追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吴大夫摇头,叹道,“就是因为没有任何不妥,老夫才看不明白,看不懂了。” 进屋这么些时候,傅恒早已经将床上两人的死状看在了眼里,闻言不解道,“区区十个板子,也不是天寒地冻的日子伤了根底,没了一个还能说是不幸意外,这两个齐刷刷地没了,其中没有猫腻?断然说不过去……” 吴大夫也是如此想,那两个通房身上的棍棒伤他都仔细看过,是用过伤药也是止住了血的。两人半夜里起烧也是正常,受了惊吓有之,体弱风寒有之……然而婆子煎的药方子也是完全没问题,可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实在没道理,也说不过去。 “老夫实在眼拙,看不出什么蹊跷之处,夫人您看这事儿,要不要报与老爷听了,找个相熟的仵作看看?”吴大夫迟疑了片刻,试探道。 王氏淡淡地撇了他一眼,说道,“芝麻点大的事情,不必烦扰了老爷。这两个丫头福薄自己受不住,让人收拾妥当了好生送走了便是。” 这意思就是要不了了之了。 吴大夫点点头,说道,“夫人说得极是,那老夫这就先告辞了,回头再开个平安方子来。” 王氏颌首,下巴朝着薛婆子一点,让她送了吴大夫出门,回头又问起傅恒昨天晚上的经过。 第118章 笑婉仪姐妹生隙 其实王氏已经让吴婆子都打听齐全了,如今当着面再问一遍,却是打着细看了徐明薇反应的主意。 傅恒不疑有他,简单几句将昨天的起因经过都说了一遍。徐明薇在他边上站着,神情自若。王氏偶尔几个眼神飘过去,她也是稳稳地接住了,并不显得心虚。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王氏听完了傅恒的说辞,沉声道,“到底是伺候过你一场的,如今人就这么没了,也不好与她们父母老子交代。等上两日托人去叫了她们家人,好生抚恤了罢。” 联系上吴大夫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徐明薇便听明白了。大户人家碰上这样的事情,多半不愿惹了麻烦。家奴虽是卖了死契的,但朝廷明文规定了不许轻践人命。这上有政策,下就有对策。碰上家奴暴毙这等说不清楚的官司,就寻个相熟的大夫开个几天太平方子,拖过三五天才对外宣称说是久病不治去了的。厚重抚恤了其家人,只要无人追究,如此也就省下了不少麻烦。 原本绿珠红珠屋里伺候的,王氏让人拿了身契,叫来牙婆,转手便发卖得远远的。最早发现两人尸体的叫冯婆子,却是个积世的家奴,轻易也卖不得,王氏让人好生看管了关了三天,再放出来就老实了。 如此绿珠红珠二人的事就算被揭过了去。过后几天,徐明薇听傅恒偶然说起,绿珠的兄嫂来领了人回家,给了一两银子,扶了棺材千恩万谢地走了。红珠的家人却是逃难逃散了的,给了几个闲汉两吊子钱送到城外乱葬岗上好歹挖个坑给埋了。回来交差还笑,原来前头扶了棺材而去的兄嫂哭得伤心,却也是个肚里狠的,只将亲妹的尸首孤零 零地扔在岗上,连个浅坑都不曾挖了埋。 管事的听着也觉着不忍,又拿了两吊子钱让那几个闲汉去将绿珠给埋了。多开销了银钱,管事的回来便报与傅恒。傅恒听完也是嗟叹,爹亲娘亲,不如黄白之物更亲。这世间果真有将骨肉亲情看得天大的,也有将其视作芥子般轻小的。 傅恒暗中却是托人相查过的,也不见绿珠红珠尸首上有什么异样,最后也只能归咎与两人身子太弱,经不起打罢。心里又觉得庆幸。好歹是两条人命,当初若是由徐明薇动的手,不说他娘要心里怪罪了她,家里家外落下个心狠手黑的名声来,便是她自己,小小年纪只怕也受不住,夜夜惊啼。 也难怪傅恒会作此想。徐明薇自那天见了王氏,从绿珠红珠屋里出来,精神便有些恍惚的样子。傅恒还怕她是被绿珠红珠给冲撞了,寻了个机会在王氏面前一顿游说,毕竟是暴毙的,又是走得不安宁,只怕日子久了什么事情都要往这上头去说就说就,到时候乱了人心,才叫真的不好。 王氏心里一合计,觉着也有些道理,便点头应了,让管家去寿山寺上请了法印和尚来,做了场超度的法师,以敬亡灵。如此下人当中说起来也好听,主家心慈,连着身后事都帮着办了,倒比那亲哥嫂来得妥帖些。 徐明薇知道这场法事,其实是傅恒为着她能求个心安做的。心里感激的同时,也觉着沉重,无从排解。 那天她一进到屋里,原本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但在吴大夫拨弄药渣子的某个瞬间,她忽然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味,似曾相识。徐明薇当时还以为是谁身上熏的香,并未在意。过后才想 起来,当时屋里只有王氏吴大夫等几人,下人身上是不许熏香的,吴大夫身上只有药草味道,傅恒和王氏也不用那香味……徐明薇这几天绞尽了脑汁回想,到底是在什么场合下闻到过相同的味道,冥冥中觉着这个十分重要,可偏偏她就是想不起来。落在傅恒的眼里,却被解读出了另一番味道。她也无从解释,那一抹淡淡的香味,与他说了,他也只会笑她魔障了罢。 如此闹腾过半个月,除去在头一场法事上有见过青梅和樱桃露脸,来给绿珠红珠烧纸钱元宝,后头倒安静,不刻意打听,都听不到两人的动静。 老赖家的冷笑道,“如今倒乖觉,也知道出了事要夹住尾巴,安生一段时日哩。” 婉容听了抬眼笑道,“这一个一个的,再安生,也总有跳出来的一天。婶子且瞧好了,远不了。” 婉柔嗤道,“什么个东西,咱们奶奶又不是那等容不了人的,老实些,还有她们的好日子过过。心眼楞坏楞坏的,等着好果子吃!” 说完又飞了一眼闷声坐在一边做帕子的婉仪,故意拉了碧桃与自己一起坐了,指桑骂槐道,“可叹还有些眼瞎的,上杆子地要学了那些个坏心眼的,自作自贱!碧桃妹妹,奴看你眼睛就亮敞,是个好的。” 碧桃听出婉柔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但说的反正不是自己,便笑眯眯地应了,“奴打小眼睛就好使,婉柔姐姐你尽管放心。” 婉仪气得跳将起来,一把扔了手里的针线活,看看婉容,又看看婉柔,前者似乎完全没听见动静似的,头也不抬一下;婉柔却是拿眼轻蔑地看了她,仿佛看什么脏东西似的。婉仪心里憋着气,冷声道 ,“原想着到底是姐妹一场,你们明里暗里地拿话讥讽了奴,奴也当作耳旁风过了便是。却原来一味忍让了也不讨你们的好,如此便当作不相识罢,割舍了便是。以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光道,奴跟前便是刀山火海也自己受着,不消你们操心看热闹。” 这是要彻底撕破脸了。一时间屋里静悄悄的,谁也没说话。 婉仪在屋里待不住,拿了针线便往外走,寻摸着坐到树下去绣。不想刚一出门,迎头便撞进了傅恒怀里,一时又喜又羞,还不待她表情,就被傅恒嫌弃地用力推开了。 “这屋里的规矩也得好好紧紧了,哪有丫头这样随随便便就往爷们怀里撞的,让人瞧见了还当我们家是有多轻浮!”傅恒冷脸朝老赖家的招呼了一声,又问道,“你们奶奶可在里头歇觉?” 问罢却是不等老赖家的回答,径直脱了外袍便往里屋走。徒留身后婉仪受了众人讥笑,一张俏脸又青又白地站在那里,半晌回不了神。 徐明薇午觉一向睡得浅,早听到外头的动静起来了,抬头便见傅恒扬着笑脸进来,好奇道,“甚么好事,瞧把你给高兴的。” 傅恒挨到她床边,喜色道,“还记着前些日子跟你说过的大千先生吗,就是远山兄的先生?” 徐明薇脑子里过了一下,才将人都对上了号,点头道,“怎地,这回让你寻着了?” 傅恒说道,“却是早回了京,只是客居在远山兄家,访了几回都说又出门去了。今天早上总算是碰上了,说了一回山水,颇有进益。本想着做一回东家,请了大千先生好好畅饮一番,可惜大千先生推说精神不济,没能全了这桩美事。却是约了我明 日再去,还可带了画作以求点评。我的乖乖,你瞧着我带了那幅去才好?” 徐明薇心里笑他原来还有这样一面,跟追星的见了偶像一样,倒也可爱,哄道,“也不急于一时,到明日还早着呢。你先挑了满意的出来,再问了爹爹的意思罢,我这眼拙的,并不认得好东西哩。” 傅恒便笑,“让我爹挑?也亏你想得出。我爹那大老粗,对着酱缸上的字都能叫一声好,是好东西也叫他给埋没了。还是你劳累些,替我过过眼。” 徐明薇心想,要是房师傅在就好了,这上头她才是行家。却不成想人是这样不经念叨,刚落了这样的心思,婉容便欢欢喜喜地闯了进来,傅恒正要皱眉骂人,一个两个的今天都这样不知规矩避退,便听得婉容喜道,“奶奶,您当是谁个来了?!竟是房师傅上门来了!” 徐明薇听着便从床上跳起,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要往外头跑,亏得傅恒即使抱住了,皱眉道,“便是去见天王老子,也没得光着脚去了的道理。” 婉容赶紧过来帮着穿了鞋,又替她梳了头,勉强能见客了,才放了徐明薇出门。 傅恒心里还奇怪这是谁上家来了,让他这小媳妇欢喜成这样。出来到厅中一看,下头坐着个三十上下的妇人,面色微青,看着便似有什么不足之症的样子,两眼倒十分清明精神,浑身上下说不尽的风流做派,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 傅恒心里还在惊叹,徐明薇已是迎了上去,又惊又喜地拜倒。房师傅连忙上前来扶起,笑道,“原是来你家避难的,不嫌添了麻烦就好,如何受得起这等大礼。” 徐明薇奇道,“先生如何有此一说?” 第119章 来相投自卖自身 边上**师傅一起来的还有伺候她的小丫头青青,闻言嘟嘴道,“都是那不知耻的杜明堂,也不知道听谁说起了房先生家底丰厚,竟厚着脸皮来讨要故去兄长的遗物,张嘴便要五百两银子,倒不如去抢了合适!” 徐明薇听着糊涂,问道,“杜明堂又是哪个?” 房师傅看了青青一眼,并不叫她说,“杜明静是我故去夫君的名讳,那杜明堂只是个远房堂兄,早就失了来往。月前忽的寻上门来,说是要替杜家讨回夫君遗下的五百两家产,也是可笑。你娘后来出手将他赶了走,只怕他还要来闹。我便自卖自身,做了你的嫁妆投靠上门来了,喏,身契在此,你是收也不收罢?” 徐明薇简直哭笑不得,接过身契一看,果然是盖了官府大印的,以天启律法,家奴不得蓄私产,以后那杜明堂就算再来讨要那子虚乌有的五百两,也无从讨要起了,因为连弟媳妇本人都已经是别人家的家产了呀。 徐明薇收了身契,苦笑道,“先生何苦为着那痞子作践自己,上官衙与他对峙了便是。” 再说区区五百两,她们徐家又不是出不起,真不愿意上公堂抛头露面了,私底下了结了,写张两清的文书也能解了此节……徐明薇还未想完,又听房师傅淡声道,“唯小人难缠。这等事又不是那样容易说得清楚的,今日五百两拿了,后日又来拿一千两,给是不给?唯有将他的路都断了,才能放了心。” 徐明薇心想,那也犯不着来自卖自身做了“嫁妆”来傅家啊,在徐家不是住着更舒坦些。这才想到,是了,房师傅必是不愿意白白在徐家受了赡养, 加上贺兰氏也有心在傅家替她多张罗个帮手,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应了房师傅所求罢。 她眼眶便是一热,好容易才镇住了心绪翻腾,展眉笑道,“如此也好,您这一来,学生有不明白之处,也不会两眼一抹黑地没人问询了。眼下就有一件用得着先生的,先生且先坐下歇歇脚。” 转头又对傅恒说道,“我家先生别的且不说,一手好字叫人惊才绝艳,更是描得一手好丹青。有这么一座真佛在此,与其让我帮着挑了,还不如拿来与我先生看了,更得大千先生心意。” 傅恒也是听说过房素衣的名号的,心中暗叹难怪甫一见面就觉着此人气质如莲,原是房怀山之女。听了房素衣和徐明薇的对话,心中又惊又喜,别人请也请不来的,如今倒成了他家的家奴。虽然傅恒也不打算以家奴的身份慢待她,但是知道这人从此以后便常住他家,不得远离了,心情总归是不一样的。因此徐明薇才一提起,他便笑着应了,往书房去挑拣合适送与大千先生过目的字画。 房师傅见傅恒终于走了,才拉了徐明薇双手细细看了,问道,“听你娘说你们两个还没日子圆房,我原本还当他是作势讨好了,如今看来也还有几分真心在。只是我看你眉间一股愁色,可是碰上了什么为难事?” 徐明薇先是摇头,不意将自己还不做准的事情说了,徒添旁人烦恼。但房师傅是哪样人,岂会被她随意糊弄了去,当下便冷了眉眼,说道,“果真是离了些时日便将先生抛在脑后了,旁人皆道人走茶凉,诚不欺我。” 徐明薇忍不住苦笑道,“先生真是折杀我也 !如何作此想,这些日子家中的确是出了些事情,只是如今都已经解决了,其中有些细节学生一时还想不明白,也说不清楚,才不想惹了先生心烦而已。” 房师傅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我知你心意,不愿操累了先生,这份情先生心领了,但这一纸身契并不是做空的,要让我在傅家安心待了,也得寻些事情与我做了才好。” 这话里头倒有几分无功不受禄的意思了。房师傅话都已经说得如此彻白,徐明薇也没了言语,但防着傅恒一时片刻便回转,只相推了过后再叙。 房师傅得了她的承诺,便安心由她安排起住处和用度来,一边又笑,“原是没做过这个的,听你们主仆回话才想起,这自卖自身的也需自称了奴哩。” 傅恒恰好进得屋来,便一耳朵听到了这一句,急忙阻道,“那可不成,先生便是先生,那一纸文书你我皆心知肚明是为着什么写的,哪有昔日先生今日仆的道理?!但在家安生住着便是,万万不可再提这糟蹋人的规矩。” 一番话说得徐明薇和房师傅都笑起来,傅恒还有些懵,不知她们在笑什么。徐明薇解惑道,“呆子,先生与我说玩笑话,你也当得真,还不快些将字画拿上来与先生看了。” 傅恒这才明了,说道,“唬得我一跳,还道你们说真的。” 一边又将挑出的两幅山水和一卷横幅摊开与房师傅徐明薇看了,两幅山水画得全是景山,只一幅是画了红叶缀山林的漫天美景,盛事之下却透着末路的悲凉感;另一幅却是画了山顶片段,却不似一般山顶图取意壮阔,描绘由山顶俯瞰的小图,而是变 换了视角,于一隅古松下望去,幽幽曲径上似有佳人,衣不胜风,倩影疏疏。虽只寥寥数笔勾勒,却让观者心生错觉,似乎那矮风下一刻就会吹起画上人的白色面纱,又或者下一刻,那小道上的佳人便会回转过身来,清浅一笑…… 徐明薇看到这幅画心中一动,这不是那次傅恒偷偷在山顶等了她的光景吗?倒不知他在后头看了这般久……抬头正好迎上傅恒的朝她看来的视线,似笑非笑的兜着坏水,不由得便有些脸红。 房师傅果然挑中了第二幅,赞道,“前头所做看似漫不经心,心境却是悲沉,笔锋便有些滞重了,不甚好。这一幅才叫真个漫不经心,却每一笔都带了灵气,少了练达,虽拙却巧。以大千先生平生所好,头一幅也算是不叫他当场撕了画作,但至多一眼,便不耐烦再看了。后一幅倒能得了他第二眼,若是能再评议一两句,你也不叫亏了。” 说着又看傅恒写的横幅,笑道,“字是好字,可是张狂不止,忘了收敛。拿了他看必叫他讥讽了去,还是自己收着罢。省得大千先生看了只记得气骂,忘了还要帮你看画哩。” 傅恒素来对自己的字是颇为自得的,听了房师傅的赏鉴,一时心里有些落落不快意。他原本就是为了能得大千先生的青眼,才特意做了这卷横幅,只三个大字,“龟虽寿”,不甘碌碌的磅礴自白力透纸背,也旨在点明自己章程的意思。却不料在房素衣这里便先折了。 房师傅也看出他的神色,淡声道,“换做是梁音那帮老夫子,倒是正好合了他们的胃口。别人不说,但瞧你那同期,秦简瑞罢, 可是个与你一般性子的?” 徐明薇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抚掌笑道,“我原也只听说过一山不容二虎,却原来还有一京不容二狂的典故啊。” 若不是还有外人在,傅恒险些忍不住要将她搂抱到怀里好生**一番,叫她这样狭促地取笑自己。如今也只能又气又笑地拿眼瞪了她,心里念着但叫她晚上不好过罢了。 房师傅也是不住地笑,喘气道,“好个狭促鬼,可不要叫我碰上了大千先生,将你这原话学舌与他听听哩。” 傅恒这才惊觉,房师傅似乎与大千先生十分相熟,奇怪道,“房先生与大千先生有什么缘故不成?似是十分了解大千先生的脾气秉性。” 房师傅也不瞒他,说道,“却也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原是家父旧友,也常来家,不嫌了我们小辈聒噪,与家父论书品画时也抱了我们在膝上逗乐,因此还记着些。” 后头是为着什么没了往来,房中众人都心里知晓。一时又惹起了房师傅的伤心事,傅恒和徐明薇便没再留人多问,安排了婆子丫头伺候着先歇下,旁的明日再作打算。 这一日匆匆过去。到晚饭时候,徐明薇去了王氏院子里伺候,詹氏一样不得婆母心意,从头忙到脚,等真能坐下来吃口饭菜,俱已是凉透了。唯一值得注意的大概便是傅宁慧了,先前据说是生了场病,怕过了病气给人,因此一直是在自己屋里用饭的,倒是许久没见她露面了。 徐明薇乍一见到她,眼中自然露出一抹惊讶。傅宁慧极自然地朝她笑了笑,问好道,“有些日子没见着大嫂了,看着气色却是极好的,不像我,出门吹了点风就病倒了。” 第120章 初试探王氏立威 徐明薇点点头,也同她一般柔和笑了,回道,“前些天听说你病了,倒还想着要来看你一看,被回门的事情一拖,便忙得忘了,却是我的不好。如今看你又精神了,心里也是忍不住替你高兴。回头衣裳还是要及时加,多防范着些才好哩。” 傅宁慧又谢她关怀,一来一往的,任谁看了都觉着两人关系处得十分融洽罢。 王氏忙着磋磨二儿媳妇,冷不丁地听了一耳朵她们的说话声,便笑,“还是你大嫂说的对,回头可不许再随着性子闹了风了,惹下偏头疼来总有你好受的滋味!” 回头又问徐明薇,“听说你娘家又送了人来了?这公中的人手开支却是有定数的,前头你家送的那么些人,二房三房的本就有些意见了。娘与你奶说了,到底是娘家送来的人,不好就这样打脸送出去,因此牵扯了娘院子里的来平你屋子里的账目。如今又送人来,只怕你二婶婶三婶婶她们回头又有话说哩。你也知道,这家大业大的,几个月钱虽说是小数目,可人心不平哩,日子久了总要闹出事情来。” 徐明薇心里微讶,才一两个时辰的光景,她院子里的事情王氏却是俱已知晓,而且还没有一番遮掩瞒她的意思……她这些日子看詹氏,已经看出些路数来。 像王氏这样掌控欲特别强的婆母,又是极好面子的,最要不得的就是当面顶撞了。就拿傅铭的妻子詹氏说罢,王氏就是嫌弃她出身不好,又缺教养,才百般看詹氏不顺眼。若是詹氏是个嘴甜的,肯慢声哄了,倒也不失了婆媳相处之道。可偏偏詹氏是个肠子短的,就算当时忍了气恼不与王氏顶嘴起来,面上眼 里也是要带上几分不服之意的。叫王氏看了如何不气,越发要折腾詹氏,硬要她服个软罢。这倒跟她们家里季氏的处境差不多,同样是徐老太太说的一句话,季氏总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扭捏接下,但凉氏却不同,总能哄得徐老太太眉开眼笑的。当时便是要整治她的,事后也就轻轻放下,不做追究了。 王氏此刻连个弯都懒得拐就直接切入主题了,也分明是没将徐明薇放在眼里,只当她和詹氏一样,不过是自己掌上玩偶,任由自己捏圆搓扁的罢了。若是徐明薇不明就里,胡乱与她冲突起来,詹氏在傅家的处境便是她明日的写照罢。 傅宁慧自然是知道自己母亲的秉性的,手里的筷子便是微微一顿,很快便如常夹起菜来,仿佛根本没听见她们的说话声似的。 徐明薇也不是没看着贺兰氏管过家。家里每个院子里伺候的人的确是都有个定数,而且小辈院子里的也不好超过了长辈院子里伺候的人数,这都是惯例。新娘子出嫁的要带多少人,娘家通常也早就打听好婆家家里的情况,才不致于乱了礼数。 徐明薇出门的时候贺兰氏总共给了她四个屋里伺候的大丫头,两个备着做通房用的,两个小丫头和两个婆子,加上老赖家的,统共也就九个下人。比起其他家陪嫁的,其实也不算多了。再说傅恒院子里先前屋里伺候的,除了几个洒扫的杂役和粗使的婆子,其他的都被调往了别处院子。 这样算来人数也没在超标之列,但在王氏口中,就成了二房和三房记恨的对象了。还要她假借了人情拖了大院的账目来“平”徐明薇和傅恒院字的账目……王氏 说的那样真切,只怕连她自己都信了罢…… 徐明薇却是不信的。 但教她开口与王氏争辩?那才是蠢材做的事情哩。因此她只纯真地抬眼看了王氏,略带了些不安道,“儿媳倒不知娘原来为我做了这么多,本是我们想得不周道,却连累娘操心了,实在是儿媳的不孝。” 王氏见她乖巧,满意地眯眼笑道,“那几个月钱也不是为难事,娘也是怕你心思重,知道了心里落不安稳,才一直没跟你们两个提。” 徐明薇柔声说道,“既然屋子里伺候的人多了,娘您看看是不是改天送回去几个?屋里有婉容和碧桃伺候着也是够用了,送了婉柔和婉仪回我娘家?给相公备着的两个丫头还没开脸,却是不能送了回去的,相公似乎还挺中意她们两个的……” 徐明薇话还没说完,王氏连忙拦住她的话头,心里又骂,真是个蠢蛋,娘家的陪嫁家人哪里是能轻易退回去的,这不是叫整个京城的人笑他们傅家的养活不起人吗?!转念一想又觉得徐明薇懂事,要退人也只退自己屋里伺候的,并不曾将脑筋动到贺兰氏送的那两个通房丫头上,倒是个贤惠的。 王氏如此念着,面上便带了笑意,安抚道,“傻孩子,哪里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娘今天说这话给你听,也不是要你遣散了下人的意思。屋里到底是少不了人伺候的,男人在外头打拼了一天,回来连块热帕子都用不上,这还叫过什么日子?!” 徐明薇做出一副纠结的样子,愁道,“可也不能总叫娘自己贴补了,要不我屋里的月钱由我自己出了罢?” 王氏做出几分生气的样子,说道,“这说的什么话, 叫做媳妇的自己出了嫁妆钱养下人,传出去我们家还有脸不有?” 心里却是满意,还晓得要用了嫁妆钱来讨她高兴,比二儿媳果真是孝顺体贴多了。王氏试探的够了,这才解了徐明薇的忧愁,笑道,“娘也就是与你这般说说,统共也多了不了几个钱,也值得那二房三房眼红至此!以后你得晓得,咱家里也就咱们是一条心的,那二房三房可不是与咱们一家的。” 徐明薇听她绕了半天终于绕到正题上,心里松了口气,甜甜笑道,“娘,儿媳知道了。” 王氏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吃饭罢,菜都要凉了。” 徐明薇这才发现,一旁的傅宁慧早停住了碗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上多少是带着几分失望的。心里便笑,这点小路数,她怎会以为自己就能栽了下去?到底是幼时的玩伴,未免也太过小看了自己。 傅宁慧觉察到她的视线,兀得抬头,面色微微一怔,转瞬便又恢复了自然,朝徐明薇笑了笑,夹了一筷子鱼肉到她碗里,笑道,“大嫂,今天这道鱼肉做得极好,你也尝尝?” 徐明薇笑着接下,投桃报李,也夹了一只河虾到傅宁慧的碗里,“我吃着这个滋味挺鲜,你也尝尝罢。” 两人相视而笑,目光和煦,只是各自内里又是怎样一番想法,唯有天知地知了。 从王氏院子里出来,徐明薇只觉得心累不已,想着以后漫长岁月,都要这般掩藏了自己真实心意,与人见着拆招,也是活得挺没劲的。 婉容见她从那边回来了,笑着上前来接过她脱下的外袍,碧桃这次还算机灵,连忙帮着递了家居的宽袍与徐明薇换上了。婉柔端过 一盅翅炖鲍,浅浅一盏汤水,极有巧思地添了几枚枸杞,映着里头雪白的冬笋,色香味俱全便先占了一个色字。 “奶奶先喝口汤润润胃口,后头熬的小米粥也快好了。”婉柔一边递上擦手的帕子,一边劝道。 屋里众人都知道她在那边也吃不好,家里又没另开灶台,便拿熬药的小炉子在后院里起火,也不做翻炒煎炸的,传不出多少油烟来,只炖了清汤薄粥,做些滋补的润养身子。 徐明薇一看到汤里头的冬笋片,倒是奇怪了一声,问道,“都这个时节了,怎的还有冬笋在?” 婉柔笑道,“是房师傅从家中带来的哩,统共也就两根,这家里也没个冰窖,太太说就算送了也存放不住,让奶奶尝个滋味便好。” 徐明薇点点头,也没费心去问贺兰氏有没有另外送了给王氏,低头喝起汤来。才喝一口,便觉出味道不对来了,又问,“可是徐婆子来了?” 婉容便笑,“果真瞒不过奶奶这刁极了的舌头。徐婆子是与房师傅一同来的,不是什么紧要人物,因此一直没在奶奶跟前露脸。晚上这汤水便是她亲手炖的,比婉柔的手艺却是好上了许多,总算没辜负了这鱼翅和鲍鱼哩。” 徐明薇笑她牛嚼牡丹,说道,“你们都当这汤里头鱼翅鲍鱼是宝贝,真正吃的却是这一片冬笋,拿一锅的鲜味衬了它,这一手本事,在我屋里做个药炉总管,也是屈才了。” 说得婉容她们都笑起来,忽地听到外头傅恒远远问了一句,“说着什么话呢,还没进门便听到你们在笑?” 说着,人已经转到了门前,又抽动着鼻子闻了闻,好奇道,“这后头炖的什么,这样香?” 第121章 欲作乱雪团搅局 徐明薇连忙上前接了他的袍子,一应换衣净手地伺候了,才接过婉容递过来的汤盏,淡声道,“自己在外头吃了好的回家,倒问起我们来了。喏,也不是甚么好东西,一碗汤罢了。” 傅恒并不是那等精于食脍的人,也没留神碗里的到底是些什么,闻着极香便是,三两口喝净,连着里头做提味的汤料都吃得干干净净。 婉容她们想起徐明薇刚刚说过的牛嚼牡丹,心里发笑,面上又要忍,自觉幸苦,便扫了碗退下了,留了徐明薇和傅恒两个在屋里说话。 傅恒哪里没看到徐明薇和几个丫头脸上的神色,等婉容她们都走了,捉了她到身前逼问了,“你这一肚子坏水的,又背着我与人编排什么了,不拿你家男人正经看待了,原是要等着我来收拾哩。” 说着便往她身上呵痒痒,徐明薇最受不住这个,边躲边逃,一不留神就被他逼到了床边。只见那一对莲足生得娇小可人,傅恒心中一跳,正盘算着今晚定要脱了她的鞋子好生看看,哪知床上忽地跳起一团白色毛球,喵得一声拖长了就要往他门面上抓来。要不是他反应快偏头躲开了,脸上险些被抓出花来。 傅恒正要摸了匕首来刺,却听得他那小媳妇惊喜地叫了一声“雪团”,心里才松下弦,原是她养的猫儿。倒是个知道护主的,刚刚当他要欺负自己主子,才跳出来抓人哩。 傅恒看着亲亲热热的一人一猫,暗叹可惜,本来也的确是想着要“欺负”她一番的,哪想着撑腰的这么快就来了。 外头婉容她们磕着瓜子正闲聊,听到 雪团惊怒的一声长喵,才想起刚刚忘记提醒徐明薇,雪团也跟着房师傅一起来了。几个人面面相觑,只希望雪团给里头两位主子的“惊喜”,会是喜大过于惊罢! 傅恒先前就听说过她有养猫,对雪团倒是不陌生,见它生得通体雪白,圆胖圆胖的,十分可人,便起意伸手要去摸。不料雪团一扭头就朝他哈气,做出要咬他的姿势。徐明薇连忙将雪团抱开,朝傅恒满是歉意道,“小东西气性大,轻易不让人摸的,等你喂它几次,与它混得熟了,才肯让你碰的。” 傅恒并不在意,心道,难怪小郡王说猫似女子,都是要好生哄了才能上得了手的。一时又觉得脸热,怎地无端端想起这混话来。 等他醒转过来,雪团已经被徐明薇顺毛顺得满意了,嗅到蒸鱼的味道,甩着尾巴往后院去了。 “你这猫儿也是下午一起来的?没人说一声,刚刚也唬了我一跳哩。”傅恒半真半假地抱怨道,眼睛又粘在了徐明薇的绣鞋上头,转不开来。 “丫头们大概忙忘了,屋子里也就这么些人,手上做着事情转个身便忘记了也是常有的事情。刚刚也是唬了我一跳哩,改明儿我再说她们,也是紧紧弦的时候了。”顺着这个话题说开,徐明薇将晚饭时候在王氏院子里的对话也跟傅恒提了,笑道,“我们屋里的开销用度,却让娘分担了,我这心里颇过意不去的,自当是我们做子女的孝敬了长辈才是。” 傅恒听了皱眉,王氏心里打算的是什么他自然清楚,他们屋里开销多大,他心里并不是没有个底的, 也不至于到了要长辈掏了私房平账面的程度。要说自个儿媳妇跟二弟房里的那个一样不听管教也就算了,偏偏他冷眼看着,徐明薇待王氏一直恭敬有加,背后更不曾吐露过半句不满。都这样懂事听话了,他娘还不满意,拿她当外人一样防了,这样做家人又有什么意思? 但他毕竟还是王氏的儿子,没有拆自己老娘台的道理,干笑道,“娘既然说了无妨,便是真的无妨。你也不必往心里记了,左右差不了多少个钱,我们这屋里人手也是够紧的了,再无可削减的。你若还是放心不下,明天我去与娘说,多出来的银钱从我账上支了。你呀,看着屋里该添的人手也尽管添,没的让事等了人的道理,好好一个家,为着几个月钱不用人了,说出去都要叫人笑话的。” 徐明薇就等着他这句话,抬头朝他笑道,“还是夫君说的有道理,我这心里也就有了底,日后碰到事儿了知道该怎么处置了哩。” 傅恒眼里带笑,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带到床边坐下,说道,“既如此,你该不该好好谢谢我?” 徐明薇心里暗骂这坏胚子不知道又打了什么主意,玩笑道,“做人相公的,养家糊口不是应当做的吗?” “那做人娘子的,也该尽一尽自己份内事了吧?”徐明薇还没反应过来,傅恒便将她往床上一推。 幸亏到最后傅恒还记着他做出过的承诺,并没将徐明薇剥完整了。说实话,他倒不是不想,怕的是自己忍耐不住,食言而肥。 徐明薇两胳膊酸的,半天才缓过劲来。自觉做这事也实在太累 人,要不是傅恒长得还算赏心悦目,脱了衣服一身腱子肉也十分有可看性,她才不愿意被他半哄半骗地做了这等事。不过要哄了男人甘心情愿地听自己的话,夫妻之间这等事总是免不了的。他们像这样循序渐进了的也好,免得新婚夜两个陌生人连彼此鼻子眼睛都还没看清楚,就糊里糊涂地睡了。 傅恒的渴求得到了满足,更显得体贴起来,起身唤了丫头送热水,又挤了帕子来让徐明薇擦汗什么的,简直不要太殷勤。 徐明薇心里发笑,贺兰氏说得没错,男人一旦得了想要的,便好说话了许多哩。两人折腾过一阵子,总算能歇下来睡了。傅恒自忖与她亲近了些,这晚倒是抱着徐明薇睡的。好在两人都已经有些习惯了夜里身边多一个人,又的确是累了,沾了枕头不一时便睡得熟了。 第二天早晨又是傅恒先醒,这次他却没有照例去外头晨练,而是静静地看着徐明薇的睡颜,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婉仪进来叫人的时候,显然没料到他这个时候还在,先是吓了一跳,看傅恒满眼温柔注视着徐明薇的样子,又是艳羡又是心跳不已,若是他肯拿半分这样看了自己,便是立时死了,她也甘愿。 傅恒听到动静,抬眼往婉仪这边看来。等他看清了来人是谁,眉头便是一紧,不悦地轻声斥道,“你先出去。里头叫人了再来。” 婉仪有心想多看他几眼,却也无法,只好回转出来。见着婉柔立在门外,脸上正挂着不阴不阳的笑脸,忍不住开口怨道,“爷还在里头,怎地你也不事先提 醒我一声?” 婉柔啧了一声,挖苦道,“有些人不是巴不得要往爷身上粘了,我才好心成全了没跟着往里头挤,如今倒怪起我来,好没道理,果真是好人做不得哩。就像奶奶这样的,拿丫头当姐妹一样疼了,回头倒养出个白羊狼来。” 婉仪气苦,偏嘴巴上又说不过她,还端着热水便跺脚跑了。 婉柔朝她背影恨恨地啐了一口,骂道,“吃里扒外的贱骨头!” 留神听着里头叫起了,婉柔连忙捧了另外备下的热水往里走。 这回傅恒已经穿好了衣服,只怕也是在防着婉仪再进来跟不要钱似的看他哩。婉柔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便忍不住想笑,亏得她们屋里的这位爷也是个端正的,并不是那样不管香的臭的都往床上扯的浪荡子。婉仪那点心思,只怕是要竹篮打水,镜中捞月。她们这些做姐妹的也不是没尽力拉她一把,可惜有些人贱惯了,任十匹八匹马拉了也是没用。各人业,各人担,总之无愧于心便是了。 徐明薇并不知先头婉仪还进来过,见着婉柔心里还奇了一声,怎地今早就她一个人来了。但当着傅恒的面,她也没多问。两人收拾妥当,一起往王氏院子里去请安。不巧的是,王氏头风又犯了,薛婆子笑着送了他们出来,连着早饭也是回了自己屋里用。 傅恒心里记挂着访师的事情,在屋里坐过一阵便起身走了,临走的时候还朝徐明薇嘱咐了一句,“房先生刚来家中,只怕还有不尽满意的,与旁人也不好说,与你却是说得的。你今日得空了便去看看,莫要怠慢了先生。” 第122章 赠雪蛤暗中调包(上) 徐明薇连声应了,送了他出门,估摸着房师傅这时候也该起了用过早饭,便让婉容她们带路,往后院而去。 房师傅的住处离徐明薇他们的院子并不远,虽是排在了后院,并不与傅恒的通房们毗邻着,而是单独隔出的一个清净院落。小是小了些,比不得在徐家的排场和用度,收拾得倒也干净,前屋后院的还种了好些翠竹,想来日后在这其中架了古琴,焚香抚琴,也是一桩风雅。 徐明薇看着外头,心已放下一半,里头得了通传,早就有小丫头立在院门口等了她,笑嘻嘻地领了人往里头走,一边嘴里还叽叽喳喳地不住说话,跟个黄鹂鸟儿似的,倒是给这清净院落添了不少生气。 “便知你要来,早在这里等着了。”房师傅见了徐明薇,浅笑着招呼了她坐下。 徐明薇自然是先问了她在傅家还住不住得惯,开口又觉得抱歉,说道,“委屈了先生居与此地,地方比着家里着实紧张了不少。” 房师傅摇头说道,“既是自卖了自身的,本该往大通铺住去哩,你再要说这话,我可不敢住了。” 徐明薇闻言也是笑,“便听先生的,以后不再提。” 说着朝婉容看了一眼,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徐明薇说道,“婉容,要给先生过目的作业我又忘在偏厅里了,你便多跑一趟,去替我拿了来。” 婉容看她一眼,猜到她是要借故打发了自己去,便笑着拉了房师傅屋里伺候的小陶,说道,“奴一个人去多没意思,小陶妹妹也随奴一起去了,出来的时候徐婆子正要蒸了米糕,若是熟了带一盒子来与先生尝尝,岂不美?” 小陶立刻便被她说动了。两人 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房师傅关好了门,才回身问道,“昨天你吞吞吐吐的,倒叫我担心了一宿,眼下也没外人在,还不痛快说了?” 徐明薇这才将绿珠红珠之事的前后同她细细讲明了。 房师傅淡声道,“世上便是有这样的人,绊你一脚罢,她自己也没得什么好处,图个心里乐呵,自个人高兴。若是碰上了那等损人利己的也好对付,偏偏这等最是棘手,跟条毒蛇似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钻出来狠狠咬你一口,防不慎防哩。” 徐明薇说道,“学生心里虽是疑她,但初来乍到的,傅家二房和三房的为人也不清楚,指不定这事或许也与她没甚么关系,毕竟还没找到什么确切的证据罢。” 房师傅点头道,“有这样的心思也是好的。但你既然对她不可尽信,平日里该盯着看着的,还是要抓紧着盯好了,没的被人算计了都不清楚哩。” 房师傅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事情终究是发上在傅恒的后院里头,二房三房的人只怕是串个门子都没那么容易罢?这事多半还是傅宁慧背后教唆的,那孩子她也曾经见过一面的,看着无比妥帖的人儿,现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也是她多年打雁,竟失了准头,叫雁啄了眼了。 “她既然与青梅有过联系,总有些蛛丝马迹可寻的。回头我替你再看看罢,这院子位置挑得好哩,进出全看得清楚。”房师傅说道。 徐明薇摇头,“我娘是送了先生过来颐养的,没得为了这些小事费了心神,才是学生的不是。有过前头这两条人命,想必她们一时也不敢再动,要蛰伏些日子。我自己慢慢查了便是,再者不过是个小小通房 ,连个妾都不是的东西,身契也还在我娘手上捏着,量她也翻不出天去。” 房师傅没做声,徐明薇心知她性子固执,拿了主意的也很难说动,只好作罢。犹豫了片刻,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将压着心里许久的疑惑说了出来。 “你是说当时在屋里闻到了些许香味,却又不是熏香?”房师傅有些讶异,并不觉得徐明薇是小题大做了,相反,十分重视地问她道,“绿珠红珠死得也是突然,你既然是觉着这味道不对劲,那必定是心中有所疑虑。那味道你可是在谁身上闻到过?” 徐明薇摇头,那味道并不像普通熏衣物的,她搜刮了一回,印象中没一个人对得上号。 “既然不是衣物上的,可是在谁家的屋里闻到过?”房师傅又问道。 徐明薇仍是摇头,见房师傅的神色,笑道,“前后我也是想了多遍,想到后来都觉着是自己错觉了。这等事也不是要它想起来便想起来的,或许哪天忽然就对上号了也说不定。” 也只好如此。这时小陶和婉容却是提了米糕回来了。婉容见她们神色便知该说的已是都说了,因此放心去泡了热茶来配米糕。屋里也只有小陶还浑然不觉,只专心夸了徐婆子手艺如何如何的好,又催着房师傅趁热尝了味道。房师傅听着十分头痛的样子,徐明薇便心中忍笑,原来要治她家先生,只一个话唠便够了呢。 徐明薇这天在房师傅屋里消磨了大半个早上,到已时左右,王氏屋里的婆子竟来找,也不肯说了是为着什么,只笑眯眯地请了她去。 房师傅说道,“既然是你婆婆来找,自便便是。” 起身笑着送了她们出门。离得老远了,那 婆子还在不住往回看,再三叹道,“到底是沾过墨水的人家来的,连笑起来都跟别人家的不一样哩。” 婉容便笑,有意逗弄她道,“奴却不知这笑起来都与别人家的不同是个什么不同法,嬷嬷与奴说说呗。” 那婆子啐她道,“谁个听不出来,你这小丫头背地里笑话老奴呐!老奴没正经认过几个字,却是识得认字的人的。大少奶奶家的这个老妈子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个文化人。” 徐明薇听着那老妈子三个字觉着刺耳,也不好与她认真计较了。好在这一路说着,转眼已经到了王氏的院子。进得门去,除了王氏以外,二房的焦氏,三房的梅氏也都在,几个小辈的媳妇儿皆肃目敛眉地站在底下,气氛凝重,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正当她心里暗自合计之时,王氏慈眉笑了朝她招手。看样子倒不是什么坏消息,而且这好事还与她有些关联哩。徐明薇心里稍安,乖巧地走到王氏跟前行了问安礼,柔声问道,“娘,您叫儿媳来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二房和三房的夫人又羡又妒地拿眼细细打量了她,这样合意的儿媳妇,怎地就便宜了大房的,真是叫人高兴不起来。 见徐明薇在人前这样恭敬温顺,王氏满意地点头道,“叫你来倒不是为着别的,你瞧瞧,这是你娘带给你的信,说是你六姐姐有喜了,刚出了三个月哩。” 徐明薇接过她递来的帖子看了看,上头果真提到了徐明梅已经怀有身孕的喜讯,一时也是忍不住为她高兴,欢喜道,“梅姐姐真是好福气,娘,儿媳能去王子府上看看梅姐姐吗?娘家说后天便要收拾了程仪去贺喜哩。” 王氏拍拍她的手,眯眼笑道,“好孩子,你婶婶们也是为着这事儿来的,程仪的事情你自不必担心,管事的会去料理。这大喜的事情,多一个人去贺喜便是多一分喜气,你回头与你娘回个话,咱家几位太太少不得也要厚着脸皮搭一趟顺风车子,与你们一道儿上王子府贺喜去。” 徐明薇稍稍一愣,傅家的也都去?但想着贺兰氏既然明着送了帖子来,便是料准了可能会有这样的局面,应当也是不打紧。因此接着怔楞的当儿速度调整了过来,反而做出欣喜的样子,乖巧道,“有娘和婶婶们一块儿去了,才是更好哩。” 王氏满意地点点头,又让婆子捧了一小木盒的雪蛤上来,示意婉容接过了,才说道,“你六姐姐是个有福气的,你也当学学她,等过了生日,该准备的也得准备起来了。这都是咱们自己庄子上捉的林蛙抽的油,你拿回去与你那婆子好生交代了,隔水蒸了便是,里头还有些黑膜可得嘱咐她除干净了,莫要偷懒糊弄了你。” 徐明薇谢了赏,心里便笑,真是时时刻刻不忘提醒她,她们院子里做点什么事情她都心里清楚得很哩。 徐明薇一言不发地回了院子,婉容见她心情不好,留了热茶便自己转去了后院。随手将王氏赏的雪蛤给了徐婆子,正要交代一句,徐婆子倒咦了一声。婉容见她神色有异,奇怪道,“可是东西有什么不对?” 徐婆子摇头道,“是林蛙油不错。老奴只是奇怪咱家收货的人不仔细,怎会将这陈货收了来?雪蛤虽名贵,咱家又不是吃不起的人家,往常都是照着最好的收来家,可别是管事的从中捞油水,蒙骗了主子罢?” 第123章 赠雪蛤暗中调包(下) 婉容心里一颤,装作无事,将那盒子雪蛤拿了回来,淡声道,“还是嬷嬷眼睛毒辣,连这陈货都看出来了。刚刚奴忘了跟您说一声,这是奶奶小库房里翻出不要了的,奴见着东西还是好的,觉着扔了可惜,才想托您开个小灶,隔水炖了好叫咱们也滋补滋补。” 徐婆子仍是摇头,说道,“这东西可放不住。您想想啊,虽然是晒干了的东西,那腊肉可还是浸了盐沫子的哩,放这天气试试,还不是存不住?就算搁地窖里头也带一股油味,失了鲜香。这东西该扔了还是扔了吧,就奶奶待您那热乎劲儿,燕窝也吃得,何苦贪口这几块烂干肉。” 婉容点头应了,又嘱咐了徐婆子一句道,“回头奴再去库房里头翻了新鲜的,照您说的,这会儿不吃了也是放废了,您也别跟旁人说嘴了,自家的东西放着烂了扔,多少不是什么好听话。” 徐婆子自然应下,开口道,“这个您尽管放心,婆子在这家里头也没什么个好说嘴的人,再说太太既然送了老奴来陪着奶奶,老奴自是晓得哪个才是正经主子的。”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样容易,一点就透。婉容也不管徐婆子到底信不信这盒子雪蛤的出处,反正有她这句话就够了,正打算去央婉柔开了库房找新鲜的换上,却被徐明薇逮了个正着。 徐明薇心思那样细致的人,见婉容去了一趟后院手里还拿着王氏给的木头盒子,便知道有些不寻常。 婉容心知瞒不住她,就将徐婆子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原本还担心徐明薇听了生气,没想到她反而轻笑了一声。 奶奶这是气糊涂了吗?婉容心里想着,也不敢问,只屏息听了徐 明薇的吩咐。 “你做得很好。就同你想的一般,让婉柔去开了箱子将东西翻出来炖了吧。回头记得多放些红枣,好去了腥气。这东西我是不爱吃,取用未免太过残忍,便都赏了你们罢。回头不要让人再采买了,吃多了对人也不好哩。再还有,让徐婆子仔细看看,咱们还有那些东西都是存放不住的,都早些吃了罢。在家万种方便,带到这里才知道不好放置哩。” 徐明薇吩咐完,又想起来王氏给的还没处置,随手扔到了茶房的小炉子里头烧了。多矜贵的东西,也值得这样来寒碜人!也就古代存放不易,显出这林蛙油的难得来。放在她那个时候,就算每周炖个一两次也不过二十来块钱。她有个同事十分爱吃这个,结果后头体检的时候查出了小叶增生,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也够烦恼一阵子的了。 雪蛤这段小插曲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过去了,徐明薇也没太放在心上。反正婆婆这种生物,再好也不是亲妈,放面上敬着远着便是了,不必抱了亲如一家的幻想,自然也没那样受伤。 但她心里也奇怪,王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送她一盒子陈年的雪蛤是个什么意思?她们家刚刚有了徐明梅那样的喜事,照理说就算傅家不是二皇子党的,也该是与有荣焉,正是紧着巴着她的时候,不然也不会硬要跟着她去王子府了。如果这并不是王氏的本意,而是其中有谁偷偷动了些手脚呢? 徐明薇好笑地摇头,觉得自己大概是快得被害妄想症了。傅宁慧这样做与她自己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要费这些力气做什么呢。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天深夜里,远在大房的另一 边院落,傅宁慧正低声问了静莹,“徐明薇那边,晚上可有声响了?” 静莹轻轻摇头,同样压低了声音回答道,“不见有什么响动,她院子里忽地紧了起来,安插的婆子只能在外门转悠,打探得并不真切。” 傅宁慧面上闪过一抹冷笑,说道,“如今才知道起防,却不知道防的是哪个哩。也是她的运气好,上次叫她脱身逃过了。罢了,让婆子歇着吧,因着绿珠红珠的事情,连青梅那头也不好再去了,省得让她起了疑心。这根刺多少是安插下了,我倒要看看,她在我娘我哥跟前装贤良文淑能装到何时去。” 静莹领了吩咐下去,回头看看还在灯下捧了书发呆的主子,也是一声叹息。好端端的,连着她们也一直以为会跟着姑娘住到郡王府去,不想半路杀出个杨瑾希,竟叫人不明不白地截了糊。姑娘相托了多年的心思,又岂是说要收回,便真的能收得回的? 也难怪姑娘这几年心思越发重,脾气也多古怪,却都是小郡王害的。男人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嘴上说着一套,背地里做着一套,全是哄人来玩的哩。为着这么个好东西,姑娘舍弃了大公主,也舍弃了徐家姑娘,不想到头来却是这样一个结局,也是造化弄人。 只是静莹不太明白为何自家主子揪住了大少奶奶不肯放,心里也只是猜想约莫大少奶奶在小郡王和杨家这场婚事中做过什么手脚,让姑娘知晓了,才处处不得意,要针对了她。 静莹只猜对了其一,却不知其二。 傅宁慧根本不知道贺兰氏替杨应两家牵过线,记恨徐明薇,却是慢慢积累下来的。因着应子肖在花园中为她摔过一回,傅宁 慧心里一直十分在意,早将徐明薇当作了假想敌,别人不拿她们做比,她自己也要默默比上一回。尤其是进宫伴读的那些日子里,她每每费心去营造了的,徐明薇漫不经心便得了旁人的欢喜,叫她如何能够不意难平? 偏生到后来又出了北狄求娶大公主以开和谈的事,若是大公主逃京,那北狄和天启之间就免不了一战。而应子肖他们也不知道在杨家听徐明薇说了些什么,不止是他,竟连她一向眼高于顶的哥哥傅恒都对徐明薇赞叹有加,相约了一齐赴边线抗狄!打战岂是儿戏,更何况他们几个别说是没提刀杀过人罢,就是连只鸡都未曾亲手宰杀过,谈何杀敌报国?! 无奈之下,为着兄长和意中人能免去战伐之苦,傅宁慧将大公主的下落透露给了父亲傅宏博。为此,她不止失去了大公主一个朋友,连着周家的,左家的,杨家的,哪个能瞧得她起?受人唾骂便唾骂罢,好歹傅恒和应子肖是留在了京中。可他竟转身就要娶了别人!还是杨瑾希!连着她最讨厌的徐明薇也要嫁进她们家来! 她犯了什么错?要与她这样牵扯不清?京城的男人难道都死绝了吗,谁个不好嫁,偏偏要嫁进她们家来?!傅宁慧只声冷笑,嫁来便嫁来罢,但有她的一天好日子,便没有徐明薇的一天好日子! 这一天晚上傅恒并未回家来,只托了秦简瑞家的老仆捎了句口信。原是大千先生爱才,与之相谈甚欢,竟不舍得放了人回来,合着秦简瑞三人一晚上喝得酩酊大醉,及是尽兴。眼看着一时半会儿也醒转不了,索性留宿在了秦家老宅,又怕家里人担心,这才使了人来报。 徐 明薇让婉容收拾了两身换洗衣物,连着傅恒常用之物一并拿包袱皮裹了,又递了一锭银子与那老仆买酒菜吃。谁想那老家奴并不肯要,还是婉容拿话堵了,才将将拿了,团在手心里一会儿摸袖袋,一会儿摸荷包的,仿佛那银子烧了火,拿着烫手似的。 徐明薇便笑,“我家那一口子指不定还要在您家叨扰上几天,这又是吃酒又是闹腾的,总不好让你们白忙乎了。您要是不收,我这心里才叫一个不安哩。” 那老仆连忙躬身让道,“可经不起这一个您字,少奶奶唤老奴一声老李已是高看。如此老奴便去回了少爷,说是已经知晓了罢。” 徐明薇想了想,又将人拦住了,嘱咐道,“但等爷酒醒了,还望老李叔能提个醒,说是后日家中要往王子府上去看王子妃,问他要不要一并去了。若是去呢,还得早些回家来。” 老李满口应下,拿了换洗的衣服包裹,由碧桃引了出门。 一夜相安无事。到次日傍晚,傅恒果回转家来,酒色旁气的,显得有些憔悴样儿,但眼角眉梢都是飞着的,快活肆意的很。 徐明薇见了便笑,这厮在秦简瑞家过得畅快极了,分明还是乐不思蜀的模样。 “如何赶得这样急?也不甚大事,你在秦家顽了也无妨,左右也都是些女眷内事。” 婉容上前要接傅恒换下的外衣,却被他拦手支开了。徐明薇撇着嘴,上前接了袍子,又转身去挤热帕子,半真半假地埋怨道,“这出一回门,得大千先生一句赞,回来连丫头都伺候不得了,非得要我亲自动了手。” 傅恒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这回却是连帕子都不接了,只闭眼仰着脸等着她来擦。 第124章 见王妃女眷上门(上) 婉容看两人脸上都是带了笑,颇显亲密的样子,微红着脸牵了碧桃的手从屋里退了出来。傅恒显然也是听见了她们离开的脚步声,越发胆大,一把将徐明薇拉到膝上坐了,拿手指指自己的脸,狭促道,“可不是端了身价?这脸如今也是自己都洗不得,要你亲自来擦了才成!” 忽地离他这样近,傅恒身上暖烘烘的,呼吸间,两人气息几近可闻。徐明薇只觉脸皮发烫,伸手去探,反而摸到了傅恒的手。她吃惊抬头,却见傅恒正迷离了双眼幽幽地望着她,深若古井。 徐明薇正不知了所措,胸口上微沉,耳畔便是他闷闷的笑意。 “你脸儿这样红,心跳得这样快,我自是不用问你,也知你想我想得狠了。” 徐明薇便要抬腿踢他,反而被他勒住了小腿肚子,顺着绢裤爬了上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傅恒才停住,笑着接了她的帕子揩手。见她微闭的星眸中闪了泪光,总算起了几分怜意,将徐明薇搂入怀中揉着背细声哄了。 “小东西,才这么点花样便受不住了,等你过了生日,可又怎生得了。” 徐明薇听得一阵恶寒,浑身起腻,小东西,呵呵,杀伤力堪比磨人的小妖精。可惜她抖得连舌头都捋不直,方才那一阵简直如同要死一般,那种浑身欲求都被人捏在掌心的滋味实在太过可怕。她现在浑身上下无一处是干的,里衣尽湿,额发更是被汗珠浸透,一缕一缕的,黏黏腻腻粘在颈侧。 反观傅恒,却是那样风轻云淡地隔岸站着,看着自己上下沉沦…… 徐明薇猛然间便清醒了过来。 傅恒还以为她冷,拿过 一旁几上放着的袍子与她批好了,又俯身在她鼻尖上轻轻啄了一口,低声道,“你在这处坐着,我去叫人送了热水进来。” 徐明薇浑身没力气,闻言只轻轻点了点头,低眉垂首,掩住一肚子的心事。 热水很快送了进来。光碧桃一个人便扛了两大桶水,倒叫傅恒留了心,记起前尘旧事来,恍然大悟一般,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徐明薇离得远,没有听真切。碧桃听得分明,却是说自己多吃了他家这么多顿饭,原来都换这个上头了。顿时两颊一红,碧桃又怨又嗔地瞪了一眼傅恒,跳脚跑了。留婉容一人还在净房里头倒热水,忽地不见了帮手,还念了几句碧桃靠不住。 匆匆洗漱过,徐明薇这会儿总算活了过来,嘱咐着婉容明早卯时便要叫起,又提醒了一遍莫要忘记了让徐婆子备下糯米薄荷凉糕。 婉容捂嘴笑着应道,“这些下午便做得了,正在井水里凉着呢。误不了明天的事儿。” 徐明薇便挥手让她下去了,自己坐在床上晾头发。先前已是用熏笼熏得半干的,这会儿坐着边看了书等了,正好。 傅恒觉察出她隐隐的态度变化,也只当徐明薇小女孩心性,害羞了罢。便挑了本书也拥被看了,两人这般坐着,倒也安静。傅恒偶尔从书页间抬头,却见她乌发拢散,懒洋洋地斜了身子,露出颈间一片雪白肤色,教人馋得挪不开眼,一时便猛吞了口口水。 徐明薇听见动静,只眼朝他看来,才知自己险些春光外露,小心拢了衣襟,生怕又将他招来。 傅恒见她知觉,摸摸鼻子笑着转头,却是起身去梳妆台上拿了 徐明薇的梳子来,又来按住了她肩膀迫使她翻过身来躺下,安抚道,“夜深了,再看也是伤了眼睛。再者明日还要早起,我与你梳了头,便好睡下罢。” 徐明薇如此才放了心,可惜傅恒不是个惯于伺候人的,直接从头顶上往下疏通头路,力气又用得大,险些扯下她头发来。她又是习惯了忍耐,不愿喊痛的人,等傅恒发觉梳子上卷了好几根断发,才后知后觉自己弄痛了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平日里她是怎么替自己梳头的,才找到入手之道,从底下梳起,等到全梳开了,才重新从顶上开始往下梳。 徐明薇巴不得他早些梳完,傅恒却是极爱她这一头乌发,梳了不知几遍。最后竟舍了桃木梳,拿手拢住了,慢慢按到头皮上来。大约是他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徐明薇渐渐失了心防,原是留了一分力靠在他腿上的,到后来越发放松,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醒来却是已经窝在了傅恒怀里,轻轻倚靠在他心口的姿势,是那样亲密,她有那么一瞬的失魂,忽地听见婉容进来叫早的脚步声,淡了脸色与傅恒隔开些距离,自己先掀了帘子。 婉容被她吓了一跳,低声道,“奶奶可是要起了?离卯时还有一会儿呢。” 徐明薇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婉容当她还有几分起床气,也没在意,帮着穿妥当了上门做客的衣服,才听到里头傅恒起床的动静。 婉容心想,今日倒是奇了,竟是徐明薇先起的。正待上前服侍了,傅恒却道,“这里用不着你了,去传了早饭罢。” 婉容看了一眼徐明薇,见她朝自己不着痕迹地轻轻 颌首,这才转身去了厨房传早饭。 傅恒自是熟络地站定了等着徐明薇替他穿衣,但见她今日板着张小脸的严肃样子,一会儿便要出门做客,也不好乱了她的衣裳首饰,因此这回倒是老老实实地配合着穿戴整齐,并未做巧。 一番忙乱。将将吃歇了,王氏那边就传了话来,让各院的在正门门房处等了,不时便要乘了马车去王子府。 徐明薇自不敢怠慢,恐叫人说了嘴去,施施然提了个红木盒子,让碧桃捧住了,里头是要送徐明梅的一套苏绣的百子图,并不贵重,图个好兆头罢了。 傅恒见她一整个早上都紧着眉眼,牵了她的手揉了揉,宽慰道,“便是做了王子妃,也是你的六姐姐,有什么好怕的,但去了无妨。” 徐明薇抬眼看他,摇头道,“却不是那样的怕。一别半年多,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又怕知道她过得不好。” 傅恒失笑,说道,“这又是什么道理?你们女人家就是爱多想,你六姐姐贵为王子妃,又怎会过得不好?” 徐明薇知道与他说不通,他们这些男儿家的,地位与权势与他们来说便是好与不好的标准,又怎知悔教夫君觅封侯的苦楚。当下也只点点头,让步道,“的确是我胡思乱想了。六姐姐如今也是要当娘的人了,也该是过得好的。” 傅恒听出她话里的敷衍意味,心底不以为然,但见她不欲与自己起了争辩,他也就顺着台阶下了,将这话抛过脑后。与家人在正门口汇合了,分派齐了马车,一时浩浩荡荡地往王子府方向而去。 傅家人到得晚,徐家的却是已经到了的。王氏显然是料 足了时辰掐着点来的,这样便不显得她们这些人来得唐突了。毕竟这一堆子人里头,真正与王子妃徐明梅有关系的,也就一个徐明薇。她们可不是徐明梅的什么正经亲戚,连着姻亲都靠不上罢。 门房恭敬地引了客人进院子,便有婆子们来接,却并不是直接带着去见了王子妃,而是将王氏她们引到了花厅闲坐,贺兰氏和季氏等人也皆在座中,正轻吹了茶水等了王子妃出来见人。 王氏心里便是一松,连着王子妃的生身母亲都在这儿等了,却也不是怠慢了她们。于是拉着徐明薇打了笑脸迎了上去,与贺兰氏两人一口一个亲家母的,那亲热模样任谁见了都觉着徐傅两家交情匪浅。 贺兰氏也不介意王氏拿自己做了敲门砖,与王氏说话的间隙偶尔看一眼徐明薇,又看看傅恒。徐明薇看着又是长高了些,连着身形都愈发有了几分女儿味道。贺兰氏便拿眼轻笑着看了傅恒,她这好女婿虽然没将肉吃到嘴里,却也是要舔化了的,只怕肚里要馋得不行了。 傅恒叫她那间或两眼瞧得脸皮发烫,偏生连躲都无处躲,那叫一个煎熬难当。 好在贺兰氏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徐明薇身上,与王氏客气道,“我这孩子,原在家宠惯了的,可有做不好的?莫要给她留了面子,好生教了才好哩。” 王氏便笑,真真假假地夸赞道,“再没比薇儿更好的孩子了,又听话又懂事,屋里也排落得清清爽爽的。他们两个小夫妻也是天天有说有笑的,和美的很,还有什么教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放心的?且放了手便是,但有吩咐的,无一不从哩。” 第125章 见王妃女眷上门(下) 慕容氏难得插了一句嘴,笑道,“原来在家倒不知薇儿这样能干,可见这女儿家的也同男儿一般,要成了家才是真的长大了哩。” 她这话一出,连着季氏都听出几分不是味道来。贺兰氏说自个儿女儿在家被宠坏了,什么都做不好,这等谦辞也只得她这个做母亲的说的,旁人说了,倒成了徐明薇在娘家时真是那等不贤惠的,坏了她名声哩。 贺兰氏听着皱眉,还未开口,四房的凉氏便打了扇子笑道,“三嫂嫂显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哩。薇儿出门前这几年的冬至和新年,哪样不是她们几个姐妹一起携手做了的?便说这前年的腊八粥,您不是还夸过梅儿和薇儿选的好器皿,盛在白玉碗中格外有落梅的意境吗?” 凉氏这一席话不仅将落在徐明薇身上的话头圆了回来,还不着痕迹地赞了一把徐明梅,既落了王子妃的好处,又讨了贺兰氏的人情,却是一箭双雕,打的一副好算盘。 王氏心里便笑,这家中四个媳妇子儿,两个凑在一块儿便是一盘大戏,如今凑合齐了个马吊搭子,还不热闹得紧!徐家三房慕容氏早听说是个浑人,如今见着果然尔尔,倒是四房的凉氏,原只知她也是大家出生,与大房并不得意。如今看来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至少在面上还是很愿意维护家里人的名声的。 徐明薇在边上看着贺兰氏她们几个高手过招,直呼过瘾。大概应了那句与人斗,其乐无穷罢。来往的一句话里头都暗藏了三五个机锋,一时会心不到,就叫人嗤笑了去。可谁也不嫌这样拐弯抹角说话的累,你讥我一句,我便还你一笑,但看谁的高杆,叫人听了心里恨得 暗暗咬牙,却又不落了斯文和姿势。若是学那泼妇骂街的干脆劲儿,在内宅圈子里才叫跌了位份,粗鄙得叫人看不起。 慕容氏被凉氏堵得一噎,那一句“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原本是用来说学子好学专注的好句子,用在不能科考的自己身上,却是分明在讥讽她不通庶务,只假道学地做了表面文章哩。正待讥辩了回去,宫人传出话来,说是王子妃不时便来,让众人整了衣冠,男客回避至后厅,二皇子便在其中相等。 花厅中小小骚动一阵,婆子丫头们连忙上前验看了主子们的打扮,连着裙摆上的小褶子都要捏得齐整整的。季氏忍不住心想,这些夫人往常也是不大看得起她,如今却是要对着她的女儿毕恭毕敬,却原来也不是那等尊贵的,一时又自得起来。 徐明薇审度这庄严肃穆的气氛,到底是皇家的气派,比之在家却是大大不同。忽地远远听见一女官淡声呼道,“王子妃驾到,尔等见礼。” 众人连忙站立起,皆低垂了头,挽手做礼。不一时果然听见琅嬛玉珏相撞的清脆之声,又闻到一阵清雅木梨之香,绢纱挲挲中,才听得一声熟悉的温润嗓音恕道,“都是自家亲眷,不必如此多礼,诸位夫人请起吧。” 徐明薇这才跟着众人起身,微微抬眼看了座上之人。只见徐明梅今日穿了一身宝红色的垂肩薄纱裙,腰身做了堆纱,虽是层层叠叠的,却不显得臃肿,极好地掩住了她的肚子。若是事先并不知道她已经怀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徐明薇还当她只是吃胖了些许呢。 不止徐明薇,其他人这时也在偷偷地打量着徐明梅,唯有季氏,直直地盯住她看 了。边上陪着徐明梅的女官微微皱了下眉头,但她也知道底下站的是谁,便忍住了没做声,心里却念,果真是商户出身的人家,不懂规矩,行事如此轻浮。 徐明梅早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那个女孩样儿,见季氏此刻不知回避地直视着自己,便知这回是要落了旁人口实的,微红了脸对着众人笑道,“牢诸位夫人惦记,还亲来府上看望,本宫心中感意,先行谢过诸位夫人们的盛情了。” 众人自然不敢受了她的礼,侧过身子还了个半礼,唯有季氏,竟真真站着受了,让边上的女官又是眉头一皱。 贺兰氏离着她最近,提点了下季氏,后者却当没看见似的,照样我行我素。王氏侧脸看向二房的焦氏,焦氏也正朝她看来。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讥讽的微笑。徐明薇就站在两人边上,直替季氏觉得脸红。 好在过后徐明梅就让了众人的座,闲话些家常,间或说些自己的状况,并轮不上季氏说话,总算没再出了丑。 话过三巡,女官便提醒徐明梅莫贪一时高兴累着了身子。在座的都是人精,谁不晓得这是要送客了的意思,也都站起劝徐明梅小歇过一阵。季氏却不肯就此散了,言语里意思竟是要留下来再与徐明梅嘱咐些话。 当着众人的面,徐明梅不好打回了母亲的面子,便笑着留了客,越发让那女官对季氏不满起来。嫁进了皇家,便是皇家的媳妇,就算是父母亲人,也是有会客的定数的,讲究的就是一个纲常在前,人伦在后。徐明梅今天能见上家人一面,也是二皇子体谅她新嫁,又是第一次怀了孩子,特地报了内务府准了陈条的。私下会面也并不是不可以,但以今 日的状况来看,季氏却是逾矩了。 徐明梅心中忍着气,让侍女们送了徐家和傅家的夫人们出门。等屋里只剩了她和季氏,季氏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她过得好不好,也不是问二皇子待她如何,却是问徐明梅,可知道这肚里头怀的,是男是女。 徐明梅冷着脸儿,满是失望,早该想到的不是?偏生就是学不乖,还对季氏抱了那样的幻想。 往日在家时,娘亲只当自己是草,千般万般地不在意;如今她出嫁了,位份高了,娘亲总算正眼看了她。然而那姿态……呵,却并不曾过问她的近况,也并不在意她日子过得如何,只当她是一个能妆点自己,提高自己身份的工具罢了,譬如汲古阁所出的一只头钗,譬如一串南海的东珠。 徐明梅轻轻抚着肚皮,淡声道,“月份还小着呢,哪里知道是男是女。再说我们这样的人家,是男是女又差着什么了?左右不是养不起,他父王还盼着是个女儿哩。再退一步说,我和他爹爹年纪都还轻,总有生儿子的时候,着急什么。” 季氏自然拎着徐明梅又说了半天生儿子的好处,什么香火有继,什么能得了皇上的欢喜,到最后连那大逆不道的话都险些脱出口来。幸亏徐明梅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呵斥道,“娘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样的事情也是你能说的,能想的?!要不是屋里这会儿没人,本宫还真当你是有心来陷害了英韶的。” 季氏被她呵斥,一时有些发懵,倒还不至于糊涂到听不懂人话,晓得自己说错了话,又不肯拉了面子服软,嘴硬道,“怕甚么,整个王子府都是你的,有甚好怕的!再说我这也不是为了你好,才与你说了这 么多嘛。” 徐明梅以往还不觉得,如今看着自个人老娘的确是不堪用的,与她说话又无趣又累人,连着心底那一点点孺慕之情都被彻底打散耗尽了。嘴上说着是为了她好,却是为着家里那个小儿打算吧?!徐明梅心灰意懒,也懒怠与她再分说,说了一声倦了,自招了女官内侍来送客。 季氏本还待再留下,肚里的盘算才抖了个开头,连着正题都还没进,但看徐明梅撇过脸不欲理会自己的样子,心中又气,果真是攀上了高枝,连着父母老儿都翻脸不认了,于是抖擞着出了门,临上马车前还往大门方向啐了一口,呸!好个不值钱的! 挽风跟在送客的侍女后头,见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素淡着脸色回了徐明梅处复命。 徐明薇跟着王氏等人先一步出来,倒是不见傅恒的身影。王氏问了门客才知,是二皇子留了他在书房说话,因此便不等了,一行人先行回了傅家。车上当着徐明薇的面,王氏也不好与焦氏她们说了季氏的笑话,只夸了一通王子妃的气派,又说看她的面相,必是生男孩的多。 徐明薇听在耳里,也只笑着附和几句便是,哪里做得真。自己却在心头惋惜,这一次去,没能与六姐姐私底下说上几句不说,连着同她娘贺兰氏都没接上一句话,着实可惜。 但叫她放心的是,徐明梅的气色看着不错。一个女人过得好不好,眼神和气色便能告诉旁人一切。看来二皇子待她不错,毕竟是自己选的王子妃,想来也是比盲婚哑嫁娶来的新娘子要合意些。 徐明薇一时又想到二皇子的年纪,似乎还比她小上一两岁的吧,初中生啊!竟然也就要当爸爸了。怎一个囧字了得! 第126章 见先生秋白上门(上) 一行人回到傅家,王氏也不要徐明薇留在跟前伺候,打发她回了自己院子歇息。徐明薇见焦氏和梅氏都陪着王氏往花厅去了,便知她们这一日的消遣算是有了着落。虽然自己并不曾将季氏当成正经亲戚看了,再不济那也是徐家人,更是徐明梅的亲娘,如此被人背后拿来说笑逗乐,徐明薇心里便有几分憋闷。连自己院子都没回,直接绕到房师傅屋里说话去了。 房师傅听了原委,笑道,“多大点事儿,瞧你这小模样,我还当家里出了什么变故。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不要说你二婶婶这样做事荒唐不经的,便是那面面俱到,再玲珑不过的,背后也有一把的人说嘴,还能真跟人计较了不成?也得计较得过来啊。” 徐明薇叹上一声,这道理她如何不懂的,终究还是觉着王氏和焦氏她们脸上的讥讽意味刺眼罢了。 房师傅让小陶重新沏了茶,说道,“这是你娘托人带的红茶,你尝尝看,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徐明薇知道她想转了自己的心思,笑着从了,观了茶汤的颜色,又凑到鼻下闻了闻,茶味厚甘,不苦不涩,正是她往日喝的小种红茶。 “是这个味道没错,先生改喝了这个才是最好。绿茶虽淡雅,喝了伤胃,不如红茶养人哩。” 房师傅淡笑着饮了,说道,“原本也是喝不惯的,为着这一把老骨头,便也改了罢。” 徐明薇正想宽慰她几句,碧桃忽地寻了过来,喜气洋洋的,蒙头捡了一百两银子也不过如此了。 “奶奶,您瞧,这是谁来的信。”碧桃嘴上卖着关子,却是直接将信递到了徐明薇手中。 她低头一看,信封上是熟 悉的几个娟秀小字,竟是徐明兰寄来的。自从她年前出门远嫁,连着回门礼都没做成,姐妹两个也快有一年没见着面了。 徐明薇连忙拆开看了,一封信读完,眉头是越展越舒。 房师傅问道,“什么好事?你们两个小时候还斗得跟乌鸡眼似的,如今倒好。” 徐明薇驳道,“先生这句话说得可不公平。小时候哪里是我要跟五姐姐斗来着,她不来整治我就阿弥陀佛了。” 房师傅便笑,“我还道你忘了呢,原来也不甚大方的。别人得罪过你的,心里头记得门儿清。快说说吧,你五姐姐这次写信来,又是为着什么?” 信上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徐明薇就将那信纸递给房师傅自己看了。 “这么说,明兰下个月也就要来京了。却是不知计较,早算着要来京,就该过了正月就动身。眼下这胎刚坐稳的,舟车劳顿,也不知道身子骨吃不吃得消。”房师傅不似徐明薇这样盲目高兴,指出道。 “都快四个月的肚子了,又有擅长女科的大夫跟着行走,路上再仔细些,想来也无甚妨碍。却原来两个姐姐都有了身孕,月份也相近,算起来也是双喜临门哩。”徐明薇笑道。 房师傅心想,都不是一家人,哪来的双喜临门。见徐明薇面上高兴,也不愿扫了她的兴致,淡笑一声便过了。 房师傅知道徐明薇这天不用再去王氏那处做规矩,正存了留她一同用午饭的心思,不想小陶却从外头进来,通传道,“先生,表小姐在外头求见哩。” 说罢,倒想起房师傅刚来,还不知道表小姐是哪个,待要分说,却听得一旁坐着的徐明薇连声招呼道,“还不快快请了进来 。” 又嘱咐碧桃抬了软榻过来。小陶见没自己什么事了,便笑着捂了嘴出门去请练秋白。 趁着客人还未进来,徐明薇抓着紧要的与房师傅介绍了练秋白,“原是傅恒表妹,自小寄居于此。可怜先天不足,却是一等一的才趣之人,她父亲似是娶了新妻,渐渐也有些不大管了的。” 房师傅未见其面,听着这几句介绍便对练秋白起了几分怜意,大概也有些同命相怜的意思。等到练秋白在静璇的陪同下走进屋来,在场的众人莫不是一个怔楞。好一个弱风扶柳的姿态!一张小脸匀净素白,眸若点漆,只静静地朝人看了,千言万语便尽在不言中,令人莫名生出亲近之情来。 房师傅见她面色白中透着淡淡青灰,唇色也寡淡,便知徐明薇说的不假,果真是生有不足的。到她这个年纪又没个儿女傍身的,看着年轻女孩儿们总觉得和自己女儿一般可亲,这会见了练秋白,愈加又怜又爱。 徐明薇连忙起身上前相迎。 她们也算是久别重逢,互相打量过后,徐明薇难掩愧疚地说道,“早前你表哥也同我说过,没事了可以到你院子走走,也见见昔时的玩伴,重拾旧意。原本也早该去了,偏偏每次皆不成行,却是我的不是。秋白姐姐可莫心里怪罪了我,倒真的不是有意相忘哩。” 练秋白今日气色精神都不错,闻言笑道,“这有什么,家里事情多一时忘记了也是常有的。再说我这身子,你得空的时候,我也不一定得空哩。” 言语间倒不以自己的病情自困,愣是洒脱。房师傅听她一句便知其心性,忍不住暗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胸怀,实属难得,越发起了结 交之心,便笑道,“你们两个就算多年未见,也不必都站着说了话,都过来坐下罢。” 一面又朝静璇问道,“你家姑娘红茶可吃得?吃食上又有什么要忌讳的?” 静璇忽地被问道,也是吃了一惊,少许才回道,“红茶性温,却是吃得的。只着桌上的茶点是碰不得了,怕伤了脾胃。” 徐明薇往桌上一看,原是几样油炸的酥饼点心,再有便是江米制的粘食,的确是不好克化,想起徐婆子的拿手功夫来,便问,“粳米做的米糕可吃得?馅也不是什么别的,只用了红糖粉合了芝麻哩,连猪油都不用的。” 静璇笑着应了,“这个却是正好,奴也不嫌麻烦了奶奶,就叫人做了这个吧。” 徐明薇朝她笑了笑,招手让碧桃去了,不一时果真拎了一盒子新蒸的米糕,也是巧了,碧桃回去的时候徐婆子正下了一笼蒸米糕,却是想着徐明薇前头多吃了几块,觉得主子爱吃,才又新做了的点心。 练秋白这会儿已经与房师傅从小字说到游历杂文上去了,这半老半少的,竟是一见如故,连着徐明薇都插不上话,只有在一旁静静聆听了的份儿。 要不是心里清楚这一见如故是什么滋味,徐明薇险些要吃起练秋白的醋来。眼见着碧桃拎了食盒回来,这才笑着拦住了正说到兴头上的两人,劝道,“这时日还长,又不只争了一朝一夕,速速停了,也好喝口茶水润润喉,饱肚了再议哩。” 房师傅这才发觉练秋白似有倦色,心道自己一时爱才,竟忘了体恤她的不足之症了,附和道,“薇儿说得对,便暂时歇一歇,等过了午后,再试试你说的丹青法。” 练秋白嘴角轻 轻扬起一抹微笑,嗔怨道,“个个拿我当了糖做的人儿,捂着拍晒坏了冻脆了,哪要这样小心待了,忒得娇贵。” 话虽是这样说着,练秋白到底还是听了徐明薇的话,与她们一块儿喝了热茶,尝了米糕,又道,“难怪表姐总说好吃的尽在你家,就这一手做糕点的功夫,便不下老字号的师傅。加上又是精挑的新米,这样蒸着吃也是新鲜,难得的是还不腻。” 徐明薇说道,“你若是喜欢,让了与你也是无妨。这婆子还有几个养生汤水方子傍身,与你调养身体也是好的。” 静璇闻言脸上便是一亮,练秋白却直摇头,说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见着好的便要往自家院子里拿,又成了什么了。你若真记着我,便时常熬了汤来我院子里坐坐,也好与我解解闷。” 徐明薇见她神色认真,也不坚持,说道,“如此也好。回头你写了饮食上的忌讳,我拿了与婆子看罢。届时让徐婆子写几个汤方子,让大夫看看有无增益的,熬成了我亲自拿来与你尝尝。” 说起这个,徐明薇倒想起来也该找个大夫好生替房师傅看看病,等日后傅恒有了门路,或是能相托徐明梅找个太医替她诊治一番自是最好。一时便沉思了去,回神却见房师傅和练秋白都拿眼看了她,也不知为着什么。 房师傅一看她那样子便知道前头问她的,徐明薇是一个字也没听见,不由气笑了,又问了一遍,“我是问你,晌午饭可是要在我院子里用了?也省得来回两处跑。” 徐明薇便点头,又问练秋白,“秋白姐姐可方便将饭菜改往这处送了?若是可以,也与我们一道吃了罢,人多才热闹哩。” 第127章 见先生秋白上门(下) 练秋白便笑,啐道,“哪个还要你来请,房先生早早便想请了,已是答应了的,偏现在还来问。人说神游太虚,便是你这光景罢?” 徐明薇作势要打她,唬得静璇脸色便是一白,幸好徐明薇只是在练秋白肩轻轻拍了一下,啐道,“好个刻薄的,也只是发个呆罢,倒叫你捉住了把柄说嘴。” 练秋白止不住偷乐,笑得险些从软榻上翻滚下来,还好徐明薇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将将被她吓出一身冷汗。偏练秋白还浑然不觉,兀自笑个不停。到最后连房师傅都忍不住狐疑地看了一眼徐明薇的手,难不成刚刚那一下点着她笑穴了? 徐明薇也是奇怪,这姑娘笑点真低,她自己琢磨过三遍都没觉察到,到底是那句话值得这样好笑。 练秋白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趴在软榻上哎呦哎呦地直叫肚子疼。一旁的静璇黑着脸儿,上前帮着揉了肚子,说道,“竟没见过能险些将自己笑晕过去的,您也真是忒出息。” 房师傅原本没笑,听着这一句倒笑了,朝徐明薇说道,“看看你做的恶,却连累你秋白姐姐被丫头骂了。” 静璇听了也不生气,知道房师傅不是那等含沙射影的人,只专注替练秋白揉了肚子,揉散了酸意才停下手来。回头又朝徐明薇说道,“奶奶下次要再说笑话,可要掂着点儿,姑娘看人跌跤都能笑上半天哩,心肠又坏又经不起逗,叫人恨得牙咬咬的。” 房师傅和徐明薇都被静璇这一句给逗乐了,笑得前仰后伏。练秋白不肯道,“谁个心肠又坏又经不起逗了?上下嘴皮子一碰,轻易毁了我的名声哩。” 静璇忍笑不说,只道,“说的是谁,这个 先莫管。姑娘既然要在先生这儿用了晌午饭,奴这就去传了饭菜来。姑娘可悠着些,莫又笑坏了肚皮。” 说完却是不等练秋白轰她,自个人先跑了出来。 徐明薇心想,王氏对这练秋白倒是有几分真心,连着屋里的丫头都选得精心,性子活泼不说,又是个忠心爱主的,但看这些小细节便知平时照顾得有多尽心。 练秋白遇上静璇这样的忠仆是幸运,静璇她们碰上练秋白这样好处的主子又何尝不是幸运?也得是她这样的好脾气,才容得了静璇这样没大没小的。 可见这世间的快意,全是碰上了对的人才好。 静璇去传饭这么一会儿,碧桃和小陶已经从大厨房领了饭菜回来,一时铺就好了,竟也只有三道荤腥,其余皆是素炒的蔬菜,外加一道鸡蛋羹罢了。徐明薇原是不知,这会儿看了才知道房师傅这边领的还是家中一等婆子的伙食,不由得心生愧疚,先生来了几日了,她竟一直未过问过膳食,虽说如今傅家当家的也不是她,便是她自己也是领了份例吃饭的,但看自己先生膳食如此潦草,心里怎生过意得去。 房师傅度她脸色,心知徐明薇这是又想岔了,笑着解释道,“这怪不得你,原本就是自卖自身求保来的,哪能同主子一般用度了,也不合规矩。再者我这身子你也知道,见不得油腥,吃得素淡些正好。我若是真介意这个,今日也就不留你一同用饭了,何苦惹得你心里不痛快?” 徐明薇苦笑道,“清淡些也不是不可,但天天只吃这些,也养不好身子。回头我让徐婆子多熬一份汤水粥菜,叫碧桃送了来吧。” 房师傅开口便要相拒,被徐明薇 给拦住了说道,“便是不爱吃,先生也想着些学生尽孝的心思,莫教学生心里日夜不安。” 练秋白也跟着劝道,“是了,左右又不是离得山长水远的,不过是绕一个院子的路,明薇妹妹想送了便让她送了吧,一碗汤水换个心安,却是值得的。” 房师傅无法,只好点头答应了。片刻,静璇领了饭菜回来,开了食盒在桌上摆放齐了,五道精致小菜,全是用菜籽油炒了的新鲜时蔬,连片肉都不放,看着颇有几分寡淡的意思。 徐明薇便奇怪道,“秋白姐姐是吃不得肉吗?怎地全是素菜?” 练秋白点点头,笑道,“脾胃积弱,肉食吃了肚里要闹一整天,因此才改食了素。” 徐明薇心道这个却是真的可怜,那年初见她的时候,也不是吃不得肉的,到如今却连肉都戒了。 练秋白笑道,“莫在心里道我可怜,我这一双耳朵生得与旁人不同,却也是听得见的哩。” 徐明薇便忍不住笑,重新打量她道,“十来年未见,却原来炼成了这等本事。那我可不敢再在肚里说了你坏话了。” 房师傅见她们两个说笑个没完,手指叩了叩饭桌,喝止道,“我才不知你们是这等话唠,碰上了就是个没完没了,这饭是还要吃的不?一会儿连菜汤都凉透了。” 练秋白和徐明梅两个相视一笑,前者淘气地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总算是肯端起饭碗老实喝粥了。 房师傅是最崇食不言寝不语的,压得两个小辈也不敢造次,俱安安静静地用了饭。但即使是这样,练秋白也比平日多用了半碗白米粥,倒让静璇心喜得很。 一时饭毕,三人到花园里散步消食,练秋白体弱, 越发觉得困倦,便先行回了自己院落。房师傅与徐明薇说过一阵闲话,忽地见着傅宁慧从拐角处出来,三人面上都是一个怔楞。 傅宁慧很快调整了过来,迎上前来与房师傅打招呼,笑道,“从小就听大嫂时时说起您,如今终于见着真人了,果真气度不凡。不知先生闲时几何?可否拨冗指点了学生一二?近来正看到佛经里的《大正义教》,用词之晦涩,看得并不十分懂,正愁没了先生指教……” 房师傅也不去看徐明薇脸上的神色,淡笑道,“傅小姐客气了。奴已自卖自身,哪里当得起这一声先生?您叫了奴素衣便成。傅小姐果真是涉猎广泛,这《大正义教》毕竟是佛家经书,看明白了字意也是无甚帮助,还需与大和尚论了道义,才好知晓。” 房师傅这淡淡几句,却是不轻不重地回了傅宁慧的请求。一是说我都已经是你大嫂家奴了,你就别自称是我学生了,拜一个家奴为师傅,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二是点明了自己对指点你一二没什么兴趣,更狡猾的是房师傅根本没有明说自己懂不懂佛经,反而叫傅宁慧去找了大和尚论道讲义。噗,傅宁慧一个黄花大闺女,想想也不可能跟大和尚厮混到一处去吧? 这短短几句话,就让傅宁慧碰了一头的软钉子。徐明薇在一旁听得心中快意,心想却原来自己从没有注意到过她是这样会攀扯的,上来就以学生自称,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是房师傅的入门弟子哩。 傅宁慧也是个不简单的,面上不但一丝生气都无,反而还扬着笑脸说道,“那真是不巧,只可惜了这本《大正义教》,前后也看了大半个月了,却 是什么都没看懂。” 房师傅淡声道,“看得懵懂也不是件坏事,兴许哪一天顿悟了,便不算是废了前头的功夫。” 傅宁慧点点头,笑道,“先生所言极是。我也不扰了你们的兴致了,回头有了好诗句,再来找你们琢磨。” 徐明薇和房师傅让到一边,目送着她走远了,房师傅才叹了一声,说道,“心神不一,冷眼无情……你却是要小心着些她,莫要低估了。” 徐明薇沉沉地应了一声,嗟叹,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啊。 因着还要歇午觉,徐明薇便和房师傅在园中分了手,各自回屋。到午后渐渐下起雨来,徐明薇便犯了懒不肯起了走动。看过一晌子书,又抱了雪团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却见傅恒只脱了外袍躺在她身侧,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徐明薇打量着他眼下的淡淡青色,显是劳累至极,便没吵了他,轻轻地拉过被子正欲与他一块儿盖了,凑得近了才闻到他身上的脂粉味道。是颜雪堂新出的手霜味道,价格并不便宜,三钱银子才小小的一罐。用得起这个的,倒不似寻常妓家歌女。 徐明梅替傅恒盖被子的动作便是一滞,看他睡得沉沉的,十分安稳,心里就来气,又将他身上的被子全给掀了。反正这样的天气,也冻不坏人。 “噗……你这坏心眼的小东西,是想冻死你相公不成?不帮我盖了被子也就算了,竟全给拉走了,看我怎么整治你。”傅恒忽地闷笑出声,险些吓了徐明薇一跳,连他混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等傅恒将她压在床上挠了痒,徐明薇才反应过来,却是又气又恼,不住地推他道,“你起来,重死了。” 第128章 浅相处明薇知心(上) 傅恒收了顽笑,眉眼间满是认真地低头看了她,沉声问道,“怎地就不高兴了?” 徐明薇不愿让他知道了自己竟也是在乎的,默默地撇开了头,连看都懒得看他了。 傅恒眼里涌上一抹笑意,故意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疑惑道,“你身上用的什么香,沾了我一身哩,味道还怪好闻的。” 徐明薇回头白他一眼,冷声道,“三钱银子才得一小罐的手霜,我可没那样出手阔绰的相好送了擦手,你觉着这味道好闻啊?照着买一罐与我用用,我也算是沾了你外头那位的光了。” 说完便后悔,听听自己这说的是什么话!竟将自己与那些卖笑的一起比了,真是丢了贺兰氏的脸!又悔自己怎么就没忍耐得住,说得那叫一个酸味十足。傅恒在外头有相好的就有相好的罢,她拦得了一个,难不成还拦得住第二个,第三个?这世道,就没有男人为女人守了身子的道理。 越想越气,竟真的落下两滴眼泪来。徐明薇不愿意教傅恒瞧见了,偏头便要往被子里躲,却被傅恒一把搂住了腰,不顾她死命挣扎牢牢抱住了。一边哎呦哎呦地叫痛,一边又不肯真的放了手。 “嘶……轻点儿,你还真想谋杀亲夫啊?”傅恒一个没提防,让徐明薇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疼得直往肚子里吸气。 徐明薇这会儿倒是冷静下来了,自己这是在干嘛呢,不是说好了随他去的吗?一时却又忍不住想起傅恒对自己的好来。婚后这些日子,傅恒也算尊重她,不仅处处以她的意思为先,还晓得在王氏面前替她周旋了,并不个愚孝的。 更别提她身在王家,日后也只能依附着他过活,从某种程度上 来说,徐明薇现在对傅恒的感情就有点像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他对她的一分好,很容易就在她心里被放大成了十分。况且傅恒又不是什么猥琐的糟老头,正值风华盛年,生得一副潘安相貌,不满双十就已经才名满京城。不用说放在同辈中少有能出其右的,便是往前五十年,也难有匹敌之人。 要控制住自己不要对这样一个人动了心,那才叫为难吧? 徐明薇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情感,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离初心走得这般远。好在她并不是个爱跟自己纠结的,喜欢上了便喜欢上了吧,好消息是他们如今就是夫妻,不必再跳回去考虑要不要表白的问题了。 傅恒见她不再挣扎了,心中微微松动。早知道如此,便不该偷那懒只脱了外袍,也该将中衣也给换了的。他原本自忖着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才敢理直气壮地同她一块儿在床上睡了。哪里晓得她生了一个猫儿鼻子,二皇子请的歌姬也只半倚在他胸口处喂过两盏酒,留下些许气味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竟教她一下子连出处都说出来了,果不是自找的?! 傅恒心里颇有些不以为意。男人在外头交际难免会碰上如此场合,况且他又是早早与她说过的,自己断然不会碰风月场里的人。只不过是个毫无关系的人,也值得她这样闹了,却是错看了她,还道贺兰氏养出来的女儿,不该是这样小情小爱的。 一时心里又觉得美滋滋的,任何一个男人,碰上一个还算喜欢的女人为了自己争风吃醋,多少也是要免不了虚荣一番。傅恒便是如此。 此刻徐明薇难得耍起小性子来,对他又捶又咬的,傅恒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 可爱。所以尽管心里想着不该助长了她的坏习惯,傅恒还是忍不住将她轻轻抱在了怀里,好声好气地哄了,闷笑道,“好大的醋味,你闻见没有?这是谁家的醋坛子倒了?” 徐明薇懒怠理他,只闷声不响地在他胸前埋了脸,连着他领口上还带了别人的味道也不管了。 “小东西气性真这么大?我与你顽笑的,并不曾在外头胡闹了。不信我脱了衣裳与你看看?”傅恒一边说着,一边便要伸手去扯腰间的带子。 徐明薇拿手按住了,啐他道,“谁稀罕看你,忒的脸大。” 傅恒见她脸色好转,笑嘻嘻地凑头过去往她脸上亲了一口,“不生气了便好。你放心,我可是在我娘那头撂过话的,不到你及笄了,不好动了那样心思。” 徐明薇虽是不晓得他在王氏跟前发了什么愿,但傅恒话里的意思她却是听得分明,心里却嗤,傅恒给自己戴上的这道贞操锁,也不过是那么点时效罢了。 两人闹过这一阵,所有的瞌睡虫也都跑光了,白赖在床上也没了意思。徐明薇便叫了婉容她们送了热水进屋,推着傅恒去洗了个干净,自己坐在窗前一时没了心神,竟抱着雪团发起呆来。 日头正西斜。细碎的阳光洒落在窗前,仿佛落下点点金箔,沾在她发上,眉间,静谧之中,漾着浅浅愁思。 傅恒从净房里头出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心里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顿生无限怜意。心底暗暗想道,爱沾酸吃醋便沾酸吃醋罢,这小模样瞧着却是可怜,日后还是少叫她伤了心。 他自问也不是那等贪色之人,与房中事上并无那样的热衷。再说家中都已经有了徐明薇这样的绝色 ,寻常样貌的他哪里还瞧得入眼。 徐明薇倒不知转瞬之间,傅恒心思又换了个个。听到动静便转头朝他看来,自然而然地扬了笑脸问道,“这么快好了?今晚上可还要去娘的院子请了安的?要换身什么色儿的衣服?” 傅恒直觉这须臾之间,徐明薇身上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缺失了。但他又难以名状,只淡声先回了她的问句,说道,“回来的时候已经去娘那头打过了招呼,晚上我们自己在屋里吃了便是。也不必另外换了衣裳了,到点儿了再让婉容她们去领了饭菜。” 忽地想起来后头的徐婆子,傅恒又问道,“今个儿又是熬的什么汤?肚里正有些饥了,若是好了就先端了上来罢。” 徐明薇便让碧桃去后头看,熬的一锅人参炖鸡,正是火候。徐明薇先与傅恒盛了一碗,留了自己的,又盛了一碗让碧桃往房师傅院子里送去。熬汤的鸡肉也不是就此扔了的,徐明薇只扯了两只腿和膀子,剩下的全赏了婉容她们。 傅恒在一旁看得稀奇,笑道,“这味儿都熬尽了,还有什么可吃头的?费那功夫做甚,还不如让婆子另外新鲜烧了来。” 徐明薇说道,“你喝你的,我吃我的便是。” 傅恒哪里肯,硬是从她手里抢了一只腿过去,尝过才道,“你家婆子好手艺,连着这熬汤废料里头都浸满了滋味,又是炖得酥烂了的,连骨头都可嚼化了去。还有个翅膀你别拿了我的,还不速速交了出来。” 徐明薇本来就没打算自己一个人吃了两只鸡腿和鸡翅,淡笑着让了他。一时屋里安静和美,但闻执筷声。 到晚上临睡前,徐明薇还记着问了婉容,“家里带的书可都上了架 子?若是还有在箱子里的,可得早些翻晒出来。省得赶上梅雨时候,纸张发潮了,惹了虫眼。” 婉容替她通着头发,又仔细上了护发的膏子,应声道,“还有两箱子没地方放的,正要问了爷,可好借他书房摆些。” 傅恒正倚床看了她们主仆二人,听了便笑,“这倒不必特地问了我,这院子里还有什么要动的,你们自己做主。” 徐明薇在铜镜里看了他一眼,似乎正往她这边看,镜影模糊,依稀是笑着的模样。 傅恒见她凝神看着镜子,说道,“传言西洋有能将人照得纤毫毕现的琉璃镜子,比咱们这处用的黄铜镜看得清楚的多。回头我让人去打听打听,也与你弄一面回来。” 徐明薇浅浅笑道,“只怕所费诸多,又是不好上路运送的,难伺候得紧。左右也不需我自己动了手,看不清楚也无甚大碍。” 对着傅恒的镜影又心怔道,如此模模糊糊地处着不是正好?做什么要看得那样清楚?还要费了功夫去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哩。 傅恒摇头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婉容犹如捧着珍宝一般仔细,将那护发膏子往徐明薇发尾揉抹了。心道原来这如丝如绸的乌发,且需这样好生养护了才得,也是颇费功夫。但看徐明薇静静坐与镜前,仅着一身皎雪中衣,翻着皓洁纤腕,理了乌发红唇,真真应了那一句美人如画,看着十分赏心悦目,也不偿为另一种闺中乐趣。 徐明薇转了身,才发现傅恒一直盯着看,不由失笑,“我还道你是在读书,却拿我做了消遣,不过是女儿家理妆,有甚好看的?” 不料傅恒竟点了点头,应道,“嗯,的确好看。” 徐明薇顿时闹了个脸红。 第129章 浅相处明薇知心(下) 婉容忍不住笑,被徐明薇凉凉地斜了一眼,连忙福了个身便推门避走。掩了门,脸上还是止不住的笑意,落在婉仪的眼里更觉刺目。心中暗自不平,原是姑娘宝贝了姑爷,才不肯叫她沾了手。但叫她捉住机会,定要在姑娘心头上扎下根刺来。 婉容回头也看见了婉仪,顿时收了笑意,只点个头招呼了,再不肯理她,自己在小床上歇了,却是半睡半醒,防着里头叫人伺候。 傅恒见碍事的走了,面上越发漾着暖笑,又软声哄了徐明薇,诱她靠近了。 “当着丫头的面,也净胡说。”徐明薇慢步上前,将手递到他摊着的手心里,半是羞,半是嗔。 “难不成我说的不是实话?”傅恒一摸到她软乎乎的小手,眉头便是一紧,怪道,“怎地都已经快六月了,你手还这样冰凉?那年秋天也是如此,莫不是身子积攒了寒气罢?” 傅恒一边说着,一边却是牵了她的手探进自己襟口里,贴在心口上暖了。 因着他的动作,徐明薇不得不在他结实的大腿上坐了,抬头瞥见他眼里翻滚的欲望,便觉着坐着的下头,似烙着热铁,让人起也不是,坐也不是,好生纠结。 徐明薇红着脸儿没乱动,心道傅恒明知吃不了,却还总是自讨苦吃,也合该他自己受着,与她何忧?因此便大大方方地贴着他心口捂手,暖烘烘的,倒也舒服。 “听说今天你姐姐家里来信了,说了些什么,可有什么紧要的去办?”傅恒看她有恃无恐的架势,越发觉得可爱,原是有心在她身上讨些便宜来的,这会儿也强忍住了,试着分了心神,便问了徐明兰寄信来的事情。 “别的也没说什么,五 姐姐和五姐夫业已动身来京,约莫赶得及我生日。我倒不想她这样着急赶了路,毕竟还怀着身子哩。”徐明薇应道。 “如此可是找好了落脚之处?”傅恒问道。 “总归是找好了的罢,信上也没说。但看我五姐夫那细致性子,想来也是相托过故人的。”徐家帮着赁的那套屋子,裴家离京的时候是退成了的,这会儿被傅恒忽然问道,徐明薇也不清楚个中情况,只做了猜测。 “届时我让人都留意着些合适的院子,若是一时租赁不到,也好有个补救。这拖家带口的,投亲也是不易。”与她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傅恒身上的燥热也解得七七八八,便放心搂了她入怀,贴着耳畔厮磨道,“也累了一天,如此便歇了罢。明后日我还要到远山兄府上去,若是晚间不回来,再叫人带了话回来。你且在家陪了娘说说话,莫要只赖在你先生那儿玩耍哩。” 徐明薇心想傅恒这一整天不在家,倒是对她白天做了些什么都清楚的很,也不知哪个是他的耳目,说道,“知晓了,娘那边自有我伺候着,你放心出门便是。” 傅恒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浅笑道,“有你在家,我自然是放心的。” 因而抱着她睡下,抵足而眠,一夜无话。 次日起了,傅恒果真一早出门去。徐明薇同他交代的一般,在王氏院子里陪着坐了大半个上午。这天王氏也是心血来潮,一时技痒,便叫了二房三房的一起打叶子牌,加上徐明薇,正好凑了一桌齐整的。 徐明薇牌技一般,连着想给王氏做牌都做不好,倒是无端端送了几张好牌给了下家,让二房的焦氏赢了好几把大牌,连累着王氏都多 输了两吊子钱。于是半途换了焦氏的儿媳妇刘氏来,王氏虽也是输多赢少,却是棋逢对手,玩了个尽兴。 到晌午时分,太太媳妇们正玩得兴起,也不愿就此散了吃饭,便让徐明薇去厨房张罗着看看,有甚方便入口的,切了端来便是。就着热茶饮用了,也不至于空乏了肚子。 徐明薇正愁没有借口脱身,带了婉容和王氏屋里的薛婆子一起便往大厨房去。心里可惜这地界却没面包,不然做个改良版的三明治,也是应景。当初三明治先生不也是为着打牌方便,才逼得仆人出了急智吗。 大厨房的婆子一见到王氏屋里的,还道是来领晌午饭了,等听明白了原委,面上便是愁容一片,说道,“这饭菜都是早就备下的,一时都已经做得了,如何紧要着能赶出个不脏手又方便取用了的?就是想着了花样,也需要些时候才有。要不先送些糕点过去应付着?” 薛婆子胡乱摆手道,“若是点心能成,何苦还来找了你?太太们点名要吃了咸口的,那些个点心糖果的,一个都不要上哩。” 那婆子越发愁苦。徐明薇忽地想到个点子,既然饭菜都已经是做好了的,改捏了饭团子不就成了?个个捏成一口大小,里头馅了鱼肉素菜等,单口分了荤素的,也有荤素并放的,也不愁众口难调,只自己选了爱吃的便是。 这个主意一出,薛婆子和厨房的都叫好。于是连忙让厨娘们将饭菜改捏了叶子牌大小形状,在食盒里头齐整整地摆了,也是雪白有趣。这回倒是不用徐明薇吩咐,厨娘们有往饭团子上头洒炒熟的芝麻的,有洒些花生末的,还有拿了酱渍的梅子切丝妆点了的, 看着便让人生出无限食欲来。 等午饭呈了上去,王氏等果真吃得十分满意,便问是谁出的主意。薛婆子正要说,便听得徐明薇柔声笑道,“还是薛嬷嬷见多识广,做得又好看又好吃,且不耽误了消遣,娘还需给些打赏,才对得起这顿新奇午饭哩。” 王氏便笑,“如此也是应该。” 于是从赢来的钱里分了半吊出来,尽数赏了薛婆子,又说道,“趁现在还没输尽了,赏了你。不然一会儿这桌面上的都输没了,便是叫我拿赏钱,也是一个铜子儿都拿不出了。” 薛婆子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徐明薇,笑嘻嘻地推了王氏递来的钱,笑道,“太太手气好,便拿婆子的钱一会儿压了罢。婆子还等您将这半吊钱,赢回一吊来。” 说得王氏等人皆笑了起来。王氏也不推拒,自然收回了手,笑道,“既如此,输了可别又拿我说了嘴哩。” 薛婆子自然又是一顿迎合,余光扫到正在一旁端茶送水的徐明薇,眼神闪了闪,倒是个机灵聪明的,却是用错了地方。她这大半辈子都在王氏身边伺候着,自然以王氏为先,又怎么为着这么点小事,心里头便偏了风向? 徐明薇察觉到薛婆子在看她,抬眼朝她笑了笑,又乖顺地站到了王氏的身后看牌。 她卖薛婆子一个好,自然不是打算着就此能够收服了她,不过是顺水做个人情,备着日后好行个方便罢了。 大院里的牌局将近申时才舍得散了,王氏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便留了焦氏她们晚饭。徐明薇和刘氏等人身为小辈,少不得在一旁精心伺候,等婆婆们都用好了,才得了空歇下。如此一天下来,竟比先前在家中 操办节气还要累人。 到席散了,王氏又与焦氏她们约好了明日继续在屋里抹牌。徐明薇心里叫苦,面上也不敢显露了,心里倒念起詹氏的好处来。要是有詹氏在,王氏也就不稀罕用她了罢。只可惜詹氏这两日身子有些不舒爽,与婆婆告了罪,自个儿在屋里歇着养病,免得将病气过了人。 回到屋里,婉仪才来说,傅恒在外头歇着不回家来,下午叫了个老奴传的口信。 徐明薇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让碧桃她们换了热水,泡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婉容陪着出门前就立了志发了愿望,这一生是要陪了徐明薇在傅家终老的,因此从徐家的婆子那里学了整套的按摩手法,还不曾有机会让徐明薇亲身试过。这会儿见她疲乏的样子,便闻言劝道,“既然姑爷不回家来,不如奴替您疏了筋骨,好生解解乏?” 徐明薇笑道,“倒不知你什么时候会的,便依你的吧。” 因而解了衣裳,中衣褪至腰际,背朝上着卧了,露出一身莹白无暇来。 婉容自小伺候着她长大,对徐明薇的身子再熟悉不过,却是回回见了,回回止不住惊艳。她低头取了两勺茉莉和柑橘里蒸制出来的香油,在掌心揉搓熨热了,才往她肩颈穴位上轻轻揉按下去。 “若是下手重了,您一定要同奴说。”婉容轻声说道。 徐明薇闭着眼儿,说道,“轻重正好,倒是得了杨婆子的真传的,可是花了大价钱学的?” 婉容便笑,轻轻飒飒的,“杨婆子有把柄落在奴手上,要她教了,也花费不了多少。” 徐明薇好奇地睁了眼睛,问道,“平日见她再端正不过,又是犯了什么事落在你手上了?” 第130章 险丧命夜半惊魂(上) 婉容看看屋里也就一个婉柔在,朝她递了个眼色,才附耳在徐明薇边上低声说了。 “您还记得您让奴去爹爹那儿打听道观消息的那一回吗?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奴怕被人看见,特意抄的近路。结果半途正好撞见她吃醉了酒,拉着个马夫就要同人睡觉。您猜那马夫是哪个,现在也在咱家哩,就是铁头。” 徐明薇脸上明显一怔,不能吧……铁头那时才多大,杨婆子都快四十了。老牛吃嫩草也不是这么个吃法啊,差不多是在啃苗苗了。 “铁头裤腰带都被杨婆子给扯散了,要不是逃脱得快,那婆子兴许还真能成了事。奴既然要学了她的本事,少不得拿这个把柄递了她。她儿子女儿都在家里当差,死活丢不起那个人,自然是千肯万肯,尽心教了奴,才不敢藏私。”婉容正巧按到徐明薇的腰眼上,便是一阵酸麻,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半晌,徐明薇才挤出一句,“杨婆子眼光倒好,看准了有力气的哩。” 婉容怔楞了一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得喘不过气来,片刻才道,“奶奶原来也是个狭促鬼,还是教姑爷给带坏了?” 听到婉容提傅恒,徐明薇笑了笑,没了言语。 婉容当她累了,便和婉柔一起伺候她睡下,退到耳房值夜。 说是值夜,倒没什么真正要她们做的。徐明薇素来睡得沉,夜里极少起来要水喝,因此伺候起来极为省心。婉容她们轮到当值,多半也是跟着睡到天亮,顶多守到打更时分。 所以等徐明薇歇了,婉容和婉柔两个说过一阵子话,熬不过困意也纷纷睡下。不想,正是这么一个松懈,夜里就险些出了事。 半夜里头忽地传来尖利的一声猫叫。 婉容一个激灵惊醒,听着声音分明是从徐明薇屋里出来的,心里便叫不好,连忙伸手去推婉柔,一边披了外袍拎着风气死进屋去看。 这一看,差点吓得她心眼从嗓子口掉出来。只见内室那张红木大床的脚踏上,盘着条婴儿手臂粗细的大蛇,鳞皮黝黑,油亮油亮的,正抬着三角闹到吐了信子。 “别过来,这蛇有毒。”徐明薇这时也看见了婉容,出声提醒道。 雪团焦躁地甩着尾巴,一双异瞳紧紧盯住了床下的毒蛇,时不时地朝它哈气。 “姑娘,这可怎么办?叫谁来才好?”婉容一时心急,竟连称呼都用了旧时的。 徐明薇心里却好笑,生死攸关,婉容竟还有余力去注意男女大防。 有雪团护着,她倒没初时那样惊慌,此刻越发镇定,吩咐道,“去喊了徐婆子和碧桃来。” 一个有做菜杀蛇的经验,一个有无穷力气。 婉容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回头一看婉柔也进来了,却是白着脸倚着墙站了,并不敢靠近。 “你看着点儿姑娘。” 婉柔点点头,几乎是软着腿儿才朝前挪了一小步。 徐明薇摇头道,“你不必过来,靠近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万一被蛇咬了就麻烦了。” 婉柔心里怕极,一时听了还以为是主子嫌弃了她没用,一咬牙,又往前走了几步。 徐明薇见婉柔听不见,只好改口道,“婉柔你去把窗户关上,省得一会儿给它逃到院子里去。再开了箱子拿床被子来。” 婉柔虽然不知道她要被子做什么,但这会儿但凡有些事情吩咐了让她做,也好过对着那毒蛇发抖,便听话地去了。 碧桃和徐婆子先后闯了进来。大半夜的,乍一眼看见那条黑蛇,两人脸 色都有些发白,一时怔楞住了。 徐明薇问道,“徐嬷嬷,眼下你可有办法?” 徐婆子白了脸道,“婆子是做过蛇羹的,活蛇却是没有接手过……” 碧桃说道,“奴在乡下抓过油菜花,奴来试试吧?” 徐明薇阻止道,“且慢,这万一失了手,可是关乎人命的大事。我倒有个主意,要你们一起配合了才有用。” 屋里四人看了看彼此,都重重点了点头。 徐明薇见状,朝众人吩咐道,“婉柔,婉容,你们一人一边拿住被角,我喊一二三,你们就把被子往蛇身上扔了。碧桃,你看到被子有鼓包的位置就往下死命踩,小心别摔了跤就成。徐嬷嬷,你拿了扫帚在边上掠阵,万一碧桃踩空了,蛇一露头,就拍死它。” 婉柔心想,这个自己倒是做得来,便和婉容两个捏了被角准备了。一听到徐明薇喊了一二三,蒙头就将那毒蛇用被子盖了住。碧桃算是几人当中最沉着的了,被子一落地,便朝着中间鼓起的位置狠狠踩了下去。也不知道是踩了多少下,眼看着天青色缂丝被面明显染透了血,徐明薇连声叫了停,碧桃才松了心弦,止了动作。 徐婆子上前小心地掀了被角,打量着那蛇已经血肉模糊,才长吐了一口气。 徐明薇背上早已是一片冷汗,此刻放松下来,中衣贴着身上才觉出几分不舒服,便道,“被子先别挪了。蛇就是死了,也还能动弹,万一不慎被咬到了,着实冤枉。婉柔你再去看看窗户都锁死了没有。今儿晚上这屋里不再留人,将门也上锁看好了,谁也不准进这屋子来。婉容你替我翻了换洗的衣服出来,碧桃你去倒些热水来,够擦个背就行……” 一番话 下来,众人心里也是隐隐有了数,主子这是在怀疑有人故意放蛇伤人吧,皆不敢言语,照着吩咐去了。 徐明薇又朝徐婆子说道,“还劳嬷嬷辛苦些,煮几碗热汤面与大伙儿吃了,但有什么,也不必留了到明天,且做压惊吧。” 徐婆子心思立刻转到后头小炉子上炖着的两斤猪筒骨和半只麻鸭,原是用来炖高汤的,再加几把青菜捞个面条却合适,如此便也去了。 徐明薇摸了摸雪团毛茸茸的小脑袋,抱到怀里亲了一口,“今天要不是有你,只怕真的凶多吉少。谢谢你,雪团。” 雪团忍耐着让她抱了不到一分钟,最终还是失去了耐心,甩着尾巴挣脱出来,跳到床上,骄傲地喵了一声。 这一晚之惊心动魄,众人聚到偏厅吃面时,眼里还残着惧意。直到一碗热汤面畅快下了肚,婉容等人才觉着又活过来了,不免开始追思,这么一条大蛇,是怎么进到屋子里来的。 “奶奶,要不要把今晚守门的婆子给叫来问问?”婉容问道。 一到上夜时候,房门都是紧锁了的。这一点婉容十分确定,从内室出来的时候她还顺手去拉了门,确实是上好了门栓的。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有人从窗户偷偷放了蛇过来……这样一来最有嫌疑的,就是守门的婆子被人买通了,放了人进院子。 徐明薇点点头,说道,“你与碧桃,再叫几个有力气的,去把守门的婆子叫起,同时将巡园的也捉起来,动静闹得越大越好。将人带到西边院子,绑好了分开关了。任凭说什么都别接话,但只问他们,今天晚上守门排的是谁,几时上的锁,有何人进出过。问到天亮,睡也不让睡了,水也不要给,要喊 要叫的也别堵了他们的嘴,随他们闹去。” 但看婉容还有几分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徐明薇淡笑道,“去吧。顺便把老赖家的给我叫来,冷了她好些日子,也该是用她的时候了。” 婉容这才领命去了。 徐婆子看着眼前悠然逗着猫儿顽的小主子,心里不免服气。所谓大丈夫本色,泰山本于前而面不改色,也莫过于如此。她现在想起来都还残着几分心惊肉跳,要是换了她好好地睡到大半夜,忽地房间里冒出一条蛇来,简直生生被吓出一条魂来。 徐明薇也注意到了徐婆子的打量神色,淡声朝她谢道,“难为你了,还能拆出些鸭肉来喂了雪团。今天晚上他可是个大功臣,正愁没有东西可以奖赏他的。” 徐婆子恭敬让道,“也不敢当,顺手便做了。这会儿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奶奶不如再去睡个囫囵觉吧?” 说完才想起屋里地上还有条死蛇,却叫她睡到哪里去?心中暗自后悔说错了话,正懊恼,便听徐明薇笑道,“我自己省得。你自去吧,天亮了还有的忙乎,早些歇了。” 徐婆子本还欲作陪,但看徐明薇脸上的神色,只好推门而去。 “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了。”徐明薇捏着雪团的小爪子叹道,十指微颤。 雪团似是有所感应,吐着粉色舌头,轻轻舔了舔她手指,温柔地喵了一声。 嘴角染上清浅笑意,徐明薇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不禁沉思。要害她的,会是谁?傅家内宅的局势,她倒有些看不分明了了。贺兰氏一直教她,世间所有的争斗,不外乎两个字,名或利。无论表象有多缭乱,但看谁从中获利最多,总归逃不出嫌疑。可她嫁到傅家,又是挡了谁的路? 第131章 险丧命夜半惊魂(下) 亦或是,碍了谁的眼? 徐明薇还是不太相信,傅宁慧会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她们两人或许在大公主一事上抉择相左,但还至于要以性命相搏。再说大公主一事,真要说谁对不起谁,那也是傅宁慧对不起她吧?她都还没恨傅宁慧到非要她死的地步,老死不相往来,做个面子情就够了。傅宁慧应该也不至于吧? 傅家这盘棋,徐明薇还真是看不懂,看不透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老赖家的从外头进来,毕恭毕敬地问了安,便立手退到了一边等着听吩咐。 婉容走了才不过一炷香的光景,仓促之间从床上爬起来,能收拾得如此妥当,眼里不见一分困倦,也是个精明强干的。上次看她应对绿珠红珠,徐明薇便知她是个有手段知进退的,却故意冷落了,叫她坐了冷板凳。月钱也一应照发了,只是不交代正经活儿到她手上罢了,等的就是今天这样的机会。 能吃个十分饱的,偏偏关着饿了,再放出笼子,便是猛虎出闸,任谁也拦不住罢。 老赖家的自己也是个常揣测人心的,怎不知小主子的打算?可心知肚明归心知肚明,被闲置了这么些时候,她早盼着能有个机会显露身手,好教主子知晓,她是个能用的。上次绿珠红珠意外身死,她就猜着这后头必还有故事,一直耐心等了徐明薇肯用她。 因此刚刚婉容来屋里叫人,虽是半夜里让人从被窝里头叫起的,老赖家的却丝毫不显倦意,心里燃着一把烈火,正愁无处引了。徒然一下听到主院里叫她,怎还忍得住激动,连忙细心理了衣裳头发,飞快地打扮妥当, 直往徐明薇处领命来。 徐明薇满意地打量着老赖家的神色,开口道,“夜里这屋子出了些什么事,你可知晓了?” 老赖家的点点头,说道,“听婉容姑娘说了些,却不知奶奶这边的说法可有出入?” 徐明薇便将事情经过大概说了,又手指点了点上了锁的内室门,拿了钥匙与她,说道,“你自己开了门去看,过后将钥匙还来便可。事情出的时候,对着门的那扇窗户是开了一半,留着透气的。离床却远,我有些想不通这蛇为何不顺着门窗逃出,反而是游曳至脚踏处。婶子也四处看看,屋里是否有吸引了蛇虫的物件。” 老赖家的惊讶抬头,未曾想到她年纪轻轻,心思如此慎密,因而点头道,“老奴晓得了。奶奶稍作歇息,老奴片刻便回。” 徐明薇微微颌首,却也是真的累了,拿手支着腮,靠着软榻歇下,半睡半醒间,朦胧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心里一惊,睁眼去看,却是一脸惊恐的婉仪,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这个时辰,竟衣着整齐,并不像刚醒的样子。 “吵醒您了。听到院子里的动静,才知道出了这么件大事,便起来看看您这边还要不要用人。哪知反而吵到了奶奶,正准备走呢……奶奶可要喝口热茶?奴去替您泡一壶新的来吧?”婉仪面上又恢复了镇定,半是解释半是自证地说道。 徐明薇不置可否,只若有所思地看了她。 婉仪两颊忽地憋红,丢下一句,“奴这就去茶室换了热的来。” 匆匆逃开,一副似被什么追着咬了的样子。 徐明薇顺着她原来走动的方向看去,尽头正是她的 屋子,房门大开着。心里便是一阵冷意袭来,多年相伴的主仆情谊,原来也不过如此。 “奶奶在看什么?刚才老奴似乎听见有人声,是谁来过了?”老赖家的从里屋出来,手上果然捏着个小巧的荷包,却是婉柔新做的,装了薄荷叶子去味儿的。里头装填的叶子每天都要换新,都是丫头们留心料理了的,她也从未在意过,竟是在这上头做了手脚! 老赖家的见她也留意到了,便将那荷包打开来,露出里头的薄荷叶子,说道,“本来这些爬虫是不喜薄荷味道,不理会它,它也不来主动咬了人的。却不知这屋里的哪一个姑娘,在荷包里头掺了这等粉末,却是雄蛇最爱的气味,以为床榻之上,卧着雌蛇……” 好话不用说尽,徐明薇已经明白了,点头道,“刚刚是婉仪来过,细要的,等天明了,婉容她们都聚齐了,一块儿问,也不消说是咱们冤枉了她。” 话音刚落,婉仪端着茶水进来,视线落在老赖家的身上,嘴角的笑容便是一滞,有些怔楞地招呼道,“倒不知婶子也在……奶奶,这刚烧开的水,您记着喝了暖暖身子。” 徐明薇朝她点了点头,“行了,你先出去吧。我和老赖家的还有话要说。” 婉仪看一眼老赖家的,手里无意识地绞着帕子,颇有些心神不宁地退下了。 老赖家的抬头飞快打量了一眼徐明薇的脸色,犹豫道,“奶奶,有一句话,老奴不知当说不当说。” 徐明薇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说道,“既是想说,便说罢。” “奶奶是个心善的,又念旧情。却不晓得这善心落在不值当的 人身上,反是个祸害哩。便不说今晚这一出,就是念着姑爷,也不该容忍了她,随她张狂了。看得着的东西,吃不到嘴里,日子久了,再听话的奴才也有噬主的一天。与其等她做出不容于人的祸事,不如早早打发处置了。您看,是不是这个道理?”老赖家的心里是百般瞧不起婉仪这人,放着好好的一等丫头不做,偏要去做个上不得台面的暖床人,也真是对得起主子这般栽培! 徐明薇也有些心冷,淡声道,“婶子说的,我心里都清楚。这次你放手去查了,回头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了罢。” 老赖家的得了她这句准话,放心地往关押了守门婆子等人的院子。一时捱到天明,婉容回来替她整了妆,陪着去了王氏的院子请安。 倒巧,傅宁慧也在,见了她仍是那样回头微微笑着致意。 光是看她这副温和样子,是真看不出来彼此都心有介怀哩。徐明薇低了头,朝王氏行过问安礼,还不待将闹蛇的事情分说了,詹氏便问,“昨天夜里家中闹哄哄的,还当是进了贼人,大嫂,可是出了什么紧要事?” 王氏早起就已经听到下人来报,这会儿正等着徐明薇来哭诉,便附和道,“夜里我倒是睡得沉,不曾听见了。家中门户一向森严,不是真进了贼罢?” 徐明薇心中冷笑,只怕个中缘由,她们可比她院子里伺候的还要清楚些,这会儿全要装了不知晓的样子,真是一个比一个能演。 徐明薇仰起脸,好叫她们看清楚自己熬红了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道,“昨天夜里儿媳那屋子的确是出了件怪事,家里门闩都 栓得好好的,睡到半夜床边游来一条通身乌黑的大蛇。所幸的是没伤着什么人,叫儿媳屋里伺候的人给料理了,这会儿还在地上放着没收拾。儿媳思忖着,这凭空总是冒不出这样一条大蛇来的,也不知是不是家里有蛇窝,从窗户溜进屋里来?因此赶早来跟您说一声,叫了人去我屋里看看,认一认蛇种。好仔细搜了园子,免得惊了家中老小。” 詹氏被唬得脸色发白,拍了胸脯,惊魂不定道,“老天,我原以为是闹了贼哩,这睡到大半夜,忽地冒出条蛇来,这得多吓人。” 一时倒有些同情徐明薇,说道,“大嫂必定是吓坏了吧,搁我这儿,得给吓疯了。” 王氏听了皱眉,家里园子是时时照料着的,别说是蛇窝,就是老鼠窝都不见得有。这事情出得古怪,保不定是有哪个别有用心地放了蛇伤人。昨天好在恒哥儿访友去了,并未留宿家中。但万一哪天赶上恒哥儿也在家,那歹人依样画葫芦地行了这等阴损之事……王氏越想越怕,心里倒对徐明薇这副不惊不乍的镇定模样十分满意,便有些瞧不上二儿媳这咋咋呼呼还说个不停的嘴儿。正经事主都没吱声,就属她蹦跶地厉害。家里出了这等事,瞒都来不及,她倒好,一张嘴噼里啪啦的,还真说个没完没了了。 便忍不住呵斥道,“既是怜了你嫂嫂这会儿还后怕着,就不该还总提了这茬!薛婆子,送了**奶回屋,她人小不经吓,仔细一会儿还魇着了她!” 詹氏堵了气不愿走,被王氏瞪了一眼,又叫薛婆子架住了胳膊,这才不情不愿地回了自己院子。 第132章 明查访王氏问案 王氏让人去请了护院头子苏户,又叫人去喊了平时管园子的花匠,回头朝徐明薇宽慰道,“我知你是个好的,这大半夜的折腾上这一出,换谁都够呛,好孩子,可委屈你了。娘这就跟你去你屋里看看,若真是自家院子里溜进去的,可真得好好掏一掏这蛇窝。但要是有人暗中使坏,且看我饶不饶他罢!” 徐明薇眨了眨眼睛,视线往傅宁慧身上绕了下,扮了单纯的模样不信道,“您是说有人往儿媳房里放蛇?怎么会,谁这样心狠,非要了我的命不可……” 王氏便笑,走过来拉了她的手轻轻拍了,说道,“还真是个孩子,听风就是雨的。娘也就这样一说,是不是真的有人存心要害了你还不一定哩。走吧,都随我去看看,这闹了一宿不让人安宁的东西是什么模样。” 一行人就此浩浩荡荡地往徐明薇院子去了,傅宁慧亦在其列。徐明薇回头去看她时,她还回了一个淡淡笑脸,不沾丝毫干系,兀自镇定。 徐明薇收回视线,暗自叹服。这事若真是她干的,傅宁慧这心理素质,真是妥妥的。 苏户却是先了众人一步,已经在屋外等着了。 见了王氏,苏户上前行了礼,迟疑道,“女眷内室,属下等不便擅进,不如让人挪了那蛇出来,光天化日的,也好看个清楚明白?” 王氏心想他说的也在理,颌首道,“是要把那东西挪个位置。不过为着以防万一,苏统领先与我一道进去看个大概,再行挪动之事。” 苏户心里敞亮,明白王氏这是怀疑有人故意放蛇,因而点头应和道,“有主家在一旁看着,某自然进得。” 又回头朝徐明薇做了个谦礼,赔罪道 ,“奶奶见谅,少不得要让某进一趟屋子了。若是方便,奶奶定个章程,分派两个屋里伺候的跟了进去,好提点了还有哪些是要留意着些的。” 徐明薇还未开口,王氏便朝她点头道,“便依苏统领说的,你指两个人跟这一块儿进去,这会儿讲究了,后头才方便。” 倒是个仔细人。徐明薇朝婉容和婉柔看了看,嘱咐道,“既如此,你们两个跟着走一遭,问你们什么,只管详尽地答了便是。” 婉容和婉容点点头,心里都明白这一趟进去不是为着答人所问,而是要提防了有人趁机暗塞物件罢了。 原本就是王氏她们不提,婉容她们也是要跟了进去的,毕竟这是内宅,屋里的东西要是多一件或是少一件,一个不好就是要命的关系。 徐明薇等人在院子里才等了一小会儿,里头的人就钻头出了来。打头的王氏乌沉沉地阴着脸儿,教众人见了越发不敢言语,直觉里头必是出了大事。正探头打量着,后头出来的几人将染了蛇血的被子往院门前一摊开,竟露出里头裹着的四尺多长的一条大蛇,乌油油的,最粗处甚至有茶碗大小!若不是那蛇已是肚腹尽裂,看着便是死透了的样子,众人哪敢上前来看了。 老福见那长虫已经挪出,上前仔细打量了,摇头道,“夫人,这蛇老奴只在南方见过,并不是北地之物,却是剧毒。万一被咬上一口,轻则断手断脚,重则药石无效,这放蛇的人……” 老福话还未说完,被王氏拿眼瞪了,又看苏户对他轻轻摇头,才知自己多嘴说错了话,连忙收住了尾巴,低头退到了一边。 相同的话,苏户刚刚已经悄声跟王氏说过 一遍。如今事关谋害官家女眷,已经不仅仅是傅家的事情,更是牵涉到徐明薇的娘家和外家,随便哪一个找上门来,都够王氏应付一阵子的。因此她本意是要将这事明面上压住了,自己暗地里再追访的,哪知一时不查,就叫老福说漏了嘴。 王氏连忙朝徐明薇脸上看去,倒是分不出喜怒,抬眼看向她的眸子,仍是那样清澈见底,黑白分明。王氏隐隐有些脸红,一面又对自己说,这样的决定才是最明智的,省得家中人心浮乱,反而生出祸事来。便迎着徐明薇的视线干巴巴地说道,“这事儿你就放心交与我,定叫人查出个始末来,给你个交代。” 徐明薇低头称是,眸光却狐疑地又往傅宁慧身上扫了一眼。刚刚傅宁慧第一眼看见那蛇的时候并不意外,却为何在听到老福说那蛇有剧毒时,脸上分明闪过一抹震惊? 之前被扣下的守门婆子和巡院的,也由王氏一并锁了人带走了。婉容她们审问了大半个晚上,果然如徐明薇所料的,分毫都未吐露出。众人皆是一口咬死了是如常锁好了院门,又是如常安排了守院子的人手,并不曾偷懒。 婉容看着王氏等人远去的身影,愁道,“这些个婆子,分明是算计着您初来,并不敢真下狠手将她们处置了。奴冷眼看着,那姓涂的,和姓李的,眼神乱闪,肚里揣了鬼的模样。只可惜没能拿住了她们的短处……眼下,又该如何是好?您说夫人她真会仔细查了这暗桩子?若是不能,奶奶您这冤枉气,岂不是白白受了?” 徐明薇淡笑摇头,“且等着看看吧,钟馗一来,这院子里大鬼小鬼总要跳出来的。” 婉容听不明 白,却见徐明薇分明不愿再细说的样子,只好作罢。 徐明薇忽地又想起来一桩事,朝婉容婉柔说道,“对了,晚些时候老赖家的受了我嘱咐,要问你们几句话,叫上碧桃和婉仪一块去应对了。要问些什么,你心里大概也清楚。可别心里揣了委屈,但有什么,全照直说了便是。” 婉容便明白了几分,点了点头,说道,“奶奶放心,奴们心里都亮堂的很,知道这事情不是冲着奴几个来的。赖家婶婶有什么要知晓的,奴等定全然照实说了。” 见徐明薇脸上隐隐有些倦意,婉容又忍不住劝了一声,说道,“奶奶也莫要为那等小人伤怀,人这一颗心要变,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从小您待奴们这点情分,奴们心里认得清楚,也都感记在怀……” 徐明薇微扬了嘴角,笑道,“行了行了,只不过例行公事盘问你们几句,我有什么好伤怀的。自去吧,闹了这半宿,你们也都受累,歇过回笼觉再行便宜。” 婉容便不再同她客套,拉了婉柔回耳室歇下。 徐明薇走了觉,心想起也起了,不如去房师傅那儿走走,也与她说道说道。不想房师傅这日身子骨不好,到这时候了也还没起。小陶正为难要不要替她进去通报了,徐明薇便笑着阻道,“无妨,也无甚紧要事,我顺便去表小姐那处坐坐,回头再来寻先生亦是一样的。” 小陶释然道,“如此也两厢便宜,奴这就去备下去年存的雪水,等奶奶回转来,再孝敬了奶奶。” 徐明薇心想傅恒倒是会安排人,原本还以为小陶是个粗糙的活泼性子,没想到这小妮子也是惯会做人。虽是拦了客,却又教人生不出一丝 闲气来,欢欢喜喜地来,欢欢喜喜地去,也是个人精。 转念间,就到了练秋白的住处。满目望去,一如她五岁那年来时一般模样,****,草木葳蕤,自有一番静中取幽的意境。 静璇正巧出来,一眼看见徐明薇形单影只地站在小道上,眼露迷茫的模样,不由乐道,“这大清早的,您怎么一个人转悠到这儿来了,可莫说是迷了路罢?” 徐明薇听到人声,悠悠转过脸来,见眼前的人逆着光站着,一时也没认出是练秋白屋里的哪个。但想着与她相熟的,近来也就一个静璇了,眼里便露出些许暖意来,笑道,“原本是觉着这院落修置得极好,才不知不觉看得呆了。却原来是冥冥中要我等了你这丫头出来,这幅画才算是完笔了……” 静璇噗嗤一声笑,嗔道,“您这一大早地来,分明是来找表小姐说话来的,却偏偏学了浪荡子的做派,拿奴来做消遣哩。您还别说,就您这样貌,这气度,要真是个男儿身,就冲您刚刚那一句话,奴早收拾了包袱跟您跑了。” 后头忽地传来另一人的声音,疑道,“璇姐姐您这是在跟谁说话呢?一大早地就要跟人私奔,臊也不臊?奴倒要看看,是哪个有这等样貌和气度,能拐了咱们家的小辣子……” 静璇便笑,朝徐明薇说道,“奴这还要去领了早饭,您就跟着静怡进去吧,姑娘已经起了,正在园子里散步哩。” 说话间静怡果真上前来,见了徐明薇一时还有些怔楞,但看她衣裳打扮,立刻猜出了她是谁,忙打着笑脸迎了上来,“您是来找姑娘的吧?与奴这边走,姑娘前些日子还念叨着您呢,这会儿见了准高兴的很。” 第133章 知心意明薇劝情 徐明薇跟在她后面,慢慢拾级而上,拐过两道游廊,远远便看见了没在花团中的那一道瘦弱身影。正要凑近了,那人忽地转过身来,脸上便是一个怔楞,随即自心及眼,绽出如花笑容来,每一道眼角的细纹里都是说不出的欣喜滋味。 “你怎么有空来?可曾用了早饭?” 一时又见她身后空落落的,连个跟着伺候的人都无,练秋白不禁眉心微紧,问道,“你身边的几个丫头呢?怎地就让你一个人这样出来了?” 徐明薇忍不住笑道,“人才来,你就这一堆的问话,倒叫我要先回你哪一句才好。来时碰到静璇,说是去领早饭,才让静怡捎带了我进来。我这心里烦闷,不愿带了人,正巧四处乱走着路过,原是不知你起了没有,才来碰碰运气。早饭却是一早就用过了,这会儿你要相请,也下得一二,多却是不成了。” 练秋白走得近了,才看清楚徐明薇眼下一抹淡淡倦意,夜里她也听见些响动,好奇道,“可是闹夜了?怎地见你精神也不好。” 徐明薇摇头道,“详细的等你用了早饭再与你说罢,不然害了你的胃口,只怕你这几个丫头都不肯饶我的。” 说得静怡等人都笑将起来。练秋白笑着乜了她一眼,说道,“怪会吊人胃口的,不说便不说罢,一会儿看你求着我听不。” 丫头们越发笑得厉害,笑声传到外头,惹得守园子的婆子都好奇往里头看了一眼,这大清早的,端得热闹。 静璇这会儿也带了厨房的小丫头们回来了,听到嬉笑声便寻了过来,“奶奶您瞧,奴可不是骗您的吧。咱家姑娘见了您,就跟蜂儿叮了蜜似的,这笑 声都比平日多两斤哩。” 练秋白听着便要追了静璇打。 静璇哪里敢真的跑着给她追,随便小跑了几步就让练秋白给捉住了,不由笑着讨饶道,“姑娘手下留情,奴错了还不成吗。” 练秋白也是满脸的笑意,嗔道,“叫你个坏嘴巴的爱编排了主家,该你的。” 静怡怕她这一活动又出了汗,受了风寒可就不好了,因此上前劝道,“您也是知道璇姐姐的脾气,就这一张嘴皮子厉害得紧,还同她计较些什么,倒把客人晾在一旁了哩。不如都一同往花厅去坐着说话,有景有茶才美。” 练秋白点头许了。一行人又移步到花厅,虽是暖春快入夏的光景,一应座椅却都是铺了羊毛垫子。徐明薇心里惊奇,不免多看了几眼。 练秋白笑着解释道,“羊毛垫子冬暖夏凉,也是看着吓人,坐着并不觉着热的。” 徐明薇连忙收了神色,心中暗悔,早知她心思细腻,却是不该露出这样明显的诧异来的。又想她身体积弱如此,难得没走了极端,越发敬爱起她这样豁达的性子。 练秋白胃口不大,只浅浅吃了一小碗粥便说饱了。徐明薇见她几个丫头都是司空见惯了的神情,忍不住说道,“只这一小碗如何管够,为着身子也该多用些才好。” 静璇笑道,“您有所不知,姑娘这儿不比别处的,一天却是分了七顿的,少用些也不妨事。原本是宫里的医正给的食疗方子,说是要少食多餐着,才好养了这副药灌了的脾胃。” 徐明薇这才点了头,说道,“原来如此,也不失为养生之道。” 练秋白拿帕子净了手,淡笑道,“我这沙子堆的身子,也实在 难为了姑母和表哥,年年都为我访医问药。我也有心要有几分起色,总不好辜负了姑母和表哥的一番心意,免得教他们心里难受。” 徐明薇点头道,“你能这样想,就很好。” 练秋白说道,“不说这个了,你这一大早地到我院子里来,总是有事烦心。我这身子你也见得,出力气的是帮不上的,出出主意却是可以的。” 徐明薇看看静璇她们,后者知意,笑道,“姑娘不如带了奶奶去您书房转转,前些日子不是刚好收了些新鲜话本吗,也好让奶奶过过眼,不好看的也不用费那功夫劲,省得累了眼睛。” 练秋白心想书房倒是个清净去处,便起手带了徐明薇过去。进了门瞧见书桌上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字画,一时后悔不迭,再要去收,徐明薇却是已经瞧见了。 “这是谁做的画,看着倒有几分眼熟。”只寥寥数笔,其中透出无尽磅礴大气来,这似曾相识的笔触,徐明薇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回头却见练秋白颊上绯红,倒比正经染了胭脂还要娇艳上几分。 她的任督二脉,忽然就通了。 “原来你一直不肯应了婆母替你张罗的亲事,却是为着他啊。”徐明薇叹道。 练秋白听她参透自己的心意,脸色又是一变,寥寥道,“也不是完全为着他……” 却是惨淡一笑,幽幽道,“婚姻本是结两姓之好,我这样的身子骨,去到别人家,是做仇还是结怨呢?没指望的事情,又何必拖累了旁人。” 徐明薇听着心酸,劝道,“瞧你说这丧气话,又不是到了那样山穷水尽的地步,如何就成了结怨结仇之事?再说我看那秦简瑞也不是个 拘泥与方的,你不使人问了,怎知他就不愿?人生在世,看着漫长,譬如夏花,譬如朝露,也只不过是一朝一夕的光景罢了。不好好绽放过一遭,如何说得自己来过人间一世?但肯或不肯,总归问过才知心死的好。” 练秋白面上微动,良久才道,“我知你是为着我好,我这心事憋着也是许久,如今能与你说了,也是一大快意之事。但姑母那边,我还要再想想。” 徐明薇还待再劝解两句,练秋白拦了她的话头,说道,“我并不是抹不开这面子。秦简瑞似乎比我表哥还大了一两岁吧,我表哥为着你等了这么些年,我便时常在想,他呢,又是为着谁等了这么些年?” 练秋白如星双眸含了水,包着清浅惆怅,淡声道,“他若是有意等了别人,我又何苦做了那恶人,阻了他的相思?” 徐明薇忍不住哂笑,“原来也是个愣头吃脑的。你当你姑母是王母娘娘,叫了谁娶你便要娶你的?成不成,愿不愿意,问上一声又占不了人家什么便宜。他自是不愿,还真能逼着人家硬娶了不成?真是个呆得可爱了!” 练秋白被她笑得脸红,一时支持不住,改了话题道,“原是要说你的事的,怎地又说起我的来了。这可不成,你且老实交代了,昨天闹了这大半宿的,究竟是出了什么乱子。” “却不是我不愿意说,是怕说了惊着你。”徐明薇见她越发眼神烁烁,只好继续说道,“你定要听了,那也只好大概与你那么一说罢。昨天睡到半夜,雪团将我挠醒,又是哈气又是摇尾巴的,才知屋里进了蛇。所幸发现得及时,让屋里的丫头一同处置了,也 算是虚惊一场。” 练秋白沉声道,“好端端的,哪来的蛇?必是有人暗中做鬼。我表哥屋里那几个侍妾还老实吗?” 徐明薇笑着摇头,“你一个没嫁人的,说起这些也不知脸红。这事儿你姑母已经接手管去了,你也不必为我烦恼。” 练秋白反应极快,问道,“既如此,那你又烦恼些什么?” 徐明薇被她问得一个怔楞,喃喃道,“你问得对,我不该烦恼的。”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的,练秋白越发心里起疑,却听得外头静璇远远地喊了一声什么,便听见有细碎脚步声跑开去。 徐明薇立刻出了书房去看,早已经不见了人影,那头静璇才喘着气跑过来,怪道,“大小姐也真是的,都已经到跟前了,怎地不进来?” 练秋白这会儿也出来了,沉了脸色凝重道,“你看清了是大小姐刚刚来过?” 静璇被问得有几分莫名,想了一下,才肯定道,“应该没错。奴虽然是隔着条回廊看见,却看得十分仔细,那身形和打扮,都像极了大小姐。奴心里还怪呢,怎地大小姐站在外头都好一会儿了,也不肯进屋来。正要走进了与她说句话,她回头见了奴就唬得跑掉了。好生奇怪……” 徐明薇朝着练秋白摇头,又笑道,“宁慧姐姐这龌蹉性子,指不定原本是想突然蹦进来吓我们一下哩,倒叫你个丫头给搅了。” 练秋白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刚刚她与徐明薇的对话,她听去了多少?又为何鬼鬼祟祟地听了壁角,不肯现身?若说是意外撞见了她们说这儿女情长的闺中密话,不好意思进屋里来,不是也该自行避开?那么她要偷听的又是些什么? 第134章 慧贺兰后发制人(上) 徐明薇见练秋白似有深思,不愿因着自己的事情惹了她伤神,便笑着改了话题,说道,“眼看着六月也近了,瑾希姐姐的寿辰连着及笄礼,自是要大办的。倒羡慕她能在家中过最后一个女儿生日……” 练秋白温颜笑道,“瑾希的生日一过,没几日就是你的诞辰了吧。虽不是在娘家中过,到时候你娘家人总归也是要来的,便跟在家过也没什么差别了。” 徐明薇淡淡一笑,这都是没出嫁的姑娘才有的想法,在自己家和婆家,总是不一样的。但也知道练秋白是特意说了宽慰自己的,只点头说道,“那你可别忘了我的及笄礼,手作的玩意儿伤眼又费神,便是直接兑了黄白块儿,我亦是收得的。” 静璇和练秋白便笑做一堆,片刻才啐道,“哪有做寿的这样伸手问人讨要的,奶奶也真是浑没个样子。” 徐明薇不理她们,抬眼看了看窗外,说道,“时候也不早了,我那几个丫头估计也要四处找我了。这就得回去,寿礼的事情我可是说真的,莫自己亲手做了,心意到了就好。” 练秋白抿唇一笑,说道,“又不是豆腐身子,这点儿事情我还是做得的。既然你那头还有事要忙,静璇,你替我送了奶奶出去,回头别忘了拿今早新鲜送来的水菱角给捎带上。” 徐明薇心里还在计较水菱角该是什么时节的,静璇清脆应了一声,打了帘子便让。练秋白虽然说要让徐明薇带些新鲜农产回去,却不好真叫她跟着静璇去了厢房拿,那才真叫一个没脸了。 因此静璇只做了讨喜笑脸,亲热道,“奶奶您跟着奴往这边走,小心脚下。那水菱角今早儿刚送 来,又是泥又是沙的,也不好叫您脏了手。一会儿收拾干净了,奴再给您送过院子去。生脆着呢,又嫩又甜,让底下丫头给伺候着剥了,堆在小盘子里都好看……” 徐明薇点头谢道,“也难为你们家姑娘,得点新鲜货还惦记着我这边。你也不必忙着送过来,得空了再来也是一样的。” 静璇笑笑没有说话,转眼倒是已经出了院子了。她还待再送,徐明薇摇头谢道,“你们家姑娘身边也离不了你,我这顺路还想往房师傅屋里去坐坐,你自去便是。” 静璇知她仅是托词,也不好坚持,于是转身原路折返。心里却道,这样和气怕给人添麻烦的主子,倒不像个主子样,要是换了她们这一屋子的丫头,只怕还镇不住哩。 徐明薇不知静璇这会儿还在腹诽她,沿着来时路不紧不慢地回院。途中倒是见着房师傅的院门开了,她驻足片刻,末了还是没进门。先生身体不适,身为学生不能分其忧已是不孝,又何必拿了这事去给人添堵。还不如等老赖家的回禀了情况,查到了真凶,再与房师傅细说罢。 不一时走到自己院门外,守门的婆子已换了新的,见了她无一不恭敬问好。徐明薇心中嘀咕,又是王氏派的“眼睛”罢,也懒怠看她们一眼,便径直往里去。 不想,却在院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高挑纤细,不是贺兰氏还能是谁?! 徐明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睁眼再望去,贺兰氏仍旧是那个贺兰氏,只不过从一开始背对了她站着,转成了面朝了她站着。 “傻姑娘,这才多少日子,你就连你娘都人不出来了? ”贺兰氏浅笑着看向她,目光眷眷的,宛若春风拂面,叫徐明薇生出一阵暖意来。 “娘,真的是你!您这么来了?”雀跃过后,徐明薇面上忽地一顿,问道,“可是老赖家的往回家嚼了舌根?” 贺兰氏笑看她一眼,点了徐明薇的眉心道,“小东西,也学会和你娘玩心眼了。你那点手段,可还是娘这儿教会的。你不就是盼着娘能过来替你主持公道嘛。” 徐明薇心里的盘算被戳破,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也是没料到您会来得这么快,刚刚是真的吃了一惊。您和我那婆婆碰过面了?” 贺兰氏说道,“不先把你那婆婆给压服了,娘又怎么进得来你院子?” 说着又指了守门的婆子,和边上候着的巡院子的,“不先把你那婆婆给压服了,又怎么送得来人进你的院子?” 徐明薇这时才是彻底惊呆了,问道,“您到底手上拿捏住了什么把柄,我婆婆竟然连这个都肯了?” 贺兰氏掩了神色,说道,“这些等以后时机到了,我再与你细说。你只消记得,娘做的这些,都是为着你好,定不会害了你的。” 徐明薇应道,“这个我省得的,以后再说便以后再说罢。这次若不是我自己心里也没底,身为出嫁女,又是您一手教导了的,女儿都没脸请了您出手……” 贺兰氏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叹道,“傻孩子,但有什么过不去的,娘就在你后头站着,回头叫一声便是。你这回出的事情,连着娘听了都觉得凶险万分。若是时运不济些,焉有命在?!这放蛇之人心肠之狠毒,却是放眼整个京城内宅,都闻所未闻,这都还不到内宅子 嗣之争上头……你婆婆这人,我是断不相信她能查了出来的。便是万一查了出来,处置不处置都还两说。你还晓得让老赖家的回头通了消息,就已经很好。剩下来的事情,你一概不用管,免得你婆婆那里还落了脸,但听了老赖家的便是。她家那口子,你是没见过的,鸡鸣狗盗的事情,全逃不过他的眼儿。不出五日,这事情就有着眉目了。” 徐明薇这会儿听贺兰氏将自己的顾虑一一说出来,心里是又暖又酸。她背着新媳妇的身份,是万万不能与王氏正面起了冲突的。而且傅家如今管家的是王氏,婆婆毕竟不是妈,不见得就能为了个儿媳妇做到那份上。事情查到最后会怎么处置,全是她一句话说了算。 与其这般受制于人,等着这事不了了之,倒还不如让贺兰氏插手干预了。出了这样的大事,贺兰氏作为母亲质疑关心一下自己女儿在婆家的安危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徐明薇没料到的是,贺兰氏竟然还有法宝能压得王氏服服帖帖的。之前连她们屋里下人的数量都要与她说道一番,现在整个院子都换了徐家人,王氏竟然也都允了。 “对了,婉容她们人呢?还没起么?”徐明薇忽地想起自己院里这样一番动静,没道理婉容她们还能睡得住,不起身来迎贺兰氏。 贺兰氏乜眼道,“刚要与你说这事儿。这屋子里的规矩你是越发松散了,宠得这群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的。上夜了还能让人偷放进蛇来,回头放个大活人到你床上,还要做人不做?内宅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一丁点儿松懈都能杀人不见血!我来的时候,她们几个还在屋子里睡得安 安稳稳的,竟连个跟着出门的都没有,这还像话吗?” 虽然贺兰氏并没高声训斥了她,徐明薇仍旧被说得一通脸红,嗫喏道,“是女儿对下人有失管教,让娘担心了。” 贺兰氏叹了口气,说道,“我知你打小就对她们和善,可你得千万记着,下人就是下人,越了线就不留用,一味心软只会害人害已。婉仪那丫头我已经让人先带回去了,回头再与你换一个得用的来。” 徐明薇脸上越发滚烫,低头应道,“女儿知道错了,断不会再重蹈覆辙。” 贺兰氏摸摸她的手,抚慰道,“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错了也不打紧,还有重来的时候。但有些事情,我们做女儿家的,却是万分错不起的。等婉容她们从杨婆子那里学好规矩回来,你让她们再仔仔细细地搜一遍屋子,别让人趁乱塞了物件进来。以后门户都要紧着些,切不可再大意了。” 徐明薇点点头,抬头看看贺兰氏,眼角不知何时,竟也有了细纹,心里顿时一阵酸楚,眼眶便红了起来。 贺兰氏还道自己话说得重了,惹她难过。又好气又好笑地将徐明薇搂入怀中,轻拍了肩笑道,“你这孩子,脸皮儿也忒薄,这才说了你几句,就要哭鼻子啦?好了好了,娘不说你了。娘还给你找了两个会武的丫头,都是老实人,京里教头家的。骑马打仗的是不行,安家护院的却是足够了。第一年的工钱娘已经替你给了,往后可得你自己发了。今天来得匆忙,人还在后头没跟上,再过一会儿估计也从家来了,你自己看着安排了。可不许再让人领着工钱吃白饭,你身边有她们两个跟着,娘才放得了心。” 第135章 慧贺兰后发制人(下) 徐明薇抽了抽鼻子,反手搂住了贺兰氏的腰,倒撒起娇来,“娘,您对我真好。” 贺兰氏拿手推她,嫌弃道,“都嫁了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羞不羞?娘就你一个女儿,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好了快些松开手,娘出来也有一会儿了,回头盛儿睡醒了没看见人,又是一阵闹腾。” 徐明薇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盛儿是谁,被贺兰氏又是一顿取笑,“小没良心的,在家盛儿就对你最好,这才一两个月,你就把你大侄子给忘了?” 徐明薇正要应话,忽地看见傅恒自外头进来,却是一脸焦色。徐明薇心里还奇怪,是哪个去秦家找了他回来。哪知傅恒见着她,劈头就问道,“我那块湖家徽墨你可曾见着了?可还在书房架子上放着?” 问完才发现丈母娘竟也在自家院子里,傅恒面上便是一怔。 “您今日怎么得空来了?实是不凑巧,畅春园那儿还有一帮子先生同期在等了小婿拿墨救场,容小婿怠慢一二,回头再上门请罪。”傅恒恭恭敬敬地朝贺兰氏行了个礼,徐明薇这才看见了他额上的细汗,显是来得十分着急。 贺兰氏淡笑道,“贤婿但去无妨。我也是听说你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太好,顺便来看看。” 又朝徐明薇说道,“既如此,你先替恒哥儿找了那墨。娘也该回去了,不必相送。” 徐明薇只好点点头,见贺兰氏的身影在拱门处没了踪迹,才回头问傅恒道,“可是那块用瑞木盒子包了的,上头盘了金色蛟龙的?” 傅恒点头称是,一边往书房走去。 徐明薇跟在他身后,回忆道,“好像是被婉容与其他墨块一并收 起来了,说是怕放架子上晒了日头,给晒坏了。这会儿怎么又急着要用?” 傅恒不耐道,“东西放着便是要用的,收起来作甚?你赶紧找找,落在哪儿了。” 徐明薇听了也不吱声,前头说随便她们摆弄了家里的也是他,回头倒怪起人来了。 傅恒说罢一琢磨,又觉着自己语气不好,自己找补道,“今日与先生等人游畅春园,不想碰上个**浪人,狂妄无礼至极。众人听了不服气,这会儿正说定了要与他斗字,令人张罗了文房四宝。我便想起来家中还有这样一块宝墨,你也知那徽墨,沾笔最是顺畅,正好合用,也省得那浪人拿器不利做了借口,输了还要攀扯。” 说话间已是到了书房。徐明薇开了书架后头的小箱子,才开到第二个便找到了那块徽墨,笑着递到傅恒手上,说道,“看看是不是这个?你们也是,与个浪人置什么气。他说便让他说,难不成他说这天是方的,天就真成了方的不是?” 傅恒开了盒子验看,确实是墨身上盘了条精巧蛟龙的那块,便仔细收进袖袋里,笑道,“说了你也不懂,这便是文人的气节所在,嘴上说的不牢靠,大家笔头底下见真章罢。” 徐明薇暗自摇头,这些小青年,正是热血的时候,能耐得住旁人的挑衅才叫稀奇了。 因此好生送了傅恒出门,又嘱咐道,“比试就比试罢,不好太过奚落了人家,仔细动起手来。听说这些个浪人都是随身带了刀的,你是从小练过武的,我也知你不怕。但大千先生他们却是没有经过这阵仗的,受了惊吓就不好了。” 傅恒心想妇人就是妇人,在 内宅里头听到些许故事便当了真,哪有这样轻易就动起手来了的?又觉着她是真心关切自己,心里便是一暖,柔声应道,“知晓了,我自有分寸的。” 这会儿他才看见徐明薇眼下有抹淡淡的青黑,皱眉道,“怎地昨晚没睡好吗?看你这眼圈黑的……回头忙过这阵子,我便在家多了……” 徐明薇心里失笑,这哪儿跟哪儿啊,敢情他还当自己是没了他陪着,夜里才睡不好了。面上却是不显,亦是朝他温柔一笑,说道,“嗯,那你自己小心些,早些回家来。” 傅恒心里微微得意,媳妇虽然面紧,到底还是念着他的,一阵脚步轻快,便揣着那块徽墨往外走。 送走傅恒,徐明薇总算有些闲暇时候。因着听他说斗字,一时也有几分手痒。自从到了傅家,这里外应对的,笔头也是生疏了不少。虽是没人伺候着,她倒也习惯了。自己拿小勺子舀了水,拾袖将墨化开了,对着窗便聚神写字。也不需对着字帖临摹了,心中想到什么便写了什么。一开始倒还是中规中矩的楷书,写到兴起,也不拘于字形,竟是随心所欲,只得个形似而已,笔画早连作一团,哪里还看得出原本该是什么模样。 一纸方休,心中郁卒之气大减。徐明薇有些意犹未尽地放下笔,虽是有些日子没动过手了,自己看着却是大有进益的样子,尤其是最后一句“明月夜,短松冈”,写得甚是潇洒畅意。 “倒是坏了这词的意境,不似宛转之调了。”嘴上虽是这样说,她自己对这几个字还是颇为满意的,正待看过几眼,便要拿了引火烧去。一转身,却见傅恒正 又惊又奇地看着她,眼里神情颇值得思量。 徐明薇被他吓了一跳,唬道,“你怎地又回来了?畅春园那边不是还等了你斗字吗?” 傅恒却是从她手里抢了那张宣纸细看,脸色凝重,不发一言。等看清楚那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傅恒脸上神情才一松,恍惚笑道,“你没得抄了人家的祭词做什么?写得虽是极好,终究不大吉利。” 徐明薇心里一过味儿,便知他刚刚是误会了。大概还以为她为了旁人写什么情情**的小调,给他戴了顶绿帽子罢。 便从他手上抢了回来,笑道,“这不是没事随便写了顽儿吗,谁晓得你半路又折返回来。若是知道你爱躲在人背后偷看了,我便写些太平盛世调子,图您一乐罢。” 傅恒这会儿回过神来,惊觉那词岂止是写得极好,简直精妙绝伦,殷殷深情,如泣如诉。仅读了半阙,已是心有所感,情有所触。正待要仔细读了那词,徐明薇却是动作极快,已经将那张写满字的宣纸揉做了一团,扔到水缸里头了。 傅恒眼见救不得,不免心痛,说道,“好好的废了它做什么,正想借了再看一眼哩。” 徐明薇回头做了惊讶状,说道,“不是你嫌了不吉利么,还留着做什么?难不成这样一张鬼画符,你还要替我装裱了起来么?” 傅恒闻言一噎,又问道,“这词是何人做的,我怎从来没听过?” 徐明薇淡声道,“一个死了发妻的糟老头,满肚的不合时宜,也没什么好说的。” 傅恒便笑,“有如此才情,怎会籍籍无名,你便拿话哄我罢。可是你那房师傅与你说的?若是书上看的, 我倒不信我能漏过这一阙词。” 徐明薇见打发不了他,只好说道,“虚情假意之作,哄了自己罢了。你当他情真意切,却不见他为妻子守了清净,家中歌姬妾室不断,没几年又娶了继室。他夫人过世十年间,也不曾见一诗一词,一朝幽梦忽还乡,倒念起旧情了。写下这一首,我也只是偶尔听闻,却是不齿,唯爱这词的意境,才记了片段在心中。哪里管那糟老头是何处地界的,又姓甚名甚?” 傅恒摇头笑道,“我就说你们这些妇人,惯会眼界窄小的。这作词人又不是宠妾灭妻,他妻子病死,也是伤心了几年才续了弦。娶了继室,并不忘前人,亦是对得起少年夫妻的情谊,如何就成了虚情假意之作?照你这说法,他妻子死了,他也该一头撞死了才好。要么守身如玉,过得和尚一般清净,儿女情长,男儿气短,这才是癫疯之症罢?再高的才情,也要叫人笑话如斯。” 徐明薇不欲与他争辩,三观不同,不相为谋,只浅浅笑道,“不说这个了,为个糟老头也不值当。前头问你怎地又忽然回来了,你还没回我呢?不是人散了罢?” 傅恒教她一提,倒想起来自己是为着什么折返的,皱眉道,“怎地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你也不与我说一声?我这还是到了家门口,碰到徐婆子,听了她说起,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儿。可吓着了没有?” 徐明薇摇摇头,说道,“有雪团而陪着,倒是没吓着。不与你说,却是觉着没必要多个人添了烦恼哩。再说,有娘替我撑腰做主查实,我又有什么好委屈哭诉的,但耐心等了结果便是。” 第136章 毒心肠宁慧绝情(上) 傅恒心里喜欢她的从容大气,十分有女主人的气量,嘴上却道,“你是我的人,自然要护了你周全。此番你在家中遇险,我倒在外头四处访友。不说旁人怎么想,便是我自己,都十分于心有愧。家中小事你自处理了无妨,但似这等性命攸关的,以后再不好瞒了我,可记在心上了?” 徐明薇要的便是他的于心有愧。与其让傅恒从自己口中得知了,还不如让他从别人那里听到消息,不然又怎么衬出她的“大方贤良”来? 男人口中的情爱多么不可靠,比起傅恒的心来,她宁愿要了他的亏欠,时时刻刻记着欠了自己的便好。 她抬眼一笑,说道,“本想不叫你担心,却是适得其反了。今早上我娘来家,也是下人多嘴,竟跑去与我娘说了,惹得她一整个早晨都坐立不安的,还劳动她老人家又替我张罗了几个护院。你看我们这院子里人手本来就尽够了的,这一来又要惹得二房三房的不满,不如去和娘说了,将人送回去?” 傅恒摇头道,“你娘也不是做得没道理,退回去作甚?便不是她请了人,我也不放心你在家里这样待着。谁知道这蛇是谁放进来的,要我说这屋里伺候的,竟是一个都不可信,统统换了才好。至于二房三房婶婶那边,还有娘顶着说头呢,算不到你身上,只管留了人便是。” 末了又笑她胆小,说道,“我知你是敬重了娘,不想娘难做。但这些人都是你娘费心张罗了的,为着婆家却伤了娘家人的心,也是不好。回头我再替你寻两个可靠的丫头,家里原本就缺了人手,趁这个空档填补上了,也没甚么好教人说的。” 徐明薇心里点头,满 院安插的都是徐家人,可是你自己答应了的,怪不得别人了。又引了话题,问道,“那徽墨岂不是白找了吗?大千先生那儿可怎么办?” 傅恒失笑,说道,“就不兴我让人快马送了过去?你果真是吓得有些懵了,今天尽说些糊涂话哩。可怜见的,过来与我好生看看,可吓掉了肉了没有?” 徐明薇乖乖地凑近了,教傅恒轻轻揽住,用的力气也不大,她只消稍稍用力,便能挣脱开来。 可他身上那样暖……徐明薇倚在他心口上,垂眸不语。 婉容婉柔等从杨婆子处领了罚回来,隔了窗户撞见这一幕,但见神仙美眷,彼此脸上都是脉脉深情,便是风,都不舍得惊了这一刻的温柔缱眷罢。 一时都不敢出声,掂了脚尖退出院子。彼此相看,脸上都是绯红一片,倒像是自己被人如此拥在怀里了一般。 接连几天,傅恒都待在家中并无外出。有他在身边陪着,徐明薇去大院给王氏请安的时候,王氏倒也和气,丝毫看不出来有受了贺兰氏胁迫的迹象。 值得一提的是,徐明薇这几天也没在王氏屋里见着傅宁慧的影子。听王氏说,又是风寒惹的,病得还挺重,吃了几帖药都不见好,正要商量着换个大夫来看看。不管她真病还是假病,徐明薇还是让婉容去看了一次,送了些庄子上的新鲜果子。 傅宁慧便打发了屋里的静莹来谢,“得您惦记,姑娘正喝药喝得败了胃口,见了那新鲜莓子,欢喜得很,吃了人都精神许多。因此特地使派了奴向您道声谢,等她自己身子好了,再来找您顽哩。” 徐明薇淡淡笑道,“多大点事儿,你们家姑娘也真是忒费心思了。既然 病着就该好好养着,歇着,旁的一概不用管。她爱吃才好,回头我让庄子上再送些来。” 静莹听着她话里有话的意思,也只是微微一笑,恭敬地行了个礼,说道,“那奴就先替我们家姑娘谢过了。” 说罢,朝徐明薇又是盈盈一拜,才退了出去。 莒南看了静莹一眼,小声与威宝说了一句,“就进来说这么几句话,见人拜来拜去的,也是爱折腾。她不累,我看着都替她累。” 威宝眼皮子都不掀一下,说道,“你当个个都跟咱们一样的?人家那样的才叫有规矩。” 徐明薇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们一眼,莒南和威宝连忙闭了嘴,心里都是一片奔腾,新主子耳朵也太灵了些,说得这么轻竟然都听见了! 莒南和威宝两个就是贺兰氏替徐明薇招来的女护卫。莒南性子更莽直一些,威宝却是粗中有细,搭在一起也算互补。这几天都是由她们负责了内院的安全,分了半日轮班,便是夜里都有常人值守着的。 婉容等人虽然一开始也担心新人来了,会抢了她们在主子跟前的份量。但看徐明薇待她们也并无不同,况且莒南和威宝又都是好相处的性子,一来二去的,众人很快熟悉起来,也能随意说笑了。 唯一让人放心不下的,大概要数老赖家的了。自从那日徐明薇将这件事情交给她,老赖家的便再也没回来过,转眼都过了五天了,就连徐明薇都暗暗有些心急。 此刻与她一样心情的,却还有一人。 傅宁慧苍白着脸躺在床上,见静莹从外头回来,探了脑袋问她道,“怎么样?小院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静莹摇头,回道,“奴从那边出来后,又去后门等了一 会儿,并没见着映月。姑娘,您说映月她们会不会已经逃出京城了?这些个没良心的小贱人,亏您当初还发了善心救人,如今倒好,逮着了机会就狠狠咬上一口……” 傅宁慧咳了两声,制止道,“别说了,隔墙有耳。” 静莹连忙住了嘴,悔道,“姑娘,是奴的不是,奴不再提了。今天的药您可喝了?” 静莹往小几子上望去,两碗药都停在上头,涓滴未少,不由叹气道,“您不喝药怎么成?眼见着连咳嗽都起了,奴替您再重新熬一碗。” 傅宁慧不置可否,只冷冷地看了墙上挂了的松山图。映月这会儿还没消息,多半事情已经走漏。她是不信徐天娣会舍得出京,当初她要死要活地从夫家逃回来,被人卖进那种地方都不肯说了自己是徐家人,为着什么?还不是怕徐家人得了消息,又将她送回夫家去。 是她,把徐天娣从那灶上买了回来;也是她,给了徐天娣一处容身之地;更是她,替徐天娣办了新的户籍,引她姐弟相见!她原本以为自己拉拢的,是头绵羊。却没想到,徐天娣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孔之下,盘着条吐信的毒蛇。 一想到当初她要徐天娣和徐天赐想办法弄些活物来半夜吓人的时候,徐天娣心里就已经打算好了换蛇的歹毒主意,傅宁慧就忍不住一阵齿冷。 她是看不惯徐明薇,也见不得她过得比自己好。但自始自终,傅宁慧都没想过要徐明薇的命。她要她活着过舔冰雪走热碳的日子,人要是一斗就死了,还有什么有意思的? 她与徐明薇还只是沾着姻亲,徐天娣与她却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人心之毒,可见一斑。 傅宁慧不禁有些后 怕。如果那一晚,徐明薇不是命大,那条毒蛇真的咬到了人,如今担了杀人罪名的就是她自己! 敢拿她做跳板,徐天娣最好有能耐飞上天去。否则,落在她手里,总要叫徐天娣尝到背主的滋味的。 幸好徐明薇命大! 便是真的被她们拿住了人,几下一对证,她也不过是被人蒙蔽,险些铸下大错而已。与母亲说几句软话,求求情,顶多被罚了禁足,抄几卷佛经罢了,还真能拿她如何? 傅宁慧越想越心安,嗓子却一阵发痒,连忙拿帕子捂住嘴,这才勉强压下了咳嗽。忽地又想起那天在练秋白书房外听到的,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她对这个自小体弱的表妹素来体恤关爱有加,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屋里有的,练秋白屋里也一定会有。可看看这十几年相伴长大的情谊,竟不比她与徐明薇相处过的那么几次来得深重。她可从来没有跟自己说过那样的心里话,却轻易就与徐明薇交底说了。 说到底,也不过是她拿练秋白当亲姐妹,练秋白却没当她是自己人罢了。倒要感谢徐明薇,教她认清楚了身旁的都是些什么人。 静莹进屋的时候,见傅宁慧低了头靠在床头,还以为她睡着了。正摇头失笑,暗自叹道姑娘还是这样不懂照顾自己,却见傅宁慧听着声音抬起头来,眼里分明清醒得很。 触及她眼里的刺骨冷意,静莹一个心惊,手里端着的药碗险些打翻,好在及时稳住了心神,兀自镇定道,“姑娘,药熬好了。您好歹为着自己也喝些下去,奴还给您带了甜口的蜜杏。” 傅宁慧点头道,“嗯,拿来吧。” 静莹闻言便是一阵欢喜,连忙扶着药碗伺候她喝下。 第137章 毒心肠宁慧绝情(中) 一碗热腾腾的药汤下去,傅宁慧两颊上隐隐透出些红晕来,看着总算不是那样病怏怏的模样了。 静莹正要开口说些吉利话,守门的婆子忽地推门进来,身后跟着的也不是旁人,却是王氏身边伺候的薛婆子。主仆两人面上皆是一个怔楞,平常也不见她们这般不守规矩,竟不得通报就擅自闯了进来。再看薛婆子脸上的神色,傅宁慧心里便有了几分底,该来的,还是来了。 薛婆子挤出一抹笑,局促道,“姑娘这身子是还没大好,本也不该叫了您过去。但徐家的大夫人点了名要您,说是前些日子家里进蛇的事情,还有些细节的要您亲自去了做个对证……姑娘,您看,这事儿毕竟牵涉到徐家,夫人她也不好推托,也知您心里委屈,这……” 傅宁慧见她连话都说不齐全了,反而笑道,“薛嬷嬷不必为难,我也没病到连几步路都走不了的地步。既然是徐家大夫人有请,做小辈的断没有托大的道理。徐嬷嬷容我片刻,换了见客的衣服便来。” 薛婆子脸上便是一松,抱怨道,“也不知夫人是被什么迷了心肠,竟是徐大夫人指什么便是听什么,连着您在病中都不得安生。” 傅宁慧只轻轻一笑,并未做声。静心与静莹两人帮着她换了衣服,简单地理了妆。一场打扮下来,也不过半刻时候。 薛婆子坐在外间,将将一盏茶喝尽,忽然间见着傅宁慧主仆几个出来,也是吃了一惊,说道,“姑娘不必着了急,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 傅宁慧咳了一声,拿帕子掩住了口,淡声道,“无妨,嬷嬷在前头引了路罢,是非曲直,去了便知分晓。” 薛婆子心 里长叹一声,真是作孽,看着好好的一个姑娘,怎地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众人绕过园子,不一时便到了王氏的屋子。 傅宁慧跟着薛婆子进去,但见贺兰氏占了客座,一双美目盈若秋水,正浅浅含笑地望向她。若不是心里清楚她是为着什么而来的,傅宁慧险些都要被贺兰氏这副和善的面孔给骗过去了。 王氏对她是又怜又恼,免不了慈母心,还是观了她的气色,见傅宁慧面上隐隐泛青,便是一阵心软,开口招呼道,“好孩子,今天可好些了?你哥哥嫂嫂还没过来,便先坐着等了吧。” 傅宁慧点头,乖顺地捡了下位坐了。王氏欲言又止地看看女儿,又看看低头吹了茶末的贺兰氏,最终还是忍住了没再说话。 王氏的确是有认真审过傅恒院子里的那几个婆子。身契都捏在王氏手上,那几个被傅宁慧收买了的婆子也不敢不说实话。再说婆子们也不是傻的,这会儿是亲娘问亲女儿,总没有为了儿媳妇为难了女儿的道理。说了实话,保不准儿王氏还要她们封了口,瞒住了消息才好。因此几人还没挨几顿打,就把静莹是怎么交代她们的,又是什么时辰开的院门,如何帮着成了事的经过,一五一十全交代了个清楚。 王氏听着简直是心惊胆战。她千算万算,没算着自己平日里看着最稳妥的大女儿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谋害亲嫂,这等罪名要是传出去了,不要说傅宁慧的婆家难找,就连傅家的整个名声都要臭掉。傅家底下的一辈到时候还怎么说亲? 可就算她想偷偷瞒了,徐家人又怎肯轻易咽下这顿委屈?心里不免又怨起徐明薇来,要不是她一惊 一乍地早早与娘家通了气,引得贺兰氏上门兴师问罪,也就没有今天这一桩子事了。既然是嫁到了傅家,就该有个傅家媳妇的样子。家里的事情自有她主张着,没得攀扯了娘家人进来,眼里还有没有她当家主母的位置? 偏生贺兰氏手里握着恒哥儿国丧期间乱性的证据,要是闹开来,恒哥儿的前程可就毁了。王氏本来也不怕,恒哥儿是她的儿子没错,可也是贺兰氏的女婿,她宝贝女儿的丈夫。毁了恒哥儿的前程,难道徐明薇日子就能好到哪里去? 贺兰氏却冷冷一笑,一句话便打消了王氏所有的小算盘,“别说他们小两口到现在房都还没有圆,就算是真成了你家的人,丈夫私德有亏,薇儿也还有自请和离这条路子。任谁也说不了她一句坏话,世道还要同情她,所托非人。你且好好想想,恒哥儿败坏了名声,又失了前程,还有哪家的好女儿肯嫁了他的?我徐家的女儿却是不愁嫁,说句难听点的,头一日出了你家的门,后一日门槛就能被求娶的给踩平咯。不信,你便放胆子试试!” 王氏自然不敢。 她这几天看着徐明薇心里都是恨得牙痒痒的,偏生还不能得罪了她,只差拿她当菩萨一样供了。再看她那个没出息的儿子,一听媳妇出了事,连着大千先生那儿都不去了。天天只窝在家中陪了媳妇,跟前跟后的,哪还有一点做学问的志气? 王氏这会儿正肚里暗恨,傅恒和徐明薇便携手来了,面上皆是笑嘻嘻的。问安也不老老实实问安,一会儿挤眉,一会儿弄眼的,叫王氏全看在眼里,越发戳火。 “娘,您怎么今天来了?”傅恒没得了婆子 提点,乍一眼见着贺兰氏也在座,惊诧道。 王氏听了又是皱眉,这讨了媳妇的,果然转眼就忘了亲娘。她还坐在上头呢,这没良心的小子冲哪个喊娘喊得这么亲热! 贺兰氏笑看了王氏一眼,回头朝傅恒和徐明薇说道,“这不是你娘已经查清楚了事情的始末,特意交代了我这个娘家人也来听个过场,我便来了么。” 与两个小辈解释完,贺兰氏又朝王氏柔声谢道,“本是你们家的内务事,若不是亲家这等热忱相邀,今日坐在这儿,实是难为情哩。” 王氏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憋出个笑脸来,干巴巴地应了一句,“薇儿才来家中,就出了这样的意外,我这个做婆母的才叫一个难为情。亲家母莫心里记怪了,我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贺兰氏又与她客气了几句,看了眼众人,说道,“既然人已经齐了,亲家母不用顾忌着我,自便了就是。” 王氏没得法子,只好点头,朝薛婆子嘱咐道,“将人都带上来。” 不一时上来两个人,一个身量高些,因低着头,也看不清楚长相,只觉得她生得十分干瘦,身上穿的缂丝青色长裙都显得空荡荡的,活似偷穿了别人的衣服一般,十分滑稽;另一个倒是矮胖些,做了丫鬟打扮,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仿佛旁人只大声呼喝一句,她便要吓破肚肠的样子。 徐明薇隐隐觉着那高个子的有几分眼熟,还未想到是谁,那人忽地抬头,只狠狠看了她一眼,便看见了一旁的贺兰氏,神情忽地癫狂起来,冲着贺兰氏又是哭又是喊的。要不是薛婆子她们眼疾手快,把人给用力按住了,刚刚那一下险些 真叫她冲撞了贺兰氏。 王氏心里涌过一阵隐秘的得意,回头想看贺兰氏受到惊吓出丑的样子。但叫她失望了,贺兰氏仍稳稳坐着,嘴角还隐隐噙着一抹笑意,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王氏只知道下头跪着的两人,都是自己女儿从那肮脏地方买出来的,弄蛇也是她们经的手,却不知道这里头还有文章,那打头的看上去竟与徐家颇有渊源。心里顿时明白了一二,还是她教出来的傻女儿,被这些下贱种给暗地里摆了一道。 不免动了几分心气,好个贱蹄子,惯会借刀杀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王氏冷声喝道,“什么东西!睁开你那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儿,可是容得了你撒泼的?!薛嬷嬷,给我先掌了嘴,老实了再问话。” 薛婆子也恨那人的轻狂劲儿,身上还没个二两肉的,作妖作态的,这是要吓唬谁呢!听了王氏的吩咐,上去冲着那人甩手便是几个大耳刮子,直打得那人一时偏过头去,半晌回不了神。 薛婆子见火候差不多了,啐了她一口,才退到一边。 徐明薇这会儿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那样阴狠的眼神,除了徐天娣,再无旁人了。她回看贺兰氏一眼,后者朝她轻轻摇头,徐明薇便忍住了心中好奇,只冷眼看了事态如何变化。 “下面跪着的何人?与五月十六这日又做了些什么事情,自己老实点说了吧。但有说了假话的,总教人吃不了兜着走的。”王氏乜了两人一眼,厉声问道。 矮胖的那个不经吓,刚刚看着薛婆子才几下子就把伙伴给打出血来,更是颤如抖糠,不消薛婆子再吓唬,自己就将知道的前后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 第138章 毒心肠宁慧绝情(下) 原来这矮胖的叫映月,原本就是傅家的下人。月前才听了傅宁慧的指派,去京城西郊的一个小院里干活。说是照顾人,更多的是为着把人给看严实咯。但对她负责看管的徐天娣,映月也只是一知半解。只知道她是姑娘从泥塘里头拉出来的,原本险些就叫人卖到漕帮那样的地界去。因着徐天娣在灶上待过一段日子,脏了身子,映月也是十分瞧不起她。但听着主子的吩咐,才勉强伺候了她一阵子。 之后也见姑娘来看过徐天娣两次。一次是送了新的户籍来,一次是带了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映月看着他五官生得与徐天娣也有几分相似,心里也暗自称奇。怎地姐姐流落在外,弟弟倒是通身富贵相。映月原本还以为姑娘是救了故人,休养好了再送徐天娣返回家中。 因着她们回回说话都是打发了她走,因此她知道的也并不多。只记得傅宁慧来的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是在五月十二,和徐天娣两人关在屋里说了一刻钟话,才高高兴兴地走了。没过几天,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便摸上门来,送了一个竹编的篓子。映月想看看里头装着的是什么,可徐天娣看管得严严实实的,一刻都不错眼。再到十六日那天,小院里来了个人提了竹篓子走,映月认得那也是傅宁慧屋里伺候的。 “再后来的事情,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样了。”映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出了事,奴早就认得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想不到会这样快……奴的爹娘老子都在家里伺候着,逃也没地儿逃,只求夫人开恩,千错万错,都是奴一人的错,别牵累了奴的老父老母。” 又 朝傅宁慧叩首,泣道,“姑娘,奴也是没得法子,如今教人拿住了七寸,少不得说了实话,做了背主小人。” 映月一席话说完,厅中便是一阵难耐的沉默。人人都惊诧交加地看向了傅宁慧,王氏心中抽痛,若不是为着恒哥儿,又岂会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受此侮辱。 傅恒也是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嫡亲妹妹,问道,“她说的,可都是真的?” 傅宁慧迎着他满含了痛楚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应道,“是真的。只是有一点映月没说清楚,我当初让徐天娣准备的,只是不伤人的活物即可,却没存了心要拿毒蛇来害人性命。你问了她便知。” 傅恒见她到此刻了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又惊又惧,他那个和善可人的妹妹,什么时候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徐明薇相信傅宁慧这次说的是实话,自己死了,不止对她,对傅家也没一点好处。原本她还奇怪是谁暗中偷换了毒蛇,便是青梅,也不敢做下这等事来吧。天启规矩严明,断没有妾室能扶正做了正室的道理,更何况她还只是一个不得宠的小小通房,弄死了主母,谁能保证下一个进门的会更好相处?但在看到徐天娣的那一瞬间,徐明薇便明白了,她跟那香姨娘一样,恨不得她和贺兰氏死绝了才好。傅宁慧也真是蠢,只为了与她置气,教她在傅家过得不如意,便要人设下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恶作剧”来。想必她原来的主意也良善不到哪里去,否则就寻个普通活物,也用不着劳动外人帮忙了。 不想,徐天娣这时幽幽从地上爬了起来,笑道,“傅家姑娘,当初可是您亲口说了要 一条致命的毒蛇,奴才嘱托了相好的替您寻了来。若不是在这当口上叫人捉住了尾巴,奴又何尝会落到如此境地?怎地,这会儿事情坐实了,您倒不肯认了?” 众人闻言便是一惊,傅宁慧更是被她气得一阵猛咳,“你……你含血喷人!那一日我分明要你寻的是一条无毒蛇,或是大蜘蛛也好……” 不等她话说完,徐天娣又扯了个笑,这还是她在灶上学的。自以为很妩媚,落在众人眼里,两颊还高肿着,做出这样的神情实在是有些倒人胃口。只听她幽幽说道,“您忘了,您说过这世上您最痛恨,最讨厌的,莫过于姓徐的?说恨不得她夜夜啼哭,日日以泪洗面。只要她过得不如意,您就心满意足了?” 傅宁慧面上一滞,这些话,倒的确是她曾经说过的。回头再看自己的亲娘和兄长,望着她的全是那样不可置信的眼神,痛楚,鄙夷……傅宁慧这才意识到,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是百口莫辩,无法翻身了。 王氏怒气攻心,险些跌下座来。到了这时候她要是还看不明白,那真是天生的蠢蛋了。姓徐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她是不信傅宁慧有那个胆子放毒蛇杀人,这个该死的徐天娣,竟是临死了都要拉个垫背的,空口白话的,就把傅宁慧也拉下了水。 徐天娣昂头看着座上众人,面上又是一阵得意。任你是嫡女又如何,不照样被她戏耍玩弄得无翻身之力?一想到傅宁慧时常在自己面前端了架势,视她为蝼蚁烂泥的模样,徐天娣心底便是一阵快意,唯一可惜的是竟叫徐明薇命大给逃脱了。 她又有些不甘心地望向徐明薇和贺兰氏。尤其 是贺兰氏,这个贱妇,面上做了慈母的样子,背地里却是将她嫁给了那样一户人家。一想到这么些年,她在婆家所受的苦,徐天娣就恨不能生啃下贺兰氏的血肉来。她是嫁到王家快半年,才知道后头等着她的是个什么日子。 王沛文根本就不是人!一想起那响彻寂夜的鞭子声,伙夫衙人的****,徐天娣仍是止不住地全身发抖。她也是到后来才渐渐明白,原来王家前一个儿媳妇就是这样不堪受辱,自己上吊着死了的。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个孩子,也不晓得是伙夫的,还是赶马的,亦或是公爹的…… 这样的日子她熬着过了八年。直到有一天王沛文那天喝醉了酒,竟将他的大女儿细娘拉进了屋子。徐天娣也不知道怎么就魔怔了,看见细娘朝自己投来的绝望目光,她下意识地就摸到了身边的剪子……王沛文还笑她,有种的就往他身上扎一下试试…… 徐天娣就往他心口上扎了一剪子……看着折磨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恶魔终于阖眼倒下,她麻木地什么感觉都没有,只嗫喏了一句,说了三遍,自己才听清了自己说的是什么。 “我没种,也是扎得的。” 细娘先反应过来,推门便跑。徐天娣只呆滞地看了晃动的雕花木门,原本以为她是去叫人,心想这样也好,也省得活着再受磋磨。 徐天娣坐在地上等了人来抓,不想,细娘片刻后又跑了回来,推了个装了金钱细软的包袱给她。 “趁着没人发觉,你快些从小门逃走。等天亮了城门一开,躲柴草车里让人带了你出城。我娘已经死了,我不想这家里,再死一个娘。” 徐天娣听了她的 话,果真从小门逃了出来。王家下人已经习惯了主院里的动静,王沛文更是时常睡到午后才醒。因此直到第二日傍晚时候,王家人才发现了王沛文的尸体,等反应过来是徐天娣做下的凶案,人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 吃了个闷亏的王家哪里还敢声张,毕竟这事儿闹大了,与自家名声有碍不说,更要惹了徐家的怀疑和不满。所幸两家离得山长水远的,徐天娣又是个不得宠的庶女,因此几年间都不曾报信与徐家知道。徐天娣一直当王家是会写了信知会徐天罡的,虽是辗转到了北地,却不敢与香姨娘等人联系。她一个孤身女儿家,很快便被有心人盯上了眼。蒙头掳了卖与灶上的,身上的金银细软也全叫掳她的给抢走了。日日被逼着做了苦力活不说,灶头一有了酒友相来,便要叫了她作陪,夜里也时常摸到她炕上,叫灶头娘子逮住了,又是一阵好打。 那段日子,与王家的相比,却也算是好的。 而这一切的一切,只因着座上的一人!徐天娣盯着贺兰氏的目光越发阴冷,简直能粹出毒来。 傅宁慧这会儿也从剧咳中平复下来,只眼看了徐天娣的神情,冷笑道,“这样的话,也只能骗骗蠢人罢了。我虽然心性不佳,与我嫂子起了龌蹉,却不似你这般,恨不能食其肉寝其骨!这里头到底是谁在暗中捣鬼,一想便知。” 王氏也是叫徐天娣给震住了,反应过来,才面有愧色地朝徐明薇说道,“好孩子,委屈了你。是娘教女无方,才使得奸人有隙可乘,险些酿出大祸来。你们两个平日里最是要好,也定是清楚她的为人,不至于这等恶毒罢?” 第139章 查蛇源追根溯本(上) 徐明薇听她的意思,便是在宛转求情了,反正恶人都有贺兰氏来当,她也不必急着出头,抬头笑道,“儿媳也信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一切单凭娘替儿媳做了主便好。” 王氏看了傅恒好几眼,本意叫他也说上几句求情的话,不想傅恒只闭眼做了看不见。王氏心里气急,只好又捧着老脸对贺兰氏说道,“如今这个案子,却是牵涉了咱们两家的儿女。亲家母,依您的意思看,这事儿咱们是不是各自领了人回去处置?” 贺兰氏柔声笑道,“我正有此意。便按照宴娘你说的,各自管教了罢。但我看着,这姑娘家留在家中时日长了,总不是个办法。这人来人往的,多少有些磕磕碰碰的,谁知道哪天心里又落了引子,惹得彼此都不痛快。还不如早些寻了人家,也免得生出许多事端,传出什么不好听的名声,宴娘你说是不是?” 傅宁慧一听便着了急,嚷道,“娘,女儿不愿嫁人!” 这回却是王氏和傅恒一起喝道,“住口!” 傅宁慧眼角落下泪来,看了一眼徐明薇,几乎是发狠一般的,咬牙切齿道,“好!我嫁!” 王氏心头刚松了一口气,正要宽慰她几句,却听得傅宁慧扬着下巴,盯住了恒哥儿一字一顿地说道,“要我嫁人,可以,但我又一个条件,我只肯嫁了秦简瑞,他应了,我便嫁;他要是不应,我便剪了头发去做姑子!你们再逼我,左右也不过是个死字,我也没什么迈不开的!” 徐明薇手里捏着的帕子便是一紧。她可真敢提,明明都知道,秦简瑞是练秋白看中了的……明明知道,练秋白正打算托了王氏去打听的…… 可她当着这么多 人,怎么好替了练秋白开口?在天启,女子婚前便有了心上人,传出去是十分不检点的行为。况且,就算她开口说了,在傅宁慧这样的威逼之下,亲妹与表妹,孰轻孰重?傅恒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徐明薇几乎不用思考都能想得到。 果然,傅恒只迟疑了片刻,便点头应道,“哥哥答应你,你自准备了绣嫁衣便是。” 一锤定音,无可更改。徐明薇终于明白,为什么傅宁慧至始至终都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样子。原来,她早就想过这事情最终的走向只会如此!她早就想好了,惹了她不痛快,便要叫所有人都不痛快! 她怎地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徐明薇实在想不明白。 恍惚间,王氏已是将几人的处置都安排好了。映月被喂了哑药送到庄子上做苦役,而傅宁慧则是被罚禁足,直到出嫁之日,未得长辈召见,一步都不许出了房门。 徐明薇听了只觉得一阵心冷,傅宁慧犯下大错,却不过是失去了点自由,不痛不痒的。 “至于徐天娣,就由珍娘你带了回去,自己处置了吧。”王氏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想避了贺兰氏的追究,扶了额,语带疲倦地说道。 贺兰氏也懒得再计较。毕竟是亲女,能赶了出门嫁人已经是最好的结果,省得在家里与薇儿使冷绊子。王氏这样的性子,逼着她打杀了女儿亦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再者,薇儿毕竟还在傅家做媳妇,把傅宁慧逼急了,王氏和傅恒日后也没好脸色对了她。如今这样,让王氏和傅恒心中有愧,自觉对不住她们家薇儿,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因此痛快应下了。 闹了六天的乱阵,终于平定下来。 贺兰 氏带了人归家,将徐天娣推到徐天罡面前,还未曾说明清楚哩,徐天娣竟吓得一阵抽搐,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徐天罡还以为她是假晕,过去一探颈脉,竟已是肝胆俱裂,活活吓死了。 如此也算是人死业消,贺兰氏让人草草将徐天娣给烧了,拣了半盒子骨灰送与香姨娘。 徐天娣的事情了了,但徐天赐的还没。 徐天罡原本就看不上这个唯唯诺诺的庶子,原本也只当他老实懦弱,不想心肠还这样狠毒,险些叫她们姐弟两个害了他女儿。这回倒不用贺兰氏在旁引了火,徐天罡对着老赖家送来的人证和物证,再没什么可疑的,将那徐天赐拉到祠堂前打了三十棍子,关到屋里也不许人去看了。但叫他饿着,痛着,能熬过四天,便算是老天爷消了他的业。熬不过,那就是他自己命不好,也怪不了别人。 大概徐天赐是真的命不好。 任凭香姨娘怎么下跪磕头地求,徐天罡都冷脸拒了。没人看顾的徐天赐孤零零地躺在黑屋里头,又是惊又是吓,加上天气渐渐闷热,伤口溃败起来,到了第四天开门的,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 贺兰氏让人请了大夫来看过一回,却是摇头而去,没救的病症,还是及早准备后事才好。 徐天罡晚间听到徐天赐没了的消息,愣怔了片刻,很快面上又恢复了平静,只淡声嘱咐了贺兰氏也一样将人烧了,给他姨娘捎个骨灰盒子便好。 天启的规矩,怕这些含怨而死的人成了厉鬼来扰人,是不得肉身下葬的,只能拿火烧了,给烧一炷香罢了。 徐天赐的骨头盒子是第三日的时候送去了香姨娘的屋子。渐渐的,那个妖娆媚俗的香姨 娘再也不在身上熏了勾人的香味,说话行事也疯癫起来。徐天罡忍耐不了,嘱咐贺兰氏将人绑了送到庄子上关起来。 至此,徐家终于没了香姨娘的踪迹。新来的下人偶尔还会听老人说起,当年西角那个院子住了个能勾人的妖精,只是好景不长,一夜就病死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却说徐明薇跟着傅恒从王氏院子里出来后,傅恒阴沉了脸,谁也不理,进了院子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婉容有些不放心,问道,“爷这会儿心情不好,奶奶可要去劝着些?” 徐明薇心想,这会儿去了才叫傻呢。人家明摆着要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解语花什么的,也得看了男人心情,吃不吃这一套罢。 “让小六子隔半个时辰,记得给爷送一壶茶进去便是,旁的你们也莫管。”徐明薇说道,忽地又想起另一桩案子来,问道,“前头让你们泡下的米,可是到起的时候了?” 婉容想了想,点头应道,“到今天正好是二十天,奴原本算着这天气还不是真正热的时候,再等两天才好。” 徐明薇摇头,说道,“不必再拖,就今日叫齐了人,把泡米的水给淘换了。再去看看老赖家的回来了没有,若是已经回来了,叫她上我这儿来一趟。” 婉容领命去了,不一时便带了人回来,笑道,“奶奶,也是凑巧,刚出了门,就在院子里碰上了。那您和婶子先说着话,奴去起了缸。” 徐明薇点头让她自去。再看底下站着的赖家婶子,笑道,“这桩事儿还真是多亏了您,不然这毫无头绪的,都不知道该从何查起。” 老赖家的不敢贪功,恭敬道,“却是奶奶过 誉了,并不全是老奴的功劳。如果不是顶了夫人的名头,老奴家的那口子也没那些个路数替奶奶分忧办事。” 徐明薇倒让被她引起几分好奇来,问道,“此话怎讲?” 老赖家的便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老奴家的那口子原本是在夫人的钱庄上做个收账的,前些年因为惹了事儿,本该撵出钱庄去。夫人仗义,给留了条活路,这几年就替老掌柜赶车,勉强能混个谋生。说是赶车的,其实是钱庄的暗眼,留意了这台面上的动向,暗地里再禀明了夫人,好防着自己人从中做鬼。这话原也不该跟您说,但夫人交代了,若是您问起,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奴便斗胆,全与您说了吧。因做着这份活儿,老奴家那口子在京里也结下不少门路,什么三教九流的也都攀上点交情。” “您这事儿一出,老奴听了就知道这里头有文章可做。果不其然,老奴将那蛇样子与家里一说,奴那口子夜里就摸到了镖头家里。京里半个月前倒真盘过两篓子蛇,全是南边过来的,有青花的无毒蛇,也有那响尾的,陆陆续续让各家药行的掌柜给买走了。老奴也是经了这事才知,原来这世上还有拿蛇做了药的。” “这又扯得远了,您可莫怪,奴便接着说吧。其中一条乌头蛇,却不是药行拿了去的,买蛇的是个管事模样,眼角长了颗痣,痣上生毛,模样也是好认,那卖蛇的才记住了。原本还当是富家子弟贪图新鲜,买了蛇斗狠,还劝他再等些日子,便有扁脖子的新货来,那玩意儿才叫真的狠,激得急了连毒蛇都吃。那姓安的管事不肯,交了三两银子,连篓带蛇一块提溜了走。” 第140章 查蛇源追根溯本(下) 老赖家的一口气说到这儿,嘴都干了,喝了口茶,又继续说道,“有了人,这便好查了。老奴家的那口子又问了相熟的几个管家,与他们打听清楚了。不想最后查来查去,竟查到了自己人头上。您道那姓安的管事是谁家请的?竟是香姨娘卷了家资,偷偷助了族弟在京城南郊买了个六进的宅子,又在脂粉街上开了个香粉铺子,那姓安的就是他家的管事,平日里进出全拿了主子样,好生气派哩!” “找着了人,后头的事情就简单了。老奴家的那口子使人在半道子上拿麻袋套了人回来,姓安的胆子也小,不经事儿,才两个烙饼烫下去,就什么都招了。连夜便叫了几个地痞,到傅家姑娘**的小院把那两个贱蹄子给绑了来。这还好是去得早,听那几个地痞说,摸墙进去那会儿,姓徐的那个贱种正屋里四处收拾细软,算着要跑哩。姓徐的一看来了人,自己也知道不好,竟也认了命,一问便什么都招了。两厢口供一对,倒也没什么出入,叫他们各自画押,留了底,老奴这才敢把人送回家来。这前后折腾的,也费了些时日,倒叫奶奶好等,老奴实是惶恐。” 徐明薇笑着让了,说道,“赏你谢你都还来不及,何来惶恐一说?这事儿就算了了,婶子这几日也是劳累,先歇两天,再来屋里听吩咐罢。” 老赖家的一时分不清徐明薇是真体恤她,还是假意又要将她闲置了。心里上上下下地没个谱儿,接了婉柔递过来的赏,面上也不见欢喜。 “我这儿还有事儿要忙,就不耽搁您了,婉柔,送了婶子出去。”徐明薇淡声吩咐 道。 老赖家的只好跟了婉柔出了屋子。 不一会儿,婉柔便和婉容,碧桃,青秧一块儿回了来,但笑道,“奶奶真是个狭促的,明明心里对赖家婶子满意的很,偏偏一句实话不吐,一来就叫人回家歇两天,唬得老赖家的心里七下八下地没底儿。” 徐明薇乜她一眼,说道,“既然担了这名头,那你把赖家婶子给你的东西全还了我,也算是不辱没了狭促鬼一称。” 婉柔面上便是一滞,从袖袋里摸了二两银子出来,嘟嘴道,“才收了个银锭子,捂都还没捂热呢,您也真是太料事如神了。” 众人便是一阵笑。 徐明薇笑眯了眼,又将那银锭子推了回去,说道,“得了,你自个儿收起来罢。今个儿要从你这小气鬼手里拿了银子,改明儿我就又成徐扒皮了。” 婉容等人笑得肚子痛,连连喊了哎呦哎呦,扶着椅子乱做一团。好不容易抹干净了眼泪,婉容才止了笑,说道,“奶奶惯会消遣人的,奴们哪里敢背地里编排了您。前头您说要做粉,徐婆子在后头已经把水缸都拖到院子里了,这便去?” 青秧虽是新来的,因着年纪小,模样也生得可爱,几个大丫头都颇照顾她。这会儿听说要做粉,心里奇怪道,怎地放着好好的官粉不用,偏要自己费力气做了?又十分好奇,便小声地问了碧桃,“家里年年如此吗?都要自己做了粉用?” 碧桃也压低了嗓音回她道,“粉就是要新鲜的才好用哩。因此四季都是姑娘带着咱们自己做了的,不比外头的爱掺了杂粮米粉和铅粉,却是只用上好的梁米,细细筛了,留用最饱满的 颗粒才用……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待会儿你见了便晓得了。” 说得青秧越发好奇起来。 众人转到后院,徐婆子正候在缸边,见着徐明薇脸上立时堆满了笑,恭敬道,“奶奶,东西都已经准备齐全了,就等您开封。” 徐明薇一眼便看见了天井里的两口大缸,点头道,“既如此,开了罢。” 婉容使了个坏,推了青秧上去,笑道,“你不是好奇这粉是怎么做的吗,今年便让你开了封罢。” 婉柔等人听了肚里直笑,可怜青秧不明就里,真听了婉容的上前开了封,只觉得一股子酸臭味道冲鼻而来,险些恶心地要吐,到底还记着这是在主子跟前,硬生生地忍住了。 “还道奶奶是狭促鬼,原来婉容姐姐才是哩。”婉柔乐得拍手直笑,总算还有些良心,与婉容一起上前牵了青秧回来,打趣道,“闻了这味儿,以后还用粉不?” 青秧还没缓过劲来,眼泪都快被熏出来了,委屈道,“姐姐们也不提个醒儿,但等着看奴笑话哩,往后看奴还理不理你们了。” 徐明薇嘴角含笑,说道,“好啦都别闹了,等会淘换干净了水,就不是这个味儿了。婉容,你上练姑娘院子看看去,看她这会儿得空不。要是得了空,又有心思来瞧的,便好言相请了。” 婉容点头退下。 回头,徐婆子已经指派了几个有力气的婆子,将缸里的水来回换了十几遍,总算洗干净了那一股子酸臭味。青秧这会儿倒不记着前头受的罪了,前前后后地围着婆子们看热闹,见缸里沉淀下的米粉渣子越来越洁白,心里连连称奇。 徐明薇看她那新 鲜模样,倒想起自己第一次见着贺兰氏带了丫头婆子做粉的场景,如今看得多了,也不觉着稀奇了。 徐婆子捏了一点澄下的米粉渣子,两指合着一碾,指尖的渣子便化作了滑腻的细末,便对徐明薇说道,“奶奶您瞧,看着能成。” 徐明薇看了也觉着这次发酵的不错,点头道,“便捞了再碾上三道。” 婆子们得了吩咐,不敢偷懒,各自拿瓢捞了湿粉团进瓷盆子里头碾。这全是体力活,才碾了一道,婆子们额上背上便冒出汗来。婉容她们就在一旁帮着擦了汗,免得汗珠掉进瓷盆子里头,废了粉。 碧桃怕青秧看不明白,解释道,“这些梁米都是压碎了泡的,却不尽够,这会儿压过三道不算,等会儿还要拿袋子滤了米汁,在盆里搅上三百多转,沉下来的才算是能用的。” 青秧听着咋舌,惊道,“我滴个乖乖,竟要费这么多功夫!” 说话间,已经有婆子碾过三道,拿水冲洗了米浆,便有婉容她们接过手去。用细纱袋子筛过,半缸子碎米,也值得了浅浅一瓷盆子米浆罢。 青秧不解道,“其余的便不要了么?也忒费米。” 碧桃笑道,“婉容姐姐她们手里的是要亲自做了,专门供了奶奶用的。剩下的米渣子继续碾磨几道,出来的米浆制的粉就是咱们用的了。你可别小看了这粉,比官粉可好得多,也不是轻易能得了的,一个季度也只发一盒罢了,用完就没有了。” “这样好的粉,既然让我瞧见了,做得了可得分了我一盒。” 身后忽地传来人声。徐明薇回头望去,来的正是练秋白,穿了一身鹅黄色的宽 袖纱裙,映着脸上盈盈笑意,气色倒是不错。 徐明薇上前迎了,柔声道,“原也是打算匀你一盒的,但瞧你这赛雪肌肤,却是用不上哩,倒省了粉盒。” 练秋白作势便要打她,笑道,“楞个舌滑嘴油的,你与我那大表哥也如此说话不成?还是单单就挑了我这个好欺负的?” 徐明薇连声讨饶,说道,“好人,住了手罢,便分你两盒,成不?” 练秋白这才拿帕子掩了笑,与她歇住了。一会儿又探长了脖子看婉容和婉柔手里的动作,奇怪道,“她们两个要这样搅到什么时候去?” 徐明薇解释道,“三百余下,她们两个都是做惯了的,也不必记数,看了米浆颜色便知。” 静璇讶道,“三百余下!那胳膊怎么吃得消?” 碧桃接嘴道,“这个中间换了人都不成,换了就废了。奴也试过一次,浪费了上好的米浆,出来的粉勉强能用罢。” 练秋白看得稀奇,越发凑近了瞧。 婉容见她脸上孩童般的天真神色,笑道,“表姑娘若是想玩,奴让婆子也给你滤一小盆子出来?” 练秋白连忙摆手,拒道,“这样麻烦的,别叫我给完坏了。你们管了自己便是,我就随便看看。” 徐明薇陪在一旁,心中也是忧肠百结,看她如此高兴,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将傅宁慧说亲的实情与她吐露了。 练秋白正与她说话,听着没了回声,便转头来看,奇怪道,“想什么呢,想得这般出神?” 徐明薇哂笑道,“只是一时心有所感,想起了书里的故事罢了。” “甚么故事,也说与我听听罢,这几日正闷得很。”练秋白笑道。 第141章 众仆妇巧手做粉 “原也是个富贵人家,姊妹兄弟住了个大观园,平常混吃胡闹在一块儿,也同我们这般自己调了胭脂水粉。到后头却是各种唏嘘,有情人难成眷属,泪珠儿还尽掩身去,落得断肠无数罢了。倒是应了那一句,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沟渠……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徐明薇声音渐淡,心道,罢了,还是不说了罢。 练秋白面上一白,怔楞了片刻才道,“也是个多愁多思的身子,这世上便是王侯将相,也奈何不得身后事,还管谁人来葬?人活一世,草木一春,能多些快活日子,便是赚来的。叫我说啊,你也少看些叫人伤心的故事。人人都盼人月能两圆,可除去十五,又有多少日子是缺着的,不过是顺应了天命,知足才能常乐。” 徐明薇听出几分意思,心里也放心了不少,笑道,“还是你想得通透豁达,却是正合了日前看来的一句话——得之吾幸,失之吾命!” 练秋白心里泛苦,自嘲道,“我这样的身子,自小大人们就万千叮咛了,动不得真,动不得气,泥人性子才保得了三十载春秋。也时时夜里常想,人一辈子要活那样长做什么,七老八十了,走也走不动,吃不吃不下,老得脸上褶子都能夹死蚊虫,那有多可怕。便像我这样,尚还能看的时候就走,来祭礼的亲友心里也只会想念我的好。原是这样的年轻,去得多可惜……现在却不觉得了,如果早知道自己身体无碍,早些与他提了,也用不上那一句,得之吾幸,失之吾命!” 徐明薇前头听她还说得好好的,后面越说越不对劲,正要开 口排解一二,便听得静璇惊叫了一声,练秋白忽地突出一口鲜血,萎顿倒地。 还未等她伸手去扶,后头忽地传来傅恒的一声怒吼,“你与表妹乱说些什么,竟气得她如此?!” 徐明薇伸出的手冻在半空,连解释都来不及,傅恒已经抱了人出去寻医了。 静璇又歉又疚地看向她,徐明薇笑着摆手道,“什么也不用说,快些随你家姑娘去吧,我这会儿也不便去了,反而添乱。” 静璇只好转身追了出去。 一院子的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了,停了手里的活儿,看着徐明薇的眼神莫名都带了些同情。 徐明薇淡声朝婉容和婉柔说道,“还等着你们的粉用,仔细别做坏了。” 众人见她神色如常,权当作没看见刚刚那一幕,埋头伺候起手里的米浆来。小半个时辰后,不管是主子用的,还是她们下人用的,都澄清了米粉水,拿粗布叠了三叠仔细盖了,上头再铺上草木灰。后头就是无限更换草木灰吸湿的过程了,真正要等粉晒干了能用,还要好几天的日头将粉英揉搓了晒制。但看婉容她们低头伺弄地认真,徐明薇寄情于此,寻一片安宁罢了。 正打算着使个人上静璇那儿问问消息,看看练秋白这一口血吐的,要紧不要。傅恒却又快步折返,眼里满是歉然,还未走至她身前,便开口道,“适才是我的不是,一时见表妹吐了血晕倒,我便着了急,还当着下人的脸面就叫你下不来台。还望夫人能饶过这回,恕了过错罢。” 徐明薇不以为意,淡笑了回道,“你这会儿能脱身来,表妹必定是无大碍了。没事便好,也省得 我夜里睡不安稳,于心有愧。” 傅恒低头看她,见她眉眼间仍是平常模样,冷冷清清的,倒觉得一阵气闷。心想莫不是还记怪着他先前的,不肯宽了罢?但教他在人前再讨了原恕,却是不能了。怪也只怪自己来得巧,只听到练秋白晕厥过去之前,说的那几句自厌的丧气话。徐明薇又是背对了他站着的,傅恒便下意识地默认了是她拿话激了练秋白。说到底,在他心里,徐明薇终究还是个外人,值不了无条件的信任罢了。 这个道理傅恒能想明白,徐明薇心里更是清楚。 前有亲妹,后有表妹,傅恒这会儿心里还指不定怎么怪她呢。人常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或许和傅宁慧这场官司里头,傅恒觉得她也该负些责任罢?不然又怎会一看见练秋白吐血晕倒,就默认是她使的坏,故意气得人如此? 徐明薇觉着心累。 这次好在是人没事,还有个活口能证明了她没存了歹意。要是练秋白真有个三长两短,别说她自己原谅不了自己,好好地偏要多管闲事;就是傅恒,都不会轻易放过了她……她要是聪明,就该趁着这个时候卖个好,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了。 但她不愿。泥人尚还有三分性子,也不是只有他们傅家的自尊值钱。 傅恒见她不睬自己,脸上便有几分哂哂的,说道,“也好叫你安心,刚刚大夫来看过,说是表妹多忧思,致郁结于心,不得排解。这会儿吐了血,也不全是坏事,往后只好好静养着,莫再动了气,动了忧,便是无妨。” 徐明薇点点头,说道,“却是大幸。” 傅恒又道,“说也奇怪,表妹一醒过 来,便问我宁慧是不是要择婚了。她晕倒前,你们是不是也在说这个?” 徐明薇只摇头,“并不曾提起。还没影儿的事情,我作何缘故要到处说了?想必表妹心里另有所想罢。” 心里却叹,到底还是让她参透了这一层,也省却了她的反复纠结。徐明薇就怕练秋白成了第二个林妹妹,忽然听到消息会受不了刺激,如此有个缓冲,想着总会不同些。 至于到底能有多少不同,只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徐明薇没问傅恒那天是怎么回了练秋白的,以他的聪慧,想必也猜到了些内情。但大道将行,就如冲堤的洪水,便是有阻路的,也一并被奔腾之势给吞淹了罢。 徐明薇不知道傅恒是怎么向秦简瑞提的亲,反正到了五月底,整个傅家都知道了傅家大姑娘这年十月就要出嫁。急是急了些,但天启是经过三年国丧后的婚事爆发年的,不消说还有五个月的备嫁时间,就是一个月,也能将要紧的都给采买齐全咯。 徐明薇之后也去看过练秋白一次,屋里的中药味较之先前竟是浓重了不少。人看着虽然还是那个样子,并不显得落败,眼里的欢喜光彩却是失了。 徐明薇苦笑道,“早知道是这等光景,我便不拾掇着你起了心思,说到底,还是我的不是。” 练秋白回了她一个笑脸,摇头道,“我从头到尾都不曾怪过你一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那会儿才是我一生中,真正尝到有奔头是个什么滋味儿。只叹老天终究是薄待了我的,想来也是命不好,且做个过客,叫我看尽人间繁华,匆匆来,匆匆去。” 徐明薇听她又起了 自弃之意,便止不住摇头。 练秋白笑道,“你莫急,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经此一糟,我倒想得明白了。左右也就是这么几年,我又何苦为了能偶尔出门晒晒太阳的清苦日子,浪费了原本可以有更多奔头,更多失望的日子?” 怕徐明薇听不明白,练秋白又解释道,“与其躺在床上过一年,不如在外行走一天罢。我心意已定,已经发了书信回家,只等了父亲同意,便要西行。” 徐明薇一个怔楞,惊道,“你真要走?” 练秋白重重地点头,应道,“我也知这山长水远的,路上必然艰辛,也或者就死在半道上了……不管好坏,终归是我自己的决定,父亲能准了自然好,不能准了,我也是要动身的。” 她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原也觉着能挺过这个坎儿,却原来是实在好不了了。若是留在这个家里,只怕也撑不到她出门的那天。” 徐明薇叫她说得心酸。那天傅宁慧明明听见了练秋白的心事,又怎么忍心逼她到如此?只好开口说道,“一辈子该怎么活,你自己想好了便成。我既不阻拦你,也不想劝你,只盼着你能好好待自己,来日只盼还有想见之日罢。” 练秋白湿了眼眶,笑道,“必有那么一天的。还没谢过你送的粉,果真是好用,也不枉费婉容她们费了那些力气。” 徐明薇笑道,“喜欢便好。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六月等了蔷薇花开,我们还要做了香脂,若是赶得上,也是好的。” 练秋白摇头道,“预备着是替你过了寿辰便走,怕是赶不上了。你替我收了也是一样,日后再问你讨要罢。” 第142章 话别离秋白存志 徐明薇只好作罢,一时两人相看着又觉得伤感。练秋白笑道,“十年前你来家中玩,都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也是奇怪,一见了你便觉得分外亲近,倒像是认识了经年一般。往后这一分别,我若是得空,必时时寄了信回来。署名也只做了琉璃一词,你见着了便知道是我写的。什么时候信断了,什么时候就是真正分别了。你也别为了难过,须知道这路是我自己选的,走得也是高高兴兴的,不欠了任何人的,也没谁欠我的……” 说得徐明薇忍不住落下几滴眼泪来,练秋白笑着递过帕子,说道,“好端端的,反而惹了你不痛快,我便不说了。听说你五姐姐又要回京来,房子什么的可都找好了?” 徐明薇回道,“信上倒是没说,算着日子,也就这几天的事情了,想必总该是盘算好了的。肚里还揣着个孩子,这一路上没有受罪才好。” 练秋白微笑道,“才是新造的运河,走水路也平缓,你不必太过担忧了。” 徐明薇想着也是这个道理,点头附和道,“费了几年功夫才挖通的运河,行商的,赶路的,这南来北往倒是方便了许多。只可惜困在了家中,没得机缘一去亲眼瞧瞧。” 练秋白眼中闪过一丝火花,说道,“总有机会的。等表哥后年下了场,谋了差事,少不得要你陪着去地方上。” 徐明薇经她一提,一时也不知是该说些什么。后年下场,等差事定下来多少也是隔年的事情了。那时候她也该有个抱在怀里的了,才一两岁的孩子,王氏怎么肯让她带着孩子去了地方上?要么母子分离,要么贤惠些,选了贵妾 陪着傅恒去任上…… 练秋白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节,面上露出几分窘迫来,笑道,“瞧我,又说得远了。等明兰姐姐来了京城安顿好了,我们也一同去府上坐坐,丫头们帮着做了些虎头鞋虎头帽的,到时候也一并送了去。” 徐明薇应道,“那感情好,等得了准信,我再来看你。出来也有些时候了,我这便回去,你也听我一句劝,凡事都莫过了心,但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出了便是。” 练秋白回了一句“我自省得的”,招手让静云送了她出门。行至房师傅院落,徐明薇想起之前叫人寻的人参养荣丸,也不知道房师傅吃着好不好。 临时起意上前叩门,来应门的却不是小陶,竟是铁头! 徐明薇一个怔楞,脱口而出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铁头抓着衣角,笑得有几分局促,回道,“先生托我回老家看看宅子,这会儿刚回来,通个音信。” 忽地又是一阵脸红,急匆匆地扔了一句,“外头还有人等着套车,奶奶要是没别的什么事儿,奴就先走了。” 竟是逃之夭夭,看他背影,跑得太快还险些摔个大跟头。 “奇奇怪怪的,跟见了鬼似的。”莒南在身后忽然冒出一句,惹得婉容回头来看她,责怪道,“在主子跟前怎么说话呢,这里就咱们几个人,说谁是鬼?” 莒南才知失言,朝徐明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陶这会儿才从里头慢悠悠地出了来,见着徐明薇也是一奇,转而笑道,“奶奶可是来见先生的?容奴先进去禀报一声。” 徐明薇转念一下,笑着阻了,说道,“先生事忙,就不进去叨扰了。前头 送的丸子可还管用?若是吃得好,我再让人寻些来。” 小陶高兴道,“正要与奶奶说呢,那丸子却是极好的。先生连着吃了几日,连着午觉都歇得短了,起来也不觉着日头昏沉,精神了许多。先生昨天还念了您一遍,说是又不知道要费了您多少银钱,心里惶恐得很。” 徐明薇说道,“先生必是没说过这样的话的,是你自己胡扯了的罢?” 小陶被抓了包,也不尴尬,笑道,“您真是眼明心亮,一听便知哩。先生感念您,这个却不是奴胡扯了的。” 徐明薇笑了笑,说道,“你好生伺候着,回头有那丸子,再送来与先生,仔细着些照看先生,莫让她一读起书来就忘了时候,净伤眼睛。” 小陶便是一个屈膝礼,应道,“奴省得的。” 一行人由是又离了房师傅的院落。 婉容偷眼觑着徐明薇,心里却计较开来。房师傅今年也该有三十一了,那铁头是多大来着,面相生得老,看着倒有三十多。只是两人的身份地位差着些,若是这事儿真的成了,主子倒多了个赶马车的“师娘”,那还如何了得? 但看徐明薇面上静如止水,婉容一时也拿不准,该不该将这话头扯亮了。万一真只是受人相托,忠人之事……毕竟事关女子名声,婉容想了一路,还是把话吞进肚里,悄悄藏了。 傅恒这日也在家,见了她们回来,便问了一句,“这去了大半日,倒是说了不少话罢。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女儿家,日日深居后院,哪里来的这么多话可说。你近日看着,表妹身子可还好?” 徐明薇摇头,叹道,“我瞧着她颜色,虽是与往 日并无太大不同,总觉着有几分不得意,沉了心事似的。但宽慰了几句,不想扰着她休息,便及早回来了。你自个儿在屋里看书,才觉着我是去了大半日哩。还道我们妇人家舌头长,且不瞧瞧你们自个儿,一不为官二不治地的,针砭起时事来,还不是个没完没了?不比妇人吵架好看上多少哩。” 一番话倒说得傅恒笑将起来,那指头点了她的额,好笑道,“惯来知道你是个刀子嘴的,原是这般厉害,竟将你家爷比作了骂街的泼妇,当罚!” 徐明薇笑着从他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回头挑衅道,“哪个说你了?莫不是自己急着跳着进来钻了?看来下次再与你说话,得先提个醒儿,请诸君勿对号入座。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傅恒见她笑得娇俏,如一尾活鱼,从他心底高高跃起,又重重甩尾,落下一串水珠,荡起层层的涟漪,不由得喉头一紧,追上前去。 屋里的几个丫头面上都是一红,掩嘴相视而笑,紧走几步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听见里头响起一声惊呼,和男人低沉的笑声,再往后,却是什么声儿也听不见了。 婉容便朝碧桃吩咐道,“去看看后头可还烧着热水?没了便上大厨房讨一桶来。” 碧桃笑着去了,心中十分欢喜。前些日子女主子和男主子闹得不高兴,她们这些下人也是看在眼里的,如今两人和和美美的,那一章就算是揭过去了哩。 莒南本是托腮蹲在房门口的,没过一会儿,就两颊热烫,自己一个人蹲到墙角去了。婉容心事没落在她身上,因此也没管,并不曾过问了。 到晚间莒南与威宝换 班,莒南见四下没人注意,偷偷拉了威宝到了边上,悄声说道,“师姐,以后男主子要是拉住了女主子,你可记着别跟着婉容姐姐她们一起站了门边……” 威宝不解其中深意,反问道,“这又是为何?” 莒南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连着耳朵都似要烧着了。 “别的你莫多问了,哎呀羞死个人了,练武之人耳朵太灵了也真是个麻烦!” 竟是一跺脚便跑开了去,留威宝一个人站在原地,又是抓耳又是挠腮的,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这说话留个半截茬子的真是讨厌,了不起自己下次也听一回便知道了。 却说屋里,徐明薇累得连抬个手指的力气都没,虽是觉着两人这般贴着又热又黏腻,却着实动弹不得,只能任由着傅恒将她贴面搂住了。 “身上都是汗哩,抱着难受,放了我下来罢?”等狂跳的心终于平了躁,徐明薇缓过些精神,想要翻身下来,才发觉傅恒使了力气,并不准她离了,因而软声求道。 这碰上傅恒,徐明薇总算明白了男人与女人天生的力气之差。他要是想对她做些什么,她也只有乖乖求饶的份,指望着能哄着他如了自己的意,没得与他硬碰硬。 傅恒低低笑了一声,却是不老实地上下抚了她的背,只觉得触手丝滑,温润细腻,便是上好的软绸,都不及了其万分之一。越发丢不开手,呼吸渐重。 徐明薇察觉到他的动静,连忙从他胸口上撑起身子来,讨饶道,“可不成了,到现在还觉得累得慌,气都喘不平整哩。” 一时又道,“这还是没动了真格的,如此一想,倒不知道该不该过了生日。” 第143章 狂傅恒大闹厨房(上) 说得傅恒一阵失笑,之前起的心思倒散了,抱着她从床上坐起,以指点唇,说道,“便是不动真格的,才叫人累。我看你这身子板儿,也是该叫个擅妇人病的来看看,是不是肾儿虚了些,调养好了,往后也受益罢。” 徐明薇叫他说得失语,心道,还不知道是哪个受了益哩。到底脸皮也薄,不好揪着这个话题与他深聊了,转身去取里衣穿上。 傅恒这会儿倒不拦她了,双手支在脑后好整以暇地看了她起身更衣,但见那两只白兔被衣服一裹,越发显出纤细腰肢来,眼里便是一暗。 徐明薇推了他起身,嗔怪道,“大白天的在屋里闹出动静,传出去了怪叫人笑话的,赶紧着换了衣服,让丫头们收了被褥换洗才好。” 傅恒目光随着她转动,无可亦无不可的样子。徐明薇自当他允了,翻了柜子替他找了换洗的衣裳来。不一时两人都收拾齐整了,她先开了窗散了屋里的味道,才叫了婉容等人进来。 不想,婉容她们已经是备好了热水,不等她吩咐,就低头笑着将屋里都归置好了。徐明薇不禁又是一阵脸红。 生在大户人家就是这点不好,小夫妻连点隐私都没,家里的丫头都比主子自己更清楚,什么时辰点儿做了什么事儿。 傅恒看着好笑,打趣道,“都是你的人儿,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既然都已经备好了热水,就快些去了,莫等了水凉。” 这就是脸皮厚的好处了。徐明薇一时想不起来,自己用了擦手的帕子扔在了哪个角落,正要去翻了出来,却见婉容已经在床上找着了,拿底下的缂丝床单一卷,都拎了出去。只好安慰自己道,往后这样 的事情也多,尽早习惯了才是正经事儿。 傅恒得了餍足,这日到晚上也都老实。到第二日竟真给她找了个专看夫人的大夫来,看了她的养生方子,捻了胡须道,“原也是尽好的,只不过这方子还是合了女儿家吃,与妇人却是少了几味药,待老夫添上,两位自己斟酌着,合意便先吃上一阵子。” 徐明薇明白他的意思,心想也是个仔细的,晓得她这平安方子是娘家带来的,不好随意更改了。因此才叫她拿了新方子回头再问了别人,没问题了再改,便笑道,“大夫看的人无数,自是信得过的,但管放心添了便是。” 徐明薇让老赖家的拿了新方子回了一趟徐家。这还是自上回之后,徐明薇第一次召见了她,让老赖家的给激动的,拿婉柔的话来说就是连走路都带飘的。 也难怪老赖家的得了这趟差事便高兴得不行。但凡是家里管平安方子的,都是主家极其信得过的下人。徐明薇能把这方子交到她手上,其中深意,不必再付与言语。只要不是个傻子,自然都清楚,老赖家的以后便是要留着重用了。 转眼到了杨瑾希生日这天,不巧的是徐明薇吃了两帖新方子,身上又乱了日子,竟是赶着头一天便来了,只能在家静坐或躺。好在练秋白替她将生辰礼一并给带了去,也不是什么贵重的,送了一对压妆的步摇,再便是一块亲手绣的帕子。 婉容怕她在屋里坐着闷,一边捡了豆子,一边陪着说话,“听说冉菊院的那位昨天就称了病,想必是不愿去,怕触了景伤情罢。” 徐明薇两眼盯着手里的书,头也不抬地道,“看来教你们读书认字还是有些用 的,连触景伤情都会说了。” 婉容面上一红,轻笑道,“奶奶又要取笑人。这词奴总是没用错的罢?” 徐明薇手中翻页,说道,“与其说是触景伤情,不如说是触‘人’伤情。这会儿指不定恨瑾希姐姐恨成什么样儿呢,让她去祝寿,心里想的是送终罢?去了也是难受,给人添堵,还是在家禁足安生些。” 婉容叹口气,说道,“这还只是及笄礼哩。等十月杨家和应家办婚事,冉菊院的那位还不得膈应死?” 徐明薇低声应道,“那会子她也要出门,只怕忙得没空膈应。你今天怎地这般嘴碎,偏要说了她?” 婉容笑道,“奶奶既然嫌了奴嘴碎,奴便不说了罢。您看这庄子上送的新鲜豆子,生着吃嘴里都甜哩,徐婆子偏要拿了炖汤,叫奴说,炒了腊肉正好。” 一说到吃的,莒南眼睛便斜了过来,笑嘻嘻地捧了个小几子往婉容跟前坐了,讨好道,“婉容姐姐,奴也帮着你剥些。豆子多了,一半炖了汤,一半炒了腊肉,也是妥当的。” 徐明薇叫她们两个搅得书也看不进了,叹气道,“这样的天气,去哪里寻了腊肉来?大厨房要是今天没用这个,也不好叫人特地开了冰窖……” 还未说完,却听得傅恒从外间走了进来,朗声道,“在家要吃块腊肉都要发愁,说出去竟是我没本事养着你了。婉容,拿了银子去了厨房问问,就说是我的意思,没有也要割了来。” 婉容面上便是一僵,朝徐明薇看了脸色,却是朝着她点了头的,只好捧了银子去了。莒南大咧咧地也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还欢喜道,“婉容姐姐你早些回来,奴剥了豆子等你 。” 婉容远远听见,心里暗悔。这倒霉孩子,连点眼力劲儿都没,还跟着添乱呢。 屋里徐明薇正笑着问了傅恒,“怎地这个时候回来了,秦家没留了晚饭?” 傅恒眼里一暗,摇头道,“我若是不回来,也不知你在家这样小心,连着点东西都不敢要。你这是要拿刀子戳我的心窝子!” 徐明薇面上一滞,低垂了眉眼,柔声道,“哪里就到了这份上了。丫头们就是嘴馋那么随口一说,我不想给人添了麻烦,再说这后头炒个菜烟熏火燎的,岂不麻烦?” 傅恒上前握了她的手,轻拍道,“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这事儿我再理会。” 徐明薇见说不动他,只好作罢。 不一时听见婉容回来的声音,却是只领回了晚饭,没有傅恒要的腊肉。见傅恒朝她询问地看来,婉容面上便有几分讪讪的,吱唔道,“厨房说今天时候晚了,管冰窖的婆子也不在值上,找不到人开窖门,说是让明天再去了要。” 傅恒沉着脸色不发一言,徐明薇点头道,“既然拿了饭,自去摆了。” 又问傅恒道,“这是还没在外头吃了罢?一会儿我让徐婆子再添个汤,凑合着吃点?” 傅恒点点头。余光却瞥见婉容提了食盒往外头走,奇道,“不去偏厅摆了,还要拿到哪里去?” 婉容回头应道,“奴是打算先去后头看看汤炖好了没。若是好了,也叫婆子一块儿端了上来。” 尽管她语气镇定,傅恒却是不信,拦道,“先搁着,你自去后头,今天熬的什么汤?” 婉容只好把那食盒放下,回答道,“说是豆腐鱼头汤,加些豆子添个鲜口儿也是合适。” 又看了一眼徐明 薇,才捧了拣好的豆子去了。 徐明薇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食盒,问傅恒道,“你今个儿回家,可曾去了娘的院子问过安了?” 傅恒摇头道,“还不曾去过。这会儿正是晚饭的时候,不愿去搅了,因此直接回院子来了。” 说着却是转到桌子边上,顺手揭开了食盒盖子。顶上的一层摆了三个素菜,雪里蕻炒豆腐丁,合着一盘荠菜碎子,一盘辣炒白菜,却是一丝热气都无。傅恒面上便有几分不好看。再看了底下的,油汪汪的一碟子红烧肉,只见油花,却不见肥肉,都是些肉皮和煮得发柴的瘦肉丁子,同样也是冷冰冰的,不见热气。 傅恒攥紧了拳头,转过脸来眼睛都是红的,怒道,“你在家就吃这些?怎地从不曾与我说了?” 徐明薇笑道,“又不是吃不得的,厨房要做这么些人的吃食,总有一时想不周全的。再说也是婉容今天去的晚,这会儿天气也不冷,菜凉了也不碍事。” 傅恒心中越发窝火,厨房敢在吃食上做这样的文章,没得了他娘的首肯是断不可能的。徐明薇好歹是他亲自迎娶了进门的妻子,他娘就算心中再不平,也不该扫了他的脸面,不与他说一声,就使了这样拿不出手的路数。 这要是传回徐家去,他自己在外头吃香喝辣的,妻子在家守了冷饭冷菜……身为一个男人,却连自己的妻子都照看不好,原本在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受尽荣宠的,到他家却被养成了这副可怜样子。他还有什么脸面在外头行走?!他们傅家几时成了这样刻薄的人家? 原来他那句话说错了,不是他的妻子拿了刀子戳他的心窝子,他的母亲才是。 第144章 狂傅恒大闹厨房(中) 傅恒心中不无失望,怒气渐渐消了,才对徐明薇说道,“这菜也不吃了。你若是饿,先垫碗汤。我让小六子去宏庆楼定个盒子来,今天咱们就吃外头馆子的。” 徐明薇淡声道,“也好,原也在头疼你这忽然回来,没个好菜备着,既是要叫了馆子的,让小六子再买两斤杏花糕来,有些日子没吃了,连着什么味儿都快忘了。” 见傅恒面上又是一紧,徐明薇心里叹道,吃了几天的冷菜,也总算是叫他碰上了。这后宅的软钉子,实在是叫人又受了委屈,又叫不得委屈。不提罢,那便等着继续吃冷饭;提罢,顶多罚厨房的几个月钱,王氏自然能推脱得一干二净,往后照样送了冷饭来,再说,却是她矫情气量小,做劲儿了折腾,落不了好名声,娘家也没有为着一碗饭寻上门来的道理。 但要叫她生受着?徐明薇眯了眼,看着傅恒召了小六子进门,撒银钱让他出门采买,心里便是一声冷哼,你要折腾了我,我便折腾你儿子,看谁折腾得过谁罢! 傅恒打发走小六子,回头问道,“厨房这样送了几天了?” 徐明薇摇头,笑道,“其实真没几回,你自己掰着手指算算,拢共也没几天不在家的,能叫人慢待到哪里去了?饭菜冷了,拿回来热一热便是,左右也是吃得的。” 傅恒见她不肯说,心中越发觉得徐明薇识大体,他娘王氏这样做法上不得台面,拎起那食盒便要往外走。 徐明薇在后头急道,“这又是要往哪里去?” 傅恒回头看她,拦道,“你身子还没爽利,别起了。我去去便来。” 徐明薇连忙叫了莒南, 嘱咐道,“你跟着爷去,要是真闹起来了,在边上劝着些。” 莒南听了吩咐跟了出门。却见男主子走得急,正阔步朝了厨房的方向走,连忙紧走几步跟上。 不一时便到了地方。莒南还没个准备,傅恒便直闯了进去,掀了案上摆着的食盒,里头几盘子菜做得清清爽爽的,全冒着热气。劈头就问边上的丫头,“这个是哪个屋里用的?” 那丫头被他喝住,吓得白了脸,吱唔道,“回大少爷,是二房太太屋里的,一会儿就来人拿的。” 傅恒便是一声冷哼,将手里的食盒往桌上一扔,顿时里头的菜汁油水泼了一地,唬得整个厨房瞬间静可闻针。 “是哪个奴才做的好菜?这可是份例上该上的?我还道怎地送来一丝热气都没,却原来是好的全紧着了别人送去了!惯大的奴才,看人下菜碟看到爷的头上来,今天你们不推个人出来,全别想着好了!”傅恒也不让人收拾了,手指了桌上的两个食盒,冷声说道,“这一个两个的,人来了也是拿不走,爷饿了肚子,旁人也别想饱了饭!” 傅家人都是知道他脾气的,连老爷子都降不住的小魔王,虽是好些日子没发作过了,如今动起真格的来,没一个不怕的。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哪里敢上前来劝,更没敢认的。 傅恒冷笑一声,“这会子的,你们倒是不敢说了?有胆子这样消遣了爷,却也要叫你们尝尝爷的脾气。许是有些日子没翻腾了,有些人都忘了爷的名号是怎么来的了!” 说罢,竟是抽了腰间的乌蛇鞭,第一下便抽飞了案上摆的两个食盒,听得一阵碗盘 碎裂之声,合着丫头婆子们的惊叫,傅恒嘴角反露出个笑来,大叹一声,“痛快!” 鞭子就跟长了眼一般,躲了人将屋里的锅碗瓢盆都砸了个稀巴烂,连着生肉菜蔬等一应抽了个烂碎。吓得众人全抱头逃窜了出去,便有机灵的往主院逃去搬救兵。一时只听见厨房里头噼里啪啦作响,二房三房前来拿晚饭的也都缩头躲到了拱门后头,深怕自己被里头那个混世魔王给瞧见了,引火烧了身可就不妙了。 莒南虽是得了徐明薇吩咐的,但看傅恒如饿狼一般越发凶狠的眼神,再一想男主子也是为着替女主子出气,更不想上前阻了,只同旁人一样,站在外头看个热闹便好。 王氏那头得了消息,来得倒快,见了傅恒便是一声怒喝,“孽子!还不快快住了手,谁教的你这样拿东西置气?读的这么些年书,却都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傅恒这才收了鞭子,冷笑道,“奴才托大,敢只送了冷菜冷饭来,往旁人处却是尽好的,儿子这是在替您教训教训这些个不知大小的,再有下次,儿子还要掀了瓦,我屋里吃不上热菜,别屋的也别想有口热汤!” 王氏心里暗暗叫苦,怎地今天偏碰上了这个小煞星回家来!自己女儿动的那点手脚,自然是瞒不过她的。但想着女儿在家没几个月也就要出门了,又是禁了足吃苦的,能叫她心里平气些,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毕竟也就是几口冷饭菜,也不是真的虐待了徐明薇,这点委屈都吃不得,也不是做人媳妇的料了。想当初傅老太太那样出了名难伺候的,她还不是照样苦 熬了出头。 王氏气苦道,“我的儿,下人蠢钝,一时没有料理到也是有的。何苦做了这打杀之状,反惹人笑话?有什么不顺心意的,回头与娘说了也是不迟。如今倒好,好好一个厨房也教你全砸了,误了你伯伯婶婶屋里的,又叫长辈们如何看你?” 傅恒不做声,飒飒几下收卷了鞭子,又冷眼瞧了大厨房的婆子们,平声说道,“今日看在我娘的面上,暂且饶了这回。但有下次,谁来也没用,等着吃鞭子罢!” 众人教他目光扫过,均往后缩了缩,生怕一个不着,这霸王就甩了鞭子过来。 王氏见状,只好叹气道,“罢了,你与娘先回了院子。杵在这儿跟个阎罗似的,婆子们也没法收拾。” 傅恒这才跟着王氏离去。等人都走散了,严婆子才抚着胸口长叹了一声,劫后余生般说道,“我滴个乖乖,差点吓掉奴半条命!今儿是哪个天杀的门房,大少爷家来了也不通报一声!要是有个信儿,也不至于惹下这场祸事来!” 王婆子看她一眼,冷笑道,“要不是您眼馋那十两银子的赏钱,奴们也不至于。今儿是老姐妹们仗义,没将您老给供出来了。再有下回,奴们胆儿小,却是不敢再相瞒,老姐姐自己心里头合计合计,这亏阴德的银子还是少赚一两是一两。也是那大少奶奶仁慈,不与您计较。您也不掰着指头算算,大小姐在家里还有多少日子,大少奶奶又有多少日子?别看着狗尾巴花不是花,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 一席话说得严婆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险些要气歪了嘴。偏偏身边没一个替 她说话的,全拿眼看了好戏,就等着看她笑话哩。 也怪严婆子不会做人。拿了银子,却不曾分了众人一杯羹,全自己偷偷占了。虽说大伙儿都没亲眼瞧见冉菊院那边使了银子收买严婆子,但她男人喝醉酒说的胡话也叫人传了个遍。不单单是之前在外头欠的六两赌帐一夜之间都还清了,连着严婆子头上新添的鎏金钗子都是大小姐特意赏了的。 这后宅里头,没个好处,谁敢明目张胆地在主子头上使坏?严婆子这天天守了消息,一趁着大少爷不在家,就故意放凉了饭菜才肯让大少奶奶屋子里的给领了去。这上下两处一合计,是谁故意要为难了大少奶奶,大伙儿是心知肚明。又是眼红严婆子得了这笔歪财,又是惧怕傅宁慧背后的王氏,才没人敢吱声说了闲话。 众人多少也是抱了看热闹的心思,但看这新来的奶奶如何招架,更有心思阴暗的恨不得严婆子能在这事上狠狠栽个跟头。却不想没招来徐明薇,招来了傅恒。那短短半炷香不到的时间,众人简直是肝胆俱裂,要再有一回,只怕都不能好了。 因此这会儿严婆子遭了王婆子的奚落,众人也只是冷笑着看了,并无人上次助了严婆子。 莒南躲在一旁听全了首尾,心里暗恨,原来都是这老不死的搞的鬼,但看她怎么收拾了她! 却说傅恒跟着王氏回了主院,王氏见他仍是冷着脸,气便不往一处来,随手捏了个杯子便往他身上砸来。 傅恒估摸着被砸了也没什么紧要的,就站住了没躲,教那杯茶泼湿了一大片,衣摆上还沾着几片泡得舒卷了的茶叶,显得十分狼狈。 第145章 狂傅恒大闹厨房(下) 王氏恨声道,“这会儿倒是老实了!我看你也是越来越不知长进,都是你那媳妇儿教唆的罢?好些年了,眼看着你心性渐渐好转,也不曾如此发了脾气,还以为你改了。却原来还是这样不知轻重的性子!后宅是女人的事情,你一个大老爷们在里头瞎掺和什么?叫人传出去,为个食盒子就在家里大打出手,竟是个泼妇做派!” 傅恒回头笑道,“娘教训的是。这回也是儿子气得很了,才莽撞不知进退,惹了您生气。但这些个奴才也是可恶哩!给二房三房净送了好的,您是没瞧见我那屋里的,尽送些咸菜豆腐,差也差着吧,还是冷透了的。儿子在外头累了一天,回家就图能吃口热乎的。我那媳妇也是,三句问不出个响声来。叫我给气的,让她给弄些热的回来,手上攥着银子又不敢用。儿子实在忍不住,提耳骂了一通,这会儿还在屋里抹眼泪哩。这般不顶事,回头可得说与丈母娘听了,好生教教她规矩。这做内宅妇人的,连丈夫归家了都伺候不好,要了何用?娘,儿子心里这口气还是压不平,不如明天送了她归家,冷个她三五天的,叫她老实懂事了,再接回家来?” 王氏一听哪里敢接了话应下来,心里忙不迭叫苦,儿女果真是生来讨债的,一个一个的,竟换着法子地给她添乱。送了徐明薇回娘家,也真亏他想得出来的。一想到贺兰氏,王氏头痛又起,又怕傅恒真胡闹了,只好勉力支撑着,虚声道,“好端端地你又糟践你媳妇作甚?难得一个妥帖人,没叫你这霸王性子给唬住了,在家又是孝顺,你可莫要胡来,回头娘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你那丈母娘。 ” 傅恒肚里笑得打转,面上还要做了忿忿的神情,不解道,“不是娘您一开口便问是不是我那媳妇教唆的我,这要是平日在家乖顺的,您又何至于一开口就套着她说了?” 王氏一时语塞,片刻后才说道,“娘这不是一时着急,话赶着话才说错了嘴,你媳妇什么样的人儿,你天天处着,自己还不知道?” 傅恒这才点头道,“既如此,那便不送她回了娘家。对了娘,儿子想在自己院子里另立个小厨房。” 还不等王氏开口驳了,傅恒便接着说道,“您瞧,这些个奴才在您眼皮子底下都敢使了这样的心眼。今个儿我在厨房这么一闹,后头还不往儿子的菜汤里头吐口水?这些个肮脏的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惯会欺上瞒下,也只瞧准了您是个软心肠的,不往狠里发落了她们,却是拿客气当了福气,不知死活哩!儿子这院子里另外设个小厨房,往后也不必看了她们脸色,再说夜里看书晚了,随手做个吃食也方便,免得还要使了人,拿了银子才肯做了素面。” 王氏头痛欲裂,一面巴望着能早些打发了他走,一面听着也有些道理,只好点头道,“既如此,你自己使了人在院里看看,哪儿合适安个小厨房,份例娘折了银钱另外拨了你……你今天发的这么一通火,回去好生哄哄你那媳妇,小两口子的,莫为了点小事就伤了和气。” 傅恒面上露出几分不情愿,被王氏挥手赶了,才听话地出了院子。 薛婆子连忙取了乌烟枪,递到王氏手中,弯腰替她点着了。王氏狠狠吸了一口,教那烟气顺着喉管进入五脏六腑,才有几分活过来的意思。 薛婆子静手站在 一边,垂眸听了王氏吧嗒吧嗒抽乌烟的声音,正兀自出神之际,王氏凉凉开口道,“明儿你上慧儿院子一趟,与她传了我的意思,嫁衣都要来不及绣了,省些心思莫管了旁人的闲事。再胡闹,她哥哥的那点情分也要叫她闹光了,日后出了门,总是还要靠着兄弟的。” 薛婆子垂手应道,“老奴记下了。” 一时间,屋里又是静寂无声,只间隙听得那懒洋洋的吧嗒吧嗒声。渐渐的,连着这声儿都听不着了。薛婆子低头看去,王氏早握着那烟枪,睡熟了。 却说傅恒回了自家院子,小六子已经拎了食盒和杏花糕折返,婉容正指派了他将东西归置到偏厅去。傅恒心里高兴,连着之前婉容有意瞒了他都不计较了,劈头问道,“你们奶奶呢?” 婉容早从莒南嘴里知道了他做的好事,这会儿也是替徐明薇高兴,笑着回道,“在屋里坐着呢,前头还刚问了一遍您回来没,担心地帕子都绞了两三条。” 傅恒嘴角微弯,压了语气中的得意,笑道,“在自家转悠,又有什么号担心的,妇人便是妇人,一点点动静就吃拿不住。” 嘴上虽是这样嫌弃,往屋里走的脚步却是轻快。婉容背转身捂了嘴笑,明明心里高兴的很,偏要做出这副模样,也是好笑。 徐明薇前一秒才听见傅恒和婉容的说话声,后一秒便见他迈步进来,一时还来不及收起脸上的怔楞,落在傅恒眼里却成了她暗自替自己担了心的模样。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柔情来,凑过去同她一块儿在窗边软榻上坐了,揽肩入怀,轻笑道,“我才走了这么一会儿,倒教你担心成了个痴傻的。横竖是自家院子,又不是什 么龙潭虎穴……” 徐明薇心里暗想,每一个婆家,对于出嫁女来说,也不外与龙潭虎穴罢,男儿家又怎会懂?但她只默默地贴在了傅恒的心口上没有做声。 傅恒轻轻抚着她的头顶,笑道,“还有个消息却是忘记了与你说。明天我要出门一趟,着人在咱们这院子里另外起个小厨房。你看这厨房安在哪儿合适些?” 徐明薇便是一喜,从他怀里跳出来,“娘竟同意了?” 傅恒险些叫她撞了下巴,看她脸上的欢喜神色,自觉自己这次做得果然没错。闹一闹,也不全是为着解气,正好借着由头断了大厨房的祸根。随便一个婆子就能暗地里使了绊脚,日后要是再有坏了心肠的,往他们饭菜里头添些东西,那还了得?! 因而越发得意,笑道,“却是我求了娘才得了的,你道该怎生谢了我罢。” 徐明薇娇嗔地乜了他一眼,说道,“刚刚不知是哪个说了,要替我做了主,撑了腰。怎地一过耳就忘了个干净,又讨起赏来?” 傅恒不理会她的挖苦,默不作声地拿指点了点左脸,意思摆得分明。 徐明薇心想傅恒今天倒是纯情,只要她亲个脸,又有什么好为难的,便俯身往他脸上亲去。 傅恒忽地扭过脸来,徐明薇一个吃惊,脚下也不知道绊到了哪里,竟是一个踉跄便往他身上扑。傅恒下意识地张手起身来救,不想膝盖又碰着她的。 这下倒好,原本徐明薇也只不过是跌到他身上而已,被傅恒这么一撞,整个人失去平衡,顺带着把傅恒也扑倒了。徐明薇是脸朝下摔的,鼻子似乎砸在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上头,还在纳闷是撞着哪里了,便听得傅恒一声**, 似有说不尽的痛楚。 她连忙支了身体起来,脸红地打量了一眼傅恒,这货死要面子,疼得脸都白了,还强撑着没夹着腿满地打滚,迟疑问道,“你还好吧?” 傅恒欲言又止地回头看她一眼,咬了咬牙,将满心苦楚吞回肚里,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没事,过一会儿就好。” 徐明薇背朝着他坐了,越想越觉着好笑,又不好笑出声来,忍得那叫一个辛苦。傅恒初时见她肩膀一颤一颤的,还道徐明薇背着他洒泪,不想一扳过身来,这小混蛋脸上是有眼泪不错,却是憋笑憋出来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将人按在软榻上压住了,闷声道,“小没良心的,往哪儿撞不好,偏生鼻子跟长了眼睛似的,净往这上头撞。撞坏了,以后可就没得用了,守活寡你乐意不?” 徐明薇教他说得脸红,心道男人就是脸皮厚,人前正经人后流氓,荤话跟不要钱似的开口就来。但看他双眼灼灼,一时竟不敢看了,撇过脸小声争辩道,“可成了我的错了,是哪个自己撞上来的?” 傅恒盯着她露出的莹白脖侧,胸膛正剧烈起伏着,交错的洁白衣襟底下露出一抹俏皮的豆绿色,越发衬得肌肤莹洁如玉,引人采撷。这会儿那隐秘的痛楚已渐渐退散去,他倒生出几分好整以暇来,轻轻拨着她额前的碎发,动作之温柔亲昵,明明没做什么,却让徐明薇脸红到无以复加,简直比衣裳尽除站在了他面前都叫人觉着羞耻。 “你……你快起来,一会儿婉容她们进来喊晚饭,让丫头们瞧见了不好。”徐明薇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哑得不像话,听起来倒像是在刻意与他撒娇似的。 第146章 庆生辰姐妹相见(上) 傅恒仍旧是以指点了颊,轻笑道,“你还欠着个,还了便让你起了罢。” 原本该是轻佻的举动,偏偏他做来一丝都无,只嘴角轻轻漾开的暖笑,连着偏冷的眉目,都染了无尽柔情。徐明薇微微一怔,美色惑人,古人诚不欺我也!一时从他的压制下抽出手来,却是轻捏住了傅恒的下巴,闭眼温柔地迎了上去。 傅恒心跳一滞,只觉得满口软香,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尝了,婉容却从外头进来,见着情况不对,轻呼了一声又逃了出去。 两人连忙分开,俱是一阵脸红心跳,连看一眼彼此都不敢。 傅恒心里怪道,明明之前也亲过,还做过更亲密的举动,怎地今天格外不同些? 徐明薇却伸手拉扯了他,柔声道,“丫头们外头催了,便出去用了饭罢。” 一夜无话。 年历翻到六月,京中来往的几家却都忙了起来。先是杨家的娶媳妇,后有左家的嫁女,到了六月初八这日,却是盛中之盛,是秦王妃徐明梅的十六岁寿辰。说到这个封号,却也不新鲜,是今年五月时候才分封下来的。 翻看徐明薇有限的历史知识,只知道中国的历代王朝,秦王都是皇帝最看重,或是长子嫡子才能有的封号,下面才是周王,齐王,汉中王等,但看封地在哪儿,便封了什么名号。虽然不知道天启是不是也照着这个惯例来,但看六月初八这天,秦王府宾客迎门的鼎盛模样,多半也是八九不离十罢。 徐明梅怀着四五个月的身孕,层层冠礼的扎实打扮也遮不住已经冒尖的肚子,便有不少贵妇人灿笑着恭维了,“尖儿圆女,王妃这一看便是生小王子的怀相哩。” 诸如此类的恭维声不绝 于耳,要是搁在以前,徐明梅不过小小布衣商贾之女,哪里值得这些夫人们如此费心讨好? 徐明薇站在王氏身后,离得并不近,只维持了脸上的微笑,偶尔与徐明梅的目光穿过一片脂粉珠钗对上,彼此眼中仍是那个熟悉的彼此,并不曾因为地位时间的变迁也一同变了,倒是令人觉着欣慰不已。 听够了场面话,徐明梅面上露出些许惫色,一旁的女官便拦了女客们,笑道,“却是该更衣的时候了,夫人们稍坐喝茶,赏一会儿子戏,片刻便回。” 众人识意,皆笑着送了,这才入座话起家常,和京中几桩新鲜事儿。也有素日不合的,你来一个机锋,她应一个回马枪,倒也热闹。 傅家的女眷和徐家的落座在一处,两张桌子紧紧挨了,正主儿才走了没一刻钟时候,傅家二房的焦氏和三房的梅氏,便一左一右扯了季氏的手,亲亲热热地说到了一块儿。凉氏和慕容氏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想的不外乎“原不过自己家里拿不起的,出了门倒成了个抢手的”,并不肯挪步过去掺合了。 贺兰氏一早便细细看了徐明薇,见她脸色红润,眉间舒展,心中大安,便放心与王氏攀谈起来。说的却是徐明薇的生辰之事,就着宾客名单,菜单子,酒水单子,请的哪家戏班子,又一一核对了遍。 贺兰氏见徐明薇听得无聊,打发她道,“你这个做寿的还杵在这儿做什么,都听全了还有什么意思,自己一边儿找花样玩去。” 王氏本不愿让她走远了,省得生出事端来。今日王府中宾客众多,徐明薇又是生得这副模样,万一在园子里走动的时候教哪家的浪荡子看见了,岂不麻烦? 但看贺兰氏打发地自然,徐明薇再朝她望来的时候,王氏没得法子,也只好点头应了,却是打发了薛婆子陪着她去,又嘱咐婉容和碧桃道,“你们也警醒些,莫教你家奶奶在园子里迷了路,一会儿戏班子也要上了,但小逛上一圈,便回来看戏罢。” 婉容和碧桃都蹲身称是,和着薛婆子一道跟在徐明薇身后,便顺着沿路的大红灯笼走,王府虽大,却也是有章法可循的。 灯亮,可行,灯不亮,女客止步。 这会儿女客也大多在水榭那儿喝茶聊天,徐明薇等人一路行来,也只瞧见了几个面生的小姑娘,结伴笑着跑过,六七岁的模样,多半也是同她一样,被长辈们嫌弃了打发出来玩闹的。 徐明薇嘴角的浅笑还未褪去,树影后头忽然闪出个人来,朝着她盈盈一拜,笑道,“傅少奶奶,我家主人有请,还请移步一叙。” 薛婆子叫她唬得一跳,正要上前拦了,却听得徐明薇脆声应道,“盛情难却,便请在前引了路。” 那使者也不是别人,正是时时跟在徐明梅身边的女官。这会儿忽地从树影后头钻出来,薛婆子才一眼没认出来。待到看清楚了来人,她也乖觉,敛了眉目跟在徐明薇身后,不复言语。 徐明薇粉面含笑,且问道,“还未曾过问女使如何称呼?你家主子怎知我必从此经过?” 女官笑道,“傅少奶奶客气,唤了奴荼真便是。我家主人天生掐指能算,料得您今朝必定坐不住,要四处透了气。叫奴只管在半道子上等着,截了人便是。” 碧桃叫她逗得扑哧一声,忍不住发笑。原还有几分怵怕宫人规矩紧,这会儿也敢与荼真说笑了,奇道,“王妃在 家那会儿怎没听说有这等本事?早知道便问问她奴的……” 一时发觉婉容朝她看来,碧桃连忙住了嘴。 荼真回头看她,一眼便知碧桃是个没心眼的,倒也欢喜,打趣道,“这会儿记着问了也不迟。但要奴说啊,问姻缘还是上月老庙来得灵验呢,问了卦还能得个红绳回家来打个同心结不是?” 碧桃顿时脸色绯红,羞道,“奴要问的却不是这个!” 但看众人都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看她,一时也说不下去,跺脚躲到了徐明薇身后。 薛婆子心里暗自惊奇,原当少奶奶屋里的都是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的,却不想还有这么一块顽石璞玉,不免多看了碧桃一眼。心里亦暗自合计,那荼真似是在主子跟前极有脸面的,别看这会儿与少奶奶跟前的丫头都言笑晏晏的,方才那会儿对着京中各家的夫人们,却也是不吭不卑,不曾有如此和颜悦色。原听说王妃在家时,与少奶奶彼此相厚,竟是真有这样一桩。 说话间,荼真领着众人进到一处开阔地界,远远错落几座闲庭,间有活水流过,假山林立,倒比前头修得精致的园子更显出几分别致来。徐明薇听着叮咚水声,心里也奇,怎地徐明梅要在此处约了与自己相见? “傅少奶奶,便在前头的亭子里,您自去便是。主子只要见了您一人,其余人等,只与奴在此等着,也省得被奴们搅扰了说话,不得趣哩。”荼真指着前头一处亭子,玩笑着说了。 婉容等人却不敢真当了玩笑话,便是薛婆子,也只肃手立了,低头看鞋,连眼皮子都不敢抬一下。 徐明薇朝她微微一笑,拎了裙摆自往前去。但见那亭子四面都是湘帘垂 地,细细密密的,只隐约见了里头的人影晃动。走得近了,才听得里头传出一声轻笑,“是你来了?果真让我算个正着,必定是席中坐不住,要四处走动了的。” 徐明薇打了帘子进去,徐明梅正抱了软枕半躺着,脸上脂粉未施,却是**含春,比以往在家时更添了些许柔媚风情,让人一时看得挪不开眼。 徐明梅见她呆愣愣的,便扔了软枕过来,笑道,“怎地才这么一会子不见,认不得你六姐姐了?” 徐明薇顺手接了,极自在地往她跟前一坐,摇头笑道,“你若不开口,我还真不敢认了。我那秦王姐夫是寻了什么灵丹妙药给你?养得这般水灵?倒比人家精心作了妆的都要美上几分。” 徐明梅脸上微红,嗔道,“好没个正经的,难得躲了人见上一面,净说些胡话哩。” 徐明薇笑道,“好好好,我便不说了罢。前头还问荼真你今日身子可好,这会儿亲眼见了,心里才觉着踏实了几分。” 徐明梅淡笑道,“我身边这么些人跟着伺候,怎会不好?倒是你,也有两个月了,怎地不见一点动静?” 徐明薇不好意思与她直说了,笑道,“反正还小呢,他们家左右都等了这么些年,也不急在一时半会儿的了。不要说我了,你在家待着可觉着无聊,若是有什么要玩的,我让哥哥仔细找了,托人给你带回来?” 徐明梅便笑,道,“哪还有空闲做了玩,这宅府里头净是些鸡毛蒜皮的大事儿,人情往来也是诸事皆烦,前几个月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要不是还有荼真她们在边上帮衬着,早捅出篓子来了。我知你记挂着我呢,心领了,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第147章 庆生辰姐妹相见(下) 言语间,倒是有些唏嘘。 徐明薇看她也是比在家时多了果敢,心想也是环境造就人。原本软趴趴性子的一个,如今也能独当一面,管家做主了。 不想惹她伤感,徐明薇换了话题道,“这肚里的小家伙,可曾定了名字了?” 徐明梅摇头道,“还得等了他皇爷爷的意思。”说着却是一声叹息,“皇家规矩多,连着小名都得等了上头发下话来……说起来也是一桩为难事,王爷那封号刚刚下来,这会子是还没出声让我们去了封地,谁知道什么时候冷不丁地就下了旨意。没这个肚子倒还好,王爷去哪儿,我也便跟着他去哪儿。如今身子笨重,便是想跟,也跟不得啊。” 徐明薇安慰她道,“你且安下心来,想必皇上也有所计较,总不好叫你生产的时候家里没个男人顶着天。就算王爷真奉旨去了封地,左右也就个小半年的事情,到时候瓜熟蒂落,养好了身子,多带些人手,慢慢赶路,一家子团聚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 徐明梅虽然心知没有她说的这样简单,感念她关切,且不做他想,面上又露出个笑脸来,问道,“你明兰姐姐什么时候进京来?最近可曾来了信?” 徐明薇摇头,说道,“自从上回收到信,过后便再没听见音了。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原本还想着会不会在你这处见着了,紧赶几步,也未尝不可能。如今看来,想必还是看顾着肚里的孩子,谨慎着行走哩。” 徐明梅叹道,“这回见不着,往后也是难见了。” 徐明薇是知道她们王府里召见的规矩的,如无紧要事,轻易不得上门,为的就是防止皇子暗中结交了京中大臣,妻子 外家。因此也是摇头,忽儿笑道,“若是换做从前,我定是不会信,自己竟也有想念五姐姐的一天。” 徐明梅教她一说,也想起小时候的徐明兰,“你可还记得,那次要上傅家去做客,她还巴巴地来抢了你的衣裳?” 徐明薇道,“哪能忘得了!不过这事儿十岁那会儿我同明兰姐姐翻过旧账,她死活不信,直说我编了假话骗她的,说她自己断不可能做出这样蛮横丢人的事情。倒还数落起我某年某月占了她什么便宜,那才是睁眼说了瞎话,我何时顺过她的香粉头钗?还掰着手指头说我吃了她多少的杏花糕,要不是有惜春她们佐证,原是她自己收没了的,倒全要记到我头上来了。” 徐明梅乐不可支,笑得只打颤,“五姐姐这人,只记了谁拿她的,倒是从不记拿了谁的。人也是奇怪,小时候觉着她这个性子可憎,渐渐大了,倒不觉着讨厌。不过贪小便宜,爱掐尖争高,小小瑕疵,并不掩其宗。像她这样小人摆在面上的,倒比那些个肚里坏烂了心肠的要可爱多了。如今想来,也庆幸不曾引以为挚友,没有深交了罢。” 徐明薇便知她说的是谁,淡笑道,“再不好,也马上就要嫁出门去了。婚后各自成家,也没总是要往娘家跑的道理,渐渐远了便是。” 徐明梅摇头,说道,“在家还有眼睛盯着,出了门要使起坏来,才叫人暗箭难防,你也莫要掉以轻心,将人小觑了,需时时防着些才好。” 徐明薇笑看了她一眼,应承道,“你放心,我必会好好的。你的处境却是比我要艰难,也得时时看顾了自己,别委屈了自己。” 徐明梅眼眶微红,轻声说道,“我 这一怀了肚子,宫里就送了四个伺候的来,两家做孺人的贵女上头也都定下了,只等了明年府中都安定下来,再行嫁纳之礼……你也别为我担心,秦王他……年纪尚小,与女色上倒也并不热衷,这几年也只会是我们两个人的日子,他也离不了我……” 说到最后一句,徐明薇以为徐明梅指的是他们两个感情好的意思,但看她神情,又觉着不像。 徐明梅见她神色,莞尔一笑,说道,“你这会儿也听不懂,这事儿我也不能拿外头说了,你就这么随便一听。等时候到了,你便知晓了。” 徐明薇点点头。不管为着什么,趁着这几年能好好培养了感情,日后就算秦王有了新人,也多少会看顾着些往日的情分,徐明梅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这时外头荼真提醒道,“王妃,时候差不多,也该回席上露个脸儿了。” 徐明梅无奈地笑了笑,应了一声,“知道了,这就来。” 徐明薇伸手扶了她起来,瞧见她顶着的肚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徐明梅笑道,“这会儿看人家的新鲜,等你自己有了,巴不得没有呢,天天揣在身上怪累的。” 徐明薇连忙呸了几声,默念了三遍“坏的不灵好的才灵”,嗔道,“有你这么当娘的嘛,回头我小外甥出来了,可跟你不亲。” 徐明梅嘴里低声说了一句,徐明薇一开始没听清楚,后来仔细琢磨了,才明白她当时是说,“是个女孩儿才好”,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无处着力的感觉。 荼真见着两人从亭子里出来,笑着迎上前来,朝徐明薇福了个身,说道,“傅少奶奶您先行一步,王妃还需回正院换了衣裳才好见客,奴便不相送 了。” 徐明薇道一声客气,朝徐明梅点了点头,虽是无声,却是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且各自珍重了。 一行人顺着来时路回到水榭,一出红莲记唱得正酣。贺兰氏察觉到徐明薇重又落座,回头笑看了她一眼,便又照着台上旦角的唱词,拿手指轻轻点了桌,听着甚有滋味。 王氏却是先看了薛婆子,见主仆几人神色都平常,也渐渐放了心,同贺兰氏点评起花旦的基本功来。 不过片刻,又换了一身正红宫装的徐明梅,在重重侍女的围拥下也重回水榭。众人连忙起身行礼,但叫打头的女官给拦住了,朗声笑道,“夫人们小姐们都不必多礼,尽请安坐了看戏便是。” 众人见她身后的秦王妃也正朝了她们轻笑点头,于是又各自落座,连着戏台上的乐班子也重新起了调,二胡复又咿呀咿呀地拉长开来。 徐明薇原本也不是个爱听戏的,勉强听了一会儿,戏文也没挺全,只懂了个大概。好不容易捱到席散了,倒觉着比她自己上台唱念做打一遍还累。因此这日随着王氏归家,只在大院里应付了一阵,王氏看她脸色不好,便早早放了她回屋歇着。 徐明薇这一觉睡醒,才想起傅恒又没跟着她们回家来。也不知男客那头是不是又请了舞姬作陪,上次她姐夫给她招的不痛快,徐明薇这会儿都还印象深刻呢。 这么一想,人也彻底醒过来了。在屋里转悠也没事好做,徐明薇换了衣裳出得门来,也不见婉容她们的影子,心里越发纳闷,这大白天的人都跑去了哪里?要是让贺兰氏知道了这些丫头又不记打,少不得又是一顿责罚的。 这才走到院子里,便听见婉容与碧桃 蹲在地上,背朝了她说笑道,“这回总算知道你这月钱都往哪儿去了。你也是傻,这样的小鱼小虾,田间随手捞着便有,非花了这冤枉钱,教人给骗了罢!” 碧桃憨厚笑道,“在家又不认识什么人,拐了两个弯才找着的门路,贵便贵罢。雪团救了奶奶的命哩,该给它吃些新鲜的。雪团,你说是吧?” 徐明薇走进了一看,却是雪团埋头拿爪子玩水,试图抓了里头逍遥畅游的小鱼儿,却是一下又一下,回回都捞了个空。 碧桃还没发觉徐明薇走近,朝婉容笑道,“雪团好蠢,上次它捉鱼捉得急了,还险些掉进水盆里去,吓得身上毛全炸开来,笑死人了。” 婉容却是听见了徐明薇的脚步声,连忙扯了碧桃站起,招呼道,“奶奶您怎么这会儿就起了?可要水洗把脸?” 徐明薇点了点头,婉容这才觉出自己又把碧桃给落下了。但话已说出口,也不好不领了差事去,只好给了碧桃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转身去打水。 碧桃正怔楞,还没反应过来,徐明薇已经在她边上蹲了,拿手拨了水,将盆里的鱼儿都往雪团那边赶了。 雪团冲她喵了一声,又低头露出圆胖脑袋来,两头支着一对三角耳,只专注地盯着了水盆子。有了主人的放水,这回倒真叫它给捞着了一条。可惜猫爪只能平捞不能握拳,那尾小鱼在雪团的肉垫上弹了下,扑通一声便又落回到水里。雪团呆愣愣的,不相信似地盯着肉垫看了好一会儿,抬头冲徐明薇又喵了好几声,仿佛在问她,“鱼呢?朕的小鱼呢?” 把徐明薇和碧桃给笑的,连忙从水里捞了一条出来,放在地上让它拿爪子拨了玩。 第148章 及笄礼众姝重聚(上) “以后别叫别人买了,铁头在家呢,要买就拿了钱叫他去,也好过让人骗了。”徐明薇淡声说道。 碧桃脸上一红,原来都叫主子给听见了,点头道,“奴记着了。” 傅恒回家来时,见着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他的妻子跟着一群丫头毫无样子地蹲坐在地上,看了猫儿逗鱼,眼角眉梢全是欢喜。虽是仪容不整,却比往日端着的模样更撞人心肺,直叫他看楞了去。 徐明薇回转过身来,瞥见他的身影,脸上的笑容便渐渐僵住了。婉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清了傅恒脸上的神情,连忙拉着碧桃她们退了个干净。一时间,院子里竟只剩了他们夫妻二人。 “这次王爷没留了你作陪喝花酒?回来得倒早。”徐明薇拍手站起,把雪团吓了一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又拨弄起猎物来。 傅恒便是一阵哈哈大笑,特意凑近了让她闻身上的味道,“小醋坛子,可闻清楚了,有没有沾了别家的脂粉味?” 徐明薇一把将他推开,嗔笑道,“谁稀罕闻了你的汗酸味?赶紧进屋擦把脸,换身衣服。” 傅恒却不肯走,拉了她入怀紧紧抱住了,沉声笑道,“要赶我走,却不容易。除非你肯陪着替我搓了背罢。” 这样闷热的天,就算是被帅哥抱着也是一秒都不能忍啊,徐明薇又挣脱不过他,只好点头允了。 这一洗,便洗到了入夜,险些连晚饭都错过了。 婉容和婉柔两个红着脸儿收拾了屋子,徐明薇只当自己没看见,正经脸捧了饭碗,只是手酸得要命,默默揉了会儿才觉着好受了些。心里却想,就为着这一桩,也是早些过了生日才好 。 傅恒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嘴角微扬,夹了一小块红抄猪手到了她碗里,笑道,“吃什么补什么,娘子辛苦了。” 徐明薇面上一僵,桌上也没见着能找补的菜,只好忍了,说道,“多谢。” 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总算是知道了。想了想,徐明薇又问他,“今天你在王爷那边,可曾见着了我爹爹?” 傅恒又夹了块猪手到她碗里,说道,“见着了,还说了几句话。老泰山看着也康健,精神也好,你自管放心罢。” 徐明薇点头,又听得傅恒提道,“倒忘了告诉你,你曾祖父贺兰老先生也在哩。却不在宾客座中,在书房前头遇上的。我还当他早就回阴山去了,也是十分意外。” 徐明薇说道,“前头的确是听他说要走,后来镖局出了些问题找他帮忙,便耽搁下了。我那曾祖父也是个行踪不定的,你若不提,我也以为他早回了阴山了哩。” 两人相视一笑,都绕开了这个话题不谈,各自低头扒饭。 沉默了片刻,傅恒忽地又抬头问道,“雪团今年几岁了?我记着好像你很小的时候它就在了吧?” 徐明薇教他一问,心里仔细一算,才惊觉雪团的年纪要是换算成人的,那就是快六十了,妥妥的曾祖父辈!她这样精细养了的,总应该还有个七八年罢? “不知不觉着,倒是快十一岁了,也是只老猫了呢。” “下午看着倒还精神。”傅恒显然也想到了同一个问题,提议道,“它一只猫孤零零的,也是无趣。回头我再给你寻只母的来,也叫雪团成双成对的,便不觉着寂寞了。” 徐明薇乜他一眼,心道当 猫都同他一样么?雪团单身这么多年了,也没见着春秋两季的时候有什么异常的,也不曾跟着母猫跑了。心里一时也怀疑起雪团是不是功能有障碍,照理说没阉过的公猫到了春秋两季是极容易走丢的。 这么一想,倒也觉着傅恒的主意不错,要是能生个一窝小猫出来,也是可爱。 “京中要买了这些,可麻烦?当初六姐姐舅家,听说也是费了好些功夫才给寻了雪团来的。”徐明薇问道。 “倒也不难。这些个玩物都是有世家养着的,寻常人家自然难得。我恰好有个同窗有这个路子,回头问了他,有合适的便与我留着。”傅恒笑道。 徐明薇原本还当他只是说说,不想到六月十九,她生日这天,一大清早的,傅恒就拿篮子装了一只雪团同款送她。 一模一样的鸳鸯眼,一模一样的长白毛。只不过雪团2。0现在才四个月大,跟在雪团屁股后头追着它尾巴咬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母猫带了小猫玩,让人很难想象日后它们两个要生小猫的画面。 原本徐明薇还担心小猫来了,雪团会吃醋生气。不想两个小家伙适应良好,第一次见面闻了闻彼此的味道,很快便搂在一起玩闹了。 “雪团脾气可真好,还肯带了饭团玩,原本我还怕它会揍小猫呢。”及笄礼虽是正午才办,徐明薇用过早饭,早早地坐在镜前由着婉容收拾了妆发。余光瞥见雪团正蹲在凳子上,一下一下地甩着尾巴,底下的饭团绷着后腿,拿前爪扑了尾巴,一副想抓到嘴里咬着的模样。可它个头实在太矮,够了好几下都够不着,那又急又蠢的神情,对上雪团的漫 不经心,着实惹人发笑。 婉容听了,面上笑笑没吱声。心里却想,雪团八成是把饭团当成了玩具,根本没往心里去哩。 一时头也梳得了,婉容拿了小镜子在徐明薇身后对着照了,好让她能在铜镜里头看清楚背面的模样。 “奶奶,您看可还成?”婉容轻声问道。 徐明薇仔细看了看镜影,模模糊糊的一团,也只能大概看到发髻上的一片金光,插满了各家送来的女儿簪。按照天启这儿的习俗,女儿家十五岁及笄这年,亲近的几家会送了定制的女儿簪,穷人家能簪支鎏银的铜簪就不错,大多也只是木头削成的;但凡像样些的人家,却是要金要银的,得的越多,越显出福气深厚来,以后的日子才能会好。 好在这女儿簪不似平常的粗重,也只细细一支,重不过十钱。不然按徐家傅家在京里的位份,徐明薇就长了一个脑袋,哪里支撑得住。 傅恒原本看雪团拿尾巴钓饭团正看得有趣,听着声儿转回来看她,面上便是一惊,忍了忍,才道,“这么多簪子,可能减了几支?看着怪吓人。” 他还有半句话吞进了肚里没说出去,就跟个黑面团上扎了无数金针似的,活像只刺猬。 婉容连忙回道,“可不能再减了,这些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越多才是越好哩。” 傅恒一时又去回忆,去年傅宁慧及笄的时候是否也是梳了这样怪异的发髻,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徐明薇见他在婉容这边吃了鳖,肚里暗笑,嘴上却说道,“你嫌了扎眼就别看了背面,左右也就是一个中午的事情,过了便好。” 傅恒笑着让道,“也罢,我自 个儿到书房去躲个清净,客来了再使了丫头来叫我。” 及笄礼本就是内宅女客来得多,今日还真没他什么事儿,去了书房躲清净也好,省得在屋里还惹了不方便。徐明薇便吩咐了年纪小些的青秧,“你跟着爷去,伺候了茶水,别叫爷饿着渴着了。也嘱咐声,让小六子看紧了门户,防着客人走冲撞了。” 青秧领了差事,笑嘻嘻地去了。婉容笑道,“奶奶偏心哩,紧着青秧妹妹派了个轻松活儿。” 徐明薇乜她一眼,点指道,“这会儿要将你们两个换了也不是不成,只怕有人闲不住,不肯去罢。” 婉柔也在一旁笑道,“换了奴,奴是不肯的,等着要了奶奶的赏银哩。” 婉容啐了一口,笑道,“坏心的丫头,反帮起奶奶来消遣起我来了,往后看我还理不理你,帮不帮你顶了值!” 婉柔连忙讨饶,屋里正笑做一团,外头婆子欢喜地进了来通传,“恭贺奶奶大喜!裴家三少奶奶正等在外头,您这会儿可方便见了客?” 徐明薇让碧桃拿了赏钱递到那婆子手里,险些没反应过来裴家三少奶奶是哪个,闻言也是欣喜,“快些请了人进来。” 那婆子得了红包,暗自掂量了,里头少说也有五个大钱,面上越发高兴,恭敬道,“奶奶稍等,老奴这就引了人进来。” 不一会儿,那婆子果真带了徐明兰回转来,不等徐明薇打发她,便乖觉地掩门退了出去。 徐明薇这会儿也没空理会她,一双眼睛只盯住了徐明兰猛看,叹道,“兰姐姐这番回了京城,怎地也不与姐妹们说一声,都还以为你们耽搁在路上,想着又是要错过了呢。” 第149章 及笄礼众姝重聚(中) 徐明兰捧着个肚子,也不跟她客气,自己拣了个位子坐定了,才解释道,“却不是我不想早些与你们通个气,这一路坐船颠得肚里闹腾,在町访又耽搁了几日才重新上路,哪里还记得寄信回来。这也是昨天傍晚才到的家,那看宅子的也不牢靠,竟没好生收拾了,四处都是败落的,也教家中仆人收拾了好一顿才能住了人。你姐夫与我还是临时住了店,今早儿匆匆收拾了脸面就往你家来了,连我娘那儿都还没来得及去一趟哩。可别再嫌不足了。” 徐明薇听她噼里啪啦地一通说,面上便是笑,徐明兰与从前相比,倒没多少变化,仍是这样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性子。 “好了好了,我才说了一句,你倒还我这么一炮仗话来。我错了还不成,却要谢了兰姐姐,这样将妹妹放在心头上,才安顿好了便来看我了哩。”徐明薇又嘱咐婉容,“赶紧给兰姐姐斟了茶。” 徐明兰拦道,“不用茶,肚里这货喝不得哩。” 徐明薇笑道,“姐姐且放心,并不是茶叶泡的,却是炒米加了红枣片儿,喝着也香。” 徐明兰听着新鲜,点头道,“既如此,便来上一壶,再与我端碟好克化的点心,早上那店家做不得好早点,却是没吃饱哩。” 一干丫头都笑了。婉容应声笑道,“奴这便去后头看看。” 徐明薇脸上正堆着笑,目光忽地落在徐明兰的身后,那低了头梳了妇人发髻的,看着倒有几分眼熟。那人恰好这会儿抬起头朝她看来,徐明薇面上笑容渐冷,原来是惜春。 果真不想爬床的丫头都不是称职的丫头么? 徐明兰注意到她的视线,面上闪过一抹冷笑,对着惜春嘱咐道,“你 婉容姐姐这去了也好一会儿了,你去帮把手,省得东西多了不好拿罢。” 惜春知她是要打发开自己,并未说话,点了点头便退了出去。 徐明薇见人终于走了,才问道,“这是已经开了脸了?” 徐明兰恨声道,“原本也没想着要开了脸,小浪蹄子却着实有几手本事,我这才刚怀了两个月的肚子,回头就把她姑爷给勾到床上去了。姓裴的平日就是个没主意的,也不知道这小浪蹄子给灌了什么迷魂汤,三番两回地提了要开了脸给了名分。我一个当主母的,总还不至于跟个丫头沾酸吃醋,也忒掉价!便如了他的心意,出门前正式开了脸,这一路上就叫她跟船捧盆伺候了。另外塞了两个模样周正的给你姐夫,姓裴的得了新鲜,哪里还记得住她!我冷眼瞧着,这一路上竟也几次敢在我房里递了眼色给你姐夫看,也不撒泡尿照了镜子瞧瞧,这一路跟船伺候着,没个日夜的,脸上颜色哪里还看得?你姐夫见了逃得愈发快哩。” 说到后头,徐明兰却是忍不住笑,又说道,“我也不是那等容不得人的,只可恨底下的爱做鬼,放着好好的明路不走,偏要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这光景,也是她自找的。” 徐明薇心中长叹,原本的惜春,也不是这个模样的。只怪这后宅,是最能吞噬人心的兽,最后落得个面目全非罢。 “难怪今日看着,我险些没认出她来,比着从前,阴沉了许多,叫人看了不喜。”徐明薇说道。 徐明兰啐道,“原也是个能交付的,如今却是发了霉的葡萄,藏着一肚子坏水哩。我左右看着也是用不长了,等这孩子出了肚子,你姐夫估计早忘记这人 了,远远地打发走,也省得碍了眼睛。” 徐明薇不愿再提这话,便同她说道,“自你走了之后,京里也发生好些事情。” 一时激起徐明兰的兴致来,徐明薇便将徐天娣的事掐头去尾地与她说了,笑道,“你看这人坏起来,也都是没个底儿的,总猜不着能在哪儿遇上。原本远远地将她打发了走,谁能想到隔了十年,还能在京里遇上?” 徐明兰又惊又怒,啐道,“小娘养的,便是这样上不得台面。归根究底,还是男人惹出来的祸事。但叫一家子都是一个肚皮爬出来的,还哪来的这么些个祸根!” 徐明薇也是摇头,说道,“这话落在男人耳朵里,却是不成。庶子女犯了错,回头只怕还要归罪主母,必是平时苛责了妾生子,才将人逼坏了性子罢。” 徐明兰一时心有戚戚,附和道,“是这么个道理,主母难当哩!” 徐明薇却笑,“也难怪男人都要找了大家出身的,总觉着女儿家的,在家看得多了,才知道将来出了门,如何能把后院这碗水给摆平了,摆正了。却不想是人都有私心,总不可能爱别人的孩子,同自己的一般。也是痴人说梦,叫女人给骗了。如此想来,也是公平。” 婉容这时端了茶水回来,见着惜春站在门口,脸色阴沉沉的,心里打了个突突,却又记着里头主子们还等了用茶,便没多在意,推门笑道,“奶奶,先喝口热茶,再来叙旧罢。” 徐明兰看见惜春跟着婉容进门来,眼里便是掩不住的蔑视,要不是怕她趁着自己出门的这点空隙又去勾了裴方同,她哪里耐烦带她上傅家来惹眼。 一晌茶毕,陆陆续续又来了新客,周冉星,左悠竹, 左悠兰,连着正忙着备嫁的杨瑾希也都来了。 徐明兰笑道,“原是个好日子,便是不好请的,也都来齐全了,沾了七妹妹的光哩。” 众人一时都笑将起来,也着实是有好些日子没有见了。上个月杨瑾希生日,徐明薇来了小日子,徐明兰也没进京,傅宁慧托了病,往日同窗竟是一半都没聚得齐全了,颇觉着扫兴。今日得缘见了面,有问头上的钗子又是哪家的新鲜货,有问定的婚期是什么时候,也有拉着徐明兰问这怀孩子难受不难受的,一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把杨瑾希给笑的,奇得众人都停了,歪头看她,周冉星便问道,“瑾希又是为着什么发笑?” 杨瑾希拿帕子掩了嘴,笑道,“人说三个女人顶一千只鸭子,也有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的,如今看来,的确如此哩。” 徐明薇指了她道,“还没见有人说事儿都不把自己给撇干净的,我们这儿连你一共六个,可哪三个是唱戏的,哪三个是顶了一千只鸭子的?不分说清楚了,姐妹们也不愿饶了你的罢!” 周冉星等人便跟着起哄,定要她说了。杨瑾希被闹得无法,正欲开口讨了饶,傅宁慧忽地从门口进了来,笑道,“嫂嫂这儿如此热闹,我算是来着了。” 徐明薇等人面上都是一个怔楞,屋里的笑声便跟一刀切断了似的,戛然而止。徐明薇是奇怪她今天怎地不用禁足了;徐明兰是知道些内幕的,却在心里冷哼,怎地也有脸来;杨瑾希却是实打实的尴尬,原本来这儿就是算准了傅宁慧不会出现在席上,她们如今这样的关系,见面了也是无益;周冉星和左家两姐妹虽然不明内情,但还记着傅宁慧转头卖友的 旧账,并不肯与她好脸色看。一时场面便跟冰冻了似的,颇有些尴尬。 傅宁慧淡笑一声,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柔声道,“看来我来得却不是时候,搅了大家的兴致了。” 徐明薇反应过来,嘱咐了婉容,“还不快于姑娘斟茶?倒显得咱们缺了礼数了。” 她这一声却也提醒了杨瑾希等人。周冉星率先开了口,皮笑肉不笑道,“宁慧姐姐怎会来得不是时候,您向来就是个妥帖人,做的也都是些妥帖事,哪里像我们这几个年纪小的,总有些行错踏错的。前头姐妹们还在说,瑾希生日那一遭人没聚齐了。如今你这一来,再差着个大公主,便是再齐全都没了。可惜啊,大公主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要说老姐妹仗义,身在千里之外,也早早地给明薇妹妹带了礼回来,是把老匠人打造的宝石匕首,就在这多宝格上放着呢,您可要过眼瞧一瞧?” 一番话夹枪带棒的,听得老好人性子的左家两姐妹皆是坐不安席,徐明兰轻摇了手中绢扇,眼睛微阖,不知道的还当她是睡着了,杨瑾希看了眼徐明薇,见她要开口,轻轻摇了摇头。 周冉星这话听着虽然刺耳,却也没一句说错的。傅宁慧白着脸儿坐在那儿,正在大家都觉着她要吃拿不住,狼狈而退的时候,傅宁慧却稳住了阵脚,只当没听出周冉星话里的讥讽意思,反而笑道,“如此珍宝,倒真要见识见识。周妹妹可肯引了我一看?” 周冉星看她一眼,人都身架放到这般了,再穷追猛打也没意思,便干笑了一声,随手一指道,“就在那处架子上摆着呢,宁慧姐姐自己去赏看了罢,我这久坐了脚麻,动不得哩。” 第150章 及笄礼众姝重聚(下) 一时不再理会她,自己找了左悠竹说话。 杨瑾希叹了口气,凑到徐明薇耳旁低声道,“如此也怪没意思,便当她是个陌路的,平常待了罢。” 徐明薇笑着点头,“我早便如此了。” 婆子这时又来传话,却是徐明薇娘家人来了。进得门来却只见了她大嫂宁氏,把徐明薇给唬了一跳,问道,“您怎么回京来了?不是与我哥哥去了任上了么,也没听娘说起,这真是,我险些都不敢认了。” 宁氏柔柔一笑,回道,“五月份的时候接了娘的信,说是我娘身子有些不好。想着紧赶着回家来一趟,兴许还能赶上你的及笄礼。你大哥也是惦记着,只恨任上不能轻易离了,便包船托人送了我回来。一来能全了儿女孝道,二来也算能叫你大哥安心。我自己也是存了私心的,也是许久不曾见过盛哥儿了,夜里都时常梦见他哭着找娘。这回见着了,让娘带着也是极好的,长得结结实实的,能打能摔,便是我自己亲自带了,只怕也没娘的一二呢。” 宁氏没说出口的是,贺兰氏也是有心,还时常拿了她的画像指着让盛哥儿叫娘。因此月前她一回家,盛哥儿竟一眼看到便开口叫了娘,还亲亲热热地抱了她小腿讨糖甜嘴。母子相聚的瞬间,她离京时对贺兰氏铭心刻骨的恨顿时烟消云散。同徐明薇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回却是真心诚意的了。 徐明薇想了一下才明白她开始说的是贺兰氏,后头说的是她亲娘杨柳居士,一时也有些啼笑皆非。自个儿亲娘身子不好,竟还是婆婆同她说了才知道,宁伯府的人不重子女亲情,也可见一般。便问宁氏道,“那大嫂这回回来,可曾回家看过,伯母 身子可还康健?” 宁氏眉心微皱,叹道,“好与不好也就是那个样子,我娘的性子,谁劝也是不听的,全凭了脾气喜好,但能听进些大夫的话,也不至于叫人为难了。” 徐明薇一时也不好细问宁伯府夫人究竟是什么毛病,笑着宽慰了几句,引她见了屋里的众人。 杨瑾希等人早听说过杨柳居士的名号,或者说是崇拜更确切些罢,但有新词新诗传到外头来,都是要拿杨柳笺特意誊抄了好好收起的。如今虽没见着真人,见着了她女儿,也是心自欢喜,一时也不理会寿星了,全将宁氏围了个扎实,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 宁氏还未曾有过被人如此捧着的日子,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倒觉着这趟没来错了,竟也结交了几个小友。论起诗文来,也是十分风雅。 不多时,王氏那边婆子来催,说是外头都已布置好了,客人也渐渐来了,要请了她这个正主过去。 宁氏便道,“既如此,咱们也别耽搁了,早些过去才好。” 众人也都点头,纷纷携手去了,唯独落了个傅宁慧走在后头,无人相伴着。宁氏也不知里头文章,但看众人相厌的模样,心道总归是有了源头的,因此也没做了老好人,只紧跟着徐明薇身边走了。 进了花厅,徐明薇一眼便瞧见了座上的贺兰氏,面上便是一喜。好在还记得规矩,稳稳妥妥地走近了,先朝王氏问了安,又与其他几家来贺的夫人问了好,才素手立到了王氏身后。 郡王妃不无可惜地看了她一眼,多好的孩子,却是跟她家无缘。于是收了旁思,只笑着赞道,“几年没见,果真是越长越俊俏了。你这儿媳妇讨的,可真是招人眼红。” 王 氏心里乐呵呵的,面上还要做了平淡状,回头应道,“她这小人儿,可禁不得您这么夸她。” 庆国公夫人是第一次见着徐明薇,看了好一会儿都看不够,笑嘻嘻地将人拉了至身前,摇头道,“老婆子在京中是越发不得你们待见了,这么水灵的姑娘也藏着掖着不叫我看了。早知道你徐家有这等的好孩子,早十年便在你家排了队了!哪里还有你这婆婆什么事儿啊。”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王氏越发得意,拉了庆国公夫人的手道,“早十年也是不得。您老不知,这孩子跟我家有缘,五岁那会儿就定下了是我家的。” 庆国公夫人犹自不解,啐道,“你这婆子却是大话,哪有五岁就定下的?你说与你家有缘,却是怎样个缘法?” 贺兰氏这会儿才笑着接了嘴,说道,“这还真是确有其事。要不是恒哥儿当年凑巧救了薇儿,今日也凑不成这么一段姻缘了。” 众人听着稀奇,便要问个究竟。贺兰氏便将首尾说了,道,“两个孩子有这缘由,咱们两家见着也是相衬,就结下了这门亲事。” 徐明薇听长辈们议论自己的婚事,不羞也得装出几分羞来,只低头垂眸躲到了贺兰氏身后,倒叫庆国公夫人看得又怜又爱,褪了手上的羊脂玉镯,便要往她手上套。 那镯子一看便是她的常戴之物,并不是临时出门戴了赏人的。徐明薇连忙推开手,让道,“这可使不得,太过贵重了。” 庆国公夫人却是不肯,笑道,“长者赐不可辞,既是听过这句话的,就该乖乖收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老婆子戴着也有些年头了,样子旧些,不得了你嫌弃才好。” 徐明薇偷眼去看贺兰 氏和王氏的眼色,见两人都朝她点了点头,这才放心收了,与庆国公夫人福身谢道,“这镯子沾了您的福气,明薇好生收着戴了都来不及,又怎会嫌弃了。” 庆国公夫人笑嘻嘻地将镯子与她戴上,抬了她的腕子笑道,“好在老婆子不壮,这镯子与你也正好,投了你才是正经明处哩,瞧着多好看。” 众人都抬眼看去,但见那羊脂玉是难得的细腻滑润,单就这成色便十分难得,真要估价也是几百两都喊得。自古道黄金有价,玉石无价。像这样细心养了四五十年的,更是市面难寻。 郡王妃便笑道,“老夫人开的好头,可生生逼死咱们这些小辈们了。有您这一座大山在前头横亘了,咱们呀,也只好躺着别动了。” 说得众人又笑起来。庆国公夫人啐她道,“老婆子一把年纪了,就爱看鲜灵的小姑娘,这些个首饰,不让她们戴了,岂不是作孽。今日都是来给人做礼的,可别把好货都藏着掖着了,都通通拿了出来,也叫人开开眼。” 众人也知道她是说笑,但也认真叫徐明薇在堂中坐了,各自拈了及笄礼上前添妆。有往她手上带戒指的,有往她脖子上套宝石链子的,也有往了她头上插了步摇的……到后头都没地方戴了首饰了,只好将东西交到徐明薇手上,算是全了仪式。 到最后才轮到贺兰氏,当众读了女戒,又拿了戒尺在徐明薇额上,肩上,手上各点了一处,取的以后便要谨言慎行,担起家重的意思。点在嘴上不好看,因此行礼的时候都是取巧点了额头便算了事。 如此便算是礼成了。贺兰氏和王氏相视一笑,有庆国公夫人这神来一笔,今天这礼也算是办得十 分有面子,但看徐明薇身上戴了多少首饰便可知一二了。因而请了客人移步饮宴,两人皆在座上相陪,一时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徐明薇头上身上都重得很,碍着习俗,还不能这会儿就取了。还得由着婉容伺候了,才略填饱了肚子。 酒过三巡,众人吃得乏了,王氏便引了众人去水榭看戏。贺兰氏落在后头,笑看了徐明薇一眼,掩嘴笑道,“这会儿你不趁着人多逃了,还等什么时候躲懒?也是个蠢笨的,顶了一脑袋的东西就不知道松快下?” 徐明薇简直要泪流满面,这样的事情,做亲娘的不是一开始就该跟她说了吗?得了提醒,她有意慢走几步,趁着人不注意,便让婉容将头发上簪着的给摘了几支,腕上戴着的也赶紧脱了,顿时觉着轻松不少。 宁氏在边上看了个清楚,不由捂嘴笑了,心道原来婆婆也不是那般可怖的,逗起女儿来也是狭促的很。 徐明薇作为寿星,头出的戏该她点。拿着戏单子,她随手挑了个热闹的《白蛇记》。接着便是王氏和贺兰氏挑,也都挑了些女儿家爱看的。众人吃着茶,不一会儿又有婆子送了冰镇的瓜儿李儿和酸梅汤来,借着水榭消了暑气,也倒自在。 徐明薇这会儿也不敢拿了瓜吃,怕嘴上胭脂染了。婉容便笑,说道,“还是奴替奶奶拿小刀儿切了,拿牙签儿戳着吃罢。” 徐明薇点头道,“如是,该赏。” 周冉星扑哧一笑,“我却也想讨些赏钱,今儿你便是随身一摇,便跟那孙大圣似的,只不过人家抖落的是小猴儿,你抖的却之前,全是些金子银子哩。” 杨瑾希听了也来凑热闹,说道,“既如此,也抖一身与我罢。” 第151章 暗生恨风波再起(上) 徐明薇没好气地看了她们一眼,“狭促鬼,哪里就缺了这些花用了,倒来消遣我。” 周冉星正欲再说什么,一个做了杂役打扮的丫头忽地走近来,对徐明薇福身道,“奴问奶奶好,爷那头正找了您,说是有本书找不着了,奴这跑得急,也是该死,竟想不起爷交代的是哪本。奴看爷的神色,似是十分着急用的,因此不敢耽搁了。您瞧着若是得空,过去了看一眼?” 徐明薇心里奇怪,小六子就算男客不方便闯进来,怎地不叫了青秧来传话。因此发问道,“你是哪个院子里的,怎地眼生没见过你?青秧呢,没在书房里伺候着?” 那丫头不慌不忙,回道,“奴是外头大院里做洒扫的,恰好经过书房外头,便听见爷在里头喊了人。奴也没进了屋子,并不曾见着青秧姐姐,许是有什么活儿耽搁住了罢。” 徐明薇心里一合计,想着青秧可能去拿午饭了说不准,心里也奇怪傅恒这个时候怎么还没去了男客那头招呼着。但听着有急用的书找不着了,自己去一趟看看也好,正好可以换些东西下来,催他去了前头待客。 徐明薇与王氏说了一声,得了首肯,便带了婉容去往书房。同行的还有薛婆子,说是怕院中万一有喝醉了酒的外客,也好有人帮着避让。 徐明薇与她也是老熟人了,没什么好避讳的。薛婆子一路上见着徐明薇又摘了些钗子镯子,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了没看见。 一行人到了书房外头,却是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这小六子呢,奶奶特意嘱咐了要看紧了门户的,可不是躲哪儿喝酒去了罢?”婉容皱眉骂道 。 徐明薇皱了眉头往里走,书房门正半掩着,她推门一瞧,险些愣在那儿。但见满地的衣裳,鞋子也飞了两处,里头有她今早儿亲自与傅恒穿上的,也有女人的**和绣鞋,却不知道是谁人的了。 “奶奶,这……”薛婆子一看心里便叫糟,这大少爷,怎地荒唐也不看个时辰,竟挑了今天这日子行事,真是……哎! 徐明薇冷笑一声,说道,“便让嬷嬷替明薇做个见证,往里头一起去看了,这没脸没皮的勾主丫头是哪个。” 薛婆子连忙阻道,“可使不得,这里头万一有个什么衣裳没穿好的,老奴也看不得啊。” 徐明薇笑道,“既然您自认看不得,便劳烦您去前头跑一趟,请了我婆婆过来。再不成,我也只能请了我亲娘老子来,看看傅家是怎么往儿媳妇的心窝子上捅刀子的罢。” 薛婆子还能如何,只得一路紧跑慢跑着催了王氏往回折返。贺兰氏见她神色,便知道后头有事发生,朝老赖家的递了个眼色,后者便知意,不远不近地跟着王氏和薛婆子去了。 婉容打量了徐明薇神色,嗫嚅道,“也或许爷并没成事,只是遭人算计了呢?” 徐明薇笑看了她一眼,这满屋子的味道,还叫没能成事,打死她也是不信的。若说傅恒遭了人暗算,她还信些。 婉容也知这话说出来根本站不住脚,末了又忍不住问道,“奶奶何苦要将事情弄大了,静悄悄瞒了岂不是正好?姑爷心里头还能得您个好。” 徐明薇摇头道,“你不懂。” 婉容的确不懂。这后院里头爷们宠幸个女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虽说这次姑爷是过火了些,偏挑着这个 日子做了事,但大体上也是没什么差错,大度些的主母便直接将人给了。因此她十分不解,徐明薇为什么还要叫了王氏过来,这样一来,岂不是把自己给钉死了,给婆母留下个容不得人的坏印象? 说话间,王氏已经跟着薛婆子跑到了,主仆两个一边要顾忌着颜面,不好在家中大步跑起来,一边又怕徐明薇沉不住气,打杀进去,惹了全家人笑话不说,今天家中还有这么多女客在,到时候就成了全京城的笑话了。 王氏心里也恨,又恨儿子不争气,色字头上一把刀,原先不是说好了要禁了这上头的,好好将养一段日子?又恨徐明薇不懂事,爷们要个女人,虽说不在时候上罢,也不必这般大惊小怪。要不是顾忌着贺兰氏手上握着的把柄,王氏怎肯叫来就来! 王氏这会儿见着了徐明薇,面上也不是很好看,正欲开口,却听徐明薇福身道,“如此慌张着请了娘过来,委实事出有因。相公平日什么样的性子,儿媳也不必多说,娘自然比谁都清楚,不似这般不分轻重,乱胡闹的人。儿媳本来也是在水榭那儿听戏听得好好的,来了个眼生的丫头,假借了爷要找书的幌子,才把儿媳给招到书房来了。里头的情形,想必娘也猜得着,地上衣裳都乱成这样了,也留不住什么清白丫头。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用了便用了罢,日后再开了脸便是。只是今日这做局之人,这样眼巴巴地招了儿媳来看,必是指望着儿媳能大闹一场,惹人笑话。儿媳名声损些也没什么,只是这事儿教有心人传出去,相公私德有损,虽不值当什么,却也够叫正经人家笑话的 了。儿媳揣其用心之毒辣,不好相瞒了,总要揪出个幕后指使之人,保个家宅安宁罢。” 一番话说得王氏心火全消,心里仔细一琢磨,可不是这个理儿吗!一时心里又犯嘀咕,不会又是她家那孽障做的好事,算计起她亲哥来了?眉头便是一皱,若真是傅宁慧下手做的,行事如此不计后果,不计骨肉亲情,也是叫人齿冷。心里长叹一声,儿子终究是要重过女儿的,这次的事不了,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要来上一着。 思及此,王氏便有些心灰意懒,说道,“好孩子,好在你明事理,知轻重。这事儿不管是谁下的手,恒哥儿终归也是对你不住,在这日子上给你添堵。你的好娘都记着呢,便叫了你院子里的去搜,搜到那丫头与我带回来,总有法子叫她张了嘴的。” 徐明薇点点头,让婉容吩咐下去找人。王氏又对薛婆子说道,“少不得还要嬷嬷陪了进去看看,是哪个贱蹄子浪兴地勾了爷儿做下这荒唐事!” 徐明薇见她们要进去,便提醒了一句,“娘,且看看屋里有什么喝的吃的,也叫大夫过来验看了罢。” 王氏感她心细,朝她看了一眼,拉了薛婆子便往里头走。其实徐明薇也大可以自己进去瞧了,却宁愿选了自欺欺人,没亲眼见着,便不觉着作呕罢了。 她立在书房外头听着声儿,乜眼见着老赖家的藏在墙角跟那儿,看着鬼鬼祟祟的,一时倒叫她给逗笑了。 “赖家婶子,过来罢。”徐明薇朝她招招手,老赖家的这才紧走几步,凑近了。 “奶奶,夫人见着动静,叫老奴跟来看看,可有什么为难的?” 徐明薇心中正难受,刚 刚也不过是强自撑着,最坏的事情反正都已经发生了,人总要向着好的看,叫这坏事不那么坏罢了。这会儿听老赖家的听到贺兰氏,眼眶微红,只笑道,“这事娘却管不了。你这就去前头回了我娘,女儿大了,能学着自己料理了,是好是坏,都会往好的过,权且放手,安心看了。” 老赖家的听了,也不敢多问,只好照着原话回了贺兰氏。 戏台上容娘子还在横眉冷对负心汉,铿锵唱词激荡人心。贺兰氏隔着座儿朝着后头的傅宁慧看去,后者正嘴角噙笑,拿扇柄打了帕子,极有滋味的模样。一时也不知书房那儿究竟是出了什么乱子,贺兰氏转回眼儿,也慢慢打起了拍子。 罢罢罢,这唱念做打,薇儿既然要自己来了,便叫她来罢。 王氏进了书房,越靠近屏风,越闻着一股酒味浓厚,心里多少有了数。再看桌上,果真见着一坛子胭脂醉。心道,这女儿家喝的酒,莫说是一坛子,恒哥儿就是两坛子都喝得。心里越发相信是自个儿女儿做的,由是皱眉朝了薛婆子说道,“将这坛子酒给收好了,让人给验验,下的什么药。” 薛婆子应了一声,收起酒坛子来。倒也细心,连着吃酒的小盏也一并收拢了。 这边王氏嘱咐完她,自己往书桌上寻了海碗,满满盛了一碗清水,原是备着磨墨洗笔用的,这会儿只怕不上水,里头的人还叫不清醒。也是让王氏给料着了,绕过屏风后,傅恒光着膀子正抱着个丫头睡得人事不知。两人身上那些个印子,一瞧便知是做了什么好事。 王氏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翻手便是满满的一碗水迎头浇落了下去。 第152章 暗生恨风波再起(中) 教这兜头凉水一泼,傅恒勉强睁了眼,一瞧清楚了王氏立在他床头,还道自己搂的是徐明薇,连忙扯了被单将人盖住了,一时又惊又怒,说道,“娘,您怎地跑到儿子内屋来了?!儿子大了,有什么话要紧的也叫下人通传一声……” 说着说着,傅恒看出王氏脸上表情不对,再看身上的动静,也不似平常,越发觉着恍惚。回头一看怀里抱着的,哪里是什么徐明薇,分明是他们屋里的丫头——青秧,一时惊诧万分,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和青秧是怎么滚在一处的。 王氏见他清醒了,冷哼一声道,“你当娘也同你一样荒唐肆意?今个儿是什么日子,你也不仔细想想,竟做出这样的事来!若不是你媳妇识得大体,没跟你闹了起来,傅家的名声也叫你全毁了!” 傅恒面上一白,问道,“明薇呢?她人现在在哪儿?” 王氏又是一声冷笑,“你还有脸儿问你媳妇,现在人就在外头站着,也不敢进呢!娘这脸儿到现在都还臊得慌,你说说你这做的都是什么事儿!早就劝你少喝些酒,这些个马尿汤子喝多了乱人定性,你从来不听。如今倒好,喝出祸事来了。翻过篇你也自个儿好好想想,这事总是要给人一个交代的。好好的闺女,大喜的日子,全叫你给糟蹋了。” 傅恒被王氏骂得抬不起头来,一时瞥见了仍睡得昏熟的青秧,心里便一阵恼,抬脚将人踹了下榻。 青秧其实刚才那点动静就已经醒了,但听着风头不对,身上又痛又羞,也不敢睁眼,只盼着这母子两个说完话出去。没想到姑爷冷不丁地就是一脚踢来,正对着心窝子,险些教他给踢断了气。 “好了好了,这 会子你拿个丫头出气做什么?好歹还是她屋里的人,怎么处置了,也由着你媳妇说了算。今儿这事情,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她一个丫头还能强了你不成。赶紧着穿好了衣裳,你自己也回想回想,今天都见过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娘也是知道你性子的,平日里也不见着饿着了,不至于在这节骨眼儿上头给你媳妇添堵的……”王氏本待再劝几声,让傅恒离了酒,想想又怕说得过了,只好作罢,叹了口气出来找徐明薇。 青秧衣不蔽体地跌坐在地上,初时还不敢出声哭了,只含了呜咽声在嗓子里。后头心口越发疼痛,越想越觉着委屈,左右身子是已经脏了,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了主子?还不如死了干净!如此想着便也不怕了,才渐渐抽泣起来。 也难怪青秧伤心。徐家送了她来,可不是为着给姑爷暖床的,她自己也没存了爬床的志向。今天这事儿原本就不是她自愿的,糊里糊涂地就教傅恒给拉住了。也不知怎么的,屋里屋外竟都没人,她险些喊破了喉咙,都无人来搭救,一时疼得晕厥了过去,醒来已是天昏地暗,物是人非,倒宁愿当时便死了才好。 傅恒教她哭得心烦,捡了地上的衣裳穿戴齐了,回头喝道,“哭什么哭,再吵闹不休的,仔细你的皮!” 青秧抬头冷眼看了他,扯了嘴角说道,“爷若是奴,这会儿只怕也只有哭。” 傅恒零零碎碎地想起些片段来,倒真不是丫头故意勾了他的,便有几分赫然,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先穿了衣服,你奶奶还在外头等着,今日这事,是我对不住你。” 青秧闻言一愣,傅恒已经捡了她的衣裳扔了过来,推门出去 了。 她擦了擦眼泪,看着身上青青紫紫的印子,心底埋下一座坟,以前想的日子,以后怕是不能够了。再伤心,也是要起来穿衣吃饭的。 青秧出来的时候,傅恒正与王氏交代行踪。徐明薇听见动静,无喜无悲地看了她一眼,平平淡淡的,却似有千斤重,压得青秧又缩了缩肩膀,跪到了一旁,再不敢抬头看她。 “你说那丫头是奉了我的意思,送了酒过来的?”王氏听了心生忿怒,好大的胆子,竟将脏水泼到她身上来了。 傅恒点头道,“那丫头是怎么说,儿子看她眼生,还多问了一句,怎地这个时候送酒来,薛嬷嬷她们人呢?那丫头便回我道,您怕儿子这边有客,才特地送了酒来,又说薛嬷嬷她们事忙,没空打发了人来,才逮着她支使了。儿子见她说您屋里的情形也都对得上号,才没起了疑心。” 王氏听着越发忿恼,正沉思着,徐明薇却开口问了青秧,“既然你也在房中,也说说你今天碰上的事罢。” 青秧面上又白又红的,连眼皮子都不敢抬,颤声道,“前头都跟爷说的一般。爷自个儿坐那儿喝了酒,奴正寻思着让小六子跑一趟厨房,讨碟花生米来下酒也好,省得自个儿吃醉了,误了奶奶的日子。不想,爷忽地发起狂来,奴挣不脱,也喊了人,屋里翻倒的笔架凳子也有,却是一直不见了人进来……” 王氏这才想起,本该在身边伺候了的小六子并不在,便要薛婆子使人去搜。话落下去还不过一刻,就有管事的来报,说是午后便见着小六子卷了个包袱皮子从后门走了,却说是替大少爷裱了画去。这样的事也是常有,守门的就没生疑心,放了人出门 。这会子要是走脱得快,早出了京城门,四面八方还不尽他去了,却是连个影子都寻不回了。 傅恒恨得牙痒,这背主的奴才!也叫了人传话下去,四处找了,誓要将那小六子捉拿回来才肯罢休。 这事儿一时还查不清白,前头的客人却还是要顾着的。王氏当着徐明薇的面儿,又把傅恒骂了一顿,拍了她的肩膀道,“好孩子,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便是心里委屈些,一会儿面上也别露了出来,欢欢喜喜的才好。” 徐明薇笑道,“娘,儿媳晓得的。这便先去了前头,相公这回也是教人给算计了,您教训过了就好,多说了也伤了彼此的心。如今正是要咱们一家人拧成一股绳的时候,殊不知那人躲在暗处正等着看了我们吵闹不休哩。” 王氏这会儿是真觉着她好,又是摸了手,又是搂到怀里抱了,倒好得跟母女俩似的。等她带着人走了,王氏才朝傅恒叹气道,“娘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情,大概就是给你娶了这门子媳妇儿。你好生待了她,可莫将人给气跑了。” 傅恒羞愧无比,起身立下誓来,“娘您放心,儿子从今日前再不沾酒,如有违此誓言,但教儿子人憎鬼厌,无立足之处罢!” 王氏也不拦着他起誓,如若真心守了,又岂会有后报?谁养的儿子谁知道,就他那样的脾气,喝了酒更是轻狂个没边,如今能因着这事儿给戒了,也是大善。 于是说道,“你若是真能做到了,娘也替你高兴。晚间还少不得同你媳妇仔细赔了罪,她便是使些小性子,你也得生生忍着受着,将人给哄回来了,可记得了?” 傅恒脸上一红,应承道,“记着了。” “那丫头你又是个 什么章程?”王氏心里其实还怀疑青秧在这里头有没有掺合上一脚,人这会儿叫徐明薇给带走了也好,正方便了说话。 傅恒摇头道,“这回的确是我乱了性子,怎么处置的,全听明薇的罢。” 王氏点头道,“那便这么着。你回自己院去换身衣裳,也去前头迎客,省得又落了别人算计。” 傅恒心想自己也不至于蠢笨如斯。尔后又想到,算上这次,他在女人身上已经栽过两次跟头了。他便是好意思说,自己也不好意思信了,因此强忍住了辩解,悻悻而去。 却说徐明薇带了青秧,却不是回的自己院子,而是带到了房先生那处。 小陶正伺候了房先生喝药,这会儿见着她们两个进来,虽是心中有疑,也自觉避起,要留了她们自己说话。 徐明薇却将她拉住了,相托道,“你也是个明白人,我便将她暂时交予你,好生替她寻了大夫来看,也熬一碗去子汤喝下,省得来日为这个丢了性命。我那院子今日乱糟糟的,也不是个留人的地方,带了回去也是遭丫头们嫌弃。” 房师傅一看便明白了,摇头道,“怎地如此糊涂?” 说的却是傅恒。 徐明薇淡笑道,“迟来早来,不是她也有别人,又有什么差紧?若是旁人,我也放手不必管了,这个却是我娘精心挑了送来的,也是个苦命人,左右都是男人的错,何苦为难了她。” 房师傅叹道,“道理是没错,却也不急在这一时罢了。这里头的弯子,你回头再与我说了。前头还有事要忙,你娘今儿也来了吧?” 徐明薇点了点头,说道,“我娘也在前头坐着,许是也在担心。那学生就把人留您这儿了,晚些时候再过来接。” 第153章 暗生恨风波再起(下) 房师傅笑着目送了,回头却见青秧泪浸了满脸,悲不自胜。也是一声长叹,又是一个自在女儿家,从此入蹉跎罢。 却说徐明薇回到席上,一众女客也无人注意,庆国公夫人却是一眼瞧见了,笑着招了她道,“可把你给盼回来了,不嫌咱老婆子打牙得慌,便一并坐了说说话。” 徐明薇笑道,“能得老夫人青眼,是明薇的福分,又怎会生嫌?” 因此挪了位置与她一并坐了。贺兰氏见状,只好歇了打听的心思,时不时也分些心神看向徐明薇和庆国公夫人那处,一老一少竟也相谈甚欢。 老赖家的立在她身后,低声说道,“夫人,您看那蛇。” 贺兰氏闻言便朝傅宁慧看去,小姑娘毕竟还少着道行,看人的目光仿佛淬着毒,泛了冷光。不禁摇头笑道,“这是没咬着饵,心里不平哩。” 老赖家的笑笑没有说话,夜路走多了,总是要撞着鬼的。 徐明薇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回首一看,与傅宁慧飘来的眼神撞个正着,不躲不避的,满是讥诮和挑衅。她心里摇头,这是疯魔了罢?竟连藏着掖着都懒得了。说一千道一万,她自忖也没什么对不住傅宁慧的地方。原以为徐天娣那事了了,傅宁慧也总该吸取了教训,知道悔改了。如今看来,只是变本加厉,越发恨她入骨。 想到这里,徐明薇迎着傅宁慧的视线便是懒懒一笑,你自上蹿下跳,我全然不看在眼里罢。但看你还有什么后招,却有本事真能叫我栽了? 傅宁慧看得分明,心中业火高炽,右手紧紧攥了椅背,青筋尽爆。还未等她做了回应,徐明薇已轻笑着收回了视线,又与庆国公夫人说笑起来。 徐明兰和杨瑾希 就坐在她们侧边上,将这点眉眼官司尽收眼底。一时也不清楚后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却是再无心思去听戏了。 戏班子唱了个半时辰的花腔,终于收了锣鼓。那班主带了花旦和小生上来谢赏,领了锭五两的赏银,欢天喜地地拢了家伙什去了。 王氏心思还落在那送酒传话的丫头身上,一时倒巴不得宾客早些散了,但教几个素日要好的围着,也脱不开身来。贺兰氏与细微处觉察出她颇有些魂不守舍的光景,心里也奇,想着如今也是一条船上的人,在一旁帮着转圜了,才没叫人看出破绽来。待到未时过半,谢过女儿神,客人们也乏了,纷纷起了告家。贺兰氏这时也起了要走,王氏肚里才真正松了口气,亲自送了她到门外。 徐明薇也跟着送客,脸上无一时不是挂了乖巧的笑,越发教一干贵妇人们看着心喜,夸口不断。回去莫不对了儿子叹息,若不是这傅家下手忒早了些,如今这娇人儿也未必不能是自家的,越发扬了徐明薇的美名。 这陆陆续续的,也送了小半个时辰才将客人都送走了。王氏牵了她的手,又是欣慰又是感怀,憋了半天情怀,才对她说道,“今个儿你做得极好,你娘看了,必定也是欢喜的。回去了也不要跟恒哥儿吵闹,他有错,如今也知道了,许了不再碰酒杯的誓,日后但看他敢不敢再犯,随你打骂了都好。男儿家的,脸皮是极看重的,你与他拌嘴,一时心里是畅快了,他心里却时刻记着,又何苦来哉,倒便宜了旁的爱拌了蜜说话的。” 徐明薇柔柔一笑,应道,“娘且放心,儿媳省得的,这事便在这儿打住,再不追究了 。” 王氏叹了一声,道,“你懂了最好。时候也不早了,忙了一整天,想必也是累的,你自回了院子,这些天都不必上娘的院子来请安,你们小两口的管自己自在了便好。” 徐明薇又笑着谢了,领了老赖家的往回走,问道,“青秧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有说亲了没有?” 老赖家的猜着了些内情,只恭声回道,“家里除去老子娘,再有就是个没长成的弟弟,只八岁大小,也是能做活的年纪了,由夫人安排到了账上,跟着先生学看帐的。说亲倒是没听她老子娘提起过,倒是有个青梅竹马的哥哥,唤作大牛,也在店里做活,两家是自小便熟的。” 徐明薇听了半晌没说话,老赖家的静静跟在身后,快到院门口了才听见她嘱咐了一声,道,“你问婉柔要二十两白银,两匹上好的棉布,送到她家去,就说是爷看中了的,要留用。回头再与我娘说一声,能补贴着她家里的,便补贴些,到底是咱们有亏。” 老赖家的颇不以为然,心道,自古没听过主子亏欠奴才的,能叫主子看上留用了,说是造化了才是。但打量着徐明薇的神色,她只点头应道,“老奴回头就去办了。” 说话间,两人也进了门。婉柔和碧桃正躲在屋外,见着徐明薇回来,都是一脸得救了的欢喜表情。 徐明薇没听见里头有响动,心道,也算是有长进了,不至于一有事便捡了东西砸,便问她们,“是爷在里头?” 婉柔点点头,碧桃吐舌道,“爷铁青着脸,一回来就叫了人滚,不让奴们在里头待着。奴刚刚想着好歹进去换个茶水来,也叫爷给吼了,这会儿心肝还扑通扑通地跳,跟阎王索命似的,吃 了火药了。” 要不是她这会儿真心笑不出来,徐明薇差点就要碧桃给逗乐了。一时没见着莒南和威宝,平日里两个就算交班,也有一个守了门的,不禁奇道,“今天是谁当值,莒南还是威宝,怎么一个都不见?” 碧桃和婉柔都摇头,边上一个洗晒的婆子听见了,笑道,“回奶奶的话,今日是莒南姑娘当值,老奴前头还见着过,这会儿却是不知上哪儿去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徐明薇这刚问完,莒南就蹦蹦跳跳地从院墙翻了进来,惹得婆子又骂,“好端端的放着正门不走,回回都要翻墙,姑娘诶,光这个月老奴就替你擦了十来回脚印了。” 莒南倒是没料着人都聚在院子里,当值的时候开溜给捉了个正着,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朝徐明薇嘿嘿一笑,傻憨憨,却像是藏了什么大秘密。 徐明薇给了十个赏钱打发走婆子,一时院里都是亲近的,才开口问了她,“你鬼鬼祟祟的,这是从哪儿回来?可调皮捣蛋去了?” 莒南又是嘿嘿一笑,从袖袋里头摸出尺来长的几束头发,参差不齐的,颜色也不一,看着至少是三个人的。 婉柔嫌弃道,“哪来的肮脏东西,还特特地的这样宝贝收着,赶紧着扔得远远的,别再叫我瞧见了。” 莒南看她一眼,说道,“你这会儿不明白,到明天就明白了。” 婉柔啐她一口,笑骂道,“卖弄劳什子的玄虚,赶紧老实交代了,不然便是奶奶宅心仁厚不跟你计较,我也能扣了你的月钱,罚上一遭。” 莒南这才松口道,“前些日子那厨房的不是为难奶奶吗,奴替奶奶气不平,趁着家里忙乱,奴拿麻袋套了那婆子一家, 打晕了绞了头发,堆在一处,想来这会子正吓得要死,当鬼剃头了哩。” 婉柔和碧桃都叫她逗乐了,骂了一声狭促鬼。婉柔笑罢,又发奇道,“事情都过了许久,怎地这会儿特地地去寻了她们晦气?” 莒南得意道,“奴又不傻!前头才受了气,第二天就暗算了严婆子,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大家,是奶奶使派人做的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奶奶,您说是不是?” 一副求表扬的神情,徐明薇笑着点点头,嘱咐道,“这几束头发,拿火烧了罢,留着也是无用。你既得了空,去前头帮你婉容姐姐找找人。” 莒南应了一声,领命去了。婉柔和碧桃见她要往屋里去,一个立刻捧了热水,一个立刻端了热茶,却是一进屋刚放下,还不等傅恒吼了她们出去,便逃之夭夭了。 见着徐明薇,傅恒倒没了之前的脾气,讪笑了一声,心虚道,“你回来了。” 徐明薇淡看了他,点点头,道,“嗯。” 一时冷场。 徐明薇往几子上一坐,自顾自地拆起脑后的女儿簪来,袖子倒卷,露出纤细雪白的一截皓腕,只漫不经心的动作,也教傅恒看得渐渐痴了。却也忘记了白日事,凑过去接手替她细心拆了发辫。 徐明薇正举得腕子酸疼,也不阻他,随他去了。 屋里寂静无语,对镜而坐,映在铜镜里头,成两团模糊影子,分不清眉眼,倒似恩爱相缠模样。傅恒心里越发不足,若是没遭了一趟算计,这会儿也不至于相对咫尺天涯,两颗心早堆作了一处。 徐明薇心气儿平了些,指了梨花木梳同他说道,“紧了一天也怪累的,你既然不愿意丫头进了屋,便劳烦动个手,替我通了头罢。” 第154章 诉衷肠鸳鸯交颈 傅恒哪有不肯的,拿了梳子,还未成梳,却笑,“倒晕连眉秀岭浮,双鸦画鬓香云委。” 徐明薇在镜中乜他一眼,嘴角扯了扯,却是不愿搭理了他。 傅恒又道,“鬓挽青云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 徐明薇仍是不理会。 傅恒却是没辙了,苦心搜刮了另一首,道,“云鬓轻梳蝉翼,蛾眉淡拂春山?” 总结起来也就三句话,你头发眉毛很漂亮,你头发眉毛很漂亮,你头发眉毛很漂亮。这是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的节奏吗? 她反身夺过梨花木梳,总算给了傅恒个脸色,嗔道,“行了,还是我自己来吧,好大的一股酸腐味。” 傅恒趁势握住了她的手,沉声问道,“可还是在发闷气?” 徐明薇摇头,笑道,“到如今生气还有何用?倒不如仔细掂量着,是如何到了这般田地的?多半还是立身不正,才叫人钻了空子罢。” 傅恒叫她说得脸红,应承道,“我已发下誓愿,自此不沾滴酒,再不至于做出这等荒唐事来。你心里有气也不要埋着,发了出来,踏过这道坎儿,我也才有脸面对了你。” “青秧这事实非出自我本意,你要是心里不喜她,拿钱打发了她走,送回你家去也行,总归都随你处置了。” 徐明薇白他一眼,说道,“我自己的丫头,不由着我,还能由了谁?” 傅恒这一枪撞得冤枉,连忙讨饶道,“是是是,我不就是这个意思么。但叫你高兴便好。” 碧桃这时被人推了进来唤晚饭,被傅恒瞪了一眼,连忙飞快地逃了。 徐明薇嗔他,“好端端的,又吓了她作甚?” 傅恒 却是认真与她说了,“往后咱们屋里就不要再进了丫头罢,些许劳重的活儿你不愿意做的,全推与我,丫头们只在屋外听着伺候。” 徐明薇心想,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呢,丫头们不进屋也好,少了个青秧,多半还是要补上一个的,能少些是非便少些罢,因此也点头应了。 傅恒打量着她脸色软和了些,一时也大着胆儿去牵了她的手,不待徐明薇反应,便拉了她往偏厅走,“去用饭罢,莫等菜凉了。” 徐明薇低头跟在他身后,目光停在两人交缠的十指上,忍了忍,没有挣脱了。 这天晚上,两人洗过澡躺在一处。傅恒倒老实,没像平常那样四处动了手脚,只拉了她的手放在心口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这么说你七岁就离家上书院去了?娘倒舍得放了你走。”徐明薇轻笑道。 “不放不行。前头淘气些爹娘都还容得,七岁上那年,我不耐烦家里请的先生,你许是也听说过明智上人的。这老头学问上倒还好,就是一个脾气古怪,拿了戒尺时时要打人。我便趁着他歇午觉,把他那把戒尺给折了,插在族塾前的空地上,拿笔在上头写了‘残我手者墓’……想来那时候也是傻,折便折了,先生找不着人发一通火也就拂过事去。偏偏手痒炫技,用了四种笔法写了墓志,叫先生一眼就看出来,揪至祖父跟前发落。要不是我娘护得及时,宁慧那时候还刚会走路,也知道抱了我祖父的腿,不肯让他打了我,不死也要半条命哩!后头自然还是少不了一顿罚,也没叫我改了脾气,上人却是不肯 教了,留下一句‘枉人伦,竖子无礼也!’。爹娘无法,只好托了人送我上书院去,好歹与你哥做了一年半载的同窗。” 徐明薇听他提到傅宁慧,心里便有些不自在,后头听他说起徐明柏,好奇道,“怎地,你又折了先生的戒尺?” 傅恒闷声发笑,缓了一阵才说道,“那书院原来的山长是个爱男风的,平日里捂得严严实实,也甚少有人知。我那年进书院,他见我是个世家子弟,却偏偏被家人撵了出来读书,便私以为我是遭了家族厌弃的,时常找了我去他屋里交学问。一来二去的,我看出几分不对来,心里气愤不过,夜里扮了鬼去砸他的窗子……” 徐明薇不信,“那山长既是读书人,总多几分聪明,怎会如此轻易信了?” 傅恒说道,“你听我说了便明白了。那山长素日就是个胆小怕鬼怪的,天黑便入院子,哪儿也不肯去。但凡听见书院里学生有谈及鬼怪的,一顿戒尺更是逃不脱。因此众人都知道他怕这上头的,只是平日无人敢去撩他。我恼他将我看作兔儿爷,夜里穿了白衣,披散着头发爬进他院子,隔个片刻就捡块石子扔他窗户,窗户纸都快扔成葫芦瓢了,里头也没动静。我还当他睡死了呢,趴到窗户纸上往里头一看,你道怎的?” 徐明薇心道好个狭促鬼,果然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这会儿也不容他卖了关子,只催促道,“怎的?” 傅恒又是一阵快活的笑,“床上没人,却是抱了被子躲在床底下,抖得床架子都索索响。我一时没忍住,迸了声笑,倒是教他给听见了,抬头问了 一句,‘是谁在外头?’我回了一句,‘鬼。’吓得他立刻不敢吱声了,到第二天,讲课也没来上,一问别的先生,原是受了风寒病倒了。” 徐明薇忍不住笑道,“好个龌蹉的,也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傅恒听见她绵软笑声,扭过脸来,却见红烛下一对弯弯眉眼,红唇含了贝齿,格外娇俏可人,一时丢了心神,竟忘记自己还戴罪在身,便痴痴地朝她轻吻下去。 徐明薇连笑都还来不及掩了,她微微睁开眼,迎目便是他轻颤着的浓密睫毛,似把小扇盖着,偶尔泄出一两分,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徐明薇心尖一颤,便闭了眼。这一天迟早也要来的。 人总不能那么贪心,要了钱和地位,又来要爱情,对吧? 等他覆到她身上那一刻,她还是疼得掉了一滴眼泪。傅恒以为是弄痛了她,倒是细心温存了片刻,等她缓过劲来了,才渐渐动作起来。 徐明薇无助地抱住了他宽阔的肩膀,那滴眼泪究竟为谁而流,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罢。 一晌温存小意歇住,傅恒粗声喘着翻到一边,顺手将徐明薇捞到怀里抱住了。两人热烫的体温彼此熨帖着,汗水侵润着,说不出的旖旎亲昵。傅恒缓了半天,脑中仍是一片空白,明明身体已经累到极致,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欢喜亢足。这样陌生而又强烈的感觉他还从来没有过,直教人几欲溺毙其中。 低头去看徐明薇,正微张了玫瑰唇喘气,两颊似火,一并额发都叫汗水黏住了,楞得是一副妩媚生娇模样,真是怎么看都叫人看不够。 傅恒强压下心头躁动,轻轻 抚了她的黑发,温存道,“可还受得住?” 徐明薇显然是累翻了,连吱一声都欠奉,只点了点头。一时得了力气,却要推了他,傅恒却不肯放,惹得她没好气地抬眼,“热!” 傅恒看她神情,仿佛白日间捉的饭团一般,娇娇小小的一只,被人抱住反抗不得,只能伸伸爪子表示抗议,不禁低声笑了,越发将她揉得紧了,垫在肩窝中压着不放手。 徐明薇热得受不了,两人这会儿身上都是黏腻腻的,抱住一块就跟两个火炉撞在一处,就差烧**星来了。被傅恒搂住了又挣脱不出,脾气一个上来,张嘴就往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又咸又湿,她才咬住就后悔了,呸呸呸了好几下,嘴巴里还满是他的味道,把傅恒给逗得,把住她脑袋指了指自己,笑道,“你不是属猪的么,怎地还学起狗咬人了?这儿皮滑咬不住,要不要换个肉多的地方叫你咬?” 徐明薇想歪了,一时又是一顿着恼,却见傅恒左膀子凑了上来,分明是叫她咬这儿的意思,倒是自己误会了。嗔怒着推开来,笑道,“谁耐烦咬你的肉,又咸又臭,快些放开了叫了水去,再闹就晚了。” 说着便要起,忽地被傅恒拦腰一个猛抱入怀,一碰着他徐明薇便惊大了眼,讨饶道,“可不成了,腰还软着没力气哩。” 傅恒往她额上眼上慢慢吻下来,平息了口气才道,“放心罢,我也晓得往后日子还长,多少年都等过来了,不差着这么些时候。” 徐明薇低头掩眸,也不言语,兀自受了他的伺候,披衣洗漱,又换过床面,这一晚总算安宁下来。 第155章 悔当初王氏教女(上) 次日早上,傅恒陪着她用了早饭,才在书房中坐了没多时,碧桃却来叫人,原是练秋白来了。 虽说是表哥表妹,岁数大了也不好经常相见。傅恒便找了借口避了出去,留她二人在屋里说话。 练秋白是昨天傍晚才听到些风声,心想着徐明薇这样的大日子出了事,和傅恒恐怕是有得闹。这才不顾着身体,一大清早地过来看动静,心想着若是有什么不对,也好能从中调和些,也算是能在离开傅家前做些好事。不想来了,两人却是和和气气的,但看眉眼便知,小两口子恩爱不减,一时放下心肠来。 徐明薇让婉柔煮了红枣桂圆茶来待她,笑道,“听说你身子不适,昨天没见着你来,我便有些心里挂落。本是打算今日去你那儿看看的,不想你倒先寻着我来了。” 练秋白淡然笑道,“我这多愁多病的身子,也没什么好挂落的,总归是这么个模样,好不了也坏不了。倒是你,昨日我可都听说了,夫人太太们给的玩意儿满头满手地穿戴了还不够,还得用帕子包了走,啧啧啧,真叫人眼红。” 徐明薇笑道,“也别叫你眼红,随你挑了走,如何?” 静璇看着她们两个直发笑,练秋白回头撇了她一眼,才道,“我今个儿来,还真是问你讨要个正经物件的。你常用的帕子有不,与我一块罢。” 徐明薇不解,还是解了身上的帕子递了过去。 练秋白接过来好生折叠了收起,又从身上解了自己的帕子,递到徐明薇手上。 “常用的也不好给了你,也怕过了病气,总不是什么吉利东西。新作的这块给了你,权当留个念想,看到它,便时常想想我 ,这世上能记挂我的,也不多了。” 徐明薇一时心生感慨,问道,“这是定了日子要走了?你这身子骨都还没养扎实了,又怎么上得了路?” 练秋白笑道,“前头刚说的你便忘了。要等它好,眼也闭了腿也蹬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趁早出走,能看一天星光朝霞,饮一天春风雨露,便是一天。你也别伤心,千里搭长棚,也有席散的时候。只要惦记着彼此,便是天涯海角,也近在咫尺。” 徐明薇只好作罢,又问她道,“你和家里人都说好了?” 练秋白摇头道,“却不知是家里是出了什么变故,寄出的信迟迟不见回复,想必是半途中耽搁了也有可能。等不到家父的回信,我也是要走的,姑母姑父那头也都说好了,安排了靠得住的老兵与我一同上路。静璇也随我一起去哩,路上有她照顾着,出不了什么差错,你便放心罢。” 徐明薇心里奇怪,怎地王氏和傅宏博放心练秋白自去西宁?连她一个半路亲戚都觉着此去路途遥远,怕有个什么变数。 练秋白看出她心里所想,笑着解释道,“你识得我的日子尚浅,还不晓得我的脾气,是最难缠不过的。姑父姑母便是知道拿我没辙,才忍了相劝,只细心筹备路上事宜。” 徐明薇难过地点点头,难得傅家她有个能说话的,这才相处了没两个月,就又到了各分东西的时候。 “你东西可都收拾齐了?若是有什么要紧的没治装妥当的,问了我也是一样的。” 练秋白摇头笑道,“心领了好意,这会儿备下的东西就已经够叫我头疼的了,长长的一串单子,不知道的还当是押镖的。” 徐明薇失笑,问道,“这回上路请的什么镖队?” 练秋白道,“原是与姑父相熟的,也是老兵自己筹办的,这回正好押解了往西北的瓷器铁具,也不赶路,好照顾了我这车队的脚程。” 徐明薇见她一说起来日的事,眼里满是希冀的模样,心里倒起了几分羡慕。她从小到大,除了京城,哪儿也没去看过,如今嫁了人,更觉着没了指望。 两人又揪着出行的事儿说了半天,傅恒在外头坐不住,故意跑到书房前咳嗽了几声,倒叫练秋白和静璇捂嘴笑话了一番。 “好了好了,姑娘咱们也早些回去,小两口这蜜里调油的时候,硬插上一脚是要被牛踩了脚的。” 静璇大声笑道,被屋外的傅恒听去,又是一阵咳嗽,这回却是真叫口水给呛住了。 送走练秋白主仆二人,傅恒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被徐明薇全看在眼里,暗自耻笑了一回。 捱到这天午后,王氏倒是使人来寻了傅恒一趟。说是送酒的丫头找着了,让她们两口子都一起过了院子,除了认人之外,也有当面审了的意思。 傅恒脸上便有些沉重。徐明薇心想,这次看来王氏是要动真格的了。傅宁慧也算是自己作死,一点一滴地把情分耗尽,也一步一步地把所有向着她的人,都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两人到了王氏屋里,果然见着底下跪了个丫头,徐明薇一眼就认了出来,便是昨天假传了消息的丫头。只不过此时她脸上惨白一片,连丝血色都无,这会儿也是强自撑着了而已。 傅恒也是一眼看见了那丫头,眼里闪过一抹狠厉,但晓得王氏巴巴叫了他来,总有自己的计较,因此忍 住了没说话,拉着徐明薇站到了一边。 王氏第一眼还没发觉,再一眼细看,才觉出徐明薇身上显出了几分女儿**,一时心里欣慰不已。小两口能够好好过日子,不教这些糟心事烂糊了,才是正理儿。 “你们两个过来瞧瞧,可是她不是?”王氏指了底下的人问道。 傅恒和徐明薇都点了点头。那丫头倒渐渐镇静下来,眼里落了清明,知道这回是从头能望到尾,好不长久了,也没了惧怕,有什么该来的,她自己心底门儿清。 王氏接着却叫傅恒和徐明薇坐到屏风后头去,两人虽然一时不解,也照着她吩咐往后头避了。不一会儿,薛婆子便带了人进来,却是请了傅宁慧。 徐明薇和傅恒相看一眼,都屏了呼吸听外头说话。 王氏闲声让了座,自傅宁慧进来时便一直暗地里打量了她的脸色,心里早就有了七八分底气。 “底下这人,你可认得?” 傅宁慧摇头,“女儿屋里有哪些丫头,娘您心里再清楚不过。如今女儿尚在禁足,别说是生人了,阿猫阿狗都没见着一只。这丫头又是犯了什么事?惹得母亲您如此生气?” 王氏淡笑一声,说道,“你是我肚里爬出来的,屁股一抬就知道你今天拉什么颜色的!底下人赃并获,你个嫩手的,还要和娘扯了嘴皮子,有意思?” 傅宁慧脸色发白,摇头道,“娘您为何咬定了女儿认识底下这丫头,她做了什么?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您这不由分说的,那便当所有都是女儿做下的,要打要罚的,全随了您高兴!” 王氏冷笑道,“还嘴硬?你在院子里有没有好好禁了足,你自己心里明白!我就 不明白了,你哥哥和嫂子过得好端端的,也没招了你惹了你,你是猪油蒙了心了你啊!三番两次地逮着你哥嫂不放,就是要闹得他们两个没了安生日子才高兴是不是?” 傅宁慧梗着脖了争辩,“娘您真是好没道理!巴巴地把女儿叫过来一趟,就为着骂一顿?我做了什么了,您但凡能说出来,女儿认了!” 王氏反手便是一记巴掌,打得傅宁慧偏过脸去,一时撞上她惊怒的眼神,心里也是一阵苦意。女儿养到这个年纪,从小就乖巧,她是从来没往她身上落过一根手指头的。 “为了个外人,您打我?!”傅宁慧满眼的伤痛和难以置信,为什么?连自己的亲娘也都站到了徐明薇那一边! “什么叫外人?你嫂嫂进了咱们家,生是傅家的人,死是傅家的鬼!教你这么说,不是姓傅的便是外家的,你又将你娘置于何地?!我这个王姓的,替你们傅家做牛做马这么些年,原也不过是个外人!” 傅宁慧一时又急又愧,流泪道,“娘,您分明知道女儿不是这个意思……” 王氏痛心疾首,“原是我没有教好了你,一步错,步步错!悔在那次就没有重重罚了,倒叫你越发大胆无状,肆意妄为起来!你敢说严婆子做鬼欺主没你的指使?敢说这碧芸没收了你的好处,两头假传意思?你要证据,好,为娘的这次便好生教你一次,什么叫做偷吃记得要擦赶紧了嘴!” 王氏拂袖将几张画押了的口供都扫到她脸上,怒骂道,“你可看好了,白纸黑字,还有的抵赖的没有?” 傅宁慧往纸头上扫了一眼,还有什么好说的,面如死灰地坐倒在地上,不发一言。 第156章 悔当初王氏教女(下) 王氏恨铁不成钢,摇头道,“你看不惯你嫂子,当初又为何与她那般要好?既不愿你哥哥娶了她,当初又为何忍了不说?既然嫁进门来,你不喜她,避了不行?学的什么肮脏手段,全用在了对付你哥哥身上!娘自小便是这样教你的?!” 傅宁慧忽地抬头,冷声道,“自小您心里便只有两个哥哥,女儿也是晓得的。左右也就三个多月,您自忍耐一番,日后便不用再日日见了烦恼。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便是烂死在外头,也不用教您伤了心!” 王氏气得一噎,跳脚道,“好好好,我一门心思要教好了你,原也是瞎子点灯,白做功夫!” 却又苦笑,“是了!我和你哥还顾念了你,忍着不发。你真当你哥什么都不知道?谁对家中这般熟悉,又是谁能拿了胭脂醉,敢有这个胆量算计了他?慧儿啊慧儿,你自小有点小聪明,便当了全世界的人都是傻子,琢磨不出这里头的道道是不?又或者,根本是无所顾忌,全没顾念了骨肉亲情,只当了能与人相较一二的筹码!” 傅宁慧叫她一噎,还不曾回了话,王氏已收了眼泪,朝着屏风后头招呼道,“罢了,你们也全都出来吧。” 徐明薇抬头看了傅恒一眼,却是无波无澜,仿佛听得别人故事,一点未进心思。 傅恒这时也朝她看来,浅笑着握了她的手,“却是叫你笑话了。” 说罢,拉了她从屏风后头现身,只看了一眼惊怒交加的傅宁慧,连失望都无,便平静地收回了视线,淡声与王氏问安。 傅宁慧见素日里最疼爱自己的哥哥也不肯理会自己了,脸色越发灰败,却朝王氏笑道,“原是唱 了这出,真是好一场母慈子孝。” 王氏心累成疾,疲惫道,“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心眼歪了,看什么都不正,为着你好,也全是吃力不讨巧罢了。这回回去,薛婆子你亲自与我看严实了,若非有事,一步都不许从屋里出来,老老实实地禁到出门那天。有什么差错,我也只问了你!” 薛婆子心里长叹一声,娘俩儿闹到这般田地,也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明明太太是要替姑娘和大少爷院里的讲和了,前头姑娘服个软儿,太太再做了样子骂上几句,大少爷从小就疼爱妹妹,总不至于为难了她。没想到,姑娘好坏不识,只作了气与太太少爷死磕到底,虽说亲人之间没有隔夜的仇,这恶言恶语,却似尖刀,活生生剖开了人心,也是会痛的。便是医好了,上头也留着疤,时时提醒了,终归是回不到从前了。 傅恒忽地出声拦道,“慢着!” 傅宁慧眼里闪过星点希冀,心想果然还是哥哥疼她,不至于为着这点小事而记恨,坏了兄妹情谊。 傅恒却道,“走之前,我还有几句话想问了你。你怎么想的,便怎么答,不要再欺瞒了我,否则以后连兄妹都做不成了。” 傅宁慧脸上便是一白,又竖起了尖刺将那片刻软化给藏了,倔强地扭过脸冷声道,“哥哥要问,便快些问,禁足的人耽搁久了,怕有人又要不高兴了。” 傅恒看了一眼母亲王氏,失望地摇了摇头,才问道,“去年的事情,你是晓得的,是也不是?” 傅宁慧咬着唇,点了点头。 “你也晓得我对那东西深恶痛绝,是也不是?” 傅宁慧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上傅恒满是失望的眼 神,倔强地点了点头。 “为着给你嫂子寻不痛快,你便连娘和我都不顾了。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憎恶这些个旁门左道,还顶了娘的名头送进屋里来。在你眼里,骨肉亲情算是什么?随时可利用,可抛弃的棋子么?”傅恒一时情绪激动,徐明薇轻轻扯了他的袖子,柔声劝道,“毕竟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 傅宁慧冷眼看着,说道,“我们兄妹之间的事情,不用了你假好心。” 徐明薇也懒得理她,这会儿的傅宁慧跟条疯狗一般,听不进人话,听不进劝,逮着了谁都是张口乱咬。说得越多,越错! 傅恒将徐明薇拉到怀里搂了肩,说道,“从今往后,你也不用与我提什么兄妹之情。早在你往酒里掺了药的那一刻,你心里也就没有一分一毫顾念了我是你兄长!你这样的性子,我若是瞒了远山,也是害了他的一辈子。这场婚事,我是答应不了你了。明日请了他过府,据实以告,一切全由他自己定夺。他若是不肯,再做两说。” 王氏见傅宁慧满眼伤痛,一时又有些不忍,与傅恒说道,“你妹妹也只是一时糊涂,左右还有三个多月,娘再好生教导了,她小时候什么样子,你还不清楚?也不用坏了她一场姻缘啊。” 傅恒听了直摇头,指了傅宁慧一直高抬了下巴的倔强模样,说道,“娘,您看她的样子,像是能听得进好话的吗?在家咱们还能看着一眼,要是嫁到秦家,害了他家宅不宁,我又如何有面目去见了远山兄?” 王氏只好作罢,挥手让薛婆子领了人走。 “你妹妹这要是真被退了亲事,想不开寻了短见,那可怎么办啊?” 傅恒说道 ,“也只能叫婆子们盯着些。但以她的脾气,不教人难受了,又怎么肯死在了前头?以后只怕还有得闹。” 王氏原本也是生气,但气头过了,又心疼起傅宁慧来。这会儿见劝不动傅恒,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真是左右为难。便偷偷递了眼色给徐明薇,分明是想要她开口替傅宁慧说了好话的意思。 讨好了婆婆,却是得罪了丈夫。再说她也没那么圣母,教人打了左脸,还要送了右脸给人打的。因此徐明薇只装作了看不明白,立在一旁当个称职的聆听者便是。 王氏见她木头一般全无反应,也只好作罢。女儿和儿子比起来孰轻孰重,王氏还不至于分不清楚。万一傅宏博死在她前头,老了的日子她还是要看了儿子儿媳的脸色过的。 徐明薇也不知道该不该把傅宁慧婚事有变的消息转告了练秋白,思来想去,还是等事情都有了定论,免得到头来又是一场空欢喜,白叫她挂心。 次日,傅恒果然请了秦简瑞来。两人到书房商议了半天,也不知道傅恒是怎么同他说的,秦简瑞竟然仍坚持了要履行婚约,一切照旧,到十月上门迎娶傅宁慧。 王氏得了回话自然高兴。但除了她,别说是傅恒和徐明薇了,就是傅宁慧自己都觉着意外,对着铜镜发了一下午的呆,静莹看着都怕她是魔怔了。 晚间傅恒与徐明薇说起,倒是不难理解。秦简瑞素来就是个这样迂腐的性子,但凡是他亲口应承了的事情,一定会信守承诺,绝无更改。 “端方君子,这是山长临别时给他的评鉴语,说他有上古遗风。照我看,却是迂腐过了头。宁慧在家做的几件事情,我都无一 隐瞒地同他说了。他若是想退婚,到时候去大和尚那买个披挂,推说八字上有些不妥便是。但他执意不肯,说什么婚约既定,宁慧就是他家的人。我左右劝不过,只希望日后不要因此结了仇,断了这么些年的同窗情谊。” 徐明薇望着床帏没有说话,这样的呆子也是少见了,倒叫她想起抱柱而亡的尾生来。 傅恒见她沉默不语,支了身子吹熄了蜡烛,柔声道,“嫁出去了也好,省得在家里与你斗成了乌鸡眼,惹你心烦。早些睡吧,明早还要去送了表妹。” 徐明薇心里一声长叹,倒庆幸之前没给了练秋白希望。明天就是她出门远行的日子,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第二天一大早,婉容敲了门,听到里头起了,才将热水和帕子放在了外间。傅恒不许她们进了内室,因此这两天她们送水送茶都是这样来的。虽然麻烦,但有了婉仪和青秧的事情,婉容她们也宁愿这样多一道手续,毕竟不是每个丫鬟都以爬床为终身奋斗目标的。 许是应了送别的心情,这天到了辰时日头还掩在云层后头,阴沉沉的,连着众人脸上也都没了笑脸,多了几分萧条瑟瑟。 练秋白一改平日的素淡裙装,换了利落的窄身胡服,见了众人的凄然脸色,反而扑哧一笑,说道,“你们这样苦着脸儿,不知道的还当是送丧的。” 王氏嗔怒道,“呸呸呸,开口就是这样的不吉利,姑母都不知道这样放了你去,是不是件好事。要不你再等等,等你爹来了信,我也好放心。” 练秋白摇头道,“您这会儿就别再来劝了,我心意已定,便是我爹不同意,也阻不了我的行程。” 第157章 泪离别秋白远行 傅宏博倒是没那么担心,要按他的意思,练秋白早该多出些门,天天在家里关着才闷出这一身病来。再说儿女大了,总归是要回了家婚嫁的,在他们家这样住着,万一耽搁了她的终身大事,他们又该怎么同练家交代。 表亲终归不是正经娘家,这两年王氏也没少操心过练秋白的婚事,这孩子却死咬着不肯择婿,眼下还小,也看不出厉害。再等上两年,就要在傅家拖成老姑娘了。因此这次练秋白提出来说要归家,傅宏博就劝着王氏松了口,打点好路上的花用,只盼能将人完好无缺地送回西宁,教她一家子团圆了。 王氏只好打消了念头,想到她这一去,日后再见却是不知是猴年马月,一时泪眼婆娑。毕竟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虽然沾着个表字,心里也未尝不是拿她当了自己孩子看待的。 “你自己一个人出门在外,可要好好的,饭要按时按点地吃了,药也没忘了喝。这一路上不比在家里,莫贪了赶路,累着了自己。你鼓掌寻的镖头是个可靠的,行路都听了他的,莫贪一时新鲜走了小路,怕遇上山匪流民。你这样从小娇养的,姑母可怎么放心得了……”王氏越说越是担心,只听得练秋白哭笑不得,不住地承诺道,“您交代的我都记住了,路上一定小心谨慎,凡事也不强出头,只听了镖头的,他让住店便住店,让赶路便赶路,您就放心吧。” 说完又朝徐明薇和傅恒使眼色,两人会意上前劝了王氏,这才渐渐收住了眼泪。 “表哥表嫂,家里就托给你们两个多担待着些,到了地方我再写信来,向你们报了平安罢。”练秋白同他们说了几句惜别词,最后添了一 句道。回头却是看见解了禁足的傅宁慧,正站在傅宏博的身后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 练秋白朝她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又对王氏等人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散了罢,不要教你们见了我走,又惹伤心。” 王氏又哭又笑,破涕道,“你这孩子,临走了都还不兴让我们送了。罢罢罢,就依你的,就此散了,教你送了我们走,可成?” 练秋白含泪笑着点了头。 王氏跟在傅宏博身后,便带头进了家门。后头陆陆续续的,也都跟着她进了门,唯有傅宁慧落在外头,怔怔地看了练秋白,半晌才道,“你是因着我才立意要走的,是不是?” 练秋白叹了口气,本不想与她说话的,但想着这么多年受她照拂,为着一个还不属意与自己的男人,也不值当。便回了头,笑道,“是不是因了你才离开,如今你再问这话又有什么意思?反正都是要走,为着什么,还重要吗?” 傅宁慧教她一问,也没了话语,只能怔楞地看着她扶着静璇的手,转身上了马车。 “表姐回去罢。你的喜酒我是赶不上喝的了,便提前祝贺一声,来日幸福绵长,百年好合。”练秋白见她还立在傅家大门外,不忍地高声劝了一句。见她终于肯挪了步子往回走,才打了帘子与车夫嘱咐道,“走罢!” 一时马蹄声响,四下扬尘,车队渐渐远去,自此傅家再无练秋白一人。 “尘归尘,土归土,欠了你的,算还了罢。”练秋白翻看了手心里的荷包,岁月久了,绸布都有些发硬泛黄了,但因着主人惜物,看着也还干净。 静璇瞥过一眼,笑道,“这样旧的荷包,您怎么还留着,看着都有 些起边了。” 练秋白温婉一笑,随手将那荷包递给了静璇,“九岁那年的东西,一晃眼,日子也是飞快。你替我收起来罢。” 静璇笑嘻嘻地接过,片刻后才想起来,难怪一开始觉着这荷包眼熟,不正是大小姐在元宵灯节上赢回来的彩头吗?后来送给了姑娘,说是节日上的东西,福气大,随身戴了好保佑着姑娘平平安安。静璇原也没注意,竟不知练秋白保存到至今。她也不是个眼瞎心盲的,姑娘和大小姐之间没了往日的亲近,静璇自然看得出来,如今再看到这个荷包,也是心里感触良多。此番姑娘忽地立意要出远门,说是与大小姐没关系,她也是不信的。只盼这一路山长水远的,真能平平安安地到了地方罢。 练秋白走了,日子还要继续。傅宁慧倒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院子里绣嫁妆,徐明薇再也没在王氏屋里见过她。傅恒安定了几日,也重新过起了时常外出访友的日子。徐明薇诸事不愁,到了二十五日,花期正盛,因而召集了屋里的丫头婆子们,采了些园子里的,大多还是用了徐家送来的新鲜花瓣,照着古方,一时筛洗,研磨,滤汁,忙个不停。 徐明薇正带着婉容看了今年的花汁颜色,门房忽地来报,说是裴家三少奶奶上门来了。徐明薇连忙叫请了人进来,擦净了手,到花厅那处等了待客。 “你生日那天,我看你匆匆离座,回来脸色也有些不好,当时不好问你。过了,我自己家里又忙,这才耽搁了这么些天。如今可都安顿下来了,没碰着什么难处吧?”徐明兰扶着肚子,屁股都还在位置上落安稳了,就着急问道。 内里牵扯着傅恒的隐痛,徐明薇 也不好与她说了,只回答道,“丫头们不懂事,在后头争先掐尖,闹了点笑话,如今已经都管教好了,还劳烦姐姐特地为这个过来一趟,教我心里怎么能得了安生。” 徐明兰脸上一松,才道,“没事就好。今天来不单单是为着这件事,实不相瞒,你姐夫他在京里没几个相熟的,那年进京也只在私塾中读了不到一年。你也知道的,京中但凡有些钱财家世的,也不上了那样的学堂。他自己那点本事,我也清楚的很,三棍子下去打不出一个屁来,要叫他自己去钻营了,比逼死他还难!人都道大树底下好乘凉,如今我也是厚着脸皮,好教妹夫能拉拔他一把,出去访友寻师的,能顺带着也带了他去,过过场面,多交些朋友也是好的。” 徐明薇听在心里,叹道五姐姐也算是用心良苦,望夫成龙,想必也没少嘱托了四叔。至于裴方同为何没有跟着四叔在京里交际,徐明薇也不好意思问,怕一出口,听在徐明兰耳朵里反而成了别样意思。因此只点头道,“姐姐真是言重了,你我姐妹二人自小一块儿长大,姐夫和傅恒年纪也相当,自然也该是时常在一块儿好好相处的,没道理我们姐妹两个亲得不行,他们两个走在街上撞了轿子还认不着亲戚,你说是不?” 徐明兰听着受用,端了茶水慢慢喝了,笑道,“是我糊涂。原就是该好好相处的,那等明日,你让妹夫上宏庆楼来,定了席面随他叫了朋友来罢,我家那呆子就靠妹夫多提点提点了。他人蠢嘴笨,妹夫不要嫌了他才好。” 一时自己也说得笑了,徐明薇看她一眼,脸上是真心欢喜,双颊也是红扑扑的,日子显然是过着不 错,心里也替她高兴。 “你这肚子,看着却是比明梅姐姐的还要大,我记着你们两个月份似乎是差了一个月的吧?”徐明薇好奇地摸了摸她的肚子,问道。 “你这傻子!你是什么时候见的她,又是什么时候见的我,还不是差了都快一个月了?肚子这会儿看着比她大些,也不是什么稀奇的。”徐明兰又去端茶喝,她自从有了肚子,人胖了一圈不说,也爱流汗,时常口渴得厉害。 徐明薇心里计较着,她的确是差了二十来天见的她们不错。本来她们就差了一个月左右的身孕,这会儿见着徐明兰的肚子,却是比徐明梅的大了整整一圈,按理说应该是差不多大才对。这古代生孩子,就跟鬼门关前走一遭一般,徐明薇看了便有几分忧心,问道,“大夫看过了没有,可是双生子?” 徐明兰笑道,“早看过了,肚里头就一个,摸着脉象似乎是个男孩,可把你姐夫给高兴坏了。” 既然是看过大夫的就好。徐明薇稍稍放下心来,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这肚子里的是要养好没错,但也要稍微顾忌着些,孩子太大了生产的时候反而是自己遭罪哩。” 徐明兰不以为然,也晓得她是为自己好,只敷衍道,“大夫也是这么说,回头我会注意着些的。” 徐明薇便以为她真听进去了,与她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徐明兰看着时候不早了,裴方同估摸着也要着家,便起身告辞。 才送走徐明兰,王氏那边来了人叫徐明薇过去。原来是为着七月半的中元节做准备,在六月底就得开始迎祖,每天都得虔心焚香上供,到了七月十五鬼节这天再燃香烧元宝送了祖先走,才好保家宅平安。 第158章 过中元明薇访师 在家的时候徐明薇可没见过中元节战线拖得这样长的,也就是七月半这天,阖家上下吃了如意八宝饭,选了吉时开祠堂祭祖,烧些元宝纸钱,再饮一符水,各自回院早早歇下而已。 王氏见她眼里带了好奇,莞尔一笑,解释道,“咱家是武将起家,沾的杀孽重。这每年的中元节就过得比别家的仔细,你才第一年到家里,有些不晓得的回头我再与你细说,破了忌讳就不好了。今个儿娘身上也不自在,就不多留你了。晚间恒哥儿回来了,也不必叫他上了院子来,反扰了我清净。便是记得提点他一句,这些日子就不要再整日在外头胡混了,早些着家,免得让些不干不净的迷了眼。” 徐明薇点头应下,见王氏时不时地揉了太阳穴,果真十分苦楚的样子,便问道,“娘这毛病,可曾看了大夫?” 王氏挤出一抹笑,叹道,“如何不曾看过大夫,只是吃了多少药丸子,喝了多少药汤,总不见效果。这头疼时时发作,也真是要了命。” 徐明薇说道,“儿媳曾经听人说过一个偏方,拿核桃肉泡了白酒,再慢火把火烤干了,最后只吃里头的核桃肉,对偏头疼有些效果。儿媳也不知道是不是对症,下次大夫来问平安脉,娘或许问问?” 王氏心里发笑,果真是个孩子哩,什么样的偏方也都信。她这头风还是生傅恒的时候落下的,寻遍了名医都没见好,又怎么可能就几块核桃肉就能去了症?嘴上却还是对她说道,“知道你孝顺,下次大夫来了再看看。这会儿头疼得厉害,便不留你晚饭了,你自去了吧。恒哥儿回家来,切记要与他说了,免得又惹他爹生气。 ” 徐明薇说道,“晓得了。那儿媳就不扰了娘休息了。” 说罢,跟着银红出了院子。屋外正落霞漫天,夕阳将云朵燃成绯红的一片,直烧到天边才尽,教人看了,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豪迈苍凉。徐明薇一时看得痴了,便是这会儿青石板上热气蒸腾,暑意难消,也似无知无觉,只仰头怔怔地望着。 最后还是婉容劝了,“奶奶,这样站着怕是要中了暑气,不如先回了院子,坐在檐下摇扇,岂不更美?” 徐明薇回头笑笑,心中迷障已除,再看那天上落霞,亦没有刚刚那股子惊心动魄,只道是平常。 婉容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但看徐明薇走的并不是回院的路,也忍了心中疑问,再看那眼熟的梧桐色大门,原来又是来访房师傅的。 “你在外头等着,我进去片刻便来。”徐明薇敲了门,回头嘱咐道。 不一会儿小陶来开了门,见着是她,倒不觉着意外,笑道,“先生这几天正念叨着,说是奶奶也好些日子不曾来了,可是翅膀**,不认先生了呢?” 徐明薇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淡声道,“有你这么个巧嘴的,我哪里敢不来?没提防哪天就成了欺师灭祖的货,岂不冤枉。” 说着便要往里走,小陶跟在她身后,见婉容并不进门来,一时心里会意,倒是取巧,拉了婉容去往茶室,安顿好了才又寻到里头来。 房师傅听着外头门响就猜着是她来了,噙了笑看着徐明薇走了进来,打趣道,“看来今天外头刮的是东西南北风,才把你这大忙人给吹来了。” 徐明薇闻言苦笑一声,往她身前一坐,说道,“别个拿我顽笑了也就罢了,怎地连先生你 都狭促了起来。” 房师傅笑道,“非也非也!不是我拿你顽笑了,你自己掰着指头数数,离上回把个大活人扔我这儿,到今天,都多长日子了?再不来,我还当你送了个丫头给我使唤。” 徐明薇说道,“正是因着这事为难,我才迟迟不好来见了您。今天在院子里看了落霞,心里倒有些感触。人这一生,短短刹那芳华,燃尽了便是一坨死灰,岁月风吹不动。我不想让青秧因着别人的过错,埋在后院一辈子。她若是志在此也就罢了,先生你这几日看着,想必也看得清楚。可放了她出去,失了清白的女子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活路,我也不知。只怕前行后退,不管往哪个方向走了,都是推她入了火坑。” 房师傅捂嘴又是一阵笑,“说你傻,却是真傻。你自己一门心思想着想那的,可曾想起来问一声青秧自己的意思没有?要知这世上还有一条路,是自己选了走出来的。旁人看着前景凄惨,不想走通了却是条康庄大道。” 徐明薇一个怔楞,是了,她从头到尾也没记着问过青秧自己的意思,的确有几分庸人自扰。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笑道,“先生这般说,定是已经问过她的意思了,如何?” 房师傅说道,“前些日子你不是叫人送了银子棉布回青秧家吗?她家里的不放心,使人来问,正好碰上小陶路过,两下一传话,才知道她在家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原本是两家自小定下的默契,等青秧放出婚事来,就上门来求娶。中间因着这么一件事,缘分眼看着要断,我猜你心意,也不至于违了她的意思抬了当妾,只是说不准你家那口子的想法,因此 也没打了包票,只叫了人去问。那大牛却是肯的,也不嫌弃了青秧失了身子。今天你来的正好,我这头算是已经替你打探好了,就看你肯不肯成全了人罢。” 徐明薇说道,“我的丫头,自当由我做了主。这事原本也是傅恒对不起她,不必问过他,我现在就能给了准话。一事也不烦二主,就劳累先生再使人去说,叫那大牛收拾齐整了聘礼,上京郊的徐家庄子抬人。身契还压在我这儿,青秧在他家要是过得不好了,随时拎了包袱回来便是。” 房先生说道,“大善!有你这句话,事情也就能做得了。等那头给了音信,再把青秧送到庄子上去。我看她心情沉郁,在这儿有小陶陪着开导开导,也是好的。” 徐明薇谢道,“先生不嫌了烦便好。前头送的丸药可是吃完了?近日不来,也不知冰块供得可够?” 房师傅欣慰笑道,“你自管放心,你底下那几个丫头,也时常来的,从不缺了什么。倒是你,还得尽早生下个一儿半女的,趁我这会儿还能带得动,帮衬个你几年。日后人老气衰,只怕有心也无力了。” 说到孩子,徐明薇心里便涌过一股无名烦闷,当时也只当是天气燥热所致。认真深究了,其实她心里也隐隐摸着些边际,自己都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对生孩子这事,实在是有些发怵。 房师傅倒没发觉她这心结,看了看天色,问道,“这个时候傅恒该回家来了吧,你不回去?” 徐明薇一想到他就心烦。这几天夜里回回都是叫他困住了手脚,只怕再这样下去,她被弄大肚子,也是早晚的事。 正想着能多赖一会儿就多赖一会儿,房师傅却起 身赶她,说道,“你这有家室的,就别在我这儿磨蹭了,该干嘛干嘛去,省得一会儿有人要打上门来,嫌了我哩。” 徐明薇教她说得没法,只好灰溜溜地出了来。小陶看见了,扯了扯婉容,笑道,“奶奶这是要走了?奴送送您。” 徐明薇笑着让了,说道,“不必了。你自去领了晚饭,别教我们给耽搁了。” 小陶笑嘻嘻地说道,“不差这么一会儿。” 刚推门出去,便见傅恒举了手做叩门状。小陶回头就对徐明薇挤眉道,“ 奶奶好神算,果真是不用奴来送,这不,都找上门来接您了。” 一面又朝傅恒卖好,笑道,“大少爷您来得正巧,正要送了奶奶出门哩。那奴便不跟着了,您把人领了去。奴却是要去厨房拿晚饭了。” 还不等傅恒说话,小陶笑嘻嘻地跑了开,回头看他们的那一眼,分明是在笑话他们好恩爱的一对,片刻没见着了还到处找哩。 傅恒脸上便是一红,解释道,“回来没见着你,碧桃说你上娘那院子去了。我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你回来,想想你应该就是顺路到房师傅这儿,天黑了,怕你不好走路,才一路走来碰碰运气。” 徐明薇心里正不耐烦他,只嗯了一声,低头没有说话。 傅恒还以为她被小陶取笑了害羞,虽不知缘由,心里却甜似蜜糖,也不顾婉容还看着,牵了徐明薇的手,柔声笑道,“怕你跌跤,我牵着你走罢。” 婉容一个没忍住,喷了一声笑,惹得傅恒朝她瞪了一眼,连忙往后头躲了去。 徐明薇心里也好笑,当她还是个不会走路的孩子吗?这么大的人了,天天来去的石板路,哪里就扯到了跌跤的口子上。 第159章 虔心诚亲折元宝 但当着人面,她也不好和傅恒拉拉扯扯的,只能由着他去了。路上时有婆子打着灯笼上灯,瞧见他们两个手拉着手走过,也是又稀奇又好笑地看了,撇过头去窃窃偷笑。想当年,她们也有过这样的光景哩。 回到院里,晚饭已是摆好了。天热,人胃口也不好,这几天徐婆子几乎是想着方儿地变化菜色,四五个小菜做得清爽利落,配色也好,让人一看倒能生出几分胃口来。 傅恒见着桌上摆的乌梅豆腐,玫瑰盐水鸡,糟酿八宝,凉拌苦瓜,还有一盘红辣辣的手撕牛肉,无一不是用了巧思的。午间正好在外头吃得乏了,这会儿肚里正空荡荡的,上桌便是配了两碗白粥下肚。尤其是那浸着红油的手撕牛肉,不老不柴,丝丝入味,配了粥极妙。若嫌腻了,再来一筷子凉拌苦瓜,吞一勺乌梅豆腐,什么辛酸麻辣,却叫这两件给清了口。 徐明薇看他还要去盛第三碗,倒有些吓着了,问道,“白日在外头都没吃好吗?晚上却是不宜吃得过饱,撑坏了肚子可不得了。” 傅恒笑道,“不碍事,便是酒也喝得三坛子,几碗白粥,等闲视之。” 徐明薇听他又说起旧话,嗔道,“可是馋酒了?你那些个朋友,都没哄了你喝酒?” 傅恒听话听音,一时心里就有些不快,做了脸色道,“你都道我那些个朋友是酒肉朋友不成?总没有劝着人要好的?” 徐明薇才不耐烦哄他,凉声道,“既没有便没有罢,问你一句,倒与我使气起来了。别个我也不理会,只与你说两件事。一是娘今天交代下来,叫你离七月半近的时候,下午早些着家,别捡着傍晚的时候回来;二是 我五姐姐今天来过,明天午正,宏庆楼我姐夫有请,随你叫了谁,带了他玩便是。说得来的,你自与他多来往,若是不成意,但给我一分脸面,顾着姻亲,也交际他一番便是。” 傅恒倒是知道裴方同的。原本也是个好家世,时运不好,赶上了动乱,教乱民给抄没了家产。虽说后头裴老爷上京也重新谋了一个外差,才一两年,只怕家底还不足以丰厚起来。他跟着长辈们远远见过裴方同一眼,人不算高,也算温润清秀。比起北方男人的粗犷豪气,南方的似乎总要长得灵秀内敛一些,美中不足的就是个头上往往显出些短板。 但总的来说,傅恒对裴方同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听了徐明薇这话,一时也觉着自己这气使得没道理,赔了笑脸道,“这倒不难,明儿我就去叫了远山他们,不知姐夫他现在在家都做些什么经济?” 徐明薇摇摇头,说道,“下午五姐姐也就是来划拉了那么一会儿工夫,姐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上次春闱考得也不如意,原本是打算在京城里定居了的,为着缘由又跟了回乡。这次再来,想必是定了主意,要在京城扎下根。我看五姐姐闭口不提我四叔,你明天见了姐夫,也别提了这一茬。” 傅恒点头,说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回头我记得便是,你今天在家里忙了些什么?” 徐明薇淡笑道,“女儿家的事情,跟你说了也没意思。” 傅恒却不肯歇了,抱住挠了痒痒,非得问出个一二来。徐明薇吃消不住,只好交代道,“还能有什么。我娘送了些花瓣来,这几天天色也好,赶着丫头婆子做了胭脂水粉玩 ,也省得外头买了。” 傅恒是知道她有自己制胭脂水粉的习惯的,笑道,“费那个劲做什么,使了银钱,外头还有什么买不来的?” 徐明薇嫌热推开他,淡声道,“就说了女儿家的事情你不会懂的,问了又要做嘴。上回做的粉,送了表妹一盒,出门的时候还问我讨要了呢。你当外头卖的都是好的啊。” 傅恒笑道,“既然这样好,你做了也匀几盒给娘。” 徐明薇啐道,“还用你吩咐,早与娘送过去了,倒是嫌粉淡了,不够外头的颜色重。” “看,前头还夸口外头卖的比不过你的。” 徐明薇笑笑没有说话。男人果真不懂得打扮,王氏嫌粉淡了,那是因为脸上有些淡斑,偏要用了铅粉盖了,才显得脸上匀称雪白。其实那样的粉用久了,斑反而更重。徐家自制的粉,取巧在通透,遮瑕度上就欠缺些,却是养人的,皮肤越用越光洁。 傅恒见她没了声音,又觉着无趣,巴巴地换了话题,问道,“你今天见着娘,身体可好?我去到院子,还没进呢,就被薛嬷嬷给打了回来,说是头风又起了。” 徐明薇点头道,“娘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可惜总也看不断根,却是人遭罪哩。” 傅恒叹道,“这便是拿钱也换不来的了。我倒想替了娘去,小时候常听了薛嬷嬷说,这头风的毛病,还是娘生我之后落下的,一直就没见好。” 徐明薇说道,“真换了你,娘又该心疼了。我与娘说了个偏方,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我看娘的脸色,也是半信半疑。不如你拿了方子去问问相熟的大夫,劝着娘进个一二?为人子女的,但看父母受了难,却不能分解 ,也是心里不安。” 傅恒生出几分好奇,便叫她拿笔写了,发觉竟只要些白酒和核桃,一时也发笑道,“难怪娘不肯信了,这教我看了也是荒唐。” 嘴上虽然是这样说,他还是仔细收叠了方子,但有一线希望,总要去试试的。 一夜温存到天明。徐明薇早早地伺候了傅恒穿衣出门,腰还酸软得厉害,也不顾婉容她们叫早饭,倒头便睡。到日上三竿,屋里越发闷热,教她直睡不着了,才要了水起床。 婉容半埋怨着说道,“奶奶再乏困,也得填了肚子补回笼觉。这样混睡着,仔细伤了身子哩。” 婉柔在边上听了便笑,打趣道,“听听,这不知道的,还当是夫人来了。” 婉容被她说得脸红,一边嗔道,“胡说些什么,没大没小的。” 婉柔这才发觉自己比错人了,好在徐明薇没在意,揭了倒扣的碗盖儿,里头盛着一盅冰糖燕窝,奇怪道,“怎么一大早地只吃这个?” 碧桃在一旁听见了,回道,“本来是还有别的,爷早上见了,却说什么您身子乏,叫徐婆子换了补身的来。恰好昨晚发的燕窝,就一并给您炖上了。” 徐明薇心里暗骂,这混蛋,一边脸不红心不跳地端了燕窝粥,正好放得凉了,没几口便吞了下去。 婉容和婉柔在边上看得直笑,威宝坐在房梁上,听见笑声往下头看了看,却不明白这里头有什么好笑的,又咬着麦草发呆。一时回神,只见雪团跟饭团两个,一大一小地蹲坐在她边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正巧徐明薇在下头问了一句,“今天怎么没看见雪团它们,是到院子里去玩了吗?” 婉容也奇怪道,“刚刚 还听见猫叫声,奴还往窗户下头看了看,也没见着影子。” 威宝看看雪团,又看看饭团,轻声与它们讨商量,“一条鱼,你们下去?” 雪团懒洋洋地摇着尾巴,饭团倒是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声。 婉容一个抬头,便看见了房梁上头的一人两猫,险些被吓了一跳,唬道,“威宝,你跑那上头去做什么?” 威宝呵呵挠头,这不是在下面待得烦了,与她们说首饰红妆又说不到一块儿去,躲上头躲个清净嘛。拜这两只猫儿所赐,她也只能灰溜溜地从房梁上下来了。 徐明薇不以为意,这个时代能活得这样肆意的,也是叫人羡慕的,只说道,“你喜欢在那上头待着,就待着,别摔着了就好。” 威宝嗯了一声,脸上微红,**奶人好又漂亮,每回对上她,分明没做错什么,威宝也总觉着手脚都没处放,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了。 “这几天家里要开祠堂迎祖祭祀,你们没事就去院里领了金箔纸来,大家趁着早晚天凉的时候折了,免得手上出汗糊了纸。”徐明薇朝众人说道。 碧桃觉着奇怪,问道,“外头不是有现成的卖的吗?奴小时候就替别人家折过,一千锭也就给三个钱哩。” 婉容笑道,“真正心诚的,都是不肯用了别家折的。更是中元节祭祖,非得是自家人亲手折了的才好。” 她还有些话压在肚里没说出口。尤其是像徐明薇这样新嫁过来的媳妇,折的纸钱元宝更是越多越好,才能讨了婆母的欢心,也显出几分在家的诚意来。 碧桃哦了一声,便帮着收拾出了个圆桌,摆了小几子和茶水。婉柔特地给每个人发了条干净棉布,却是用来擦手吸汗的。 第160章 见妹婿方同待友(上) 威宝看着好玩,也洗了手过来学着折。婉容看她折的跟大家的都不一样,叠也不好叠,但看徐明薇都没说什么,一低头,只装作没看见,随便她胡闹了。 却说傅恒受了徐明薇的嘱咐,一早便先到了秦家,定下中午宏庆楼之约。又亲身去了杨家木家,杨家的门房说三少爷刚刚出了门,傅恒想着也是不巧,没递了帖子才错过了;到了木家才发现原来杨天元也在,两人一大早地赶了马,本打算去城南赏了荷花的,傅恒一到,也教他们散了打算,只好推作明天。 傅恒说道,“你们两个也是,昨天还一起闹过午饭,今日要去看荷也不叫了我,是何道理?” 杨天元有些尴尬,教傅恒看出些不好来,便问了老实些的木启舫,“怎么,你们还约了别人?” 木启舫冷不丁地被他盯住,面皮都涨红了,还是杨天元看不过眼,叹气道,“你也别怪了他,昨天傍晚散了,正巧遇上应家的马车。他们两个的交情你也是知道的,平时大家都顾忌着你,有他便避了你,有你便避了他,也成了默契了。我与他又是姻亲,素日也是玩得好的……” 傅恒心里冷哼,哪里是他避了应子肖,分明是应子肖做贼心虚,不敢见了他。说起来也是要怪他的,要是不肯娶了他妹妹,早些说清楚了,他们家也不至于要死皮赖脸地扒着郡公府,真当他们是什么人了?! 木启舫见他脸色不好,越发着急,结巴道,“燕……燕……真,你你你找找我们什什么事?” 傅恒这会儿已经消了喜怒,只笑道,“我来找你们,是有个青年才俊想引见了叫你们认识一回。既然你们那头有约了,也不勉强,回头再找了你们 说话。” 木启舫和杨天元都当他生气了,一时面面相觑,商量了又追了上来,说道,“不如这样,你那饭局定在什么时候,我们两个去了城南,交代一声便回,总是赶得及的。能教你另眼相看了的,我们也想认识认识。” 傅恒笑道,“这样吧,人呢,是午正时候在宏庆楼等了你们。你们要是赶得及就来,赶不及就约下次,也不是什么为难事,他家娘子在家正嫌了他在家碍眼,天天赶了出门,无处营生,闲的慌。” 杨天元听了大笑,念道,“要是我家的也如此贤惠就好了,前些天回家晚了叫她说了好一通,听着耳朵都要生茧。” 木启舫也嘿嘿笑着,一副憨厚模样。 傅恒打马转了个身,说道,“那行,就这么说定了。远山兄也是要来的,到时候还有个好消息要同你们说了。” 说罢,便辞了杨木二人,又慢悠悠地打马往秦家去。路过老字号的杏花楼,他想起徐明薇爱吃的杏花糕似乎就是这家的,心里一动,明知一会儿还要上别人家去的,拿了东西又不送人显得不好,还是神差鬼使地叫店家称了两斤糕点来。等真拿到手上了,才苦恼起连个送东西回去的小厮都没有,离家又有些远,这样拿了回去也要叫人笑话,一大早跑来跑去地只为媳妇买个杏花糕。 想来想去,也只好拿在手上去了秦家。秦简瑞见着了也是奇怪,平日里来看他都是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从来都是空手上门,今个人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出门一趟还记得带东西回来了?秦简瑞伸手便去接,傅恒下意识地往回一缩,两人这么一对上眼儿,秦简瑞就明白了,笑道,“这是给谁带的,我就说你这 人,就没有假客气的时候。” 傅恒轻咳一声,“家里人爱吃,路过就顺手买了。” 秦简瑞无端端地眼前闪过一张红盖头下明艳动人的笑脸来,心里微微发紧。人道恨不相逢未嫁时,他便是相逢未嫁时,又有何用? 心里惦记着糕点,傅恒对秦简瑞此刻的心情全然不知。秦家拢共也没几个下人,他也是使唤得熟了,四下一张望,见着在门前打扫的老李便伸手招了过来,笑嘻嘻地求道,“今个儿出来得急,连着个跑腿的都往了叫上。老李叔您受累,就替侄儿跑了这趟如何?” 老李摇头笑着接过,“罢罢罢,就替你跑了这趟。也难怪你出门都惦记,上回老奴替你回家取换洗衣物,真真是又和气又妥帖的一个人,谁娶了是谁的福气哩。” 傅恒脸上微红,说道,“您莫把她给夸坏了。这东西不急,路上可慢些走。” 老李呵呵笑着,提了东西慢悠悠地往傅家方向而去。秦简瑞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引了傅恒往书房走,说道,“晚间偶得了一首词,等了你来把把眼。” 傅恒眉峰微挑,做了相请的手势,“愿观其详。” 待到书房,镇纸正压着堪堪半阙词。傅恒凑近看了,忍不住读出了声,“去年秋,今年秋。湖上人家乐复忧。西湖依旧流。” 却看词曲,赫然一首《长相思》。傅恒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秦简瑞,眉自忧愁,眼自横,分明心有所寄的模样。忽地又想起他几次见着徐明薇时的异样,心里便有些不自在。若是平常也就罢了,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发乎情止乎礼。 可两家即将结为姻亲,秦简瑞以后就是他的妹夫,他这样心里有别人,又怎么能做到对傅 宁慧好?前头傅恒虽然对着她发了狠话,但这么多年的手足之情,又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傅恒一时犹豫不决,他拉拢的这门亲事,究竟是对,还是错? 秦简瑞见他半天没动静,也不以为意,说道,“你也觉着好,是不?我这还只是得了上阕,听见个采莲蓬的唱的,心里觉着有趣,暗自记了。却没落着下阕,思来想去的,试着填了几阙,都觉着小意了,这后半阙就一直空着,不如你来试试?” 傅恒一听原来是别人作的,顿时解了心中疙瘩,笑道,“这又有何难,但看小爷填了!” 秦简瑞定神看他。傅恒今日穿的一身绛红长袍,腰间系着一条墨绿丝涤,底下打着金色的络子,越发显得丰神俊朗,意气风发。但看他提了笔,连沉思都无,潇潇洒洒地便是半阙词一挥而就,随手就将毛笔扔回了桌上。 “吴循州,贾循州。十五年前一转头。人生放下休。”(宋词,无名氏作) “好一个吴循州,贾循州。十五年前一转头。人生放下休!”上阙说的小意情怀,词是委婉好词,傅恒却用了天顺帝还是龙潜时,吴贾两位士大夫因贪赃枉法而被贬循州的典故,应了词牌不说,又针砭了时弊,顿时将词意跳脱出了,读来又有“人生看得几回清明”的蹉叹。 秦简瑞心中叹服。傅恒不论是文才样貌,家世财力,无一不在他之上。她与他,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命中相属。宛若参禅一般,秦简瑞在瞬间解了心结,忘却求不得之苦。 秦简瑞心境不复当初,豁然开朗,与傅恒谈吐起来,越发见潇洒肆意。傅恒心中虽奇,也只当他是得了下阕之故。话不过三巡,老李却从傅家送了 东西折返,手上一如去的时候,仍是满的。 秦简瑞奇怪道,“这是没寻着人,才又提溜回来了?” 傅恒却是笑着上前接了,开了食盒一看,冻冻的两碟子凉糕,看着便颜色喜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老李这边还在同主家解释,慢声道,“老奴去的时候,赶巧了,奶奶屋里的能人做了这个,吃饱了才放了老奴家来。这不是怕主家怪罪,才特意讨了新鲜东西,回来也好跟两位爷交差。” 秦简瑞这才发觉他拎回来的是个食盒,见傅恒正拿了一块尝味道,半透明的豆绿糕点,倒也稀奇,便问,“这个又叫什么?” 老李笑道,“听奶奶屋里的丫头说,是拿绿豆粉和荸荠浆子混在一块儿做的,这个天气吃了,正好解暑。” 秦简瑞心想,这大热天的还能备着荸荠用,也是大富之家才有的消遣了。一时受了傅恒招呼,也就着茶水吃了,不甜不腻,甚是清口,便是他这样不爱吃点心的,也落了小半碟子下肚。 老李在一旁看着,忽而觉着心酸。若是秦家老祖宗还在世,这家业不至于零落成如今这副田地。 这一会儿凉糕一会儿茶的,日头转得也快,傅恒看看日晷,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便拉了秦简瑞一块儿往宏庆楼去。外边日头大,骑马坐车都是难受,两人这么一合计,索性捡了阴凉小道慢步走了。不过一刻钟时候,就到了宏庆楼下。 走堂的小二问清了来意,连忙满脸堆笑这引了二人上了楼上雅座,门牌上挂了个“听荷”。推门进去,迎面便是大开的四叶窗户,正对了背后的粼粼湖水,接着漫天莲叶。有风吹过,便是一阵莲叶碰莲蓬的沙沙声,果真是一处听荷所在! 第161章 见妹婿方同待友(中) 两人正爬楼爬得出了层薄汗,教这映天莲叶一撞眼帘,浑身暑意顿消,便似大热天里迎头一盆凉水,那叫一个舒爽畅意,心里暗自对裴方同多了分好感。有这等闲情雅致的,总比那等脑满肠肥的俗人来得好应酬。 裴方同原本立在窗户边上看荷风,听见来人声音,转头来看,见着傅恒便是一愣,片刻后才把目光挪到了秦简瑞身上,有些拘谨地上前招呼道,“客来也不曾远迎,还望不记挂怀。” 傅恒瞧出他的不自在,想来也是教他家里头那位给逼出来的,笑着上前拱手作礼,道,“许久不见,云清兄向来可好?” 裴方同听他以表字称呼自己,一时心里也奇,他这表字也只在家乡常用,家人师长才知,不想他这妹夫,头回见着就知道了。听在耳里却觉得亲切,态度便自若了些,微微笑道,“多谢你记挂,无病无灾的,天道安康而已。却不知这一位是……?” 傅恒便替两人做了引见,“你唤他远山便可。家传秦字,名简瑞,画是做得一等一的好,但凡古书,也没有不曾读过的。但要叫他做文章,我要论第二,也没人敢论第一了。” 一番可谓是自狂到极点的话,裴方同和秦简瑞听了都是毫无意外。前者是早早就受过徐明兰的耳提面命,后者却是习惯了,并深以为然,才懒得反驳。 三人重新坐下,叫了茶博士沏了一壶毛尖,各自分茶喝了,热烫的茶汤下去,又从毛孔张着出来,教荷风一吹,痛快至极。 傅恒看着外头层叠莲叶,回头朝秦简瑞说道,“这会儿读了那上阕,却是应景,能当自己在西湖赏荷哩。” 秦简瑞心想如此牵强,傅恒怎会忽地提这个,一看 裴方同的眼儿也转向了自己,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叫小二另外伺候了笔墨,拎了袖子将词给写了。 裴方同心思有处着落,也凑过来看。秦简瑞便把笔递到了他手里,让到一边。 只见他提笔稍作沉思,慢慢俯身在纸上写道,“东边顾,西边顾。接天莲叶无穷碧。为谁生莲蓬?” 傅恒看了忍不住大笑,难得前头写的好意境,尤其是那一句“接天莲叶无穷碧”(宋,杨万里),最后竟跟了一句“为谁生莲蓬”,真是痴傻得几乎可爱了。 秦简瑞也是兀自忍笑,心道裴方同的确是有几分急才,这词做得有趣,心里与他结交的意愿便又深厚了几分。 裴方同看他们二人的神情,微红了脸,说道,“到最后一句实在想不出个妥帖的,硬凑上的,倒叫你们笑话了。” 傅恒见他真心窘迫,便揭过这一茬,倒问起他往日诗文来,几岁读的书,师从又是何人。 许是熟悉的人事,裴方同说起来脸上便多了几分轻松。一盏茶下来,三人彼此都熟悉了许多。茶博士重新上来泡水时,已是临近正午,傅恒正要与裴方同说后头或许没人再来,叫上了菜罢,门却叫人给推开了。 打头的正是杨天元,后头跟着木启舫。傅恒面上正露出个淡笑,欲起身相迎,木启舫后头竟又跟出个人来,却是许久没露过面的应子肖,一时脸上的笑意冻住,连着杨天元和木启舫都尴尬地忘记上前打了圆场。 好在裴方同不知其中底细,只是怪道,前面分明说的是杨家木家两位公子会来,怎地冒出三个来,因而自然问道,“不知诸位公子又是哪个府上的?” 傅恒教他一问,回过神来,敛了诧异淡笑道,“一 时忘了与你引见。这位是杨家三郎,你唤他书华就行;这一位是木家的小公子,字远舟;剩下的这一位来头最大,原本也没想着能请到他来,真是给了极大的面子了。” 应子肖听着他这明褒实贬的话,并不觉着难堪,上前与裴方同说起话来,“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从前在京读书的时候,跟的是不是贺先生?” 裴方同连连点头,问道,“的确如此。” 应子肖便笑道,“可巧了,贺先生与家父是老相知,还曾听他说起过你。” 裴方同连忙问了他家源,一时换过表字,又迎了客人重新落座。傅恒也不愿教他为难,收了脾气与应子肖一同入了席。杨木二人有心从中斡旋,秦简瑞也不是个呆笨的,一轮推杯过盏,倒显出几分宾主尽欢来。 在座几人除了应子肖,都是知道傅恒戒酒的故事的,因此也没人来劝他酒。杨木二人知他们彼此心有介怀,在应子肖跟前就没提过这一茬。这会儿应子肖见每逢敬酒,唯独傅恒不举了酒杯,心里还当他再不愿与自己为友,一时心里便有涩涩的。 杨天元看着两人的动静,心里暗自着急。应家和傅家中间的这段是非,说白了还是应子肖自己心虚。原本几人也是照旧一起说文论诗,连着傅恒大婚,众人也都是到场祝贺过的。后头不知怎么的,应子肖渐渐就淡出了圈子,凡是有傅恒的场子,请了也是不来的。慢慢的,大家也就都形成了默契,相邀也注意避开了傅恒和应子肖同时在场。 今天因着傅恒相邀,杨天元和木启舫赏荷不过半个时辰,便起身与应子肖相辞。木启舫又是个老实的,被应子肖多问一句,便将傅恒在宏庆楼相 等的事情给抖露了出来。杨天元还怕他生了闷气,不想,今个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应子肖忽地提出来,也要跟他们一块去赴约。 见他终于肯破冰,杨天元和木启舫心里自然是一万个愿意。三人于是打马而归,换过衣裳,又齐齐携手而来。可自打进了这雅座,应子肖和傅恒两个,一个喝着闷酒,一个品着闲茶,哪里像是能重归于好的样子?杨天元便朝秦简瑞使眼色,提议道,“咱们这么干坐着喝酒也没意思。燕真最近不是在戒酒吗,他往日也是最自狂的,文章诗词,他论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要不这样,咱们也不为难他,就行个酒令,以九张机为题,一人来一张机罢。勺子尾巴扫到谁,就轮到谁来,行到三或三的倍数,却是加倍。对不上来的就自认罚酒,傅恒在戒酒的也一样规矩,看看咱们谁能让傅大才子破了戒律罢!” 应子肖这才晓得原来傅恒不是针对了自己,心里一阵轻快,又忍不住问道,“好端端的,也不曾听说,怎地忽然要戒起酒来了?” 傅恒正好教他戳中痛处,还未作答,杨天元抢着答了,取笑道,“还能为着什么,他家那位管得严实,连一滴都不肯教他喝了。今个儿就看咱们哥几个谁有能耐罚住了他,喝个酩酊大醉回家讨扁杖馄饨吃。” 裴方同没听过扁杖馄饨,好奇道,“那是什么?” 木启舫听了便笑,好心作解道,“他说的浑话,你别理会,就是讨打的意思。” 秦简瑞也说道,“这个是他自己瞎编的,吃过一回闽南那头的扁食便这样说了。扁食里头的肉馅不是用刀子剁碎的,而是加水,用木棒捶打了肉,打成肉糜子才算成了。” 裴方同总算听明白了,心里对傅恒带来的几个朋友也大致有了个数。 傅恒听了杨天元的挑衅,却只是笑,说道,“这个倒新鲜,我就看你们今天有什么法子叫我破了戒罢。既然是冲着我来的,这第一把不用转了,直接起了头就是。” 说罢,捏着勺子便唱道,“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妩媚。呕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一张机既得,他笑着转动了勺子,只见在众人目光注视下,那勺子尾巴微颤颤这就转到了杨天元跟前。 杨天元早等着他了,唱道,“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织成一段,回文锦字,将去寄呈伊。” 又笑,“却是便宜我了,下一个但看是谁倒霉罢。” 说着,杨天元拿手指轻轻拨动了勺尾,有意要往傅恒那边做了,不想没做足劲头,勺子颤悠悠地停在了秦简瑞身前。 木启舫松了口气,杨天元懊恼一声,唯有裴方同微微紧张地看向了秦简瑞,三张机刚好是倍数,一下要叠出两段来,却不是那样容易的。 秦简瑞稍作沉思,那边应子肖就敲了碗催声,就等着捉了他漏洞罚酒,不想,秦简瑞却真做了出来。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须早折,莫待过芳菲。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秦简瑞这一对上,众人都拍掌叫好。过后再行令,到了应子肖这儿却是差些工整。他原本是公侯家,读书上头自小就不太用心,往常大家放些水也就过了,但今天有杨天元在边上起哄,又有傅恒断了案,一杯罚酒终究还是免不了。应子肖也不觉着为难,笑着举杯饮了。 第162章 见妹婿方同待友(下) 众人如了心愿,一时添酒重开宴,言笑晏晏。傅恒举了茶杯,笑道,“今个儿叫了大家来,还为着另外一桩事。在座的除了杨兄和应兄结了姻亲,我与远山也是。金秋十月,还等诸位赏脸,来喝杯喜酒。” 应子肖捏着杯子的手便是一紧,其他几人也是一脸惊诧。木启舫问道,“什么时候定的婚事?怎地如此匆忙?” 傅恒说道,“这事儿其实也是一早就定下了,只是前面几回都没碰上好时候,没跟你们说了而已。今天人也齐整,与你们说了也不迟。远山兄,以后你可得喊我作哥哥了。” 秦简瑞原本大他一岁,教傅恒占了便宜也只是温颜笑了笑,不做争辩。 应子肖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举杯朝秦简瑞敬酒道,“既如此,先恭喜远山,我先干为敬。” 说罢,一仰头,喝尽了杯中酒,笑着亮了杯底。 秦简瑞也闷声喝尽,回道,“多谢。” 杨天元心道,原来傅恒早上说的,有事要告诉他们,指的就是这个。早知道,便不拱着应子肖来了。 一席宴罢,应子肖竟是喝得醉了,杨天元苦笑着送了他回家去。裴方同与众人约定了下次聚会的时候,暗自心喜地归家。 徐明兰听门房的说少爷回来了,自然要捉住问一番究竟。裴方同一边摸了她肚子,一边拣着紧要的同她说了。末了又道,“妹夫果然好人才!生得高洁模样,出手也是文采斐然,虽然傲气些,也是真性情所致。” 徐明兰忽地听他称赞起傅恒,想起年少时在傅家的惊鸿一瞥,不由有些怔怔的,连抚着肚子的动作都顿住了。 裴方同说了半天,回头却见她一脸出神的模样,便笑,“要问我 的是你,这会儿懒怠听的也是你,罢罢罢,不听你消遣了,今天孩子可还乖?有没有踢你了?” 徐明兰抬头仔细看了裴方同的眉眼,心里微微发涩。眼前的人哪里及得了他分毫?终究她还不是比不过徐明薇命好,什么都不用做,就什么都有了。 不甘心归不甘心,日子还是要好好过的。徐明兰收了思绪,笑着替裴方同擦了汗,娇嗔道,“你不在家的时候,他脾气可坏了,我歇着午觉,硬生生地教他给踢醒了。” 裴方同被她的娇艳模样给迷了神魂,要不是徐明兰这会儿身怀六甲,他真想将她抱到里间去一亲芳泽。 徐明兰一看他的脸色,哪里不明白,捂了嘴偷笑道,“想什么呢你,这还大白天的。去,到院子里拎捅凉水浇浇火儿,晚上你爱去哪个丫头屋里,都随你。” 裴方同笑着打了帘儿去了。徐明兰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人回来,喊了惜晴去看看人上哪个屋子去了。不想惜晴才出去不过半刻,红了脸跑了回来,问她也不肯说。 徐明兰心生疑惑,叫上了惜时惜云,还没绕过回廊,便听见拐角处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 “少爷,刚刚好像有人来过了,您放了奴罢,叫奶奶看见了,回头又要责罚。”惜春几乎语不成言,断断续续地说道。 裴方同却是闷声不响,唯有那喘气声还在。 一干子丫头们都面面相觑,打量了徐明兰的脸色,全都低下头来。 惜时还怕徐明兰会闹将起来,正盘算着该如何劝了,却听徐明兰冷笑道,“跟厨房吩咐下去,送碗冰镇梅子汤来。来个人,替我请了座,这样一出好戏,站着看岂不费力?!” 惜时惜云相看一眼 ,见劝不得,只好按着徐明兰的嘱咐各自去了。不一会儿,便提了软椅来。 一炷香之后,里头终于风停雨住。吱呀一声,裴方同从里头开了门出来,面色**,身上衣裳倒还整齐。见着徐明兰堵在门外,奇道,“大热的天,你上这儿坐着干什么?” 徐明兰露齿一笑,说道,“大热的天,也有人不嫌热抱了人挤汗的,又有什么稀奇的。” 裴方同面上一窘,见着边上有碗梅子汤,便笑着端过喝了,抹了嘴才道,“我去书房,晚饭你也别等我了,自个儿先吃。” 惜云听着心里生寒,姑爷这是用过了就丢,既不理会奶奶,也不理会里头的惜春。他这会儿走得干脆,根本就没把惜春会有什么下场放在心上。 徐明兰压着心里的火气,等裴方同走得远了,才朝身后的婆子一努嘴,冷声道,“把里面那个不要脸皮的给我拖出来,扒了衣裳,拿水好好洗洗,这冲天的狐臊子味!” 惜云想求情,却被惜晴按住了手,莫不作甚地摇了摇头。惜春走的这条路,做姐妹的早就劝过,可她偏不肯听了,一直当奶奶会顾念着以前的情分,允了她做陪房的姨娘。可这天底下的正室,又有几个是肯容人的呢?奶奶这些年是改了不少脾气,但骨子里的性子是改不了的。今日好今日休,往日的情分在她眼里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惜春要的是分她的丈夫!多少的情分也没要人家用这个还的。以往没在眼前勾了男主子也就罢,今天吃相这样难看,不是生生地打主子脸吗?便是她们这些自小一起伺候的,都没那个脸开口替她求了情。 那边几个婆子已经拖了人出来,甩在院子里 。惜春开始还挣扎着揪了衣服朝徐明兰求情,到后头嗓子也喊哑了,手上力气也敌不过婆子们,不一会儿就叫人给扒了个精光。 徐明兰冷眼看着,心中一顿解气,“来人,拎了水来冲了这狐臊味,免得又哪里勾了人,脏了我这院子!” 那几个婆子平日里就看着惜春不顺眼,作妖作态的,还真拿自己是个姨娘了。一时拎了几桶井水来,迎头泼了,反溅了惜春一身的泥水,狼狈不堪。 院里的动静很快引了一堆人来,小厮杂役都扒着墙头看了。有嫌惜春胸不够大的,有嫌她腰太粗的,什么市井荤话都出来了。徐明兰听着皱眉,这才叫婆子们赶了人走,但该看的,小厮杂役们反正都已经看到了,一时嬉笑着去了,嘴里不干不净的说得极大声,惜春躺在地上,眼泪合着泥水流,心如死灰。 “好了,戏也看够了。收拾收拾,都各自散了罢。”儿子又调皮踢她的肚子,徐明兰安抚着摸了摸,也失了兴致,懒洋洋地吩咐道。 惜时惜晴走在她边上,小心搀扶了。惜云落在后头,立在那儿看了看一动不动的惜春,终究还是不忍,捡了她的裙子,盖到她光裸的身上。 惜春木木地扭头看来,惜云踌蹉了半天,也只冒出了一句,“你好自为之罢。” 一声叹息,也不知道是为了谁。 且说傅恒自散了席,天气热得人发晕,也无处好去,想起徐明薇昨日的嘱咐,还是及早归家算了。走在路上看见个卖凉粉的,心想这东西倒是应景,便要了一份,同做苦力的行脚一般,站在路边提溜着吸了。冰冰凉的一碗下了肚,人瞬间舒畅了许多。给了钱,傅恒心里有嘀咕,这 市井小吃,只怕徐明薇也是没尝过的,便问那卖凉粉的讨了个碗,多给了银钱盛了,自己避着日头端着往家走。 好在这暑热天气,家里仆人都避着歇午觉,除了门房看他的眼神可疑了些,傅恒一路进门来,并未碰上多少人。守门的婆子正打着盹儿,听着声音勉强睁了眼,见是他回来了,连忙开了锁放了他进去。 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只看见雪团和饭团在水池边上玩水,平日里叽叽喳喳的丫头们一个也不见。傅恒正心想着,难不成都去歇了午觉?打帘进去,才知道原来人都在里头躲着,一个个歪得歪,躺得躺,全没个正经样子,摇着扇子围着冰块偷凉快。 婉容最先察觉到他进来,连忙拢了衣服起身问好,婉柔她们也都乱做一团,傅恒嫌吵闹,摆手说道,“别忙了,该怎么歪着你们还怎么歪着,奶奶在里头睡着了没有?” 婉容微红着脸,回道,“看着时辰,该是起了。” 碧桃这时候已经看见了傅恒手上端着的碗,心里便笑,早上刚急巴巴地送了糕点回来,这会儿又亲自端了外食,可见爷这心里,时刻都想着奶奶哩。 傅恒清着嗓子往里屋进去,徐明薇果然已经起了,正闭眼歪靠着榻,手里绢扇轻轻摇着。 “怎地还舍不得起来?若是还困,就该老实躺下了。”傅恒笑着上前夺了她的扇子,替她扇起风来,一双眼睛落在她饱睡的红晕上,越看越是心里爱得紧。 徐明薇笑看他一眼,淡声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了,热不热?我让丫头们给你叫碗冰来?” 傅恒按住她的手,却是润润的,清凉无汗,贴在手心里十分舒服,便不肯放了开来。 第163章 消暑热夫妻话夏(上) 徐明薇娇嗔着飞了他一眼,挣扎道,“热,你放开来。” 傅恒将她拖到怀里,坏笑了一声,“小坏蛋,还嫌起我来了。但叫你热死罢,我偏不肯放了。” 徐明薇拦他不住,不一会儿就全线失守,被傅恒重新压回床榻,好一阵荒唐。 一晌事毕,徐明薇身上跟打水里捞出来一般,没好气地推了傅恒下去,嗔道,“真是猪不嫌自己重。还不如你晚些回来,一回来就闹人。” 傅恒听了闷声发笑,待气息匀了,才搂了她道,“昨夜是谁喊着叫我早些回家来的,真早回了,又来嫌我,是何道理?” 徐明薇说不过他,随手拿了件袍子披了,到外间叫水。回到屋里才看见摆在桌上的粗瓷海口大碗,显然不是自家的东西,奇怪道,“这是什么?” 傅恒正在床上穿衣,袍子只松松地在腰间打了个结。这会儿听她问起,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想带了小吃回来给她尝新鲜的,结果在床上厮闹了这半天,只怕那凉粉已经失了冷气,不好吃了。便道,“这个是南边传来的凉粉,最近京里挺时新吃这个。你尝口味道就好,放着久了,也没那个滋味了。” 徐明薇走进了一看,原来是凉腐。上头洒了一层芝麻糖粉,倒像是以前在家时妈妈做的一样。凉腐籽浸水后挤出粘稠的汁,再用适量的牙膏调和了,放冰箱一两个小时就做好了。天启这儿没牙膏,也不知道这些商贩是放了什么使凉腐冻住成形的。徐明薇心里好奇,拿勺子舀了一口尝味道,芝麻是现磨的,很香,就是可惜少了薄荷汁液,不然吃着更爽口清凉些。 傅恒见她像是爱吃 的样子,不由笑道,“下回我再给你带了新鲜的,这个便不吃了罢。” 徐明薇倒记起那个粗瓷大碗来,问道,“你拿了家来,可还要还了回去的?” 傅恒摇头,“多给了钱的,也省得来回麻烦了。” 徐明薇笑道,“咱们家里又不用,白糟蹋了东西。这摆摊的在哪儿,索性让碧桃提了食盒走一趟,还了碗,再买些回来。就当是咱们做主子的请一回客,也叫她们尝一回新鲜。” 傅恒笑道,“随你,倒便宜了那摆摊的,出了门就在桥边上的树荫底下,不难找。外头生人多,还是叫你那个赶车的去罢。” 徐明薇知道他说的是铁牛,拿了碎银子到外间嘱咐了碧桃,自去了净房收拾整齐。等她洗完澡出来,丫头们早在院子里吃上了,连着徐婆子都在其中,说道,“这东西也不难做,只要你们肯寻了木莲籽来,家里头也能常吃了。” 傅恒听了便朝徐明薇说道,“还是你底下能人多,这南边传来的小吃,竟也知道如何料理。” 徐婆子耳朵灵,听了越发要卖弄,笑道,“这外头做的只怕还不干净,浇头也少,你们要是想吃,红糖水,花生糖粉,薄荷蜂蜜汁,芝麻糖粉……但凡想得到的,都随你们伴了,那才叫够滋味哩。” 听得碧桃口水直流,简直要吸溜不住,忍不住问道,“徐妈妈,这木莲籽难找不?明儿我让铁头哥到山货行去问问成不成?” 徐明薇便是一阵好笑,真是一群馋嘴的丫头,也是没得治了。 徐婆子看两个主子的脸色,心里更是有底,笑道,“极普通的东西,随便找了就有。” 一时倒把丫 头们的馋虫都勾了出来,徐婆子索性说道,“这样的天气,做了甜酒酿也是极好的。奶奶,我看家里还有些上好的江米,不如今天先浸了水泡上,到明天买了酒曲,刚好能用?” 徐明薇本来就爱吃这个,便点头道,“也好,那您受累,先去后头把米泡上。” 傅恒在一旁听得心里直发笑,一堆女人聚在一块儿,别人家是三句不离衣裳首饰,到他院子里,就是明天吃什么。尤其是那个叫碧桃的……傅恒忽然想起一桩事来,扯了徐明薇到边上问道,“你这些丫头可都婚配了?” 徐明薇心里不解,怎地突然问起这个来,仰头答道,“婉容是立誓要做老姑娘的,其他几个我还不曾问。” 傅恒松了口气,低声说道,“之前不是拦了你在茶楼会面吗?跟在我身后的是咱家的家将,叫黑炭的。去年得了差事往辽东王将军帐下听令去了,前几个月写信回来,还问过碧桃一遭,想必是当初见的一面,落进心里去了。我就是替他问问碧桃的意思,要是她肯,和黑炭也算是一桩美事。” 徐明薇还仔细回想了一番,才记起黑炭是哪个,印象中是个粗实黑壮的汉子,才那么一眼,竟然对碧桃起了心思。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回道,“这事儿还得问过碧桃的意思。黑炭什么时候回来?叫他自己问了碧桃也行。只要她肯,我没什么不肯放的。” 傅恒有些惊讶,以黑炭的身份地位,能看上个丫头已经算是抬举碧桃了,但听徐明薇的语气,竟不是十分欢喜。不由冷了语气,说道,“黑炭在外头听命,什么时候回来也是说 不定的事情。碧桃若是肯,叫人护送着去了辽东,做个随军娘子,不比在家里当丫头来的强?” 徐明薇听出他的语气,也不以为意,笑道,“我屋里的丫头,个个都是有着自己主意的。婚姻大事,自然得问过她们自己的意思才好。嫁人又不是嫁个位份,总也得自己愿意,肯点了头才好。你放心,这事儿我抽空再问问碧桃的意思,她要是能攀个高枝,我也替她高兴的。” 傅恒一时没了话,脚脖子上忽得痒痒的,低头一看,却是饭团挨着不住地蹭,又娇又软的模样,不由笑着将它抱了起来,“这小东西,真是爱撒娇。” 徐明薇见他放过了刚刚的话题,也笑道,“这小家伙也就是对你才这样,还记得是谁带了它来家里的。” 婉容恰好听见了,凑了一嘴巴道,“可不是。奴们见天儿地好吃好喝伺候着,也没见这小家伙待奴们亲热些,一伸手就跑得贼溜,比雪团还难抓。” 雪团听见有人叫它,娇滴滴地喵了一声,可把婉容她们给乐的,又抓了把瓜子剥了给它吃。徐明薇连忙劝道,“天气热,也少给它吃这个,回头吃出个好歹来就知道猫上火是个什么样儿了。” 一时笑声又起,徐婆子也歇够了,起身掸了裙子上的瓜子壳,说道,“今个儿庄上倒是送了一筐鱼来。老奴自早上就泡上水清淤泥味儿,这会儿就先去蒸个一条,让这两个小主子吃了。” 莒南眼珠子一转,连忙跟了去,想必又是去厨房蹭吃的去了。 徐明薇回头看了傅恒,打发他道,“你在外头闹了这么会儿,也去里头歇歇,养些精神才好。” 傅恒见都是丫头婆子们坐着嗑瓜子谈天,自己坐着也的确不像样子,便听了她的话,往里屋睡觉去了。 一时睡到天发黑了才醒。院子里已经点了灯笼,婆子们正抬了井水澎过的西瓜和甜瓜往桌上放,见男主子出来,笑着问了礼,一边握了刀子切了瓜,将那最红最甜的献了上来。 傅恒正睡醒了口渴,闻着空气里的清甜味道早就发了馋,一口咬下去,香甜的汁水四溅,没几口便把一片瓜给吃完了。婆子连忙又递了块甜瓜到他手上,笑道,“爷也尝尝这个,全是奶奶庄子上送来的,可甜了。” 傅恒笑着接过,随口问道,“怎地没看见你们奶奶,这又是往哪里去了?” 那婆子回道,“刚才太太屋里的来找,去了也快一刻钟了。” 傅恒心里正纳闷是为着什么,徐明薇倒从门外进来了。一问之下才知,原来薛婆子心想着本来核桃和白酒就是能吃用的东西,总不能把人给吃坏了。便照着徐明薇的偏方做了一回,王氏试过一回头痛果真有所纾解,大喜往外,因此特地叫了徐明薇过去,好生谢了她一番。 傅恒欣慰道,“既然有好转就好,却是多亏了你这个方子,解了娘这么多年的难捱之症。” 徐明薇也不贪功,笑道,“为人子女,全是应该做的。” 傅恒脸上露出些许笑容,温柔地牵过她的手,和她一块在天井里坐了,各自手里捧了瓜吃着,一时又比谁吐的瓜子更远,爆出阵阵笑声。 微凉的夏夜,空蝉切切。往来忙碌的丫头婆子们,回头看一眼两个主子的孩子游戏,也只会意地相视一笑,年轻就是这样好。 第164章 消暑热夫妻话夏(下) 吃过晚饭,徐明薇又带着丫头们在外间折纸钱。傅恒看了会儿书,眼睛正累,躲在边上看了热闹,倒也学会了。便挤到徐明薇边上一坐,笑道,“你们这是要折多少?” 徐明薇答道,“每天折三千,到送祖那天想必也尽够了。” 傅恒心下微惊,倒从来不知家里每年要烧掉这么些纸钱,按照徐明薇屋里的人数算下来,一天至少也得折个好几百。 “我也折些,你这几天在家就只做这个了?”傅恒拿了叠金箔纸,问道。 婉容便想拦他,哪里有让爷们做这个的道理。但教徐明薇眼神一扫,忍住了劝,缩在一旁不做声了。 “只拣早上晚上凉快的时候折几张,有丫头们呢,并不用一整天都耗在这个上头。闲下来也描几个字,房师傅如今虽然身子不好,也时常要讨了我的功课去看,因此自己也不敢松懈了。” 傅恒听了便笑,说道,“你这个先生也算是找着了,能督促着你用功也是好的。可看了那些书?” 徐明薇回道,“《说岳全传》十来天也只看了半本,这些天人容易犯困,那书上的字写得又小,没看个两行头就一点一点的发起懒来。旁的杂书却是没看几本,想着先对着一本书啃了,多翻无益。” 傅恒便道,“这样想也是对的。但依我看,你不如先将《说岳全传》放放,我书房里有本新进的《莲蓬鬼话》,这大夏天的看了才叫凉快。” “可是鬼怪之说?这个我不爱看,看了晚上睡不着。” 傅恒笑道,“不是那样可怖的,你看了便知,要是有骗你的,晚上你就闹了我好了。” 原先婉容等人都是静静听着不做声,让傅恒生出错觉,只当两人 还在里屋,一时便没顾忌到还有外人在,将床榻上的亲热话也带了出来。 徐明薇脸上微热,心道到时候也不知道是谁闹了谁呢。再看婉容等人都是红着一张脸,又好笑又要费力忍着的模样,不由得瞪了傅恒一眼,“好生折了元宝,别说浑话了,惹丫头们笑话。” 傅恒这会儿也意识到自己说话有失庄重,摇头笑笑,果真低头认真折起纸钱来。他人聪明,手上也灵巧,原本也是第一次学,到后头竟不比婉容她们慢,小半个时辰就叠出高高的三拢来。 “这活看着简单,原来也不容易。”傅恒伸伸懒腰,看徐明薇带着丫头们把刚刚折好的纸钱元宝整齐叠好,用红绳给捆扎了,自然又是一番功夫,不由叹道。 徐明薇笑道,“要简单也容易,外头纸马香烛店就有得卖。只是自己亲手折的,更显心诚罢了。” 傅恒听了便有几分感动,想着徐明薇也是从小到大娇养的,如果不是把自己真正当成了夫家人,又何必这样每天坚持着自己折了祭祖的纸钱?心里便默默又记了她的一笔好处。 到七月,天气越发热得厉害。傅恒也渐渐减了外出,成日待在家中,不是看书便是练字。徐明薇看他温书温得辛苦,反正在家也没外人,便叫小厮守了书房外头的院子,将书房门窗尽数打开,又给傅恒做了几套清凉吸汗的短袖短裤在家穿着。万一有人来了,小厮在外头通传一声,傅恒再披了外袍,也不见得失礼。 不想穿习惯了短袖,傅恒越发穿不来夏衫,一上身就觉着闷热,连着外头相请,能推的交际也都给推了。 徐明薇自己也苦夏。但做人媳妇的,却不好失了端庄, 因此每天即使在自己院子里,也全是衣裳首饰都齐整整地穿戴了的。傅恒看着心疼,却也知道做女子的,不好像他这样随意,一时心里越发感念徐明薇的好。 到七月半这天,傅家上下从天亮开始就忙碌了起来。开祠堂,请神,祭祖……不消说案上摆的供品数不尽数,就是烧给傅家先祖的纸钱,从早上开始就没断过,一直烧到入夜鬼门开的时候,才歇住了。本就是干燥闷热的天气,教这烟灰烛油一熏,徐明薇心里就直犯恶心,连着早晚饭也没什么胃口。傅恒在一旁看得真切,心想莫不是有了吧。晚间等祭祖仪式一了,就巴巴地请了大夫来探脉。结果徐明薇并不是真的怀上了,而是劳累加上暑热所致,好生静养两天就行。 傅恒听了便有些失望。他这个年纪,除了秦简瑞和应子肖还跟他一样今年才成婚,其他的都已经是成家生子。像杨天元,去年刚得了第二个儿子,就算是几个人当中年纪最小的木启舫,也已经有一子一女在膝,凑成了个好字。 徐明薇心里瞒着没说,她其实自己偷偷有熬了避子汤在喝。六月及笄,过后就是中元节,万一真的怀上了,肚子里的说头也不好。没人计较的时候什么都行,但万一家里有个头疼脑热的,教有心人往她肚子上一引,做些个什么文章,岂不是百口莫辩?她是打算着至少也得到了八月中再停了药,到时候月份再怎么推算,也算不到鬼节上头来。 只是她没想到傅恒对孩子的期待这样深,心里倒有些愧疚。傅恒见她精神萎靡的样子,还以为她是暑气重导致身子不舒服,越发百般怜惜。 到第二天,他们院子里请大 夫的事情不知怎么地又传到了王氏的耳朵里,又是珍珠粉又是老山参的,全送到了徐明薇屋里,倒教她有些受宠若惊。 薛婆子见了便笑,说道,“奶奶这段时日的劳累,太太都看在眼里呢。前头忙着节日,也没顾得上您,这会儿听说您病了,太太这心里难受得很,都是咱做大人的疏忽了。您呀,这些天就好好歇着,诸事莫管,把身子养好了才是正经事哩。” 这边婉容送了薛婆子出去,傅恒笑道,“早知道这叫一次大夫,就有好东西自己送上门来,我便多叫几次了。” 徐明薇乜他一眼,气弱道,“这话说得没良心,倒跟不是你家的东西似的。” 傅恒见她没什么精神,也不再惹她说话,坐在床边轻摇了扇子,温声劝道,“你啊,也就是太实诚了。我在家这么些年,从没见过婶娘们院子里有做过这些功夫的。尽孝是一回事,但也要顾着些身体,把自己折腾病了,多不值当。一会儿喝了药,不管有没有胃口,也吃些粥下肚,省得吃坏了肚子。” 徐明薇无力地朝他笑了笑,说道,“那我先睡一会儿,你要是累了,换婉容进来打扇子。” 傅恒摸摸她的额顶,沉声道,“放心睡吧,我在呢。” 徐明薇也是真的累了,阖眼很快睡去,等到喝药时候被人叫起,还以为自己睡了一个日夜那么漫长,听婉容说起才知,竟是连小半个时辰都没有。 “爷又上哪儿去了?”徐明薇醒来屋里没看见傅恒,心里暗笑,果然男人都是个嘴上花花的,刚刚应承得那样好听,才这么一会儿功夫,醒来就不见人了。 “哦,在后头跟着徐妈妈学做酒酿丸子呢。知道您爱吃 酒酿,想着换上这个您多少也多吃几口。”婉容掩了嘴笑道,“爷对您可真好。” 徐明薇笑笑没有说话,问了药,自己端过来一口喝尽了。还好不是那样难以下咽的苦楚,只是发散的凉茶,闻着药味浓重而已。 “你醒啦?刚好试试这酒酿丸子,合不合胃口。”傅恒端了托盘进来,正巧看见她放下药碗,开口招呼道。 徐明薇刚刚喝完一碗汤药,肚子里头正晃荡的都是水,哪里还喝得下别的。但看傅恒脸上满是希冀,又是他特地问徐婆子学了讨好自己的,徐明薇不好拂了他的好意,也接过来喝了。酒酿下得早了些,煮得酒味有点散了,丸子倒是煮得刚好,对于不下厨的人来说,第一次有这样的水准,已经很不错了。 “怎么样,还行吧?”傅恒见她慢慢将一碗酒酿丸子都吃干净了,心里也高兴,问道。 “挺好的,就是肚子实在撑不下了,不然还能再吃一碗。” 傅恒这才想起来前头她刚喝了药,连忙把碗给收回来,“瞧我,倒忘记这一茬了,喝不下的就别勉强了。你好些了没有?要不要叫大夫再来看看?” 徐明薇睡过一觉,人已经精神了许多,闻言忍不住笑道,“又不是什么大毛病,歇歇就好了,成日看大夫,可是好玩的?” 婉容婉柔两个丫头在边上听了也是一阵忍笑,爷肯把奶奶放在心上疼,两人这样和睦,却是多少人家都羡慕不来的,不由得也为徐明薇暗自高兴。 “好了,你这见天地都只守了我,教人知道了,又该笑你不务正业了。你该看书地就看书去,我自己在屋里歇着,有丫头们照看着呢,真有什么为难的,我让人来喊了你便是。” 第165章 近中秋明薇管家(上) 傅恒心想自己看着她,徐明薇的确也是不好放松,笑着起了身,又朝婉容婉柔嘱咐道,“奶奶就交给你们照看了,有什么事儿,赶紧书房来报。” 婉容婉柔都笑着应了,送了他出去,一时回到屋里又是一顿笑。 徐明薇嗔道,“今个儿笑我,明儿我也替你们寻门亲事去,看看到时候谁笑谁罢。” 唬得婉容连忙说不敢,她可是立过誓要做老姑娘的,可不愿嫁人。婉柔却是双颊烧红,羞得不敢看她。徐明薇心里便有了几分底,打发了婉容出去,独留了婉柔在屋里问话。 “你老实告诉我,可是有看中的了?” 婉柔飞快地抬头看她一眼,又害羞地低了头,片刻后才道,“是铁头哥。只是没问过他的意思,奴也不晓得他肯不肯。” 徐明薇心想这个倒是巧了,里里外外地也没见过几次,婉柔这样也能瞧上眼,心思瞒得倒是挺深。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自己有个准话,总比两眼一抓瞎,凑一对怨偶来得好,因此许诺道,“那你是什么个意思?是要我替你问了,还是你自己去问了?” 婉柔这会儿倒是不害羞了,说道,“奴自己的婚事,奴自己去问。奶奶肯成全了,奴就已经很知足了。” 卖了死契的丫头,婚事全由主人做主。也就是说,徐明薇想让婉柔嫁谁,婉柔就得嫁谁,连句多话都不得。像她这样的大丫头,虽然在主子跟前得些贴面,但像徐明薇这样,能准了她们自己挑人的,也是少见的了。 婉柔心里存了念想,伺候起来 越发尽心,教婉容见了,也取笑过两回。头几日她估量着徐明薇精神不济,不愿拿了这等闲事扰了她清净,后头见着她也大好了,便不顾着脸皮,上外院堵了铁头问婚配。 不想这日欢欢喜喜地去,却是愁眉苦脸地回。婉容等人见她面色不好,问了婉柔她也都不肯理会,只一个人望着窗儿发呆。 徐明薇见状心里便有了数,多半是被人给回绝了。一时心里也不解,像婉柔这样的人才样貌,放在丫头里都已经是拔尖了的。若说是嫌弃她年纪大了些,可铁头自己也岁数不小了,怎地就没成呢?难道他心里已经有人了? 可不等徐明薇料理了这事儿,正临近中秋,她不找事儿,事却找上了门。 王氏自从上回吃用过白酒核桃后,头风是好着了许多。吴大夫看过几回便劝她,凡事少过心思,能甩开手的就甩开了手,不好再沾。细心静养,或许还能得养天年。王氏也是上了岁月,吃过头风的苦头,如此一听,哪有不肯照着做的。想来想去,这家里二房三房的都是见了东西有去无回的,叫她们管家,无异于肉包子打狗罢。但要叫傅宁慧来罢,如今还在禁足,也是用不得的。如此算来,也就徐明薇一人能用。素日里看着也是个稳重知事的,但不知管家上头贺兰氏教导得如何。因此想定了主意,就拿中秋节来做试,看看徐明薇的能耐,再做定夺。 徐明薇接了中秋管事的活儿,掰着手指算也不过十来天光景,倒也不慌不忙。问王氏讨了往年的册 子,下午便召来了管事的婆子们,让婉容她们分派着录下要理的杂务有哪些个,又是谁管的,今年仍旧照着册子来,各自领了活儿去便是。一下午便算出了大概要使多少银钱,理出新册问过王氏,可要在去年的份例上再有添加的。 王氏暗自点头,节气上能有这样利索,想来在旁的事情上也差不过一二分。便让薛婆子开箱点了银钱给她,且看这回中秋过得如何罢。 徐明薇也隐隐猜到王氏几分意思。管不管家,她倒是不差那么点油水钱,但此举就意味着她在傅家真正扎下根来,日后便是恩爱弛,她也不至于日子难熬,因此更打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办。 过中秋,最紧要的还是两样,一个是螃蟹,一个是月饼,节气上必不可少的吃食。徐明薇看着往年傅家中秋的螃蟹都是外头买的,心想反正自己那庄子上稻田里也出螃蟹,肥美得很。便将这项采买给划了,也省得婆子们欺生,拿死货来糊弄了她,不想倒坐下祸事来。 原来往年管贩卖螃蟹的马婆子,是托了二房焦氏的关系才得了这项油水差事的。光中秋采买这一笔,中间薅下的就够她们家半年开销的。 徐明薇这刚刚新官上任的,就撸去了她手里的油饼,马婆子哪里肯歇,立马就闹到了焦氏院子里。 焦氏原本就对徐明薇新来就拿捏住傅家账本这事有些不满,听了马婆子添油加醋的抱怨,那还了得,一个跳起就往徐明薇院子里去了。 焦氏走到半路,渐渐冷静了些,余光一瞥马婆子 ,心道险些叫人拿了做枪使,但来都来了,也不好半路折回去。她脑子转得也快,这番去不如试探徐明薇一二,若是个不经哄骗的,哄转了她投靠向自己,岂不正好? 打定了主意,焦氏这一进门,见了徐明薇还没说话呢,脸上便显出几分笑容,亲亲热热地拉住了她的手,笑道,“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我那屋里也一直忙,竟没抽出空来,如今可大好了?” 徐明薇被她这阵势弄得一头雾水,但看后头跟着的马婆子,心里也有了数,原来是找了帮手来了。便笑道,“劳二婶婶惦记,就是被暑气蒸了,歇了半天就没什么大碍了。近来也少在娘院子里见着您,想来果然是忙的。” 焦氏叫她一个软钉子碰到,心里一噎,原先想好的起头也忘了,幸而很快又捡起,说道,“婶婶听说你进了个方子,如今连太太的头疼都好了许多,果真是个孝顺孩子。不过你娘也真是的,自己知道躲懒,却把这样一件烦心琐碎事交托到你头上来,也不怕你刚来家不久,人事不熟的,万一出个纰漏,就你这样细心的孩子,还不要落到心里计较委屈去?” 话递到这份上,焦氏自信徐明薇也该听懂了,不想她抬头回道,“多谢婶婶关怀。我们这些做小辈的,长辈有疾,不能身侍之,已是心中不安。能做一分替长辈解了忧的,自然要尽了全力去做,若是因着一二点难处便自困住了,那还算什么孝顺呢?明薇不才,却也是在家中受过教导的,再有娘身边的薛妈妈 相助,想来也没什么好为难的。昨儿明薇才从娘院子里出来,大体事宜都已经造成册子,娘也过目核准过,照着册子行事便好。” 焦氏听着心里一惊,节气上那么多讲究,又有人情往来相送的,她这接了差事才两天,竟这么快就理出了章程?!一时不由心疑她说大话,分明是怕自己硬要插一手,才这样假托了吧? 徐明薇看她眼色便知焦氏并未全信,淡笑着劝了茶,但看她如何出招。 焦氏心念一转,笑道,“不想咱家还落得个这样能干的人儿,瞧瞧,这模样长得标致不说,又能识文断字的,连着管家都是一副能手哩。我这大嫂,可真是福气。” 徐明薇不好意思地笑笑,谦虚道,“婶婶过誉了,快别折杀明薇了。” 焦氏又说道,“原本还想着你或许有什么难处,我呢正巧也闲下来了。既然你自己得心且又应手,我这老婆子也就不来碍手碍脚了。” 徐明薇笑道,“婶婶一片好意,明薇心领了。这回还是娘第一次交代了事情与我做,若是找了婶婶相帮,倒显出心意不诚,恐叫娘心里不喜,不然原本明薇也是有这心思的。” 焦氏心里暗骂一声,这小狐狸!面上还得堆了笑,说道,“今日来呢,除了刚刚那桩,却还有一桩。我这老姐妹,年年都是做了家里的螃蟹生意的,独独今年不知怎地被裁了。她呢,也是个老实人,恐是哪里得罪了新奶奶,暗自惶恐,便找了我这门路来问问究竟,若是有什么不好的,你当了我的面责骂她便是。” 第166章 近中秋明薇管家(下) 徐明薇笑笑并未说话,一旁老赖家的凑上来道,“这话原本也不想在太太跟前说了,谁曾想到这姐姐也是和您套着交情。但不说吧,又怕太太和这位姐姐是受了人的蒙蔽,倒不显得好了。我们家奶奶为着尽孝心,但凡是个敬上的,全细细察看问了话。才知道往年家里用的螃蟹,十个里头活的一半便算是好的了。给太太老爷公子姑娘们用的都是好的,底下剩的,坏到空壳的都有,全当成节气赏给了下人们吃用,却还有什么好吃的?不坏了肚子便是好的了。奶奶心想这螃蟹是个不经放的,想必是采买的也用了心,但捱不过那运的路途远,经手的也过,在买到家里,就成了这副模样了。如是也怪不得马姐姐,正好老奴手上就有新鲜的路子,从水里捞起到家,不过小半个时辰,死的坏的一个也不放进蒸笼来,好叫咱家上下也过个如意中秋,不叫人偷偷咒了管事的罢。” 一番话说得焦氏和马婆子脸上俱是一白,心道好个厉害婆子,明面上客气,却是暗地里咒她们拿了亏心钱不安生哩!但又无从辩驳,焦氏只好勉强笑笑,马婆子倒是机灵,立刻顺着台阶往下滚,一边作势打脸,一边赔笑道,“哎呦要不是奶奶明鉴,老奴这经年的体面可全叫那些个黑心肝地给糟蹋了。谁能想到咱这捧着真金白银地去,他倒送些烂肚烂肠的来呢。今儿老奴总算活明白了,原来是这些个刁奴害我,明儿老奴就凭他们说理去,定要论出个是非黑白。” 一屋子的丫头都忍了笑,前头还听焦氏说这婆子自己便是个经年做螃蟹生意的,这会儿倒推给别人,推得愣是干 净。这脸皮之厚,也是服了。 焦氏肚子里主意一转,又握了徐明薇的手笑道,“你瞧你这屋里的能人,真是生了一副玲珑心肝儿。可气我那屋里的,既蠢又笨,竟比不得一二。你看她们这素日闲坐着也是无事,要不侄媳妇儿你就受累,这些天儿你忙你的,也让她们两个过来看着学点儿,能得你指点,也是她们的造化了。” 徐明薇心想这个倒容易应付,淡笑着应下,“婶婶说的哪里话,嫂嫂们要来,才是我的大幸哩。也没个指点的话来,但来玩便是了。” 焦氏诸般算计总算落下一处,又见不单是徐明薇自己说话滴水不漏,便是她身边的丫头婆子,也不是好相与的,再闲扯下去也只是空坐,因而寻了个由头,不一时就从她院子里出了来。 马婆子不甘心地看看后头半闭的院门,说道,“太太,难不成咱们就这样算了?” 焦氏恨声道,“那还得如何?人家将你的桩子查得实实的,再要闹,却把你前头做的好事都给捅了出来,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马婆子得了个没趣,只好悻悻地歇了。若不是焦氏平日要的好处多,她哪里值得买那样的烂螃蟹,这会儿真是离落了用处,便不把人当人看了。 到第二日焦氏的两个儿媳妇果真寻上门来。与徐明薇相对坐了半日,也不见婆子们往来禀事,刘氏便问,“听婆母说妹妹这儿事忙,我等不才,也想着来相帮一把,怎地坐了半天也不见婆子来往?妹妹可别为着不烦客,反而与我们生分了。” 徐明薇拢了花牌笑道,“昨日婶婶是来说过一回,也知两位嫂嫂心诚,却不是不想烦客,着实 是婆子们来得早,早领了命去了。” 刘氏和叶氏相看一眼,只当自己是真的来迟了,竟没见着她管事。天也近午,怕撞上了傅恒回来用饭,只好相辞着出了院子。 这天下午歇过午觉,两人携手来得倒早,却听婉容说徐明薇已经往房师傅院子去了,说是先生身子不好,叫秋老虎给煞着了,想来也是无心理事,叶氏和刘氏只好又折返回家。 威宝看了一天热闹下来,心里却是不解,偷偷拉了婉容避到一边问,“不过是来两个做客的,怎地我看奶奶心里不大愿意搭理她们,想了法子避开来呢?” 婉容心里好笑,难为这个呆子也能瞧出几分主子的心意了,慢声解释道,“你当她们两个真是来做客相帮的?婆子们回事的时候,有这么两个人在边上听了,往回传递消息是一件,说到家里用度的时候,一个说少,一个说自己也缺,奶奶这么个新来的,还能厚了脸皮回绝了?这就跟穷亲戚上门来打秋风一般,只不过一个文着来,还斯文些要点脸,你不给她们搭了架子,人家也开不了那个口;一个呢,是真破罐子破摔,上门不牵些东西回去,叫人知道了,主人家也没脸。如今,你可明白了?” 威宝心想这开口要点东西,又能要去多少,倒是防得心累。 婉容拿指头戳了她脑袋,笑道,“像你这样手大脚大,十个指头并拢了也要漏出些缝来的,想必一时还是理会不得。你但这样想吧,你手头上能有多少银子叫人算计的,咱奶奶手上又有多少?一回生,二回熟,奶奶烂性儿的名声传了出去,日后便有多少来伸手的?这事情只可早早堵得没路走 了,才不见后头来照模样画饼。” 威宝心道,乖乖,竟有这么些文章在里头。这些个斯文人,果真像师傅说的,软刀子杀人,也不叫人一个痛快的。要不是有婉容做解,她便是从头看到尾,也看不出这里头的文章,不知皮里春秋哩。 接下来几天叶氏和刘氏再来,徐明薇不是拉了她们抹花牌,就是闲坐了嗑瓜子吃果儿,全没一次叫她们撞上婆子秉事的。两人便知是遇上了高手,碰了几回软钉子,也要着脸儿不肯再去了。倒把焦氏气的,见天儿就骂她们两个不争气,连徐明薇分毫本事没都。 二房与徐明薇这些个事儿,除了三房看得乐呵呵的,肚里险些笑炸气,却还有个好事的薛婆子,将首尾学了个干净,只当笑话说与王氏听。王氏一边笑得抹泪,一边也是暗自惊叹,有这般本事,当初她这儿媳妇原也是扮猪吃老虎,只瞒着她哩。 到底是时过境迁,再者三番两次的也是她那不懂事的女儿先寻了衅,想来徐明薇也是放手了几回,并不肯与她真计较了而已。如此王氏越发喜爱起她来,有手段不说,难得还是个能容人的,且看恒哥儿和她日后的造化罢。 却说傅恒避了几日二房的两个弟妹,到后头总算是走脱了,对着徐明薇感慨道,“你这法子也是累人,还不如我日日待在家中,她们来个几回不凑巧也就没脸来了。” 徐明薇与他剥了颗葡萄,仔细送进了嘴里,才笑道,“你也是这会儿放个马后炮,真叫你在家里坐一日,只怕也是坐不住的。见了两位弟妹,到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更羞些。” 傅恒笑着摇了扇子,再不作二话。一时倒 有信使来,说是有琉璃姑娘使给大少奶奶的信,门房也知道如今当家的隐隐要换了山头,自然不敢怠慢,及早送了进来。 傅恒心里还奇,当是她幼时哪儿交的朋友。徐明薇却是喜得跳将起来,一把夺过了信,连着招呼一声都忘了,还是婉容上前补全的礼,好生将那送信的给送了出门。 傅恒看她一会儿惊,一会儿喜的,怪道,“到底是哪家来的信,也叫你激动成这样。” 徐明薇却不理他,自己坐在窗前先看了个开头,知她一切都好,船已经行至瓜洲,不久便向着洛水去,自六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来。 傅恒自讨了个没趣,也不甘心作罢,静悄悄地凑到她身后,一把将信给夺过来看了,一眼便认出了上头的字迹,原来着琉璃姑娘,便是他家的表姑娘练秋白。 徐明薇连忙将信抢了回来,嗔道,“署了琉璃的便只是给我写的。你要看信啊,上前头娘的院子去,准也来了信报平安的。” 傅恒听了也就撂开手,扔下一句,“也罢,不看了你们女孩儿的私密话。” 果真上前头院子去了。 徐明薇却是没说错,王氏正得了练秋白寄回的信,让薛婆子读了与她听。主仆两个都是读书不多,也只勉强认识些字的,况且上了岁数了,看着这蝇头小字便有些吃力,眼睛不堪用罢了。 王氏一听见傅恒来,连忙笑着招进来,说道,“我的儿,快些与你娘读了这信,却是你表妹寄回来的,看看这上头都说了些什么。” 傅恒接过信来,一行一行仔细读了,却是一路平安,见着了不少有趣的人和事,写来纸上,也教人能读出她心里的欢喜。 第167章 闹中秋合家团聚(上) 王氏听完信,眼眶便有些红,拿帕子悄悄抹了,叹道,“这孩子命苦,在咱们家也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却是我对不住她那早去的娘。” 薛婆子和傅恒连忙做堆着哄了,才叫王氏露出几分笑脸来,不想她又说道,“人老了,越发爱往从前看。你姨母还没出门前,也跟你表妹一样,娇滴滴的,说话都不敢大声,笑起来也是顾忌着什么似的。还特别怕打雷,一到雷雨天就往我屋里钻……等我出门那会儿,她哭成个泪人儿,问我以后这打雷天,她该找谁去……不成想,半年后她出门,却是远远地发嫁,两年后再传了音信,却是天人两隔,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未曾见着……她就这么个骨血留在世上,我这做姑母的,却没好生照看住了,倒让她这会儿在外头飘零着。” 傅恒怕她又惹了伤心,连忙朝薛婆子使了个眼色,转圜了一番,才叫王氏渐渐止住了。 练秋白写给徐明薇的这封其实也差不多内容,只不过说话更随意些,自觉酸腐的一些心思也都放到了信中,全与她说了罢了。 徐明薇看过,怕傅恒日后不小心翻了出来,倒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思,因此拿了信到茶室烧了,也省得教家里人看到了不好。 日子这般紧凑过着,转眼却是到了中秋佳节。这一日全家上下都沐浴换了新衣,欢欢喜喜地见人便道中秋好,显出别样和气来。 徐明薇自早上起了便忙个不停,厨房用度,连着外头往来应酬的节礼收送,无一离不开她。傅恒在边上看着都觉得头疼,但这后宅的事情,他便是想帮也出不上力气,反而添乱。徐明薇便早早赶了他 去书房,省得他杵在院子里,倒让婆子们不好进出了。 一时忙到中午,众人匆匆吃过一遭饭,便听得她庄上的孙户头送了螃蟹来,二十筐的青脚毛膏蟹,全听她的用稻草给捆住了,这会儿随便掀开哪笼,都是活生生地吐着白色泡沫,再新鲜也没有了。 老赖家的便使人都抬到大厨房去,一时众人见了都说好,吃了这么些年的烂螃蟹,总算能有一年是能进嘴的了。老赖家的也多留了个心眼,家中现在领用东西的都是二人成行,全当了个互相监督,互相举证的用意,但在厨房里还未用了这法子。因此把婆子丫头们都聚在了一处,将这利害说清楚了,逢有取用的也要至少两人才得以放行,万一哪个环节上出了错,就两人并罚。 大厨房的经上次一闹,再也知道徐明薇屋里的利害,便是心里嫌麻烦,也都点头应了,不敢违抗。也好在老赖家的有此一想,午后马婆子趁着人不备摸到厨房来,本想哄了丫头开了门的,若是没老赖家的那一回交代,也就真让她得看逞。那丫头看她只身一人,又说不清要的物事,便要去叫了管事的来。马婆子哪里敢再纠缠,连忙寻了个借口便退了。 那丫头也是新来的,不识得马婆子是何许人也。到备饭点的时候同旁人一说起,便让人给识破了,笑道,“幸亏你没放了她进门,不然这一屋子活螃蟹,也要遭了秧。” 便有人在旁注解道,“那婆子是二房太太的人,往年大家也是有苦在心,不敢对着人说了。如今有大少奶奶管事,断了她的财路,心里正恨得慌呢,指不定包了什么祸水。你没放她进 屋来,可是救了你我的肚子,免得晚上抢茅房了。” 马婆子心里想的果真如那人说的一般。被徐明薇夺了财路,焦氏又不肯替她强出了头,这一口气她如何咽得下。想着你不让我好过,我便也让你难为。暗地里叫人寻了些泻药来,打算散在水缸里头。只一点点的剂量,落在水里也吃不出味道来。但因着今天晚上阖家上下都是要吃了螃蟹过节的,本就是寒凉之物,又添了油腻菜色,还有不好克坏的月饼,有这几样做引子,何愁众人起不了症状? 新奶奶当家第一回,就叫全家上下的茅坑沾了香,说出去也要笑死人,日后家中也只怕更没她的位置了。马婆子心里计较着这大厨房人来人往的,便是事后真追查到她身上,也不过是几下杖责的事情罢了。那这个赌了新奶奶的失势,如何赌不得? 只是没料到如今的大厨房,却跟铁桶一般,叫人钻不进空子。一时又恨又恼,只得穿堂回了大杂院。 厨房的管事为防个万一,特地与老赖家的说过一回,倒得回二两银子的赏钱来,指明了是给那小丫头的。老赖家的笑道,“你也莫看这二两银子重,却是奶奶赏的,好生谢过那丫头,不然今天咱们栽也栽得冤枉。” 管事的彭婆子笑嘻嘻地接过,说道,“老奴也不眼热这点银子,那小丫头也的确该赏。不然回头吃食上出了事,老奴便是头一个跑不了的。” 彭婆子也的确是说到做到,没把那二两银子给吞了,全数交给了洗米的小丫头。那丫头也是个脑子活络的,立刻就退了一半给彭婆子,再说了一通好话,倒是从此在管事心里扎下 根来,格外受重用些。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回到徐明薇院子里,有这么一出,她还没怎么着呢,倒让一干子丫头们气得恼火。婉容怒道,“好个黑心肝的,这还是没得了机会做什么,要真让她下了手,咱们岂不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 婉柔骂道,“脑水糊了粪的,分明是她自己做的恶,却怪起旁人怎么不生受了委屈!奴若是个男儿,少不得拿麻袋套了她的脑袋,乱棒打死。” 碧桃也骂,却是翻不出个新花样来,她又说不来那些个市井的脏话,憋了两句实在憋不出别的,急得脸都红了,仿佛她这会儿不跟着大家一会儿痛快骂了马婆子,自己就不是她们一伙的似的。 把徐明薇给笑的,连忙劝道,“好了好了,事情这不是还没做成吗。要整治她也方便,莒南,便幸苦你一趟,去那马婆子屋里搜搜,她今天藏的坏水没用上,多半还在身上,夜里你摸得了,下到她的茶水里,也叫她自作自受一回。” 莒南一听有得作弄人,笑嘻嘻地应了,说道,“奶奶放心,奴今天晚上便去,准叫她尝到滋味。” 一干人等听着都笑了,傅恒恰好从书房转回屋里来,听见笑声,奇怪道,“你们这是在笑什么,一个个的这样高兴?” 老赖家的眼珠子一溜,答道,“今个儿中秋,丫头们馋螃蟹吃呢。奶奶适才许了诺,碗大的螃蟹管够。” 傅恒一时也被说动了心思,笑道,“往年家里也进螃蟹,总觉着不够肥美,不如外头卖的。却是在家吃过后,还要同云平他们再到别处聚一回,才叫解味。” 徐明薇已是第二次听他提起云 平,在脑海中搜过一回,却不见有这个表字的,便好奇道,“云平又是哪个?上回你还许了我,待他相请,叫我做了男儿装扮,上外头吃辣味的去。” 傅恒说道,“你不认得他,也是平常。他是南阳段家的人,前几年在京中读书,小住过一阵,上回春闱没考中,倒有些失了求功名的心,立志要从北吃到南,再由南过到西,一路往东,经历过大好河山,与我的三年之约便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徐明薇心想,这样的吃货人生,倒也精彩!若她生做男儿,以贺兰氏的脾气,没有不肯让她出门的。只可惜她投错了胎,如今看别人也只有羡慕的份了。 夫妻两个说过一番闲话,那边婆子便来请宴,说是水榭那边台子都已经搭好,就等了各房的太太老爷们移步了。 傅恒听了便觉着稀奇,笑道,“往年中秋,都是在花厅饮宴,独你这回换了水榭,倒也清奇。” 徐明薇说道,“中秋佳节,既然是要赏月,自然要赏得齐全。” 傅恒便问,“这话又做何解?” 徐明薇笑道,“天上的月亮有天上的好处,水中的也有水中的滋味哩。” 傅恒抚掌叹道,“妙,娘子果然是个妙人。” 徐明薇听他又开始满口没个庄重,连忙推了他一把。傅恒顺势拉住了她的手,牵着她便往水榭去了。婉容和婉柔相视一笑,收拾了手帕巾子也连忙跟了上去。 一时到了水榭,三房的小辈们是来得差不多齐全了,等了不过半柱香,二房的三房的太太老爷们也先后到了,唯独当家的王氏和傅宏博,却是最后才来。众人连忙起身问礼,才笑着重新入座。 第168章 闹中秋合家团聚(下) 傅宏博一介武人,体会不到水榭别的好处,也只觉着临水坐着格外清凉而已。王氏等女眷却是暗自体贴在心,觉着今年的中秋过得别致,临水照月,不用抬头便看得清那一轮皎洁银盘。待到几道热菜呈过,有扎实的酱脯子,也有精致的蒸甜枣,里头酿了米粉做的甜心,吃着既香又甜,一不留神,肚子已是填了个半饱。 王氏凑到徐明薇耳旁问道,“怎地没上了冷盘?” 徐明薇低声回道,“儿媳第一次掌家,怕摸不清长辈们的脾胃,冷菜冷水的,叫螃蟹一冲,倒容易吃出个寒凉来,因此只敢上了热菜,少不得另外用些心思。” 王氏笑道,“你这样细心,也是好的。” 说罢,便专心饮宴。老赖家的看着时候,往席上传了热腾腾的黄酒,众人便知是螃蟹要来了。果真,过不得须臾,丫头们捧了笼屉,一桌桌地分来。掀开笼屉一看,里头却是一个蒲包,解开稻绳,独一只硕大的螃蟹,伴着几瓣金菊。一时火红金黄,彼此相映着好不热闹。 傅恒也不要丫头帮着拆蟹,自己掀了蟹壳,但见里头红红黄黄的满是膏脂,肥美异常,便又多了几分食欲。拿勺子舀了蟹黄独尝,其鲜美滋味却是强胜以往所有。第二勺才叫拌了醋,慢慢细品起来。 三房的太太梅氏笑道,“今年的螃蟹,尝着却是比以往的都要好哩。” 底下哪有不应的,全都笑着应和了,连傅宏博尝过之后都破例说了一句,“的确是好,恒哥儿媳妇有心了。” 焦氏有意作梗,对着王氏笑道,“嫂嫂,您听听大哥说的这话,倒显得您这些年都白做了工,一点都没叫大哥看在眼里哩。侄媳妇一来 ,就只看到媳妇的好了。” 王氏不钻她的套,拿帕子擦了擦嘴,笑道,“江山带有人才出,一浪又比一浪强。我这儿媳自然是要强过我这老太婆才好,若是一代不如一代,你我都这个年纪了,难道还要睁眼带到棺材里不成?” 一句话就将焦氏堵了个没音,倒想起自己屋里那两个不成器的,一时心里恨恨的,连着螃蟹都吃着没了滋味。 男人心大,全然没有听出来这一来一往的交锋意思。但在座的女眷们却是心里敞亮,三房太太梅氏笑着朝徐明薇看来,点了点头。 徐明薇也朝她颌首致意,心里明白三房的和二房的不是一条心,暂时是友不是敌。 一时众人无话,都专心享用起螃蟹来,但再好的东西,最多吃到三个也就停了手。厨房的又端了苏叶汤上来,众人饮过一盏去寒凉,并用之洗手,去了腥臊味道。 王氏便笑道,“往年也只用热黄酒,这孩子想得真是周致。” 梅氏也跟着夸了几句。徐明薇不好意思道,“娘,婶婶,你们可别再夸我了,这都是厨房的妈妈们想的。” 焦氏这时候凑上来一句,笑眼道,“平日倒不见她们这样体贴,还是侄媳妇会调理人。” 王氏拿帕子掩了唇笑笑没说话,梅氏也转过一边,徐明薇淡笑着回道,“婶婶这声赞明薇就担下了,都是为着尽孝心,多想一步也是应该的。” 这时请的折子戏班已经在水台上开了锣鼓,王氏回头问道,“今天点的是哪一出?” 徐明薇答道,“《嫦娥奔月》,只为应景罢了。娘和婶婶们要是有想看的,也可以一并点了。” 王氏笑道,“这倒不用了,八月十五团员的日子,教他 们唱个一出就家去罢。” 徐明薇也是这个意思,便笑着将戏本子收了,让婉容跟戏班主传了话,演个一出齐活便好。 傅恒回头来看,低声笑道,“什么时候叫的戏班子,怎地前头没听你说起?” 徐明薇道,“我看娘给的银子还有多,想着过节也热闹一出,早早告诉你还有什么意思。” 这话倒是真的。家里虽然也请戏班子,但一年也没个几回。这次戏台搭在水上,又有烛火四下照得亮堂堂的,临水唱来,更觉意悠悠。家里几个小的欢喜得怀揣了果子糖,一会儿跑这边看看,一会儿蹲那边听听,孩子的笑声将这晚的热闹点燃,喜得大人们也是笑呵呵的,拿了新烤的月饼吃上一两个,不觉甜到了。 一折戏唱罢,戏班主是早早领了赏钱去了。但架不住三房的女人们磕着瓜子说闲话,男人们自知搭不上话头,也凑在一块儿谈论朝局,众人闹到近酉时才散,徐明薇没那个精神头,早累坏了,听着最后一句归家从王氏嘴里冒出来,立刻抖了精神,倒把王氏给笑的。 “也知道你累了,恒哥儿赶紧领了你媳妇儿回家好好歇歇。明早请安你们两个也不必来了。” 徐明薇连忙谢过王氏,傅恒笑道,“娘,那孩儿就先回了。” 一行人还没出了水榭,迎头看见薛婆子垂手而来,撞见傅恒和徐明薇,脸上堆起讪笑,招呼道,“大少爷好,大少奶奶好,这可是要回去了?” 傅恒显然知道她是做什么去了,沉声问道,“姑娘那儿去过了?节礼都送过去了吧,她怎么说?” 薛婆子看徐明薇一眼,继而说道,“还是老样子,少言寡语的。听静莹说,这几天都在潜 心做绣活,也看书写字,整个人都比从前更沉稳了。老奴去的时候,姑娘还夸了今年的螃蟹和点心都做得用心,知道是少奶奶主事,还要老奴代为转告一声谢意。” 徐明薇笑着点点头,算是自己知道了。真感谢假感谢,谁在乎啊。 薛婆子又说道,“姑娘这回还问起了表姑娘的消息。老奴也不敢相瞒,都与姑娘说了。姑娘听了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也没个说法。太太这边还等了老奴的消息,就只好先回来了。” 傅恒说道,“既如此,便不阻了嬷嬷,您进去吧,里头这会儿也要散了。” 心里想的却是,秋白寄信回来也不过几天光景,傅宁慧一个禁足的人,竟也都知道了。这家中大小动静,她还是这样费心打听了,能有多少认真悔过?傅恒苦笑一声,毕竟是自己的妹妹,伤过痛过,也割不断的是血缘。只盼她年纪渐渐大了,能不那么执迷不悔罢。 这一夜到子时还能听见外头婆子们喝酒说话的声音,徐明薇只睡着了一会儿,被婆子们吵醒后走了困,一时也睡不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七想八想。一时想原来的世界,自己死后舅舅一家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一时又想自己在这一世未来的日子。 傅恒半夜醒来,发现她竟醒着,迷迷糊糊地问道,“什么时候了?要起了么?” 徐明薇歪头哄他道,“还早呢,你尽睡。” 看看外头天色还暗,傅恒显是困得很,嘴里不知道咕哝了一句什么,翻身又睡了去,还不忘把她给捞进怀里。徐明薇看看身前横亘的手臂,不由笑了笑,也没挣扎,听着他的心跳声,心倒慢慢安稳下来。 长夜安隐,多 所饶益。 徐明薇忽得想起佛经上的这一句,此刻读来似有不同味道,不禁闭眼勾唇,渐渐睡得熟了。 傅恒第二天起了倒忘记了夜间还有这样一出,一样起居,睡过午觉起来,越发觉着百无聊赖,便缠着徐明薇要她陪了自己下棋。 徐明薇还得清算账目,节气虽然过了,她要忙的事情却还没完,再说下棋这种事情,跟智力切切相关,自小她就不算下得好的,为此没少吃房师傅的飞眼。穿越不是开挂,一个人总有所擅长的东西,自然也有短板,因此对傅恒的要求,便十分为难。 傅恒笑道,“只陪着下一盘吧,自你进了家门,我还真没见识过你的棋力。” 徐明薇心想,后头再加个不济,就是对了。拗不过他坚持,也只**着头皮去出丑。 傅恒见她打不起精神的样子,笑道,“我让你十子,如何?” 徐明薇摇头道,“臭棋篓子就算让二十,也是无用。不如直接开杀,输得也好看些。” 傅恒闻言倒好奇上了,她这手棋是下得多糟糕,才会有此一说。婉容等听他们要下棋,掩嘴一笑,倒是动作飞快,早早把棋盘都摆设好了。 “还是由你先选,黑子还是白子?”傅恒问道。 “黑子吧。” 两人择位坐下,徐明薇拣了枚棋子,不假思索地按照棋谱落在了靠近自己手边的角落上。 “金角银边草肚皮,你这是按着棋谱打的。”傅恒开始有点知道她的路数了,不由好笑地说道,手指飞快,在她的气路上堵下一枚白子。 她不以为意,继续下子铺路,傅恒一边堵着,一边偷手布局,下到百来子的时候,棋盘上白子气路相通,黑子已成死局,颓势渐显。 第169章 执黑白棋逢对手 “不下了不下了,你这人好没意思。”明明是他要赢了,傅恒却撒手把棋子都丢回了棋盒里。 “还没见过赢了都不高兴的,我一个要输的人都没使脾气,你做什么乱?”徐明薇嗔道。 傅恒满脸的不尽兴,抱怨道,“你这几步棋分明是还有后招可用,却全都扔到一边成了弃子,想输给我让我高兴也不能这样耍赖。要你哄着下棋还有什么意思?” 徐明薇低头看了看他指着的位置,沉默了一下,她实在很不想承认她真的不知道这些黑子还有救。还有什么比分明没有放水输人,对方却坚信你放水了更让人内伤的? “我是真没想到,都同你说了我是个臭棋篓子。”徐明薇忽然想起一人来,拍手道,“不如让婉容上房师傅院子去看看,若是她这会儿精神好,请过来与你下个一两盘,岂不正好?” 傅恒倒是没想到家里还有这样一个人,哪里有说不好的,连忙唤了婉容去请。不一时,房师傅温良的笑声便传了进来,“怎地,臭棋篓子今天还想着要找我下棋来了?” 徐明薇叫她说得脸上一红,婉容连忙解释道,“不是咱们家奶奶,是大少爷手痒,刚刚与奶奶杀过一盘,不解馋呢。” 这会儿棋盘上的黑白子都还没收,房师傅凑近了一看,便知黑子是徐明薇所执,笑看了她一眼,说道,“还是这般没长进,活路就在眼皮子底下都看不见。你啊,音律上倒还有几分天赋,一到棋盘上,胜负欲都无,也只会打打棋谱了。” 傅恒一听,倒真是症结所在,心里不禁也对房师傅起了几分防备心,出手必定不凡,相邀道,“这样的天气请了先生过来,没扰了先生清 净吧?您是选黑子,还是白子?” “黑子先还是白子先?”房师傅问道。 傅恒一怔,才想起早先是白子先行的,后头才渐渐改了规矩,但也有遵了古法白子先行的,连忙说道,“黑子先。” 房师傅笑道,“那便是白子吧,我下惯了后行。” 傅恒心里越发有数,不敢轻敌,恭恭敬敬地请了她入座,自己往棋盘角落上落下一枚黑子。 房师傅不紧不慢地也在自己那一侧角落下落子。一时间只看见两人不紧不慢地在角落上落子布局,徐明薇看过一阵,觉着无趣,便唤过老赖家的对账。 檐下算盘噼里啪啦一阵响,天井里头也是时不时传来棋子落盘的脆响声,倒是两不相扰。徐明薇对账对到一半,忽地想起外头两人,招了婉柔过来一问,“茶水记得送上了,免得那两个棋痴下得口渴都忘了。” 婉柔听出她话里的狭促,笑着应道,“奴这就去。” 徐明薇又叫住她,好奇道,“你刚刚在外头,可看见是谁输谁赢了?” 婉柔说道,“先时是房师傅赢,二十多个子,第二盘还是房师傅赢,七个子。奴看爷那面色,两眼都放光哩,今天不赢回来,恐怕这茶也是不肯喝的。” 徐明薇挥手放了她出去,一边摇头好笑,能在堪比国手实力的房师傅手里饶过十多子,傅恒也算是厉害了。像她,知道面前横着一座大山,在山脚下挖过几个浅坑,便自知不敌,索性扔了锄头自暴自弃了。 老赖家的也笑,凑趣道,“奴听太太说,房先生是个有才气的,果真如此哩。” “先生素日在家时便最擅棋艺,只是闺阁女子,不像男儿一样行动自如,名头才不显罢了。” 尤其是在徐家授课,徐老太太点名要房师傅着重教的就是音律和字画,其他上头倒是不那么看重。房师傅这一身棋艺无用武之地,恐怕也是技痒多时,徐明薇才会想到邀了她过来同傅恒小试一手。 老赖家的看窗外日头西斜,已是家禽归笼的时候了,再盯着账本看也是伤眼睛,便劝道,“时候不早了,奶奶不如明日再对了账目罢?” 徐明薇看看时候,的确是晚了,点头道,“劳烦婶子收拾了,我去厨房看看,晚饭得了没。若是没得,再添些菜,正好留了房师傅用饭。刚刚倒是不曾料想到他们会下棋下到这个时候,一时没想起来。” 老赖家的叠声道,“奶奶自去理会得,这儿有老奴收拾了便好。” 如此徐明薇便拎着裙摆往厨房去。徐婆子正支使着新买的小丫头晚翠和秀芝淘米蒸馍,见着她来,连忙迎了上来,笑道,“奶奶这是要支用什么?叫个丫头来便好,怎地自己还来了。” 晚翠和秀芝还只是刚来那时见过正经主子一面,这会儿见徐明薇来了,一个两个的都看楞了眼,连手里的活儿都忘记了。 徐明薇看她们两个一眼,笑道,“你们忙你们的,别叫我误了你们手上的活。” 徐婆子这时候才发现两个小丫头的失态,瞪了一眼,又朝徐明薇看来,一副等着她示下的模样。 “徐嬷嬷,今天屋里有客人,房先生在,你多做两三个清淡些的,怎么雅致怎么来,但看您的本事了。”徐明薇嘱托道。 这说得不清不楚的,徐婆子却是满脸堆笑,应承道,“奶奶尽请放心,包在老奴身上了。” 说着便转身去穿了拦腰,看得徐明薇心里暗笑,这个徐 婆子,在徐家时就想方设法地要往她这边靠,如今出了门了,也真是她跟了来。像她们这些当下人替主家干活的,汲汲钻营,也不过是为了能多得主子青眼,挣个脸面罢了,想来其实也极其单纯。 说实话她还是喜欢像徐婆子这样的人。目的摆在明面上,好了她,徐明薇也不吃亏,每天好吃好喝的被伺候着,倒比那些不思进取,凡事能做十分的,也只偷懒做了六七分的好。 从厨房出来,不想天井里头坐着的二人还如入定一般,各自执了棋子兀自沉思。徐明薇招来婉容,问道,“这是下到第几盘了?” 婉容轻声回答道,“还是第三盘。奴看爷这一步棋,想了有一炷香了,还没落下呢。” 徐明薇凑过去一看,只见棋盘上白子和黑子厮杀过半,边角是各占了两处,但内场黑子已是奄奄一息,生路无多。 这会儿天都已经半擦黑,就算是劝了他们,只怕也是徒劳不肯听的。这一局再不了,久坐却是伤身。徐明薇便朝婉容和婉柔吩咐道,“把我的筝拿出来。” 这会子的竟要弹琴?!婉容婉柔虽然心中不解,也照着她吩咐把徐明柏送的那架古筝在院中放置好了。 筝不比琴,不是那等圣洁自悦的,也不必焚香净手那般虔诚,却更有大欢喜之音。徐明薇轻挽衣袖,上手一个刮奏起调,零落几个抹勾托,弹得一曲清心《琵琶语,原本就是她单曲循环了许久的调子,得来也不难,竟是一时弹得痴了。筝声将歇,徐明薇自己尚还回不过神来,却听房师傅叫好道,“这是几时得的曲子,竟不曾叫我听过。” 傅恒也朝她看来,笑意宴宴。 徐明薇收了势,反问 道,“有心理会我,看见是分出了胜负了,却是谁赢谁输?” 傅恒笑道,“第一局我不曾赢,第二局房先生不曾输,第三局我想和局,先生不肯罢了。” “且看刚刚还是谁笑话我罢。如今对上我先生,也是输得惨烈。”徐明薇知他不在意,才取笑道。 傅恒扬手大笑,“又不是你自个儿赢的,当真是狐假虎威,不与你攀扯。先生且容我进而更衣,方才厮杀得一片冷汗,不敢对着先生有辱斯文。” 房师傅颌首道,“你自去罢。” 等他走后,房师傅却赞道,“三局之内能转了局势,你这夫婿却是个人才。” 徐明薇笑道,“第三局他输您几个子?” “三子而已。还是你偏心弹的清心咒,方才他分明已陷入我布的杀阵,久久不能逃脱。你这贤内助一出手,倒叫他逃出了生天。” “能逃出的,就不叫杀阵了。先生你这是技老,许久没开封的刀,也是要钝的。”徐明薇笑道。 “好家伙,倒排遣起你先生来了。话说回来,刚刚这个曲子你可有谱?先前未曾细听,也只勉强入耳了一半。” 徐明薇想她天天在院子里待着也无聊,反正傅恒这几天都在家,不如两人聚在一起杀杀技也好,便道,“先生明日也来,学生再弹一遍,如何?” 房先生知她心意,笑道,“你也是有心。那明日歇了午觉,我再来罢。” 徐明薇顺势留了她晚饭,徐婆子果真用心,添了一道梅子酿豆腐,一道时蔬雪饼,外加一道三鲜烩鲈鱼,全是看着颜色清爽的菜色,不说滋味,入眼便是欢喜的很。 房师傅见了倒笑,“原先也尝过你叫人送来的菜,如今倒是想见见这巧手妇人。” 第170章 惹闲言王氏发难 徐明薇便让人喊了徐婆子来,一时见礼,房师傅却避了半个身子去,只道,“如今我也是奴身,不比您尊贵多少,这些日子受你滋养,谢还来不及,如何还受得你的礼。” 一番话说得徐婆子眼睛都红了,她们这样靠手艺吃饭的,最尊崇读书人不过。往日也知徐明薇看重房师傅,因此在菜色上也是亲手去做,并不让丫头们动手。如今得她一声谢,却比得了赏银还高兴。 自那日后,房师傅倒经常来徐明薇的院子里。傅恒若是在,那两人必守着棋盘厮杀个半日。傅恒要是出门了,便与徐明薇弹琴说谱,日子过得也是悠闲。至于傅家下人嘴里会议论些什么,几人全部放在心里。但时日久了,渐渐地也传到了王氏的耳朵里,一时拿不定房师傅安的是什么心思。 也难怪王氏会想岔了。在天启,就是父女兄妹这样相亲的,也不得过分亲近了,要守着男女大防。但像房师傅这样,虽是挂着个徐明薇授业恩师的名头,与傅恒到底不是正经亲戚,就算是正经亲戚也没见这样三不五时就厮混在一处,一混还就是一整天的。 房师傅如今三十多的年纪,也是盛年,这样不避嫌地与弟子夫处在一室,自然会受人背后非议。王氏不曾亲眼见了他们相处,听着薛婆子听回来的消息,心里便疑那房素衣是不是看中了傅恒的缘故。 儿子房里的事情,毕竟不好插手太过。王氏左思右想,怕万一事情到后头闹大了反而不好收拾。趁着傅恒和徐明薇来请安的时候,独留了傅恒说话。 “最近府里头的动静你可曾听说了?” 傅恒说道,“内宅有娘管着,又能出什么事 ?儿子从来都是十分放心,倒是没有留意。” 王氏被他哄得心里一阵高兴,但也没忘记正事,说道,“近来你那媳妇的先生是不是也来得太勤快了些,孤男寡女的,保不齐外人会有什么想法。” 傅恒自觉受到了侮辱,尤其是这样的抹黑更是对房师傅的侮辱。还好他及时压制住了怒火,正色问道,“娘是从谁那里听来的胡言乱语?先生来的时候,满屋子都是人,儿子也是正正经经地跟着先生学棋,受益良多。落在这些心术不正的人眼里,倒成了孤男寡女,男盗女娼了?!” 王氏一听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说道,“娘也就是听到些风声,提醒你一声罢了。是谁说的如今也不重要了,关键是你们这样日日来往,别人难免会有想法。照娘的意思,不如还是远着些的好。” 傅恒心里越发气恼,暗恨王氏迂腐,又恨这些好事的,污眼看人,看谁都是同他一样脏的。但也晓得这个节骨眼上不好与王氏闹翻了,忍了脾气道,“这事娘可知会过爹爹?您知不知道房素衣是什么人?儿子行得正坐得直,房先生更是高洁之人,怎么容小人如此诋毁污蔑?儿子若是今日听了娘的话,回头就与房先生断了来往,那些小人岂不是更要说,果然是做贼心虚?!” 王氏教他一说,心里倒迟疑起来。傅恒看出她脸色,继续说道,“娘不如等爹回来问问,房先生的名声,一切便可知分晓。别家求都求不来的**,如今在咱家好生待着,却爆出这样的污言秽语,到时候把人给逼走了,才叫一个悔之不迭。” 王氏只好说道,“娘这也只是说说,你媳妇那头你可千 万瞒住了,不要漏了口风。她与她那先生,自然是穿同条裤子的,嘴里把不住门。万一教房先生知道了,倒是不好。” 傅恒点头应下,却是存了气从王氏院子里出来。徐明薇见他沉着脸往书房去了,也不扰他,自顾自地调音弦。自中秋后天气渐渐凉快起来,今年雨水又多,好好的琴存着,平房湿气重,音也不准了。 “音又不准了?” 傅恒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边上,忽地开口,倒把徐明薇吓了一跳。 傅恒便是一阵好笑,将她推到一边,说道,“还是我来吧。” 徐明薇打量他脸色,像是已经气消了的模样。傅恒这点倒是让她挺欣赏的,有恶劣情绪就自己一个人躲起来消化掉,气消了再自己默默地从小黑屋出来,不轻易把别人当成出气筒。 “娘和你说了什么,回来脸色那样差?”徐明薇随口问道,夫妻间总要养成个貌似无话不谈的默契,省得日后他养成了习惯,什么事都不同她说。 傅恒看她一眼,“我说了,你可别恼。” 徐明薇心想难不成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倒起了几分好奇,朝傅恒点了点头。 “你说吧,我不往心里去。” 傅恒便将首尾与她细说了。但让他吃惊的是,徐明薇反而笑着说道,“你就为这事板着个脸,把满屋子的小丫头们唬得不敢说笑了?” 傅恒奇道,“这背后传话的人难道还不可恶?叫我知道了后头是谁在乱嚼舌根子,小爷定饶不了她!” 徐明薇摇头笑道,“不光是我,不信明天你问问房先生,看她恼不恼?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嘴巴长在人家身上,她爱说便说去,看你我能掉 一块肉不。” 傅恒原觉得自己算个离经叛道的,没想到家里还有两个比他更潇洒的女先生,一时也是失笑,说道,“却是我执相了。” 徐明薇打趣道,“施主能及时皈返了便是大善。” 一句话逗得傅恒也笑了起来,说道,“婉柔说你是个狭促的,果然没说错。我去做了和尚,你算是什么?自古就没听说过和尚娶妻的。” 徐明薇心想,那是你没看过《霸道和尚爱上我》,也没见过小尼姑仪琳的和尚爹罢了。面上也只是淡笑不与他继续这个话题,手指点了点琴,眼里的意思分明,“闲话少说,还是先调了琴音罢。” 却说王氏这头,夜间果然问了傅宏博,房素衣是何许人也。傅宏博原本困顿得没了精神,听着这名字倒是从榻上起了,问道,“你无端端地,提起她作甚?” 王氏笑道,“这不是明薇的先生,暂居在他们后院,这些日子来往频繁了些,惹了下人说闲话,我才有此一问嘛。” 傅宏博这会儿是真的清醒了。“明薇的先生这会儿在咱们家?你没唬我?” 王氏不耐烦道,“我拿这个唬你做什么,要不是她在恒哥儿院子里不检点,又怎会惹出这么些闲话来!” 傅宏博怒道,“糊涂妇人!你可知道那房家是个什么人家,三代帝师!要不是那房怀山被人牵扯陷诟进文字案,这样的人家更是请都请不得一见。如今他女儿在咱们家,你不好生待了,还听人碎嘴说什么不检点,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我问你,你没找房先生说了这话吧?” 王氏被傅宏博的怒火吓了一跳,委屈道,“我这不是晚上刚提点过恒哥儿,还没来得及找那房 素衣说话……” 傅宏博松了口气,说道,“幸好你那儿子不同你一般!明日你可得好生拣了贵重的礼品,往房先生院子里送了,好安了人心。要是真把人给逼走了,我头一个饶不了你。不说恒哥儿跟着她有多造化,便是房家以往在文人界的名声,也够恒哥儿受益的。罢罢罢,还是明日我去同恒哥儿说,省得他一个好好的孩子,教你说坏了。” 王氏又是委屈又是难过,她分明是好心,到头来却是两头受埋怨不讨好。但她也不知那样不知好歹的,知道房素衣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自家儿子跟着她还能得些好处,原先听的闲话,自然也就无甚力道了。 到第二日,王氏果然选了上好的人参,灵芝等贵重药材,叫薛婆子亲自送到了房师傅屋里。房师傅初时觉着惊讶,后头想通了明细,倒也暗自觉着好笑。傅家下人圈里的闲话她也不是不知道,小陶听了也曾提醒过她一次。但那又如何,房师傅照样我行我素,徐明薇那边有请,或是她自己闲了,便往她院子里去坐坐。 行得端正,坐得直。要是真为着别人口里的自己活着,那还不如死了干脆。 徐明薇这天见着她,便问,“先生可是收到好处了?” 房师傅笑道,“原来你也知道了。早知道如此,便该早些天天来的。” 傅恒正从外头进来,听了也是豁然一笑,问道,“先生今日可得闲,再杀一百?” 房师傅便起身相迎,笑道,“正有此意。” 徐明薇笑着摇头,这两个棋痴,从原先要下满棋子,才能分出高下,到现在不出百子,就能弃局投降,倒是越来越熟悉对方的棋路,见一而生无穷了。 第171章 暗忧心明薇劝姐(上) 婉容这时从外头回来,一脸忧色,见了徐明薇也是怔怔的,面带迟疑,一副“我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模样。 “说吧,是出了什么事情?”徐明薇说道。 婉容凑到她身边,低声道,“奴听爹爹说,家里出事了。” 徐明薇便明白她指的是徐家,心里便是一阵发慌,难不成是贺兰氏出了什么岔子? 婉容一看她脸色便知道她想到了谁,连忙说道,“不是太太。” 徐明薇这才松了口气,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快些说清楚。” 婉容压低了嗓音,这才说道,“是郡公府的二少奶奶,被打回家来了。” 徐明薇脑子里过了一下才接上线,婉容说的原来是徐明茉。当初她可是劝过她的,正妻还没过门,就能娶了杨家的庶女做贵妾,这样不重视正妻的人家,徐明茉又是那样的性子,嫁进去迟早是要出事情的。自徐明茉回门那次,徐明薇就能看得出来,她的郡公府新生活并不如人意。路是人自己选的,有这样的结局,她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院子里房师傅和傅恒还在下棋,徐明薇便拉了婉容进屋,让她从头到尾详细地说了。 原来事情的根由还是在那贵妾上头。杨家那个庶女在徐明茉之前进门,与二公子在行纳妾礼当日便同了房,后头也不知怎么地,竟也坐下胎来。郡公府二房也是个荒唐性子,没得喂了打胎药,还好生伺养起那贵妾来,分明将她捧成了半个正主。 徐明茉那样的性子,嫁到应家没两天就教她发现了,下过几次手,那贵妾也是命大,都躲过去了。胎满十月呱呱落了地,徐明茉倒是进门快一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应家二 房更是将那妾生子爱得肉似的,教徐明茉如何忍得下这口气。中元节的时候便趁着众人不察,从神婆那里请了小鬼回来,又与贵妾院里埋下替身。不出几日,那孩子便烧得意识不清,请过几回太医都看不好,不到八月就病死了。 应家二房的伤心得不成,徐明茉心愿得逞,倒小意温存着哄了几日。但她千不该万不该,没打点好了神婆,事先许诺的十两银子,事后竟是不肯给了。惹得那神婆嚷嚷起来,倒教许多人都知道了。应家二少爷如何不恼,抽了蛇形鞭便要打杀了她。好在众人拦得及时,才救下徐明茉的命来。 出了这样的事,应家二房的自然容不下她,好歹还顾忌着她是阁老孙女,中秋的时候把人送回了徐家,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接人。因着自家理亏,徐家四房太太凉氏也不敢催了应家接人回去,怕催着催着,最后成了和离。顶着巫蛊谋害子嗣的名声,便是当朝阁老的孙女,也没有正经人家敢要的。 出了这样的大事,徐明薇却是一点都不知道。除了贺兰氏有心,不想拿这样污七八糟的事情烦了她,她自己也是,教如今安逸平淡的日子给冲乏了心,连着外头发生了什么,都一无所知,长此下去,还不成了一个有眼看不清,有耳听不见的?徐明薇一个警醒,倒是反省起自己平日所为来。 婉容见她半天沉默不语,心中正忐忑,忽地听到徐明薇说道,“你回头让铁头去庄子上传了话,问问青秧的意思。她若是肯,成亲了就上我那胭脂铺子去做个听账的。至于她家那口子,铺子上倒是不好安插,若是也肯跟着来,等日后有了合适的,再行 安排吧。” 胭脂铺子虽说是她的,用的人还是她娘贺兰氏原先给的老人。不说对谁忠心的问题,她人在内宅,铺子上的事情掌柜的也只三个月来对账一次,上头用的人是个如何性情,一时半会儿地徐明薇也看不清。两厢权衡下来,把青秧安置在那儿倒是正好,做个听账的,铺子里的大小事她都看得见,又碍不着店里原来的运作,还能替她留意着些京城里头的消息。 婉容点头应下,说道,“那奴先去寻了铁头,奶奶若是还有什么吩咐的,只先紧着婉柔来使唤。” 徐明薇说道,“你自去吧,我理会得。” 一时婉容去了,徐明薇倒有几分困倦,也不耐烦去床上歪着,摸到软榻便躺下小作歇息。她睡得不沉,恍惚间也是知道自己这会儿是半清醒的,因此见着徐明兰捧腹而来,心里便是一声叹,竟是做梦梦着她了。 “妹妹可是好久没来家了,姐姐却是来与你告别的。过往种种,只盼你也不曾放在心上,不记怪了我这个做姐姐的便好。”徐明兰温言笑道,面貌笼在轻纱薄雾中,却是怎么也看不清楚。 徐明薇心里发急,唯有离世之人才有此象,便要上前抓了她的衣角,却是怎么也抓不住。 “姐姐休走,且往哪里去?” 徐明兰忽地回过头来,手下捂着的肚子一点一点地裂开,一身白裙顷刻间染成了刺眼的红色。她却是一点没察觉似的,温柔说道,“前尘莫问,后日无忧,就此别过罢。 ” “兰姐姐!”徐明薇惊叫着醒来,外头守着的婉柔听见声儿,连忙进来,递了帕子与她擦额上的冷汗,惊讶道,“奶奶这是梦魇着了么?瞧见什么了 ,怎地出了这么多汗。” 房师傅和傅恒也听见她的叫声,却是没听清她说的什么,这会儿也进了来,见徐明薇一脸惨白,惊魂未定的模样,各自心惊。 “都是做梦,醒了就没事了。”房师傅挤到榻上,轻轻搂了她的肩膀哄道。 傅恒也如是安慰道,“只是个梦罢了,回头再服些珍珠粉,压压惊也好。” 徐明薇如今坐起,梦里徐明兰说的话她还记得分明,连着她肚子的异象也是。无端端地做了个这样不吉利的梦,难不成真是老天爷在提醒她,徐明兰这一胎有风险?算算日子,徐明兰和徐明梅都快到了生产的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徐明薇决定了,明日便去徐明兰家里走一遭。 “方才你到底是梦见了什么?吓成了这样?”房师傅见她脸色稍定,温声问道。 徐明薇说道,“刚刚依稀瞧见五姐姐来辞,梦象有些不好,我心里就有些打突突。晚间打算与娘说一声,明日能许了我去五姐姐家一趟,也好安个心。” 傅恒听了便道,“你五姐姐月份大了,也合该上门去瞧一次。这个你不必与娘开口,晚间我找个由头说了就好,到明日早上,再陪你一起上裴家去。” 有他开口,又有他陪着出门,想必王氏也不会阻了。徐明薇便冲他感激地笑笑,又与房师傅说道,“但愿五姐姐没事,是我多虑了才好。” 房师傅说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也不必太过较真,是与不是,明日亲眼瞧了便知晓了。” 徐明薇听他们都这样说,渐渐安下心来,或许真是听婉容之前提四房的人,才勾起了她这桩隐秘心事。六月中及笄那回,她便有些担 心徐明兰的肚子过大,到底落进了心里,这会儿才发作起来,也是自己先入为主的关系吧。 到了晚间请安的时候,傅恒落在后头,也不知道是怎么与王氏说的,回来就同徐明薇说已经准了,还叫薛婆子备了催生礼,叫他们明日一同带了到裴家去。徐明薇心里便是一松,倒是一夜好眠。次日一大早,便催着傅恒起了,一番收拾打扮,轻车简从,只带了老赖家的同往,卯时过半便到了裴家,教门房一阵惊忙,匆匆打发了人各自去里头通报消息,自己领着傅恒一行人往正厅去了。 徐明兰听见她来,也是又惊又喜,连忙打发了惜时惜云,扶着自己往客人那处去。正巧与裴方同在廊上撞见,两口子相看一眼,俱是不知道妹夫这一家子怎地突然上门来了。 “今日这是刮的什么风,怎地把你们给吹来了。早先也没听见个声儿,丫头们来报的时候,我还当是自己听岔了呢。”徐明兰从外头一进来,眼睛便落在了站在徐明薇身后的傅恒身上,眼底掩过些许失落,很快打起了精神笑道。 裴方同也是一阵欢喜,笑道,“前些日子天气热,后头又连绵雨水,皆是不好相邀。正想着过几日天气晴好了,请燕真兄一块儿上香山看红叶去。不想,你却早着来了。” 傅恒笑道,“今日却是陪着内子来看望姐姐的,不如我们往书房去了,留她们姐妹两个说说体己话,也免得她们不自在?” 裴方同赞同道,“如此甚好,那便烦请燕真兄移步。前几日得了本书,正苦于无人说道。” 一时两人相请着往书房去了,厅里只剩下徐家两姐妹,还有几个亲近丫头在伺候着。 第172章 暗忧心明薇劝姐(下) 徐明兰问道,“说罢,你今儿是为着什么来了?往日你可不是这样的性子,没打个招呼就急着上门来的,必定是为着什么要紧事。可是听说了我姐姐的事情?” 徐明薇知道她说的是徐明茉,摇头道,“却不是为着她来,只是忽地想起来你月份也大了,来看一眼你好不好的。你这肚子大夫可说了什么时候生?” 徐明兰明显不是很信,但听她问到孩子,脸上倒露出几分为母的温柔笑容来,说道,“也快了,就这一两个月吧。” 老赖家的是知道她的月份的,看着徐明兰的肚子也是一阵心惊,看着倒不像是八个月的肚子,便是快生了都说得,眉心不由得一紧。往日也听说过有怀相异样的,但像***这样的,却是少见。 徐明薇也是同样想法,不禁开口问道,“姐姐这肚子大得吓人,可问过大夫了?” 她不敢直接说孩子太大了到时候怕不好生,这样的话说在前头还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却是不能乱说的。 徐明兰笑道,“大夫三天两头地来请平安脉,都说肚里的吃得油水极好,将来定是个壮小伙子。你也别被这肚子吓着了,里头晃荡荡的半个都是水哩,落在孩子上头也没几斤肉,只管放心便是。但凡女人啊,都是要经过这一遭的,等你以后有了孩子,只怕比我还欢喜呢。” 听她如此说,徐明薇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又问她日常饮食,一天竟是要吃一斤肉,其他鸡鸭也是不禁的,因而皱眉劝道,“时常听说猪肉吃着比鸡鸭要容易胖,而且生完孩子也不好瘦下来。五姐姐倒是不如多吃些鸡鸭鱼肉,或是牛肉羊肉也好,油脂少些,奶完孩子也 能早些恢复回来。” 这一句总算敲到了徐明兰的心坎上,她怀孕以来最怕的就是一个胖字,但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只馋着肉,肥肥的扣肉她自己就能吃下一盘去。听了徐明薇的话,不禁问道,“真的有此一说?那从今往后便改吃了牛羊肉罢。” 徐明薇见她肯听了劝,心里稍稍放松了些,又趁热打铁地说道,“还有一则却是要姐姐自己走动起来。早晨黄昏,不拘了时候,但凡有空了就往园子里走动一会儿,筋骨活动松了,到时候生孩子也痛快些。” 徐明兰便笑道,“瞧你,一个还没怀孩子的,说起来倒是比我更懂些。” 徐明薇见她肯听,也不辩白了,只笑了笑。徐明兰一时又叹起气来,说道,“你看我这肚子,怀得快,孩子也不折腾娘,从前都不觉着什么。如今看了二姐姐,才知这实在是大福分,世上也有盼这个盼得眼睛都哭瞎了的。要是能将我这时运,分她一半便好了。” 徐明薇听她忽地出了哀音,心里不喜,佯怒道,“兰姐姐快些打住,这样的话岂是好说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 徐明兰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在即将临盆的血口上,说这样的话的确是不太吉利,连忙打嘴道,“瞧我!举头神明,信女一时失言,但求偏听不明。” 姐妹两个便不再谈论徐明茉这桩糟心事,坐到近巳时,徐明兰要留他们在家中用午饭,徐明薇却推说还要及早回家禀了婆母。恰好傅恒这时来寻她,徐明兰勉强留不得,只好挺着个肚子送他们到大门口,看着他们的马车渐渐走远了,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头。 午间裴家厨房正烧着灶,惜云 得了徐明兰的意思来改菜,却是一片猪肉都不要,只叫上了有的鸡鸭鱼肉。往后也只用牛羊肉,不再添猪肉的进项。厨房的婆子们领了意思,回头倒笑,这肉婆子竟然也有嫌了猪肉的一天。 只惜春冷脸映着灶火,趁着众人忙着调笑不注意,动作飞快地挖了一勺猪油倒进烧好的鸡汤里头。一时有送饭的婆子来装食盒,看了面无表情的惜春一眼,心里暗骂一声,小娼妇,如今也只沦落到个烧火的罢了。 且说徐明薇和傅恒从裴家出来,乘的马车却不是往回家走的路,徐明薇惊讶道,“这是还要上哪家去?” 傅恒笑道,“前头不是与你说了去吃西南麻辣口吗,等云平回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便趁着今日出门方便,先履践了诺言。” 徐明薇后悔道,“早知道你要带了上馆子,我也换身衣服,这样出入只怕也太过显眼了些。” 傅恒摇头说道,“不碍事的,那地方有个后门,专给女客出入,你我从那儿进去,再包一雅座就好。” 徐明薇听了倒放下心肠来,忽地又想到一茬,“倒是忘记同家里招呼一声,只怕还备了咱们的饭。” 傅恒笑道,“有碧桃在,还有什么吃不尽的。” 徐明薇被他逗乐,心想果然不是这样么,便不再自寻烦恼。穿越以来她出门上馆子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因此这会儿还是有些小激动的。 行了小半柱香光景,马车终于停在一条小巷后头。傅恒先下了车,叩门与里头的人打了声招呼,再听得一阵木门的咯吱声响,马车竟又动了起来,穿过那宅子的后门,又行了一小段路,才听到傅恒在外头说道,“可以了 ,就在这儿下吧。” 老赖家的上前替她打了帘子,徐明薇弯身钻了出去,才发现原来他们这会儿是立在一座竹子搭建的楼牌前,上面题着紫竹阁三个字,不禁抬眉看向傅恒,说道,“要不是你先说了这处是个馆子,我还道咱们是进了哪户人家的院子。” 傅恒说道,“这一块本来就是为着寻安静的客人备着的,卖弄文雅,也是常情。已经同跑堂的说了单子,这便上去吧。” 老赖家的和铁头自去前头领了堂食,倒是不跟着他们上去。两人到二楼雅座等了才一小会儿,不料这家馆子出菜极快,竟陆陆续续地将傅恒点的菜一水给上齐了。 徐明薇勉强认出有几道像是川菜的样子,口水鸡,鱼香鲜贝还有陈皮焖肉,但其余几道就看不出来是个什么路数。 傅恒见她迟迟不下筷子,还以为她是怕菜会麻口,笑着夹了一筷子鸡肉到她碗里,说道,“这个倒是不麻,偏辣,你若是怕辣,在茶水里涮涮。” 平时倒不见他这样细致,果然出来家里,总有些不同。徐明薇心想,嘴上却说道,“你也不用顾着我,我自己来便是。” 傅恒听她这样说,到底还是不放心,偷眼看着她吃了那块鸡肉,也没见有被辣得咳嗽了,显然是能受用的,这才满手倒了店家送的酸梅汤,大快朵颐起来。 两个人吃饭,却是足足点了十道菜,竟然也都吃得差不多。傅恒看了便笑,“原本是怕下次出来不易,这家的菜也是要新鲜吃着才有味道,才将头牌的都点了一遭,不想你也是如此能吃,倒没辜负了这些个。” 徐明薇说道,“要在家中吃也不难,只买齐了调料,想必徐婆 子也是做得的。” 傅恒心想这也是个主意,便留心叫小厮跑腿买卖齐全了。回头与徐婆子一声交代,竟然也真仿出了八九分。长此他们屋里倒是常常吃辣口的,带的一院子丫头婆子们也渐渐改了口味,却是后话了。 进了九月,满院的桂花橙黄似金,飘得到处都是宜人的甜香味。徐婆子带着人摘了几日的桂花,拿糖渍了,平日做点心羹汤的时候随手扬上一把,便是数不尽的美味。连着傅恒这样不爱吃甜食的,也渐渐迷上了自家做的酒酿丸子桂花羹,连着吃了几天的宵夜,都不肯换了别的。如此也只能劳累徐婆子,宵夜也得做了甜咸两样,才好打发了两位主子。 徐明薇算算日子,到了中旬,徐明梅那头也该有消息了。如此天天盼着等着,到九月十五这日,果真有秦王府的人上门来报喜,却是喜得千金。宫里也是第一时间得了消息,发下道圣旨,封了个太平郡主。 没有听到徐明梅的消息,那便是母女均安,徐明薇自八月底以来一直悬着的心,算是落下了一半,连忙打发了婉容婉柔两个,开了库房仔细挑选起该送什么贺生礼。 这日她忙得团团转,也没注意到傅恒是什么时候出门的,回来倒是给她带了个平安串子,说是从秦王府得回来的。天启有个风俗,能平安生产的妇人被认为是有福气的。因此经过她手的串子,戴了能保生育顺利。徐明薇接了串子便有些脸热,倒忘记问傅恒,他怎么会突然去了秦王府。 秦王得女的消息很快在京中传开,这一夜许多人唉声叹气,也有许多人暗自欣喜。但从徐明梅传来的口信来看,秦王还是挺喜欢小太平的。 第173章 香魂逝梦魇成真(上) “秦王说皇上肯定是想起了远嫁和亲的长生长公主,不然也不会这样早早地赐下封号来。一个长生,一个太平,倒是相称。”徐明梅的这句话透过挽风的嘴说出来,徐明薇听着虽然有些别扭,心里却是十分高兴的。能得了天顺帝的欢心,就算是头胎生女,做皇家儿媳妇的徐明梅心理压力也小些。 其实徐明薇也是希望徐明梅这一胎能够生女儿。眼下晋王(大皇子)和秦王夺嫡之势已经初显,若是在这个时候再得个儿子,只怕晋王那边会更忌惮秦王,连带着秦王妃徐明梅也会有危险。自古以来,夺嫡从来都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情,就连封侯拜相的路都是用血肉铺就的,又何况是大宝之争。 徐明薇不清楚两方人马背后势力到底如何,但看秦王的年纪,也不过快满十四岁而已。先皇后娘家势力又薄,想要和身后有家族撑腰的晋王一争高下,只怕也需要些时月来凝聚力量吧。 挽风见已经传到了话,朝徐明薇辞拜道,“奴还需回王府里照看着,这便不多耽搁了。奶奶要是还有话要与娘娘说的,叫人带了信,上古陶街的当铺当东西便是。” 徐明薇便让婉容送了她出门。不提防傅恒忽得从门外闪进来,倒吓了她一跳,拍着胸口后怕道,“神神鬼鬼的,你这是做什么,吓得人心都要跳出来了。” 傅恒顺手往她心口上一摸,笑嘻嘻地说道,“我看看,是不是真的跳出来了。” 一时竟将她往床上带去,徐明薇挣扎不过,前些日子身子不便,倒也是有些时候没经过了,半推半就地随他躺了,胡闹到快入夜了才歇住。 徐明薇 起身披了衣裳,支了窗户看外头的天色。往常这个时候早该上晚饭了,屋里丫头却没一个敢来叫的,想也知道是为着什么。她忍不住回头瞪了一眼始作俑者,要不是傅恒空旷得久了,这回要起来特别发狠,她也不至于又要被丫头们背地里嘲笑一回。 傅恒却是餍足地靠在床头,被人瞪了也不生气,只懒洋洋地笑看了她,还招手要她过去伺候了穿衣。徐明薇哪里还肯理他,第二回就是这样被他骗到榻上去的,红着脸儿把衣服鞋子一股脑儿地扔给了他,自己倒跑到净房去收拾了。 傅恒在她身后爆出一阵低沉笑声,也不恼,没人帮扶着,自己穿妥了衣裳,把脏了的被褥胡乱卷了卷,扔到一旁等着丫头们收走。等徐明薇从净房出来,他连新被褥都换好了,动作倒是挺快的。 听见她出来,傅恒正要开口与她说什么,忽地听到外头婉容着急喊道,“奶奶,您快些出来,裴家奶奶眼看着要不好了。” 徐明薇心里便是一个咯噔,怎么会,离徐明兰生产明明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还是傅恒镇定,拉了她的手说道,“先别慌,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外头,婉容正急得脸色发白,见着他们两个出来,连忙迎上来说道,“惜时姐姐这会儿还候在院子里,刚刚才来传的话,裴家奶奶提前发动了。这会儿却是凶险,只用了人参吊着口气,指明要见了您才肯去了……” 徐明薇听她如此说,怎一个心急如焚了得,连忙喊了车马,就要往裴家去。傅恒拦住个婆子往王氏院子里打了声招呼,怕徐明薇心急落下什么来,也急忙跟着 去了。 路上,惜时好容易止住了抽噎,才渐渐寻着了声音与徐明薇仔细说道,“我家奶奶自上次您来过之后,也一直都好。但昨天不知怎么地忽然发动起来,原先还以为是假报,不想羊水真的破来,奴们才慌忙去请了定的稳婆,却是从昨天晚上一直疼到今天下午,孩子怎么都生不下来。说是胎儿个头太大,卡在里头不好出来,后来也不知道那稳婆用了什么法子,孩子下是下来了,憋的时间太长,全身都是青紫的,眼看着救不活。大伙儿都忙着照看孩子,等回过神来才发觉奶奶似有崩漏之症,再行救治却是来不及了。姑爷大怒,叫人拿住了稳婆和问脉的大夫,但因不是京里常住的,倒叫了他们家人寻打上门来,这会儿家里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模样。奶奶也是知道自己好不了了,叫了奴来找您,说是有些话一定要同您说了,她才走得甘心……” 惜时说道悲痛处,忍不住又起了哭声。傅恒原本是最不耐烦女人哭鼻子的,这会儿也是觉得世事无常,八月底的时候见着还是好好的,这说走,就是要走的人了,因此只暗自忍耐,不曾出言喝止了。 徐明薇到这会儿了也还是不信徐明兰能到了这步田地,问道,“娘家可曾去了人?” 惜时哽咽道,“四太太那儿是惜云去报的信,这会子想必也到了。” 她显然是想起在家时的日子,越发悲苦不能自已。她们这些做丫头的,主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们自然也走不脱。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到了裴家,倒不见了门口有人闹事,想必是已经被安抚下了。 门房认出是傅家的马车 ,连忙请了徐明薇和傅恒进去。沿路只见仆妇都悲丧着脸儿,没个笑影,徐明薇心里才渐渐有了几分真实感,恐怕徐明兰是真的不好了。 “傅家奶奶,前头便是产房,小的就不方便带您过去了。”门房朝惜时看了一眼,又转向傅恒说道,“傅少爷,我家爷这会儿正等着您过去说话,就请与奴这边走。” 傅恒自忖着自己也不好跟了徐明薇去,这会儿正好寻着出路,便点头同那门房去了。徐明薇自跟着惜时往产房去,越走近,便越听得哭声一片,连着空气里头都带了浓重铁锈味道。 那是血的味道。 “奶奶这边来。”惜时**着眼儿撩开门帘,徐明薇还没进,冲鼻便是一股血腥味,险些呕出酸水,连忙忍住了往里头走,打眼便是个婆子端着盆血水出来,教她一颗心越发往下沉去。 凉氏正守在徐明兰床边抹着眼泪,见着徐明薇来,一时勉强忍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连忙俯身去叫了徐明兰,哽声道,“兰儿快醒醒,你瞧着是谁来了。” 徐明兰只撑着一口气等了徐明薇,听见这声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似是费了些功夫才认出她来,苍白的脸上倒露出抹笑容来,吃力道,“七妹妹,你来了。” 凉氏让出位子叫她坐下,自己避到了一旁好让她们两个说话。刚刚只一眼,徐明薇已经看清楚了她被子上浸出的血渍,知道这是真的好不了了,一时心有戚戚,眼眶便是一红,也要落下眼泪来。 “兰姐姐,是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要交代我的,我听着呢。” 徐明兰扯了扯嘴角,费力道,“我如今这……一闭眼,恐怕是睁不 开了……想来想去,从小到大……我同你争了那么多回……你心里怪……你兰姐姐……不?” 徐明薇哭道,“从来就不曾怪过你,咱们是姐妹啊,姐妹间还有什么隔夜仇的。” 徐明兰脸上露出一抹安心的笑来,叹道,“你不怪我,就好。” 一时又迷迷糊糊地喊起凉氏来。徐明薇连忙让到一旁,她的音气飘忽,显是已经没了力气。凉氏要凑到了徐明兰嘴边,才勉强听清了她说的什么。 “欠你的裙子……头钗……我是还不了了。”凉氏正悲痛异常,又听她拼着最后一口气说道,“娘,女儿要去了……叫姐姐别守着了……改嫁……” 言罢,脑袋便是缓缓往枕头上歪去。凉氏不肯信地探了手指过去摸她的呼吸,果真是没了进气儿,已然撒手人寰了。 女儿好生养到这样大,却落得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凉氏这会儿止不住悲痛,伏在徐明兰尚还温热的身体上嚎啕大哭。徐明薇劝不住,自己也是哭得险些断了肠。虽说徐明兰与她从小闹到大,但她真没把这些事情往心里记。如今人死业消,更是显出平日的好来。到底是十五载的姐妹,一把眼泪又如何够还! 听着产房里头哭声悲恸,裴家的下人也知道是女主子去了,连忙分派了人去叫了裴方同。但碍着血光凶险,人来了也不敢往里进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徐明兰的奶妈子赵氏陪着哭过一阵,抹了眼泪劝道,“太太,您且歇歇,莫哭伤了眼睛。小姐这已然是去了,身后事也该好好操办起来,等身子冷了,却是不好穿衣了……小姐将来走也走得不安生。” 第174章 香魂逝梦魇成真(中) 凉氏这会儿哭得不能自己,听见她劝,也渐渐收住了眼泪,**了眼睛道,“妈妈说得极是。叫人打了热水进来,这些衣裳已经够难看的了,兰儿以前是那样爱漂亮的性子,穿不了好看的,至少也得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路才好。” 徐明薇这才注意到赵氏打开的包袱皮里头,卷着一套寿衣,极浓重的颜色,用金线绣了六福图案,打量着做工,显然不是仓促之下能准备起来的。 凉氏见她凝神看了那衣裳,哽咽道,“平安日子,她又是这样的年轻……谁能想到会这么早就走,家里什么也没备下,临来的时候老祖宗给的寿衣,指望着能压一压她的魂,指不定就没事了……” 凉氏说到这儿却是说不下去了。徐明薇默然,徐老太太这样年纪的,身后事要用的都是早就备齐,直接让凉氏带了自己的寿衣来裴家,压一压晦气是一个说法,只怕更是觉着徐明兰救不了,怕仓促之下没有好的能用,早死之人走都走不安生罢。 “明薇你先出去吧,婶婶知道你和兰儿感情好,记着她好看的样子就好。她若是天上有知,也感念你在心。”凉氏说道。 徐明薇明白她是不愿意让自己看见徐明兰被子底下的样子,拿帕子抹干净了眼泪,点头道,“那我就先出去了。婶婶要是有什么吩咐的,叫唤一声便好。” 凉氏勉强挤出一抹笑,一时不免又想到徐明茉。一个是堂妹,丫头叫一声便赶忙来了;一个是亲姐姐,却说生产之人血光太盛,会冲了自己的运道,怎么也不肯来!亏她这可怜的小女儿临终了还记挂着姐姐,担心她以后的路子 ……凉氏这会儿心底冰凉一片,若是可以,倒宁愿死的是茉儿。 赵氏见她又湿了眼眶,鼻子便是一酸。徐明兰自小是她奶大的,也差不多是她的半个女儿,如今死得这么惨,赵氏也不比凉氏好受些。但这事情总归要有人做,赵氏避过半个身子偷偷抹了眼泪,劝道,“太太来替奴搭把手,好解了小姐的衣裳。” 凉氏知她说的紧要,挽了袖子上前,同赵氏合力收拾干净了血水,将人抬到地上铺好的新被子上,最后换了敛衣。 “你看兰儿这会儿多乖。从前她可没一会儿工夫能安静的,成天不是问我要这个就是讨那个的,一会儿又和枫哥儿打闹起来,抓得枫哥儿胳膊腿上一道一道的,恨得我扬起签子就是一顿打。小小人儿,也不记仇,头天才打的,晚上就又来抱着胳膊撒娇了……”凉氏温柔看着闭眼躺着的徐明兰,呐呐说道。 赵氏忍不住呜咽,掩面偷泣,一时呛得背过身去,却是说不出话来。 凉氏反而笑了,摸着徐明兰的脸说道,“你这老货,收了眼泪吧,人都死了,哪里还听得见呢。去外头问问有没有梳头的家伙什,再来些胭脂水粉,让兰姐儿屋里的收拾出她平日最爱戴的一套来。我的兰姐儿,不能就这么寡淡地去了。” 赵氏听得分明,起了自去外头传话。凉氏低头专注地捏平那寿衣上的褶子,淡声道,“我的儿,她们没伺候好你,娘是一个也不肯留的,就让她们都随你去了,在地底下接着伺候,也免得你一个人孤苦无依。” 赵氏陪同凉氏一时将徐明兰装殓妥当,使了几个有力气的婆子连被子带 人抬到了另一处里停了,却是裴家专门收拾出来预备着做灵堂的。 裴方同抹着眼泪上前与凉氏见礼,愧道,“小婿没能照顾好兰儿,实在是无颜来见,娘要打要骂,暂且记着,等小婿送了兰儿,再上门请罪罢。” 凉氏悲声道,“现在说这话还有什么意思?人都去了,活着的就好好活着罢。倒是谁家问的脉,哪个平日伺候着饮食,你全与我写了单子。我知道你也尽了心,拿他们没办法罢了。却看我徐家饶不饶他!还有兰儿陪嫁的那些个丫头婆子,这回我也全带了回去,连伺候主子这点小事儿都做不好,留在你家也是个祸害。” 裴方同心里记着惜时惜云,原本是打算等个合适的时间也开了脸的,这会儿听见凉氏要人回去,心里不由觉着可惜。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哪里敢说个不字,只能点头应了。 “太太,大太太她们听了消息也来了,这会儿正在门外。”裴家的婆子一路跑着来报,众人听了都是一愣,凉氏低头对着徐明兰却是欣慰笑道,“兰儿,你几个伯母都来送你了。” 裴方同连忙往外迎,见了贺兰氏等人便是深深一拜,“侄婿见过诸位伯母。” 贺兰氏微红着眼眶,说道,“快快起了,你如今也是多事的人家,不用忙着招呼我们,我们自便就好。” 一时见了凉氏,妯娌几个互相抱慰,又是撒不尽的眼泪。徐明薇连忙上前劝了,“娘,三位婶婶,这会儿虽然是天气凉快,也需尽早去寻了妥当的棺材,还得及早料理了才好。” 贺兰氏说道,“薇儿说得对,老太太虽是给了寿衣,这棺椁却是动不 得的,还得尽早让人去寻了好木头。” 傅恒这时才上前来说,“娘,这事我和方同已经商量过了,派了几个妥当的到各个义庄上打听,若有现成的好木头,不拘多少的价钱,只搬来用了就是。另外要做的法事,今天日头是晚了,等明天一早,就去寿山寺去请法印和尚,若是他不得空,再问做水陆道场的。” 凉氏听他说得周全,一时心里对裴方同的不满稍减了些。正要再交代一声家里的白事物件也该准备起来了,却听得稳婆欢喜来报,“恭喜太太,恭喜三少爷,小少爷救活了,这会儿正跟着奶娘喝奶。您可要过去看看?长得结结实实的,可招人喜欢。” 要不是碍着贺兰氏她们都还在场,凉氏真想一脚朝那婆子身上踹下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她女儿死了,她倒来一声恭喜太太! 裴方同原本还以为儿子是没救了,如今听那稳婆这样说,面上忍不住露出几分欢喜来。凉氏和贺兰氏离得近,看得真切分明,心里都是一阵发寒。这才死了老婆,悲恸还不过半刻,听着儿子便把亡妻之痛给抛之脑后,以前看着老实忠厚,不想内里却是个无心无情之人。 凉氏越发心灰意冷,淡声道,“既如此,你跟着去看看吧。这里都是女眷,你待着也是不自在。” 裴方同原本就一颗心早飞到了儿子那里,这会儿听见凉氏这样说,自然顺意,咧着嘴便笑着跟那稳婆去了。傅恒站在边上看着,忍不住皱眉,心里叹道,却原来也有他们看走眼的一天,往后也不必再与他多来往了。 就连季氏和慕容氏都看出几分,脸上露出些 不满神色来。贺兰氏想了想,朝凉氏问道,“兰姐儿身边伺候的四个惜丫头,你是作何打算?” 凉氏说道,“我好端端的把姐儿托付给她们,没得来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定是饶不了她们的。” 贺兰氏摇头说道,“弟妹你听我一句劝,如今兰姐儿是已然去了,那哥儿无论如何,也是兰姐儿留下的唯一骨血,你便是再不喜欢,也看在兰姐儿舍命生了他的份上,多照看些。你那女婿是个什么样的,你也看得清楚,长久也不是个能托付的。他这样年轻,又是知道的年纪,往后总免不了还要讨别家的女儿做妻子。你想想看,那几个惜丫头你要是都打杀了,日后这府里,还有谁能护得住他?与其往后受苦,还不如今日没教他活了罢了。” 凉氏被她说动,面上便是一个怔愣,心底犹豫起来。慕容氏在边上添着说道,“倒是还有个法子,把孩子接回家里住,拢共也是咱们徐家的外孙,总不至于让人欺负了他。” 季氏却是不肯叫个外姓的将来分了家产,连忙说道,“那裴家的好不容易得个孙子,哪里肯放了叫带回家养着?再说也没个叫京城人笑话的道理,说是裴家连个孩子都养不好,还要放了外家去养哩!” 慕容氏倒是没听出她心里的小算盘,想想也是有些道理,便闭口不说话了。 凉氏这时终于开口说道,“嫂嫂们说的都有几分道理,过会儿问了裴家的意思,再看是带孩子回去,还是带了丫头回去罢。” 徐明薇在边上听得真切,回头与傅恒相看一眼,面上都是悲冷之色,叹造化无常,叹人情冷暖,一时心有戚戚焉。 第175章 香魂逝梦魇成真(下) 一干人等了片刻,裴方同终于从孩子那边转回来。凉氏便将之前的意思说了,裴方同果然不肯,家里也有奶娘,也有丫头婆子们照看着,照料个孩子还是应付得来的。 凉氏只好叹道,“既然如此,那你得应了我一个条件,惜春那个丫头我是听兰姐儿说过的,捶腿十分尽心,便让我带了回去伺候,算是替兰姐儿孝顺我了。另外三个丫头,你看着喜欢哪个,提了一个做平妻,把兰姐儿的孩子放到她膝下养了,日后她要有孩子,也得等兰姐儿的孩子长到六岁。你要另娶,也得等兰姐儿去了满孝三年。如何,这个条件你肯不肯应了?” 裴方同想也不想地点头应了下来,说道,“兰姐儿替小婿产子而死,小婿自当要为她守孝三年。娘能看得上惜春,也是她的造化,能替兰姐儿在您跟前尽孝,小婿自感安慰不少。至于抬平妻,只怕这个还得问过家翁的意思,婚姻大事,自当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 凉氏要的就是他这句话,点头道,“那等明日你遣了信回家问问,看家里头是个什么意思。” 一时又叫了惜时,惜晴,惜云到厢房里,恩威并施,先是说要打杀或发卖了,唬得三个丫头皆是跪附在她脚边求饶。见震慑得差不多了,凉氏才开口说了抬贵妾的意思。 惜时脸白如纸,知道这便是她们唯一的生路了。惜晴和惜云都有相看好的人家,本来就等着徐明兰生完孩子正高兴的时候请了姻缘,三个人里头,也只有她是无人惦念的。因而颤声开口道,“太太,奴厚颜自请,还望太太成全!” 凉氏原本看中的也是她,点头道,“ 你素来稳重知礼,小少爷跟着你也是好的,回头我与你家少爷提了这口,往后就嘱托你多看着点小少爷了。” 惜晴惜云收了脸上的惊色,同惜时一起拜道,“奴必当尽心服侍,请太太放心!” 凉氏这边定了人选,到外间与贺兰氏交代过几句,到徐明兰发丧下葬到头七这几日,却是预备着要在裴家住下了。只因裴家都是些没主过事粗的苯婆子,裴方同又是个年少不经事的,放着里里外外这么些杂事要处置,凉氏实在放心不下,为今之计也只有亲自上阵,免得中间闹出什么不好来。 贺兰氏等人见凉氏这会儿已经有了主意,时候也不早了,各自启程返家。临到门口,贺兰氏瞅着个等车夫架车的功夫,倒朝徐明薇轻轻招了招手。傅恒见了说道,“你娘找你过去说话呢,去吧,我在这里稍等便是。” 徐明薇闻言走了过去,被贺兰氏拉近了细瞧,片刻后才欣慰道,“看着你气色都好,娘也就放心了。你与恒哥儿可要好好的,有了身子便早些让老赖家的来报,你房里的青秧去了一直没补上吧?娘回头再送个擅调理身子的过来,你也注意着些身子……这女人啊,生产就跟鬼门关前走一遭似的。” 徐明薇点点头,半是撒娇地说道,“女儿知道的,娘且放心。青秧走了一直就没填补上,就等着娘给人哩。” 贺兰氏戳了她脑袋道,“小吝啬鬼,就知道占娘的便宜,连买人的钱都要省了。” 徐明薇绕过这个话题,问道,“嫂嫂如今可还在家中住着?” 贺兰氏说道,“杨柳居士只怕也就是今年这些日子了,你嫂嫂也是可怜,上门侍疾 五回也要被打驳回四回,说是出嫁女,不好再管家里事。她那样软性子的,叫兄嫂堵得没话说,回回也只是吞了眼泪。到我这儿也只是说见着了,她娘身子也好些了,却不晓得车夫回头就报了实情与我,哎,这孩子。” 徐明薇听出她们婆媳之间似乎软和了许多,倒是今天这一串坏消息中最好的了。便说道,“世上哪得像娘您这样的全人,样样都会,样样皆精。家中几个长辈,也就四婶婶有几分像您,平日却是个不好容人的性子。要女儿说,却宁愿要了嫂嫂这样的好性子。管事上虽然欠缺些,您就劳累,多点拨点拨,日子久了,就是泥人捏的,也能有几分长进罢。” 贺兰氏面上微微一怔,却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恰好婆子这时来喊,车子已经备好了,贺兰氏只好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同恒哥儿回去罢,前头与你吩咐的,还要牢记在心,莫要忘记了。” 一时转身上了车,徐明薇还立在那里忘了动作,直到傅恒过来牵了她手,徐明薇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倒是忘记了你还在等。” 傅恒淡声道,“日后相见时候还长,不急在这一时。娘那头还等了咱们回去,这便走了罢?” 徐明薇点头应了。马车轱辘吱咕噜地转着,车里却是一路沉默。徐明薇是想着徐明兰的事情还在暗自心伤,傅恒闭眼靠着车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老赖家的看车里这气氛,自然也不敢多嘴。等回到傅家,已经是近亥时,王氏往常这个时候也准备歇下了,今日却是等着他们,一直让薛婆子注意了动静,未曾睡下。 因此一听见门房通报 说两人已经回来了,王氏连忙叫进。一时见着傅恒和徐明薇脸上的倦容,又惊又讶地问道,“人到底如何了?可救回来了没有?” 傅恒回道,“去的时候,已经是不好了。明薇见着了她堂姐最后一面,孩子倒是没事。如今有她亲娘在裴家主事,想必也是妥当的。” 王氏闻言念了一句佛号,对徐明薇叹气道,“这也是命,那孩子想必也是前辈子欠的,这辈子来讨债。只可怜你婶婶,白发人送黑发人,教人听着心里都难受。只是人这会儿去得急,置办后事只怕也是不容易。棺木寿衣可寻着了?” 法事什么的都还容易安排,这这两件都是老人才会提早备下的,因此王氏一问便是问到了这上头。 徐明薇听着前头她说孩子是来讨债的,心里便有些不高兴。连不相干的王氏都是这样想,只怕以后那孩子身边的保不齐也是这样说,那孩子又是何其无辜?往后还得提醒了惜时她们。 这念头在心中飞快地转了转,她倒是不忘回了王氏,淡声道,“临时也没好料子用,寿衣是用的老太太的,棺材只等明日问了义庄才知道了。” 王氏叹道,“可怜走得急,连着好东西都受用不上。恒哥儿,咱们庄子上是不是原先还备过一副楠木的?后头得了副更好的,因此一直闲置着不曾使了用场?” 经她一提,傅恒想起来果真有有么一件事情,那副楠木的因为料子次些,用的是年份浅些的,拼接而成,因此一直扔在庄子上,倒险些忘记了。 “是有这么一副。虽说料子是差些,但想着比外头能买卖着的又是好上不少。但等明天问了裴家的管事,看 寻着的棺木如何。若是还比不上这副的,暂且应了急也好。” 徐明薇是知道楠木的贵重的。皇家用的是金丝楠木,像她们这样的人家,多数是尽力寻了香楠木。却也难得,因而也有舍了楠木用上等柏木的。因此连忙拜谢道,“不管兰姐姐的棺木寻不寻得着,儿媳都在这儿先谢过娘。” 王氏说道,“都是亲戚家的,也是应该的。你们两个奔波了半个晚上,早些回去歇着。我也是老了,等了你们这半宿,这会儿乏得很,便不留你们说话了。有什么要紧的,拣明天再理会。” 傅恒和徐明薇听了便静悄悄地退了出来,一时走在回院的路上,月色清朗,照着竹林小径越发幽静。傅恒与徐明薇一前一后走着,彼此的影子在脚下交叠,透出别样亲昵来。 傅恒忽地停住脚步,徐明薇一时不察,一头就撞在了他身上,索性的是当时走得也不快,撞得不厉害罢了。 “薇薇,咱们过了年,再看着要孩子的事情吧?”皎皎月色下,傅恒转过身来,认真说道。 徐明薇这才明白,原来自裴家回来,他一直沉默不语是为着什么。对比着裴方同,傅恒能有这个心,她忍不住有些触动,低声道,“可是娘那边,等的却是着急……” “娘那边你不用去担心,自有我去说。咱们往后的日子还长,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傅恒替她拢了头发,沉声笑道。 老赖家的见两人的说话声不对,掩嘴一笑,倒是偷偷从边上先走了。这一晚也不知道傅恒和徐明薇往哪里逛了去,原本连半柱香都不用的路,两人逛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到院子,直把婉容她们等的,哈欠连天。 第176章 理后事惜春投井 第二天早上,傅恒使人去裴家通了消息。到了傍晚,裴家果然来了人,说是棺椁寻不着合意的,只约了时候去傅家的庄子上去抬。 有凉氏在裴家坐阵,令人连夜开库制衣,次日便全府上下着了麻衣戴孝,连着家中各处要挂的白灯笼,丧事要用的纸马香烛等物也都备齐。一等傅家的棺木送来,亲手倒了珠玉米贝混成的“饭含”到徐明兰口中,算是终于全了殓礼。一时使人往亲近的人家送了徐明兰的讣告,灵堂很快也随之搭起,裴家上下轮班着哭丧,迎客,也是井井有条,不曾落了慌张。等到停灵满了三日,由法印和尚算了吉时,启程上了水路,却是要送到裴家老乡的祖坟才能下葬。 这事交代给别人凉氏也是不放心,自然要裴方同扶灵送了回乡。到送别这日,岸上亲友都是掩泪不止,凉氏到这会儿诸事皆了,才肯放心痛哭了,竟是哭晕过两回,由婆子们扶持这才勉强站住了。 徐阁老见了不忍,朝裴方同挥手示意道,“去罢,免得你娘见了,又是伤心。” 裴方同便朝岸上众人深深一拜,含泪道,“那孙婿就此去了。” 一时船开,水波远远朝前荡去,徒留一片悲恸饮泣声。 凉氏悠悠转醒,却是已经在马车上。赵氏便好言劝道,“太太仔细伤神。这会儿您可不能倒下了,家里法事还没做完,也要仔细着家里仆妇贪懒,正主不在,大了心思。” 凉氏说道,“我理会得。回头你去把惜春给我提来,这个吃里扒外的,为着个男人,连主子的脸面都敢下了。” 赵氏明白她说的 是哪回的事情。这会儿裴方同不在家,也不必等了提人回家,倒是可以直接在裴家就发落了。她心里也对那惜春不喜的很,恨声道,“老奴记得了。这些个狐媚子,也没个好的,见了爷们就跟绿头苍蝇见了粪似的,挪不开眼迈不开步子!” 凉氏闻言也是一身冷哼,但想着明天就打发个人牙子来,把那惜春给卖了。主仆两个不曾想到,一回到裴家,便听得婆子慌慌张张来报,那惜春竟趁着家中人少,自己想不开投了井。等人发觉了打捞了上来,早已经死去多时,连手脚都泡得发了白。 “想必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迫不及地自己寻了短见,不然好端端的,又没人去拿问她,何必心虚投井?”赵氏自言自语道。 一句话倒是惊醒了凉氏。将厨房的,徐明兰屋里伺候的,一一都叫到屋里问了,才晓得惜春自打上次勾了主子,便被发落到厨房做烧火的。倒是有婆子回想起来,说道,“自打她来了厨房,猪油罐子用得格外快,没几日就浅下去一圈……” 凉氏一时悔不当初,早知道惜春是个这样脾性的,就不该让她跟着来了裴家。一时又恨徐明兰是个蠢死的,竟然心大如斯,把人发落到厨房!厨房是个什么地方,攸关性命之处,别说是往饮食里头暗暗添些猪油,她要是有门路,弄些个泻药毒药来,简直防不胜防! “都是我这个当娘的没教好了她!如今倒害了她性命,都是我的错啊!”凉氏捶心痛道,听得赵氏也是一阵心酸。 “人死不能复生,太太还克制些,好不容易才歇住的。 那惜春死了倒是便宜,连处置都不能了。”赵氏叹道。 凉氏冷声道,“死了也有死了的处置法子。叫人把尸首往乱葬岗上扔了,剥了衣裳,泼了脏污之物,只叫她替我儿偿命去,永世不入轮回罢!” 旁边婆子听得心惊,出了屋心仍狂跳个不停,叹道:我的天神爷!看着玉面菩萨样,原来也是个罗刹夜杀神! 从裴家送丧回来,徐明薇都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便听见婉容说,挽风又来了,想必也是为着打听徐明兰后事来的。徐明梅这会儿才刚生完孩子,月子都还没坐完,因此丧礼上也只有秦王以着妹婿的身份来敬了一炷香,到底顾忌这红白事相冲,也未久留,尽了心意便匆匆去了。 她所料不差,挽风果然是为着打听徐明兰的事情而来。徐明薇便将自己在裴家所见所闻都同她细细说了,又嘱咐道,“如今人已是不在了,多说也只是徒增伤心。你主子这会儿正坐着月子,见不得眼泪的时候,你回去也多劝解着些,别落下毛病才好。” 挽风微红着眼眶,点头应了。 徐明薇又问起小郡主来,是像秦王多一些,还是像了徐明梅多一些?说起这个,挽风脸上才有了笑容,淡声回道,“奴看着倒有四分像王妃,六分像王爷。眉眼生得简直和王爷一模一样。” 徐明薇笑道,“如此也好,谁也不亏了。” 婉容等人听了也是一阵笑,说道,“哪有往这上头计较的,真要较真起来,那些个人家还怎么算得过来?” 一时连挽风都笑了,与徐明薇说过一阵闲话,见傅恒从王氏那头回来, 便起身要走。徐明薇留她不得,只好让婉容好生送了出门。 傅恒一进门便嚷着口渴,直要水喝。徐明薇连忙替他倒了茶水,问道,“怎的就渴成这样了,娘那儿难道都没水了不成?” 傅恒苦笑道,“别提了,一过去就被娘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是自家妹子的婚事,全然不上心,都是娘一个人操办了。就那光景,我哪里还敢问她要水喝?” 徐明薇拿不定他是不是借故说了这话,好叫自己接过手去管傅宁慧的婚事,只笑道,“娘那样能干的人,便是十场婚事也理会的,定是你这些天少了晨昏定省,娘借个筏子拿你出气罢了。” 傅恒更是喊冤,“这些天是为着什么,娘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你有孝在身,这会儿去帮了手正好,也省得拖了我来骂。” 徐明薇淡声道,“正是这个理。红白事相冲,讲究的人家都是不好伸手的。原本还想着宁慧出嫁,我也得送送。瑾希姐姐又是同一个日子出门,还在发愁怎么来得及两头回转,如今也不用想了,只送了礼,尽到心意便算了。” 傅恒叹道,“也唯有如此。我看娘这些日子精神也不太好,明日我再劝劝,让娘请了二房婶婶或是三房婶婶相助,也好省些力气。” 徐明薇淡笑着没有说破,王氏要是肯让二房和三房的插手管了事情,先前偏头痛那样严重的时候,也不会强忍着都没吱声了。说来说去,到底是隔着房的,心里都防着呢。 这个话头就算是歇住了。 晚间,徐婆子正新做了几道花样菜。知道两人这段时间要戒了荤食,连锅都 是新换的。只用了新鲜蔬菜和百合核桃等用菜油翻炒了,吃着倒也清口。其中还有一道素红烧肉,做得几乎跟真猪肉一般滋味,端上桌的时候险些把两人都骗了过去,细嚼之下才尝出些豆味。 傅恒便笑道,“你这婆子在咱们家也真是屈才!” 一时便要赏了银钱,各自欢喜。 第二天,傅恒去见了王氏说了前头之事,果真如徐明薇所料,王氏只敷衍了几句便将这话头给带了过去。每日仍带着薛婆子勉强理事,心叹这徐家女儿死得真不是时候,不然也好叫徐明薇帮了手,不至于这般劳累罢。 徐明薇见了傅恒回来的脸色,便知这事没能行得通。心里不免叹气,王氏行事有时候也真是让人无语。前一刻还在为她慷慨赠楠木感动,后一刻她就来强人所难。明知道她跟傅宁慧不对付,后者还三番五次地陷害与她,竟然还想着叫她接手管了傅宁慧的婚事,就不怕她有样学样,也动些手脚?王氏对她圣母的程度未免也太高估了。 因此安安静静地守过徐明兰的头七,屋里的丫头婆子们也都跟着徐明薇一般,穿了素衣戴孝茹素。傅恒要在外头走动,倒是不好触了别人家的霉头,只戴了块素白的帕子在身上表心意。小夫妻两个夜间也都安生歇了,不再行那要水之事,把傅恒素得只差个光头,就能上寿山寺去出家做和尚了。还在他这些日子也忙,前头有妹子的婚事要料理,后头又有贺兰家来信叫他做文章,好引荐了给大儒韩喜元过眼品评。只忙得傅恒恨不得能生出三头六臂来,倒也不惦记肉味了。 第177章 疑有孕明薇请医(上) 等到十月中,傅宁慧一袭红妆,一顶花轿,悠悠地抬去了秦家,傅家才总算清闲下来。徐明薇既然要守孝,两处都去不得喝喜酒,只让婉容婉柔分别送了贺礼去。傅宁慧的她是照着礼单回的,独杨瑾希的是亲自挑的,好补上不能亲至的祝福。 傅宁慧这出了门,王氏倒时常长吁短叹起来,这儿女都是前世的债,在家的时候嫌她怨她,这真不在家了,却生出百样好来。徐明薇去过几次,听王氏回忆起往昔来,一样的话反复说上四五回,她耳朵几乎都要听出老茧,不由疑心王氏这是不是有了老年痴呆的症状。 既是为着她好,也是为着自己好,徐明薇听过几回忆往昔,找了个机会又撺掇着王氏抹起牌来。喊来同样喜牌的焦氏和梅氏,只两个半日打下来,王氏这忆往昔的习惯就改过来了,果真还是闲出来的毛病! 王氏算着日子,徐明薇这一个月的孝也差不多要守完了,找了一日便将家里的账本,钥匙,银钱都与她交割清楚了。往后这家里的花用,就算是正式交到了她手里,直把詹氏和焦氏看得眼红不已。前者是暗恨自己被婆母折腾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结果什么都没捞着,反而是后来的大嫂轻轻松松地截了管家的事;后者是眼馋管家的油水,只恨王氏不顾这么些年的妯娌情,从不把管家的手往他们这头松一松。公中也有该他们的一份,这么多年,除了该得的份例,她是一个油星儿都没见着,倒还不如分了家,各自过活的好。 但不管傅家各人是怎么想的,送上门来的 银子,徐明薇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不过五日,就将傅家的田产,铺子都打理得清清楚楚,原本想着傅家不过是武将起家的,也只有三代光景,底子比起徐家来,不至于丰厚到哪里去。等理出了清单,徐明薇大为吃惊。单说铺子,年进千金的就不下十处,京外的庄子田地也置了百亩之多,再加上钱庄上的银票,竟也是个富贵人家。 晚间等傅恒回了家来,徐明薇把这话同他说了,惹得傅恒一阵好笑。 “咱家自爷爷那一辈起就有不好铺张浪费的家训,倒让你觉着寒酸了,料不到家里还有这么些产业吧?” 徐明薇脸上一红,原本还真觉得自己是低嫁了的。不是说傅家有多穷,而是比起徐家来,傅家在衣食住行上都没那样讲究罢了,因此让她生出一种错觉来,只道傅家只是个中产人家,傅宏博也是个清官。 “你忘了咱爷爷前头是怎么发家的?那可是跟着太祖一起打进京城来的。光是抄家得来的东西,就不够抬的了。”傅恒低声凑到她耳畔,又说道,“小时候听我爷爷说,家里还有几箱子从宫库里头抢的好东西,不好脱手,只埋在了别处,等传家的时候才说与下一个家主说呢。这话你可仔细点听着便好,别往外头说了,就是你娘,都说不得。” 徐明薇心想,我娘才看不上你那点东西呢,面上也只点头应道,“我知道厉害的。如此说来,二房和三房的应该是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吧?” 傅恒笑道,“家中三房都住在一处,也没分家的二话,知不知道又有什么打紧的。” 徐 明薇说道,“我看倒不一定,这些日子我听家里的动静,二婶婶似乎正鼓动着三婶婶一块儿提分家的话哩。” 傅恒听着便是一愣,问道,“你哪儿听来的风声?” “这个你别管,家里头这么多人,总有人要偷偷说了话的。原本也不想说与你听,今天既然提到这事了,也早些叫你知道,趁着时候跟爹透个话头,免得以后真提出来,一时没个准备。” 傅恒冷声道,“好吃好喝地供着,家中使的银子也多半是我爹爹赚下的,她们是还有什么不足的,竟眼巴巴地盼着要分家了。” 徐明薇听了便笑,前头还说家底好多是爷爷打下的,这会儿说分家,倒成了傅宏博赚下的了。但仔细一想,傅恒之所以会这般想,也不无道理。谁让傅宏博这一辈的,只有他一个人是官身,有所进项的呢。傅家老太爷先前打下多少家业已然是算不清楚,但这么多年经营它到如今这样规模的,却是靠了傅宏博和王氏。 “人心总是不平的,左右都还是没发生的事情,你又何苦为这个动气。”徐明薇劝了一句,想起前头傅宁慧婚后没回门的事情来,问道,“不说这个了,前头我忙着替兰姐姐抄心经,倒忘记问你一句,成婚三日本该回门的,怎地不见她来?还是我深居院里,没碰见了?” 傅恒叹道,“你说起这个,她也是自取。许是之前禁足日子久了,身子懒怠,那一日出嫁折腾过,病了好些日子不见好转,只使了人来报了病情,说是等养好了身子,再行上门之事。前两天我还去看过一回,病恹恹的,却还 不至于起不了身的模样。想来还在怪念我们,才托病不肯回门来瞧。我怕娘听了伤心,因此一直瞒着不曾和她说了实话。你明日见了娘,也需记得别吐露了。” 徐明薇叹了口气,说道,“宁慧性子这样倔,唯有自苦罢了,又是何苦来哉!” 傅恒摸摸她的发顶,“她自小就是这样个性子,撞了南墙,撞痛了,死心了,才知道回转。你也别理会她,过往她得罪你许多,也是你大量,才不好同她计较了,我心里都念着你的好呢。” 往后到十一月底,天气越发冷了,仍不见傅宁慧回门来见。王氏自己猜出了些由头,渐渐也死了心。众人都怕惹她伤心,也不提在她面前提傅宁慧的名字,倒像是从没有过这人似的。 徐明薇到了年底也忙碌起来,一日回神,忽地想起自己好像自九月份换洗过一次,之后就不曾有过了。心里便是一个咯噔,连忙叫了婉容来。两人一合计,才想起因九月到十月中戴孝,禁**,外务又多,那避子汤竟是一回也没熬过,出了孝的几回倒是记得熬了。徐明薇一回想就知道坏事,兰姐姐发动那一日,傅恒不就是在她屋里待了大半日嘛! 这要是真有了孩子还不可怕,可怕的是,后头两人不知道还在三月的禁忌里头,徐明薇还喝了十来碗的避子汤!这万一肚里的孩子有个什么差池,生下个不全的,可如何是好! 婉容这会儿也是急了,说道,“奴这就去请了大夫来瞧瞧!” 徐明薇还沉得住气,嘱咐道,“请了人,只先往房先生那儿去问脉,都得了,再往我这儿 来。你记得请原来家里一直替房先生看病的那个胡大夫,嘴巴牢靠,真有什么,他也不会往外头说嘴去。” 婉容稍定下心,点头应道,“奴省得的。那奴这便去了,奶奶在家可不要再大走大动,好生坐着等了才是。” 徐明薇听了莫名想笑,原本不知道这事的时候,还不是天天风风火火地来去。这会儿再娇惯,又怎么来得及。她烦恼的倒是另外一件事,要是傅恒知道了她过后有喝避子汤的话……是了,他自己上回从兰姐姐家回来,有亲口承诺过,叫她再缓一缓要孩子的,自己也不算是私做主张。 话虽然是这么说,徐明薇到底是心里揣了事情,在屋里就是各种坐不住,烦躁得很。雪团和饭团原本在院子里晒太阳,听见她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一大一小两个团子便跳到窗台上来,都歪着脑袋看她的动静。 徐明薇先还没注意到,一回头看见两个白雪团子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手一个揉了脑袋,恼得两只猫儿都背过了身子不愿搭理她。 傅恒回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笑道,“你又怎么它们了?” “小东西,气性大,才摸了几下脑袋就不愿意了。”徐明薇回道,心想他这回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又试探道,“你今天怎地这么早就回来了?” 傅恒脱了外袍,接过她递来的家居软袍自己换上,一边说道,“宁伯候府上出了急事,原来说好的局就做不成了,大家也没了心情,天色又冷,就早早各自归家。” 徐明薇心里一动,问道,“可是杨柳居士?” 第178章 疑有孕明薇请医(下) 傅恒楞了一下,才说道,“倒忘记你那大嫂是宁伯候府上的。听音儿像是杨柳居士有什么不好,当时也没留心听,但看三哥的神情,只怕是好不了。估计也就是这阵子的事情了。” 徐明薇闻言便是一声叹息,“也不知道那宁伯府上是个什么规矩,我那大嫂一心一意上门探望生母,回回都给拦了不让进。若真是年前就去了,只怕大嫂要受不住。” “这事恐怕也怪不得别人,杨柳居士那样的性子,最不耐烦俗世规矩,连儿女亲情都是十分淡薄的。”傅恒说道。 徐明薇叹道,“这便是有情人碰上了无心人,也只有受着的份儿了。” 她估摸着一会儿婉容回来,也避不开傅恒,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事儿跟他明说了。 “怎地这样糊涂,连着自己换洗都记不清楚了。”傅恒甫一出口,倒想起她这些日子是为着什么才忙碌忘记的,一时又悔。再看清徐明薇眼里的担忧和自责,越发觉着不该,连忙温言安慰道,“或许只是累着了,你也别想得太多,等大夫来看过,是好是坏,也总有个法子不是?” 这事在傅恒眼里倒没她想得那样厉害,既然这些日子她都是好好的,没病没痛,就算真有了孩子,也该是稳稳妥妥,没什么差错的。 听他这样说,徐明薇心暂且安下一半来,淡笑道,“你说的对,我算是自己吓自己。” 一时婉容请了大夫回来,见傅恒也在家,心里唬得一跳,好在她看清楚了徐明薇的眼色,才镇定道,“奶奶,大夫请来了。是在这儿看,还是到外间看?” 傅恒替她回了,说道,“在外间看就行。婉容你叫外头屋里伺候的都 撤了,一会儿叫进了再进。” 这就是要替徐明薇一并瞒了的意思了。 婉容心下敞亮,应声退到外间,和碧桃她们一块儿都撤到了院子里去候着。也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碧桃她们还不知道里头是出了什么事情,彼此交耳说笑,脸上皆是一副轻松神色。但婉容不同,她是知道里头明细的,分明担心得不行,还得勉强做了平静模样,生怕有哪个心眼细的看出什么来。只觉得站在外头的每一须臾都是煎熬,如置身火上,内外皆焦罢了。 终于,随着房门吱呀一声地开了,傅恒满脸是笑地送了胡大夫出来,婉容心底绷着的一条弦才松了下来。男主子能有这样的脸色,想必她家奶奶是个有福报的。只是喜不是忧罢。 “婉容,另外再拿五两银子,拿红纸包了与胡大夫拿去。”傅恒见她走来,朗声笑道。 婉柔好奇朝她看来,这大夫来得突然,五两赏银也是给个没头没尾的,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婉容只做不知,笑着应了,客客气气地送了胡大夫出门。再回转进了院子,只见到处都是欢喜的笑脸,便知道屋里的事情已经透露了出来。 “好个心沉的丫头,竟连我们都瞒着没说,奶奶有喜这样的好事,怎地都不与我们吐露一声!”婉柔见了她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通抱怨,婉容也只是笑笑,她哪里晓得下午那一回的骤上骤下,看见傅恒忽然在家的时候,她险些吓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幸好什么事都没有,幸好那孩子还好好的! “却还有脸说我,奶奶换洗的素来都是你在管的,都两个月没有了,你也不说,还是奶奶自己想起来,才记起这样一桩 事来!”婉容一时想起前事,责怪道。 婉柔尴尬地咳了一声,没甚底气地辩解道,“姐姐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一天到晚有多少针头线脑的事情要忙,连吃饭喝水的功夫都是挤出来的哩。这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的,一时半会儿有想不起来的,也是常有的事情……说到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咱们屋里自从青秧走了之后,这都多久了,快有五个月了吧?还不见补了人上来。本来咱们屋里的人就少,往后只怕不比这会儿清闲些,还是要及早让奶奶选了人手,添补上来才是。” 婉容横她一眼,笑道,“别盘算着人都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似的。还不是为着人少了活儿干多了,月钱却没涨么。信不信我让奶奶涨你一两的月钱,以后也不添人,你定是肯的。” 婉柔被她说中心思,也不恼,乜了她一眼说道,“做多少活,要多少工钱,难道有错?我倒是希望能多挣些呢,但看咱们屋里如今这光景,只怕有命赚了没命花。昨天替奶奶对那账本,我的老天,早知道还不如没学了算术,也不晓得认字,到这会儿我脑仁儿还疼得厉害,眼睛也都不似我自己的了,看什么都是双影的。” 婉容正要说什么,不提防傅恒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了,将她们的说话声从头听到脚,冷不丁地插嘴道,“咱们院子里缺人竟缺成了这样?你们怎地也不早些说了?” 婉容瞪了婉柔一眼,连忙躬身行了个礼,说道,“爷别听这小蹄子乱说,她这是懒出来的毛病,叫做些活儿就喊上了。家里缺不缺人,奶奶心里自然有数。” 婉柔被她编排成这样,也是一声都不敢吭,背地里议 论还叫主子给听见了,这往哪家儿去都是没个礼数的。 傅恒听了仍是皱眉,挥手道,“你们去厨房看看晚上做了什么吃的,叫徐婆子再上个鸡汤,往后多注意避着些寒凉的,只上温补的吃食。再有就是从今日起,厨房的火不能断,随时都要防着屋里有要叫做吃的,月钱在以往的份例上再加一两。也问问徐婆子,要不要往厨房里添人的,若是不够人手,只管来说。” 婉容和婉柔皆点头应了,连忙往厨房去,一时将傅恒的意思都交代清楚了,婉柔才后怕地拍了胸脯道,“这走路都跟猫儿似的没个声响,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险些给他吓出魂来。” 婉容淡声道,“还不长记性,快别说了,回去交了差事才是紧要。” 婉柔吐吐舌头,与她一前一后回了院子,但见立在屋外的莒南朝她们摇了摇头,便知道这会儿里头还不方便,这才笑着避了。 其实里头的两人并没做什么出格的,傅恒也只是揽了徐明薇轻轻抱着,摸了肚子说话而已。 “原本没想着这样早就要孩子,如今真有了,心里却是欢喜的很。也亏得你底子好,没把他给折腾掉了。你说咱们是明早再跟娘说,还是今天晚上就透了消息过去?” 徐明薇被他揉肚子揉得有些昏昏欲睡,打了个哈欠,才笑道,“都随你。这不知道的时候还不觉着,一晓得有他了,人倒娇贵起来,这会儿就困得不行。你让我先睡一会儿,到晚饭了再叫我。” 傅恒哪有不肯的,只怕她睡不够罢了,连忙要搀了她回屋去睡,那模样险些把徐明薇给笑醒了。 “我这只是怀了个孩子,肚子都还不显呢,你 这会儿就紧张成这样子,等日后肚子跟西瓜一样大,你还不得恨不得替我捧着去?” 傅恒脸上一热,却是正色道,“好歹是咱们第一个孩子,稀罕些又有什么稀奇的。你好生睡着,等饭点了我再喊你便是。” 一时看着她睡安稳了,才踌躇满志状出了来,不知道的还当他是考中了春闱似的,却是往王氏院子里去报喜去了。 王氏本来就端着心火,一直拿眼盯着徐明薇的肚子等动静。这嫁进门都快一年了,前头虽然是等她及笄又废了些时候,但想着怎么样也该在年前怀上一个,却怎么也不见动静。要不是傅恒因着九月底徐明兰难产而死的事情,和她提过几回要晚些要孩子的话头,王氏险些都要按耐不住,当面催了徐明薇了。 话虽然是自个儿子提的,王氏难免过了又疑心,是不是徐明薇背地里教唆了傅恒来说这话的。生个孩子,多大的事情,是个女的都能,倒显得她特别娇贵,也是够矫情的。王氏心里早有些苗头,加上詹氏和焦氏这些日子也明里暗里说了徐明薇的闲话,在这上头对徐明薇是越发不满起来。 只等着年过了,再怀不上就要当面刺了她,不想傅恒这日喜气洋洋地来,竟告诉她这样一个好消息,把王氏给高兴的,连着要胡的牌都顾不上了,一下子起来从座中跳起,喜道,“你媳妇这会儿在哪里?大夫可看过了,怎么说的,是有多少日子了?” 詹氏脸上便是一阵青白,她和傅铭成婚也有两年了,连个石头蛋都没生出来。这也是王氏一直苛责她,詹氏从不敢真的忤逆婆母的主因。谁让她肚子里没货,没有跟婆母对着干的底气呢。 第179章 意难平举案齐眉 连着焦氏脸上也是不好看。原本她就不满徐明薇管家管得太快了,分明是新嫁娘,来家还不满一年,就接手了这样一个大摊子。如今再有了孩子,只怕她在傅家扎根越来越深,日后更不好对付。 梅氏这会儿却笑道,“嫂嫂好急的心思。你看把恒哥儿给喘的,想必是一路跑来的。您也容他歇歇,给口水喝,等气平了再回话也不迟。” 王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喊了茶水,说道,“瞧我,连这个都没瞧出来。” 梅氏捂嘴笑道,“人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到嫂嫂这儿,却成了有了儿媳妇就忘了儿子,倒叫我们瞧一回西洋镜。” 焦氏回过神来,附和道,“可不是呢,这进门都大半年了,好不容易怀上一个,也难怪嫂嫂这样高兴。” 这话说的,听着像是好话,细究起来却是说徐明薇身子有多不好,多难怀上似的。原本要是没有听徐明薇说,不知道二房的存了分家的心思的话,傅恒只怕也难听出焦氏这话背后的声儿来。这话儿既然听明白了,自然是要还回去的,因而也浅浅笑道,“孩子这事也全是看父母缘分。我前头还说要慢些时候再定这事儿,不想明薇这肚子实在争气,偷偷地已经怀上了。这缘分来了,果真挡也挡不住,婶婶您说是不是?” 焦氏教他话音一堵,也没了声儿,正心气不平的时候,忽地听到梅氏问道,“恒哥儿,你娘前头问你的话,你还没答了呢?你媳妇这肚子想必时日也不长,如今却是帮你娘在管着家,只怕家里事多,勉强也只是伤神。嫂嫂,您看,这管家的事,恐怕还得您再接了回来哩。” 焦氏心眼一动,原来三 房的也不是全没心思嘛,竟是在这儿等着了。便是掩嘴一笑,假意惋惜道,“可不是!好不容易得了帮手,谁成想这母子缘分来得这样巧。只可惜我们妯娌几个素来都是蠢笨的,平日里就帮手不上,不然也好替嫂嫂分了忧。” 梅氏淡淡看她一眼,缓声道,“先前有明薇这孩子管着家,又是个能干的,里里外外,没有一样做不好。我们这些个妯娌,有谁不羡慕嫂嫂的?但看嫂嫂这两个月的气色便知,是享足了儿媳妇的福的。如今这孩子眼看着是忙不过来了,我也实在是不忍心见了嫂嫂您又往里头折腾,把这些个日子养出来的精神又给耗尽了。平日里咱们受着兄嫂照顾已是良多,虽是自知蠢笨,但再不济,也少不得硬着头皮存心回报一二。嫂嫂您冷眼看着,但有什么要我们妯娌几个伸了手的,只管吩咐了便是。” 王氏全没想到这样一出,教梅氏这一番话给说得愣神,倒是傅恒先反应了过来,回道,“侄儿在这先谢了婶婶的好意。咱们这些做小辈的,本该从小事处尽了孝道。若是还为着份内的事情,绕了长辈们的清净,才是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不是,倒叫侄儿惶恐了。” 说完不等梅氏和焦氏反应,傅恒又对着王氏说道,“娘,儿子屋里过些日子还要再添些人手,多出的月钱就从我的份例上扣,不走公众的帐,这会儿先与您说一声,省得日后忙起来又忘了。” 王氏说道,“你那几个银子,往外行走都不够花使的,多的人也不用你的,就记娘的份例上。儿女孝顺,便是多花些银钱,心里也是痛快的,你们说是不是?” 最后一句却是对着 梅氏和焦氏说的。梅氏浅浅一笑,焦氏面皮微紧,都点头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王氏满意地回头朝傅恒说道,“好了,你也别杵在这儿了。你媳妇儿这刚有了肚子,回去该忙乎什么就忙乎什么,有缺什么短什么的也尽管来要。就算娘这儿没有,寻也给娘这宝贝金孙给寻来。” 詹氏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冷哼一声,心道,什么宝贝金孙,这会儿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哩。但看十月胎满,那徐明薇能生出个什么东西来! 傅恒得了王氏的话,一时喜滋滋地去了。路上便想,这人心隔肚皮,果然不错。以前看着三房是一家亲,如今还只是怀了个孩子,二房和三房就已经在利字上转开了脑筋,越发觉着徐明薇说得有道理,的确是该早些和他爹透个话头,也好早些做了防备。 回了院子,婉容和婉柔她们都在暖炕上做着活儿,傅恒一眼看过去还以为她们在绣帕子什么的,说道,“你们这成天地绣帕子打络子,哪里有用得完的一天!你们奶奶可还在睡?” 婉柔轻声道,“刚刚进去看过一回,是还睡着呢,奴们就没敢吵了奶奶。爷这回可是看错眼了,您再瞧瞧,奴们手里做的是什么?” 傅恒凑近了一看,原来真不是什么帕子,却是已经在做孩子的小衣裳了。那样小小的一件……傅恒不由得心中一暖,连脸色都柔和了许多。 “难为你们两个想到了前头。怎地我看这料子倒不像是新的?是家里没好料子了么?”傅恒打量婉容手上的布头,分明是七八成新的模样,疑惑道。 “爷有所不知,这刚出生的孩子皮肉再娇嫩不过,穿新料子做的衣裳 ,没得磨坏了。奴们这还是翻了奶奶的里衣,才得的软和旧料子。毕竟是奶奶穿过的,上头有她的味道,将来小主子穿了真真正好,又舒服又安心哩。”婉容慢声说道,嘴角浅浅含着笑。她对这孩子的到来,内心的欢喜不比两个正经爹娘来得少些。 傅恒原不知道孩子的小衣还有这么多讲究,点头道,“也是你们心细,这袖子怎地又是这样短?” 婉柔噗呲一声笑道,“爷,您忘啦?按照月份算,奶奶要到六七月才生,可不是天正热的时候?” 傅恒教她一提醒,倒想起一桩事情来,正了颜色嘱咐道,“往后与人说起日子来,都只说你们奶奶是九月中的时候有的身子,免得遭人背后议论了。” 婉容和婉柔都是一点就通的主儿,一下子就听明白了是防着以后有人拿守轻孝期间怀孕的把柄来说事。事实上徐明薇也的确是在轻孝之前就有了身子,可惜日子粘在同一天,难保有心人会在这上头来做文章。因此按照傅恒所说,直接把怀孕日期提前到月中的时候就正好。妇人生产,早几天或晚几天发动都是极正常的。 因而两人都点头应道,“奴记住了。” 傅恒满意地点点头,自己打了帘子往里屋进去。室内窗子都是掩了的,阴暗昏沉。傅恒眼睛适应了一阵,才看清楚床上躺着的人,正背对着他睡着,身子随着轻慢的呼吸微微起伏。他只是这样静静瞧着,心中便莫名生出满满的欢喜,连动作都忘了。 徐明薇这时似有所感,慢慢翻过身来,隐约瞧见床前有人,险些吓了一跳。等看清楚了是傅恒,才安下心来,柔声问道,“是晚饭时候了?” 傅恒摇头,声音显得格外温柔,轻轻抚着她的脸说道,“日头还早,你再睡会儿,我就在这儿陪着你。婉容她们这会儿在外头给咱们孩子做小衣哩,还是拿了你的里衣改的,那么小小的一件,还没我的手掌大小。” 徐明薇笑道,“怎会还没你手掌大小,又不是生的猴儿。” 她笑得那样柔美,傅恒一时心神驰荡,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那么软,那么甜……他恨不能将她给吞下肚去,手上的力气不免就大了些。 徐明薇艰难地推了推他,勉强开口提醒道,“孩子,小心孩子。” 傅恒这时才想起她这会儿情况特殊,连忙从她身上翻下来,好不容易平息下翻滚的杂念,苦笑道,“原先只忙着欢喜,倒忘记还有这一茬。孩子果然是生来讨债的。” 徐明薇噗嗤一笑,推他道,“你还是起来吧,省得一会儿又来折腾我。” 她只字不提后院的青梅和樱桃,也不提贺兰氏给她陪嫁来的两个**丫头姚岚和璃虹。从她知道自己可能怀孕了的那一刻起,徐明薇心底就无比清楚,傅恒总会有找别人的一天。她如今也只不过是一只一头扎在沙子里的鸵鸟,看不见,听不见,就能自欺欺人,当做什么都不会发生。 傅恒不知她这会儿心底已经转过许多念头,轻笑了一声,说道,“你也别忙着推我走,却也是累了要躺着歇一会儿。” 说着,一手轻轻揽在了她腰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的肚子,竟真的睡得沉了。 徐明薇往后靠在他身上,听着他绵长低沉的呼吸声,良久,才吐出一声悠悠长叹。 过日子大抵便是这样。纵使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罢! 第180章 好娘亲雪中送炭(上) 这日小两口一直睡到快入夜了才醒,好在屋里伺候的都已经有了经验,也不来叫,只吩咐厨房留了火,等人起来洗漱了,才真正下锅料理起来。如此等傅恒和徐明薇两个出了屋子,饭菜也正好得了,仍是热腾腾的,不至于反复热得没了滋味。 傅恒在饭桌上,将下午在王氏院子里的事情都与徐明薇说了,“当时在娘那儿有二婶婶和三婶婶拿话递着,我也来不及与你商量。你看你这身子,往后只会越发沉重,可管得动?” 徐明薇说道,“婉容她们如今也做得事情,还有老赖家的在边上帮衬着,她一个人就能抵得上两三个好手,倒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只是咱们屋里该另外添些人手,既然你已经同娘打过招呼了,我明天就叫了人牙儿,挑几个称心的。这不忙的时候还不觉得,你看看咱们屋里的这几个丫头,脸都瘦了一圈,也是可怜见的。” 傅恒点头说道,“都依你的,要多少银钱,也都随你自己取用。用着不够了你再同我说。” 如今整个傅家的银子都在她兜里,的确是随她取用。但听傅恒有这样一句,徐明薇心底还是高兴的。一时两人吃完晚饭,外头天寒地冻的也没什么好逛,只窝在床上打了一会儿花牌。傅恒将手里的糖炒栗子都故意输尽了,吵吵闹闹地剥壳全喂了她吃。因着白天睡过走了困,两人直闹到下半夜,还是婉容举了灯来劝了三回,才肯歇下了。 到第二天果然起晚了。等徐明薇梳妆妥当,用过不知该叫早饭还是午饭的一顿,老赖家的才上前来说道,“奶奶,太太那边送了人来,已经等了一上午,您 看您这会儿可有空见见?” 徐明薇奇道,“怎地这么快就通了消息?” 话一出口,她便猜着是老赖家的通报了消息与贺兰氏知道,原本她还打算今天使了人去说的。 老赖家的见她眼神扫过来,心里莫名一阵心虚,下意识地就低了头。 知道她是个信得过的,徐明薇倒没跟她多计较,只问道,“人现在在何处?” “就在外头等着呢,老奴这就带了进来?”老赖家的这回可不敢再自作主张了,恭敬问道。 徐明薇点点头,一时便见着三个婆子打扮的进了来,见面便是规规矩矩的一声问好,“奴给奶奶请安了。” 徐明薇打量着三人的穿着打扮,料子都是簇新的,显是新做的衣裳。头上手上戴的也全是实心的银子,不是一般仆妇能戴得起的,心里便要几分明了。客气道,“三位婶婶无需多礼。早上起得晚了,倒叫你们好等。” 这三个管事婆子原本都是贺兰氏放在铺子上的,这回是晓得徐明薇有用,特意请了送了来。眼巴巴地白等了一个上午,三人还只当是小主子自忖年幼资浅,怕震慑不住她们三个才故意使了这招软刀子。后头听了老赖家的解释,这会儿又得了小主子温言软语,才知是误会了。 一时一一上前来见了主家。原来高个些的姓吴,胖些的那个姓江,最瘦的姓许,三个原本就是在铺子上做事的,看账算钱全是好手。 “奶奶这些日子伤不得神,那些个杂务就全交于咱们几个婆子身上,但有做不好的,再来拿婆子们问事。”吴婆子开口笑道,三人里头,显然她是更得贺兰氏看重的,隐隐露出几分领头的 意思。 徐明薇点头笑道,“有你们在,我自然放心。赖家婶婶,几位的住处可安排下了?等安顿好了,你带她们在家里转转,也熟悉下地方。” 老赖家的应声带了人下去。徐明薇还当就这么三个人了,不料等她们走了,婉容却又领进来一个。 “奶奶,这位金娘子是太太特地送了来,说是只照管您一年,到了日子,还要把人放了回家,好让她们一家子团聚的。”婉容掩嘴笑道,心想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倒像是还怕她们会硬扣了人不放似的。 徐明薇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了底下站着的人,模样并不十分出众,只是个清清爽爽的小家碧玉,但看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便是中产人家的姑娘也做得。 “金娘子是哪里人?又会些什么?” 知道徐明薇打量够了,那金娘子才抬起秀气的眉眼,轻声说道,“奴是江浙籍贯,十岁上随母来的京城。若是别的也不大会,唯一能教太太看得上眼的,也就这一手调理的功夫了。太太生您那会儿就是奴的娘亲伺候的。” 原来贺兰氏之前提过的人就是她啊。徐明薇脸上露出个浅笑,问道,“那这回怎地没送了你娘来?” 金娘子不亢不卑,淡声回道,“年前一场秋寒,人老了禁不住,吃了两个月药,后头还是去了。” 徐明薇听她回了两次话,心里大概摸到了她的脾气,说道,“那你在京里还有什么亲人吗?” 金娘子抬头又看她一眼,回答道,“夫家姓金,是个做药材生意的,大半年都在外头跑货,甚少回家。奴在您这儿听着差遣,除了月尾要回去一趟,节气上也不需要放了假 。” 这倒稀奇。丈夫在外头跑货好容易回家一趟,金娘子竟然也不用休了假回家与他团圆吗?徐明薇忍了好奇没问,嘱咐了婉容一句,既然是要贴身伺候了她的,少不得要和婉容婉容她们一块儿挤着住了。 婉容笑道,“奶奶自管放心,奴一定好生安排了金娘子,定不教她受了委屈。” 临了要跟着婉容去了住处的时候,金娘子忽地转过身来,凉声说道,“奶奶,敢问这院子里饮食是哪位婶婶在料理的,少不得还要带奴先去见了,往后这吃食上都要格外注意了。” 徐明薇一时又想起徐明兰来,要是当初凉氏对她有贺兰氏对自己这般上心,恐怕结局又会不一样些,叹息道,“婉容,等安顿好了,就带金娘子去徐婆子那儿,就说是我的意思,让她听了金娘子的吩咐。” 婉容应了一声,笑着带了金娘子下去。莒南在边上看得真切,心想好一个冷面娘子,要不是知道她是太太送来的,还真让人觉着是哪个不怀好意的送来要害奶奶的哩。从头到尾就没见她露过一个笑脸,冷冰冰的,一双眼睛看人也不知道避讳,就那样直直地往人身上射来,刚刚被她扫到一眼,莒南后背就是一个激灵,仿佛被冰块给冻了一下似的。 这会儿见人都走远了,莒南才凑到徐明薇边上,迟疑道,“奶奶您不再查查那金娘子的底细?奴刚刚看她眼睛,都觉着后怕哩。” 徐明薇笑着摇摇头,说道,“并不是会笑的就是好人,不会笑的就是坏人。她眼睛很清澈,又是我娘送来的,不会有错。你要是不放心,闲下来也好去打听打听,但别什么都还没 打听到,就叫人知道了。” 莒南心想,就她这样的地头蛇,还能打听不到消息?倒被激出几分好奇心来,打定了主意等和威宝换了岗,她就去打听这金娘子的底细去。 贺兰氏送来的这四个人就此在傅家住下来。徐明薇这天下午又叫了人牙子来,挑了两个看着干净老实的。那牙婆也知道这回要的是能做事情的,因此没有讨巧送了那些个皮相好的,倒省了她不少力气,因此并没和那牙婆砍价,最后以五两一个的价钱买了她们的死契。 新买的人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徐明薇就把这两个新人交给了老赖家的调理,教得能用了再放回到院子里。两个丫头都是京郊农户家的,这两年地里收成不好,倒有不少卖儿卖女的。 就五两一个的价格,老赖家的还嫌买贵了,“这样的世道,还一还价还能杀下一二两来,奶奶就是太心慈了些。” 碧桃在一旁听了,回了一句道,“奶奶若是不心慈,也就不是如今这个奶奶了。” 这话说得绕口,婉容等人听了却是明白她的意思,皆是一笑。婉容说道,“奶奶又何尝不晓得外头世道艰难,不过这一二两银子对奶奶来说,不过是松松手指缝的事儿,对那牙婆底下的丫头们,却是极不一样。奶奶要是计较这些,也不用好吃好喝地养着咱们这些人,该多少月钱就多少月钱打发了便是。婶婶你冷眼瞧瞧,进了咱们院子的人,可还有想出去的?巴不得能做到老,不被赶了出去哩。” 老赖家的闻言也是一笑,叹道,“这话说的也真。就老太婆来了这么些日子,说句诛心的话,也不想回太太那儿去了哩。” 第181章 好娘亲雪中送炭(下)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婉柔嗔道,“您老也就这会儿哄着咱们说笑,太太要是一招手,您指不定溜得有多快哩。” 新来的两个小丫头在边上啃着白面馒头,眼睛也不敢乱瞧,只低头认真听了众人的说笑声,心里越发安稳。 她们在被牙婆带来傅家之前就听牙婆说过,这家的奶奶是个心善的。徐明薇挑人的时候她们并不敢盯着她瞧,依稀只觉得傅家奶奶是个美人儿,声音也好听极了。等真被她给挑中了,两个小丫头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会儿手里真真切切地啃上了白面馒头,她们才晓得竟不是做梦哩!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做事,不被人给撵了赶了才好。 徐明薇给两个新来的取了名字,一个叫梦婷,一个叫梦央。等傅恒回了家,她将家里新添的人手都与他说了一遍,免得打了照面都不知哪个是哪个。傅恒只过了遍耳朵,并不在意,反而笑着搂了她的腰,问道,“这一天在家,你就做了这些?吃了些什么,他有没有闹你?” 原先隔得远,她没闻出他身上的酒肉味道来,一时闻到了,便是一阵恶心的干呕,可把傅恒吓了一跳,连忙往外叫人。 徐明薇拉住他摇头说道,“不要紧的,就是正常孕吐。你离我远些就行了。你这一身的味道,又是上哪家馆子去了?” 傅恒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笑道,“天元他们做东请吃饭,也是许久没聚过了,倒忘记使人回来说一声。你放心,我一滴酒都没沾。他们几个你也是知道的,回回不喝到醉是不肯歇,到最后就我一个清醒的,这身酒味大概就是帮着搀扶的时候沾上的吧。” 孕期,晚归,谎言…… 她好像头上要戴点绿了。徐明薇吸口气,放过这个话题,说道,“转眼小郡主也要满百日了吧?你回头看看汲古阁有什么稀奇的宝石,替我留意一二,到时候镶个长命锁,省得临到要用的时候寻不及。” 傅恒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自然应道,“明日就替你看看去。你这晚饭还没吃吧?我虽是外头吃过了,也陪你用一点儿。” 徐明薇便让婉容传了晚饭。不想,随饭菜送上来的还有两碗芝麻糊,不过三四口的分量,浅浅盖过碗底而已。 傅恒不解道,“点心怎么还先送上来了?” 婉容笑着解释道,“这是金娘子吩咐做的,叫奶奶饭前先吃点垫垫肚子。却不是单单用芝麻磨的,里头还加了核桃之类的果子,金娘子说怀孩子的多吃这个,以后孩子生下来可聪明呢。” 傅恒笑道,“那我这一碗又是作何解释?也是给我补脑子的?” 徐明薇听了便忍不住笑,说道,“原来你也晓得自己要补补脑子。” 傅恒见她高兴,也不计较她在言语上占了自己已回便宜,真端起碗来把芝麻核桃糊给吃了。 “别说,还真挺香的。你也快些吃,一会儿仔细冷了伤胃。” 徐明薇便低头把自己那一碗吃了,也不知道金娘子在里头加了哪些坚果,又香又滑,要磨成这样细腻,倒是狠费了一番功夫的。 婉容见她吃完了芝麻糊,浅浅地打了半碗米饭给她,一时伺候了汤水,徐明薇接过饭碗也不问,安静地吃着。倒是傅恒挑了眉毛,不满道,“这是喂猫呢,才这么些怎么够?” 婉容就等着他发难,正色道,“爷别瞧就小半碗饭,却不是只吃这么三顿的,到了时辰还有新 鲜果子和点心,一天下来绝对饿不着奶奶的。” 徐明薇一瞧桌上的菜色就知道金娘子是有几分真功夫的。头前那碗芝麻糊补铁,热炒的甜椒鸡肉丁是补蛋白质和膳食纤维的,木耳菜豆拌虾仁补叶酸和钙……贺兰氏说金娘子擅调理孕妇身子,果然名不虚传。便笑着朝傅恒说道,“嘴长在我自己身上,又不是木头雕的,饿了难不成还不知道自己找吃的?” 傅恒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歇了心思。夫妻两个用过晚饭,在屋里走动几步活动开身子,到时辰了才挤到床上看书,互不干扰,倒也各自得趣。 晚间婉容又来送过一回糖水,却是红米栗子粥,熬得极香浓,顶上一层米油飘着,闻着就是胃口大开。徐明薇原本并不觉着饿,这会儿见着了也生出几分食欲来,小半碗下去,整个肚子都暖暖的,倒觉着困了。 傅恒喝着那粥也是舒服。他原本就是在外头吃了一天的馆子,都是油水大的东西,油腻的很。回家来又教冷风一吹,要不是自小就底子深厚,指不定回头就要病了。因而这会儿才对那新来的金娘子服气了些,说道,“娘果然没推荐错人,倒是有些手段的。” 徐明薇笑着打了个哈欠,不一时便倒头睡去。傅恒摸摸她头发,心道,果然是无事身轻,哪里像他。 他眸色微暗,起身吹熄了蜡烛,在徐明薇身边躺下,辗转了几回,却是毫无睡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的人因为怕冷,又缩到他怀里来。傅恒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属于她的馨香味道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袭来,萦绕在他鼻间心上,渐渐地,竟也睡了去,一觉到天明。 有了贺兰氏送来的几个 帮手,加上老赖家的和婉容婉柔三个,并没有多少杂事真要摊到徐明薇跟前来处置了的。两个新丫头,梦婷和梦央,本来就是老实人家出来的,做惯了农活,跟着碧桃值起班来,倒也像模似样的。临近年关,焦氏本来还在等着徐明薇管家出些什么差错的。不料,傅家这一年的新年竟也齐齐整整地过去了。 王氏与几个妯娌儿媳抹牌的时候就忍不住夸了徐明薇好多遍,她自己做新媳妇的时候,陡然从婆母手里接过管家的钥匙和账本,没一两个月跌跌撞撞,哪里管得下来。轮到徐明薇倒好,不声不响地就把所有的事情都落实得妥妥帖帖的,就连王氏这样挑剔的人,都挑不出什么像样的错来。 每当这个时候,梅氏也只温言附和几句,焦氏少不了赔笑两声,唯有傅铭媳妇儿詹氏越发心里不满。同样都是嫡子儿媳,她进门都还比那徐明薇来的早呢!不过是占了一个长字,凭什么就样样都排到了她的前头!次数一多,都是人精的哪里看不出詹氏心里的嫉恨。焦氏和梅氏都将这些看在眼里,落在心里,只等着日后发难罢了。 正月初十的时候,秦王府为着平安郡主办了一次百日宴,京里有头有脸的基本都请了。徐明薇作为娘家人,自然也在其中。傅恒果真替她寻了三颗难得的红宝石,颗颗都有小指甲盖那般大小。徐明薇重金收了,拿了两颗嘱咐工匠细心镶嵌,打了副长命锁,用红绸布包着当了生辰礼送上。另外留的一颗却是另外嵌个平安圈,让婉容送去了裴家。虽然碍着热孝,裴家不好大办百日,但礼节上还是要到了心意的。 不想却是为着这两家的百日礼 ,倒惹出了一番口水官司。 当晚徐家的女眷都被分着坐到了傅家女眷的隔壁桌上,徐明薇本来应该跟着王氏在傅家女眷这一桌上坐了的,王氏倒怜她新孕,这回难得碰上了亲娘,便许了她往徐家那一桌上坐去。 开始也都好好的,等秦王妃徐明梅抱了小郡主给众人看过,还没走多远呢,众人也都在交口称赞孩子养得极好,****嘟嘟的,徐明茉忽地冷哼一声,指桑骂槐地说道,“果真是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明兰妹妹都还没走多久呢,这茶水凉得可够快!一样是外甥,带了个郡主封号,便显得金贵多了,连着百日礼都恨不得能多打了颗宝石!可怜我那明兰妹妹,还当这些个人是个好的,掏心窝子地待了,啧啧啧,真是教人心寒!” 在场的一听,可不正是说的徐明薇吗?一时脸上都憋着笑,等着看了徐家的好戏。贺兰氏眼里闪过一抹怒气,正要发作,却叫徐明薇给按住了手,轻轻摇了摇头。回过身来脸上也是堆着笑,朝徐明茉说道,“二姐姐既然晓得那些个人不懂事,要看了人下菜碟的,又何必动气,哪里值得动了这样的肝火?今天是梅姐姐的好日子,兰姐姐要是还在,也是要替梅姐姐高兴的。她临终那一回说的话,二姐姐难道不曾听了四婶婶说起?” 这话一扔出来,便显得十分诛心了。前头徐明茉还打着替妹妹不平的幌子,借百日礼的厚此薄彼来讽刺徐明薇嫌贫爱富,好攀高枝。后头徐明薇便回敬了她一枚软钉子,点出了徐明兰死时自己在场,徐明茉却不在长的事实。孰是孰非,在场的人听在耳朵里,自然便有了分辨。 第182章 心意冷傅恒纳妾(上) 徐明茉被她堵得一脸吃了屎的模样,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凉氏这时才上来打了圆场,说笑着把话题又带开了。贺兰氏冷眼看了她们,轻蔑一笑,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徐明兰死的那天晚上,凉氏对着她们说的话多婉转好听!这才过了几个月?徐明茉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攀咬人,她这个做娘的也就是在边上笑呵呵地看着,连句公道话都不肯帮着说。这四房的性子,果然同她的姓氏一般,凉薄得很。 焦氏等人没看到徐明薇的笑话,心中不免惋惜,没甚滋味地吃过酒席,因着天冷,各家也就早早散了,不再闹场。 徐明薇回家把这事当笑话一样跟傅恒一说,没想到他久久没回神,呆呆地看着窗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这是失了魂了?” 傅恒转过脸来,叹道,“人心不古,你与你那二姐姐家里也少些来往。” 他没说出口的是,郡公府似乎是站在二皇子晋王那一边的。他和应子肖年少为友,但中间出了傅宁慧这事,本来就已经做不成朋友,倒还好计较着远了。可徐明薇不一样,前有嫁进郡公府二房的姐姐徐明茉,后有同为公主伴读的杨瑾希,只怕日后往来都少不了。 徐明薇还以为傅恒指的是徐明茉这事,笑道,“我自小就和她玩不到一块儿,除了明面上的少不了,私底下她更不愿意见了我罢。” 徐明茉从前便是那样恨人有笑人无的性子,在家时就因为大房富过四房恨得她牙痒痒的,好不容易在婚嫁上压过自己一回,却又是落得险些被休的下场,也难怪她瞧自己各种不顺眼,非得寻了由 头来刺她一刺,心里才叫好过罢了。 傅恒听她这样说,心里倒踏实了些,淡笑道,“你这样的脾气,竟然也有玩不到一块儿的,显见你那二姐姐秉性是有多坏了。” 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徐明薇听着这句心里却是舒坦得很。平安郡主百日那天的小小口水官司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过去,渐渐教人给淡忘了。后头挽风倒是寻了个机会来过傅家一次,带了徐明梅的口信,也是笑话了徐明茉一番,顺带地捎了两件平安郡主穿过的小衣,让她沾一沾福气。 徐明薇笑着收下。事情传到傅恒耳朵里,倒惹得他有些不高兴。 “巴巴地送了女儿家的小衣来,到时候真生下个女儿来可怎么办?” 徐明薇听着心里凉了半截,冷淡道,“那生个女孩儿下来,便溺死了算了。” 傅恒一听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赔罪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孩子的人家,生了女儿我也一样高兴……只是娘那头,你也晓得的,她盼孙子盼了这么久了,你这第一胎要是生的女儿,只怕娘那头不好应付,没个好脸色……” 徐明薇正色道,“生男生女,又不是这一胎完了就没了指望了,我倒也希望能生个儿子来,这世道女儿家过得太苦。落地在咱们这样的人家也就算了,好歹能享个十几年的福。你瞧瞧外头庄户人家,但凡有个天灾人祸的,哪个不是卖了女儿养儿子?” 傅恒笑道,“瞧你,怎地好端端地又想到这处去了。我也就这么一说,这一胎你要真生了女儿,咱们也好好地养着,娘那头我多哄哄,隔年咱们 再生个大胖小子,娘到时候自然欢喜。” 徐明薇心底冷哼一声,果然还是逃不过重男轻女这一茬。但看着她真生出个女儿来,王氏敢怎么拿捏了她罢!要是她没猜错,傅家可是有着把柄落在她娘贺兰氏手里呢,真把她给逼急了,大不了一拍两散,孩子她也带着走,让他们傅家找个能胎胎生儿子的媳妇去! 没想到他们两口子刚说到一回王氏,第二天,王氏使了薛婆子来叫人。往常她顾忌着徐明薇的肚子,毕竟是头一个金孙,到底看重些,就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因而这一天巴巴地叫了她去,徐明薇心想宴无好宴,指不定就是为着傅恒房里添人的事情来了。 去了王氏院子里,她也没开门见山地说了,倒是扯着徐明薇问了近来胃口如何,大夫又都是怎么说的。等问到傅恒最近都在哪里歇着,徐明薇便知王氏这是要说正题了。 果然,等她回完话,王氏就叹道,“你们小两口这样感情好,我这个做娘的心里自然也替你们高兴。可这恒哥儿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你这肚子又打紧,万一这有个磕着碰着的,我便是打死了恒哥儿也赔不上我这金孙啊!你呢自打进门起就是个懂事孝顺的,回头和恒哥儿说一说,叫他别处住去,等你生完了养好了身子,再合在一处住着。别教他这个毛手毛脚的,惹了你的清净。” 徐明薇闻言,做出低头害羞状,小声说道,“娘,不是儿媳不肯劝了。在家里我娘也早早嘱咐过,一有了身孕就要分床睡,免得姑爷没轻没重的,也是不好。可儿媳是这么说着,傅恒只回一句他晓得分寸 ,断不肯分了房,儿媳也拿他没办法。儿媳最近也为这事苦恼呢,这不听丈夫的,有违女戒;不听您和我娘的,又成了不孝,儿媳也是没了办法。您这会儿说起来,儿媳心里便安心不少,回头不如您也劝一劝他。儿媳说上十句,还不如您一句顶用。到底是您的儿子,不肯听了媳妇儿的话,总要听一听娘的话的。” 王氏教她这一顿马屁拍的心里舒坦极了,等徐明薇借口说乏了回了院子,王氏才慢慢回过劲来。这个刁钻的小丫头,恒哥儿什么性子她还能不清楚?就是到自己这儿也没个听话的时候,但管自己高兴,乐意听了才听一句罢了。王氏原本就是心里没底,又是儿子自己房里的事情,当娘的毕竟不好过分插手,怕万一傅恒没个轻重闹起来,就成了家里的笑话了。因此就想着先从徐明薇这儿下手,迂回着和傅恒说一说,该是时候往房里添人了。结果被徐明薇几句话一绕,她连后头的话都忘记了提,就被她将了一军。 王氏越想越心里窝火,想着也不必再顾忌着脸面,直接叫薛婆子往傅恒院子里去了一回,把自己的意思简单说了。女主人有了身孕不能伺候了男人,往屋里添人是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是贺兰氏她人这会儿在傅家看着也没什么多话好说的! 薛婆子和徐明薇处过一阵,对她倒是十分有好感,把王氏气头上说的话婉复述了一遍,末了才有些尴尬地安慰道,“奶奶也别太往心里去,内宅后院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您也想想,那些个都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玩意儿,爷们玩过一 遭,心里还是记着您的。不至于为着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心底拿了气儿,冷脸冷声地对了爷儿,那才叫得不偿失。小两口子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能陪着爷走到最后头的不会是别人,也只有奶奶您一个人罢了。” 徐明薇知道她是好意,也知道这世道就是这个样子,就算贺兰氏在这儿,也只有一句劝着她要大度的,因而忍着气,挤出个笑脸对薛婆子说道,“明薇知道嬷嬷是为着我好,我都记在心里。这事儿也是我这个做儿媳妇的应当做的,只是这些日子事情多了,一时没顾得过来,倒让娘为我们这屋里的操心了。回头爷回来了,我就同他说,我娘给的两个丫头这会儿也都在后头好生养着呢。等爷看过眼,要是满意就直接开了脸,不满意也另外再找了牙婆买就是了。” 薛婆子见她脸上笑容仍有些僵,心里暗暗叹上一口气,做女人的,又是几个是心甘情愿将自己丈夫割成几块分给别人的。可再不愿意又能如何,就她们这样的人家,屋里没几个丫头,才是叫人笑话了。 “奶奶能这样想,婆子也就放心了。老奴这就去回了太太,果真是没看走了眼的,又有本事,又是温柔大方能容人的。” 徐明薇笑笑没有说话,让碧桃把人送了出去,自己肚里那点火儿早灭得差不多了。想想自己也是无谓挣扎,左右都是逃不过的事情,耍点小聪明,也不过是把死刑弄成了死缓。早一秒晚一秒,这事儿都已经成了定局,非人力能回天罢了。 一时颇有些心灰意冷,在家坐着也是烦闷,便叫了梦婷和自己一起往房师傅那处寻去。 第183章 心意冷傅恒纳妾(中) 房师傅见了她的脸色,无好无不好的,也猜到几分,叹气道,“头回别了你母亲,就知道都有这么一遭。也好,如今也不算是情根深种。我看你也是个谨小慎微的,没有十分把握,不至于糊里糊涂地就跌了心去。” 徐明薇教她这样一说,心里倒涌出些委屈来,红着眼眶要哭不哭的,看得房师傅心疼,面上露出几分慈爱,拿她是个孩子一般抱在怀里哄了,温声道,“有些时候,为师的看着你,心想倒不如让你走了我的路子,或许才是件好事。” 碧桃听了忍不住心里嘀咕,房师傅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年少家逢巨变,一时勉强谋生,姻缘上也是遇人不淑,先遭退婚,后遭失寡,如今也只能孤身依靠着徐家傅家过活。但看她家奶奶,自小锦衣玉食着长大,嫁得又是个人人称羡的如意郎君,且有折桂之才,两个如何比得?但这会儿主子们正在说话,她也不好问,只能忍着在边上听着看着罢了。 徐明薇带了泣音,哽咽道,“学生怎忍心坏了先生的清净,教您去尝这样的苦楚?若是能,学生倒也宁愿生来就是个姑子,不要落在这红尘中罢了。” 房师傅听她说着冒傻气的话,一时忍不住笑了,拍了她的背笑道,“你也是要当娘的人了,自己却还是个孩子哩。心里有什么难受的,在我这里你也不用忍了,放声哭了便是。” 徐明薇教她说得脸红,原本就不是什么要死要活的事情,说得多了倒显得自己矫情起来。渐渐收了眼泪,只是贪恋房师傅身上的慈母味道,赖在她怀里一时不肯起了。 房师傅这会儿倒忆起从前来,淡声道,“原本我也同你一般,想 着不嫁人才是真正清净。头一次遭退婚的时候,家里长辈视之为大辱,硬要争个道理,我心里也恼那家绝情无义,一纸诉状将他家告上了衙门。痛快是痛快了,但看他家又有什么伤着的,仍旧好好地娶妻生子,倒显得我面目可憎起来。后头我爹的学生再寻来,我便想,如此也好,也算是能给祖宗一个交代,不叫我爹坐从棺中起,入土都不得安宁。对他,我也没甚欢喜不欢喜,只是当时唯一肯朝我伸了手的人罢了。可你知那杜明静为什么独独挑中了我?” 徐明薇摇头不知,只静静听着。房师傅淡笑一声,“他有个相好的同窗,是个清贫人家,自知容不得世,到了年岁也只好寻个着急肯嫁的。” 徐明薇这才惊了,这不就是同妻骗婚吗! 房师傅看她脸色,摇头解释道,“他不是那样的人。提亲之前他并不曾隐瞒了他和那人的关系,两两一起来见过我,也问过我的意思。若是愿意的,婚后我过我自己的日子,等他考上个一官半职外放了,那人就做了他的师爷跟去。孩子就在驻地上找个孤苦人家的,也当做自己的收养了。其实我那婆母心里也猜到些官司,只不过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着日子好过,自欺欺人罢了。” 复又叹气道,“谁能想到天不从人愿,他那个相好的冬日里病了,他顶风骑马去看他,半路上竟摔死了……如今年纪大了,我也时时在想,如果当时他还在,那样的日子也算是好的,能有个孩子当做念想,看着他成人,看着他嫁娶……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徐明薇听了心塞,怔愣道,“先生,您还有我呢。等孩子生了,还 要您替他开蒙,好好教导了。” 房师傅低头笑道,“你来找我诉苦,倒听我先说了起来。这话头咱们往后就不再提,这一页权当翻过了。碧桃,你去喊你的小陶姐姐,把我的两架古筝都给抬出来。” 徐明薇问道,“先生想弹哪首?” 房师傅反过来问她,“你肚里总有些新货的,不如让你选了。” 徐明薇细细思索了一番,笑道,“今日这景,倒合了一首曲子,叫《春去春又来》。” 房师傅听着名字便又几分欢喜,点头道,“便是这首吧,不曾听说过,还是你先来一遍。” 一时丫头们把古筝都放好了。徐明薇戴上指甲,勾了几个零碎单音,轻柔婉转之音便自她指下逸出,缓时缠绵**,疾时又见春来狂喜。一曲终了,房师傅还沉浸在乐曲中,片刻才点评道,“喜音当不见悲,你弹来却总有一丝不甘,不愿,到底意难平。” 徐明薇知瞒不住她,说道,“还是先生来吧。” 房师傅摇头道,“这个本该是合了别样,单弹了也是无谓。你等等,我去寻把二胡出来。” 徐明薇心下诧然,这个曲子似乎是滨崎步的春日改成古筝曲的,音源的确是合了二胡等乐器,因着改过的曲子有中国风,她也是单曲循坏过许久的,才记得格外深刻些。房师傅这时果然寻了二胡出来,只笑着朝她点头道,“我先做个开头,你自己觉着什么时候合适,便什么时候加进来罢。” 傅恒听着这句嘴角微勾,屋里半天找不见人,果真是往她先生这儿来了。两人倒是有闲情雅趣,还合奏上了。边上的小陶面上满是犹豫,万一这里头两人要再说些体己话,外头这大少爷还 站着听呢,偏又被拦住了不让她进去通报,真是急死她这个忠仆了。 屋里这时果然起了二胡的声音,潇潇洒洒,只东顾西走,不见流连。一时又有徐明薇的筝声和了进来,婉转缠绵,与那二胡时时呼应着,听着似自来自去,却又偏偏离不得彼此,倒似一对有情人,彼此相留。 “好!”筝声二胡声一歇,傅恒忍不住喝了一声好,信步朝屋里走去。 徐明薇脸上溢出的笑容顿时冻住了,房师傅浅浅看她一眼,等到傅恒走近了自然揽住她的肩膀,她已经又堆上些笑容,温声道,“怎地来了也不说一声,躲着听壁角啊?” 傅恒闻言便是一阵笑,先与房师傅请了罪,“先前在屋里没见着她,丫头们说大概是往您这儿来了。我来的也是不巧,正好赶上你们合奏,学生哪里敢败了您的雅兴,只好做一回宵小之徒,等在门外听了一回。还望先生不要怪罪。” 房师傅摇头说道,“你媳妇儿调皮,你也跟着做鬼。好了,知道你如今放心不下她,既然人都来了,就把她这个皮猴儿带回去,也省得在我这边吵闹。她这个身子,我这儿也做不得她的饭菜,留不得客人。” 一时说的徐明薇又不肯,好笑道,“先生在我那儿吃了那么多回,却容不得我来您这儿吃一回,好生小气!” 房师傅扔了颗瓜子给她,忍笑道,“喏,便送你颗瓜子,不算空手回了。” 几人都笑了起来。傅恒且扶了徐明薇起身,说道,“那学生便先领了她回去了,先生要是得空,也常来院里坐坐。” 房师傅点点头,送了他们出门,等人都走远了,靠着门边却是一声长叹。 傅恒先前从王氏 院子里来,知道他娘已经找过徐明薇,正等着她的反应,许是要吃醋闹上一番的,早想好了应对之策。但凡是个男人,看着自己也有些喜欢的姑娘为自己争风吃醋,嘴上说烦的时候,心里总不免又有些得意的。 不料回到院子里,徐明薇却是先叫了婉容带了人过来。有前头就来了的青梅和樱桃,也有后头随她一起来的姚岚和璃虹。四个嫩生生的丫头一字排开,又羞又怕地站在主子面前,手里还不安地扯着帕子,彼此心里都清楚,主子这会儿叫了她们来,是为着什么。胆子小的只老实低头看地,有胆子大的,像青梅这样已经沾过身子的,眼睛贪恋地往傅恒脸上粘了粘,被徐明薇边上站着的几个丫头怒目瞪了,才依依不舍地低了头。 都说她们家爷生得好,果然没说错。姚岚和璃虹偷看一眼,心里各自欢喜,还没和傅恒说上话,一颗心就情不自禁地落到了他身上去。 徐明薇在上头将这些眉眼官司看得一清二楚,尽管心里无限恶心,还要堆了笑脸,朝傅恒说道,“今儿娘找我提了这事儿,我也是忙糊涂了,竟忘了还有这么一桩该做的没做,却不是做人媳妇的本分。趁着这会儿人齐,你也在家,便先挑个过眼,看看你自己喜欢哪一个,正月里头反正都是好日子,今天便开了脸。若是都不喜欢,我再托人打听打听,有模样脾气好的,也都请了回家罢。” 傅恒心里憋着气,既然要假贤惠,便真让你贤惠一回罢!说着还真往下头溜了一眼,专挑了最不老实的青梅,说道,“不用旁人,娘送来的都是些好的,只青梅是旧人,又尽心伺候过,便先开了脸罢!” 第184章 心意冷傅恒纳妾(下) 左等右等,终于到了另一只拖鞋掉下来的时候。徐明薇还以为自己会失望,会难过,会心痛……但在那一刻,她只是麻木地什么都感觉不到,还能笑着对傅恒说道,“既然你满意她,那就是她了罢。既然是抬了妾,也不好再跟樱桃一个院子住着。婉容,你带了人,去把朝南的屋子收拾一间出来。事情来得急,只好委屈一下青梅妹妹,酒席就不大办了,叫铁头去喊两桌席面回来,要好的丫头婆子凑一起吃个热闹,图个喜庆便好。” 后头这一句却是对着青梅说的。青梅不想这样的好事会忽然落到自己身上,一时喜出望外,竟有些呆了。徐明薇没嫁过来之前,青梅还能近几次傅恒的身。但自从她过了门,不要说傅恒了,就是连徐明薇她们都没能见上一次。绿珠红珠擅闯主院是什么下场,几个通房都还记得那天二珠的惨叫声。没有主母召见,谁敢越雷池一步?原本几人都以为自己就这样慢慢老死与傅家后院,谁能料到山回路转,竟还有这样的机缘!也难怪青梅听到自己被点中抬为妾室,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一旁的姚岚和璃虹又羡又妒地转头看向她,唯有樱桃脸上神色淡淡的,不为外物所动的模样。别人或许不清楚,她可是看得分明。两个主子这会儿也就是在斗气,谁也不肯软了身段罢了。樱桃忍不住又想起傅恒之前那几回来她屋里,把青梅给暗地里恨的,明着都给了她好几个白眼。 可青梅却是想错了。傅恒来她屋里不是为了睡觉,而是来问徐明薇的事情的。樱桃那时候还想着能多争一分宠爱都是好的,为了能多留傅恒在自己屋里 一会儿,把她能听到的关于徐明薇的芝麻绿豆小事都给说尽了。其实以她这样的身份,哪里能近了徐明薇的身,也不过是贺兰氏要送她和青梅到傅家前,才领着徐明薇来看过她们一次罢了。 就是这样胡编乱造出来的故事,傅恒也听得津津有味的,嘴角勾着的笑容,是她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的放松。那一瞬间,樱桃忽然明白了,原来他不是没有心的,只不过是早已经放在了别人身上而已。 那一刻樱桃无比嫉恨徐明薇,她的未来主母。投胎投得好,生来就是锦衣玉食的命;模样也生得好,只轻轻一眼,便教人生出无限自鄙来;偏偏还嫁得好,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肯掏心窝子宠着她,护着她……可除了嫉恨,她又能怎么样呢?伤不着徐明薇一分一毫,或许她连后院里头还有樱桃这么一号人物都不记得了。 看着青梅这会儿喜形于色的轻狂模样,樱桃心下暗笑,还有不知死心为何物的,也只能蠢得与人做棋子,厮杀博弈罢了。她自己心死过一回,早知道要在傅家生存,靠着男人的爱怜是没有出路的,更何况男人的心也根本不在她身上。真要选个人来靠,也只能往主母徐明薇身边靠过去。好歹她也是贺兰氏挑出来的人,在徐明薇跟前还有一分香火情,总要比旁人好些。 樱桃这边暗自下这决心,姚岚趁着徐明薇不注意,偷偷抬了手腕往傅恒那边送了几记媚眼,盼着他能瞧见自己这一身冰肌雪骨。不想傅恒这会儿谁也不瞧,只死死盯着了徐明薇的反应,一双眼睛几欲冒**来。偏偏徐明薇仿佛无知无觉,交代完纳妾要添的物事,便招 了碧桃搀着自己往里屋去了。 眼看着主母都不在了,除了樱桃,其他三个都明着暗着往傅恒这边看来,又是摸头发,又是抚脸挺胸的。威宝在一旁冷眼看着,从鼻孔喷了一声冷哼,轻蔑地看来傅恒一眼,竟也跟着徐明薇往屋里去了。 婉柔这时从外头进来,脸上无悲无喜,做了个礼,只温声说道,“爷,青姨娘的屋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婉容姐姐让奴来问您一声,要不要过去瞧一眼,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还有,外头叫进来的席面到时候是摆在青姨娘院子里,您是在那头吃,还是回来吃?” 傅恒冷笑一声,“你也别做出这份脸来给我瞧,你正经主子在屋里待着呢,想着也是眼不见为净!我也不是那样不知好的,就不在这里惹了你们的眼,晚饭不必留我的,我去你青姨娘屋里吃!” 婉柔教他说得脸上一白。她这会儿的确是为了徐明薇而心有不平,但要说给傅恒脸色瞧,却真是冤枉她了。毕竟都是在人手底下混饭吃的,她哪有那个胆子作践起主子爷来。抬眼正要辩白,倒被傅恒脸上要吃人一般的表情给吓着了,连一句多话都不敢说,匆匆扔下一句,“奴这就去后头跟厨房说。” 转眼跑得飞快,竟不见了人影。 青梅心里得意,自忖着傅恒能从四个丫头中独独挑中了她,必定是念着往日旧情,对她存了念想的。便娇滴滴地迈了碎步,一手轻轻扶住了傅恒的手臂,嗲声道,“爷,便随了妾去咱们的新院子瞧瞧,怕底下人毛手毛脚的,万一落了爷的东西,晚上睡觉不好应付,又要来扰了奶奶的清净,倒是妾的不是了。” 傅恒 忍着拂开她手的冲动,见老赖家的还在一旁看着,便做出一副温柔模样来,低声道,“还是你想的周到,这便去瞧瞧吧。” 青梅一时心里更是不胜欢喜,得意道,长得貌若天仙又如何?男人都是贪恋新鲜的东西,再美的人儿,捧在手里久了,也就是尊泥塑的。她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徐明薇时的情景,冷冷淡淡的一个眼神,便教她生出对方是天上云,自己是地底泥的自鄙来。可如今呢?那样好看的人儿,不照样输在了自己手里,输在了一个被她视作蝼蚁的贱民手里! 青梅忍不住快意,连着傅恒脸上渐渐露出的不耐都没留心,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美梦当中。尤其是当她看见即将属于自己的独立院子,两进的屋子,前头还带了个小花园,当中还有两个丫头,两个婆子一脸敬畏地朝自己做礼……这些都是她的,不用再和别人挤在一个屋檐下,伺候的婆子也不再敢露出嘲讽的脸色!属于她的日子,终于来了! “爷,您对我真好!”青梅满心欢喜,竟不顾还有下人们在场,扶着傅恒的手臂踮着脚儿就往他脸上亲了一口。 傅恒原本也没这么容易被她亲到了,青梅之前说的那一个“我”字,莫名惹得他心烦。这个院子里,够资格能在他跟前说一个“我”字的,也只有他的正妻徐明薇,青梅又是个什么东西,敢用了这个字眼?!这会儿被她偷袭到,傅恒险些没忍住,顾忌着脸面才没当场发作了,却是皱眉不快道,“这些都是为妾的份例,家里的规矩一向如此。你要谢,谢的也是你家奶奶,没教人克扣了你罢了。还有,下次说话记得要守了规 矩,‘我’字不该是你用的。” 青梅脸上一白,这才收了轻狂,乖顺道,“妾一时没有留意,往后不敢了。” 傅恒脸上仍然不好看,舍了一院子的下人不管,兀自抬脚往里头走去。青梅深深吸了口气,心里虽然拿不住傅恒为何忽然冷了脸,但想着今天是自己的好日子,不管谁来,这个男人今天晚上也都是属于她的,自己还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付了。她们这些被挑选出来做通房的,身子本来就比正室柔软,许多正室不肯做了的,她们也只笑着张口接了而已。 教她们的嬷嬷说过,男人嘛,都是一个样,只要底下的**,心就软了。女人就该用好自己的本钱,手段好,什么样的好日子是挣不来的? 青梅如此一想,心里又添了几分底气,扬着笑脸跟着傅恒进了屋。却见他正站在窗前往外头看,长身玉立,一张侧脸英俊地叫人呼吸都喘不上来,青梅便有些脚底发软。这样好看的男人,她原本也是拥有过的,只是当时不知道深浅,没趁着能尝的时候尝尽了滋味。如今隔了一年光景,才晓得人生当中遇上这样一个男人,是有多么幸运了。 她原本想着要慢慢来,听着话音再一步一步勾了傅恒的。不想忽地被他触动了心底的念想,竟忘记了他前头的冷脸,一时痴痴地望着他,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全身曲线都贴到了傅恒的背上。 傅恒看着园里的一枝腊梅正出神,冷不丁教人从后头抱住。他一时没回过神来,习惯性地以为是徐明薇,但一摸到青梅的手,瞬间想起前事来,忍不住与自己置气!她都不稀罕自己,自己又巴巴地为着她做什么?! 第185章 折傲骨傅恒让步(上) 青梅见傅恒没立刻推开自己,心里越发笃定,故意拿胸碾了他的背,娇声道,“爷,开着窗冷,不如关了,与妾喝一盏热茶罢?” 傅恒自徐明薇怀孕以来,一直素着,这会儿被她一揉一抱的,真激起几分心火来。他嗯了一声,有些烦躁地掰开青梅的手,自己往炕上坐了,也不管茶壶里的水是热的还是冷的,倒了一杯便喝。 青梅朝外头众人看了一眼,笑着关了窗,又挪着妖娆步子去关了门。她这番动作底下透的是什么意思,外头几人又怎地不清楚,连忙四下散了,准备热水和热帕子去了。 青梅关了门回来,挨着傅恒半躺了下来,偷眼瞄了一下他底下的动作,眼里闪过一抹得意,笑道,“爷这般自斟自饮,又有什么意思。妾晓得您是不喝酒的,却不碍着划了酒拳罢?不如来比试比试,谁输了,便脱一件衣裳罢?” 傅恒抬眉看了她一眼,面上只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好一会儿都教青梅心里没底,明明已经撩动了些,怎地他还忍得住没顺着台阶下来? “不用这么麻烦,你要脱,直接脱了便是。” 青梅听他这样平静说道,小脸一白。明明是分毫情绪不显的语气,她却听出了底下的轻贱,根本没对她动了心思。青梅咬着唇,仍不肯死心,借着半躺的姿势就要往傅恒袍子底下伸手。只不过这回傅恒没教她得逞,一把掀开她便自己起了身。 青梅半个身子都砸在地上,一时疼得眼里冒泪,又是不甘又是不信地仰起头来看他,却还不忘把身子摆出最柔顺最惹人相怜的模样,娇声喊痛,“爷,妾是哪里没伺候好,您千万别生气,要打 要骂,都随了您高兴。妾就是依附着您才能活的藤蔓,您要妾如何,妾就如何。” 傅恒就站在那儿冷冷地看着她,身上的动静早压了下去,一时面上阴晴不定。青梅还以为自己是哪里惹着他的禁忌了,完全没想到傅恒这会儿是自己跟自己生气,竟真教一个低贱的撩动了心思。 其实他跟着青梅来的时候,全是因着和徐明薇斗气。今天一着家,他娘王氏就和他说过一回纳妾的事情。若是从前,他也就一口答应下来了。但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他隐隐觉着徐明薇在这件事情上会十分在意,出口便犹豫了些。自然又免不了被王氏一通念叨,最后还是他费了些功夫,扯了学业为借口,王氏才放了他出院子。 没想到他这边和自己老娘周旋了半天,徐明薇转身就给他弄来了四个通房教他自己过眼选妾!合着他一番功夫都是白搭了,人家根本不稀罕!一时又觉着她果真“大方”,竟是一点伤心吃醋都没有,心里一腔热火,被她浇了个透心凉。便想着她既然要做了贤惠的样子,自己就叫她真贤惠一回,看她变不变脸色罢。如此话赶话,等他心里起了悔意,人已经在青梅的屋子里了。 也是青梅自己作死,要不是她这样作妖作态的,傅恒说不定这天晚上还真的会在她屋里睡下。毕竟青梅是他过了明面的妾,他也素了好几个月。但如今看着地上仍在搔首弄姿的青梅,傅恒已经倒尽了胃口,冷声道,“起来罢,你这一套,我吃不下。” 青梅知道自己没了指望,一时抹了眼泪靠着边上坐好了。外头等动静的下人听了半天音儿,也不见叫了水伺候, 倒是外头叫的席面先来了,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了个老实的来叫了门。 来开门的却是傅恒,衣裳整齐,分明是没有成事的样子。底下的人都不敢多看,只低了头听吩咐。 “就摆在后头屋里,你们自成一桌,请了姨娘过去,自己吃着便是。”傅恒交代了几句,便要往外头走,急得屋里的一个婆子连忙问道,“爷这是往哪里去,不在这屋里吃了?” 傅恒回头瞪她一眼,吓得那婆子脖子一缩,再不敢出声。回头望一眼屋里呆愣愣的青梅,那婆子心底也是一声叹息,原想着能得个有脸面些的主子伺候了,原来也是个不顶用的。又想起后头的席面,只去请了青梅一回,见她恹恹地提不起精神,便也不管她了,自己往后头去热闹。 傅恒沉着脸从青梅院子来出来,一时竟也不知该往何处去。立在回廊下好一会儿,远远听见有依稀琴声,他循声望去,原来是这处正靠着房师傅住的院落,那琴声必定是她发出的。心里便有些好奇,从他和徐明薇从她那儿出来,都已经有好一会儿了,怎地还在弹奏? 傅恒也不好意思进去叨扰了,就站在廊下听了一回。片刻后才听出房师傅弹的,正是当日他们博弈时,徐明薇弹过的清心咒——《林海》,忽地生出万千感慨来。苦笑一声,自己也正是魔障了,她又不是自己肚里的虫子,不与她说清楚了,她又怎么猜得到自己的心思? 如此一番思辨,傅恒定了心神,倒拣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守门的婆子见了他,脸上分明还挂着吃惊神色,但不等她们见了礼,傅恒已经风风火火地往里头钻。刘婆子看 着他的背影,捂嘴便笑,“老姐姐,果真还是你说的准。这不,还没半个时辰就自己回来了。” 傅恒这会儿一心想着事儿,哪里还听得见外头下人们的议论声。院子里却不见一个伺候的丫头,他心里正奇怪,急急地打了帘子进去,倒听见饭厅那头传来阵阵笑声。循了声音进去一看,只见徐明薇坐在当中,她那几个贴身丫头和婆子,婉容婉柔碧桃等人都围着她坐了,正热热闹闹地吃着温鼎。被他进来的声响一打断,不止丫头们脸上的笑都止住了,连徐婆子片肉的动作都停了,全齐齐朝他看来。 傅恒心里又是一阵挫败,没了他,也不见她有什么不好过的,照样笑嘻嘻地和人说笑逗乐。徐明薇忽然见着他回来,要说不高兴,那肯定是骗人的,但也没她想象中的那样高兴罢了。她心里清楚的很,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总有那么一天,逃不过,也避不开。她掩住心思,柔声问道,“在那头用过饭没?若是那头不对胃口,便叫丫头们再添一副碗筷。” 不问他为何来,也不问他走不走。傅恒又是一声冷哼,果然是大方贤惠。但看着她眼里的温情暖意,心里莫名一软,果真朝她身边走过去。 婉容连忙让出位置来,一旁金娘子动作也快,早已经添上了傅恒的碗筷。因着他的忽然出现,屋里原来轻快的气氛却是再也寻不着了。婉容她们本来就怕他,老赖家的和威宝是不愿意搭理傅恒,金娘子本来就是张冷面孔,对谁都一个样子,自然也热情不起来,梦婷和梦央两个新来的更是一声都不敢吭,只盼着男主子瞧不见自己才好。 原本以为自 己回来了,能教徐明薇开心些,没想到倒搅了她们的兴致。傅恒正不是滋味地落了座,徐明薇闻到他身上陌生的脂粉味,再也忍不住恶心,扭头就干呕上了。金娘子连忙捧了痰盂盆子来接,索性她晚饭吃得不多,肚子里也没多少号吐的,呕过几回便也停下了。 傅恒越发觉着自己不是个样子。她这会儿还大着肚子,怀着他的孩子,自己又何苦为着这些事情和她怄气!见徐明薇干呕得眼泪都出来了,一时又急又心疼,连忙上前轻轻拍了她的背帮她顺气,“怎么样了,好一点没有,要不要叫大夫来看看?” 徐明薇闻到他身上浑浊的味道,刚刚平息下来的恶心劲儿一时又涌了上来。要知道她这一胎一直是细心调理着,怀像好的很,连孕吐都没过几回,这会儿发作得这样厉害,简直吓得婉容她们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关键时刻,还是金娘子见得多。借着喂水的功夫,把傅恒给拱开了,又朝老赖家的递了个眼色,后者很快反应过来,笑着上前拉了傅恒,哄道,“爷,估计是这边味道大,奶奶被顶着了。您先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婉容,还不快快给你家爷备了热水。” 婉容教她一提溜,不用二话,连忙往厨房去要了水。傅恒这会儿自己也回过神来,晓得老赖家的嘴里说的也不过是个托词,不是什么吃食味道大犯了徐明薇的冲,而是自己身上的味道,教她恶心了而已。一时心里也不知道该做何想,从小到大,他又何曾教人嫌弃成这样?!心里一股无名火冲天烧起,却在她红着眼儿鼻儿,一副可怜模样朝他湿漉漉地看来时,那火忽地便浇熄了。 第186章 折傲骨傅恒让步(中) “你们好生照顾着,我去里头换件衣服就来。”前一句是对着婉柔她们说的,后一句却是对着徐明薇说的。不等众人反应,傅恒便面色晦暗地走了出去。 徐明薇叹了声气,与老赖家的嘱咐了一句,说道,“把窗户给打开透透风,散散里头的味道。” 老赖家的应了一声,连忙转身去开了窗户。金娘子这时候拿了片柠檬干递到徐明薇手里,仍是一副冷面孔,声儿倒透出几分关切来,“奶奶要是还不舒服,闻闻这个味儿,能缓着些。” 徐明薇感激地看她一眼,刚刚真是呕得黄胆水都要出来了。这会儿冷风飘进来冲淡了味道,再有柠檬片的清香,她总算缓了过来。 碧桃自小就是北地长大的,没见过柠檬,忍不住好奇,问道,“金姐姐,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惹得众人都往徐明薇手上看来。原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有钱人家也是常常备着做摆盘的,拿来泡水的倒少。但因着金娘子给的是晒干了的切片,众人一时没认出来也是正常,更何况出身贫苦的碧桃了。 “这个是南边出的一种果子,气味芳香,味道酸得很,南人用它来泡茶做菜,咱们这边多数用了摆盘,取个气味清新的用处。却少有人知,这果子又叫做益母果,对孕吐有效果。”金娘子淡声解释道,一边仔细瞧了徐明薇的脸色,见她是真的好了,才放下心来。 婉容替里头送过热水,回来时也没忘记给徐明薇捧了一盆热水来。婉柔连忙上前挤了块热帕子,劝道,“奶奶好歹擦把脸,精神精神。” 婉容便笑,“小蹄子惯会来抢活儿,怎地不见你 前头去端了热水?” 婉柔不理她,只做了个鬼脸,让到了一边。 老赖家的看徐明薇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怕万一冻着了她,不等吩咐,便自己去关严实了窗户,不教冷风透进一丝一毫来。 “这些我也吃不得了,你们在一处热闹了便好。徐嬷嬷,还是您受累,给我下碗面条来,清淡着些。”徐明薇说着就要往外走,临了才想起来里头还有个傅恒,也是空着肚子的,只好又加了一句,“下两碗吧,另一碗扎实点,多放些肉。” 徐婆子哪里敢说不好,点头应了,便将片剩下的羊肉一气切完了,撒上小葱,只做傅恒那一碗面条的盖头罢了。 金娘子见她端了肉往厨房去,并不多言,也默默跟上,说道,“奶奶刚吐空了肚子,还是先送了小米粥过去,垫个肚子也好。” 徐婆子心想面条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得,可不是这个理儿,便笑道,“还是你心思细,听你的,一会儿就先盛了粥送去。” 说话间两人已是到了厨房。金娘子取了两个浅口碗盅,每一盅里头也只打了两勺子小米粥,随手撒了些炒熟的黑芝麻进去,再在粥面上摆上几瓣生核桃和红枣肉,只看得边上的晚翠险些呆了。 “真好看!奴看着都舍不得吃了。”晚翠赞叹道。金娘子并不像徐婆子那样面热心冷,是故厨房里的几个丫头很快就摸到了她的脾气,并不怕她。 金娘子听了她的赞叹,仍是一副冷脸,将托盘交到了晚翠手上,说道,“这便送过去吧,路上仔细着些,别摔了。” 徐婆子看她们一眼,对小丫头们靠向金娘子的举动并不在意,又 专心揉起盆里的面团来。她也不是傻子,知道这金娘子可是太太那边特意寻了来替奶奶调养身子的。而且一早就说好了,只在傅家做一年,时间一到便要走的。因此主子再喜欢金娘子,徐婆子也从来没把她放在眼里,当成对手过。 厨房这片天,她自信还能捏在手里,旁人也没那么容易轻易夺了去。更何况她这些天冷眼看着,金娘子除了自己份内的事情,旁的根本不管。一没野心,二有真本事,徐婆子自然和她相处愉快,各自安生。 金娘子不知徐婆子心里所想,见她在揉面团,自己便去配了徐明薇那一碗的盖头,选的大虾和豆腐,又加了些新鲜叶子菜放到了一边。 不用她交代,徐婆子便晓得该如何做了。切完面条,拿面粉一撮撮地抖散开了,先都投入热水煮了一遍,等开锅捞起再过一遍凉水,面条便多了一层爽滑口感。煮面的同时她也没忘了盖头,大虾剔除掉背上的泥肠,将三个虾头都扔到锅里用热油煎透了,一时得了鲜香的虾油,再滑了豆腐和大虾进去翻炒几下,调好味道起锅备用。等面条再一次开锅,顺便烫熟了叶子菜,加上喷香浓郁的盖头,一碗面条便算是做好了。傅恒的那一碗却是更简单,羊肉薄片往热油汤面里头一滚,再配上吃温鼎熬的羊骨肉汤,便算得了。 晚翠刚从主屋送了粥回来,闻着屋里的面条味道,香得肚里的馋虫都跳了一跳,连忙吸溜了一下口水,免得被徐婆子看到了。 “回来得正好,把这两碗面条送过去。一会儿回了,蒸笼屉里还有几个羊肉包子,你们几个小的打碗 羊骨头汤,就着汤吃了包子,便算是晚饭了。吃完了记得利落点把家伙什都收拾了,别等要用的时候,竟拿不出来!”徐婆子拿热水洗干净了手上的油,淡声嘱咐道。 几个丫头一听有羊肉包子吃,一时面上都是喜色,忙迭声应了,这才送了徐婆子和金娘子出来。 婉容等人正托腮等了她们两个,见着人来了,又是一阵分碗加炭,面前温鼎终于咕噜咕噜翻腾起来,冒出阵阵食物香气,却不见有人往里头伸筷子。两两相顾,面上皆是愁色,里头两个,可别闹起来才好。 而此刻正被大伙儿念叨的两人,一边一个地守着桌子坐了,面前都摆着碗热腾腾的面条,只不过同外头一样,都没人动了筷子罢了。 徐明薇自打刚刚进了屋,傅恒只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再没看她或和她说话的意思。 她也累了。婆母说要贤惠,要给夫君安排妾室,她照做了;傅恒自己看中的青梅,她也没妒忌,抬了位份,给了院子,叫了席面……,该做的她也都做了。这会儿急巴巴地忽然回来,不知道做了这个冷脸给谁看,又是什么意思。徐明薇连猜都懒得猜。 不一时厨房的丫头送了粥来,她肚子正空着,小半碗儿喝下去,胃里倒舒服了许多。傅恒的那一碗放在桌上,他没动,她也没叫,爱吃不吃罢。 再等到面条送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丫头送错了,摆到她面前的却是羊肉汤面。尽管徐婆子已经用了香料压羊肉的膻味,她原本也是闻得的,被傅恒身上的味道一冲,如今也是闻不得了,只停了筷子不敢用。 傅恒回过神来,默默地换了 两人面前的汤碗,终于说了一句话,“吃吧。” 徐明薇眼睛教汤面的热气一冲,微微泛红,点点委屈一时涌上心头,两滴眼泪便混在热气中掉进了汤碗里。她不肯服软,只眨了眨眼,忍住眼里的酸意,夹了面条一口一口安静地吃着。 傅恒叹了口气,凑过声来夺了她手里的筷子,右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徐明薇不得不抬起脸来,低声说道,“好了,别哭了,是我错了,不该和你怄气。好好的面条,再冲了眼泪水,只怕是咸得不能入口了。” 他不说还好,一提到这个,徐明薇便要挣脱了去,不愿教他看清了自己这会儿的模样。傅恒连忙将她搂进怀里抱住了,柔声哄道,“我没碰她,只坐了一坐就回来了。原本就想和你说不必听了娘的话,我今天进屋前,已经哄好了娘。没想到你这边倒真给我选上人了,我就是心里不高兴,才顺了你的话挑了青梅。回头想想,这气也是生得不该,这不,就回来跟你请罪来了吗!” 徐明薇已经忍住了情绪,撇过脸去,嗔道,“拦得了这回,难保下回。我看你对那青梅,分明也是喜欢的。原本就是伺候过一场的旧人,你要纳妾,只管纳去,我也不是那样容不得人的,回头别又把这笔烂账算到我头上来。你把手放开,饿着我是小,饿着肚子里你娘的金孙可不好!” 说到这个,又扯起前头的旧账,徐明薇忍不住脾气又刺他一句,“要是这一胎是女儿,只怕也没什么金的银的了,泥地里捏的吧?” 傅恒暗自头痛,平常讲理的,一等怀了孩子,也成了只会胡搅蛮缠的了。 第187章 暗冷战明薇认命(上) 傅恒翕动鼻子四处闻着,末了竟凑到徐明薇脖子耳朵后头一阵乱嗅。徐明薇不耐烦地推开他,“干嘛,你属狗的啊?” 傅恒见她终于肯给自己一个正眼了,嘻嘻一笑,贫嘴道,“刚刚好大一阵醋味,你没闻见?” 徐明薇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变着法子地消遣自己呢,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谁爱吃你的醋,真晓得往自己脸上贴金。” 话是这样说,脸上颜色却是缓和多了。傅恒见她又有了笑脸,不禁松了一口气,心想要是一开始就说明白了,也不至于闹出后头这些事情来。 两人一时吃尽了面条,早早收拾了上床睡觉。傅恒抱了她的腰,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心里满是雨过天晴的温馨和意足。他们婚后的第一个冲突算是以他的让步解决了,但是往后呢? 傅恒想起之前她评论过的丧妻老头。听她的意思,男人死了发妻,便该孤独终老,不再沾了别的女人,如此才是真正忠贞爱妻的表现。这样的论调多么可笑,自古以来就少见要求男人忠贞了的!倘若她对自己也是这般所想,那这一次青梅的事情他让步了,往后徐明薇会不会生出更多野心来,对他予取予求?傅恒心里闪过一丝不舒服,他要的当家主母,不该是这样的。 可他又喜欢看她为自己争风吃醋的模样……傅恒不禁陷入矛盾之中,久久辨不分明,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徐明薇没他心思重,又有他暖烘烘的体温熨烫着,几乎沾枕即睡。这场黄瓜保卫战,她一开始就没想要认真去赢,意外地没输,只当老天给的缓刑。左右心理建设都是早早做好的,难过过一回,肚里便什么惆怅都化作了汤水,全和着面条喂了五脏 六腑。 一夜无梦到天明。日头大亮了两人才各自起了,用过早饭,正在厅中说话呢,婉容一副憋着火气的模样进了来,抬头看了傅恒一眼,分明有些嗔怒。 傅恒心想这一大早的,他又是哪里惹着这丫头了。徐明薇看着稀奇,便问道,“昨天闹的酒疯,到这会儿都还没歇住啊?谁家的这么胆儿肥,把咱屋里的头一号给气成这副模样了?” 婉容惊觉自己在主子跟前失了分寸,连忙收敛了脾气,平和笑道,“奶奶快别拿奴来逗趣了,叫她们听见了,回头又要取笑。外头青姨娘等了半天了,说是要给您请安,您看,见还是不见?” 傅恒闻言下意识地就往徐明薇脸上瞧去,却见她笑容一分不减,朝婉容说道,“咱们屋里从前也没这事,倒是一时冷落了她。既然都等了大半天了,便叫她去前头坐着。早上起了也没想着要见人,婉柔,你随我进去换了衣裳吧。” 傅恒听着皱眉,不高兴道,“不过是个妾,还要劳动了你这个做主母的换了衣裳去见!打发她回去,要立规矩也不急在这一天两天的。” 婉容和婉柔立在那里,看看傅恒,又看看徐明薇,倒不知道该听谁的了。徐明薇本来就不是很想见青梅,既然傅恒都这样说了,便顺着台阶下了,朝婉容和婉柔笑道,“依了爷的意思,拣匹像样的料子让她顺便带回去,就说我这边有事忙不开,下回得了空再叫她来见。” 婉容婉柔听得肚里暗笑,应声各自去了。昨天晚上没能留住男人,这一大早就巴巴来找,不是明摆着来触她们主子的霉头么,不敲打她一顿都是好的了。 一时婉柔从库里挑拣出一匹湛蓝绸布,这些料子都是贺兰 氏置办了让徐明薇赏下人用的。看着新,其实都是陈布重染的,就是她们院里的几个丫头都不穿这样的料子。但对那些连细棉布都用不起的人家,这样的料子也算是极好的了。 青梅听到婉容传话说徐明薇没空见她,脸上闪过些许失落,又有些不甘,但看到婉柔送来的绸布料子,虽说心底还在嫌弃颜色深了些,到底还是欢喜的,这一匹料子放到外头卖,至少也得好几两银子哩。她也知道徐明薇屋里的不待见她,拿了东西说过几回感谢,便起身回去了。 婉容眼睛那样毒,怎地没看出来婉柔做的手脚,笑着撇了她一眼,“淘气!” 婉柔噗嗤一笑,说道,“也是个没眼界的,当宝贝一般捧着去了,咱们院里粗使婆子才穿的货色!” 却说傅恒打发走了婉容和婉柔,眉间不知为何又落下几分沉重,站在那儿半天都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明薇懒得理会他,由金娘子陪着,做起孕保操来。说是孕保操,其实就跟前世的瑜伽动作有些相像,只不过柔缓许多,讲究调节呼吸,伸展开肢体罢了。 一套操做完,徐明薇背心上倒出了些汗,也不用她吩咐,金娘子就熟门熟路地摸进她的衣服后领口,解了汗巾子清洗去了。她正平着气息,一回头便看见傅恒站在门后幽幽地看着她,险些被吓了一跳,嗔道,“你不出声儿躲在那里做什么,心眼都要被你吓出来了。” 傅恒深深看她一眼,半晌才道,“今天和远山说好了去京郊赏梅,中午晚上都不回来了,你自己在家里吃了,不必等我。” 扔下这两句话,傅恒似是叹气着走了。徐明薇被他这番动作弄得莫名其妙,从青梅来过之 后就别别扭扭的,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婉柔估摸着傅恒走远了,便把早上自己送布料那一回当笑话一般,和屋里众人说了,倒把大家给笑的,一时笑声不断。徐明薇便把傅恒那点异样扔过脑后,白天里练一会儿字,看一会儿书,和丫头们做一两件小衣,时间便这样渐渐消磨过去了。 这天傅恒回来得也晚。徐明薇等得都睡着了,才被一阵冷风给吹醒,睁眼一看,哪里是外头吹进来的冷风,是他刚从外头回来,带进来的一身风雪罢了。 “你回来啦?可要厨房的送些热汤面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问道。 傅恒见吵醒了她,眼里倒有几分懊悔,低声哄道,“你睡你的,我自己理会得。” 徐明薇困得不行,听他这样说,便放心阖眼睡去。第二天一大早,等她醒来,傅恒又早早出门去了,听婉柔说,连早饭都没在家里吃,急急忙忙的样子。 如此几回出了正月,徐明薇渐渐摸出几分意思来,便也放开手不管不问,随他闹腾了去。又让老赖家的去后头传了话,叫了樱桃,姚岚和璃虹来。 三个通房丫头不知道主母为何突然又找了她们,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心里都是没个底气。 徐明薇换了衣裳出来,三人连忙小心见了礼,都低着头不敢乱看了。 “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多礼了。上回你们家爷只瞧中了青梅,便不好一同安置了你们。这会儿呢也出了正月,家里只有青梅一个伺候着,也是不够的。后天倒是个好日子,喜酒也就不摆了,你们各自屋里摆一桌热闹热闹,便算是抬了位份。往后领了姨娘的份例,有什么短缺的,也只管来找我屋里的婉容。院子这 两天就能收拾出来,你们回去也整理整理,等着人来叫,便自己搬了吧。我这会儿大着肚子,也没那些细功夫理会了这些事情。下人们有什么不周到的,也同婉容说。往后也是一家人了,心里不要怪了怠慢就好。”她淡笑着说道。 底下三人面上都是一阵欣喜,忽然就从通房升到了妾的位份,哪里还敢挑剔,忙不迭地跪下磕头谢了恩典。一声一声的,落在徐明薇心里,却似刀割,生生地把往日情分一片一片地割断了。 “都起来吧。本来就该早些办下来的事情,我这一怀了身子,好多便给落下了。梦婷,梦央,还不快快扶了姨奶奶们起来?” 樱桃听出她语气里的几分不耐,连忙拉着边上的璃虹起了身,恭敬说道,“奴们感怀奶奶在心,多说也不济言词罢了。您这儿事忙,奴们便不在您这儿添乱了,这就往回去收拾了东西,等您什么时候闲了,再找奴们说话。” 一番话说得十分得体,徐明薇倒多看了她两眼,笑道,“别的也没什么好的相送,婉容,给姨奶奶们挑两匹糊窗子的纱各自带了回去。这天气眼下看着是用不着,等雪一化,底下蚊虫就多了。” 樱桃等人自然又是一阵感谢。好不容易把人都送了出去,老赖家的长叹道,“奶奶您这又是何苦?姑爷既然没有明说了,熬着一天是一天。万一这底下几个心思活络些,整个香姨娘出来,岂不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徐明薇摇头笑道,“这一点婶子大可放心,他要是能容得下庶子先出来的人,这屋里早就香姨娘臭姨娘的一堆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痛快些,也早些断了念想,老老实实过日子罢了。” 第188章 暗冷战明薇认命(下) 没嫁过来前,徐明薇很天真,想着大不了只当傅恒是个搭伙过日子的;嫁过来之后,有了几家夫妻的对比,才知道他对自己算是十分温柔体贴,动心自然难免。也是她教前头的温柔体贴给遮了眼,才会痴心妄想,这一份情感或许能够对等,她忠于他,他便能以同样的忠贞对待了她。 但现实就跟六月债一般还得快。傅恒虽然什么都没说,冷她的这段日子便说明了一切。这一番打脸,终于打得她知道疼了,也知道自己错了,在男人握住了话语权的时代,她拿什么去换男人的忠贞,靠脸,靠家世,靠那最不靠谱的感情?徐明薇扪心自问,换做是她到了能一妻多夫制度的女尊社会,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守着一个男人过日子。 她还该感谢他。看在她大着肚子的份上,没有跟她彻底闹了,还全了彼此的脸面。他们傅家本来就是冲着她是大家嫡女才来求娶的,他们取代了徐家供她后半生安稳荣华,而作为代价,自己要做的,就是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罢了。 徐明薇理清了自己接下来该走的路,对上老赖家有些恨铁的目光,倒是笑了。 “婶子别再为这些小事为难。她们几个就算抬了妾,也不过是说发卖就发卖了的,还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来?晚上爷要是回来了,就说天色晚了屋里已经落了锁,直接领了人往那头院子去。谁得了脸面,明日早上就再送支头钗去,可盯着些婉柔,别再做了前头的手脚,倒让人看笑话,说咱们大屋里的都这么小气,给不了好东西哩。” 老赖家的看她心意已决,面上也是平常模样,不见半分伤心,只好点头应下了。这一晚金娘子伺 候她泡过澡,徐明薇果真叫人落了锁早早睡下。第二天听老赖家的来说,却是璃虹得了头彩,嘴角只轻轻一扯,不再二话。 屋里伺候的这一日都怕惹了她生气,连着婉容都有几分小心翼翼的,徐明薇心知自己这会儿就算说什么,她们都不信,只好随着她们去了。碧桃还特地叫了婉柔,一人一只猫地抱了雪团和饭团来给她看,浑然不管两只猫儿扭着身子多么不情愿。 徐明薇叹气放下手里的书,无奈道,“好端端的,惹了它们做什么?放了它们自己去玩罢,我这还怀着孩子呢,摸也不得抱也不得。好不容易教它们远着些了,这会儿惹了雪团,晚上可又要来挠门了。” 话都还没说完,雪团不耐烦地喵了一声,倒缩着从碧桃怀里逃了出来,却是甩着尾巴一下子跳到了徐明薇的膝上。小脑袋不住地往她身上蹭着,显然是许久没见她,想得狠了。 徐明薇抬头看了碧桃一眼,无声的眼神里意思分明,看你做的好事!碧桃脑袋一缩,伸手就要去抱了雪团走,却被徐明薇给拦住了。 “罢了罢了,去厨房要碗酸酪来,温的便好,猫舌头吃不得烫的。”说着,她轻轻翻了雪团的肚子来揉,手才落上去,便听得雪团舒服地呼噜声不断。 “还是只认奶奶您一人哩。平日里摸它,脑袋下巴都可以,偏偏肚子不让摸,一伸手就亮爪子。论脾气好还是饭团好,怎么摸都随便。”婉柔在边上凑趣道。 “饭团那是没过过苦日子。雪团那时候在家里,没人疼没人怜的,碰上脾气坏的还要被撵着打了,防心自然要重些。”徐明薇说道。 碧桃这时从厨房领了酸酪回来,献宝 一样递到徐明薇手里,“奴刚刚试过味道了,的确是温的。” 婉柔便笑,“明明是自己贪嘴,倒来讨了便宜,还不该打?” 碧桃教她逗得心急,连忙辩解道,“不是的,奴真没有贪嘴,是怕烫着了雪团。” 徐明薇被碧桃逗笑,朝婉柔阻道,“好了好了,你也知道她是个老实的,还这样欺负了。也是她只记吃不记打,转过身来还是待你最亲热。” 碧桃才知自己又被婉柔给戏弄了,也不生气,呵呵笑道,“奶奶放了雪团下来吧,仔细着肚子,奴来喂了它就好。” 徐明薇这才想起自己弯腰不便,又把酸酪碗递回给她,看着雪团和饭团围着那碗舔得胡子上都沾了酸酪,一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傅恒正好从屋外进来,笑道,“你们主仆几个又是在做什么乐子,老远便听到了笑声?” 婉柔和碧桃连忙避让到了一边,饭团听见傅恒的声音,连酸酪也顾不上吃了,拖着长长的嗲音便朝他迎了去,竖着尾巴绕着他腿一个劲儿地蹭着。 果然是只贪恋色相的猫儿,平日里都是丫头们在喂着,傅恒连根手指头都没伸过,也没见它待碧桃她们有多亲热。徐明薇心里暗道,见他艰难地绕过饭团朝她走来,微微笑道,“也没在笑别的,想它们两个了,便抱来看看。” 傅恒听她语气如常,细心往她眉眼间看了,也不见伤心神色。心里一时又是宽慰又是轻松,果真是贺兰氏教养出来的人,才这么几天功夫,就知道症结所在,干脆利落地摆了自己的态度出来。他也不愿在徐明薇面前提了那几个妾室的事情,归根结底心里还有些发虚罢了,听她说猫儿,便也顺着这个话 题往下扯道,“这小的来了快半年了,算起来也有九个多月了吧,等开了春,估计就有的抱窝了。” 徐明薇没把饭团也是公的这一事实告诉他,两只公猫也只能搅搅基,想生个小的下来,除非公鸡能下蛋,或有一说。换做是以前,她定会把这个当做笑话同他一起笑了,但如今,什么都变了,也没了那个交心的必要了。 “一会儿你是在家里吃了饭,还是要再出去?天气这样冷,要是出门,就穿那件大毛的衣裳。”徐明薇摸摸雪团漂亮的毛发,随口问道。 傅恒俊脸微红,回道,“只是回来拿些东西,一会儿还要出门的。” 其实他这天根本没事,既然徐明薇已经服了软,他原本是打算留在家里吃饭的。但听她这样一问,傅恒没来由得一阵心虚,随口扯了借口说了。 徐明薇一点也不在意,回头朝婉柔吩咐道,“去,把爷那件大毛衣裳给拿来,就在柜子上头,进去了便看得见。” 一面又朝傅恒笑道,“后头做了新鲜酪子,要是不赶紧的话,喝一碗热的再走吧?” 傅恒已经许多天没和她说上过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夜里看见一张平静的睡脸罢了。这会儿听着她的温声软语,再看她美目含笑的模样,一时心神激荡,险些看得痴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点头道,“也好,便叫人打一碗过来。” 徐明薇便打发了碧桃又跑了一趟厨房,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金娘子,冷着张脸,淡声提醒道,“奶奶,该是遛弯的时候了。” 傅恒直觉要起身相陪,教徐明薇摆手给拒了。 “有金娘子在边上看着呢,你吃你的便是。” 一时人去楼空,只从窗户这儿 看得见些影子,远远地听到些声儿而已。 傅恒心里一阵失落,明明她对自己仍是扬着一张笑脸,却总觉着少了些什么。忍不住又是一顿自嘲,他的妻子都已经遂了他的心愿,不善妒,不任性妄为,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难不成真要逼得她痛哭流涕地求了自己不纳妾才好? 傅恒心里乱糟糟的,勺子搅动着碗里热腾腾的酸酪,却没了胃口。接过婉柔递过来的大毛衣裳,说道,“同你家奶奶说一声,我便不等她了,晚饭也不一定回来吃,叫她自己先吃了睡下吧。” 婉柔吃过上回的炮灰,心里便是有气,也不敢发出来,只板着脸儿应了。 不回来便不回来吧,还落得个清净。婉柔经过铁头那一回,心也渐渐死了。身边唯一一个老实男人都不肯要她,往后就算嫁了人,好吃好喝地伺候了,保不齐转头就拿了她赚的银子去养了小的。倒还不如学了婉容一般,立志做个嬷嬷,存个养老钱罢了。不说伺候了一辈子,主家断不会轻慢了她。便是和婉容老来作伴,她们两个老姐妹也算有个彼此照应,日子也坏不到哪里去。 不想她这头刚刚立了主意,徐明薇倒想起铁头拒婚这一茬来,心想着这会儿自己有着身孕,倒不比从前不好随意见了外男。便叫老赖家的请了铁头来,院子里只留了老赖家的和金娘子,开口问道,“铁头你来家也有些年头了,要是我没记错,今年该是有二十六七了吧?” 铁头憨憨一笑,回道,“过了年算是有二十八了。” “早些年竟也没人问你?你这个年纪也该是成家的时候了,可有看中的丫头?要是有,我这个做主家便厚着脸皮去替你问了。” 第189章 风雪天宁慧回门(上) 徐明薇想起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十八岁的年纪,如今十年都过去了,铁头样子却没多少变化,长了张少年老成的脸,倒也占便宜。 铁头脸黑,也瞧不出颜色,只结巴道,“奴一个人,一个人过日子过惯了,没端端地拖累了好人家的姑娘。” 徐明薇假嗔道,“既如此说,天下穷汉子都不必讨了老婆成家。没的道理!你没病没痛的,又有手有脚,什么吃食赚不回来?还是瞧不上这屋里的丫头,心里早就有人了?” 铁头被她说中心思,耳朵尖忽地红了,要不是仔细瞧了,还真看不出来。 “原先婉柔瞧中了你,我还道能成就了一段好事,不想你心里果真有人,可是求娶不得的?你要是不肯说,自己埋了心事,我也不逼你。但劝你一句,有些话不说出来,日日等着,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到老那人都不晓得你心里有她。” 察觉到自己倒有些多管闲事,交浅言深了。徐明薇连忙打住,摆摆手让铁头出了院子。 一时又感慨起自己身边竟还有个情痴,莫名有些羡慕被铁头放在心上的姑娘。像他这样没有家累的,虽说只是个马车夫,每个月都有一两多的进项,要说个妻子还是挺容易的,更别说还有她屋里的一等丫鬟婉柔等着要嫁他。铁头竟都忍住了,空身等着个没法企望的人,二十八岁的年纪,动作快些的都该有四个孩子养着了。 老赖家的看她神色有些怔怔的,便劝了一句,“奶奶这就回去?出来也有一会儿了,天冷的很。” 徐明薇回过神来,冲她笑一笑,应道,“听婶子的,这就回去。” 半道上忽地下起雪籽来,悉悉率率地砸到青 石板上,踩在脚底咯吱作响。 “这鬼天气,都出了正月要开春了,竟还下起雪来,只怕今年地里的庄稼又要不好了。”老赖家的轻骂了一句,一边还不忘替徐明薇拢了披风,笑道,“幸亏出来的时候金娘子想得周到,换了这件带风帽的,不然吹冷了头,夜里又要闹起来。” 金娘子听着人夸她,仍是一声不吭,只仔细看了路,扶着徐明薇一路往家里去。 徐明薇往金娘子身上看了一遭,懒懒收回视线。要说勤快仔细能干活,她屋里几个都没什么好挑剔的;但要论神秘,除了她也没别人了。莒南和威宝开始也只是玩笑,后头认真查了,也查不出别的什么来。街坊邻居只知道金娘子家里是做药材的,平时深居简出,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次,便也无从知晓她家里的情况。 被莒南和威宝这样一搅合,徐明薇都不禁对金娘子起了几分好奇。但顾忌着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她不愿意开口说的,自己也不好贸贸然地问。说到底,两人也不过是雇佣关系,只要活儿做得好,旁的也轮不到她来过问。 婉容见下了雪,想起徐明薇她们是没带了伞的,连忙叫了碧桃一起沿路来接,两茬人便在半道上遇见了。一时忙着替徐明薇遮风挡雨,倒惹得她笑了起来,“行了,就这么几步路,又有大毛衣裳风帽子挡着,吃不了冻。还是紧走着些,赶紧收拾了手炉,叫徐婆子翻几个番薯芋头来,咱们放火灰里烤了吃。” 碧桃一听到吃的也高兴起来,扔了雨伞给老赖家的便往回跑,“奶奶那奴就先去招呼了徐嬷嬷。” 老赖家的一撇嘴,嗔道,“可看出来了,这就是嘴上 跑车的货,见风就是雨的,千万不能在她跟前提一句能吃的!这大雪天的扔了主子就往回跑是怎么回事?” 说得婉容和徐明薇都笑起来,“她从来就是这么个样子,好不了了。” 金娘子扯扯嘴角,眼里也有些笑意,但看在旁人眼里,还是那么一副冷面孔罢了。 一时进得院子,屋里果然烧得暖烘烘的。几人头发睫毛上沾着的雪花立马就化成了雪水,冷冰冰的,顺着脖子一溜,冻得身子底下透心凉。 婉柔递了热帕子给众人擦脸,担忧地看了看天,说道,“这雪下得没头没尾的,姑爷先前出去的时候也没带把油纸伞哩。” 徐明薇眼色暗了暗,说道,“你管他做什么,爷们身子骨总比咱们强些,还有大雨天都不肯打了伞,嫌闷的慌的!” 婉容在边上瞪了婉柔一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笑着引了话头到别处,屋里才又热闹了起来。 徐婆子果然翻了两篮子番薯和芋头来,全教婉容她们垫到了灰堆下头埋好了。梦婷梦央两个原先在家里是吃苦惯了的,因着徐明薇平日和气,到了傅家做活反倒像是享福来了,渐渐的也生出几分她们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淘气来。这会儿闻着空气里头隐隐约约的番薯香味,都托着腮在边上巴巴地等了,看得婉容忍不住笑道,“庄稼人家里不是常吃了的吗,怎地这会儿都馋了起来?倒是给你们挑的师傅不好,也带出两个贪嘴的来。” 碧桃真是躺着也中枪,无辜眨眼,“姐姐说人怎么又绕到我身上来了。” 徐明薇等人忍不住笑,却听梦婷弱弱说了一句,“家里的番薯入了冬,除了平日里留的口粮,都是要封进 洞里做种的。” 梦央也是点头,说道,“奴家里番薯紧着喂猪,过年杀肉的时候好多卖几个钱,平日里连皮都舍不得削了。人吃的一锅番薯杂粥里头,别说能见着些白米,番薯都少。” 在座的像婉容婉柔她们,五六岁起就被买进徐家了,虽说当时吃用比不过现在,但也是没真正吃过什么苦的。听了梦央梦婷的话,一时都有些唏嘘。外头做人子女的,倒比不过里头做人奴才过得好。也难怪这世道多的是卖儿卖女的,要是日子能过得去,谁乐意骨肉生离? 众人正难过无声之际,金娘子忽地温吞说道,“闻着味道,像是熟了。奶奶这身子底好,爱吃便吃上些,没什么大碍。” 徐婆子想起自己无缘的一儿一女,可不是在饥荒中去了的,眼眶便有些红,背过身去擦了眼泪,笑道,“想起后头还挂着半篮子板栗,风干才存下的,便也不留着炖鸡了,今天一块儿爆了吃完干净!” 莒南连忙追了出去,一路还听得见她跟徐婆子说话的声音,问挂的是哪根房梁,又问要不要她使了轻功上去取了,叽叽喳喳的也是热闹。 徐明薇朝婉柔招手道,“屋里还有些云片糕和松子糖,也都取了来,放火上烤热了吃正好。” 碧桃听着眼睛都亮了。 就这么会儿说话的功夫,威宝已经从灰堆里夹了几个小的番薯和芋头出来,拿筷子一戳,早熟透了。她夹了一个到徐明薇面前的碗里,又分了梦央和梦婷,笑道,“吹凉了些再吃,不然烫坏了嘴,什么都吃不下了。” 自己倒拣着一个拿在了手上,杂耍一般左右手抛着吹了,饶是两手生着厚厚的茧子,都被烫得咧嘴 哇哇叫着。婉柔从里头拿糖出来,看了便不住地笑,“活该!这么些婶子娘子都在,也不问了人家,想自己先尝了甜头,果真烫着了吧?” 众人晓得威宝是故意逗了乐子,也不说破。老赖家的从灰堆里翻出剩下的,打趣道,“不用她问,我们自己动手也是吃得的。” 威宝这时已经掰开了手里的烤番薯,空气中顿时满是浓郁的甜香味道,勾得众人食指大动,再也忍不住。 婉柔见徐明薇伸手要拿了番薯,连忙放下东西说道,“奶奶,还是奴来剥了吧。” 徐明薇笑着打发了她,并不怕烤番薯上头沾的灰,自己吹凉了剥皮,说道,“今天屋里没大小,你吃你自己的去。” 婉柔听她这样说,只好拣了梦央边上坐了,耐不住那味儿勾人,也从地上挑了个番薯。原想着扒出来也有些时候了,拿在手上了才觉出烫来。那东西不比别的,软趴趴的又不好扔。无奈之下竟也跟威宝一样,满手丢了起来,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早些动了手的这会儿已经吃上了,味道也不甚甜,只是闻着那叫一个香罢了。徐明薇看底下的芋头都还没人动,看梦央吃着差不多了,又叫她去厨房要了糖粉和蜂蜜来,好叫众人拿芋头蘸着吃了。 再等徐婆子和莒南拿了板栗过来,众人都已经吃了个半饱,也不似前头那么急了,倒凑在火堆边上拿火钳夹了慢慢烤了起来。怕板栗炸口,上火之前都是用剪子剪过一刀的,看着皮壳鼓起就是差不多火候了。两个小丫头还不信邪,偷偷继续放火上烤,结果炸得满屋子都是,被老赖家的捏着耳朵一阵教训,还是徐明薇开了口,才算饶过了她们。 第190章 风雪天宁慧回门(中) “奶奶,太太屋里的薛嬷嬷来了。”守门的婆子忽地来报,屋里的喜气顿滞。 徐明薇淡声道,“便请进来吧。婉容,捡几个番薯芋头与婶子拿了去,大冷天的,吃个热乎的暖暖身子。” 那婆子忙谢了情,转身领了薛婆子过来,正好接了婉容包的吃食,一时笑着去了。 “奶奶屋里真热闹,老远就听着些笑声,原来都躲在这儿猫冬哩。可不巧,老奴要来扫了您的兴了,那头太太有事相请,这大雪天的,本来也不该叫奶奶四下走动。却是家里那位回门来了,正等在太太院子里相见哩。”薛婆子知道些前尘旧事,连着自己上门来请都有些抹不开脸,有些讪讪地说道。 “小姑子回门来,我这个做嫂嫂的自然是要去见了的。嬷嬷且坐下喝口热的,容我去里头换了衣裳,一会儿就来。”徐明薇面上堆了客气的笑,由婉容婉柔搀扶着去了,出来便换了一件银狐夹袄,底下是厚厚的丝绣裙子,看着便十分暖和。 老赖家的故意在门边说了一声,“石板路上积了雪,这大冷天的,又冻又滑,你们几个可紧着些,要是脚下错那么一步,回来不扒了你们的皮!” 说得薛婆子脸上一红,连忙打了圆场,赔笑道,“婶子放心,这么些人伺候着,错不了的。回头老奴把奶奶好好地给您送回来,保证少不了一根寒毛。” 婉容婉柔哪里不知道厉害,一路上更是打了十二分精神看着徐明薇脚下,一左一右仔细搀扶了。前头大家都还坐在暖和的厅里烤了番薯芋头吃,这会儿因着个姑娘回门,大雪天地教她们主子捧着个肚子迎着冷风走,便是婉容这样的好性子,心里也早骂 开了。这傅家姑娘,嫁了都好些日子了,迟迟不见回门,偏要拣了这样的风雪天来,也不嫌折腾人的! 好在这一路沉稳走着,没出什么乱子。婉容婉柔解了徐明薇的大毛披风和风帽子,摸摸她手里的暖炉,倒是还热,一时簇拥着她往王氏屋里去了。进门便看见王氏喜气洋洋地高坐在主位上,下首位坐了一男一女,听着她们进来的声音,皆转头朝她们看来。彼此目光在半空中相撞,有惊,有喜,有悲,也有恨,真是道不尽的内情。 傅宁慧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眼前的娇人儿,只见她水眸清亮,粉面含春,一看便知过得十分如意,想到来时听说的消息,眼神便是一暗。看来她的确是个心宽的,就快满屋子是妾了也不放在心上。 在这一点上,自己倒比她要幸运地多了。秦简瑞虽然不比她哥哥傅恒,却是成婚当日就对她许过诺言,屋里不再有第三人,只他们两个守着彼此过了日子。饶是那时她心里还惦念着应子肖,嫉恨着徐明薇,愧对着练秋白,也叫这个书呆子给感动了,渐渐放下心防,一心一意和他过起日子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此能原谅了背对她的家人,傅恒几次上门来催,傅宁慧都假借身子有恙,不肯回门。秦简瑞劝过几次,这回正好听说了青梅的事情,傅宁慧才起了看热闹的心思,拖着秦简瑞回了娘家。 王氏见了她自然欢喜的很,一时也想不到和她计较前头的事情。傅宁慧一说要见见怀了身孕的嫂嫂,王氏立马就差了薛婆子来叫。却也不想想,这样的大雪天,傅宁慧要见徐明薇,自己去了哥嫂的院子便是。果真是远香近臭,傅宁慧这 么稀罕来一次,王氏事事只恐应不及时的,哪有不肯听了的道理。 在傅宁慧打量徐明薇的时候,徐明薇也默默地打量了她。古人说相由心生,果然是有几分道理的。从前傅宁慧还是一张鹅蛋脸,眼睛圆圆的,浅浅一笑便十分动人。如今她换做了妇人打扮,眉眼间倒没太大变化,泪沟却深了许多,连着颧骨也宽了,看人的神情便有些凶,教人不好接近。 “明薇来啦,你这孩子,怎么进来了还傻站在门**风?快些进来坐了,今个儿真是个好日子,瞧瞧,这是谁回来了。好些日子不见,你们姑嫂两个可别都认不出人了。”王氏说到最后一句,却是忍不住自己咯咯笑了起来。 徐明薇冲她笑道,“瞧娘这说的,宁慧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这也是一时太过惊喜,才看得楞了,哪里能糊涂成那个样子。” 王氏见只有她一人来了,眉头便是一紧,不满道,“大雪天的,怎么恒哥儿又跑出去了,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徐明薇低头回道,“早一会儿还在家,说是外头有事,连晚饭也不一定回家吃了。娘要找他,不如使个人去外头问问。” 王氏越发不满,“你做人娘子的,怎么连自己那口子上哪家去了都不晓得?” 徐明薇眼里闪过一丝受伤,小声道,“他向来不高兴我多问外头的事情,媳妇也不敢问。” 装得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落在傅宁慧眼里倒是欢喜,原来兄长待她并不如秦简瑞待自己那样好呢。 王氏是晓得自家儿子什么脾气的,语气缓和了些,摆手道,“算了算了,这么大一个京城,又是大雪天的,一时也没地方找。薛嬷嬷,赶紧扶 了人坐下。恒哥儿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自个儿媳妇这还大着肚子呢,成日的不着家!等他回来了,娘一定替你说他。” 徐明薇挤出感激的笑来,嘴上却说道,“媳妇身边有人伺候着,不打紧的。男儿家的,在外头的才是正经事,娘也别说重了,倒惹他不快哩。” 王氏见她这样识大体知进退,原本心里那点不满也都没了,冲她温柔笑道,“你能这样想最好。今天慧儿回门来,咱们也就不避着了,一会儿中午饭就在这院子里摆,混坐了也认认自家亲戚。省得自家人撞了自家人,吵嘴都还认不得。” 说话间,家里其他几房的太太媳妇子也一一来了。王氏乐呵呵地叫了秦简瑞上前来认人,徐明薇虽是和他从前就见过,这会儿也只做不认识,跟着见了礼。 焦氏和梅氏看王氏那高兴劲,只添了好话也把秦简瑞和傅宁慧一顿夸。傅宁慧还好,温婉笑着大大方方地受了。秦简瑞一个读书人,家里上上下下都找不出几个女人来,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倒有几分苦不堪言的模样。 王氏看了忍不住暗自长叹,要不是她女儿命不好,嫁个什么样的不成?到最后竟是配了这样一个呆子。 徐明薇在座中也不出头,王氏晓得她的吃食是要另外备的,早早叫金娘子说了单子,另外蒸了两道摆在她跟前,因此只低头对着那两碟子对付。焦氏有意点她,那傅宁慧家的刺了她院子里的,徐明薇也不上心,浅浅一笑便算是应付过去了,把焦氏闷得那叫一个内伤。 王氏和焦氏做了半辈子的妯娌,那点花花肠子还能看不破?又看徐明薇乖巧,倒惹人疼,一挥手偷偷叫薛婆子 送了一盒子东珠到徐明薇屋里去,做个枕头也好明目。 吃罢午饭,一干女眷在暖阁里陪着傅宁慧说话。徐明薇是有歇午觉的习惯的,王氏也知道她,嘱咐了薛婆子她们小心送了。路上也是巧,竟和先前出去逛园子的傅铭秦简瑞他们迎头碰上。 傅铭笑着打了声招呼,“嫂嫂这便是要回去了?” 徐明薇也笑,客气道,“日头短了缺觉,娘怜我,许了先退。你带着妹夫转个一两圈也好寻个暖和地方避避风雪,叫婆子们烫一两壶热酒,免得在风头上着了凉。” 傅铭点头应道,“正有这个意思哩。那嫂嫂您先去,便不阻你了。” 两人说过客套话,各自分了路走。秦简瑞面上还是怔怔的,连傅铭同他说话都没听见。 “妹夫,东边廊下还有几株好梅花,你是要这会儿去看了,还是等等?”傅铭只好又问了一遍,才教他从梦中惊醒。 秦简瑞已经没了赏梅的心思,回想起她眉眼间的惫色,不免心痛,傅恒对她不好吗?白了脸回道,“想必是刚刚吹了风,便先歇会儿,等风雪停住了再会。” 傅铭看他脸色那样差,也怕他惹了风寒,连忙同三房的晟哥儿一同领了他去暖阁,一时叫了婆子热过帕子,才渐渐好了。 “燕真兄最近都不常回家来么?今日也是怪我们,临时起意,没先递了话,倒是扑了个空。”秦简瑞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傅宁慧今早忽地说要回门,起意得仓促,连个像样的回门礼都没置办,但经过前头的苦劝无果,秦简瑞哪里敢推说下回,只叫着老仆李叔收拾了几样拿得出手的,匆匆便来了。这一来傅家,才知道傅恒已经有好些日子不着家了。 第191章 风雪天宁慧回门(下) 傅铭没察觉出什么异样,笑道,“我哥屋子里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前些日子倒是还见他和嫂子在家里走动,这几天也没见着他人影,也不晓得在外头忙些什么。话说回来,我哥他这些日子都没找你们几个?” 秦简瑞摇摇头,说道,“半月前见着一回,许是又结交了旁人,正在新鲜劲上,都没空来邀了我们这些老友。” 晟哥儿给两人倒了酒,“大哥哥就是这样胡乱性子的人,家里也是习惯了,才没人管得了他。到时候了,自然就回来。姐夫您要是有事要找他,这冰天雪地的也没处寻,只闲坐个下午,人也就能等到了。” 傅铭也连声说是。秦简瑞红了脸,嗫嚅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些许日子没见了,问声罢了。” 傅铭是预备着明年要下场的,晟哥儿年纪虽小,家里组训头一条便是不能走武路,自然也是要读书出头。两人都晓得秦简瑞文字根底上扎实,也是有心请教了才把人领了过来。一时推杯过盏,三杯黄酒下肚,趁着肚热情暖,不似先见时那样客气生疏,倒揪着秦简瑞问起功课来,如此一个下午也随便消磨了。 那头徐明薇睡过午觉,喝过金娘子送来的热牛乳,防着王氏又来叫人,便先让老赖家的去报备,说是回来路上忽冷忽热地就起了寒,只在屋里躺着,不好见人了。 王氏心里也有一分疑她装病,但到底是惦念着徐明薇肚里还有一个,好歹也是中午来过一趟见过人的,便轻轻拿起轻轻放下,嘱咐着老赖家的好生伺候着,若是还有什么不好的,早些请了正经大夫看了才是。 老赖 家的千恩万谢地从王氏院子里出来,迎头忽地一阵狂风卷着飞雪砸来,冷不丁地被吹迷离了眼,脚下一个没留神,险些滑到沟里去。她再定眼一看,只见那青石板上滑溜溜一片,却是结成了薄冰。一时心里后怕,好在是这会儿是她在外头走动,要是换做她家主子,一个大活人真要摔了去,婉容婉柔两个丫头又怎么搀扶得住。 老赖家的越想越怕,又调转回头候在门边往屋里头瞧,瞅着个空儿和薛婆子使了眼色。后者知意,趁着王氏和人说话的功夫,从门边溜了出来。 “你刚刚不是回去了吗?怎地又转回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落下了,不好说?你说个名儿上来,一会儿等人散了,我替你找去。”薛婆子脖子还往屋里探着,压低了声音问道。 老赖家的趁握她手的功夫,往薛婆子袖子里塞了块银锭子,笑道,“老姐姐,这会儿叫您出来,不是落了什么东西,却是有要紧事情相托。” 薛婆子默不作声地掂了掂袖子里头的重量,面上也露出个笑脸来,“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咱们这老姐老妹,不似别人那样要客气的。” 老赖家的拿手指指外头的青石板路,“这雪也不知道要下多久,太太要是有事见咱奶奶,奶奶素来是个孝顺的,自然没有二话。只这路上怕不太平,刚刚我这把老骨头就险些栽了,要不是心里警醒,这会儿倒要劳烦你们抬了回去。” 薛婆子一听心里就明白了,笑着拍了拍老赖家的手背,应承道,“这个你放心,便包在你老姐姐身上。太太要是请人过来,这门前路上就叫小丫头们用热水浇 开了,误不了事。” 老赖家的嘻嘻一笑,谢道,“有姐姐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防着太太里头要用您,我这就先回去了啊。改明儿老姐姐再来咱们院子里坐坐,烤烤火。” 薛婆子便叫人送了她出门,回头便叫丫头们往门前台阶上撒了盐,离正门隔得远了才叫人换了草木灰,省得家里下人走动摔了的。伤药钱事小,家里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摔坏了便少了人做活,却是不好。 王氏后头听到,倒夸了薛婆子一回,赞她仔细。傅宁慧坐在边上,慢慢饮了茶水,目光晦暗不明。 到傍晚时候,徐明薇屋里正准备摆饭,傅恒竟夹着风雪回来了。原先穿着的大毛衣裳也不见了,身上穿的却是家里不曾有过的紫貂皮斗篷,内造的,非皇族不能用。徐明薇再往他手上一看,拢着件灰鼠皮子的罩衫,这会儿早就湿透了,想必是为了遮挡里头这件才穿的。 她心里一合计,猜到了几分,却也不问。只叫婉容收了他的衣裳,又叫婉柔递来是手炉,碧桃倒是不用她吩咐,自己跑了去厨房要热水。一屋子静悄悄的,等傅恒换好了衣裳从里头出来,徐明薇才朝他说道,“宁慧回门来了,这会儿应该还在娘屋子里吃饭,你去见见吧,也是难得回来一次。” 傅恒听了下意识便要站起来,忽地又一屁股坐下,冷哼道,“先前叫了几回都不肯回来,心里既然没这个家,我也不必巴巴地去见了。” 撒过气话,他倒暖了脸色,握了徐明薇的手摸了摸,见是暖的,放心了些,又说道,“你今儿在家做了些什么,娘那边也来叫你了?” 徐明 薇冲他笑笑,亲手倒了杯茶给他,回道,“家里不过这么些事,还能玩出花来,说与你听,只怕也嫌无聊罢了。娘那边中午去过一回,陪着吃了顿饭。你也晓得的,我这儿都是另外做了伙食,去了倒给娘添乱。再说下午路上吹了风,身上便有些不爽利,早早让老赖家的去传了话,晚上我也就不过去了。” 傅恒皱眉道,“她这样大的人了,也该知道礼数。你大着肚子不方便,连娘那头都省了规矩的,她倒支使起你来。以后也少和她往来,心眼都歪了的。” 徐明薇笑笑没说话。傅宁慧再不好,那也是他傅恒的妹子。他说一句骂一句都没事,只有自己说不得。 傅恒摸摸她的发,“这些日子,苦了你了。我外头忙过了,往后在家日子也多,你要受了委屈,有事情别憋在心里,只与我说。” 徐明薇笑看他一眼,淡声道,“家里都好好的,我能有什么委屈?在外头可吃了饭?丫头们正要摆呢,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傅恒便说自己还没吃过,厨房便又加了两个菜。好在平日里都是预备着的,反正有碧桃在,再多也吃得干净。 老赖家的后头来报,却是王氏留了新姑爷和女儿一晚,说是怕风雪天里赶夜路,放心不下。王氏也晓得傅恒回家来了,使了薛婆子来叫过一回,教傅恒软棒子给挡了回去。这手心手背都是肉,窝里头打了架,王氏到底还是紧着儿子一些,不敢威逼了,只好随他去。 傅宁慧原也盼着兄长来见一面,听薛婆子说他不肯,暗地里早气得跳脚,心想今天不肯来见,日后也不必见了,因此又把傅恒 看淡几分。倒是秦简瑞,吃罢晚饭便叫傅铭领着去书房见了傅恒。 傅铭也是个乖觉的,看他们有话要说的样子,寻了个由头自己先走了。 傅恒道,“怎么拣了今天忽然来了?先前也没听你说起。” 秦简瑞苦笑道,“你妹妹那个脾气,和你差不着几分,平日我就拦不住你,又怎么拦得住她?” 傅恒道,“也就你这脾气能受得了她。远山兄,我到今日都觉着亏欠了你,以你的文采,要不是上次春闱没能下场,如今也是天子座上客,丞相门下婿……何至于此。” 秦简瑞肃色道,“婚事岂可儿戏,成言便是承诺,自然要相守了。再说宁慧并没什么不好的,自从她过门来,家中诸事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说来也是惭愧,家里只靠着祖上传下来的那几亩薄田度日,原本也不觉着苦。如今再看她身上穿戴的,比往日在家时候只怕已经算是穷酸,也不曾听她抱怨了零星半点。人孰能无过,前头她做的事情我虽然不曾问过,但看她在家这些时日的一言一行,我始终不信她是真心实意地要害了别人,只怕其中还有什么苦衷,未曾明说罢了。“ 傅恒教他的迂腐听得头疼,傅宁慧是他嫡亲妹妹,难不成他还会特地诬陷了自己妹妹?秦简瑞一个外人,倒是无条件地信了傅宁慧,说来也正是讽刺。但不管怎样,他们两口子能好好过日子,也好过天天吵架拌嘴,永无宁日吧。 傅恒便不再提傅宁慧的事情,和秦简瑞说过一阵话,见天色也晚,便要起身送客。正好碧桃这时候打了灯笼来催,问他晚上要睡在上房,还是歇在后头。 第192章 蠢青梅作茧自缚(上) 碧桃先前没留意到傅恒身侧还站了人,这会儿话都已经说出了口,也只**着头皮等了回话。 傅恒瞪了她一眼,说道,“不扰着你家奶奶了,我上后头歇去。” 碧桃得了准话去了。秦简瑞忍了忍,到了院门口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回身说道,“我以为燕真兄是个行事分明的,却原来也同那凡夫俗子一般,只重皮相之乐,真教人心灰意冷,竟是错看了你。告辞!” 傅恒被他这么劈头盖脸一顿说,哪里肯就此放了他走,拦住了人问道,“远山兄这话又从何说起?” 秦简瑞冷声说道,“我却问你,人心但有几颗?” 傅恒楞声道,“唯有一颗。” 秦简瑞又是一声冷笑,“却又要分做了几瓣?” 傅恒听明白了,好笑道,“后头这些个,并不值得相托,又何来分心之说?” 秦简瑞只摇头叹气,“与你说不明白。往日你们自当笑我痴傻迂腐近乎呆,我也不争辩,到头来你们也不比我清明多少。到底是你屋里的事情,我一个妹婿,不好多说,就此别过,不必相送了。” 竟自己接过灯笼便去了。傅恒被秦简瑞弄得一头雾水,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远远看见徐明薇院子里落了灯,心里也似那灯一般暗了半边。还是冬子催了,才起身往后头去。本是打算往樱桃屋里去的,丫头出来推说身上不爽利,便就近去了姚岚的屋子。欢喜的一院子伺候的上上下下忙个不停,傅恒看着闹心,却似跟谁赌气一般到底坐住了。夜里头要过一回水之后,傅恒躺在熏了陌生香味的床上,明明身体餍足过,心底却跟破了个洞似的,冷风两头吹得慌。 姚岚得了温存,只盼着他日日来才好, 且放软了身段,轻轻靠在傅恒肩头,心里便觉着无限欢喜。 “爷可要用些宵夜再睡?奴在家时最拿手的便是酒酿圆子,您要是想吃,这会儿炉子还烧着,也是方便的很。”姚岚有意要撩拨了他,趁着说话的功夫,又是朝他耳朵里吹起,又是拿胸往他臂膀上贴的。 这一句却不知道怎么就惹到了他,竟一把推开了到手的****,自己起身穿衣套靴。姚岚拦过一回,被傅恒一个眼风扫来,哪里还敢上前,只眼睁睁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璃虹就住在她边上的院子里,听着动静起身看了一回热闹,把着门儿肚里就是止不住的得意。天开眼的,就是叫她运气好捡着个便宜,也是烫手的攒不住罢了。 姚岚抬眼便看见她讥讽的眼神,面上便是一阵青白,勉强挺直了背转了回去,心想往后日子还长,但看谁压得过谁罢! 却说傅恒从姚岚院子里夺门出来,教冷地里风一吹,倒是有了几分清醒,不禁苦笑。也怪秦简瑞这个呆子,没头没脑的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搅得他心神不宁。这下可好,大半夜的,这会儿却教他去哪里歇着? 想了半天,傅恒还是转到了樱桃屋里。 “你自管睡着,叫丫头们利索点收拾个屋子出来,能睡人就好。” 樱桃不知道他怎么忽地又转回来了。她们几个的院子都是邻的,前头那点动静不用她特意打听,底下的人就仔细报了来,原来是姚姨娘不知怎么地惹怒了主子,竟踢门去了。这会儿听着不用自己伺候,樱桃心里放下大半,连忙叫人去张罗了新的被子,什么香儿都不用,只清清爽爽的弄干净暖和了就好。 姚岚屋里的不知道内情,只晓 得傅恒先就是去的樱桃屋里,后头从她们院子里出去了又是回了樱桃那处歇下。这回别说是姚岚了,便是璃虹和青梅,哪个不暗地里咬牙,恨得后槽牙都险些磨平了! 婉柔第二天早上听说了夜里的事情,和婉容她们几个只把消息瞒得严严实实的,都怕徐明薇听了心里难受,却不想她从头到尾问都不问一声。上了夜就让婉容把门给栓了,渐渐的婉容她们也全都养成了习惯,竟都不去打听傅恒夜里歇在哪个院子里了。 倒是傅恒,渐渐觉着樱桃这儿清净,又不好歇在书房里,省得王氏又来念叨,便时常宿在她屋里。青梅几个不知道内情,平日里只把樱桃都快瞪出个窟窿来,又羡又妒,却做了姐妹情深的样子,一味捧着樱桃,面上看着倒是和睦得很。 傅恒院子里的一看这个风向,渐渐地也看重樱桃屋里的起来,就连去大厨房领食盒,都先紧着她们院子里的给了,落在青梅眼里,又怎么是个滋味。 原也是一同进的傅家,论颜色,樱桃生得还不如自己,就连后来的两个,也只有璃虹能和她较一长短。青梅从头到尾都没把樱桃放在眼里过,到头来偏偏就是她冷不丁地冒了出来,竟成了一家独宠之势! 伺候青梅的落霞见她这些日子眉心紧锁,倒也知道是为着什么,只劝道,“姨娘也宽些心肠,前头爷宠您的日子也不是没有过。但耐心等候,总有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青梅叹气道,“便是没有过,才叫人这会儿看着眼热。上回姑娘回来,可有什么说头没有?” 落霞晓得她说的是谁,摇头道,“姑娘难得回来一趟,上上下下多少人盯着,莫说是叫人递个话了,太 太那头便是一刻错开眼都没有的。” “用过了回头就扔,也没那样便宜的事情。”青梅扯着手里的帕子,眉间满是阴郁,落霞瞥见一眼,心里便是一惊。 她原本就是傅宁慧院子里的三等丫头,也不起眼,后头被安插到了青梅院子里,替主子两头递了话。等到傅宁慧嫁了出门,她渐渐地也就收了心,倒是投到了青梅底下。 “你挑个方便的时候,替我送个口信去。要是还不肯全了我的念想,也别怪我把她当初害了绿珠红珠的事情给抖了出去。她给的那包药粉,我可还留着皮儿呢。” 落霞吃惊地抬头看她,一半脸色隐在窗框影子里,晦暗得很,只一眼便叫人心底发凉,仿佛逢魔。 一时稳下心神,才正了颜色,应道,“奴明儿轮休,就往秦家去递了话。” 青梅转了脸,笑意盈盈,许道,“我一向知道你的,办事再妥帖不过。这次是好是坏,全在你了。” 落霞越发低下头去。到第二日,报了门上,只假借了要回家送月钱,为了避人耳目,连车都不肯租,一路拣了小道摸到秦家。也是她运气好,秦简瑞这一日出门去了,家里能做主的只有傅宁慧在。听是落霞来,傅宁慧心里便有数,叫李叔客客气气地请了进来,才摒退了闲人,问道,“你主子青梅,哦不对,该改口叫她一声青姨娘了。这次叫着你来,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落霞教她讥笑的眼神看得脸红,便将青梅的意思直说了,更不敢抬眼看了傅宁慧。 “小小姨娘,也敢拿着东西来要挟人了。却不想想,这事儿就算她抖落出去,有几个肯信的?弄死了绿珠红珠,与我有什么好处?到时候我反咬她一口 ,为着争宠才暗地里下了毒,你看看又有几个会信。当初就是看着她傻气,才挑了她做事。落霞,你却是个聪明的,没想到放在青梅身边这么些日子,竟也蠢笨了。”傅宁慧好整以暇地吹着手里的茶碗,凉声道。 落霞再也忍不住,普通一声跪倒在她跟前,“姑娘救我。” 一时情急,竟连旧事的称呼都用上了。傅宁慧起身扶了她起来,拿帕子包了个贴了生辰八字的小人递到她手里,附在她耳边又是一阵轻声细语嘱咐,只把落霞听得脸色煞白。 “姑娘,真要这样做了?”落霞有些于心不忍,青梅虽然蠢笨些,却是真心待她好过的。 “法子我是已经交代给你了,做不做,也全在你。青梅不是要我哥哥的宠爱么,便成全了她,你这么一说,她定会听你的。那包药粉的皮儿你给我细心找了,不能烧,亲自还回来才好……”傅宁慧看她一眼,又笑道,“你若是不肯,那便空手回去,你家主子那样不管不顾的,定会嚷嚷起来。但看谁肯信她的吧,到头来也全赖在她头上,你们底下这些伺候的也一个都逃不过。你便是第一个,试问是谁两头通报了,又是过了谁的手拿了药粉?你信也不信,你那主子说不过三句就能把你给抖出来?回头是个什么下场,你是个聪明人,自己晓得吧?” 落霞眼里神色渐渐安定下来,伸手稳稳地接过那纸扎的小人,说道,“姑娘,奴听您的。” 一时便起身去了。傅宁慧又低头去绣手里的青色帕子,偶尔抬头看一眼日晷,算着时候,秦简瑞也该回来了,嘴角慢慢露出个笑容来。 徐明薇,我且伸手替你扫去个心黑的,也算全了同窗情分一场。 第193章 蠢青梅作茧自缚(中) 落霞回了院子,才进门,青梅就迫不及待地揪住了问,“怎么样,姑娘说什么了?” 落霞缓了口气,压着心里的一点不忍,将傅宁慧交给她的东西递了过去。 青梅不解地打开帕子,见上头躺着个绣了生辰八字的纸偶小人,吓得险些抛手丢了出去。好在她脑筋动得快,傅宁慧特意送了这个东西过来,总是有什么说头的。 她定眼朝那小人身上看去,甲子年,六月十九,丑时三刻生人……竟是徐明薇的生辰八字!这回青梅再也拿不住,抖手便掉了小人去。 “作死的弄个这东西!这要是被人瞧见了,你我还有活路不曾?”青梅似手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一般,不自觉地往身上蹭着手指,慌张道。 落霞弯腰捡了小人起来,定声道,“姨奶奶莫怕。姑娘说了,这纸偶并不是害命的。寻个米缸在暗处养着,奶奶属鼠的,夜里头掉了米缸却是有着好说头。姨奶奶晨起睡前与米缸前燃一炷香,冥冥间就在奶奶那头挂了个善缘,日后只有偏心照拂的份。这世上的运道皆有定数,别看樱姨娘这会儿吃香,只要姨奶奶诚心伺奉了这人偶,落在樱姨娘身上的运道往后就是您的。原先她怎么受用,日后您也一分不差。” 青梅听得将信将疑,“这小小纸人,真有这样用处?却不是骗我的吧?这万一被人查到了,可不是玩笑的。” 落霞做了笑脸,声音仍是稳稳的,听来十分有说服力,“这处是姨奶奶的院子,谁还特地地来翻寻了这个?只要寻个妥当地方藏了,谁又晓得?这纸偶奴也是知道的,无间庵的神婆所做,换做别人求都求不来,灵气得很。京里好 些太太都是她座上客,靠那婆子一门手艺拢住了宠爱,才好拉得住家里头那位。奴前些时候不是和您说过庆国公府二房太太的事吗,今个儿和姑娘说起,才晓得原来也是从神婆那里求了个小鬼,好生养着了,才斗得过那姓兰的狐狸精。” 回来的路上落霞就已经把这事想了许多遍,傅宁慧只跟她说了个大概,却没教她怎么劝了青梅接受纸偶小人。要不是她平日跟在青梅身边,对她的脾气秉性十分清楚,倒也没十分把握能说动了她。 此刻见青梅眉眼间已经有几分松动,落霞心中虽喜,沉住了气说道,“姨奶奶要是信不过,那便将这小人投到炉里烧了,神不知鬼不觉的,也就没了后头的事情。那头姑娘却是说了,这小人是她费了好些功夫才求来的,光是奶奶的生辰八字,就费了好些功夫。姨奶奶这回要是不用,也别再求她下次。姑娘还说,她也不怕您把前头的事情嚷嚷了。不过是两个贱命丫头,坟上荒草只怕都长得齐头高,还有谁能惦念了?再说她是个出嫁女,咱家也要不得她怎样。您却不同,身契都还捏在奶奶手上。当初那样害了两珠,也是陷了奶奶与不义,只怕抖出来了,奶奶便第一个饶不了您。” 青梅闻言,脸上只是一阵惨白,落霞见她已经被吓着了,心里越发笃定,假意拿了那纸偶,笑道,“姨奶奶别怕,奴这就去烧了这东西。虽说姑娘那头没了指望,往后咱们宽心些等了,也总有能出头的日子的。” 等等等,却是要她等到什么时候?直等到人老珠黄颜色浅吗?一想起樱桃看她的眼色,青梅把心一横,起身从落霞手里 抢下了人偶,目露凶光,咬牙道,“替我寻个罐子来!” 落霞眉间顿时一松,刚刚她还真怕青梅会拒绝傅宁慧的提议。她也不是没想过悄悄在屋里藏了人偶,但万一时候没到却被屋里伺候的给翻了出来,这条计就用不成了。连忙照着吩咐,四下看了也只有装玫瑰卤的坛子合用,便举着问了青梅,“姨奶奶您看,这个可好?” 青梅点头道,“便是这个了,却要放在哪里好?” 落霞也看了一圈,指着木床底下说道,“也只有这地方不见人来动,要不就放床底下吧?” 青梅没有不肯的,一时看紧了门户,由落霞一一收拾了。却不晓得落霞背着她放人偶的时候,袖子里滑出一枚寸长的黑木钉来,干脆利落地往那人偶心口上穿了个通透,才若无其事地拿米埋好,推到床底下藏住了。 做得这些,才转了身来报,“姨奶奶,已是好了。” 青梅扯着胸口的手这才松了,吐气道,“便从今天晚上开始,给她上香吧。” 落霞低着头,说了一声好,目光幽幽地落在自己脚上,轻轻叹了一声。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也只怪她自己蠢,才叫姑娘后发制人,拿住了短处。自己也是迫不得已,是吧?落霞自我安慰着,狂跳的心终于慢慢缓了下来。 青梅不知是计,果真日日虔诚拜起那坛子米来。却不见傅恒从樱桃屋里出来,竟连着七八天都是歇在那处。心里一有疑惑起那人偶不顶用,徐明薇那头倒赏了些料子首饰下来。虽说每人都有,独独给她的比旁人丰厚些。落霞便哄她是拜着有用,还需些时日才看出大用处来。青梅哪里晓得徐明薇这是因 着上次婉柔捉弄她,才有意补贴了。此番落在她眼里,又成了人偶应验的征兆,自此越发心诚。 屋里藏了这样的东西,自然是少不得人要守着的,唯恐被人翻了出来。青梅不在屋里的时候,便嘱咐了落霞拿眼看着,旁人一个也不许放进屋里,正好方便了她找那药粉皮子。些许几日功夫,还真教落霞从柜子底下沾着的纸包里找到了。没了后患,她使了几个钱托了外头的婆子往秦家送了帕子,里头就夹带着这张药粉皮子。等事情稳了,才瞅着个眼儿在半道上拦了老赖家的,将青梅屋里的事情撇开自己瞒着报了。 老赖家的一听这话,那还了得!也不管是真是假,先把人给扣了起来,又去与徐明薇说了。自古巫蛊之祸就是后宅大忌,但凡沾上一点,离死也就不远了。 徐明薇听了,却是一脸哭笑不得。要是扎小人有用,恨她的只要坐在家中那针死命扎便好了,又何必使了别的手段。 老赖家的见她不甚上心,劝道,“奶奶听老奴一句,这事只能往大了料理,不理会终究是个祸端。再者,那青姨娘从来都是个不老实的。原先傅家姑娘还在的时候,也是勾勾黏黏的理不清楚,那一回要不是奶奶警醒,这毒妇的坏名声就要背上了。奶奶不理会她,那是奶奶仁慈。但您看看,和气养出来的又是什么白眼狼,只盼着您不好,她才痛快了。要老奴说,这回便是个机会,正好将她连根拔了,以后再作乱不了,才是安宁。” 徐明薇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晚间傅恒回家来,她便额头间绑了个帕子,额上点了虚汗,歪歪躺在床上做出个病态,险些把傅恒唬 了一跳。连忙上前来摸她的脸,急道,“这又是这么了,早上我出去的时候还不是好好的?” 一时又急吼吼地叫了婉容她们,责怪道,“这么些人,怎地还叫你们奶奶病成了这样?也不叫了大夫来?” 婉柔支吾道,“就这会儿才发动起来,碧桃已经让铁头去叫大夫了,还在路上没过得来。” 傅恒又去摸徐明薇放在被子里的手,也是冰冰凉一片,心里越发着急,捂在自己怀里好一会儿,才渐渐暖了回来。 “还不多加两个汤婆子来,人都冻成这样了,你们平日里是怎么伺候奶奶的!” 屋里几个叫他使唤得团团转,一时大夫来了,遮了帕子探过脉,面上却是凝重,摇头道,“怪哉,夫人脉象平稳,并无大碍。” 徐明薇阖眼遮住笑意,她肚里还怀着孩子,别的手段也不敢用,只不过往冷水里浸过一回手,等到傅恒回来,才捂到被子里而已,连额头上的汗都是拿水珠子点的。傅恒也是关心则乱,一看到她歪在床上没了力气的模样,自己便觉着她定是病了。类似于巴纳姆效应,人总是容易受到外界的暗示,对自己做出的结论深信不疑。 傅恒自然是不信胡大夫说的,“好好的人,若真是无恙,又怎地忽然虚弱至此?” 胡大夫本来就是个直脾气的,被傅恒这样一说,收了药箱便要走,“老夫医识学浅,傅少爷还是换个大夫看看罢。” 众人拦他不住,老赖家的连忙追着送了出去。傅恒回头看徐明薇蹙着眉头冷汗不止的模样(婉柔趁他背过身去又洒了些水珠子),又急又怒,叫来冬子,嘱咐道,“拿了银子再去请个好的来,动作要快些。” 第194章 蠢青梅作茧自缚(下) 冬子拿了钱,连忙往外走。一时请回个擅看妇人病,摸了半天的脉象,捋着山羊胡也是摇头,他倒是猜着一些,但这大户人家的事情,并不好直说了,怕又得罪了人。因而只拣了些平和无害的开胃方子,朝事主说道,“老夫看着也不似有大病症,这且有一方,吃着试试,若是再不济,老夫也是无可奈何。傅少爷不如再请个坐馆的看看,也好安心。” 傅恒一听便知道那方子是吃了也无甚用处,只叫婉容送了大夫出去,还是不死心,叫冬子再请个大夫回来。 门上这进进出出的,倒惊动了王氏和傅宏博,使了薛婆子过来一看,才晓得是徐明薇病了,连着看了两个大夫都看不出毛病来,到这会儿连晚饭都吃不下——其实徐明薇在傅恒回家前已经吃饱了,生怕她肚子里有个闪失,怎能不急?二老连忙携手过了院子来看。 傅恒见竟惊动了他们,上前迎了,一时说过情况,王氏眉头便是一紧,像是自问一般说道,“可不是撞了邪吧?” 老赖家的在边上听得分明,肚里早笑断了肠子,教王氏自己说出来也好,也省得她们还要费心垫话了。面上却故意做出惊讶来,接过话头说道,“咱家奶奶这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每天也只在自家院子里走动一会儿,太太这撞邪又从何说起?” 王氏想起儿子这些日子都是歇在后头,保不齐哪个骨头轻的就做了念想,想趁着功夫去了大的肚子,自己偷偷生个小的,也不一定。一时又觉着不能,那四个丫头可都是从徐家来的,身契也都压在徐明薇手上,总不至于心大噬主。 但那念头却似在脑子里生了根,才想起先前傅宁慧回门时和 她说过一回外头的新鲜事。也不是生人,却是徐明薇及笄礼上赠了重礼的庆国公夫人宅里出的事。二房的少爷贪新鲜,叫人重金收了个瘦马,日夜宠爱,倒生下个聪明儿子来,连庆国公夫人见了都欢喜。渐渐地养大了瘦马的心思,明知天启有令,妾不能转正,也几次出手,要夺了正室的性命。偏偏那二房少爷是个糊涂的,死硬着不肯让正室发卖了瘦马,正室家里还要仰仗着庆国公府上,哪里敢替女儿撑了腰。正室也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罢了。不想正月的时候,那二房少爷竟转了心思,夜夜宿在正室屋里不说,出了年便把那瘦马给拎着发卖了,看得旁人一头雾水,连着庆国公府里都不晓得其中内情。 王氏耳边响起自己女儿低柔又带了几分神秘的声音,“我却知道是为了什么。无间庵的婆子,最会扎灵光的人偶哩。” 她正兀自出神,冬子却领了大夫进门来了。傅宏博做公公的不好跟着进去,便推了她一把,王氏连忙跟在那大夫身后进了屋子。只见徐明薇头上包了帕子阖眼躺着,面上**一片——屋里闷的,额上发丝全叫冷汗给打湿了,听见人声,才吃力半睁了眼。许是看清了是她来,竟要挣扎着起了,险些脱力摔下床来,吓得王氏便是一声惊叫,只恨扑救不及。 好在傅恒离得近,抢身托住了,心里想责备,出口的却再温柔不过,“你别急,娘晓得你身上不好,也只是来看看。” 王氏这会儿是真急了,连声催着大夫赶紧看病。那大夫哪里敢怠慢,连忙铺了帕子探脉,这越探却越是眉头紧皱,忍不住往帘子里头看了一眼。心道,这家奶奶分明中气 足的很,大晚上的被人拖着来瞧病,却是糊弄着人玩呢!他也晓得傅家是官家,吃罪不起,便学了前头那位,也开了个平和方子,说了几句便要走,连诊金都不敢要。 傅恒晓得又是没瞧出病症,朝王氏叹道,“娘,这回只怕要爹写个帖子,去请了太医了。” 话音都还没落下,便听得婉柔咋呼呼跑了进来,喜道,“太太,柳太医来了,可要请了进来?” 傅恒闻言一喜,也顾不上问这柳太医怎么来的,连忙叫请。一时号过脉,柳太医只沉默不语,唬得屋里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尊夫人这病,并不在药上。老夫惭愧,却瞧不出是哪边的祸事,今夜也只是个起头,拖到明日,只怕……”他掩住后半句,收了药箱便要走。 傅恒哪里肯放,只拦在身前做了个大揖,言辞恳切,“先生既能瞧出些一二,还望指点了,出了这迷障。” 柳太医只摇了头往外走,出了门便往墙角上轻轻踢了踢,这却是驱邪的意思了,落在王氏和傅恒眼里,心中自是震荡。 果真是有人见不得家里好的。王氏咬牙道,“薛嬷嬷,你点几个仔细婆子,去后头院子里搜了,这家里是有些时候没听见鞭子声了,也要皮痒痒的。” 傅宏博听着话音,面上也是一沉,却是对着王氏十分不满。儿子屋里的事情,偏偏要插手管了,儿媳妇又不是那样容不得人的,没见着这满屋的妾,都是她主动开口替恒哥儿抬的?教他看来,这大儿媳能干归能干,脾气还是太软和了些,才叫这些个牛鬼蛇神都骑到了头上。便趁着傅恒不在跟前,朝王氏撒火道,“你瞧瞧你做的这事,往后恒哥儿院子里的事情你 少过问。儿媳就算是个好的,也要叫你逼得不好了!” 王氏真是一肚子委屈,她这不是怕恒哥儿后院空虚,往后夫纲不振,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嘛。但也晓得这事和自己有几分关系,不敢申辩了,心里越发恼恨起做鬼的人来。 傅家二房三房的都听见些动静,只装作不知。焦氏肚里暗笑,这才开头,就斗上了,还是自家送来的丫头,实在是好笑,便忍不住叫了婆子在二门处盯着,叫一有消息,就往里传话。梅氏这会儿和三老爷闲坐在书房,愁着儿女婚事,也分了些心思看大房的热闹,忽而叹道,“若是能分得太爷传下的家底,咱家的也就不愁婚嫁了。” 三老爷默不作声地听着,只耳朵动了动,又盯着手里的书页去了。 却说回到徐明薇屋里,傅恒肚里燃着把火,怒气冲冲地进了来,婉容等人本不愿走,全叫他给赶了出去。一时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个,徐明薇闭眼装晕,朦胧间听他走近了些,面上便是一暖,原是他放轻了动作,挤了条热帕子替她擦脸。她更不敢动,连呼吸都刻意放慢了,生怕被他瞧出异样来。 男人不比女人心思细腻,再者他也是关心则乱,又有前后三个大夫都瞧不出症结所在,越发心急如焚。到柳太医扯了撞邪之说,他虽是不十分深信,到如今也只病急乱投医,由着他娘往后头搜去。心里到底还是惶惶没有底,这会儿便赶了人,独自守在了徐明薇床前,一时想起她浅浅暖笑的模样,不禁悔道,“早知会害你至此,却是不该拿你来试了心思,倒养大了她们的胃口,连主母都敢暗害……” 徐明薇静静听着,只心如古井,波澜不惊。 傅 恒心里所想,她前后倒也猜得着。不过是防着她胃口养大,怕她日后独占后院,不肯容人罢了。这时代讲究一个开枝散叶,对当家主母的首要要求就是不能善妒,没见七出里头就有一条独独针对了这?可见男人防着女人到了什么地步! 情情**什么的,与男人才没那样紧要。小情小调,自有妾室和丫头那处能寻,做主母的,端庄知礼才是其首。夫妻两个彼此敬着重着,便是内宅安稳之象。一旦做主母的对男人有了独占欲,那才是乱家之根——只有女人守死了男人过日子的,却是少见男人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过活的。 想明白了症结,徐明薇也没什么好恨的。时代如此,文化如此,便是拉着傅恒说你错了,一夫一妻,真心换真情才是天道,也只落得个被人耻笑的下场罢了。她自问能做个合格的当家主母,既然傅恒要的是这个,她也没什么为难的,随手做了便是。伤心这种事情,一回两回,便也渐渐淡了。还是应了她娘贺兰氏的那句话,女人的心一旦冷了,**,到烈火也烧不开,才经得起事。 放在从前,傅恒要是这样深情款款地同她说着悔话,徐明薇心里只怕少不得感动一番。如今闭眼听来,也不过是阵风儿,瞬间就吹过了。心里也晓得这番装病能成,也得他心里有自己,不然凭几个大夫说的囫囵话,只怕骗不过人。就是这份真心,成了她算计里最重要的一笔。 后头柳太医才是她真正收买过的,时间紧,一打定主意要挖起青梅来,她便让老赖家的设法去徐家报了信。贺兰氏的办事能力她是信得过的,最后由她的人来引了火,有着前头层层铺垫,自然能成。 第195章 融冰雪谜团渐现(上) 她也不是没想到不搞这么多事,直接扔了落霞出来,却教老赖家的一句话打消了念头。 “丫头是可以收买的,教有心人一引,这家里的风向就要偏了。” 徐明薇心中一颤,险些中了陷阱。如落霞所说,那个人偶是傅宁慧从无间庵中中求来的,转送给了青梅。这个她倒是相信,傅宁慧是知道她的生辰八字,毕竟有过和小郡王合庚帖那一回,收买和尚道人也有她的手笔,就此暗暗记在了心中也不难。 既然绣了她生辰八字的人偶是傅宁慧给的,徐明薇要是图省力直接把落霞给拱了出去,王氏心中又做何想?只怕是不肯信她,还要疑她收买了姨娘跟前伺候的丫头,想一箭双雕,既收拾了看不顺眼的姨娘,又污过一回出嫁女的名声。 徐明薇简直细思极恐。不管傅宁慧是为着什么目的事先准备了那纸扎人偶,要说她是为了祈福增寿的,呵呵,她还真不相信。 因此落霞是动不得的。她也不好防着红楼里头平儿失镯那一段去搜了后院,毕竟傅家谁都晓得,她们院子里的是最不爱往后院里走动的,贸贸然去个一遭,后头就说掉了东西,也是忒拙劣。 虽说徐明薇是不信这巫蛊能成祸,但她屋里的却都是闻巫蛊而色变,只怕再拖得一刻,她便会有个闪失似的。众人仓促间便定下装病引火的计来,反正已经从落霞口中知道人偶所在,到时候老赖家的跟着一起去搜院子,趁机引了便是。 这头徐明薇装着晕,傅恒只心慌不已,那头薛婆子叫人把住了门,已叫人搜过姚岚和璃虹的院子,怕的是新来的张狂,不想一无所获。薛婆子心里便更疑樱桃,毕竟这些日子得了少爷 得宠的是她,心中还叹,往日看着是个好的,只怕也是看走了眼,便叫人往樱桃和青梅院子里去了。樱桃倒还好,淡色站在院子里,只安静听了众人动作。 薛婆子因更疑她,亲身来搜,一眼瞥见东厢房里还有个干净所在,床上被褥皆叠得齐齐的,屏风上还挂了件男人衣裳,心里便是一惊。原来恒哥儿竟是一直住在这儿,并不似外头传的一般,只守着樱桃不撒手。 她连忙掩了门,搜过一回,出来便将门给锁了,省得叫婆子们看见回头又说起闲话来,倒浪费了恒哥儿的这片心意。薛婆子还当傅恒是和徐明薇通过气的,只做了表面文章来骗王氏,却是没想到徐明薇并不知内情,阴差阳错地替傅恒在王氏面前掩过一回。 心里正乱哄哄地计较着,青梅那头院子竟起了吵闹声。薛婆子怕底下人手里没个轻重摔坏了物件,连忙过去看了,却原来是她把住了门,不肯教人进门搜了,分明是做贼心虚。底下人还顾忌着到底是个姨娘,不敢上前动了手。薛婆子冷哼一声,“她又是个什么正经主子,不过跟你我一样是个奴才罢了。还不快快掰开了她手,定是在这屋里,给我仔仔细细地搜。今个儿要是再搜不出东西,看太太不扒了你们的皮!” 婆子们教她一吓,哪里敢慢着一步。老赖家的见状倒不忙着上前挤了,还特意凑到了薛婆子跟前,和她搭了几句话,省得回头细想起来,还要疑是她栽赃陷害。 都是人精,薛婆子也猜着她几分意思,面上笑了笑,眼睛却是一分不错地盯住了里头的动静。青梅被两个粗壮婆子给押着,只挣扎了两下,教那两个婆子暗里狠狠拧了几把 ,只觉得胳膊都要废了,才老实了下来。见众人这番架势,心底也明白自己是没活路了,渐渐地也死了心,脚却止不住发软。那两个婆子不耐烦她,便撒了手任她跌倒在地,抖做筛糠。 “嬷嬷,找着了,却是在床底下藏着,还有香案供过,落了些香灰在地上哩。”屋里这时传来一声,引得众人都探头往里看去,一时便见那婆子捧了个坛子出来,在院子里开了封,竟倒出个胸口插了黑木钉子的人偶来,唬得众人都白了脸。 “反了天了!还不把东西收拾齐整,且送到太太跟前发落!”薛婆子见众人都不敢上前捡了那人偶,怒道。 老赖家的徒一见到那人偶,也是一阵心惊,好狠的心肠! 青梅这时睁眼看了,惊恐道,“这不是奴的,落霞放进去的时候明明没有插了钉子!奴是贡着讨奶奶赏运道,奴真的没有害奶奶!” 这时却还有谁肯听她的,只冷着脸孔将人带到了王氏跟前,王氏自然怒不可遏,后头听青梅竟然还攀扯上了傅宁慧,便是一声冷哼,“贱模贱样的,害了一个还不够,连着出了门的都不放过。来人,拖到天井里先打上二十棍,明天再寻了人牙子理会!” 青梅只听得肝胆俱裂,口里止不住的冤枉。傅恒这时听见动静寻了出来,才知道是她做的手脚,一把将那人偶胸口上的钉子扯了下来,撕下绣了徐明薇生辰八字的那一块,叫人投到火里烧了。 青梅原本还指望着他能念着一夜夫妻百日恩,替自己开脱几句。却见他如看恶鬼一般朝自己看来,哪里还有什么念想,眼里空空落下两行热泪来,只愣怔怔地说了一句,“我是真蠢,竟真的信了她。 ” 这一个她,却不知道说的是落霞,还是傅宁慧了。 知道苦求也是无果,青梅带了几分嘲笑看向王氏和傅恒,开口说道,“你们个个都不信我,只当你那宝贝女儿是个良善的。奴却晓得她的手段,绿珠红珠听了她的意思去奶奶屋里闹,不过才挨了一顿打,竟也能叫她生出做死局的念头……你们都不信?那包药粉还是奴经手下到她们的药汤里。要是寻常东西,大夫又怎么看不出来?姑娘给药的时候特意说了,无色无味,只和甘草起香……” 王氏心中已信了大半,怕她还要再说下去,上前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掌嘴,只打得青梅鼻青脸肿,再也不敢出声。 王氏冲薛婆子使了个眼色,薛婆子点点头,叫了两个心腹的将人捂了嘴往正院抬去。只要过了今晚,傅家便多了一个不能说话的死人,少了一个谋害主母的青姨娘。 傅恒在边上听得真切,又惊又惧。青梅口中的傅宁慧,长了一副恶魔的獠牙,可还是他自小疼爱着长大的妹妹?他不敢想,也不敢问,颓颓然后退了几步。连着他的母亲,也是为着包庇自己女儿,眼也不眨,便轻易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傅恒一时想起她平日对着自己软言相哄的慈母模样,自己所见所想,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老赖家的隐在门后,将前头青梅所说听得一字不落,眼里闪过一分计较,默不作声地又原路退了去。她也晓得今晚不是说话的时候,既然那人偶已经“找到”了,也该是叫里头装病的起了来,才好圆了这场戏。 傅恒正心神大乱之际,忽地听到身后传来徐明薇的说话声,回头一看,果真是她捧着个肚子倚在了门 边,一双水眸似含了万千柔情,只冲他清浅一笑,“我午觉歇到这个时候,怎地你们也不叫我?” 傅恒一颗心教她这一声全数化开,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倒露出他后头站着的王氏来。 徐明薇只装作这会儿才看见她,连忙要上前见礼,被王氏给拦住了,拍了她的手背哄道,“好孩子,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便免了这些。” 一时又转过来朝傅恒嘱咐道,“回去好生看紧了薇儿,别再整天往后头那些个不正经的屋子里钻。” 要不是时候不对,傅恒还真想笑一声给她看看,前头撵着自己冷了徐明薇,这会儿倒不许了。 “儿子晓得了。爹还在前头等了消息,只怕等久了心里也着急。” 王氏这才记起傅宏博来,肚里念了一声佛,这一桩总算是平安揭过了,不然老头子那儿还有的料理。 傅恒经过这一遭,倒把徐明薇当成个易碎的,只眼不错地盯着她动作,她走到哪儿,他的目光便跟到哪儿。把她给尴尬的,忍不住出声抱怨道,“你这么老盯着我做什么,奇奇怪怪的。” 傅恒不意在她面前提了巫蛊之事,想着她既然不记得前事,也省得自此落下心病,便笑道,“有些日子没仔细看你,只觉得好看得很。” 徐明薇面上一红,乜了他一眼避开了去。婉容一时来传了饭,闹过一场,两人也都饿了,便陪着吃过晚饭。徐明薇见他不似往常用了饭就往书房或后院去,只捧了她摆在床头的一本来看,不禁奇道,“你这会儿不去了书房?” 傅恒回头朝她笑笑,温声道,“你不是听娘说了么,从今天起,我便在屋里住着,不去后头了。” 徐明薇心里便是一个咯噔。 第196章 融冰雪谜团渐现(中) 婉容婉柔相看一眼,都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好。倒是两个小的,忍不住露出几分欢喜来,单纯地为自家主子重获宠爱而高兴。 徐明薇只呆愣了片刻,也缓过神来,须臾之间,却是已经收拾好了情绪,问道,“那我先去叫厨房多备些热水。” 傅恒本想拦住她。昨天他才洗过澡,眼下这大冬天的,他也没那个天天沐浴的习惯。但转念一想,如今她那鼻子灵的很,只怕一点点味儿都能冲撞了,便吞了声任由她去前头使唤了人。 捱到晚间歇息的时候,傅恒倒主动让出了朝外的位置,好方便她起夜,一等她躺好了,就轻轻地靠了过来。徐明薇还以为自己会不习惯,毕竟两人已经有些时候没有睡在一起了。但在背后热源贴过来的瞬间,她也仅仅是僵**一秒,很快就放松下来,柔顺地靠了过去。 傅恒捉过她的手摸了摸热度,虽说不冰,也偏凉了些,便拿自己的手捂了。 “你总不爱用手炉,也该叫金娘子调理下,省得手脚总是这样容易受冷。” 徐明薇闭着眼没说话,傅恒以为她睡着了,轻笑一声,等她的手渐渐捂热了,才放开来。昏黄的烛火隐隐透过床纱,将她后颈露出的一片雪白肌肤映成了柔和颜色,傅恒痴痴地盯着看了,却怕吵醒她,并不敢伸手去触碰一下。 一时又觉着自己痴傻,只是这样看着她的背影,竟也生出无限欢喜来。左胸口处暖烘烘的,那样满涨,直要溢出来一般。此情此景,同那一晚歇在璃虹院子里时,又是何等不同。 他头昏脑涨地想着,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床上已经没了徐明薇的 身影,听着音儿,已是起了在外头张罗早饭了。傅恒忍不住嘴角挂起一个笑,好心情地自己穿了衣服鞋袜,收拾妥当了,才从里头出了来。 “你起来的正好,厨房刚送了红米粥,热腾腾的喝上一碗,醒醒胃。”徐明薇听见声儿回头来看,见着是他,笑着说道。 傅恒应声在她边上坐了,掀开面前的盖碗,原来是取了八宝熬的,闻着便香气十足。 碧桃这时又送了个食盒进来,细心打开,在桌子上一一摆了,却是干的稀的蒸的煮的样样都有,足足摆了二十多碟,倒把傅恒给吓了一跳,“你近日胃口竟这样大了?” 徐明薇摇头笑道,“是肚里的嘴巴馋,看着什么都想吃。金娘子就想了这么个法子,样样分量上都少些,只不过占着花样多罢了。” 也多亏得她们院子里有个自己的厨房,要是跟着吃大厨房的,徐明薇眼下这样的情况,不外乎两种情况。一是忍着,博个好名声;二是使了银钱叫人另做,只怕厨房的人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背地里又不知道要编排些什么话出来。落在婆母耳朵里,一顿敲打也是免不了的吧? 傅恒没她想得那么深远,叹道,“幸亏先前闹了一顿,不然这么些花样,也不晓得她们做不做得来,只怕送来也都冷了。” 一时又有几分愧疚,自己竟连她胃口变了都不晓得,这顿早饭便吃得不是滋味。 徐明薇夹了些肉松送粥,这也是徐婆子自己炒制的,便是脾胃虚的也能吃些。不由地就惦记起了练秋白,算算日子,却是好久没有听见她的音信了。 “也不知道秋白这会儿是到哪里了?许久不见你们提起,可 是已经到家了?” 傅恒教她说中这桩心事,眉间便有些愁,说道,“自中秋见过一封信,后头就断了。年前娘还说叨过一次,使了人写信到练家,却也不见回信来。出了正月又送过一回信,要是还没回音,总要和爹商量一回,派个人去练家看个究竟了。” 徐明薇心中不免有些担心。练秋白那样谨慎的性子,不至于隔了好几个月都还不来信报个平安,只怕这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至于练家为什么总无音信,徐明薇想起练秋白说过的,她父亲已经新娶了个妻子做继室,或许那继室从中作梗,拦了信件根本没给练凯峰过目也说不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练秋白生母留下的嫁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回头也写信托小舅舅打听打听,他时常在外头行走,消息也比自己灵通些。徐明薇扔过这茬,又问傅恒,“今天可还要出门?你前头带回来的衣裳,我拿包袱裹好了,塞在最里头的柜子里。” 傅恒知道她说的是那件紫貂斗篷,点了点头,回道,“本来今日预备着不出门,衣裳借来也有些日子了,便去还了。你可有什么要吃的,趁着出门的功夫,也替你一并带了回来。” 徐明薇笑着说道,“别的也不想,就馋那辣味的一口。这么个节点,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做了生意。” 傅恒笑道,“那楼的东家和我相熟,再方便不过。” 徐明薇便递了风帽替他穿戴了,忽地想到后头的徐婆子,偷声说道,“回来还得避了徐婆子,免得她看见了,又要不平。” 做主子的做到这份上!傅恒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说道,“瞧你!我晓得了,只带 少些,不让她看见了。” 徐婆子自上回听他们说过,自己摸索着也做出了(八)九分味道,只不过徐明薇这会儿嘴巴刁,差着那么一两分,总觉着不过瘾。又怕伤了徐婆子的专业自尊,才有这番动作。 一时送了傅恒出门,瞅着人走远了,老赖家的才跟了上来,将昨天夜里自己偷听到的一一和徐明薇说了。 徐明薇却想不到揪出一个青梅,能牵扯出这么多旧事。她总算记起是在哪里闻到过同样的香味了,一时肚里翻腾如海,背上汗如浆出,面上还要做了镇定神色, 免得她屋里的几人起了疑心。 “赖家婶子,你这就去外头跟铁头说一声,让他去徐家送个信,就说我想娘了,叫她递个帖子来看看我。” 老赖家的听出她声音有些异样,聪明地没有多问,应声去了。 婉容瞧出她脸色不好,有些担忧地问道,“奶奶可是累了?” 徐明薇这才觉出背后已经一片冰凉,摇了摇头,嘱咐道,“叫金娘子来。” 婉容面上一愣,却也听话去了。 不是她信不过婉容,只不过她屋里伺候的几人心思都太细,见着她大冬天的出了一身冷汗总免不了要多想。因此徐明薇头一个反应就是让金娘子来,也只有她什么都不在意,只冷着脸孔做了自己份内的活儿罢了。 果然,金娘子听她说了情况,便默不作声地拿了干净帕子,先伸手进去拿帕子替她吸干净了汗,再伺候她换了衣服。不用徐明薇多嘱咐一句,就默默收拾了换下来的小衣,到后头清洗去了。 不一时,老赖家的送了口信回来,不过半个时辰,王氏那边便来了人,说下午她娘家要来 人看她。叫她只管歇午觉,起了再让人到主院里说一声便好。 估摸着这意思,她娘倒替她做了表面文章。只是来傅家做客,顺带着看她一眼罢了。不管怎样,听了这消息,她终于稍稍定了心神。勉强对窗临过两张大字,倒把傅恒给等回来了。 “回来得这样快?”她还没把面上的惊讶收了,傅恒已经赶了丫头们出去,正忙着关门。 “怕你馋得厉害,只好快去快去。你把那窗户关了,省得回头味道飘出去,被丫头婆子们给看见了。”傅恒催道。 徐明薇嘴角扬起一抹笑,倒跟做贼似的,真把窗户给关严实了。回头便看见他从斗篷底下拎出个食盒来,一打开,里头用竹篮子盛的辣子鸡还热腾腾的,钻鼻子便是一抹辣椒香味。 “趁热吃,底下还有呢。”傅恒递给她一双筷子,说着话又揭开第二层,端出一叠芋头扣肉来。徐明薇见了那红冻冻的扣肉,早上刚填饱的肚子仿佛又空了,哪里还忍得住,只敞开了肚皮吃罢了。 傅恒一共端了四样菜色回来,两人竟也都吃完了,大概就是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更让人胃口大开吧。一时解决完了“偷渡货”,他收了食盒藏在屋里,只等着明日出门再带了出去。其实他完全可以叫冬子送回紫竹苑去的,在当时那气氛下,竟也忘了。 “刚刚娘那头来递了话,说我娘今天下午要来家里哩。”吃得太饱,徐明薇在屋里慢慢绕着圈儿消食,朝傅恒说道。 “那我午饭歇了,就往书房去,也好让你们娘俩聚在一起说说话。”傅恒回头笑道。 徐明薇要的就是这个回答,点了点头,又慢慢走动起来。 第197章 融冰雪谜团渐现(下) 心里存着事儿,徐明薇勉强歇过一阵,算着时候让老赖家的去传了话。过不得一刻,贺兰氏果真从王氏那头转了来,母女两个甫一见面,未曾话语,眼眶却先红了。 贺兰氏握了她的手,眸光又往她肚子上绕去,快五个月的肚子,看着和她生徐明柏那会儿差不多大,便放心不少。 “头一胎都显得小些。你这些日子,可听了金娘子的话,不曾乱吃乱喝了?” 徐明薇脸上便是一红,说道,“就今天吃了些外头的,平日倒不曾。” 贺兰氏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也是要做娘的人了,还这样贪嘴。教娃娃笑话哩。” 婉容来送过一回茶,被贺兰氏捉住了嘱咐道,“去把你们房师傅给请过来,就说我来了,也想见她一见。” 婉容点点头去了。一时请了人来,贺兰氏摒退了闲人,又叫薛婆子在门口守住了不让旁人靠近,连莒南都撵得远远的。房师傅便知贺兰氏绝不是请她来把酒话桑麻的,肃色坐了。 徐明薇见人都齐了,便将这回青梅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遍,听得房师傅和贺兰氏两个脸上一阵脸色变化,心里不知将傅宁慧恨成个什么样子。不比她是穿来的那般不在意巫蛊之术,放在女子内宅,这都是一等一的忌讳,便跟直接拿刀杀人没什么两样了。 徐明薇倒没注意到这点,朝房师傅说道,“先生,前头学生院子里两个通房,绿珠红珠的暴毙事情想必你也还记得。当时她们两个受了一顿杖责,只是皮肉伤,并不致死,偏偏第二天两人都一命呜呼。傅恒暗地里请仵作看过,当天我婆婆王氏也找了相熟的大夫看过药渣,通通都没瞧出什么异样。事后学生和您 说过一句,当时在屋里闻到过一阵异香,似曾相识,却不是当时屋里各人身上的味道。” 房师傅点点头,说道,“我记得。当时我也问过你,到底是在谁家闻到过。这么说来,这香味就是青梅提到的药粉,碰着了药中的甘草,才起了的?” 贺兰氏沉吟道,“寻常内宅害人之术,用个砒霜乌头毒也就了事。傅宁慧却能寻了这无色无味要人命的药粉来,这事就十分蹊跷。她一个内宅未嫁女,出门机会鲜小,又能从哪里弄来这样罕见的毒药?她定是不知这药粉稀奇,连着大夫开药平和,喜放甘草都不知晓,就贸贸然地用了,却也是蠢的。” 徐明薇听完两位长辈所思所想,沉声道,“她是怎么拿到这毒物,又是谁人给她的,我倒是有个猜测。前头说这物混了甘草起异香,我总算是想起来在哪里闻到过,原是五六岁时候的事情,时隔已久,也难怪一时不曾想起。” 贺兰氏听着面上便是一惊,那个时候,颜皇后仙逝,天启值国丧…… 徐明薇朝她点了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皇后病重,那天我陪长生去见她,进殿就闻到了这个香味。当时还奇怪了一下,怎地重病当中,屋里还熏了香,又觉得那味道浓郁,不似平常在长生屋里闻到的一般。这会儿想来听着思想长,其实不过一转身的功夫,只在心里疑了一句,便被皇后召去嘱托,叫我好好待长生,日后她要是不在了,叫长生诸事莫管……” 徐明薇说完眼眶便有些红,“皇后娘娘许是料到了自己活不长,才有此一说,只是我到底还是没能护住了长生。” 房师傅宽慰道,“你才多大点?能拿什么护? 皇后娘娘只是叫你和长生好好相处,别教她沉溺丧母之痛罢了。” 贺兰氏也安慰了几句,蹙眉道,“如此说来,这东西应该是从宫里来的。但傅宁慧又是什么时候和宫里的人搭上了线?你在宫里的时候,可曾看见她和哪个公主走得近些?” 徐明薇摇摇头,“第一年大家还走得近,我们下了学便玩在一处,除了几个伴读,也没见她和谁有来往。后头也不知道她为着什么,就渐渐地和我远了,倒是和杨瑾希她们玩得好些。”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贺兰氏和房师傅相看一眼,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贺兰氏才说道,“这个不急,既然有了方向,再查起来就容易多了。” 徐明薇点点头,总算想起来还有件正事没做,连忙拉住贺兰氏说道,“娘,您也和爹爹说一声,这事只怕后头的不简单,用的好,还能助了爹爹一把力气。” 贺兰氏正打算回去了就让徐天罡去查查当年皇后娘娘的药方子,柳太医就是秦王这一派的人,不想竟被她给说中了,不由惊奇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知道你爹爹的事的?” 徐明薇笑笑没作声,她只是试探,竟真被她说中了。徐家果然只是面上中立而已,她爹徐天罡敢站了秦王这一边,那么徐家的掌门人徐阁老的立场也就不难猜,都是嫡子派的。其实从徐明梅的婚事上也能看出一二来,没有十分的把握,秦王也不会贸贸然就选中她来上门提亲。 自古后宫内宅,都不过是朝堂的一个缩影罢了。 房师傅露出自进来之后的第一个笑容,说道,“她诓你的,老狐狸养出一条小狐狸,竟也有被小狐狸算计了的一回。” 贺兰氏面上 闪过一丝愕然,很快反应过来,捏了徐明薇的脸笑道,“这样的事情心里知道便好,下回再胡说,看娘怎么收拾你。” 房师傅看着眼前各自扬了笑容的母女俩,心道,只怕你也舍不得罢,抿了抿唇没说话。 贺兰氏说道,“这事说过便丢过耳,往后你也不必再追着查了,自有你爹爹他们理会。你啊,这些日子就安安生生地养着肚子,到时候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家里就高兴了。你那婆婆,盼孙子盼得,眼睛都快盼成乌鸡眼了。” 说到这个,徐明薇面上就没了笑脸,嘟嘴撒娇道,“怎么娘您也这么说,那要是我这一胎生个女儿出来,可怎么办?我可都听说了,有些人家婆婆一听说生了个女儿,连抱都不抱一下就翻着白眼走了。” 贺兰氏呸了一声,“她敢!” 徐明薇便是噗嗤一声笑,“娘,您手头上那点东西,生孩子这事可用不上。到时候要是个女儿,她只怕还真敢给我脸色瞧。不过您也放心,女儿都想好了,这些唬不着我。她不想抱正好,省得和我抢孩子养。” 贺兰氏欣慰地摸摸她的头发,叹道,“这些事情上你就这般聪慧惹人疼,怎地对上傅家姑娘,只有吃瘪的份?” 房师傅笑着摇头,“她要是那样的人,也得不了你这般疼爱了。” 徐明薇听房师傅赞她,面上些许一红,说道,“她那点小心思,不过翻些水花,恶心一下人。真叫我同她一样,往回算计了去,跟狗咬了人,便要咬回去有什么分别?她那人,要么一招致死,总免不了要起来弹跳几下。和她你来我往的,倒没意思。” 这么说也许显得有些圣母,但她始终相信,因果循环自 有报,人在做,天在看着。 房师傅也点头道,“薇儿嫁在傅家,先就输了她一截,斗个不死不休是下下策,唯今之计也只有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贺兰氏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就是看着薇儿任人算计心疼。” 徐明薇笑道,“娘,您放心,她算计不着我心里才憋屈呢。这回她送了我一个人偶,我也叫人送了一个,就埋在秦家丁香树下头。没人告诉她,看她哪回翻草木的时候能翻着吧。” “你这狭促鬼,果然没省事的时候。”贺兰氏和房师傅都被她逗得一阵憋笑,昨天才知道的事情,竟然回得这般快! “又是哪个去挖的树根?莒南还是威宝?”贺兰氏好不容易忍住笑,问道。 “莒南半夜里去的。秦家就那么几个下人,她一个人就搞定了。”其实说是人偶,也不过是扎了个手帕,上头写了傅宁慧的名讳,走个过场而已。 屋里的气氛因为这件事而轻快起来。贺兰氏又嘱咐过她怀孕期间的要项,并不避讳了房师傅也在,特地地说了,“我听你婆婆的话风,往后恒哥儿却是要近着你住了。这个也好也不好,你可得注意着些,别惹了他,冲撞了肚里的孩子。” 徐明薇被她说得面上绯红,被亲娘这样说起自己屋里的事情,果真羞耻度爆表。 “娘,我省得的。” “省得最好。日头也不早了,你爹还等着我回去说了话,这边走了。家里要是还有什么事情,便跟今天一样,早些使人来递了话,少不得一时,娘便来得。”贺兰氏起身说道。 徐明薇见她这便要走,免不得一阵依依不舍,还是房师傅拍了拍她的肩安慰了一句,往后日子还长,总有来往的。 第198章 细相谋明薇生女(上) 渐渐出了三月天,转眼又过了清明,天气越发回暖,平日在家也不过一两件单衣就够。傅恒看着徐明薇吹气一般大起来的肚子,虽不是头一回见着孕期的妇人,但晓得那肚子里头就是自己的孩子,这般一天天看着他长大,也是十分新奇的一桩体验,几乎每晚都要拿手来丈量一番,看看她的肚子又大了几许。 徐明薇乐得他多将注意力投在孩子身上,等到生下来,才不至于看一眼就算,过眼就全扔给了奶妈子。因此时常刻意引导了,好让傅恒尽早地代入到父亲这一身份。当然,这里头也少不了她的私心。在能诊得出肚里孩子性别的时候,徐明薇已经瞒着傅恒让胡大夫诊过一次,早知道这一回自己怀的是个女孩。 有前头傅恒无心吐露出的一句话,徐明薇哪里敢冒险教他提早知道了结果。自己受些冷落都无妨,但孩子是最敏感的小兽,天生能辨别出大人的语气和态度。徐明薇不愿让她生来就晓得自己不受欢迎,那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来说,太过残忍。只是王氏那头该怎么应付,徐明薇也想不出太好的办法。心心念念的金孙没了,倒生出个孙女来,只怕她做再多的孝顺模样,都抵不过王氏心里的怨念。不过好在等她生完孩子,和王氏也打不了几次照面,那些戳心窝子的白眼,忍忍也就过了。 她这头心理建设做得好,又有金娘子和老赖家的她们极力伺候着,人倒没有因着怀孕了而邋遢下去,反而越发出落得皮光水滑,通身多了几分妇人的韵味。好几次都见着傅恒憋红了眼,盯着她就 跟恶狼盯着块肉似的。虽说到了后头的日子,只要小心些,也不是同不得房。为着孩子,傅恒却都忍了,实在熬不住才劳动一番她的***,看在徐明薇眼里,颇有几分好笑。后头也不是没着能泻火的地方去,他这回倒老实,王氏叫他在屋里守着,他还真哪儿都不去了。 到六月时候,徐明梅竟带着小郡主,趁着她生日来看过她一回。九个月大的孩子,长得白白净净的,一逗就眯了眼,露出一颗米粒牙来。因着天气热,平安身上只穿了个红**兜和白棉短裤,倒露出藕节一般的手臂和腿,看着肉呼呼的,着实可爱。 “平安这是会走路了没?”徐明薇看不够似的只盯着小郡主瞧,要不是大着肚子不能抱孩子,她早自己上手了。 “还没呢,是个懒骨头,宁肯趴着坐着,要不就是伸手要人抱。大热天的,谁耐烦抱她。偏偏我屋里那几个,心肠软,一见了她伸手就抱了去,惯的她,越发不肯自己学着走。”徐明梅嘴上嫌弃,却满眼是笑地说道。 “这会儿不会也不打紧,等再大些,她自己便嫌被人抱着无趣,吵着要走路了。” “但愿吧。不说她了,我是早就想过来一趟,只可惜家里事情多,一时抽不开身,等着等着,就到了这个时候。我这要是再不来,只怕你过些日子连孩子都生得了。”徐明梅笑道,挥手让挽风抱了孩子去别处玩去,才压低了声音对徐明薇说道,“这次来,也不是只为着来看你。你可有什么能念想的东西,叫我带了回去?关外有人等着你的消息,却是有两三年了。 ” 徐明薇一听,便知道她说的是大公主长生,眼里顿时湿了,好不容易才吞了那个名字,说道,“她最近怎样了?上一次来信,却是隔了三年,我连送个回信的地方都寻不着。” 一时又自己就先乱了起来,可送些什么才好?早知道有这一番安排,她便该亲自动了手,绣个额饰给她也好。 徐明梅见了便笑,“也不止这一回,你且写封信,再包一样你日常穿戴的,给个念想就好。到晚上叫婉容送了来,我便知道是你了。” 交代完了又要走,叹道,“难得来个一回,却是连凳子都坐不热就要走了。家里的那几个也不是省油的灯,秦王才多大点?偏要学那些个勾了人,一时错眼都不成,只怕又惹出个幺蛾子来。我先也是不敢管,后头英韶烦不胜烦地发了火,才教我硬着头皮上了。如今想来,还真得谢谢大伯母。没她从前照管着,我这便是被赶着上了架,也落不得好来。只可惜你这儿我还来得,家里却是去不得。” 徐明薇教她说得糊涂了,怎地就回不得家了? 徐明梅笑道,“省亲有定数,要上头开恩,才有的访。你这儿还是借了走门户的口子,才来的一回,出门不易哩。” 徐明薇闻言只好安慰道,“要是想见,召了二婶婶见也是好的,回不回门不过是个形式。” 这话说的没底气,她自己也晓得如今京中还没外放到封地的王爷们,为了避结党营私的嫌疑,大多深居简出,只怕被圣上惦记一回勾结朋党的罪过。徐明梅却笑了笑,点头道,“你说的也是。我这便回了,你身子不方 便,也不必起身送了,有婉容她们带着我出去就行。” 徐明薇只好扶着肚子站住,目送着徐明梅一行人远远地去了,风一吹过,扬起满院的蔷薇花香。同样是落花时候,那年她们头碰着头,在水晶花架下相拥着睡着,一转眼,却都是嫁做人妇,为人父母了。 时光渐渐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却是无声催人老,怎一个唏嘘了得。 因着不是整寿,也怕惊动了肚里的孩子,这一回生日家里便没有大过。早上有徐明梅亲自来送过一回贺礼,京中相近的几户人家也只打发了人来留了东西便走,都晓得怕扰了她。其中竟也有傅宁慧送的一副百子图,徐明薇看过一眼,便让老赖家的收了,等晚间让傅恒过个一眼就烧掉,往后再问起来,也只推说收没了,谁还能揪着一副字画问个不休? 不想,傅恒回来吃晚饭,见着那幅画倒是笑了,“远山兄竟也会画这些风俗图,教他先生看了,能拎着拐杖从街头追着打到街尾。” 徐明薇闻言,也转头来看,见那笔触顺畅流动,果真似秦简瑞的手笔。只是自己一听说是傅宁慧送来的,便先入为主地以为是她画的,心里已经厌恶了起来,扫个一眼都嫌多,并没细看。 “这幅图还是舍了我罢,留着日后也是个把柄。”傅恒笑嘻嘻地卷了画轴,朝徐明薇商量道。 妹婿画的,她拿在手上也有些怪怪的,便点头道,“你爱收着就给了你,回头别找问我要便是了。” 傅恒一时忍笑去了,却不知是将那画收去了哪里,过了一会儿才回转了来。 “今天是你寿辰,为 着孩子连生日礼都不曾大办……”傅恒忽地想起去年她的及笄礼上,自己闹的那一出,俊脸一红,稳下些心神才接着说道,“我也没别的什么好送的,写信问了大哥,才知道你最喜欢的就是实心金打小猪,连着大哥那一份,这就打了一对,你瞧瞧,可还喜欢?” 徐明薇心里微惊,傅恒又是什么时候和她大哥徐明柏联系上的?之前虽然也知道他们做过一两年的同窗,但后头并无太多来往,顶多也就是相互借些书目。秦王的脚步,已经迈得这般大了吗?也或许真的是她想多了,傅恒真的只是写了信问徐明柏她的喜好而已。 “你……不喜欢?”傅恒打开乌木盒子,露出红绒布上的一对金猪来,久久不见她出声,不禁迟疑道。 徐明薇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接过手,惦着重量至少也得二十两一只,她哥哥和傅恒可真是下了血本了。不禁见财心喜,点头道,“喜欢的。回头我写封信,你帮我叫人送给大哥,好教他别忘记了明年的生辰礼。” 傅恒道,“大哥果真没说错,你就是个守财性子。这儿还有二哥给的生辰礼,也叫我一并带来了。” 徐明薇听他随了自己,管比他小了四岁的徐明樟叫二哥,便觉着有些好笑,抿着唇催他道,“快拿来我看。” 却是一支管状的唇膏。她眼里闪过一抹惊奇,据她有限的了解,口脂这一类的东西虽然很早就有了,但是真正意义上能旋转上升的管状口红,好像还是近代,十八十九世纪的时候,娇兰公司做的。这里竟然这么早就有了,难不成也有人和她一样穿越了? 第199章 细相谋明薇生女(中) 傅恒见她面上一怔,还以为她是不会用,正要笑着教了,就看见她已经熟练地打开了盖子,旋动底座将里头的口脂推了上来。 “原来只是个润唇的,二哥果然细心,晓得我这一两年都用不得外头做的口脂。”徐明薇闻着香味,像是用了茉莉蜂蜡的,另外合了其他几样温和油脂,才缓了茉莉蜡的脆和硬。 她又去打量外头的管状包装,像是金属浇灌的,却不知道是用了什么。 傅恒惊奇地看了她,问道,“你从前见过这个?” 徐明薇这会儿再装作不认识也是晚了,只说道,“正要问你,这东西做得真是轻巧方便,我哥又是从洋船上寻来的?” 傅恒点点头,“小小一支,所费不比一亩良田来得少。听二哥说,近来海外甚流行这个,壳上镶了贝珠宝石的,价格还要翻上几翻。他看着有趣,只是不曾抢到那镶了宝石的,勉强得了这个,讨你一个新鲜罢了。” 徐明薇笑道,“这么个小玩意儿,成本不过一两分银子罢了,上杆子地要去做了冤大头。回头我再笑他。” 傅恒本想说这也是小舅子的一番美意,忽地被她那句话说动,瞳孔放大道,“这东西成本才这样低廉?” 徐明薇点头,要不是她这会儿没那个精力,拿着这个管子去寻了精细铜匠,只怕也仿得出来。但听傅恒这么个意思,她便憋住了到嘴的话,想了想,才应道,“这个生意倒是好做。我与你出几个主意,多的我也不要,好歹分个一厘的红利包来,怎样?” 傅恒难掩惊愕,这妇人家的,出口便是要钱,是他的,日后还不就是她的? 徐明薇笑道,“这个生意你一个人也做不了。还没分 家呢,教其他两房的瞧见一分一毫,还不成了公中的?少不得要找几个合伙的,推出个能当家的做了门面,你们也只出些本钱罢了。也别嫌我每年问你讨红利,这可是为咱们孩子将来筹嫁妆。你反正是不爱女儿的,将来生了女儿,嫁妆钱我总得替她先存了。” 傅恒见她又翻旧账,真是哭笑不得,叹道,“我只顺口说过那么一会,就要教你念上一辈子,将来生了女儿,还不真当我不喜爱她,白受了委屈。” 徐明薇轻笑着看了他一眼,不肯尽信了的神情,“谁晓得呢,只看了后头的才知道。” 傅恒只好说道,“罢罢罢,就听你的,不管净利多少,总要年年分了你一厘的红利钱,这样可满意了?” 徐明薇点点头,才开始细说,“你拿了这管子去寻几个牢靠的铜铁匠人,要惯会做精细活件的,最好能把人给买下来,也省得将来被对家给挖了走,却是替人养了过年肥猪,肉还捞不着,只剩一堆下水。” 傅恒面上越发认真,只暗自记了,又听她继续说道,“再寻一处妥当的做了作坊,最好是能避了人耳目,要不就是能管好了模具,这生意需得垄断上一两年,别人就算也仿出来了,外头已经没了他的地方。” 既然是费心功夫就能仿得出的,又该是怎样个垄断法?傅恒不禁自问,却也无答案。他名下是有两个铺子,却是记在管事名下做绸布生意的,他也管每季度对个账,并不过问铺子里的生意,因此在这一行当上,他还不比王氏来得精明。 “这个说难也不难。回头你找我娘讨两个妆发婆子,叫她们做些个不同深浅颜色的膏子出来,要能固得住,热 天化不开。这些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只给我娘看了这个,她自然晓得,这是其一。等那头管子模子得了,两头就能接的上,第一批只放个二十来支在汲古阁卖,一两黄金一支,卖个十天,不管剩了多少,全收回来,另外以你们合伙的几人名义,送到别家去。若是能赶在花祭前就更好,保管第二天汲古阁就能被来问的人踏破门槛,这时候就到了真正卖的一批上货了。” 傅恒听得一愣一愣的,大概猜得出来她的用意,一虚一实,先在京城中炒高了价格,再由京中有权没那么有钱的贵女圈流行开去,最后钓的却是没权却有钱的商家女。如果再由京城卖到别处……一两分银子的本钱,除去人工和红利,撑死不过半两银子,却要卖到一两黄金的价格!其中获利之丰,简直无法想象! “倒是有一点忘了说,你们仿那个管子的时候,上头记得留个标识,花花草草什么的就好,千万别刻个姓氏。女人用的东西就讲究一个精致,做得粗粗糙糙的,就卖不上价钱了。不然你瞧我二哥,何苦要和人抢了那镶了宝石的,里头的东西又没个分别。”徐明薇说道。 傅恒却是还留神在前头她说的汲古阁,她怎知道汲古阁一定要了这些口脂来卖?后头一想,是了,她早该猜到那紫貂斗篷是秦王借的。心里又不禁疑起是不是徐家拐着弯地来助了秦王殿下积累钱财,只是这个念头才一转,便教他自己先否定了。徐明樟会送这个生辰礼来,她明显是不知情的。只是不知这个生意又能做得多久,一两黄金,毕竟不是个小数目…… “前头说了其一,还有其二。卖过半年左右,其他人 也该摸出门道来了。这时候还是一分价钱不让,只换个壳子,做得更精致些,打出限量销售的招牌,比方说只有两百支。同时再推些新鲜的,我一会儿画个图纸给你,里头将眉粉口脂什么的全放齐全了,镶嵌个西洋镜,同样刻上标识,不止京城卖得,做得多还能销回南洋去。” 其实做生意还有许多手段,比如买一送一,会员积分制等等,还可以发展副牌,差不多的成分,换个标识卖得便宜些,以低价方便迅速取代口脂纸,也是一大利钱所在。只是这些一时半会儿地也说不完,但像她家这样,摆明了就是“我很贵,你买不起”的销售模式,有前头这些也就够用个一两年的了。到时候只怕不用她说,秦王那头的人,早想出了更合适的点子。 既然她娘家,夫家,最好的姐妹,都已经站在了秦王那一侧,她只能盼着他夺嫡的时候多一分胜算都好,不然,谁也逃不过残局。 这一晚,傅恒陪她吃过长寿面,便拿着那管润唇膏兴冲冲地往书房去了,到要上门了都还不见回来。徐明薇便叫婉容等着门,自己先歇下。没想到才走了两步,肚子便阵阵搅痛了起来。婉容见她忽地按住了肚子不动,便有些不好,连忙和婉柔说道,“奶奶好像是要发动了,快些叫了老赖家的和金娘子来。” 婉柔却瞪她一眼,“真要发动了还先请她们作甚,我去请了稳婆。” 说着竟是一溜烟便往外跑。婉容没得法子,只好往外叫了威宝一声,这才算稍稍安心了些,过去扶住了徐明薇,焦急道,“奶奶可真是要发作了?肚子疼得紧?” 那一阵绞痛却是过了,徐明薇摇摇头,“我也 不晓得,刚刚痛得话都说不上来,这会儿又好了。” 话音刚落,她肚子又是一下子抽痛,倒还能忍着。婉容却指着她的裙摆一声尖叫,险些把她也吓了一跳,“奶奶,是羊水破了。” 徐明薇低头一看,果真见地上有一小滩水渍,刚刚实在太痛,这会儿被婉容一说破,她才觉出腿上有些凉凉的,裙子教羊水沾湿了正粘着腿。 金娘子和老赖家的这会儿才赶到,都是有经验的人,一看便晓得是什么情况。金娘子朝婉容说道,“奶奶这是要生了,去叫厨房准备着热水,产房也都收拾起来,不该有的东西都给扔出去拿火烧了。” 产房是五月份就提前备下的,日日都打扫着,熏了蚊虫。金娘子这会儿说的不该有的东西,却是在防着有人学了青梅,偷偷藏下些什么东西来。 婉容这会子只愁着没事做,能得了金娘子一句吩咐,便跟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忙不迭地就去了。 梦婷和梦央两个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都缩在一边脸上有几分惶惶的,教老赖家的见了,也托了事情让她们料理,省得一会儿忙乱起来,反而碍手碍脚。 碧桃这天轮休,却是不在,只剩了一个威宝还没地方安排。金娘子看她手脚也快,便嘱咐她去徐家报信,只说是刚发动,还不晓得什么时辰能生下来。 徐明薇看屋里虽然一时乱象,但很快就教金娘子和老赖家的两个给安排了下来,心里便多了一份镇定。 “奶奶且先换了衣裳,一会儿容易生些。”金娘子说道。 徐明薇这会儿肚子越发一阵一阵地抽疼起来,忍着换了裙子,由她们搀扶着在屋里慢慢走动,稍作些活动,后头才好生些。 第200章 细相谋明薇生女(下) 在徐明薇四处走动的时候,金娘子算着时候还早,下厨房亲手煮了一大碗鸡丝汤面。底汤是熬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老母鸡汤,油花已经撇过一回,长时间的文火慢炖,将那鸡连肉带骨地都熬化了去,却是去了不用,只滤了汤头提鲜。另外再切了嫩鸭胸脯肉,飞一道水,入一层浆,和鲜绿的黄瓜切片整齐地在面条上码了,最后缀上些火腿丝和鸡毛菜,热腾腾地端过屋来。 徐明薇本不觉着饿,也是刚吃过长寿面不久,但一闻到那味儿,肚子竟应景地叫了两声。金娘子眼里露出些许笑意,只不过面上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柔声说道,“奶奶先垫下肚子,一会儿有着要用力气的时候,不吃饱了可不行。” 徐明薇哪里还用得着她劝,扶着桌子便痛快吃了起来。一碗热汤面下去,顿时汗如雨出,心里舒畅极了。只是可惜才换了的裙子,又是不得用了。 傅恒这时也从书房赶了来,一脸又急又喜,“情形如何了?听婉容说这就是要生了?可要先去和娘说了?” 一连串的问题教人都不知道该先答了哪个好。徐明薇正忍着时不时的肚痛,老赖家的便做主替她答了话,“少爷别慌,这一时半会儿的,还不到生的时候,才是开始有些征兆哩。太太那边您还是自己跑一趟去说一声,老奴看着样子,还要一两个时辰才有动静哩。” 傅恒心中稍定,但看徐明薇眉心紧蹙,知道她素来都是个能忍耐的,不禁心疼她这会儿受着的苦楚。可生孩子这样的事情,他也是一点都帮不上,想了又想,只好朝她说道,“你忍着些,生了就好了。” 老赖家的在边上听着, 无端端想笑,这不忍着,还能怎么着?不是劳什子的废话嘛。 外头忽地传来些人声,却是请的稳婆到了。傅恒留在屋里不便,索性去了王氏的院子通传消息。他爹他娘正吃罢晚饭坐在天井里纳凉,一听到儿媳妇要生了,那个激动,连着手里的瓜都飞了,赶紧坐起换衣。傅恒连忙拦住了,说道,“屋里伺候的说了,还不到时候,少不得还要一两个时辰哩。” 王氏甩开他的手,说道,“三个时辰也等的,莫说是一两个时辰了。” 倒被傅宏博给瞪了一眼,责骂道,“好好的事情,说什么三个时辰也等得,可是那样要等的?” 王氏回过味儿来,连忙呸呸呸地吐了口水,朝天拜道,“菩萨在上,信女有口无心,莫怪莫怪……” 傅恒见他爹他娘紧张成这样,没来由地想起徐明薇说的那句,“是个儿子便是金子银子捏的,若是个女儿,倒是个泥巴捏的吧?”,一时也不知该做了何想,心里暗暗计较开来。 等他们一行人到了傅恒院子,屋里却没人,一问才晓得已经发动起来,送到产房去了。王氏不由跺脚,也不知道是对谁说了一句,“我便说要早些过来吧,偏偏要拦了我。” 傅恒只当她不是冲自己发火。产房离得也不远,没走个几步便到了,梦婷梦央都被拦在了外头,怕她们年纪小不经事,反而添乱;婉容和婉柔倒是被叫进了帮忙,只偶尔一个进出换热水和干净帕子。 王氏紧紧盯着瞧了,朝傅恒说道,“还没见血,早着呢。” 里头已经隐隐传出了徐明薇的**声,似咬住了什么般破碎,傅恒整颗心都叫那声儿捏着,听见王氏如 此轻描淡写的一句,眉头便是一紧,有些不舒服。 话刚说着,忽地听到徐明薇一声尖叫,又是老赖家张罗着要热水的声音,外头等着的几人不由得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太太,徐家大太太和徐家大老爷来了,这便请了过来?”门房远远地在外头跟薛婆子打了个照面,薛婆子连忙进了院子通传道。 王氏心里不喜,这都还没生呢,就赶早赶晚地来了,是怕她们傅家亏待了她家闺女还是怎地?多大件事儿!不就是生个孩子?是个母鸡都能下蛋,也不见谁怎么样了。但她面上仍做了亲热样子,撇头说道,“赶紧请了进来,这外头再多加些桌子凳子,客人来了连个放茶碗的地方都没。” 薛婆子听出她语气里的一丝愠怒,心想这又是怎么着了,儿媳妇要生了不是件大喜事,怎地还积着火了?她也不敢问,连忙把人请了进来。 贺兰氏和徐天罡跟着薛婆子进了来,一走近便听见了里头的声响。贺兰氏这个当娘亲的,还不曾开口说话,眼泪刷地一下就掉下来了。把迎着她上来的王氏吓了一跳,心里那点不平之意又消散了些,推人及己,倒想起自己的出嫁女儿来,日后也免不了要走这一遭。 “这是进去多久了?”贺兰氏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问道。 王氏说道,“半个时辰还没。恒哥儿来叫的时候还说时候尚早,不想一过了来,人已经送进去生了。” 徐天罡在边上和傅宏博想让着坐了,一时听见里头传出的**声和痛叫声,手里端着的茶碗,轻轻颤着。 傅恒过来见了礼,徐天罡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韩大人的信还在我书 房搁着,今儿出来的急,倒是忘记一起给你带过来了。什么时候得了空,你自己来一趟。” 若是平时,文章能得了当代大儒的点评,傅恒定要高兴上好一会儿,立时就要去拿了信。但此时此刻,他心思都记挂在了徐明薇身上,听了也只淡淡一笑,谢道,“无妨。小婿改日再上门来。” 傅宏博在边上听着一句,心里却是大喜。这门亲事果然没结错,徐家一门清贵,贺兰氏又是阴山贺兰氏的受宠嫡女,只随意牵个线搭个桥,就够他们这些武将出身的人家受用许多。 正动着心思,产房里头开始往外端了血水,原本雪白的帕子,浸在盆中被染成了淡粉,随着血水晃动也轻轻飘着,看得贺兰氏等人又是心头一紧。有心拦个丫头来问问,但看她们忙得恨不得飞起的脚步,贺兰氏也只好歇了念头。 “亲家母且放宽心,这回请的稳婆,可是京里最好的,出不了差错。”王氏总算说了句像样的,贺兰氏回头朝她笑笑,眼里的担忧并未少上一分。 女人生孩子,便跟鬼门关前走一遭没什么两样。是好还是坏,有时候也只是运气差那么一点点罢了。徐明薇又才十六岁的年纪,虽然贺兰家的女儿都容易生育些,贺兰氏还是忍不住担忧,不到最后一刻,悬着心就是不落地罢了。 “生了生了!” 外头众人正等得心焦,忽地听到里头爆出一阵欢喜笑声,显然是已经生出来了。王氏便是一喜,迫不及待地要往里头进,好在贺兰氏拉得及时,“亲家母也别心急,等稳婆洗干净了抱出来,才好亲近。” 王氏一脸乐呵呵,笑道,“还是亲家母说的在理,老 婆子险些忘记了。” 贺兰氏捂嘴笑道,“宴娘要是自称老婆子,叫我们这些埋汰的可怎么办才好,老脸都没地方搁了。” 王氏被她这样一打岔,也不立意要往里头去了,只耐心等了稳婆抱了孩子出来相见。 傅恒虽也心急,但想着前头那一桩,不趁着这会儿说了,只怕往后也迟。便有意说给了王氏听,道,“果真是这个时候生下来。昨天夜里,儿子却是梦见了的,漫天霞光映着,送了孩子来的仙翁说了,这孩子前辈子行善无数,才攒下托生到咱家的福报。此生顺遂,能安家益宅。我梦里也不信,笑称那老翁满口胡言罢了。仙翁不悦,甩手便将孩子当空扔了下来,我伸手要去接,梦便醒了。醒来犹记得那老翁一边笑着离去,一边悠扬说了,添福增寿,甚益甚益。今日一对照,恐不是真的?” 徐天罡险些一口茶喷在碗里,死命忍了;傅宏博打眼看看他,又看看自家儿子,面上隐了笑,撇了头看向别处;贺兰氏心想,倒还是有几分慧根的,晓得为自个人媳妇铺路,自家女儿也不算嫁得亏了。倒是王氏,面上闪过一丝犹豫,笑道,“你这孩子,又满口编了胡话来诓人。” 傅恒一向晓得她,最是信这些鬼神之说的,言之凿凿道,“儿子没事编排了这些做什么,但问我房里伺候的,是不是昨夜里曾惊醒过一回。” 王氏有些信了,心里便有些欢喜,这孩子原也是个有大造化的。 说话间,稳婆小心地抱了孩子出来,虽是早了些日子,头发指甲什么都倒是生得齐全,连着皮肉都不似那般干红,只哭过一阵,喝过些水便安静了下来,倒是可人疼。 第201章 吐心事两两相知(上) “出来了出来了,生了个男孩还是女孩?”王氏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着急问道。 稳婆瞧着她的脸色,也是知道这家人盼着孙子盼了许久了,硬撑着笑,报喜道,“贺太太的喜,是个千金,您瞅瞅,长得多白净漂亮。老婆子接生过这么些人家,还没见过一家像您家这样好看可人疼的。您看看这小指甲齐全的,天生是个有福气的哩。” 王氏听着是个女孩脸上便挂了下来,但听着稳婆最后一句,倒是搭上了傅恒的说的梦境,一时不免咂嘴,难不成,恒哥儿说的是真的,这个孩子真是个有福报的? 贺兰氏见她怔然不动,心里一声冷哼,倒是先从稳婆手里接过孩子抱了,嘴里做出“喏喏喏”的声音逗了孩子。只见怀里抱着的小人儿,眼睛都还没睁开,嘴角倒先动了动,小手不老实地舞了舞。贺兰氏被逗得咯咯笑,说道,“竟跟薇儿小时候一模一样,还没开眼呢,一逗就乐上了。将来脾气差不了,是个好带的。” 傅恒这个做爹的在边上看着,早就想伸手抱一抱了,只忍着想等他娘王氏好歹抱过一手再接过来。不想,他娘还没伸手,他爹倒先接手抱了孩子。 老话讲究抱孙不抱子,因此傅宏博虽然这辈子嫡子庶子的生了一堆,真正上手抱过的没几次。这会儿也是稳婆小心看着,指点了他,才没把孩子给抖弄哭了。 稳婆趁机又夸道,“好乖的小囡囡,知道是爷爷抱着,就不哭不闹哩。” 傅宏博原本只是做个样子好让徐家放心,听着这句心里也是一动。他也晓得自己抱地孩子不舒服,这样的小人儿,难得的没有放声哭闹了,可不是乖巧得惹人疼?他跟着老爷子半身戎 马,到这几年才渐渐转了家风向文,外头看着是斯文了些,内力不过还是个鲁莽汉子。如今抱着猫儿一般大小的孙女,倒真体会了一把什么叫铁汉柔情。他轻轻握着孙女小小的手掌,心里竟软成一片,只把动作放了轻之又轻,生怕会被自己捏坏了似的。 傅恒见老爹脸色,便晓得这算是过了一关了,心气儿一松,倒也不争着抢着要去抱了孩子。他这会儿才想起里头还躺着一个,连忙问了稳婆,“奶奶如何了,可还好?” 稳婆懊恼道,“哎呦瞧老婆子这急性子,只顾着报喜,竟忘记报一声母女均安。奶奶也是个硬气的,怕叫狠了吓着太太老爷们,只自己憋着劲儿,这会儿是累了睡过去了。里头有金娘子和赖家婶子在照料着,老婆子就先抱了孩子出来了。” 贺兰氏朝王氏笑了笑,“明薇这孩子,哪个生孩子的不是尽力喊了的,却是太过实心眼儿。我这便进去瞧瞧,亲家母也抱抱这个小的,好让她认认人哩。” 见王氏僵着脸应了,贺兰氏掩过眼里的冷意,只身便往产房里头走。婉容和婉柔正收拾着屋里的乱象,见着她进来,连忙先问了好。 贺兰氏摆摆手,问道,“你们主子可受了苦头?” 婉容晓得她的意思,摇头回道,“奶奶生得快,并没吃多少苦头,就是撑着些时候累过劲了,这会儿正在睡。金娘子说,也该叫奶奶起了喝口热参汤。太太要是想和奶奶说说话,奴这就去叫起了?” 贺兰氏点点头,“既然还要饮了汤水的,就叫起吧。” 正说着呢,金娘子便从外头端了碗进来,见着贺兰氏也只是点点头做礼,倒是老赖家的见了她,眼眶顿时红了,抹着眼泪 说道,“太太,您可来了。小姐生了个小小姐哩,样子可俊了。” 贺兰氏也微红着眼,笑着斥道,“你这老货,我好不容易歇住了,又来招我!快些收了眼泪,可是喜事哩。” 老赖家的一时收泪不及,徐明薇却是听见动静醒了过来,撑着抬头问道,“外头是谁来了,我怎么听着像是我娘?” 贺兰氏掀了帘子便笑,“还是没睡得迷糊了,还晓得哪个是你娘。” 徐明薇弱弱一笑,还没从刚刚的脱力中缓过劲来,心里却是十分高兴的。忽地又想起自己生了个女儿,床边却没摸着,顿时慌了。 贺兰氏看她动作就知道她在找什么,连忙上前按住了她的手,笑道,“在外头你婆婆他们抱着呢,丢不了。你好生醒着,等喝了参汤再睡。月子里可要好好听话,洗不得头吹不得风,再热都得忍着。也是一早没和你说了,得算着日子怀,才好免得吃了今天这苦头。” 徐明薇吃吃笑道,“娘,您忘了?女儿也是今天的生日。” 贺兰氏脸上便是一红。 贺兰氏如何能说得出口,有她的那时候纯粹是酒后误事,忘了喝药?只好尴尴尬尬地引过了话头,嘱咐起徐明薇月子里的起居来。 “月子间可别再和恒哥儿一个屋子了。女人家再邋遢,也邋遢不过坐月子的时候。一个月不沐浴不洗头,又是大夏天的,得臭成什么样?便是天仙也无用。日后他要回想起来,哪里还有温存小意?你可得听娘的,月子要好好做,孩子有奶妈子看着,你也别自个儿要来带,省得累着了。这一个月要是做不好,回头有的补药吃!” 的确也没有男人进产房的道理。傅恒便到前头陪了岳父吃酒,徐天罡也 晓得他戒酒的事情,见他举的是茶杯,便笑道,“ 徐明薇被拎着劝诫了一番,心里也是知道利害的,哪敢不听,只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般,连声应道,“娘,我晓得的。后头半个多月也一定老老实实,金娘子说要怎么做,我保证一个字不差地照着做了。” 贺兰氏这才放心,又怜又爱地摸了摸她的脸,说道,“好孩子,打小你就是个乖的,娘也最疼你。这一转眼啊,你也是当娘的人了……你可得好好的,娘还等着喝小囡囡的喜酒。” 徐明薇教她说得心里酸楚,险些落下泪来,唬得贺兰氏连忙劝住了,“月子里头可不能见了眼泪,好好地给我收回去!” 有这一句,她倒哭不出来了。一时由着金娘子扶着喝了参汤,才觉着身上有了几分力气。徐婆子也送了虾仁馅儿的馄饨来,却是拿米酒煮的,味道有些冲,一点盐巴都没放,她竟也吃着还好。 贺兰氏越发放心,说道,“要紧着排了恶露,能不喝水便不喝了,盐更是吃不得。不过也就三两天,味道难受些也忍忍。过了便吃得水和盐,再服些生化汤就好。” 徐明薇点点头,吃饱了肚子,奶妈子和稳婆又将孩子送了回来,就放在她身边一起躺了。徐明薇忍不住去瞧,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皮肤还有些红皱,真是怎么看怎么丑,一点也不觉着这么难看的孩子是自己生下来的。 贺兰氏作势便要打她,笑骂道,“这会儿嫌着自己女儿,你当你刚生下来那会儿有多好看?等囡囡大些就好了。” 一时又有些唏嘘,真个是小孩带小孩,自己都还没长大哩。贺兰氏忽地想起王氏来,问稳婆道,“亲家太太 可还在外头?” 稳婆迟疑道,“太太说在外头站了一会儿也是乏了,也晓得奶奶今天受苦,叫好好歇着,她过些时日再来看奶奶和小姐。” 贺兰氏面上沉着,不发一言。徐明薇连忙扯了扯她的袖子,笑道,“娘您也出来半天了,我爹是不是也在前头等着?却记得帮我带一声好,等囡囡再大一些,女儿带了她上门来看外公。” 碍着还有外人在场,贺兰氏忍住了肚里的话,勉强笑笑,说道,“嗯,你有这个心就好。那娘就不陪着你了,你要乖乖的,听了金娘子的话。” 这话已经翻来覆去地嘱咐过三四遍了,徐明薇也不嫌烦,乖巧应道,“女儿记下了。婉容,送了太太出门。” 贺兰氏摸摸女儿,又摸摸外孙女,终是不舍地起了身,临到外间还对着婉容嘱咐了一句,“往后家里要是有什么不省心的,可早些回来报了。” 婉容吃了一惊,只知道老赖家的是被太太视为心腹放在奶奶身边的,什么时候连自己也成了得主子青眼的?却是不敢迟疑,连忙点头应了。 出得门来,远远的便瞧见傅恒在前头拱门处等着。贺兰氏对他今天那几句话倒还满意,便忍了对王氏的不满,上前见了。 傅恒一来便先做了赔罪的大揖,说道,“娘,小婿自当好好照顾了妻儿,且请娘放了心。” 贺兰氏笑道,“有你这一句,我自然放心。里头好好的,这会儿吃了估计也睡了,你自己上前头去吧。” 的确也没有男人进产房的道理。傅恒便自去了,到了前头陪岳父吃酒。家里人都晓得他戒酒这一桩子,徐天罡看着他的茶杯却笑道,“杯中之物不惑人,人自惑罢了,拘泥于方寸,岂非君子之道?” 第202章 吐心事两两相知(中) 傅恒教他说的心中一动,便似困于迷障当中,忽地当头一棒警醒,又如拂面春风,将往日不惑全数吹散了去。他自斟满杯酒,向徐天罡敬道,“听君一席话,方知局限处。还请爹满饮了这杯,且看别朝。” 在座的面上不无惊讶,都不知他怎地忽然破戒喝起酒来。徐天罡倒是扯着个满意的笑脸,与他碰了杯。 傅宏博默不作声地看着,倒提起了一桩事,“恒哥儿如今也是有孩子的人了。老爷子当初还在的时候,家里也没那个讲究,到他们这一辈取名也都是浑取。再小一辈名字里头就带了一个安字,亲家公读书笔墨深,不如还请亲家公拣个字,让那小人儿也有个全名?” 王氏在侧席听见心里便不高兴,再不待见,那也是他们傅家的孩子,怎地要一个外姓的来取了名字?但开口的是她家老爷,王氏只好暗自忍了,不敢胡闹。 徐天罡也不推辞,细想了一番,笑道,“再添一个馨字如何?馨字,做香解,做高洁解,女孩用来再好不过。另,安馨音同安心,取个衣食无忧的好头。” 这名字取得连傅恒这个做父亲的也觉着不错,当下便拍了板,新生的傅家小孙女便有了自己的大名,叫傅安馨。小名娇娇,也是徐天罡取的,意思摆得非常明显,虽然徐明薇头胎生的是女儿,但他们徐家一样视若珍宝,眼中明珠,防着傅家慢待了去。 傅宏博笑着赞道,“这名字取得极好,还是亲家公书读得多。我这膝下,也就恒哥儿一个在读书上有进益的,只是顽劣。往后还指望着亲家公能多多指点一二,也转转他的性子 。” 徐天罡自是满口应承下来,“恒哥儿且为良婿,亦是半儿,老哥儿自当放心。” 一时宾主尽欢,到亥时才散去。傅宏博和王氏忙着送客,傅恒吃了几杯酒,虽说是有量的人,但禁过大半年,这会儿也免不得身子燥热,酒意上袭。勉强捱到徐家人都走了,他已是困顿得很,又怕一身酒气冲到了徐明薇和孩子,只好嘱咐冬子去屋里说了一声,自己捡了书房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起了果然一阵头疼。他心里惦着娇妻稚女,一心往自己屋里撞去。也是命里有事要发生,昨天夜里闹过那么些动静,丫头婆子们都累着了,这会儿还在懒着觉。因此傅恒一路进来除了个守门的婆子,谁也没见着。才要掀了帘子往里走,却听见里头轻轻浅浅的说话声。傅恒心里便笑,原来都在屋里待着,难怪外头一个人影都没有。他一时起了顽心,便站住了听里头在说什么,没想到下一句入耳的就将他瞬间打进了地狱,满心欢喜都化作了冰霜。 那温润带甜的嗓音,正是他日日听惯了的,此刻却不似平常一般说着暖人心肠的话,字字句句都跟淬了毒药一般,要人性命! “我管他昨夜在哪里歇着,随他风流快活去。前头交代你们的却是又忘了?不过是个搭伙过日子的,真要计较,我哪里计较得起来?” “奶奶莫要再说这样的话,您看爷这几个月,还不是只守住了您一个?” 说这句的听着声音似婉容,傅恒此刻心里又苦又冷,连着个丫头都晓得他待她好,她竟只当自己是个搭伙过日子的,原来他待她的,一丝一毫都不 曾入了她的心肠!往日那些温存,岂不是全做了样子给他看的? 徐明薇这时候又说道,“一时又算得了什么?你不是自己也立身不嫁,这会儿劝起我来做什么?” 婉容却是讨好道,“好好好,是奴多嘴。昨夜冬子来报,奶奶这不是已经睡下了吗,奴就想着早上跟您补着说一声,哪里晓得又招了您。” 一时又问她早饭要不要送到床上来吃。傅恒听着音儿,怕里头的人是要出来了,自己也拿不住该往里头进了还是退下,忽地听到外头碧桃喊了一句什么,没得法子,他只**着头皮掀了帘子往里头走,倒把婉容和徐明薇给吓了一跳。 “奴给爷请安了。”婉容连忙上前见了礼,看看他的脸色不愉,晓得他是昨天夜里吃多了酒,还当是应验在了这个上头,便没疑心,笑着又说道,“爷且陪着奶奶坐一会儿,想必昨天夜里也没喝过醒酒汤,奴到厨房去说一声,给熬个清淡汤水来。” 傅恒沉着脸,只点了点头。婉容心里虽怪,但想着或许是带着起床气,稍一福身便出去了。 徐明薇听见声儿转过头来,见他脸色不好,问道,“听说昨天我爹叫你喝酒了?” 傅恒点了点头。朝她看了一眼,见她脸色还苍白着,一时想起到底是替他生了女儿的,才将心里的那股火儿给压下了,索性做出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懒懒地不想理人。 徐明薇不疑有他,笑着劝了一句,“若是还难受,喝过茶汤就去床上歪一会儿,奶娘要是抱了孩子过来,我再叫人来喊你。” 傅恒恨极了她此刻做出的贤惠温柔模样,明明心里一 点都不在意他,又何必端了这样脸色?直教他生出一种错觉,原来她心里也是有着自己的。却又不舍得戳破了那层假象,怕要是没了这一层,往后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了她。 心里翻着惊涛骇浪,他面上也只冷淡应了一声,从她那处出得来,倒头便在西厢阁里头睡了。 婉容端了茶汤来,却不见了傅恒人影,忍不住咦了一声。徐明薇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帘子外头,问道,“外头院子里的都还没起吗?这么会儿了都没听见人声。” 婉容以为她在怪大伙儿躲懒,解释道,“昨天晚上奶奶生了小姐,大伙儿高兴,聚在一块儿闹得晚了,才起晚了些。奴刚刚出去的时候,倒是看见碧桃已经在抬水了。没亲眼见了小姐出生,她懊恼得很哩。” 徐明薇扯了个干笑,一时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晃动的帘子瞧,也不知道傅恒是什么时候来的。平日里满屋子都是人,总有个通报的时候,她便自由惯了,嘴巴上没个把头。却又摇头想道,说了说了,听见了也就听见了罢。他当时能忍住了脾气,往后更不可能发了出来。自己左右占了个正室的位置,照管好家里便是。纵然这一胎生的是女儿,往后还有生儿子的时候。只要能生一两个儿子,慢慢养大了,她的日子也就稳了。 徐明薇躺在床上想着心事儿,愁不过一刻,金娘子便端了小桌子进来。扶着她靠了床头用过早饭,没一会儿奶妈子又送了娇娇过来。徐明薇抱在怀里细细看了,才不过一夜光景,总感觉那干红丑陋的瘦猴儿,皮肉滋润了许多,倒没先时那样难看了。 娇娇 似乎知道已经换了人抱,小小的脑袋往她胸口处蹭了蹭,却是要讨奶吃的模样。奶妈子笑道,“姐儿胃口大,小的也是起了喂过一回才送过来的,这会儿想必是知道奶奶才是她的正经亲娘哩。” 徐明薇心里一笑,这么小的人儿,哪里知道什么。但这话听着也让人高兴,自己这会儿还没开了奶,却是没东西喂娇娇,只好拿了手指逗她。小东西显然是极馋嘴的,徐明薇手指头才放到她嘴巴上,舌头就舔了来,一拿开便皱眉要哭,逗得屋里众人都乐得不行。 徐明薇想起歇在西厢房的傅恒,朝老赖家的笑道,“爷还在那头歪着,你去问一声,可要来看了孩子?” 老赖家的喜滋滋地去了,一时却只身折返回来,说道,“奶奶,爷说身上还乏着,就不过来了,午饭也不必留他的,他自己上外头吃去。” 徐明薇心里便有了计较,多半那时候和婉容说的话都教他听见了。也罢,都随他去吧,估计这会儿那点心气还没平,落不下脸来呢。忽然发现自己妻子原来并不是以他为天的,伤到他的大男子自尊了吧? 她微微一笑,手指轻轻点着女儿的嘴,终于肯让她捉住舔了,便听得女儿发出一阵满足的咕噜声。 “真是个笨的,吸不出奶都不晓得吐了。”徐明薇笑道。 婉容看不过眼,心疼道,“哪有奶奶您这样的当娘的,也是小姐憨,不曾下嘴咬了。” “可不是个憨的。”徐明薇笑过一阵,到底把孩子交还给了奶妈子。见她一接过孩子就心疼地解了衣裳喂奶,心里便十分满意。金娘子找的人,看着还是挺靠谱的。 第203章 吐心事两两相知(下) 等奶妈子抱了孩子走,金娘子倒坐下同徐明薇说起一件事来。 原来那奶妈子姓兰,从小就是京城长大。自己也生养了三个娃儿,家里男人没个出息,上上下下七八张嘴要养,却是混一口温饱都难,全靠着她在外头做活才能填补些家用。这回刚好是生了小儿子不久,便被金娘子问上了门,且看她生得白净,又是在大户人家做过活的,懂得规矩,放在几个奶妈子里头一下子便跳了出来,金娘子便定了是她了。 这边傅家一个月给她一两银子的月钱,贺兰氏另外再贴她二两,这合起来一个月就有了三两的进项,还不提节气上主家给的赏。这样的例钱,已是十分丰厚。不想兰娘子家的前天还找上门来闹,最后虽然教兰娘子两个嘴巴子打得跑了,却落下不少话柄。原来是她自己的小儿子没得奶喝,也只能日日熬了米油粥汤喂着,倒也可怜。 徐明薇听着金娘子提了这茬,皱眉说道,“三两银子给的不算少了,便是买些牛羊乳都使得。她自家汉子既然舍不得儿子,就该把工给辞了。贪着这头给的银钱,又拐着弯地来说了这话,又是什么道理?难不成我请个奶娘,还要替他家养了儿子?天底下也没这样便宜的事情。” 不消说她眼下还没开奶,兰娘子喂一个娇娇也只是奶水刚够。便是开了奶,那人心都是肉长的,放眼看去,一个是主家的孩子,一个是自己的孩子,她要是一个眼睛错着,兰娘子背地里只紧着自己儿子,指不定娇娇能喝着多少口奶水哩。这话听着虽然不中听,却不是没有过这样 的事情。往常在家时贺兰氏就经常说了别家的故事给她听,知道她心肠软容易犯糊涂,指望着多说些奸仆的例子,才好教她防着把好人给养坏了。 金娘子淡声说道,“奶奶说的在理。既然收了银钱,便要办事的。这个原本看着还好,前头透了这些话锋来,我也拿不准她是不是想借了我的口与奶奶说事儿。且再看看,若是不好,再换个来也容易。” 徐明薇点点头,说道,“你做事,我向来放心的。” 一时想到一年之约不差不了几个月了,倒是有些不舍,笑道,“有一句话一直不曾问了你,为何非得守着着一年之约?我倒是想你长长久久地留着,以后娇娇也好喊你一声干娘。” 金娘子眼眶微红,眼里闪过惊诧。要不是已经习惯了她这张冷面孔,徐明薇还真难以在她眼里看出情绪来。 “一年之约,却是我输了赌的缘故。前头和奶奶说过,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一年倒有半年在外头,时日久了,才知道他在银沥还娶了一房。在京城里,街坊伙计都叫我一声金娘子,在银沥,金娘子却另有其人。” 徐明薇怎么也没想到她家会是这样一幅光景。她也是听说过行商的不守规矩,经常是两地各娶一房正头太太,不分大小,被人戏称为“两头大”。有些是原本就晓得自己是平妻,也有些是被瞒住了,到后头孩子都生了才晓得自己不是独一个,还闹出了不少争家产的笑话。 金娘子见徐明薇惊诧的模样,眼里倒有些笑意,说道,“想必奶奶也晓得这两头大是什么意思。我嫁过金家三载有 余,才知道银沥还有个长我两年的金娘子。我待和离,他不肯放。纠缠许久,他便于我相约,若是一年内能赚得万两黄金,便放我和离书。一年之内要得万两黄金,本就是痴人说梦,他也晓得不行,才又换了赌约,要我离家一年,替人做上一年白工,若是能捱得住,再两说。” 徐明薇忍不住惊道,“竟还有这样做人相公的!你为何不将他给告了?就算是你这一年做了白工,他回头不认,又怎么办?” 金娘子叹了口气,说道,“奶奶不知外头世态。官司岂是那样说打就打得的?这做丈夫的要休离的,只要合了七出,便时刻休得。但这做人娘子的要和离,非得夫家肯放了和离书,不然也是上天入地皆无门罢了。这三年与他聚少离多,我也不**下个一儿半女,若是求不来和离书,只有被休弃的。我不能给穆家蒙羞,又忍不下那口污脏气,就算只有一线希望,也只能凑着运气拼一拼罢了。” 对这不公的世道,徐明薇还能说什么呢,也只能叹一声同情,回头再问了她娘,可有什么法子能助了金娘子脱了金家的不。 “你那丈夫如今可在家?”徐明薇问道。 金娘子点点头,“上个月回去,听家中老仆说起,应是快要回京来了。我正有心问问他,立个字据才好。” 徐明薇忽地脑中灵光一闪,问道,“你既知道了银沥的那一位,那一位可知道京城的你?两头一通气,指不定他自己便没了倚仗,不肯放也得放了。” 金娘子摇头说道,“您当我是怎么知晓那一位的,便是她先来了信。 喜气洋洋地跟我说,她又得了个胖小子,又笑我是个只会打鸣的不会下蛋的,这么些年了,占着茅坑也没见拉了屎。” “倒真是会耀武扬威。”徐明薇叹道,“你没个孩子傍身倒好,不然这会儿只怕也走不脱。不过也奇怪,你家相公为何就这样紧紧把着你不肯放了?” 金娘子说道,“当初他来我家提亲,看中的就是我娘那一身料理人的功夫。我娘那时也是没了精神气,怕我一个人在京城里落不着好,匆忙间许了人,也没瞧出他不是个好的。这些年他没少问我家传,但穆家的道理,向来只传女不传男,传内不传外,连自家男人都是不能多说一个字的。他娶了我没捞着一分好处,又厌弃我是个棺材板脸,左右不肯如了我的意,想法子磋磨罢了。” 徐明薇算不着会是这样一个缘由,再一想却也通了。金家本来就是做药材的,如果能得了穆家的这一份家传,岂不是在京城要独家坐大?这里头又有多少利息可捞?也难怪他死死把着,不肯轻易放了人。 如此想来,只怕一年之约到了头,金家的还是不肯放人的。徐明薇不忍与她说了这话,只想着瞅准了空,和贺兰氏说个一声。若是能助了她最好,再不行,还有徐明梅那儿可以借力,秦王妃要用的人,金家也没那个胆子敢留了人不放吧? 金娘子不晓得她这会儿已经替自己谋划开来,见着她一头光明可鉴的乌发垂在缎面上,倒想起一遭,连忙起身端了托盘来。只见上头摆着一把桃木梳,一小碗干粉状的东西,白生生的,也不晓得是什么 粉。 徐明薇奇道,“这个又是什么,梳头用的?昨天出过那么些汗,头上正难受。要不是动不得头发,剪完了才好,又热又碍事。” 金娘子便推她脑袋朝外地躺好,拿梳子沾了干粉慢慢梳开,细声说道,“这个是我家传的洗头粉,用什么磨成的不好跟您说了,只是用过后头便不痒,还能止些汗水,也有去污养发的作用。” 徐明薇心想这个倒好,她原本就在发愁三十多天不能洗头要臭成什么样儿。那粉末梳着还有茉莉的清香,怪好闻的。教金娘子不紧不慢地梳着头,徐明薇眼皮越发沉重,不一时便睡着了去。 金娘子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轻手轻脚地收了东西,慢慢将人扶正了,盖好了毯子,才托着托盘出了来。原本不过是为着一年之约,她才应了徐家太太的请。穆家家传虽然听着体面,也只是个下人身份。年少时她对母亲口里称赞不绝的主家太太不以为然,想着日后自己要是成了家,定不吃这碗奴仆饭。不想她到头来,还是要靠了她娘教会她的东西,才能谋了生路。 她这一年到傅家伺候徐明薇,明面上还是拿了月钱的,但因着做一年白工的赌约,发了月钱她就要送过金家去,自己手头上一分都存不下。却不知徐家太太是怎么知晓了这件事,暗地里同她许了诺,以她的名义在信源钱庄存了一百两白银,只要人去了便立时能领得。金娘子一时想起贺兰氏说这话时温和的笑脸来,难怪她母亲到死都还念着主家太太的好。若是能脱离了金家,长长久久地守在傅家过活,倒也不是件坏事。 第204章 渐心喜王氏爱孙(上) 和金娘子说过这么一回话,倒觉着相处起来更贴心了一些。只是六七月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饶是有金娘子她们细心照料着,徐明薇不能吹风不能吃冰的,人也生生苦夏瘦了一大圈。 她这边苦巴巴地坐着月子,傅恒自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到她屋里来。听婉容她们说起,他倒是经常会去瞧一眼娇娇,抱着孩子逗一逗。 徐明薇晓得他这是还在生自己的气。其实那天她对婉容说的,虽说也是以前在心里转过的念头,人也不至于傻到对谁都说,不过是心里还存着气,一时话赶话地抖了出来。换谁在这头拼死拼活地生了个孩子,那头欢声笑语只顾着围了孩子看,只当她是堆烂肉一般随便躺着,不闻不理,心里头能高兴地起来? 她回到自己屋里都那么些时候了,一句问她好不好的声儿都没听见。心里早就积了脾气,平时装得再好,也不过是拿她当个生育工具而已。再听到婉容的辩词,徐明薇又哪里有好声儿能对了的?这会儿他也爱来不来,大家敬着远着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不晓得是不是身体还没发育好,徐明薇这一胎生完奶水也不丰,只白天能喂个两回,娇娇多半还是跟着兰娘子过活。说起这兰娘子,虽然前头闹过那么一出,相处着也个勤快人,到底没出什么幺蛾子。徐明薇冷眼看过一阵,放心让她带着娇娇睡。 转眼出了月子,徐明薇是苦夏瘦了,娇娇却跟吹了气似的鼓涨饱满起来。白白胖胖的,手脚上还长着肉眼窝窝,戴上红绳长命锁,跟年画里的抱鲤胖娃娃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徐明薇爱得不行,白天里趁她醒着的时 候拿布老虎和拨浪鼓逗着玩,小小的人儿也晓得高兴,一逗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挥着小胖手来抢,只听得手上铃铛清脆作响。 婉容还愁着两个主子不知怎么地又闹了别扭,但看徐明薇有女万事足的模样,心里也只能一声长叹,便要劝解,都不知道该从何劝解起。 王氏在徐明薇出了小月子的时候总算来了一次,问过几句话,连孩子都没抱一下便走了。老赖家的还怕徐明薇心里难受,不想她转头若无其事地顾自哄了孩子玩,跟个没事人一样,倒是服气,小主子在这一点上却是比太太当年要强,守得住本心,也耐得住寂寞。 原本以为日子就要在王氏这样不理不睬的无视中过去,不想九月初的时候,庆国公夫人特意来了一回,专程点了是来看徐明薇的。 徐明薇心里一阵诧异。她们家原本和庆国公府上也没多大来往,只在及笄那一天得了些青眼,时候她还一直以为是靠了她娘的人情面子,专门给她做脸而已。但来者是客,又是个对她示好过的长辈,她不敢怠慢,连忙让婉容婉柔她们重新敷面换衣,卿云钗,金步摇,一点绛红唇……一番收拾妥当,才稳稳抱过娇娇,到了王氏的院子里。 薛婆子一眼见到她,眼里便是掩不住的惊艳。人都说女子生前生后两幅面孔,养得好的,便跟鱼目换了珠,宝镜拂了尘。但要让她说,原先这大少(奶)奶容貌已是一等一的好,如今更似游龙点了睛,浑添风流。只清清浅浅的一个笑靥,便教满屋子没了颜色。 徐明薇见她兀自怔楞,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句,“嬷嬷,可是要这会儿进去?” 薛婆子回过神 来,连忙笑道,“老奴一时走了神,奶奶且宽恕则个。太太和庆国公夫人正在花厅里乘凉,奶奶随老奴往这边走。” 徐明薇笑着谢过,跟着薛婆子绕过花廊,远远便听见了王氏和人说笑的声音,她心里一笑,这会儿听着心情倒好,当着人面儿,只怕王氏再不喜娇娇,少不得也得做出一副慈母模样来。被她抱在怀里的娇娇还是头一回被带到外面,看着什么都新鲜,这会子正转着眼儿看个不停。 徐明薇看她提溜着眼儿十分可爱,忍不住拿额头轻轻蹭了她一下,小声说道,“好娇娇,一会儿见了你祖母,可得乖一些,讨了她欢喜才好。” 娇娇还以为她在和自己玩,舞着手儿,又是一阵咯咯咯的笑声,露出半颗雪白的米粒牙来。 庆国公夫人听见小孩儿手上的铃铛声音,便笑道,“必定是她们来了。” 王氏转身回看,果然见着薛婆子领着人从花廊底下钻出来。徐明薇抱着孩子便要做礼,被王氏笑着拦了,招手道,“好孩子,且免了这些,快点过来与你伯母瞧瞧。难得她有心,还记着你娘俩,特地地的要来看你们一遭,还不快些过来承了你伯母的情。” 徐明薇飞快地扫过一眼,果然除了王氏她们在,二房的和三房的也赶过来看热闹了。这会儿见着她来,焦氏面上浮出一个淡淡的嘲讽,围坐了她边上的刘氏和叶氏叶氏一般模样,难道还等着看了她笑话不成?王氏那样好面子的,只会在外人面前更做了样子,倒要叫她们希望落空了。这会儿听见王氏笑着招呼她,便也做出欢喜模样,大大方方地上前见了庆国公夫人,问安道,“还劳伯母亲自 来一回,倒教小辈心里又高兴又不安。” 一抬头,又瞥见傅铭媳妇詹氏又是得意又是同情地看了她,徐明薇心里不禁奇怪,当时也没做他想,且收了眼色等着庆国公夫人说话。 庆国公夫人拿眼不住地上下打量她,回头朝王氏笑道,“你可真是个有福气的,这竟是出落得越发有模样了。这怀里抱的就是那个小的,快递来与我瞧瞧,哎唷这小模样长得,可真叫人疼的。” 徐明薇一把娇娇放到她怀里,那小东西竟也晓得讨好人,冲着庆国公夫人咯咯一笑,张口便吐了个泡泡,自己还觉着乐,抖胳膊抖脚的,咯咯笑个不停。 庆国公夫人本来就已经有四五十的年纪了,最是喜欢孩子的时候。娇娇又生得白净漂亮,一双眼睛乌曜曜的,看着人笑的时候能把人心给化了去,萌死人不偿命。庆国公夫人这哪里还放得下手,一会儿得得得地啜着嘴儿逗了娇娇玩儿,一会儿抱着亲脸儿亲手的,把焦氏一干人等看得是乌鸡眼都要出来了。 王氏在边上坐着,少不得也要凑上去逗了孩子,原本也只是场面上多少做个样子,渐渐的倒真叫娇娇笑进了心里去。越看那孩子模样,越像恒哥儿小时候,却比傅恒要乖巧的多。 “我就说你家里的是个有福报的,看看这孩子生的,多白净好看。这要是我家的就好了,天天抱着这么个孙女,饭都能多吃两口。”庆国公夫人逗了一阵孩子,见她眯眼打了个哈欠,也知道是玩累了要睡觉,便十分不舍地把娇娇还给了徐明薇,一时有所感地朝王氏叹道。 王氏面上一僵,心里打转道,只可惜不是个孙子,继而挤了笑脸,说道 ,“您别说这样的话,您家里那几个小的,我可是晓得的,哪个不是生的伶俐可爱。只不过这孩子都是看着别家的好罢了。” 庆国公夫人叹一回气,外人看着花团锦簇,底下也不过是粪水流脓,只是忍了家丑不说罢了。却是朝身后的嬷嬷招了招手,后者躬身送上一个绣了百籽石榴的荷包,拿过亲手递到了徐明薇的手里,见她面上有推辞之色,庆国公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又忘了?长者赐不可辞。且我也不是给你的,是给了你家这个小的。便替她收下吧,开过光的,能保平安。” 徐明薇只好谢了收下,回头让婉容把娇娇送回兰娘子那儿歇着,自己少不得又陪着坐了一会儿。庆国公夫人正有辞意,却听得薛婆子进来通传道,“太太,少爷回来了,可要叫了进来?” 王氏笑道,“这小混蛋天天跑着没影儿,这会儿家里来客人了他倒晓得,便叫进来吧。” 一时又同庆国公夫人说道,“是我那个大儿子,您也见过的。” 庆国公夫人笑道,“我自然晓得他,配着你家这媳妇儿,真真叫一个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双。” 徐明薇含羞低下头,心中笑道,却是忘了这世间夫妻还有同床异梦,貌合神离一说。 不意说话间,傅恒已经跟这薛婆子进了来,两人目光隔着距离忽地撞上,都有些惊讶。徐明薇惊的是他这两个月以来竟是消廋了许多,面色也黄黄的,显是没养好。傅恒却是不晓得她也在,没个防备忽地见着她,一时觉着连她眉眼都记不得是什么模样,端的陌生。但看她眸光清冷,又为自己不值。他这般自苦,她也全然不知罢了。 第205章 渐心喜王氏爱孙(下) 傅恒心里不禁涌上一阵苦涩。这两个月来避着不见,她也从来没问过一声,估计连自己睡了一个多月的书房都不晓得吧。原以为她是个温柔多情的,不过也是个冷心冷肺之人,只怕之前见着自己为她心萦,她心里还不知道嗤笑得意成什么模样。傅恒强迫自己收回眼来,全程再没有往徐明薇脸上看过一次。心里之默默计较着,这次却要让她瞧瞧,自己也不是没了她便不可的。 王氏费心应酬着庆国公夫人,并没留意到这一对小夫妻间的不对劲,倒是詹氏在一旁看见了,暗自心喜。原来徐明薇的日子也只是面上光鲜,大伯原来对她也不怎么滴,先前的恩爱模样只怕也是做出来骗人的。 徐明薇这回生了个女儿,最高兴的恐怕就是詹氏了。原本没人对比着,她受些婆母的磋磨,也不过忍耐一时便好了。自从徐明薇嫁进傅家之后,王氏待她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同样都是做人儿媳妇的,一家子吃饭,徐明薇坐着她站着;眼红了好几年的管家钥匙,徐明薇接着她馋着;偏偏她肚子还争气,嫁过来才半年光景就怀上了。詹氏背地里求佛求了几百遍,可千万别一生就是个儿子。也许是她心诚感动了神佛,徐明薇这一胎果然生的是个女儿,看她这回在婆母面前还抖得起威风不? 她这头暗暗得意地想着,晚上等傅铭回来,还得捉住他好好说说,也趁着时候赶紧生个小的出来,好歹也能占一长孙的名头。 庆国公夫人问过傅恒几句学问上的事儿,看着天色也不早,便笑着起身要辞。王氏客气地留过一回,到底送了人出来。临走前庆国公 夫人还朝徐明薇说了一句,若是得空,哪天也带了小的来家里坐坐。徐明薇只当她客气说说而已,笑着应了,并没放在心上。 一时客散,她也懒怠被焦氏她们要笑不笑地看着,顺便将家里的事情和王氏说过一回。王氏倒不耐烦道,“前头已经交过账本来看,没有错的。你出来也大半天了,还是回去守了孩子的好。” 一眼又落到傅恒身上,王氏便有些不满地说道,“你瞧瞧你屋子里的,自己倒是养得皮光水滑,把你家这口子磋磨成什么样了?这见天的看不着人,也没个人到我这处说说。” 傅恒见徐明薇因着自己而挨骂,正要出声辩解了,又想起自己刚刚表的决心,便忍住了没说话。徐明薇也不说委屈,只乖顺地朝王氏低头说道,“娘责怪的是,回头儿媳一定好好紧紧院子里的,娘且消了脾气,怒伤肝哩。” 王氏见她乖乖服软的模样,又心疼地看一眼儿子,自己也晓得傅恒这个脾气,便是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不愿意跟人说了,她这个做媳妇的也是无从知晓。原也是自己迁怒,这会儿平下气来,倒觉出她的几分不易,淡声道,“你记着了就好,都回去吧,明儿递了帖子给你娘家,也让你娘过来看看娇娇。” 徐明薇心里一喜,忍不住抬头冲王氏笑笑,做礼道,“谢谢娘。” 王氏有些不自然地看她一眼,说道,“请了你娘来也不是全为着来看你的,再过一个月,娇娇也快满百日了,怎么办这个百日,也要问了你娘的意思,是往大了办,还是往小了办。” 徐明薇没错过她眼里的尴尬,便不多说,又朝王氏福了个 身,便等着傅恒一块儿走了。只是一出了花厅,傅恒甩了她便自己大步往前,看着路子,却又是往外走的。婉容看着眉心便是一皱,小声道,“奶奶,您好歹理一理姑爷。” 徐明薇忍不住回头来看她,他们刚刚这一前一后地走着,明明是傅恒扔了她自个儿走了,怎地成了她不理会他?不过傅恒这脾气闹得也是够久的了,看着架势下去,难不成等娇娇都会走路说话了,他才肯扭过头来? 男人心,真是海底针。有什么不高兴的,对她有什么不满意的,能不能痛快点直接说了?玩冷战这一套,真是叫人有心要求和,都摸不着门路下手。 徐明薇只好冲婉容说道,“这事儿你们别管,我自己理会得。” 婉容看着她背影,心里又是一声长叹。两个脾气都这样倔,不晓得先服个软的,这别扭,只怕还有的闹。 徐明薇回了院子,心想再这么下去的确也不是个法子。孩子会一天天长大,对着一对冷面冷脸全然无爱的父母,只怕对孩子也是一种无形的伤害。这天晚上她便嘱咐婉容去二门上等着,她自己亲手下厨炖了一瓦罐的菌子鸡汤,慢慢在小火上煨了,只等傅恒回了家来,两人喝着鸡汤说说话,好把这些日子打下的结都给打开。 婉容见她能想通,心里自然高兴,接过徐婆子备下的点心袋子就往二门上去了。老赖家的却叹,这样一来,只怕阖家都晓得他们屋里两口子闹了不好,还得主母放软了身段做出妾的行径来。但她也是冷眼看着傅恒和徐明薇这段日子过来的,两口子要是真能吵一架,说开了倒还好,最怕的就是这种全 闷在心里,连吵都不愿意吵的主儿。傅恒是真的有心避着她们家奶奶不见,这会儿也是没得法子,只能这么着了。 这头徐明薇屋里的翘首盼着,人人面上都带了一丝喜气,只当今晚两个主子说好了,往后就再没什么可别扭的。不想这一等就等到了上灯时候,婉容好不容易见着傅恒回家来,还没上前说上一句,便看见跟在他后头抬进来的一顶红轿子,一颗心如三伏天里坠进了无底冰洞,霎时没了言语。 傅恒抬眼见着她站着二门上,也是一奇,问道,“你这会儿在这儿站着做什么?” 婉容苦笑道,“奶奶熬了鸡汤等着您回来喝,便叫奴在这儿候着,省得又错过了道。” 傅恒面上一滞,再出口却是狠绝口气,说道,“也好,我也正要找她。轿子里头的往后就是薛姨娘,你这会儿方便,先去收拾了屋子,我带人见过你家奶奶,再来理会。” 一时竟真的往前去了。婉容看着那轿子红得十分刺眼,忽地见帘子教一双白嫩的手轻轻掀起,似笑了一声,又放下了去。 “呸,狐媚子!”婉容啐了一口,也不照着傅恒的嘱咐去收拾了院子,只远远地跟在了他们后头,趁着人不注意,打廊下钻过,先一步跑回了院子。 “奶奶,不好了。”婉容一口气跑到徐明薇跟前,见她还抱着娇娇逗乐,那话便堵在心口,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徐明薇抬头看一眼她的脸色,笑道,“怎么个不好法?教你吓成了这样。婉柔,快递了水杯与你姐姐喝上一口,可怜见的,脸都白了。” 婉容心想着与其教她被那顶轿子打个措手不及,还不如自己 先说了,好有个心理准备,便咬牙说道,“奴在二门上见着爷回来了,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请了顶红轿子,说里头坐着的是新来的薛姨娘,叫奴去收拾了院子,他这便来和您说了。” 徐明薇手里摇着的拨浪鼓一顿,微微失神,很快便调整了回来,轻笑道,“原来是为着这个,我还当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婉柔,把娇娇抱到兰娘子那里去。婉容,你还站着做什么,去,把东边院子收拾出来,就是最大的那个。碧桃,你去和大厨房的说一声,今个儿夜里留个人伺候着,少不得要水要菜,回头再问爷讨了赏,只有便宜她们的。” 一屋子的丫头婆子都带了怜悯地看向她。徐明薇心里忍不住苦笑,怎么个个都当自己弃妇似的,男人纳个妾,不是十分寻常吗? 说话间,外头轿子却是到了。冬子头都不敢抬一下地来请了她,徐明薇拿帕子擦了手,去到院子里,却见傅恒正背着手对着轿子里头的人温言软语地说着什么,侧脸上带着的暖笑,再熟悉不过。 “倒是我的不是,没考虑周全了,相公你要纳妾,说一声便好,竟要你自己去挑了。不过这样也好,备着的你不喜欢,这回亲手挑的,总是个称心如意的了。”徐明薇笑着上前,正视了他说道。 傅恒转过身来,板着脸孔冷声道,“多话不必说,你妹妹这一路奔波,也是累了,今日就先免了敬茶,改天再来行了礼。” 徐明薇笑道,“不知妹妹是哪家的?身契可在?” 傅恒越发冷了脸孔,不耐烦道,“她姓薛,身契在我手上放着也是一样。” 徐明薇面上便是一阵冷笑。 第206章 严相逼薛氏进门(上) 徐明薇说道,“原来相公也管后宅内务。可是防着我背过身来就提脚卖了她?我若是个不能容人的,这会儿也不能教她站到我院子里来!里头坐着的又是不是见不得人?到了主母屋里,还要摆了架子,忒大的脸儿!如此不懂规矩,还是教家里嬷嬷好生管教管教,才好伺候了爷们!” 傅恒见着她隐隐有了怒火,口气倒软和了些,说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说着倒真从怀里掏出一张身契来,白子黑子底下按了红手印,上头书着薛氏是京城郊户人家,自愿卖进傅家为藤妾,得白银二十两,还印着官府的方印,的的确确是张典**契。 徐明薇收了身契,转身交给了老赖家的。那意思摆得分明,是叫老赖家的后头去查查薛氏的底细,老赖家的哪里不清楚,小心收进袖袋里头,又做了眼观鼻鼻观心状,只眼看着。 “身契是一桩,这人再累,下个轿子总成的吧?可是腿断了走不得路?碧桃,把里头的给我拖下来!” 傅恒便是一声呵斥,“慢着!” 徐明薇并不怕他,冷眼看了,并不做声。 傅恒眉心微微皱起,忽地后头帘子一声响动,却是里头的人低头出了来。 傅恒连忙过去搀扶了,柔声道,“你身子不爽利,下来做什么。” 薛氏朝他浅浅一笑,说道,“姐姐要见奴,自然要见的,这却是礼数。奴虽然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也不是那等莽撞不知礼的。” 说着上前几步朝徐明薇盈盈一拜,晓得傅恒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倒显出几分胜者的姿态,说道,“妹妹薛燕儿,给姐姐见礼了。” 徐明薇冷眼看着她的伎俩,这是故意要激怒了自己 呢,就这么点道行,顾恒果然是个瞎了眼睛的。她也不耐烦和这么个人过招,扬手让起了,淡声说道,“你既然进了咱们傅家的门,往后就是傅家的人了。规矩不得不守,回头抄了女戒送来,若是有迟的,就照了家法伺候。我这院子里不比别处,最不耐烦人来扰,没有叫你过院子里来,便守着自己院子清净过日子。在你前头还有三个,也都是伺候过爷一场的,回头打了照面还得友爱些,莫生了口角事端。不然先不论谁理亏了,各打二十大板。你也别叫我姐姐,我没你这样大的妹妹.往后敬过茶就改口叫奶奶,可听清楚了?” 薛氏抬眼不甘心地看了看她,咽下心底的不服,乖巧应了。听在傅恒耳朵里,又是那般温柔如水。 “婉容已经收拾了院子,就东边最大的那个。席面不晓得相公在外头可叫了?婉容来得匆忙,我也没来得及问。”徐明薇收了脸色,朝傅恒笑着问道。 傅恒眼里闪过些许伤痛神色,怕叫她看出,略偏过头说道,“这个你不必操心,回来的路上便已经定了的。” 他这话倒透出几分对正室的不尊重来,心里便有些懊悔。搁在外头,讲究些的人家就算是要行纳妾之举,也是先要使人问过正房妻子的意思,点头让进门了才好买人进来。徐明薇倒不在意,问不问反正家里都是要多了一张嘴巴吃饭,又有什么意思?她连薛氏长得是圆是扁都懒得计较,心想男人果真是翻脸跟翻书一般,前头不过是教他听见了一句话,冷了两个月都不算,还特地买了妾回来气她。 但也要气得着吧。她忍不住又是一声笑,朝傅恒说道,“既然相公 都已经办妥当了,那您就带着薛氏去看看院子,可还满意。若是有什么缺的少的,婉容也在那儿,直接叫她回来报了便是。在份例内的我自然会替她做主添了,但也需防着没了规矩。前头毕竟还有三个旧人在哩,花用也不好差得多了。没端端教人寒了心,说咱家是只听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 傅恒倒宁愿她最后一句说的是自己,但看她语笑嫣然地同他话着家常一般,仿佛今天他领回的不是一个妾,不过是个洒扫丫头似的,越发心灰意冷。她要是肯闹一场,傅恒还觉得她心里有几分自己的地儿。却不知这世上还有那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便是平日里极喜爱的饼子,被旁人偷偷咬过一口,便是扔了也不肯再下嘴的。 徐明薇屋里的丫头婆子们也都不待见这新来的薛姨娘,但听得主子发了话,老赖家的便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面上还端了客气的笑脸,说道,“爷,老奴这就送了您出去?” 傅恒心里攒着气,一甩袖子,冷声道,“这是我家,我自己识的路!” 一时连轿子带人走得干净。婉柔瞧瞧徐明薇的脸色,上前说道,“奶奶,后头的鸡汤,奴倒去喂了狗?” 徐明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歹是我亲手熬的,便宜那些狗杂碎做什么,端来我自己吃!” 傅恒和那薛姨娘的事情,再没一点口风漏到徐明薇这边院子来。众人都晓得这回是真的闹翻了,便是要救要劝的,也得缓和些日子。 傅恒纳妾的消息,第二天王氏过来看娇娇的时候倒是问起一回。她也是听说了外头传的闲话,还当徐明薇心里不情愿,要来压压媳妇的心气。但到了 徐明薇屋里一坐,说过一回话,才晓得又是外头奴才嘴碎,才编排出来的。一时老怀安慰,拉过徐明薇的手拍了拍,笑道,“你能这样想就很好,你也放心,虽然这回生的是娇娇,后头那些个娘是决计不会让她们生到你前头去的。要开枝散叶,也得等你肚里出了儿子再说。” 徐明薇做了感动状,点头谢道,“儿媳能得了娘这样一句话,便十分安心。儿媳也想着相公这个年纪了,该是儿女绕膝的时候,也时时惦记着呢。” 王氏听了更加欢喜,抱着娇娇逗了一会儿,说道,“这小娃儿生得和恒哥儿小时候一模一样,就是比他省心不少。他那会儿就霸道,非得人时时刻刻抱着了,一放下手就醒,睁眼就哭,吵得人夜里也不能睡个安生觉。” 徐明薇并不搭话,只笑着看了她逗孩子。薛婆子这时从外头进了来,通报道,“太太,奶奶,徐家太太来了。” 王氏说道,“你娘来得正是时候。” 连忙叫薛婆子请了人进来。贺兰氏和王氏自然又是一阵寒暄,两人凑头靠在一块儿看了娇娇,只可惜小人儿不经困,陪王氏玩过一阵,已经累了,张着小嘴儿就是一连串的哈欠。 王氏便把孩子递还给了兰娘子,叫她带了孩子下去午睡。一时屋里丫头婆子也退了个干净,王氏才冲贺兰氏说道,“我原也是不晓得,昨天晚上才听薇儿屋里的来说,恒哥儿竟自己从外头带了个妾回来。虽说爷们要个屋里人,也是平常。但咱家也不是那样不懂规矩的,这事啊是恒哥儿做差了,好歹也该先跟薇儿通个气,没得这样埋汰正妻的。事情出的急,我也没赶上他今早儿出 门,回头一定叫他上门来跟亲家赔个礼。” 贺兰氏自然是听说了昨天夜里的事情才急急赶来的,这会儿王氏把她的话都给抢着说了,也只好做了笑脸接了下来,说道,“亲家何必这样客气。他们小两口的过日子,就让他们自己小两口的闹去,我们又何必做了恶人?赔礼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恒哥儿还小,一时想不周全的也是有的,亲家细细和他说了,下回别再犯了就行。” 王氏要的就是她这个不追究的承诺,一时脸上便松快了不少,便转开这个话题,说起娇娇的百日礼来。 “虽说是个女儿,却也是咱傅家大房的头生女。我家老爷的意思,是要好好操办一个,不知道亲家的意思是?” 贺兰氏点头说道,“既然亲家公是这样说,便按亲家公的意思办。到时候请几个全福之人,做了执礼者,好给娇娇添些福气。” 王氏得了她的准话,心里便有了主意,陪着说过几句,便推说自己屋里还有事要忙,留了空间让她们母女两个说话。 贺兰氏看着王氏走远了,才拿手指头戳了徐明薇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死脑筋的。” 徐明薇心里原本就委屈,教贺兰氏这样一说,一瘪嘴就放声哭了出来,搂住她脖子哭道,“娘,带女儿回家去吧。女儿不要嫁了。” 贺兰氏教她逼出几行眼泪来,笑骂道,“净说些傻话,带你回家去,回哪个家?你这会儿族谱都已经改在了傅家上头,叫傅徐氏,可不再是娘的小囡囡了。再说你跟了娘回去,娇娇你留着不要了?扔在傅家,你也舍得?” 徐明薇也晓得这事成不了,只埋头哭个委屈罢了。 第207章 严相逼薛氏进门(中) 贺兰氏轻轻哄着抚了她的背,说道,“你道只有做女人的这般不容易?便是男人在外头行走,也不少得要忍了气吞了声的。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能衣食无忧已是比世上许多人都要幸运的多。你瞧瞧这屋里伺候的,哪个不是要看了你的脸色?咱们这些人家还算是个讲规矩的主家,到了外头你再瞧瞧,做学徒的哪个不是被师傅苛待辱骂着长大的?人这一辈子能活得顺心如意的又有几个?才碰着些不顺意的,你就嚷着要回娘家,也真白费了我教养你的这番心血。” 徐明薇羞得满脸通红,从贺兰氏怀里起了身,抹着眼泪说道,“道理女儿都是明白的,只是一时见了娘,才觉着莫名委屈。” 贺兰氏无奈笑着点了她,“你啊,也就是个窝里横。昨天既然晓得跟恒哥儿置气,怎地不把事情做得绝些?谁家的妾是那样偷偷摸摸抬进来的?你只管把门儿给关了,叫你婆婆来说了道理,看他傅家的敢说一声不?这一**他们欺负到你头上来,下回可替他们壮了胆子了!” 贺兰氏越说,徐明薇头越往地里低去,只有乖乖听了训的份儿,连声大气都不敢出了。 贺兰氏见了便心疼,往日在家也是千宠万宠只捧在手心上的,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同她说了。如今却是没的法子,嫁到了别家做人儿媳妇,自己要是不狠心教好了,只怕往后还有吃亏的日子。 “我听老赖家的说,恒哥儿已经有两个月没进你屋子了?前头一个半月是坐着月子,不来见还情有可原。可照你们往日的腻歪,你做人妻子的,也就不多问问丈夫今天歇在哪儿了?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吃这 同一锅饭,睡着一张床的夫妻俩,倒比陌路的都不如。你还觉着委屈,只怕恒哥儿比你还委屈,也怨不得人转身就纳个妾回来。” 谁跟他睡一张床,他睡的床可多了。但徐明薇也只敢在心里说说,对着她娘贺兰氏是一句多话都不敢说。越听到后头,却越是忍不住,撒娇道,“娘,您怎么还向着他说话。” 贺兰氏又戳了她一脑门子,骂道,“我这都是为了谁?也就你个没心肝的看不清楚。谁叫你掏心窝子地对他好了,光是面上文章难道还不会做?打发个丫头问一声姑爷到哪儿了,可吃了饭,还要出门不,能掉了一块肉?你当不管不问就是你厉害了,可要知道这夫妻两个,有来才有的往。你一句话都不问人家,人家是傻啊还是骨头轻贱啊,非得拿热脸来贴了你的冷屁股?你和恒哥儿都还年轻,性子也都犟,这会儿要是把路给走绝了,情也斩断了,恒哥儿以后连你的房门都不进了,你拿什么去生儿子?要冷他要嫌他,也等你有了儿子傍身!” 徐明薇哪里不明白这些道理,只不过始终低不下头来走那一步罢了。她到底还是没有适应成功的,骨子里头还是前世那个自尊大过一切的“她”。为了一个男人摇尾乞怜,打死她也做不到罢了。更何况,她还不爱他! 贺兰氏见她眉眼间还是一点豫色都没有,晓得自己一番话都是白说了,也只能叹口气,说道,“罢了罢了,娘也不逼你,日子要是真的过不下去了,他欺你辱你,你便大着胆子同他和离,娘养你一辈子。” 徐明薇眼里顿时泪光闪闪,扑过身去,又是一阵抱头痛哭。 送走了贺兰氏 ,午后小陶又来了一回,替房师傅送了乐谱来,却是她新作的一首曲子,还未取名。说是让徐明薇得空了便试弹一下,也好帮着想个合适的曲名。 她**着眼儿,前头哭过一场的痕迹还未全消了,这会儿也只能躲在轻纱帐后头同小陶说了话,问道,“先生身体可好些了,吃着的药丸还有不?” 小陶听出她声音有些低哑,想到昨夜听到的动静,心里也是一声叹息,笑着答道,“奶奶有心。先生只苦夏胸口烦闷,平日吃着的丸子是还有的,不足了奴便来讨要,误不了的。若是奶奶这儿没别的事儿要交代的,奴便回去了。得了名儿,奶奶只管叫婉容姐姐,亦或是碧桃妹妹来说一声便好。” 徐明薇应承下来,便让碧桃送了她出去,一时看向手里的古筝谱子,只觉得沉甸甸的。似是人人都怕她想不开,又小心翼翼地迂回着来开解劝导了她。徐明薇有些哭笑不得,心底却是暖暖的,晓得自己身后还有人站着默默陪伴了她,倒像是迷雾中扬帆前行,不远处总有灯塔相伴似的。 拿冰敷过一回眼睛,看着镜里的模样也能见人了,徐明薇便叫婉容她们在院子里架了琴,净过手,对着房师傅给的谱子信手弹来。清冷琴音声声,渐渐的,连着院子里在洒扫的婆子们都停住了脚步,侧耳听来,面上皆是怔怔的模样。 一个说道,“忽地想起刚嫁那一年了。” 一个说道,“倒想起了我的老娘。” 婉容在一旁听见了,心里糊涂,自己听了却是想起了刚进明月居那一年。她那赌鬼老爹难得舍得花钱,带她去街角大娘面摊上吃了一碗卧了蛋的面条。那年似 乎她才七岁吧,老爹光脚踩着长凳,一口闷着水烟儿,一边含糊不清地念叨,“你这丫头能去了七姑娘的屋子,可是你老子拼了命抢了来的。进去了往后有你的享福日子,手里有了花用,可别忘了抖些与你老子使使……” 一曲终了,满院子静得落针能闻,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婉柔趁着没人注意,转身悄悄抹了眼泪。婉容看她一眼,撇过头去只装作了没看见,开口问道,“奴听奶奶这曲子弹着,似有精进,便是房先生给的谱子吧,奶奶可有好名字了?” 徐明薇一个怔楞,教她拉回神来,沉默了一会儿,才淡声道,“就叫思华年吧。” 婉容嘴里默默嚼了这三个字,莫名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强打了精神做了笑脸,说道,“怕久了奴也忘了,不如就这会儿将奶奶的话带了过去?” 徐明薇似累极了,微微点了点头,自己手下又拨了零落几个音。弹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便起手去了玳瑁指甲,只叫碧桃跟着。背了手闲散而去,漫无目的地四处走着,竟到了花园里头。正是太阳毒辣的时候,园子里一个人也无,草木也晒得惫懒无力,唯有空蝉嘶鸣着,还在无止境地叫嚣罢了。 碧桃也是习惯了她这四处乱走的毛病,见她还要往湖边去了,抬头看看高挂的艳阳,提醒道,“奶奶,这地界还有些遮阴的,湖边只有光秃秃的时候,只怕晒得更猛哩。” 徐明薇回头看一眼她,扯了个笑脸,“无妨,叫太阳晒一会儿,出些汗也是好的。前头便是亭子,坐了也能歇脚。” 碧桃听她这样说,只好跟着去了。远远的竟听见些丝竹声儿,还有男男 女女的调笑声。徐明薇心里一奇,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没歇了午觉的。两人渐渐走近,朝湖心亭上一望,只见那亭子四周都用挡光的湘竹帘子挂了,往来还有川流的奴仆们抱了冰桶进出,才晓得家中有人在亭子里办了席面,倒是选的一处好地方。 “既然有人抢了先,那就回吧。”徐明薇正和碧桃说道,亭心那处却起了声儿,回头一看,竟是有人掀了帘子,笑着招呼了她去。 “嫂嫂,怎地来都来了,也不来喝杯酒热闹热闹?” 那声音隔得远,徐明薇只听着耳熟,一时没认出她是谁来。但人家招呼了,不说一声掉头便走,也不是个道理。她只好上前,等看清楚了,倒宁愿自己没经过湖边一遭。 “宁慧姐姐又是什么时候来的,怎地都没人说起一声?” 她一双眼睛扫过全场,杨家的,木家的,秦家的,俱都在列。再看主座上坐了的人,也正冷着眼儿看着她,臂弯上俯着个妇人打扮的,徐明薇一时还没认出她是谁来。但看到她面上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和嘴角那一抹要笑不笑的讥讽,电光火石间倒和昨夜跪倒在自己面前的薛氏挂上了勾。 傅宁慧这才看了一眼傅恒,一边抱住了她的手臂要把她往亭子里头推,一边笑道,“哥哥定是昨夜做新郎做得快活过了头,竟连咱们要来庆贺的事情都不跟大嫂说一声,该罚,该罚!” 徐明薇心底一声冷哼,也懒得跟她打这些个夹枪带棒的机锋。虽说是个出了闺阁的,这样当着外男调笑自己哥哥的房里事,也是她脸皮厚。徐明薇要叫她难看也容易,做出一副好大嫂的模样当着众人面儿,故意提点一番就行。 第208章 严相逼薛氏进门(下) 但徐明薇真心连多看一眼这些男男女女都懒,只用了几分巧劲儿脱开她的牵制。傅宁慧不死心地还要上前来带,被秦简瑞轻声喝住,解围道,“阿慧,外头太阳大,你才病好,别又晒坏了,快些进来。” 傅宁慧看看他,又看看徐明薇,忽地似知道了什么隐秘一般,神秘地朝徐明薇眨眨眼,到底是听话地又在秦简瑞边上坐下了。 傅恒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目光却贪恋地往徐明薇身上瞧去,只一眼,便将她身形牢牢刻进了眼里。昨天那匆匆一瞥,竟没发现,原来她痩了这么多。这些日子,她是不是也有几分想念自己? 心里止不住的后悔。早知道数日的坚持敌不过一眼,他也就不会一时冲动,买了薛氏进门。其实当时在二门上听到婉容说徐明薇给自己炖了鸡汤,傅恒已经有些动摇,却仍然跟中了降头似的,还是将那顶花轿抬进了她的院子。神差鬼使。说的大概就是昨日的他吧? 却也幸亏他真把花轿抬进了院子,才晓得自己心底对她的那一点点期盼,永远都不会实现罢了。 他要她的心,徐明薇要的,却不过是个正室的名分,只要没危及到她的位置,他身边有多少个女人围着,她又岂会在乎?傅恒只觉得自己一颗滚烫的心,在冰天雪地里游走,教她碾碎成了冰渣。便是勉强粘凑在一块儿送了她,只怕她也只会嫌弃地看上一眼,扭头走开罢了。 可叹自己,自负才华,想要的从来都是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如今竟栽在一个视他为草芥的妇人手里,要生不能,要死不得。纵然心中想彻心扉,痛定断情,对方只凉凉的一眼,带着些许漫不经 心,便教他再尝一回求之而不得的挣扎自厌之苦。 傅恒此刻心里焦灼炙热,转过无数念头,在旁人眼里,也不过瞬间光景,仍是那个抱了美妾,带了些敌意与正妻对峙的风流才子罢了。 杨天元怕徐明薇会闹了起来,到时候大家脸上也不好看,笑着打了圆场道,“燕真说嫂夫人这会儿定是在躲闲,大伙儿才不好扰了您的清净。这次来也是大家临时起意,算是给府上贺个喜。叨扰之处,还望嫂夫人海涵,不与咱们几个粗人计较。” 徐明薇半转了脸,侧身作了个礼,算是回了他的揖,淡声说道,“你们一番心意,说叨扰却是严重了。雅客不烦主,我这个不速之客,便先退了。” 秦简瑞看了一眼傅恒,却是催着他出声的意思。傅恒冷冷回看一眼,莫名吃起他的飞醋来。都已经娶了他妹妹,心里竟还惦记着前头的。 杨天元见徐明薇真要走,连忙起身相留,却被薛氏扯了袖子,懒洋洋笑道,“姐姐这就要走啊,真不留下喝一杯解解乏?却是杨相公带来的陈酿,有冰镇着,正味美来着。” 徐明薇猛地回转过身来,冷眼看了傅恒,笑道,“前头还没问了你,这都是哪儿买的人?” 徐明薇一张俏生生的脸儿含了怒意,眸子里燃着热火,却比她平时温吞吞没个脾气的模样来得有人气的多,傅恒一时看得痴了,也忘记了反应。 徐明薇朝碧桃一个眼色,后者立刻上前捉住了薛姨娘的后颈子。事出突然,桌上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只眼睁睁地看着碧桃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地就甩了薛氏两个大嘴巴子。杨天元原本也是救得的,但想着一个女子而已,力气 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再说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便忍住了没动。不想,两个嘴巴子打完,那薛姨娘竟是满脸高肿,吐出一嘴的血沫子来。 “这两个巴掌,是叫你好好记着。一,你许是忘记了,昨夜我分明同你说过,要叫我奶奶,我徐家总共七个姐妹,上到王妃,下到学子正妻,我也是排行最小,却没你这样一个的妹妹。”徐明薇这话说得一个脏字不带,却是包含了最恶毒的意味,分明在说薛氏骨子轻贱,要做人妾。 杨天元听着这话,便忍不住笑了声,也晓得时候不对,连忙憋住了。 “二,这座上的,除了你,都是相公的至亲挚友,是客。你不过是个奴才,不守着奴才的本分,竟也敢拦着客人,张起自己脸面来了。看来这一遍女戒是抄少了的,不至于教你时刻规矩了自己。到明日午时前,抄个十遍送来我屋里,给了门上的就行了。” 说完这话,徐明薇看也不看她一眼,朝碧桃说道,“扔个一两银子给她,叫门上的请了大夫,要是养不好破相了,叫人牙子再换个来。” 碧桃高兴地应了一声,从自己荷包里头解了一枚银子来,扔到桌上听了个响声,拍手笑道,“痛快!” 徐明薇好笑地看她一眼,忍了责怪,又朝座上众人规规矩矩地做了个礼,笑道,“家里新来的没有规矩,一时倒忍不住处置了,还望各位莫要见笑了。” 主仆两个一前一后走得干脆利落,留下身后亭中众人皆是一阵面目青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薛氏是还没恍过神来,就被碧桃揪着打了两个大耳瓜子,这会儿耳朵里头还在嗡嗡作响。脸上疼得厉害,见众人 脸色似乎也在隐隐笑着自己,不禁委屈地抱住了傅恒的手臂,半真半假地哭道,“爷,奴一时行错惹了姐姐生气,可姐姐也不该当着您的面儿就打了奴啊,姐姐这眼里可还估计着半分爷?” 傅恒回头看她,却是满眼冷漠,说道,“才挨的打,又是忘了?你没资格喊她姐姐。” 薛氏面上便是一滞,只好收了眼泪委屈道,“奴记着了。可是爷,奴家自小也不认得自个字,那十遍女戒奴抄不出来啊,到明日岂不是又要挨了奶奶的罚。爷,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薛氏想着昨天夜里他握着自己手写字的温存,有心提起这茬软了傅恒的冷脸,却见他一脸吃了苍蝇的恶心模样,一把就将她推了开,竟是扔下众人大步走了。 木启舫看看秦简瑞,又看看杨天元,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简瑞无声叹了口气,手上一暖,却是傅宁慧笑着握了他的手。 “你放心,我会帮你。” 她声音压得模糊不清,秦简瑞一时没听清,以为她是安慰自己不用替傅恒他们担心,也朝她温润笑笑。 杨天元掀了衣摆,长笑一声,“酒不醉人人自醉,有趣!有趣!”竟是兀自走了。 有人带了头,众人也各自起身离去。独留下薛氏青肿着脸,呆愣愣地看着一桌美酒佳肴,刚刚明明众人还捧了她,敬她一杯新纳酒。怎地这会儿人都走了个干净?一时抚着脸又想起昨天夜里他待自己的温柔,还以为这一生总算有了个指望,却不知道梦原来醒得这样快。 薛氏也不知道自己在亭子中枯坐了多久。等到她院子里的下人来收拾酒菜,个个憋了笑四处避走,还是伺候她的康 婆子看不过眼,一把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 “姨奶奶也要知道些规矩,咱家奶奶是个再好处不过的性子,只要不顶撞了她,把住了爷儿,还怕往后日子没个出息的时候?是人啊都张了一双朝前头看的眼睛,过了的事儿就教它过去,还想它做什么!” 薛氏猛地一抬头,眼里倒起了几分希望。论样貌,她的确比不过徐明薇,但她有的手段,却是她拼死也比不了的,谁叫她们这些养了做妾的,自小便是钻研了这门功夫的呢?是个带把的总逃不过! 康婆子见她眼里又恢复了神采,放心不少,指点着众人将亭子里收拾妥当了。等人都走了,才从袖子底下掏出一锭银子来,掂了掂重量,足足有一两之多哩。她眯眼笑着往荷包里偷偷塞了,要不是她眼尖,只怕这一两银子也轮不到她白得了了。心里不禁又是一声冷笑,就那么个扶不上墙的货儿,还想跟正院那个比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一时唱着曲儿得意地回了。 却说傅恒怔楞楞地一路走着,不提防,竟是走到了自家院子跟前。守门的婆子正两两捧着瓜儿吃了,见着他也是一阵惊讶,连忙甩手擦了个干净,堆着笑脸起了做礼,“爷可是要进去?” 傅恒抬头看看自家院门上头的匾额,晴风院,上头一笔一划,都是他扶了她的手题上去的。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作何想,也不知真见了她又该说些什么,竟是一声苦笑,又摇着头走了。 等人走远了,应婆子才偏头小声说道,“莫是撞了邪了吧?” 接口的那个仍旧是头也不抬,冷笑了一声,“失心疯了而已,管得他!咱们自己吃瓜。” 第209章 偷结珠薛氏惹祸(上)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去,到九月傅家为娇娇摆下一场百日宴,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悉数到场。连着秦王府送了贺程不说,晋王府和赵王府上竟然也派了得脸的管事送了长命锁来。 徐明薇过后看了程仪,便使了碧桃去铺子上传了话,晚间果然送回消息,如今京里盛传天顺帝圣体违和,连民榜都放过一回,要遍寻了名医。据说是个风症模样,一痛起来只恨不得目眦尽裂。太医院上下看了个遍,也全说不上个由头来,只能吃些缓和药丸止着。 倒难怪留京的王爷们,****了起来,徐明薇暗暗想道。回头叫婉柔收了礼单,又叹,那唇膏生意,傅恒果真和人做了起来。有秦王的人罩着,办事效率也快,这样精细的东西,短短几个月,竟也真教他们给仿制了出来。青秧那个冷头脑的,还问她要不要也跟着风,去寻了匠人仿上一仿。 婉容看她脸色,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小心翼翼对问了一句,“奶奶,爷过来看馨姐儿,这会儿正在院子里,您要不要也出去见见?” 徐明薇看她一眼,叹了口气,“他是给了你多少银子,回回来都要特特地问我一声?” 说罢,到底是放了信件起了身,往外走了去。 傅恒正抱着娇娇逗乐,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地抛着,那小人儿也不怕,只睁着黑葡萄的大眼儿,高兴地手舞足蹈,只听得一片铃铛脆响声。 “你仔细些别伤了她,小孩子骨头都没长好呢。”徐明薇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傅恒转过脸来,直愣愣地盯着她眉眼瞧了,末了才从嗓子底下闷出一声,“嗯,我仔细得。” 娇娇这会儿已 经很晓得认人了,听见徐明薇的声音,便想扭着脸儿来找,一边嘴里啊啊叫着,就是要她抱。 徐明薇一看见她那小脸儿,心早就化成了一团,连忙上前从傅恒怀里接过了孩子。也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交接中一双手竟摸进她的袖口来,她抬头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那手才默默退了去。 只是光裸的手臂上还残留着他手掌炙热的温度,一时激起她身上无数鸡皮疙瘩。当着傅恒的面儿,徐明薇也不好露了怯,强忍着不适将孩子抱离了他一些。 “听说前些日子你大姐姐给你写信了?”傅恒目光往她身上一绕,看见娇娇正隔着衣裳啃着她的胸口,将她胸前沾湿了一片。他无声地吞了一口唾沫,再也转不开眼来。 “嗯。倒是收到了一封。说了她夫家一些许热闹事,还说今年添了个小的,也取了个薇字做名。” 徐明薇说完,抬头才发现傅恒的眼神变了,忍不住乜他一眼,微微侧过身避让。娇娇却不肯歇,小手还要往她衣服里头扒了,一副不喝道奶不肯罢休的模样。这个坑娘货,徐明薇往她小屁股上轻轻拍了拍,回头同傅恒说了一声,却是自己抱了孩子回屋去喂奶去了。 进了屋解了襟口,终于心愿得偿的娇娇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地方,满足地闭了眼睛,小嘴一呶一呶地吸得那叫一个用力,右手还死死扒住了徐明薇胸口,一副十足的护食模样。 徐明薇忍不住又拍了一下女儿的小屁股,笑着点了她的脑袋,“你个小吃货,饿死鬼投胎的。” 迎头却是一片影子盖下,她还以为是婉容进屋来了,一抬头,满脸的笑容便冻了住。 傅恒背着光站在她跟前,一双眼睛仿佛着了火,直勾勾地盯住了她看。那眼神,她分明熟悉的很,当时他们还要好时,他想要她的时候,总是这样一幅要吃人的模样。 徐明薇有些害怕,他们交恶的日子实在太久,现在的傅恒与她,几乎像个陌生男人。她抖了声音朝他说道,“你出去。” 傅恒全然不理会,却朝她俯身下来。徐明薇侧头便要躲,教他先捏住了下巴,却是不得不抬起了脸。 怀里抱着娇娇,她也没地方闪避。徐明薇心里闪过一阵犹豫,要不要趁此咬了他。傅恒却只轻轻在她唇上吻了吻,便放开了手,一时脸上神情竟比她脸上的还来的可怖。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竟夺门而逃。 徐明薇教他这番举动弄得懵了。真新鲜,占了别人便宜的倒是一副贞洁烈女模样!她心里冷笑过一回,低头和娇娇贴了脸,眼里一片冷清。 傅恒这一回抽过风,倒是许久不曾再来。徐明薇也乐得清闲,成日围着孩子转,连着房师傅来看了,都笑她已经完全是个小妇人模样,只怕连毛笔头朝着哪里下都忘记了。 徐明薇送走了房师傅,倒反思过一回。她近来的确是只把心思花用在了孩子上头,如此是好也是不好,合该给自己留些空闲时间的。由此之后,白天里她除过几次喂奶,倒腾出手来重握了毛笔练字。心想难怪电视剧里那些太太小姐们动不动就要跪在佛堂抄了佛经,这内宅日子悠长,除了闲话打嗑,绣花扑蝶,也就这拢长的佛经能教人心神安稳,在寂静中寻出一片天地来。 这一日她正歇过午觉,懒懒 散散地起了穿衣,婉容却忽然带了个人进来,打脸一看,正是后院的樱桃。 她屋里的向来守规矩,如非事出紧急,婉容绝不会没她的允许,便把后院的人给放进屋来。因此徐明薇也没出声怪罪,拢了衣裳问道,“是后头出了什么事?” 婉容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道,“奴刚刚在外头撞见了樱姨娘,她有重要的话同奶奶说了,事情来得急,又怕教人看见了先有了提防,奴只好直接带了人进来。” 徐明薇颌首表示自己知道了,直接朝樱桃说道,“你有什么紧要的,便在这儿说了吧,我听着呢。” 樱桃头也不抬,只说了一句,“东边院子里的,有两个月没有换洗了。” 徐明薇手里正捏着茶碗盖子吹了气,闻言手上便是一顿,紧了声儿问道,“这事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说的人可是个能信的?” 樱桃知道她听进去了,心底便是一松,这回事情要是真的办成了,那她就算是在徐明薇这儿真真正正地递上了投名状,是徐家的人了。 因而正色说道,“这事千真万确,奴是亲耳从东边院子里的康婆子嘴里听到的。奶奶要是不信,可以暗地里使了人去问那康婆子。薛姨娘自上**奶奶打过,和康婆子倒结下些情谊,平日里也将她视作心腹,因此这事儿叫康婆子看破后,薛氏也没否认。这两个月交上来的换洗小衣,全是她割破了手臂放的血。前头或许是婆子们忘记给熬了避子汤,也或许是那薛氏自己狡诈,暗地里吐了。如此算着日子,也是快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再拖下去,只怕孩子打不了。” 徐明薇晓得她的意思。不是 说月份大了怕伤着母体而不打孩子,而是怕王氏或是傅恒真的有心存下这个孩子来,生个女儿倒还好,若是个儿子,占着庶长子的名分,只怕日后也是一大心头之患。 王氏在她娘跟前说得好好的,谁晓得到最后她会是怎样一个选择。还有傅恒,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经过他授意才怀了的,又肯不肯把这孩子给落了胎去?徐明薇从来不是一个赌徒,她不会拿着自己未来孩子的前程去赌这一分的人性。思量间,她脑中一时乱做一团,只恨不得那薛氏便在眼前,能一脚踢了孩子下来。 她忽地被自己这一瞬间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来。什么时候,自己竟也成了这样冷血计较的嘴脸,能说笑间就定下一个还未成型的孩子的生死?一时又觉着自己圣母,这世道原本就是这样,强者为尊。薛氏不过是一个**为妾的,便该守着自己的本分,不要指望了原本不属于她的东西。既然贪心伸了手,那就怪不得旁人执着刀,狠心将那走过界的手指,一根根地给砍断了! 婉容见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两眼茫茫然不知颜色,心里也慌了神,连忙上前扶着她在床上坐下,说道,“奶奶,要不要奴去家里通报一声,让太太来替你做了主?” 徐明薇黯然摇头,说道,“我自己的事情,件件都要闹着大人们做了主,又有什么意思。罢了,全都是命数,我认命便是了。” 一时又笑着朝樱桃看来,说道,“你回去吧,这回还是多亏了你,才不叫我吃了这哑巴亏。” 那笑落在樱桃眼里,只剩了无限凄凉,倒惹得她也是一阵眼眶湿热,连忙低头避着出去了。 第210章 偷结珠薛氏惹祸(中) 樱桃走后,屋里只窒息般的寂静,婉容担心地看着徐明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了老赖家的进来商量商量,徐明薇抬头说道,“这事儿谁也别声张,叫铁头去请了胡大夫来,说是要劳累他些时候,交代好药铺再来;你另外去了门房上嘱托一声,要是看见了姑爷回来,叫他一定一定过来院子,有要事相商。” 婉容心里猜着一些,也不敢说,朝徐明薇做了个礼,点头出去了。 一时事情做成回了来,却见徐明薇对着窗正低头垂眸,沉了玉色腕子临帖,面上一片肃然,婉容往里走的步子便顿了顿,想了半天,还是往厨房去了。 这样的日子,合该熬了疏通理气的汤水,免得叫这口恶心憋在心里,成了疾。 傅恒这一日中午却是没有回家来,一屋子的人都隐隐看出几分今天院里气氛不太对劲,皆缩了头仔细做活,免得撞到主子跟前落不得好,无端端遭了秧。婉容这心里头直烧着火,瞪那院门口都快瞪出个洞来,如此也是将将熬到掌灯时候,门上的才来报,傅恒总算是回家来了。 婉容还怕他不来,心想着再不见人,少不得要自己走一趟,顶着了冻死人的冷脸也要将人拖了来。好在不用她真走到这一步,傅恒听了门房的话,到书房换过一身衣服,便疾步赶了来。 他在门上一见着婉容,眉心自是一皱,“说得这样严重,可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 婉容抿着嘴,心里也攒着气,不欲多搭理,说道,“奶奶在里头等着,爷去了便知道了。” 傅恒心里越发奇怪,进了屋看见徐明薇正静坐着等了他,面上便 是无端端一红,步子倒迟了。 “来了便坐吧,咱们也有些日子没见,倒生疏了。”徐明薇淡声说道。 “门上的说的不清不楚的,可是娇娇出了什么事?”傅恒有些局促地在她边上坐下,紧张道。 徐明薇摇头,“不是娇娇的事,是你我的事情,等会人来了,你只静静看着,要怎么处理,都等人走了以后,咱们再商量。” 傅恒教她说得一头雾水,但徐明薇自说完这些后,便懒懒得转过了头,没了和他说话的意思。 不多时,外头传来些许吵闹声,忽地帘子一打,却是老赖家的和碧桃两人一边一个地挟了薛氏来。后者嘴巴上还塞了个半旧帕子,脸上正惊恐万分,这会儿见着傅恒,便跟添了无限底气一般,呜呜着挣扎了要往他跟前窜来。 傅恒不解皱眉,朝徐明薇问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徐明薇面上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来,讥讽道,“先别忙着心疼,等胡大夫看过诊,再心疼也来得及。” 挣扎间薛氏嘴里的帕子终于被她吐了出来,一听到要看大夫,心里便晓得是事情抖了包,吓得直喊,“我没病,我不要看大夫!” 老赖家的直接甩手给了她一嘴巴子,冷笑道,“这可是在奶奶屋里,什么我我我的,哪家教的规矩?嘴里再没个正形的,老奴打碎你一口牙!” 薛氏教她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半含了眼泪楚楚可怜地望向傅恒,只盼他能为自己说上一句话。 这样的架势,傅恒心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却是忍不住皱眉道,“这不可能,我只去过她院子一回,而且也叫婆子灌过药的……” 徐明薇好笑地看他 一眼,并没说话,只冲婉容抬了抬下巴,“把胡大夫请进来吧,顺便把她嘴堵上,吵吵闹闹的,外人见了,还道咱们家都是这个规矩,教人笑话。” 薛氏已经认命地放弃了挣扎,碧桃和老赖家的倒是没费多少工夫。胡大夫是见惯了内宅这些事情的,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摸了脉说道,“确实是喜脉,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别的什么饮食上头的他压根没多交代,收了出诊费提了药箱子便要走。婉容连忙送了出门,又拿了几钱银子问他讨了个打胎的方子,有备无患罢了。 等她回到屋里,一干人等早就躲到了外头。婉容有心要听听主子们是个什么打算,也没那个胆子闯了进去,只好跟着老赖家的她们一起,守在了屋子外头。 “说吧,你是个什么打算?”徐明薇看向傅恒,轻声问道。 傅恒转过脸来,满眼认真,问她,“你真的在乎?” 徐明薇有些吃惊地抬头,他果然是听到了那句话了,不禁好笑道,“没有一个做正室的不在乎这事儿吧?那天你听到我跟婉容说的话了,是不是?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傅恒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只痴痴地看了她,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徐明薇见他不出声,继续说道,“既然你都听见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都直说了吧。你们男人,左拥右抱的日子过惯了,总是见不得有人没把你们放在眼里。却不知这些姐儿妹儿的,哪个是瞧中了你们口袋里的银钱,哪个是瞧中了你们的皮囊,又有哪个是捧了真心来的?你可曾与她们计较过一回?偏偏只咬着我那一句话难受了,与我 闹了这么些日子的别扭。你自己一颗心分作了八瓣,却要别人赔了整颗与你,我却纳了闷了,做生意的也没有稳赚不赔的万年买卖!” 傅恒如遭雷击,一脸又青又白,嘴皮子嗫喏了几下,想说自己不是这样打算的,他心里从来都只有一个她,却教徐明薇那淬了火的眸子逼视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徐明薇冷笑道,“这些话我早忍在了心里,如今日子过成这样也是真心没个意思。不管你心里有没有一点点在意我这正室的脸面,只再说两句,要怎么选了,随你。一是有她没我,你们傅家要是敢认了这孩子,便趁早写了放妻书,我自己回了徐家去,咱们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二是有我没她,打了薛氏的孩子,出了小月子当众杖责以示效尤,免得日后这些个猪油蒙了心的还敢往庶长子上头打了主意。你自己选吧。” 傅恒听她口口声声地说着正室的脸面,心里不禁一阵苦涩,和她做了快两年的夫妻,她竟还会以为自己是那样糊涂不知世礼的人。薛氏肚里的这个孩子他本就不知情,要是知道的,怎么也不会闹到她面前来,早就使人几付汤药灌下去,除了祸根了。 如今在她眼里,自己也就是这么个面目丑陋的模样了吧?傅恒颇有些心灰意冷,怔怔地看了窗台上压着的几张临帖小字。许久,才出声道,“都按着你的意思办,那孩子,打了吧。” 徐明薇还以为他是在心疼那孩子,心里满是冷意,到底意难平,说道,“娘那头,你自个人去说了去,免得又嫌我容不得人。” 她终究心里还是难过的。这样 的世道,若是为着一个出不来的庶长子就闹和离回徐家去了,只怕家人都要受了她的牵连,教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贺兰氏虽然那时给她吃了定心丸,那也是在“他欺你辱你”的情况下。有时候徐明薇也真恨自己惯来是个将责任担在肩膀上的人,受过徐家十五年的荣光,她实在做不到因着自己一点点委屈,便做了家族的黑羊,坏了徐家的清名。 若是在前世,傅恒睡通房那会儿,她就打死不会嫁过门来。不过是应了那句话,吃的旁人几分,终究都不是自己的,将来都有吐了还的日子。徐明薇苦笑一声,如今这样也好,话都说分明了,往后也不必再遮着掩着的。 她正兀自出神,傅恒忽地从背后贴了上来,手指带着柔情,轻轻地擦了她的眼泪,说道,“别哭了。是我不好,又惹了你伤心。” 徐明薇面上止不住诧异,伸手摸了眼底,才晓得自己真的流了眼泪。她也不耐烦和他挣扎,男女的力气,她是吃过苦头的,只咧嘴一笑,“不是为你流的眼泪,自苦罢了。” 傅恒看她笑得比哭还难看,那手挡了她的眼,抱得越发紧了些,“薇薇,这回我是真的知道错了。咱们揭过这一章,往后再也别提,就咱们两个好好过日子,永远不会再有别人,你再信我一回,好不好?” 徐明薇僵硬着身子不出声,傅恒只觉着自己抱的是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永远也没有捂热的一天。一颗心越发往外间地狱坠去,明明她就近在咫尺,傅恒却觉得徐明薇远得自己根本抓不住她,一双手越发将她抱得死紧,如人溺水遇浮木,满眼仓惶绝望。 第211章 偷结珠薛氏惹祸(下) 婉容她们在屋外头听见里头半天都没动静了,眼看着娇娇到了点儿要娘抱,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最后还是推了婉容进屋来叫。 婉容也没得法子,故意踩重了脚步往里头走来,一打着帘子,却见傅恒正抱了徐明薇坐在地上,一个满脸痴迷,一个满眼麻木,竟连听见她进来了都没个动静。 虽然天气不冷,但就这样坐在地上也是不行。婉容只**着头皮朝两人说道,“爷,奶奶,晚饭已经摆下了,再不过去,却是要冷了。馨姐儿醒了,这会儿也正在找奶奶,久了怕兰娘子也哄不住。” 徐明薇朝她看来,点了点头,推着傅恒便要起身,怎奈何久坐着脚也麻了,一时又是往傅恒怀里跌了去。 “你慢着些。”傅恒倒是没再拦着她,扶着起了。 徐明薇不愿理他,伸手拂了。自从他带了薛氏回家来,她就晓得没有叫猫儿不沾了腥的道理。但知道和亲眼看见是不一样的,薛氏肚子里的就是个活生生的证据,没真睡过,哪里来的孩子?!除非薛氏是圣母玛利亚,能无性繁殖!一想到他碰过薛氏的手,再做了深情款款的模样来碰了她……那真叫一个恶心他妈抱着恶心哭,恶心死了! 傅恒不晓得她心里的症结所在,还当徐明薇在记恨前事。关于薛氏那个孩子,也的确是自己疏忽,才叫这女人钻了空子。只心里暗暗打算,回头先灌掉孩子,再和他娘王氏说了,自己在她面前,才算能抬得起头来。 这一顿晚饭两人都吃得心不在焉,身边伺候的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好在兰娘子及时送了娇娇过来,有了孩子的 欢笑声,屋里的气氛总算没那样紧迫。傅恒正逗着孩子摇了拨浪鼓,见婉容从里头抱了被褥出来换洗,连忙嘱咐了一声,“今晚我在你奶奶这儿歇着,和厨房说一声,备些热水。” 婉容直觉抬头看向徐明薇,对方脸上只是木木的,什么也不说,只好点头应了傅恒一句,抱了被子出门。 傅恒也瞧见了她脸上神情,心里免不了又是一阵难过。若是他之前没有和她怄气折腾,他们这会儿也不至于到了无话可说,相对沉默的地步。娇娇不晓得她爹爹为何突然停住了动作,张嘴啊啊了两声,似是不满地提醒道。 傅恒收回视线,点了点娇娇的小嘴儿,朝徐明薇说道,“原先看着娇娇像我,现在倒越来越像你了,你看她这张嘴,活脱脱就是和你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徐明薇仍看着雕花窗儿,只当听不见似的。 傅恒心底叹了口气,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也不过是见着一片木雕板儿,上头镂着一头腾云祥鹿,却不知好在哪儿,教她看了快一晚上了。 “我都与你认了错了,薛氏肚子里的孩子我也决计不会留,你还要什么,你与我开口说了好不好?薇薇,但凡你说的,我要是能做到,我一定做了,你再信我一回好不好?”傅恒低着声气儿,只觉得自己已将什么自尊自傲都抛在了脑后,近乎摇尾乞怜,只求她能回头好好看自己一眼,同以前一样,好声好气地说了话。 徐明薇回头看他一眼,嘴角还勾着半分笑意,说道,“你去后头找她们去吧,我受不了。” 这种自尊叫人踩在脚底,碾过又碾的滋味……傅恒脸上一 寸一寸地变了颜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徐明薇回头看他,柔柔笑道,“我终究是高估了自己。那孩子还是留着吧,算是给你们傅家留个后。我这屋子,你是来不得了。你要是受不了,遣了我去家庙念佛吃斋,过个两年,等娇娇大了些,再和离出门吧。” 傅恒起脚踢翻眼前的桌子,上头的茶碗茶杯碎了一地,把怀里的娇娇也吓了一跳,纵声哭了起来。 徐明薇不为所动地看着他,听见孩子哭了,倒是走了过去,抱孩子抱给了候在外头的兰娘子,见她脸上也是惶惶不知所终的神情,奇异地笑了,柔声嘱咐道,“不用怕,孩子是惊着了,你带着回去哄一会儿,不哭了再喂了她。” 又抬头朝屋外站着的婉容等人笑道,“你们退到外头去,里头没喊,谁也别进来。” 一时掩了门,定定地往傅恒脸上看去,将他满脸伤痛不甘的模样都瞧了个清楚,却是奇怪地什么都感受不到,反而笑了。 “你这会子又是生的什么气?拿了东西撒性子,旁人看着也不过是个笑话。娇娇还小,总要顾忌着些。”徐明薇说道。 傅恒不可思议地看了她,气到极致,竟也同她一样笑了。 “我是为着什么生气,你会不知?你往日那点灵巧心思呢?我是真的傻,捧着一颗心,教你摔了,踩了,碾了,还怕你硌着脚。”他步步紧逼上来,一双乌沉沉的眼儿直要冒**星来,握住她的肩膀时,到底还是减了力气,没教她痛楚了。 徐明薇撇过头去,闭了眼不做理会。一屋子莺莺燕燕的也算是捧了一颗心来 ,他是要教这古往今来的专一汉子都好碰头去死一死吗? 傅恒又气又苦,他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来没有这样教人轻贱如斯过。只是对上眼前这张冰冷如霜的脸,心里再多的狂虐也化作了一声无奈长叹,一时痴痴贴着她的脸儿,哑声道,“薇薇,你怜我一回,不要再同我闹了,好不好?” 徐明薇回过头来,睁眼也是一声叹息,“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咱们往后敬着,远着,谁也别再提这回事儿,要同我闹的,却是你。” 说着,便要甩手脱了他。傅恒哪里肯放了她走,心底总觉着,要是这回放开她,两人便是真没可能再圆合了。一时紧紧抱住了不肯撒手,两下一碰擦着,傅恒空旷了许久,又是真正将她放在心上的,眼底的颜色便渐渐转了,喷在她脸上的呼吸越发粗重。 徐明薇提手推他,仿如蚍蜉撼树,偏头就教他咬住了耳朵,一股热气轰鸣,竟是一路顺着朝她唇上寻来。 她心里恨极,只奋力扭过脸,喊道,“放开我,你去后头找她们啊!” 傅恒喉间溢出些许沉沉低笑,含住了她圆润的耳珠子不放,含糊说道,“她们不是你。” 一手却往她脑后摸来,抱住了不让她能偏头躲去,这才浅浅噙了笑,低头朝她吻下来。傅恒是饿得狠了,近半年没有再近过她的身,这会儿吻着她糯米糕儿一样软糯的唇,跟狼捉刺猬一般,欢喜得团团转,又是亲又是咬的,都不知道该怎么下嘴才好。 “你……放开。”徐明薇挣扎着冒出一句,傅恒正沉醉不知所以,哪里听得见她的声儿,横在她腰间的手,无意识地便往 她衣服里头钻去。 “呕……”徐明薇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推开傅恒捉着领口便是一阵干呕,肚里翻滚得厉害,却是什么也吐不上来,直呕得眼泪鼻涕都下了来。房门忽地一声甩响,她拿了帕子擦干净狼狈,抬头看看屋里,傅恒果然已经不在了。 任何一个男人,即使再(精)虫上脑,也受不了另一半一吻就吐吧?徐明薇只为他那岌岌可危的男性自尊默哀了一秒,谁让他自找苦吃,真以为夫妻间所有的问题,摆到床上就能解决了? 婉容推门进来,见屋里一片狼藉,徐明薇红着眼眶鼻子也是一脸狼狈的模样,默不作声地去打了一脸盆热水来,挤了一条帕子给她,“奶奶,洗把脸吧。” 徐明薇笑着接过,也看一眼地上,说道,“今天也晚了,把碎了的收拾收拾,明天再开了库,把摔坏了的换上。” 婉容低头应了,忍不住还是劝了一声,“奶奶,您和爷之间,还有个馨姐儿,便是为着姐儿,凡事也忍忍。” 徐明薇心里叹气,她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今天晚上和傅恒摊牌的时候,她也是做了这样打算的。等薛氏的事情了了,她仍旧和傅恒平平淡淡地处着,等身子养好了,后头再怀几个孩子。能生到两个儿子,日子也就圆满了。就像她娘说的,人这一辈子,又有几个是圆圆满满,顺心顺意地过了的?不过是男人出去花个一圈,谁也撼动不了她的位置,这辈子前十五年有徐家养着她吃喝,后几十年有傅家养着她到死。 这样不愁吃穿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归根究底,还是自己矫情罢了。 第212章 晚清秋喜会故友(上) 且说傅恒红着眼从屋里子出来,面上跟要吃人一般,唬得一院子的丫头婆子不敢上前招呼。冬子正蹲在门边上,跟守门的应婆子拣了罗汉豆喝着热蛋酒,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嘴角还凝着笑就转过身来看,和那黑面修罗猛地打了个照面,手里把着的酒杯子一咕噜吓到了地上。 “爷……”冬子吞着唾沫喊了一声,教傅恒瞥眼看来,只只觉着那笑扎眼,也似在嘲笑他此刻模样一般,提脚便朝冬子肩膀上踢来,“狗样的奴才,主子在里头受气,你倒有酒有菜的自在!” 冬子往后摔个跟头,身上倒也不痛,晓得傅恒是在里头吃了亏,这会儿自己也是不长眼,偏巧撞上了。连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谄媚道,“爷这一脚踢得好,踢得妙,奴这一身血骨,如今畅快地不得了。” 傅恒知他素来脸皮厚,倒也忠心,对着这样一张脸儿也是发不出力,甩了袖子便往前头院子去。冬子见他脸色好转了些,暗地里松吐口气,回头又朝应婆子拱个手做礼,算是赔过摔杯子一节,回头小跑几步跟上。 王氏正对着镜子由了薛婆子替她通头,傅宏博卧在榻上把着烟枪,一时听见门上的来报,说是大儿子过来了,两两一相看,却是想不着这么晚了,傅恒还过来做什么。 王氏便让门上的去请了进来,自己换过一身裙子,出来便听得傅恒嘴里说什么孩子的事情,再一细听,可还了得!竟是后头那些先给怀上了,脸色便是一沉。 还不待她说话,傅宏博拿火舌捅着烟筒,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问道,“你媳妇儿也知道了?那你自己又是个什么主张?” 傅恒紧着唇,说道,“这事儿薇 儿说都由着咱们家里,但叫儿子说,那东西也不是个好的,原本就只去过一回,也熬过药交代了喝下,还能怀上,不是背地里使了手段,就是这孩子原本就不是儿子的。咱家也是讲规矩的人家,没有叫后头的生在前头的道理。薇儿这回虽然没生个儿子,保不齐后头就生不到,这事儿都已经等了这么些年,也不必急在一时。儿子的意思是,这孩子要不得。” 傅宏博这会儿才抬头看他一眼,放了水烟枪,上来便给了傅恒一个嘴巴子,吓得王氏连忙挡到儿子身前,心疼地看了看,好在只是打得红了,没叫打松了牙。 “老头子你这是要死啊,恒哥儿说的句句在理。儿媳妇既然是个能生的,要那些个不干不净的做什么!好好的说着话,冷不丁就打上一手,合着不是你生的,你就不心疼是不是?” 傅宏博好笑地看她一眼,说道,“我还道你这回要护着后头那个哩。既然晓得儿媳妇是个好的,平日里就不该拿捏来拿捏去,把你在我娘那儿受的手段,转手都用到儿媳妇头上去了。” 又朝傅恒说道,“打你这一巴掌,为着什么,自己可晓得了?” 傅恒点点头,跪拜道,“儿子前头糊涂,做下不少迷了心肠的事情,往后断不会再犯了。” 傅宏博点点头,沉声道,“后宅不安,官身不稳。你当是要晓得这个道理。这回是教你媳妇儿受了委屈,人家明事理,你可不能把人客气当福气。人心要是冷了,再要捂热却难。明儿寻了稳婆,灌个药把孩子去了。这人也留不得,看着差不多时候,提脚卖了罢。” 傅恒原本就对薛氏恨之入骨,这会儿听他爹这般说,自然点头 应下。 傅宏博又朝王氏说道,“你这个做婆母的,也给小辈些脸儿,这回是咱们家对不住徐家。” 王氏哪里敢说不,笑道,“明儿就请了亲家母来抹牌。” 这事儿就算这样定下了。傅恒心头松了些,从爹娘院子里出来,仰头正是一轮弯月牙儿,隐在只片云朵后头。夜风清朗,点点银光照着青石板路,倒教他想起上回他们从她姐夫家回来,他笑着同她说,再晚些要孩子。而她回眸暖笑,朦朦月光映着她的眉眼,那般温存乖顺。 如今想来,却似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傅恒心里便是一痛,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夜半,徐明薇睁着眼儿只睡不着。索性起了静坐在窗前,远远望着天上那一弯月牙发楞。 婉容听见动静披衣寻来,见她只穿了一件单衣靠在窗边,连忙替她拿了件袍子,半是责怪道,“虽说是出了伏好些日子了,这早晚风透骨的,奶奶仔细别着了凉。” 说完,也是一抬头往天上看了看,笑道,“奶奶要看那满月,还得等上些时候哩,如今才初八。” 徐明薇回头朝她笑笑,也不说自己等的不是满月,看够了,伸手便要关窗,忽地见着前头花架子下头有个黑影,教风一吹,鬼魅魅阴森森的,霎时白了脸。 婉容瞧见她脸色不对,连忙上前来问,“奶奶是魇着了?外头都只是风影子。” 徐明薇只摇头,指了花架子那头给她看,“你过眼瞧瞧,是不是有个人站在哪儿?” 婉容凑过去一看,还真是黑索索一个人影儿,心里便是一个咯噔。她自个儿也怕得不行,勉强做了精神安慰徐明薇道,“奶奶莫怕,奴这就打了灯笼去看看。” 徐明薇到 底放心不下,又交代一句,“叫上碧桃同你一块儿去,要不就叫上威宝。” 婉容心头一暖,朝她点了点头,举了灯笼一时便去了。回来时候脸上倒有些哭笑不得,看着徐明薇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刚才瞧着那黑影儿却是散了,可是哪个做鬼的顽笑?” 婉容说道,“哪里是咱们院子里的这些个,竟是爷呆呆地站在那儿,也不晓得在做些什么。奴和碧桃过去看的时候,瞧他头发袍子都叫夜露水给沾湿了,叫他都回不过神来,真是傻得可爱。” 徐明薇心里冷哼一声,原来是他大半夜的不睡觉,装鬼来吓人。一时没来由地恼火,啪唧一声便把窗户给关严实了。做的什么苦肉计,合着是要整屋子的人都看着,自己不叫他进门了是吧? 这夜里头被傅恒一吓一气的,徐明薇合衣倒床上便睡着了。老赖家的听说贺兰氏要来家,第二天一大早便想来叫,被婉容轻轻摇头给拦住了,带到屋外轻声说道,“昨天半夜里还在翻烙饼,好不容易睡着了会儿,这才几个时辰,婶子也容她些。” 一时又将昨天夜里傅恒的事情和她说了,老赖家的又惊又笑,叹道,“爷这回是真晓得伤心是个什么滋味了,奶奶这心气儿也高。要我老婆子说,这过日子的,哪有没磕着碰着的一回。两头都要缓和些,客客气气地揭了过了,后头的日子才和和美美。这回却是奶奶的不是,爷们都低了头,再作着紧着,只怕好好的事儿也成了不好的了。” 婉容不似她,心里还是向着贺兰氏多一些,看事情自然也都从大的了出发,她是自幼就伴着徐明薇长大的,不管旁人说什么,总是向着徐明 薇多一些。因此听了老赖家的这番话,嘴上撇了撇,并不附声和了。 老赖家的见她不说话,心里只哼一声。好好的姐们儿,都学着奶奶一股心气儿,跟着学坏了。楞大年纪了,都死犟着不肯嫁。都不晓得外头盯着她们两个婉字辈的,有多少瞪出了洞眼儿,就连碧桃那样大的胃口,都有好些个忍痛朝她打听了。 却也是难怪。 如今谁不晓得她们院子里的矜贵,管着家不说,还有过门时带的无数嫁妆,田地铺子那可都是实打实的,便是金灿灿一座真佛。谁不想能烧着一炷高香,娶个金身婆娘回来? 只可惜这些打算都要落了空盘。她自家也是晓得的,别说婉容婉柔两个在徐明薇跟前得了脸面的,就是碧桃一个看着傻愣愣的姑娘,心里头也是门儿清,哪里会听她一个半道来的人说和,真沾上了,教徐明薇听着,自己也落不着好去。因此老赖家的四处游走,逢人话也都不说绝,只拿捏着饵料钓了各方胃口,才好交换些消息来。但真将事情捅破到婉容她们跟前,那是昏了头了才做这一遭哩。 老赖家的心里一转过合计,做了笑脸说道,“既然奶奶这头儿有你看着,那婆子就往前头打听去了。太太说是早上便过来的,少不得教前头太太留着说一回话,得空了便要往奶奶这儿来。你估摸着差不多了,也好早些叫起,睡不足倒不妨事,只怕空磨着胃口,往后要养也养不回来。” 婉容朝她笑笑,送了她出门。回头撞上婉柔正从耳房打着哈欠出来,眯眼说道,“那老货叽叽喳喳的一大早就吵个不停,再伸手些,不如叫奶奶收拾了家去,也省得回回做了样子说话。” 第213章 晚清秋喜会故友(中) 婉容笑着打她,呶嘴道,“别老货老货的叫,前头也没少做了事,奶奶还有要用她的时候哩。怪也只怪咱们年纪小不经事儿,少不得她。” 婉柔这才歇了,问了一声奶奶还没起呐,见婉容做了噤声的手势,便收了足音往后头打水洗脸,自去不提。 且说前头院子里,王氏叫婆子们绑了那薛氏来,一满碗去子汤药灌下去,先前还闹个不停的,这会儿也萎顿了下来。她昂头站在倒地的薛氏跟前,似看了什么肮脏东西般,冷笑道,“骨头轻贱的,你道你能瞒得住爷们,却不晓得头前你家奶奶早和我报过一回,暗娼门子养出来的,只怕旁人晓得了,爷们脸上也挂不住。因而只冷眼看着,若是个老实守本分的,也叫你安安乐乐地过活。偏偏你不知福,歪脑筋动到我傅家血脉上来!也就怪不得我要了你性命,容不得你了。” 薛氏听见王氏道破自己出身,面上是便是一白,匍匐过去抱住了王氏小腿,哀求道,“太太开恩,奴虽是受干娘恩养长大,实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干娘自赎身后也是老老实实守着爹爹过日子,并不曾再做过那些个肮脏营生。太太若是不信,但去过了便知,切不可听奶奶浑说,污了奴的清名。” 王氏听着倒笑了,朝薛婆子说道,“我就说这不是个好东西,到这会儿了还想着攀扯别人。” 又对薛氏冷声说道,“便是你奶奶说了一声等着看后头,才容了你在家。黑了心肝的,也不打眼瞧瞧,眼前的可不是爷们,哄个一声便也软了骨头!” 说着一脚将她踢翻了去。薛氏本来喂了药胎就不稳,这会儿裙子底下更是慢慢渗出了些血色。她正怔楞楞 地低头看着,却听王氏朝那稳婆说道,“这间儿的事情,就交与你了。可要落得干净些,回头出了门,一个字不许提。” 那稳婆自是晓得轻重,恭声应了,目送着王氏出了去,才朝着薛氏叹气道,“也是你命不好,撞在这规矩人家里。老婆子手脚也轻些,小娘子还不要挣扎了好,不然吃亏的,到底还是你自己。” 一时朝粗使婆子使了眼色,两头按住了,一双手便朝她肚子上按将下来。薛氏吃痛,打滚不休。婆子们一下子没留神叫她脱了走,心里头火气也上来,再不怜惜,使了狠劲作弄了人,只听得满屋子鬼哭狼嚎的。一会儿哭着骂了后头奶奶,一会儿笑着念了前头爷儿,稳婆心里一个嘀咕,莫是疯魔了罢?只记着王氏留下的话儿,也不敢放水,结结实实地落了薛氏的胎,扔了一床薄被和换洗衣裳,便带了人锁门交差去了。 薛氏晓得自己这一回遭了处置,回头就是发卖到那些个地方。她自己亲娘死得早,干娘是自忖年老色衰,包了银子叫她爹给赎了身,待她倒是好,也不曾瞒了那处的事情,左右同她透露过一些。自己要是真卖到那地界去,倒不如死了的干净。她两眼空空地望着地上的换洗衣裳,渐渐定了主意。 王氏处置了薛姨娘,才到了前头,便听见贺兰氏来了家。自己也是理亏,因而分外热情地迎了出门,亲亲热热地拉着贺兰氏的手往屋里走,一时摒退了下人,下了主位就要给贺兰氏磕头赔罪。 贺兰氏早听过老赖家的来报,心地也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故意等她都跪下了,才装作不知地上前扶了人,“这可折煞我了,好端端的,又不是个节 气眼儿上,作何行此大礼?” 王氏原本只是要做个样子,没想到真结结实实地给她跪了一回,心里正叹着晦气,见贺兰氏吃惊来扶,也就顺势起了,叹道,“原是我家的对不住你,恒哥儿没个轻重的,在后头跌了跤,又教人算计了一回。这会儿虽然胎是落下了,我这做婆婆的,却是没脸面见了薇儿,只盼着亲家母去看那孩子一回,也替恒哥儿说道说道,免得这小两口子的心里积了气。” 贺兰氏笑道,“爷们家的总是粗心,一时没顾上也是有的。后头那些个,咱们当年也不都是这样防着恨着用着过来的,薇儿自小就不是个小气的,亲家母啊只管放心,这事儿啊进不了她心里,过了便就过了。只是恒哥儿这样大的人了,不能回回都吃亏在上头,也该长些心眼,晓得谁才是和他吃一碗饭的。” 王氏心里一窒,面上讪讪道,“昨天晚上也叫他爹教训了一下,回头我再说他,不能再有下回了。” 和贺兰氏半打着机锋说过一会子话,王氏便让薛婆子送了人过徐明薇院子来。老赖家的守着门儿,抢着一步把昨夜里头的事儿跟贺兰氏说了,罢了说道,“太太您瞧,这会儿爷也晓得低头了,您也帮着劝劝,该是踩着台阶下的时候便踩着下了,闹得久了,也不是个办法。” 贺兰氏看她一眼,说道,“这个我自理会的。你也回头收拾收拾东西,随我回去了算了。” 这话说得蹊跷,老赖家的怔楞住,还在仔细回味贺兰氏话里头是个什么意思。等回过神来,才晓得她是嫌自己这些日子在傅家也渐渐拿大,话里话外没把徐明薇当成个正经主子瞧,不禁惊出一生冷汗来 。若真是被赶出了门,她也没那个脸面跟着太太回徐家了。连忙收了些轻狂,再跟在贺兰氏身后便不敢吱了声。 贺兰氏懒得理会她,迎头碰上婉容婉柔她们,还守着门口站着,便问,“里头这是还没起?” 婉容婉柔见是她来,连忙上前见了礼。婉容低声说道,“奶奶昨晚睡得迟,这会儿还在睡哩。” 贺兰氏笑着嘀咕了一句,便打着帘子往里走,迎头撞上床上一双乌幽幽的眸子,哪里是没醒,只是懒着不肯起哩。 贺兰氏推了窗,朝外头招呼了一声要用水。徐明薇见状,也不好意思再在床上歪着,照着贺兰氏的意思起了身,讪笑道,“娘今日怎么来了?” 贺兰氏坐在她床边,摸了摸她的脸儿,“出了这样大的事儿,还盼着我能不来?” 徐明薇叹口气,说道,“原本就是件小事儿,都已经处置好了,还要娘来担心过一回做什么。” 贺兰氏说道,“我知道你心里苦,都是这样过来的。使个一回性子也就算了,教爷们也晓得你不是个好欺负的。但日子往后还长,这么下去,也不过是自苦罢了。前头送你出门的时候,你还说得稀疏平常,不过当他是个大伙过日子的,管那么多作甚。这回瞧瞧,却又是谁自己打了自己脸儿?” 徐明薇哑然,顿了顿才说道,“女儿是觉着做女人太没意思。我也就是命好,托生在您肚子里。回头想想我若是那个薛氏,不过是个玩物,能依仗的也就是爷们的情爱二字。虚无缥缈的东西,自然比不上肚里有块值钱肉来的划算。与她来说,我就是那个万恶不过的祸害,巴不得我早些死了才好。” 贺兰氏叹了口气,说道,“ 怎地越发糊涂了。你是你,她是她。你便是没托生在我肚子里,也不至于将日子过成她那样的。世间这么多条道儿,谁捡着那条走了都是自己命数,怨不得别人。她若是老老实实的,又怎会给自己招了祸害?” 徐明薇闻言轻轻一笑,说道,“是我睡糊涂了,才想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娘你也别为**心,这日子该怎么过,我心里自有数。” 贺兰氏点点头,伸手握了满把她乌沉沉的发,笑道,“你也该吃些芝麻核桃补着了,这头发都缺了些水色。” 徐明薇笑道,“这不是没了金娘子在身边照顾着,才短了人手嘛。” 前头送来的三个管家婆子是还在,但金娘子一年期限也到了,自然放回家去,与她夫家和离,只是去了也有几日,倒不知道处置得如何了。 贺兰氏神秘笑笑,“这事儿你别插手,等到后头才有了滋味。不然拿得太过容易,她那样傲气的人,也不见得能记在心里多久。” 徐明薇听她这样说,便晓得金娘子往后还要回家来,自是笑着放过这一茬不提,撇头倒问起小舅舅贺兰嘉善来。 “小舅舅可曾寄回信来过?前头我托他一件事,也不曾听他送了回音来。” 贺兰氏面上做了好笑,仍是神秘道,“你小舅舅不肯让我和你说了,怕你回头打他,说是要到了京,才好和你当面赔罪。” 徐明薇心里倒奇怪,自己不过是托他寻访一回练秋白的下落。练家的果然是教那黑心继母拦住了送信的,前头送的一封也没落到家主眼前。这回被傅家的撞破,后头也不晓得那继室怎么了,只知道也练家的也回头来找,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夜间愁白了头。 第214章 晚清秋喜会故友(下) “小舅舅这神神秘秘的,别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徐明薇心里跟猫爪儿挠似的,故意这样和贺兰氏说道。 贺兰氏一指头往她脑门上戳去,捂嘴笑道,“小丫头片子,还和你娘玩心眼,偏不告诉了你。等到十月底他们回来了,你也就晓得了。” 听到那一个“他们”,徐明薇心里隐隐猜测,难不成小舅舅真找到了练秋白,还陪着一块儿回来了,可又为什么要说了当面赔罪的话。她没胆子往那上头去猜,只能等着见了人再说了。 “你小舅舅还托人带了些新鲜玩意儿回来,他也是叫明柏明樟两兄弟给带坏了,还当你是个小孩子,要了人哄哩。” 说到两个哥哥,徐明薇倒想起自己已经好些时候没过问过他们了,心底便有些内疚。贺兰氏看出她脸色,笑道,“傻孩子,嫁了人便是别人家的,你两个哥哥都晓得的。心里有着份量就好,问不问的也都只是个虚话。这会儿教你提起,我倒想起件事来。你哥哥在任上纳的那门子妾,前个月刚生对双胞胎下来。我看你嫂嫂心里不痛快了两天,后头倒是又叫人带了些虎头鞋和虎头帽去。我心里想着,他们两个长久远了也不是个法子,杨柳居士这病拖着也一年多了,时好时坏的。我劝也不好劝,不如哪天叫她来家里看看你,你也同她说说。孩子和娘虽然要紧,自家男人处着生分了,却是不行的。” 徐明薇听了也是无奈,问道,“宁伯府还是不肯让她进门去瞧?” 贺兰氏也叹气,说道,“可不是呢。就没见过这么迂的人家,少不得我亲自陪着去了,才肯见个一回两回的。你嫂嫂那人,我也是看得透了,从小就是这样养着的,才有这样黏糊糊软 哒哒的性子。” 徐明薇笑道,“我愿就喜欢她这样的软和人,又没心眼儿,又老实听话,做您媳妇不是正好嘛。娘就替了杨柳居士,好好替我哥哥疼疼大嫂。” 贺兰氏面上浮上个暖笑,又说道,“原先算着明樟要顶了梁柱,才想着要讨一门厉害些的。如今搭着了是她,也是没得法子。你二哥哥倒还好,年前回来一回,包袱皮里藏的都是你二嫂嫂送来的书,想来以后真过了门,也不至于落得一对怨偶罢了。” 徐明薇想着明年就该是他们下场的时候,点头道,“等哥哥取了功名便好了,睿宁姐姐也苦等了好些年。” 贺兰氏说过这些好的,便不再和她说家里的事情。徐家如今也是一团乱麻,理不清剪还乱罢了。 在她来之前,四房才闹过一回。枫哥儿的媳妇好不容易怀上了,教凉氏留在跟前立规矩,只多跪了半个时辰,才坐了两个月的胎就掉了。她出门的时候还听见徐明枫和凉氏在院子里吵嘴,老太太叫人过去说了一顿才歇了。 四房这些年日子过得也是鸡飞狗跳。大女儿徐明茉叫郡王府的送回家来都快一年了,也不见人来接回家,小女儿徐明兰好好的生个孩子,叫丫头给害得难产死了。儿子儿媳也是整天理不清楚的一本烂账,唯一过得顺心的,也就二女儿徐明荷,嫁的是四房老爷的同僚家里,清清静静的编修人家,如今也养了一双儿女,日子和和美美的。 归根究底,还是当家理事的不贤不惠。若是早些听了劝,几个女儿也不至于都带得有些歪了,一头一尾地都没个还下场。至于儿子也是,枫哥儿自小就被凉氏宠得没边,连着后头娶了妻,都还跟没长大似的,他娘凉氏说什 么便是什么,连着自个儿媳妇被凉氏日夜磋磨也不偏帮着些。前头结下的恶果,如今应在自己孩子上头,再回头来怪亲娘凉氏,也是晚了。 想到这些,贺兰氏不由有些担忧地看向徐明薇。打小她就听话懂事,才教自己疏忽了没在根子上养好,养成现在这么个主意正认死理的模样。只可惜这会儿后悔,也是来不及。她这性子,旁人越劝,反而主意越定,也只能慢慢悠着说了。说到他们院子里的这光景,贺兰氏心里又何尝不急,只怕徐明薇架子摆得太高,傅恒再不来爬罢了。 左思右想之下,才只说了前头那些话。盼着她能睁眼看看别家的,再照照自己家的,有个对比也好。 送走亲娘贺兰氏,徐明薇对门长吐一口气。贺兰氏言语里的意思她也听得分明,心里晓得自己这个路数的看在旁人眼里,就差用不识抬举这四个字来形容了。经过这一天一夜,她也想得清楚分明,日子还得照样过,能躲得了多久,就得多久太平。原本那些个绿珠红珠青梅樱桃的日子都过来了,还怕他个甚! 婉容见太太来过一回,自家主子脸上似轻快了许多,心里也安稳下不少。上前说道,“奶奶,上回你吃着那重阳糕味道好,徐婆子后头正做着呢,您要不要去瞧上一眼?” 徐明薇见她立意要讨好自己,便笑着应了,“也好,正嫌没了事做。” 主仆两个一前一后地往厨房里头钻了。徐婆子看见她来,面上稍许有些吃惊,回过味儿来上前笑着迎了,“奶奶可是要吃那糕儿?正让丫头们放模子里刻了,一会儿就上蒸笼。” 婉容便朝她使了个眼色,笑道,“还不快拿个帕子来给奶奶擦手,这糕儿是吃过一回, 可没自己做过哩。” 徐婆子会意,连忙让晚翠和秀芝上前绑了徐明薇的袖子,一时又递过新白帕子,服侍着她洗过一回手擦干净了,才引了人到糕点桌子前头,笑道,“奶奶用这些个模子便好,里头都是团好了馅料的,像这样按压下去便得了样子。” 说着又示范过一回,却是简单的很,徐明薇一看便会了。原本只是应付婉容才来的,这会儿也真是教徐婆子勾起了几分玩心,接过模子便下手刻了起来。 晚翠在边上看着,见她一个一个刻得极远,心里便十分心疼。前头徐婆子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了,叫沿着前一个刻的地方下了模子,也省得中间浪费许多米粉料子。因是中间夹了一层馅儿的,也不好像面团一样重新揉了。模子刻剩下的边角料儿,就是蒸熟了给她们吃的哩。 徐婆子见晚翠露了脸色,趁着徐明薇不注意便往她胳膊上一拧。晚翠连忙低头躲到了边上烧火去了,免得再让人看出什么不对来。 徐明薇玩得兴起,得了整整一蒸笼才歇了。徐婆子便讨好地说道,“奶奶这一笼蒸熟了,婆子便叫晚翠她们给各个院子送去,毕竟是奶奶亲手做的糕儿哩。” 徐明薇心里发笑,比起那些只动动嘴皮子看着底下人做好的汤水糕点,她这个的确也算得上是“亲手”做的了,就没有反对,适当地给前头长辈们卖个好尽个孝心也是应该的。 “除了送往各处的,留一碟子与我自己尝尝,到底是自己拿模子刻的。” 徐婆子连声应了,送了她和婉容出去,回头就往晚翠脑袋上敲了一记板栗,“哄都哄不来的主儿,你还敢给了脸色瞧,真是养的胆儿肥了。” 晚翠委屈地吸吸鼻子,一旁的秀 芝眨眼看着,也不敢帮着说了好话。两人正惴惴不安缩着脑袋呢,徐婆子往那糕点案子上一抬下巴,说道,“还不把那剩下的给料理了?留些个能用的,其他的你们自个儿蒸熟了吃。” 这意思却是要便宜了她们。晚翠和秀芝相看一眼,面上也有了欢喜,和声应道,“奴这就去料理了。” 一时厨房里头乐融融的。徐婆子只转头看了火儿,面上隐隐有些笑意。 等糕点蒸熟了,徐婆子教两人送过各院去,特意嘱咐着晚翠给书房那儿也送过一碟子去,言明了是奶奶亲手做的。晚翠不晓得前头事,还以为就是替两个主子传个鸿雁,自在去了。 傅恒见了那碟子糕点,面上倒是一愣,等人都走散了捏了一块尝味道,心里便是一冷。这哪里是她亲手做的,分明是徐婆子的手笔。昨夜闹过那样一场,她若是这样快就翻过了,才叫奇怪。心里不免又有些难过,但想着日久见人心,她一时半会儿不肯信了自己,日后总有见了真章的时候。如此一自我安慰着,心里倒好受了些。 有这么一碟子糕点做梯子,傅恒中午便借着还糕点盘子又去自家院子,教徐明薇冷笑一声,“家里砸不尽的盘子,又何苦巴巴地送还回来。” 傅恒兀自忍着受了,连着中午饭也陪着吃。徐明薇总不能当着丫头婆子的面赶他,少不得也是忍着受了。如此一来,两人日日对着倒也是相安无事。 浑浑噩噩到了十一月的一天,门房果真欢喜来报,说是失踪了许久的表小姐终于找回来了。喜得傅家上下全去门口迎了,却见堪堪一顶轿子落在门前,掀帘下来的却是个俊朗男子。 傅家人正纳闷的紧,却听徐明薇轻声惊呼道,“小舅舅?” 第215章 巧姻缘秋白归家(上) 傅恒站得近,把她这一声惊呼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也起了疑问,再往那轿子看去,却见贺兰嘉善掀了轿帘,将里头的人牵了出来,不是他那表妹练秋白是谁? 徐明薇这会儿见着两人的亲密模样,已经猜到了由头,却是不知道这两人又是怎么转到一起去的。但看练秋白脸色红润,看向贺兰嘉善的目光羞羞缠缠,心里便是一阵不胜欢喜。 王氏已经看得懵了,迟疑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贺兰嘉善上前来和众人见了礼,介绍过自己门楣出身后,王氏脸上才有了几分喜色。练秋白要是能嫁到贺兰氏的娘家,倒也是结的一门好亲事。 练秋白先时还红着脸儿躲在贺兰嘉善身后,教徐明薇眨眼看着,更是羞得没处躲。但人都到姑姑表哥跟前了,厚着脸皮也得上前来给众人个交代。 王氏看她实在羞得没法儿,想着这会儿婆子小厮围作一团的,也不是个能说话的去处,便笑着拉了她的手,说道,“好不容易盼来了你的音信,你爹爹可总算是落了心肠了。好生生的人,眼见着人找不着了,竟是一夜白了头哩。好孩子,快快随你姑母往家坐,也和咱们说道说道,你这一年可都是去了哪里,怎地一点声儿都没有?” 王氏一面使人去秦家叫了傅宁慧着家,一面亲亲热热地拥着两人进了家门。练秋白在傅家的时候,和其他两房太太倒也交好,因此听见她平安回来了,便都朝着王氏屋子聚齐了来,一时抱头挥洒了热泪。众人相互劝过一回,好容易才止住了眼泪,重新敷妆来见。 贺兰嘉善原本见着这么些女眷,已是老不自在,众人抱头痛哭时只好 红着脸儿避出了门。等到里头声响歇了,才探头来看,倒叫徐明薇抓了个正着,笑道,“小舅舅快些进来,还有好些话要拷问了你。” 贺兰嘉善被她一提,屋里众人目光又朝他身上看来,更是脸烧得连耳朵都红了。 王氏笑看她一眼,说道,“可别再嬉笑了他,不然有过这回,下次他拾掇着你秋白姐姐避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来了可怎生是好!” 众人闻言都捂着帕子笑了起来,更让练秋白和贺兰嘉善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把头低到地上去。 “好啦好啦,快些看了座。”王氏朝薛婆子招呼了一声,又笑嘻嘻地看向练秋白,啧声叹道,“这快一年没见,这张小脸却是比着在家时候要好看多了。前一回送信回来,还是到了旬阳渡口,后头便再也没了音信,可急得你哥哥爹爹他们,来回不晓得寻了多少遍,却是生不见人……” 王氏忽的止住了嘴,想着这话却不吉利。练秋白忽地往她身前跪下,一干婆子丫头只扶都不及,却听她带了泣音跪拜道,“是秋白性子乖张,没能体谅了姑姑姑父的难处,这回若不是遇着搭救,却是魂都难回报个埋骨处。秋白经过这回,才晓得儿行千里母担忧是个什么滋味,往常姑母待我如何珍重。教至亲担忧至此,实乃秋白之不是。” 王氏抹了抹湿了的眼眶,亲自上前扶着起了,笑道,“好孩子,如今看你平安回来,就比什么都强。这些个追悔的话就别再提了,就让它都过去。你爹爹那头你可早通了音信?” 练秋白点点头,说道,“月前就已经送了信去,想必这会儿应该也收着了。” 王氏放心点头,倒 催着她说起这一年的经历来。 练秋白回头看了一眼贺兰嘉善,半含了羞涩回道,“本来是往着凉州去的,在旬阳渡口给家里送了最后一封信,赵二家的上岸看过一回,说镇子上的客栈都满了。船老大也没走远,介绍了另一家偏僻处的。静璇怕是黑店不肯住,那船老大听着倒恼了,几下争执,竟合着那店家将我们几个人都关押了起来。户牒文书还有银子首饰都教他们搜刮了走,赵二家的夜里偷着要走,教他们守夜的发现了,又是一阵痛打,天冷又靠着水岸湿气重,没个好棒疮药的,没多久便熬死了……” 怕她后头扯出别的来,在场的人多,便是没事,传着传着也成了有事。王氏防着这点,便连忙拦住了没让她往下说,叹道,“能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啊。哎呦我这身子骨,说了这会儿话倒是受不住了。便先散了,你的院子还教人时时打扫着呢,晚饭时候再过来说说话。” 众人知意,各自起身退了去。徐明薇故意落在后头些,在门边等了练秋白出来,淡淡笑道,“不晓得你受了这么多苦楚,早该托了小舅舅的。” 练秋白上前握了她的手,竟是长了些许薄茧。徐明薇忍不住握了她的手来看,却教她轻轻抽了出去,笑道,“只是每日劳作了三餐,并不打紧。倒是静璇,如今也不知道发卖到哪里去了,还没寻着哩。” 两人正说着话,那头薛婆子却探出个脑袋来,见徐明薇也在,面上便迟疑了一分。 练秋白笑道,“可是姑姑要叫了里头说话?明薇听着也不打紧的。” 傅恒站在边上听了倒是不平,说道,“只有你表嫂听得,表哥 却听不得了?” 薛婆子见状,只好进去和王氏回了话,连着贺兰嘉善一起,才重新将人都请了进去。 原先也是王氏一时欣喜若狂,才忘记了本该私底下留了人说话的,这会儿也不知道二房三房的肚里头怎么编排,却是后悔不迭。见着薛婆子领了人进来,便朝练秋白歉然道,“倒是姑姑思虑不周,险些又害了你。” 说着话,王氏眼睛往贺兰嘉善身上飘过一回,见他神色照常,便晓得是无碍了,因而放心说道,“这回你且仔细说来,哪户人家做的恶,合该报了他的!” 练秋白便把自己遇险的前后细细说了。 原来那船老大一路送了她们来,眼见着日日花用不断,又都是些妇孺老弱,只两个年轻壮丁伴着,心里早起了歹意。听着赵二家的寻不着旅店,便舍了夜里踩点偷盗的念头,直接将人带到了贼窝里。七八个壮实汉子,练秋白一伙人也怎么是个对手,没两下就被绑到了一处。两个小厮被带到别处便再也没看见过,赵二家的死后,另两个婆子第二天也教他们提脚卖了。 静璇她们模样生的好,又是能写会说的,要卖却是费工夫。如此也不过是等了一个半月,便各自寻着可靠卖家出了手。唯有练秋白,一是带着病不好卖,二是提防着她是官家女子,匪首就锁了她日日在厨房做些杂活。有炉火煨着暖,手快机灵能藏些吃食下来,练秋白竟也苦熬过了小半年光景。 “也算是因祸得福吧,以往是挑着吃,脾胃教我自己糟蹋地坏了。在那处没得挑,只难受过一阵,倒也渐渐好了。再后来,就是嘉善哥哥寻着些线索找了来,你们也都晓得 了。”练秋白淡声说道,听得屋里众人却是一阵心酸悲苦。她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是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自小便是娇生惯养的,哪里有过这样的日子。 傅恒便朝贺兰嘉善深深作了个揖,谢道,“小舅舅这番恩德,我傅家上下竟是无以为报。” 徐明薇心想,练秋白都已经以身相许了,小舅舅也不吃亏。便朝贺兰嘉善他们说道,“都快成一家人,我就不行了这些虚礼了。小舅舅,我可还记着你说要当面和我赔了罪哩。小舅妈,你怎么看?” 练秋白教她说得脸上一顿通红,只跺脚躲了去。傅恒看她模样,调笑道,“却是不晓得该怎么行了辈分。论理,我是你表哥,明薇是你表嫂。这会儿你要是嫁到贺兰家,又成了我小舅妈……” 王氏笑着打了他一下,说道,“好了好了,如今也不兴姻亲不通婚的理儿。等这事儿秋儿她爹爹定了,你们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贺兰嘉善看一眼练秋白,憨笑了一声,正要说了话,便听得薛婆子又带了人进来,说道,“太太,大小姐回来了。” 一屋子的喜庆顿时凝住了。众人朝她身后一看,傅宁慧正含了浅浅笑意,目光飞快地从众人身上飘过,最后落在练秋白身上,便显出几分喜气来。一时快走几步,上前扶住了她的手,笑道,“妹妹能平安无事地回来,真是太好了。难怪一早上就听见喜鹊在门前叫唤呢。” 练秋白身上一僵,轻轻扯了她的手,淡声道,“多谢姐姐挂心。” 傅宁慧见她对自己态度冷淡,眉心微皱,又朝贺兰嘉善看了一眼,笑道,“这位却是谁,可是送了妹妹回家来的?” 第216章 巧姻缘秋白归家(中) 王氏见众人脸上都冷冷的,试着热络过几回气氛,没甚意思便也歇住了。送了众人出门,又指点了薛婆子往练秋白住处再送几个伶俐丫头去。心里算计着指不定这回她这大侄女儿就要在自己家里发嫁,好多事情也要提早准备起来。 傅恒还惦记着前头说的那户黑心人家,追上贺兰嘉善问道,“小舅舅可曾处置了那帮贼匪?是何人家,又做些什么营生?” 贺兰嘉善说道,“原是做惯了水匪的,只在江心湖处害人。后头官府查流寇查得严了,混居在旬阳城里,和那船老大勾在一处,偷了人买卖,或是算计些银钱过活。这回还是前头明薇画了静璇等人模样,教我在一处暗娼里头寻着了。只可惜人已经废得不行,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也是费了些功夫,才拿比划出些许线索。我在道上也有些朋友,这事就没惊动官府,免得坏了姑娘清白名声。现如今那些个贼匪,也该是在江心鱼儿肚里了。” 傅恒听着便是一愣,心想既然静璇都已经找着了,那练秋白又为何说她下落不明? 贺兰嘉善见状摇头叹气道,“怕她知道了伤心,一直瞒着没告诉她。那丫头得了主子无事的消息,便自己撞柱了了断。女儿家落在那样的去处,出来也是失了半条命,少有能活的。” 傅恒半晌无言,一时想起前头上吊死了的薛氏,呐呐说道,“也难怪她选了这条路。” 贺兰嘉善不晓得他说的是薛氏,还道,“女儿家虽体态软弱,内里却刚强。碰上这样的事儿,不是有个活头在,多半也是立时寻了短见,也免得后头受那般苦楚。我进京便寻着了她的家人,给了五十两 白银厚葬,日后也只当没了这个人,别再主子跟前提起。” 傅恒怔楞点头,说道,“也是小舅舅想到周到。” 一时将人送出了门,贺兰嘉善拱手笑道,“回头再请了你喝酒,今日就送到此罢。” 傅恒喜他不拘,却还是老实回了一礼,说道,“小舅舅慢走。” 两厢别过。他原本想着回书房,步子却神差鬼使地又往自家院子去。远远的看见门上又是那个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的婆子守着,倒多嘴问了一句,“你家奶奶是在里头,还是往表姑娘屋里去了?” 那婆子抛了手里瓜子,龇牙道,“奶奶和秦家奶奶都在屋里待着哩,说了好一会儿话了。” 傅恒听着傅宁慧也在里头,心里便是一紧,可别又是来给人添堵的,他这会儿都还没把人给哄好呢。连忙快走了几步,却见婉容等人都在屋外候着,见着他便要做礼,傅恒连忙拦住了,自己掀了下摆往里头走。 婉柔便怒,朝婉容做了口型默声道,“你是作死啊,放爷进去偷听作甚?” 婉容也不理她,自在看了天,心里只冷哼,到底是骨肉血亲,旁人口里听来的,又怎比得上自己亲耳听来的。她这不是怕有些人好了伤疤忘了疼嘛! 傅宁慧不晓得这会儿她亲哥哥就站在帘子后头,端了笑脸朝徐明薇说道,“嫂嫂,难道你就不曾多一眼那百子图?可是我特意求了远山画的。” 徐明薇喝着茶,好笑道,“你来来回回兜了半天圈子了,到底要同我说什么,便痛快说一句,也免得耗了彼此的时间。你我如今也不是那样要好的关系,这些虚的浮的,我说了都嫌恶心。” 傅宁慧教她这样不客气地 夺白,也不恼,呵呵笑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远山心里有你,不然也不会一副孤山老松,珍之又珍地亲手藏了。” 徐明薇闻言一愣,看着她说道,“你是疯了?这样的话说来有什么意思?我是你什么人,他秦简瑞又是你什么人?可又是做着套子要赶了人往里头钻?却没见过这样傻的,伤敌一万,自损八千!你晓得你这些话,透到外头去是个什么下场?造了这样叔嫂不伦的谣,人人只会当你傅家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可有你什么好处?我竟不知道你恨我恨得疯魔了!” 傅宁慧冷冷一笑,说道,“往日真害你的时候,你倒是轻轻接下。这会儿我是真替你着想,你倒不领情了。” 徐明薇真是被气得笑了,怒声道,“为了着想?我好好地待在家中,你拿这话勾兑了我,为我着的哪门子想?!” 傅宁慧却是一脸怜她冥顽不灵的神情,叹气道,“好好的与你说,你又生的什么气?远山他配你也是足足配的。我是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端方君子,又如芝如兰。不过是家里贫些,不敢往你家里提亲,才叫我哥哥占了先罢了。我嫁过门这么些日子,他也晓得我之前做过些什么事,却总拿我当个世事不知的无辜孩童,从未见过一声责骂,也从未同我皱过一次眉。我原也当着自己福气,要同他好好过一辈子。后头翻到他藏在书房的那副孤山老松图,才晓得他心里装着的一直都是你。” 傅宁慧顿了顿,见徐明薇一脸要反驳的意思,又笑道,“说也奇怪。咱们小时候有一回,小郡王在花园里见了你,惊艳地摔了跤,我便记恨了你许多年;但看 见那副画的时候,我只觉着明月松间照,清清朗朗,心里只为他可惜。我虽是我哥的亲妹子,凭良心讲,我哥却是远远不及远山。倒不是说他文章笔力上差了,只是待女子的那一份心,便着实不及。前头我拖着没回门,确实是病了一些时候,看过大夫才晓得,是郁结于心的病症,只怕这辈子都难有身孕。我便劝远山纳妾,你道他说什么?子女缘淡便淡,这辈子他用不着别人了。” 傅宁慧眼里落下两行泪,不顾徐明薇的惊讶,带了些幸福的神态说道,“这辈子我有过远山,也是值了。却不忍他在我身后孤苦,你若是舍得这世俗,与我哥哥和离了,我便让出这秦家主母的身位,许你们这生幸运,得一知心人相守终身。” 这话说得却是可笑至极。且不说她连秦简瑞长什么模样这会儿都想不起来,就算她真有心喜欢上了秦简瑞,早干嘛去了?这会儿都已经各自成家,古代也不是那样说和离就和离,说不伦就不伦的地儿。到时候不止秦简瑞和她一辈子被毁,一个自决与庙堂,一个自决与宗族,就是世人的嗤笑和口水,都够淹死他们好几回的。 徐明薇正待说话,却见帘子刷地一声响动。两人都惊得回头来看,早就叫婉容她们守住了门口,怎地还放了人进来。却见傅恒一脸索命阎罗的模样直直逼近,揪着傅宁慧便是打了一个巴掌,咬牙道,“我傅家真是养的好儿女,竟出了个你这样逼叔嫂通(奸)的。今日不好好寻到母亲跟前论个长短,明日还不晓得你要闹出些什么来。” 一时拖了傅宁慧便往外头走。徐明薇眼见着要闹得不像样,怕她一 路嚷嚷起来更叫人丢脸,连忙上前拉架。却叫傅恒反手一推,险些撞到门上去,还是他及时反应过来,抢着救了,才免了一场皮肉受苦。 傅宁慧却是趁着这个时候,白着脸儿往外逃了去。 傅恒还待去追,教徐明薇拉住了袖子,好声劝道,“由着她去罢。你这一路往娘的院子去,要是她不要脸面嚷嚷起来,咱们还要做人不做?” 傅恒却是许久没见她给过自己好脸色,听着她这样柔声细语地同自己说话,心里那股攒着的气儿便渐渐消了。一时想起前头傅宁慧口里说的秦简瑞,心里又慌又乱,扶着她的手臂便急道,“你别听了宁慧胡说,你和他……往后也是没有结果的。” 徐明薇倒是听得笑了,这一家子都是傻的疯的吧?她和秦简瑞,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处。傅宁慧前头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秦简瑞为什么不敢上徐家来提亲?一个是穷当当的落魄门第,一个是堆锦织金的世家嫡女,便是她肯,徐家都不一定肯。未许嫁前不能,她如今这样一个傅家妇的身份,更不可能会和他在一处。 傅恒见她只笑不语,却是更加担忧,慌乱许诺道,“薇薇,他能许的,我也能许。你好好看着我,什么也别想,咱们以后好好的……” 徐明薇没好气地推了他,说道,“一个个的,莫是都脑子烧糊涂了,什么荒唐话也都信。你还是赶紧往前头去瞧瞧,你妹妹这是往哪里去了。别教她在娘跟前乱说一通,黏连了我才是正经事。我瞧着这回和娘说也不好,还是寻个机会,和爹说说,妹夫那头你也招呼一声。他那样的人,只怕也教她瞒在鼓里,浑事不知。” 第217章 巧姻缘秋白归家(下) 傅恒这才惊觉自己是关心则乱,看徐明薇的脸色,分明没有把自家妹子的话听进耳朵里,便放心了些。 “我这就去前头看了情况,你在屋里等着我。”傅恒匆匆扔下这句,自往外头去了。 徐明薇听见那句“你在屋里等着我”,一时心里哽哽的,不愿听了他的,也打帘出了来,却是看见婉容婉柔俱是往边上一缩,眼巴巴地看了她,生怕遭了骂的模样,倒是笑了。 老赖家的上次教贺兰氏提点过一回,见傅恒又是阴沉着脸色出去的,还以为两口子又闹了口角,却是再也不敢拿大劝了,只看个一眼,也躲到了边上去。 徐明薇只好揪住碧桃,朝她一抬下巴,说道,“随我去房师傅院子里瞧瞧去。” 碧桃心大,见主子吩咐了,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脆生生应了一句,便拍手跟了上来。 婉柔等两人走得远了,一缩脖子,后怕道,“妈呀,下回你再做鬼,我可得躲得远远地,刚刚那脸色,啧啧。” 婉容想起傅宁慧先前奔出门去的狼狈模样,脸上还带了个手掌印儿,看大小,却是她们家姑爷打的哩,心里便一阵痛快。这会儿听见婉柔后怕,笑道,“瞧你那点胆儿,回头叫徐妈妈寻些猪胆儿鱼胆儿,吃了好壮壮胆子。” 梦婷在一旁听见了,憨憨笑道,“姐姐,胆儿吃着可苦哩,鱼胆儿也吃不得,吃了要人命哩。” 把婉柔给乐的,一指头戳到梦婷脑门上,“就说不能叫碧桃那丫头带了人,你瞧瞧,带出的都是一模一色的,傻得气死人。” 屋里教这阵笑声一带,倒轻快了许多,众人各自手里做活,暂且不提。 且说徐明薇带 着碧桃到了房师傅屋里,却见她案上插着几朵野花,淡淡的紫,稀稀疏疏的几枝,倒也得趣,便好奇问了一句,“先生这些花又是从哪儿摘的,倒别致。” 房师傅并不在意地回头一看,笑道,“许是小陶从外头摘的吧,回回醒了都在外头台阶上放着,我问过一回,小陶也说不上来是哪儿摘的。别看她平日里精明,这点儿上却糊涂。” 徐明薇便放过不提,将今天练秋白回家来的事情,还有傅宁慧在她闹过一场的事儿都和她仔细说了,叹道,“人常说福兮祸所依,我原想着秋白姐姐或许就埋在半道上了,哪里料到她和我小舅舅还有这一场天作姻缘,更是料不着傅宁慧没头没脑地就扯了这一出。” 房师傅听了也是半晌回不过神来,怔怔道,“前儿就觉着这人行事十分诡异。咱们做人做事,总有个贪图。你说她这一出,又图的什么?” 徐明薇也是觉着莫名其妙,“学生只听说过有当正室的给自己丈夫张罗美貌小妾的,同她一般要给自己丈夫拉了月老红绳的,却是闻所未闻。” 房师傅摇头道,“你回头也和你娘说一声,免得她不知轻重地在外头坏了你名声。这事儿你做得对,你婆母那样纵女成性的,这回要是再像前头那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怕后患无穷。也不说她了,你小舅舅可真是立意要娶了秋白?可说过父母没?” 徐明薇乍然道,“这一点却是不曾记得问。今个儿只忙着笑话小舅舅,想着秋白姐姐那样脸色,总是透露过意思的,不然也不至于光明正大地送了人上门来。” 一时又想起一遭,悔道,“我娘说他信 上写了,还要和我当面赔礼的,可便宜了他,刚刚竟忘了。” 房师傅见她还有心思惦记这些,竟没把傅宁慧的话放在心上,一时也是感叹万千。若是早知道秦简瑞有着这样的心思,又是个好性情的,许了他那样的人家也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徐家大房老爷虽然看重些家室,有贺兰氏在边上说和,又有秦简瑞自己的人品文章摆样看着,娘家扶持些,日后也就起了。哎,也是造化弄人,偏偏教他俩各配了傅家兄妹。 “我这会儿也得空,不如咱们往你小舅妈院子里去坐坐?倒是可惜了静璇静怡她们,好好的姑娘家,只怕寻回来也没法活了。”房师傅说道。 徐明薇眼色一暗,想起叽叽喳喳只成日笑闹个不停的静璇,一时心里空落落的。 不想这门都没还出,就叫傅恒寻了过来,看见徐明薇便是脸上一松,说道,“在屋里没瞧见你,听婉容她们说是来了先生屋里,幸好没在道上岔开了。” 一时又朝房师傅问安,“先生近日可好些了?先前听着不太安稳,便不敢来扰了。” 房师傅看一眼徐明薇,已经没了笑模样,心里便是一顿,这薛氏的事情都已经过了许久了,要说生气,也该有个到头的时候。她有心下回见了再提点提点,便拉徐明薇上前,朝傅恒说道,“在家养着,比着从前已是极好,不劳多问了。倒是你,这大冷天的跑出一头汗来,我就不留着你媳妇儿说话了,自个儿趁早带了回去。” 说着拍拍徐明薇的手,自己带着小陶往练秋白院子去了。徐明薇抬眼看看他这会儿的确是满头的汗,显是跑得急了,便问道,“可 追上了?” 傅恒摇摇头,只伸手问她讨帕子擦汗,得逞了才咧嘴道,“问过门上的,说是已经赶了车走。这事儿反正急不得,待我后头寻了秦家也是一样。” 徐明薇想着这也是个道理,点点头没作声,一时两人再没话说。 傅恒望着她低头而露出的洁白颈子,轻叹一声,说道,“闹了大半日,这就会去罢。” 便一前一后着往家走。傅恒时时回头来看,她一双清冷眸子却只不偏不倚,直直视向前方。以前没话说的时候,想看一眼,连空气都是甜的。到如今同样是沉默,只教北风更凛冽罢了。 傅恒忍不住想起秦简瑞问过他的两句话。 人有几颗心? 却又要分作了几瓣? 徐明薇正教**墙头上探出的一枝茶梅吸引住,冷不丁左手教人握了住,她唬得一跳,再一眼看原来还是傅恒。还不待她抽身,傅恒眼尾带着笑,朝她偏头语气熟稔地说道,“你要那茶梅插了瓶不?且随我来。” 徐明薇也不知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脚步似有了自己的意识,任由他牵着到了那抹**墙下。还在疑惑怎地不寻了正门,好入院子问人剪一枝来,身子忽地半腾了空,竟是傅恒抱住了她的腿弯,将她托举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怕被里头的人听见了,徐明薇只好压低了声儿斥道。 傅恒笑得快活,也沉着嗓儿,却催她道,“望墙好花待人折。快些动了手,那头似有人来了哩。” 徐明薇教他催着,一时心里也乱,随便攀住一枝花木就折了下来,紧张地拍傅恒肩膀道,“好了好了,快些放我下来。” 里头不知是哪个当值 的婆子听见了声儿,疑了一句,“是哪个杀材在闹?” 一时便听见有脚步声过了来。傅恒连忙拉了徐明薇一把,“快些走。” 两人竟不顾不管地撒丫子跑将出来,徐明薇回头一看,哪来的婆子追人?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便渐渐停住脚步,兀自按着胸口喘息。 傅恒见她满脸鲜活生动,总不似先前那木头塑子,落在她眼角眉梢上的目光便粘稠起来。教徐明薇抬头看见,又冷了几分脸面。 傅恒心里不无叹息,视线再落到她攥紧的右手心里,忍不住大笑起来。徐明薇见状,低头往自己手上一看,才发觉她折的不过是一枝光溜溜的枝条,哪里有半个花骨朵!想起刚刚那阵心虚荒唐,一时也忍不住笑了。 等她笑声淡了,傅恒从她手里夺过那枝条,笑道,“到底是你亲手折的,便舍了我罢,插在书房里也是好看的。” 徐明薇心想,这粗枝大叶的,又不是腊梅能赏个枝条。但他既然说要,便由着他抢了去。 到了下午,徐明薇正陪了娇娇玩儿,倒听见婉容在外头同人交接些什么。她半支着耳朵没理会,不一会儿婉容进得屋来,手里还捧着一大把茶梅,红的如火,白的如梨,开得煞是热闹。 “这打哪儿来的?”徐明薇想着先前偷折的那一回,心虚地红了脸。 “却是三房太太送来的。说是见院子里开的热闹,剪了各院都送过一回,虽不比得正经梅花清贵幽香,插在屋里添个热闹罢了。” 徐明薇脸上又是一阵通红,只疑心是不是自己折花那一出教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婉容见她脸色奇怪,也不好问,自去寻了花瓶把话插了起来。 第218章 近除夕宁慧病重(上) 晚间傅恒过来吃饭,一进屋就瞧见窗边供着的一簇茶梅,倒问起,“打哪儿来的?” 徐明薇还在里屋换衣服,婉容听见了肚里也稀奇,怎地今天一个两个都问这个,打了笑脸回道,“三房太太送来的,说是见开的好,送了各院看着顽儿罢。” 傅恒听了俊脸上也是细细一片红云。正好徐明薇从里头出来,两厢视线一撞见,各是一番闪躲。 婉容看着好笑,心想这簇茶梅果然有些来历。面上也不叫破,朝傅恒说道,“爷是要先换了衣裳,还是要先用了水?” 傅恒咳了一声,说道,“我自理会得,打了水来便是。” 嘴里虽是这么说着,眼睛却是直往徐明薇身上瞧。后者见他兀自不动等了自己的模样,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起了身。婉容瞅瞅晃动的门帘子,掩了笑脸便往外走。 婉柔见了便拿手肘捅她,“笑得鬼兮兮的做什么,里头又闹了?” 婉容横她一眼,嗔道,“就你个小蹄子盼着人不好哩。我看着奶奶脸色,却比往常要好些。这会儿都肯帮扶着姑爷换衣了。” 婉柔还没说话呢,老赖家的先在边上双手合十地念起了佛号,“哦弥陀佛,总算是晓得回转,咱们院子算是有盼头了。” 婉容心里高兴,也不跟她计较,招呼了梦央去打热水,自己又往厨房去。 婉柔奇怪道,“这都要摆饭了,你又往哪里去?” 婉容嘘了一声,指指屋里头,说道,“趁着奶奶心情好,多上个菜才好。” 她这一去,倒不只添了一样菜。徐婆子特意将养着吐泥腥味的鲢鱼杀了,足足两斤重的鲢鱼头,拿辣椒面细盐老抽等腌得入味,再上铺上豆豉和剁椒进蒸笼蒸熟, 最后合着一壶热蛋酒一同送了上来。 徐明薇心里也晓得是婉容她们给的主意,拣着腮边的**慢慢吃了,并不做声。那一壶热蛋酒,大半进了傅恒的肚子,却是农家土酿,又回锅馏制过的,比旁的黄酒倒性烈,饶是他那样的好酒量,也微微红了脸。 徐明薇怕他喝醉了撒酒疯,劝道,“看着也够,便不喝了。” 傅恒抬眼看看她,一双眸子深邃得几乎能教人溺毙其中,慢了半拍地笑了笑,“我没醉哩。” 徐明薇便夺了酒,让婉容收了下去,皱眉道,“下回他来,别再给了酒。” 婉容瞧见她眼色,心里一个咯噔,晓得徐明薇是早看出不对来,只不过给着自己面子,才没当着屋里人发作罢了。一时心虚地退了去,倒拱着婉柔上前来伺候。 徐明薇见换了人,心里倒笑,勉强再下了几筷子,肚里已是十分饱,便撂了乌木箸。见傅恒已是半趴在桌上,肚里叹过一回,问道,“外头冬子可还在?” 碧桃耳朵尖,听见了往门上一看,便咦了一声,回道,“奶奶,先前还见着他在门上蹲着哩,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徐明薇皱眉看看这会儿软如烂泥的傅恒,心里多半是不信才那么些黄酒就教他醉倒的,但这会儿院子里也没个小厮,只好说道,“碧桃,你叫了赖家婶子过来一块儿扶了,送到里头去。” 碧桃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转眼就不见了人影。不一时拉了老赖家的来,两人半搀半拉地把傅恒架进了屋。 “行了,再打些热水来。”徐明薇也懒得解了他的外衣,只替他囫囵盖了被子,冻不死就行。 这一番收拾,倒累得她自己额上鼻尖都冒了一 层细汗。在她转身寻帕子擦汗的时候,婉容眼尖地瞧见床上本该醉倒的傅恒,动作十分迅速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睡姿,好空出外头的位置来。她险些笑出声,但听见徐明薇问她被子收在哪个箱子里,才连忙正了脸色,应道,“奶奶要寻了被子做什么?屋里且是新翻晒过的,里头的却是还不曾翻出来。” 徐明薇回头看她一眼,婉容立马没了脾气,笑嘻嘻地开了最上头的箱子,“那便这一床吧,好歹是用过一回的。” 徐明薇哼了一声,却不知道是哼给她听的,还是哼给床上那位听的。拿了被子,转身就铺到了软榻上。 这却是要分着睡了的意思。婉容心里叹气,见傅恒眨眼看来,只好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 因是在榻上,地方窄小放不得汤婆子,徐明薇就抱着个手炉睡的。屋里早早起了地龙,婉容就没多想,只给翻了一床被子。徐明薇如此将就躺着到了半夜,两脚也只是冰冷。正想着便是要这样睁眼捱到天亮,忽地听见一阵悉悉索索声,却是傅恒睡得热了,起夜要水喝。 徐明薇侧耳听见他和婉容的说话声,低低的,片刻后那脚步却朝着自己过来了。她下意识地闭眼装睡,只觉得他站在榻前许久,也不晓得在看什么,末了一声轻叹,却是将她连人带被地抱到了床上。脚底只轻轻一碰,就撞着热热的汤婆子。男人属阳,本就带着火力,他冬天里是从来都用不着这东西的……原来刚刚他起夜同婉容要的,就是这个。 脚底渐渐暖和上来,身边重量一沉,徐明薇晓得是他也睡到床上来了。温热的气息将她面庞染得湿润,她一颗心只紧紧悬着,到最后却什 么也没发生,偷偷睁了眼缝儿看了,傅恒眉眼平和舒展,呼吸也绵长,早睡着多时。 一时才放下心来,自己再一细想倒笑,两人连孩子都生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多此一举地跑到软榻上要和他分床睡,倒把自己冻了半夜,也真是矫情惯出来的毛病。她一面不喜欢这样黏答答的自己,一面又觉得不甘心,挣扎许久,竟也教她睡得沉沉的,连着早上傅恒是什么时候走了的都不晓得。 婉柔听见她起了,打着笑脸送了热水和帕子,说道,“奶奶可是要在屋里用了饭?那紫米汤团虽好,却伤胃,不如先喝碗燕窝粥垫垫肚子?” 徐明薇点了头,婉柔便叫梦央端了床上用的小几子来,一面摆了白玉碗的燕窝粥,手边上就是用茶碗盖了的紫米汤团,酒酿蛋卤做的汤底,没吊多少糖,胜在清甜不腻罢了。另外六七盏小碟子上攒着几色糕点,全做得极精致的一口大小,只不过往常她也不过动个一二,余下的都是赏了屋里伺候的。 一时饭罢,徐明薇靠着床头歪了一会儿,懒懒地不想动。才歇不过一刻,老赖家的倒进了来,身后还跟着个人影儿,徐明薇还没看清楚,便听见老赖家的笑道,“奶奶,可看看这是谁来了。” 说着让出身后的金娘子来,徐明薇看她只穿着一件素绿的薄棉袄子,底下裙子也不见厚,冻得人嘴巴都是紫的,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叫婉容开了箱子寻件她的大毛衣服来给人换上。金娘子先时还不肯,教婉容她们硬逼着给穿了,才眼露为难地受着了。 “这又是怎么弄的?金家肯放你出来,竟也不给件像样的衣裳?”徐明薇问道。 金娘子苦笑一 声,说道,“能从那地方出来,已经是托了太太的福。那金当归不知从哪儿捏来的一张借据,说是欠了他家两百两银子,才教我下嫁抵债的。这婚事就变了味道,险些叫他掰弄成**抵账的。还是太太寻了可靠人,替奴从中说和,连本带息地还了他两百七十多两,另说在金家一应用的穿的都不许带了走,这才得了自由。” 徐明薇惊道,“这等文书他都随意做得?” 金娘子叹一声,说道,“谁知道是真是假,上头还印了我娘的手指印儿,如今人只怕都已经化成水了,去哪辨真假。也只有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徐明薇说道,“那往后他故技重施,又当何如?” 金娘子说道,“这个却不愁。太太寻的人,当场和他切结写了契书,言明过往债务只到此为止,后头再捧着来,也做不得真了。” 听她如此说,徐明薇放心下来,说道,“既是得了自由,失些银钱便失些银钱,左右有一门手艺在,靠着这个也饿不死人。你自己可有了打算?” 金娘子抬头说道,“太太给的两百多两银子,言明了只是借不是给。太太身边也有能人伺候着,用不上奴,便卖做五年短契,盘算着到奶奶手上讨口饭吃。” 徐明薇闻言笑道,“如此最好,你不在家这些日子,我自觉疏懒了许多,连着前头的操儿都甚少做了。” 金娘子眼里露出些许笑意,说道,“不妨事,后头再捡起来便好。”说完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到底是主子用的东西,在屋里一时还好,出了门却教人笑话心思大。 正为难之际,婉容抱了她手臂笑道,“穆姐姐且随奴我来,冬衣做得廋了正愁处置哩。” 第219章 近除夕宁慧病重(下) 金娘子,如今也该叫回她穆氏了,晓得婉容这样说是为着能全了自己面子,感怀在心地点点头,跟着婉容去了。 其实穆氏手上还捏着贺兰氏之前给的一百两银子没兑,倒不是真的困顿如此。只不过从金家出来时,她心里早有了主意,就她这样天生面瘫的,与其去别家府上遭主家嫌弃,还不如回到傅家来。一来主家是个和气明理的,二来徐明薇身边伺候的,也都好相处。因此一出了金家的大门,穆氏团着手便寻上了傅家,天气那样冷,心里烧着一把火,竟也不觉着丝毫,才有了前头这一出,倒教婉容她们误会了。 家里上下都晓得徐明薇院子里原先伺候大肚的那个又回来了,便有到王氏和徐明薇跟前旁敲侧击着要借了人使的。尤其是二房焦氏,小儿媳妇刘氏月前刚刚有了身孕,眼馋徐明薇生了娇娇之后身形也没太大变化,倒是风韵更足,越发艳若桃李的模样,便起了心思要朝徐明薇开口借了穆氏用。 来说的扯的理由竟也大同小异。不外乎先夸一顿徐明薇的气色和身材,再叹一口气说说自家怀孩子的难处,又是孕吐又是胃口不好的,最后再推敲推敲可否借了人使?其中也只有替自己嫂嫂来问的三房小王氏还叫好些,至少还提了一句说月钱由她嫂嫂家双倍地开,其他人却是一句也没往月钱上靠。 徐明薇听了倒好笑,同婆婆王氏说道,“娘,您瞧媳妇屋里就放着这么一个好的,天天来了人问。借了吧,却是不晓得要借给谁才好。这一家子都是至亲的,厚此薄彼也教人背地里难保说些戳脊背梁子的闲话。不借吧,却又要说咱们小气,连个人都 不肯替着出了。” 王氏撇嘴道,“这些个爱眼热的,你理会她们作甚,来我这儿问了的都教我回了,你那头可得咬死了别放,到时候我却成了恶人。” 徐明薇笑着应了,“儿媳记着娘的教诲哩,也都是回了的。” 傅恒打外头回来,屋里伺候的连忙上前接了斗篷风帽,扬下一堆雪粉末来。听见里头说话声,倒探头一笑,问道,“那些个来借人的还不肯消停?” 王氏恨道,“可不是。亲家母好容易找了个擅调理人身子的,我孙子都还没抱着呢,一个个恨不能抢了人去,也是可恶的很。” 徐明薇前头听傅恒说起过一回,这借人的事情只要和王氏说一回孙子,保准借不出去,因此才放了心肠,但凡有人来问,都推到王氏头上。只说穆氏是两家长辈定的,身契也不在自己手上,借不借人还得问了长辈意思哩。如此推过几回,来问的人才渐渐歇了心思。 傅恒这时朝徐明薇远远看来,见她低头颌首,嘴角半挂着个笑,略带讥讽的神情,又不晓得暗自编排着什么,想来也没什么好话。但就这样看着,也觉着她眉眼生动的很,好过她冷心冷面地对着自己,一时也舍不得挪开了视线。 王氏是过来人,哪里看不出儿子眼里的意思,心里便有些不快。成日腻在一处还嫌不够,到了她院子里还如此黏缠,满眼小情小意的,往后还能有什么出息?!便冷着眉眼咳嗽了一声,才教傅恒朝自己看了过来。 “娘可是身上不快?听着胡大夫说,入冬需多吃萝卜,理气解表,有小人参之称哩。回头还需和大厨房交代一声,多熬几回萝卜排骨汤罢。”傅恒听见咳嗽 声,看王氏满脸不满,只装作不知,如此说道。 王氏见儿子体贴懂事,一时也将那点不快给落下,笑道,“这样大冷天还出门,是去见谁了?” 傅恒晓得她也只是顺口一问,真去处自然是说不得的,只拿了秦简瑞做筏子,说道,“听闻宁慧身上又有些不好,去看过一回,远山也只说是心神疲乏,在家多静养罢了。” 说起这个女儿,王氏心里又怜又叹。自上回她在家中闹出事后,恒哥儿竟绕过自己直接同他爹傅宏博说了。原本王氏还能从中斡旋一二,但事情过了傅宏博的手,哪里还救得了。只一张轻飘飘的痛陈女祸夺情表,便将生养了十七年的女儿从族谱上除了名。 秦家那头自然也是收到消息的,傅宏博也同女婿说了,许了如此不贤不孝的到秦家,都是傅家的过错,并愿意再将庶女记在嫡母名下,双倍的嫁妆送进秦家来。谁想那呆子竟然以“妻不贤,夫之失”为由拒了,宁愿守着一个失了宗族庇佑和扶持的傅宁慧过日子。 傅家人暗叹秦简瑞果真是迂腐不堪的同时,心里也偷松口气。尤其是王氏,自她肚皮里钻出来的就傅宁慧这么一个,到底是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便是做了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事情,也没打绝杀绝的狠心肠。晓得女儿终身还是有靠,免不得又偷偷叫薛婆子去送过一回银钱首饰,把自己压箱底的都给翻了出来。只盼着女婿能看在钱的面子上,也能好好待了自己女儿。 因此这会儿听见傅宁慧又病了,王氏面上便是一紧,急问道,“这好好的,怎地又病了,可看过大夫,有说是什么毛病?” 傅恒说道,“看 过不少大夫,都只推说郁结在心,难解其表罢了。我瞧着她脸色,透着些蜡黄,只怕是真的有些不好。” 王氏可真是急了,“放在从前还好,家里写个帖子,太医也看得。如今谁还来理会一个失了宗族的,可怜我的儿!” 傅恒到底看不得她难过,心里也的确怕傅宁慧就这样去了,便迟疑道,“回头我再问爹爹试试。” 他没告诉王氏的是,去瞧她的那回她目光都是直愣愣的,劈头就问一句,“爹爹是真不要我了?” 傅恒一时说不上话来,心里再多的恨,也教她这般心灰意冷的模样给浇灭了。 徐明薇听了倒抬起头来,心想果然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前头还恨得咬牙切齿的,回头又是一家和和融融了。 王氏忽地朝她看来,开口问道,“薇儿,你屋里那穆氏,既然调理得人,不如先借着慧儿使使?” 徐明薇面上便是一阵讶然,还不等她想着法子拒绝了,傅恒倒开口接上,说道,“娘,您也真是病急乱投医,那穆氏不过调理得孕妇,妹妹又没怀了身孕,借去做什么?回头让二房三房的婶婶们晓得了,又不知是何模样!” 王氏尴尬笑笑,说道,“这话说得倒是,那便先说着,你指着空儿,同你爹爹敲敲边鼓,好歹父女一场,总不能看着人病死了。” 傅恒安慰道,“也不至于就到了这个地步。” 两人教这个话题弄得面上心里都不得劲,徐明薇是被王氏前头那神来一笔给堵得,更是懒得开口凑合。一时闲话过几句,傅恒便和徐明薇从王氏院子里出来。 半道上,傅恒倒开口道,“娘那人你也晓得,说风就是雨的,当不得真,你也别 放在心上。” 徐明薇回头朝他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还吃着你家饭,我哪敢。” 虽是夹着棍棒,却是比着一开始冷着自己要好多了。傅恒心里叹一声,自己也真是教她磨得没了脾气,若是旁人这样说了,他早拂袖厌弃了去。如今也只盼着她不管是笑也好,骂也好,肯与他似这般有来有往的,也好过憋在心里头不说来得好。 因此也只好脾气地笑笑,说道,“你没放在心上就好。穆氏是你家人情挣来的,若是真让人挪了去用,我才没了面目见你娘。” 傅恒这样心平气和的,跟个泥人一般,打他一拳也不知道痛,倒是自己这个出拳的,上蹿下跳显得嘴脸难看。徐明薇只觉得一阵无力,心里攒着的火儿也没底儿出,只好作罢。 日子渐渐紧着,越多风雪天。傅家上下除了点卯的傅老爷还管着上朝去,余下的越发紧了门户,捧了新炒的瓜子花生躲着磕牙闲话,只等着过年。婆子小厮们做了活,也早早猫到耳房茶室里头烤火,说今谈古,市井家常的,倒也有趣。 管事的到了年关越发忙着同各家往来的会账,欠了人的,别人欠了自家的,却是不好拖着过了年。徐明薇有吴江许三个婆子应衬着,倒还省力,只需过一遍最后总账便好。只是家里的吃用和人情往来烦杂些,好在婉容她们也渐渐上了手,院里上下忙过一阵,到了年前总算有些空闲时候。 老赖家的便说,去年这个时候,却还是在烤火爆了栗子吃。一时倒把众人肚里的馋虫都勾了起来,撞着日子把徐婆子藏下的风干板栗又给偷摸了出来。合着各色糕点和炒米糖,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子。 第220章 庆丰年瑞雪呈祥(上) 晴风院里一片和乐融融,而这一刻的傅恒,正顶着细细雪粉沿着春埔街打马阑珊而来。大概是嫌风帽笨重,早扔给了身后的冬子拿着,面上神色倒有些恹恹的,但这并不妨碍晚起的卖唱女们倚了栏杆嬉笑着看了他。胆小的不过含羞带怯拿帕子遮着脸,一双眼睛只滴溜溜地往傅恒身上抛;胆大的直接拿帕子裹了香兰扔到他马上,只可惜傅恒眼睛都没抬一下,懒懒拂去马背上落着的手帕包儿,见着前面一道玄色角门,转眼没了身影去。 老鸨朝楼上这些不安份的啐了一口,阴阴笑道,“一个个的,见着个长得齐全的,连着脸皮都不要了。昨儿怎不见你们扒着大户发(骚)?吃我的住我的,这个月花银还没攒齐的骨头都给我轻省着点!” 一时楼上的花娘和卖唱女们翻着白眼儿,都做了鸟兽散,却还有教傅恒皮相给迷住的,痴痴笑道,“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能得他一晚上也是值了。” 旁边不知谁嗤笑一声,“到底是他*你,还是你*他?这样的人家,家里的都做堆了抢着,还能白便宜了你。” 众娇娥嬉笑成一团,取笑过一阵后才各自打水洗脸,等着晚上开张。 且说傅恒从花街角门进了院子,秦王身边的李先生早候在门上,见了他便淡淡一笑,推手道,“王爷正在里头,燕真自去。” 傅恒朝他拱手笑笑,翻身下了马,冬子却是教人领到别处去了。一时绕过弯弯曲曲的回廊,行至园子的假山石处钻了进去。片刻后冒出头来,却是在紫竹苑的后厢房了。 侍从领了他进屋,秦王正和一干幕僚说着话,听见通报,转了笑脸来看,说道,“你来啦,自己找位置坐吧。 ” 傅恒不与他客气,在下首位拣着坐了,懒懒地只盯着桌上茶杯出神。 同属于秦王幕僚的嶋魁面上露出些许不快,教秦王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才恭顺地低了眉眼。 秦王只当傅恒不在,继续说道,“这回放出的空缺,晋王那边也两眼盯着,视作口中肉。推上的瑞学民不说是前榜探花,在任上也颇有建树,连着两位阁老都似有偏颇,却是难缠的紧。” 嶋魁说道,“这事也不难办。据探子捎回的消息,那瑞学名身家底子也不甚干净,任上做出的政绩,细细查了,只怕也是十有九空,存身不住。” 秦王皱着眉头,沉吟道,“孤王愁的却不是这个。空子好钻,只是咱们这边,又好推了谁上去?做官的身子家底也没几个干净处,到时候攀扯起来,也是教人笑话。” 一时其他几个幕僚也举了三四个人名,全是以往韩喜元的门生,又教秦王轻轻摇头否决了。 “韩大人立意向嫡,却不能尽早暴露了,教晋王起了提防。” 傅恒轻笑一声,转过脸来问道,“王爷可是在愁水道上的空缺?这事儿没个一年半载,落不出动静来。您瞧着圣上早早提了这响头,也有一两个月没有定意了吧?前头便说那水道上的楼大人请旨告老还乡,许是也听着些风声,知道京里银钱吃紧,过年杀大户放血。他倒狡猾,暗中送了一船金子到太后娘家,算是递上了卖命钱。看在太后份上,只怕这过年猪,一时还杀不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此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粟博文自是不信,一船的银子,总有过手的时候,如何能瞒得过京中遍布的耳目? “前些时候寻家里表妹的踪迹,在下 不才,各处水运上都留了眼线,便顺便盯紧了大宗的买卖,才凑巧撞进了眼里。”傅恒淡声说道,受了质疑也不过轻哂一回。 秦王听他说的轻巧,心里也晓得漕运上进进出出,每日往来也不晓得有多少。能恰好将这件事儿撞进眼里,也是不易。一时欣慰笑道,“如此倒解了眼前的难题。便睁眼瞧着大哥蹦跶,等今年春闱揭过榜,寻着合适的人推上位去,身家清白不说,圣上也只放心是个无从派系的,用着不疑。” 众人便朝傅恒脸上看来,秦王嘴上说的合适人选,不正是他么。嶋魁阴阴撇过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傅恒支腮笑道,“这差事只怕还轮不到我头上。才启用就放上这样一处肥缺,谁也说不过去罢。再说圣上近年来也喜用寒门子弟,倒是状元郎或许能一试。” 秦王闻言便笑,“却不知谁还能压了燕真一头?” 傅恒回眼看来,说道,“我这回也只摘得探花。” 嶋魁嗤笑道,“傅大少爷真是肚里文章,千古江山,还没进着金殿面圣,前三甲已经心中有数。” 秦王听出他语气里的讽刺意味,这两人自头回见面,便是各种相看两相厌,一时心里也叹息。眼下尚在龙潜时两人都不能抱成了团,一朝功成名就,只怕斗得更凶。一山难容二虎,他心中渐渐存了决断。 傅恒懒得理他,轻佻一眼便转过头去,对桌自斟自饮。 “行了,你们都先出去,孤王尚且还有话同傅探花说。” 主子发话,四五个人立时退了个干净。秦王伸手递过杯子去,见他愁眉不展,笑道,“可是我那妻妹还不曾转了脸色待你?” 傅恒替他斟了半满,说道,“家里事多而已。” 秦 王却笑,“不过一个女人,何必如此?” 话虽这样说,秦王他自己今年不过十四的年纪,屋里已经有了一个正妃,三个侧妃,数不着的通房。全是各方各路送进来的探子,真正能推心说话的,也不过徐明梅一人。又是少年夫妻,平日里也是十分敬重,恩爱有加的。 傅恒不肯接着这话说了,倒是诉苦道,“下回还是改了古玩店那口子,这一路来,不晓得沾了多少脂粉味儿,回去还要落得一通数落。” 秦王狭促一笑,说道,“那些花姐迎来送往地也是可怜,能瞧着一眼未来探花郎的姿容,岂不甚好。也是探花郎日行一善哩。” 傅恒笑着摇头,同他喝过一回酒,觉着身上有些冷意,便起了要归家。秦王送他到门上,还不忘取笑,“且寻个清净处先换洗过,回头顶了韭菜盆子,却不是我惹的。” 傅恒回身看来,做了个揖请辞,仔细绕过假山密道,才又从胭脂巷出了来。抬头,却是乌云遮天,雪花越发飘得紧。 冬子沉声问他,“爷,可是要回了?” 傅恒翻身上马,夹着马肚应道,“家去。” 一时风卷残雪,蹄碾碎玉。行人勾颈看来,只见春埔街乌沉沉两道矮屋当中,一骑绝尘,猩红色的斗篷扬得肆意。 晴风院里。 屋里点着地龙,暖和得仿佛身在春天。一屋子丫头婆子都脱了厚重的,只穿着件薄薄的夹袄,还有穿了单衣的。老赖家的手里拨着火盆里头的番薯和山芋,便听得火星燎着芋头毛,一阵哔啵作响。 婉容开了条窗户缝儿往外瞧,天色阴沉沉的,黑地却是早了。冷风从那缝儿灌进来,还夹着零星雪花落在她手上,立时教屋里的热力化成了滴滴水渍 。 “爷还不曾回来?都是这个时候了。” 婉柔嬉笑道,“奶奶都没问,你个小蹄子倒是看得紧。” 婉容听了便不肯,满屋子追了婉柔挠痒痒肉。梦婷和梦央年纪还小,听见婉柔喊她们帮手,一时也不晓得该不该上去了。 “好了好了,都多大的人了,也不怕底下的笑话你们。”徐明薇笑着止了,一手又招呼了梦婷和梦央过来,叫老赖家的给每人夹一个番薯,边上吃着去。 兰娘子坐在底下剥着花生,时不时眼睛还朝着摇篮里头看一眼,防着娇娇睡梦中闷到了口鼻。徐明薇见她养孩子养得上心,盘算着过年的时候再添些年礼,也能带着回家过个丰厚年。 婉容和婉柔好不容易歇住了,彼此吃吃笑着看过一回,拿茶解了渴,坐着也是无聊,便拱着老赖家的说故事。 一个摇着老赖家的胳膊,说道,“您老吃过的盐比咱们吃过的米还多,便说些笑笑,又有什么打紧的。” 一个也抱了老赖家的胳膊,娇笑道,“婶子也利索些,主子也爱听这些个,可别藏了私。” 老赖家的被她们拱着,心里也不无舒坦,再看徐明薇的脸色,便不再推让,笑道,“既然你们爱听,那婆子就说个地主家的吧。” 梦婷眼里露出几分羡慕的神情,说道,“奴听阿爹说,地主家的苞谷都是堆成山一样高,每顿都有猪油伴着,神仙日子哩。” 梦央推她一下,笑道,“那你现在岂不是过得比你们家地主还好?” 众人看她们两个脸上还是一团孩子气,一时都笑了。 老赖家的便接着这口说道,“婆子要说的虽也是个一方富户,手里握着百亩良田的地主,过的日子却还不如租他田地过活的佃户哩。” 第221章 庆丰年瑞雪呈祥(下) 这话立刻吊起了众人的胃口,碧桃也停了剥花生的动作,侧头问来,“可是年成不好,地主家里也没饭吃?” 老赖家的笑着摇头,绘声绘色道,“那姓姚的地主手里握着大把良田,差不多整个村的人都是给他种田,到了秋收交租的时候,粮仓满得门底下都要溢出稻谷来。可谁料得到这样富足的人家,顿顿也只吃些苞谷碎熬的粥就咸菜,连块酱豆腐都得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见得着哩?!你道是为何?那姓姚的地主是个再死扣没有的人,说着这五谷轮回,进了肚子,出来的也不过一堆粪水,何苦要花钱养着,饿不死便好。” 婉柔听了扑哧一笑,“既然饭吃了也是要排出来的,又要省钱,不如直接吃了米尸,岂不省力。” 徐明薇听见那米尸两字,一口茶水没忍住便喷了出来,对着婉柔是又气又笑,“你个龌蹉的,晚上可怎么吃饭?” 老赖家的也是一顿笑,停住了才继续说道,“姚地主守着金山银山只吃着糠,他那婆娘虽然饿得两眼发花,却也是跟着饿习惯了。二十来年也养活了两个小子,村里人都不晓得他家情况,争着抢着嫁了闺女去。头些天还要走动些亲戚也算吃着好,等送亲的人都散了,饭桌上也就剩稀苞米粥和一小碟咸菜,新媳妇过得几天日子,哪里受得住。大儿子媳妇便和小儿子媳妇串通起来,拿嫁妆银子叫自家男人偷偷买了鱼,一个放哨,一个趁着赶集扔到道上让地主捡回家。” 婉容撇嘴道,“真是好争气,人都说出嫁不吃嫁时银,到头来还要自己贴补了才能吃上一口好的。” 婉柔便打她,说道,“别岔嘴儿,还 等着听地主捡不捡这个便宜哩。” 老赖家的面上一笑,说道,“捡!现成的便宜,如何捡不得!且说那姚地主欢天喜地地捡了两条大肥鲤鱼回家,他婆娘就思量,好不容易吃回鱼,少不得要蒸些米饭。姚地主馋着鱼儿,咬咬牙也忍了。到晚上一桌子的儿子媳妇就冲着那两条红烧鲤鱼下筷子,连饭都多吃了两碗,后头不够又重新蒸的。” 徐明薇心想,这也是真够可怜的。 老赖家的歇口气,又说道,“鱼儿也就那么两条,一顿就没了。两个嘴馋媳妇心想,这活儿倒是做得,往后只熬不住了,便叫男人买鱼去。不想,隔了几天姚地主半道上又见着两条没主的鱼儿,先是想捡来着,末了又狠狠将鱼踢了走,呸道,捡了你,又得废我好些白米饭哩!” 最后一句老赖家的说得活灵活现的,一屋子丫头婆子都笑得肚痛,婉柔还险些从座上翻了下来,好在婉容及时拉住,才免了一顿屁股遭殃。 傅恒恰好在这时推门进来,一屋子的笑声才渐渐冻住,规规矩矩地上前来行了礼。 “前头是说着什么笑话,这么热闹?”他也只是随口问问,眼睛只盯住了徐明薇,见她眼里还残着暖暖的笑意,心也似烤了火,只热腾腾的。 徐明薇见他进来了也不脱斗篷风帽,晓得他是在等着自己,便起身上前帮着解了衣裳,教他潮湿的呼吸喷在手指上,心里却是平静。时间果然是最好的良药,拖得久了,也就渐渐麻木了。如今自己却是连当初为什么同他闹的,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婶子说笑话呢,你要是不忙,也坐着听听罢。”她眉眼平和,听见自己这样淡 声笑道。 老赖家的心里一喜,面上还要做了推托状,说道,“婆子晓得的都是些粗鄙故事,哪里能是爷这雅人听得的。” 傅恒带了些欣喜地看向徐明薇,头也不回地朝老赖家的说道,“你们听得的,我自然也是听得的,便说了吧。” 一时间众人都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是悄悄地退出去,还是陪着听了故事。但看老赖家的使了眼色来瞧,才一个个地在座上落了屁股,剥花生的剥花生,烤栗子的烤栗子,全当作傅恒没回来一般。 老赖家的又开口说起寡妇门前是非多的故事,到最后好心帮人的都得了好下场,起坏心的也都得了报应。虽是老套,却是众人最爱的天理循环,因果有报的故事。且她又是个极擅长说故事的,一个故事里四五个人,那语气也都模仿得各有特色,徐明薇听得专心,手心却教人给慢慢摊开,倒了满把的松子肉。 她愣愣地朝边上坐着的人看去,傅恒似有所感地回头看来,笑道,“晓得你爱吃这个,只是剥着麻烦。可还要吃些**桃?” 徐明薇再往他手里看去,正握着一柄小锤,手边已经拢了一堆的松子壳。她点点头,慢慢地捏了松子吃着,却是什么味儿都尝不出来。 除夕的爆竹声一天天逼近,有过去年管家的仪程,今年也不过是看着老黄历办事,倒也顺遂。小年夜前一天,贺兰氏亲自带了官媒上门来,替自己弟弟贺兰嘉善问娶练秋白。原就是郎有情妾有意,两家又都是默许了的,这场婚事毫无悬念地成了。 贺兰嘉善年纪说小也不小,二十有五,家里虽说面上不急,心里也是挺慌的。好不容易能碰上个 儿子喜欢的,远在阴山的凉氏及时还没见过练秋白,只看过小儿子和女儿贺兰氏寄回的信,也拍板首肯了这场婚事。 练秋白的父亲练凯锋得了傅宏博的信,也怕自己女儿被贼人所困期间,名声恐有失,往后再要有个好姻缘只怕十分困难。知道贺兰嘉善有同自己女儿结亲的念头,哪有不肯的,连忙派了亲信,雇了镖局直接把亡妻留下的嫁妆一并送到了京城。这会儿东西虽还没到,同意结亲的信却是早早到了。 一边王氏也是担心练秋白的名声问题,只怕事情拖得久生变;一边是贺兰家急着抱孙子。这两边一合计,倒是拍手很快商定了贺兰嘉善和练秋白的婚期,就赶在二月初,出了正月的头一个好日子,最宜嫁娶不过。 但如此一来,练秋白自己绣嫁妆就有些来不及了。王氏打发了自己屋里擅针线的丫头去帮手了还不算,等着过了年才初二,徐明薇带娇娇来给她请安的时候,直接笑着指派道,“你如今手上的事情也空了些,秋儿她院子里却是缺着人手,你手里几个丫头都是针线上的好手,得空了就先匀过去帮个手,屋里的活儿再进些丫头帮着做了。” 徐明薇听着一愣,其实她本来就做了这样打算,还想着等出了初九,再问贺兰氏借些针线好手来,只不过一时忙得忘记,倒没先在王氏跟前现出好来。如今再说却落着后乘,因此只轻轻巧巧地点头应承下来,笑道,“娘说得极是,儿媳回头就和婉容她们说。” 王氏见她肯借了人,便也没什么另外好说的,笑着放了她出门。一时詹氏正从门边进来,徐明薇明明注意避开了她,不想詹氏 狡笑着飞她一眼,身子往她身上一撞,竟自己往地上摔了下去。 “啊!我的肚子!”詹氏尖叫一声,裙底渐渐映出点点红梅。 “二(奶)奶!有血……不好啦,二(奶)奶教大(奶)奶撞坏啦!”詹氏身边的丫头不管不顾地吆喝起来,徐明薇低头看詹氏脸上的神色,心底便是一沉。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王氏听见声响连忙走过来,薛婆子紧走几步,倒是赶在了她前头,一看眼前的景象,也是倒吸一口凉气,惊道,“天爷!这可怎么好!” 王氏这会儿也走到了,脸上顿时煞白,手指头一会儿戳向徐明薇,一会儿又戳向詹氏,显是又惊又气,都不知道先拿谁问是才好。 徐明薇明白自己这回是受了詹氏的算计,难怪傅恒一开始就和她说了,用不着同情詹氏,没事也叫她少和詹氏来往。她回头看一眼被兰娘子抱在怀里的娇娇,这会儿正被詹氏的尖叫声吓得大哭。一时间,王氏的院子只充斥着孩子的哭闹声,詹氏的痛叫声和丫头婆子的慌乱无章叫大夫声。 “兰娘子,你先带娇娇回院子,去徐婆子那儿讨碗甜乳哄哄她,孩子这是吓着了。” 兰娘子听她这样说,再看一眼王氏,见她也没出言相阻,便抱了孩子出去了。 “薛嬷嬷,还有劳您去叫个手脚利索的,快些请了胡大夫来。他是极擅长料理妇人病的,弟妹这说不定还有救。” 薛婆子闻言便要走,却教那小丫头拖住了手臂,眼神慌张道,“嬷嬷别急,适才已经是去叫了人了。” 徐明薇听见这声儿倒是好笑地回转过身来,“这前后脚不过须臾时候,你又是什么时候往外叫的人?” 第222章 蠢詹氏弄巧成拙(上) 婆子们正抬着詹氏往边上房间挪动,听到这一声,詹氏只恨不得能跳下地来抽那彩香两下。 王氏虽然为人自私护短,也不是个那样蠢的,连这点话音都听不出来。心里原还在气这詹氏是个没轻重的,连有了身子都不晓得,好不容易铭哥儿能得个血脉,竟生生断送在恒哥儿媳妇手上!这下也疑起詹氏肚子有假,只怕是为着堵自己嘴,编个有孕的像,又怕日子久了漏了陷,反而盘算起一石二鸟的害人伎俩来。便上前冷笑着推了彩香,朝薛婆子说道,“就请了胡大夫来!” 薛婆子连忙应声去了。这回不止彩香脸刷的一下白了,连詹氏都似被抽干了力气似的,只仍由婆子们搬动。 等人都送进了厢房,王氏摒退了不相干的,又朝婆子嘱咐道,“去取了二(奶)奶的裙子来,有身子的人,也不好穿着湿的,替她换了。” 詹氏哪里敢让王氏的人替自己更衣,她大腿上就绑着鸡血包,这一换裙子便要露陷。不由挣扎着要起,教王氏身边的尹婆子给按住了,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声,“二(奶)奶如今可轻易动不得,这些活儿,还是教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动了手。” 王氏这才出了来,见着徐明薇还坐在外头等,一时心里也是不知该做何表。徐明薇听见了脚步声抬头朝她看来,倒是紧张着问了一句,“娘,弟妹这是安置下了?儿媳刚刚出门的时候,真没撞到她,却是不知怎么地她就摔地上去了。” 王氏握着她的手轻拍了几下,说道,“这事儿不怪你,大夫来了就清楚了。” 正说着话,里头尹婆子手上捧了个血帕子出来,在王氏耳边咕哝了几句,又捧 着东西去了。王氏听见果真如自己所想,也是暗自感叹这二媳妇的蠢。若是她心眼好一些,在自己院子里装着有孕,后头摔跤掉了,收买好大夫也是能混得过关。坏就怀在她心眼不好,竟想着用这一石二鸟之计,把滑胎的过错嫁祸给旁人,才引出后头这些来。 一时倒觉着徐明薇不容易,险些就背了黑锅,因而又朝她说了一句,“娘是知道你的,你且放心。” 徐明薇知道詹氏这回的打算是落了空。要不是她管家习惯了,任的事情一出,第一反应便是各种补救应对措施,才会在叫大夫这一茬上就逼着彩香露出了马脚。要是自己那会儿慌乱些,是王氏或是旁人嘱咐着去叫大夫,外头应对的小厮定有被收买好了的接应着,那么请来的就是詹氏买通了的大夫,到时候自己害得弟媳滑胎就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再想要翻身就难了。 也是詹氏自己蠢吧,事情都还没做成,就露出了那样得意的脸色,才教自己起了提防。徐明薇这会儿仔细想来,才觉着今日这事其实十分凶险。只要一个细节上没有照顾到,自己这会儿和詹氏的位置,只怕还要掉个个儿。 可她这么做,又是为着什么呢?徐明薇知道她在生育上压力很大,自从自己怀了娇娇之后,王氏明里暗里都不知道给詹氏多少冷眼瞧,更别说拿了话挤兑她,那是常有的事情。可她假怀孕就假怀孕吧,偏偏要拉了自己做垫背的,又是几个意思?她徐明薇是哪里得罪过她了?难不成也跟二房和三房的一样,还盯着她手里的账本钥匙? 或者和徐明茉一样,只是恨人有笑人无罢了? 正当徐明薇思绪万千 的时候,胡大夫已经跟着薛婆子到了,一来便擦了满头汗水,问道,“病人现躺在何处?” 王氏气定神闲地往边上厢房扔了一眼,笑道,“有劳大夫,病人正在里头躺着,薛嬷嬷,你带了胡大夫进去,既然都请来了,好歹也看个一眼,顺便请个平安方子,省得没事成天里自己吓唬自己。” 胡大夫是听说有妇人滑胎才紧赶慢赶着来的,结果看主家的脸色神情,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眉头便有些皱紧,只怕又是内宅妇人玩的那些个伎俩。 薛婆子心里也猜着一些,恭恭敬敬地请了大夫进去,自己倒先出来了,问王氏道,“太太,二(奶)奶屋里的丫头婆子都已经教人看管起来了。还有那个彩香,这会儿也押在后头。” 王氏面上露出一丝冷意,“回头再收拾了她们!” 徐明薇低头听着,不置可否。一会儿见着胡大夫收了药箱从里头出来,却是可惜地摇头,叹道,“才月余的身孕,奶奶也实在是不小心,本来就是不容易坐稳的身子,经过这一回,后头要怀,却是更难了。” 一席话惊得王氏等人皆是目瞪口呆。 王氏呐呐道,“大夫,我那二儿媳是真的有了?” 胡大夫撇嘴不高兴道,“老夫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同太太说笑了不成?” 说着扔下一张养身方子,从薛婆子手里接过诊银就走。徐明薇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果真是应了那句,天理恢恢,疏而不漏,害人之心不可有啊! 王氏前头刚刚和徐明薇说过不怪罪她的话,这会儿晓得詹氏是真有身孕,却教她自己给算计没了,一时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徐明薇半天 ,半晌才叹气道,“前头娇娇哭得可怜,这儿也用不着你,有婆子她们照料着就行了,你还是早些回自己院子,看看孩子怎么样了。” 徐明薇乐得从这池子浑水里头脱身出来,朝王氏盈盈一拜,自去不提。 等午间傅恒从外头回来,听着家里这事儿,面色只越来越冷,不甘道,“娘这回也是偏心得厉害,明摆着铭哥儿屋里的不是个好东西,竟不给个交代就使了你出来!只当咱们屋里的都是好欺负的不成?!” 徐明薇见他眸色冷得像凝着冰,却笑道,“都是一家人,日日一屋子里头住着,还真能一碗水端了平?二弟妹自己也是吃着真亏,听胡大夫说,这辈子想要再有,只怕是难。她自己存着坏心,报应在自己身上,这却是老天爷给的公道。娘那头怎么做,咱们还要那么计较做什么?” 傅恒听见她口口声声说“一家人”,又说“咱们”,心里莫名欢喜了些,便渐渐灭了火气,哼了一声,说道,“那也是她自己找的。” 一时心里倒算计开来。若是詹氏真的不能生了,只怕他娘等不过半年,就要和铭哥儿说和离的事儿。这桩婚事虽然是长辈生前定下的,但詹氏妇德有缺,又是无后之像,犯了“七出”休离都成得。到时候自家再多贴些银钱,那詹家也不至于不肯。 徐明薇见他定定出神,不晓得又在算计些什么,也懒得理会他,自己搬着绣墩儿坐到窗户底下捡着娇娇的小衣做了。身边日头一矮,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竟也搬了个绣墩儿在她边上坐了,只定睛朝她手里的活计瞧。 “你没事守着我作甚?自己吃过饭去后头书房歇着去 。”徐明薇头也不抬地下着针,说道。 傅恒只眨眼笑笑,说道,“薇薇,今年春闱中了,咱们就到任上去住,带着娇娇一起,便没这些污七八糟的恶心事了。” 徐明薇是信他能考中春闱的,但要说到任上,却是勾唇一笑,并不做声。 傅恒见她不大相信的模样,忍不住急道,“今年春闱我是定能中的,要不是那年……” 他面上忽地一副跟吞了只苍蝇一样的恶心模样,却暗自庆幸,好在是及时咬住了,没把那一段自己都不堪回首的给吐露出来。 徐明薇见他真的急了,抬头说道,“不是我不信你考不中春闱。娇娇如今才这么点大,娘能放心咱们带着去了任上?再说家里这一堆子烂账,我这一走,娘少不得又要接回手,到时候要是又犯了头风,又该如何说?” 傅恒被她一噎,也是一怔,他只想着自家院子里的事情,却是没想着前头的,也是高兴太过的缘故。 “这事儿你放心,我再仔细筹划筹划,到时候咱们一家人,一定能团团圆圆地去往任上。”傅恒认真朝她许诺道。 徐明薇咬断线头,将手里的小衣服举到眼前看了看成果,心不在焉地应道,“随你去筹划,若是不成,等你去任上,后头的三个也带着走罢。我看樱桃就是个好的,你前头不是也挺喜欢的?” 傅恒心里真是一个大写的委屈,若说是姚兰她们也就算了,樱桃屋里他可是从来都只是去纯睡觉的。但他也晓得这会儿就算他说破嘴皮子,徐明薇也都是不会信他罢了,因此只定定朝她说了一句,“没有别人,以后只有咱们。” 徐明薇翻眼看他,笑了笑,又收叠起衣物来。 第223章 贺春风练秋出嫁 夫妻两个当天说过这话,后头便再没提起过。詹氏那天下午便被挪回了自己院子,傅铭知道了事情原委之后,倒来傅恒院子这边赔过不是。傅恒当着亲弟弟的面儿,只替徐明薇把这事儿给揭过面去,但也是一阵敲打,劝他娶妻当娶贤,又劝他趁着詹氏年轻,早些放人和离寻了下家。傅铭心里早就不忍詹氏,这回也是真听进去了,只等着詹氏坐完小月子,再和亲娘提这事。 詹氏这边还不晓得上到婆婆,下到叔伯,都已经存了逐她出傅家的心思。只日日卧床养病,一时想起自己那个不声不响就没了的无缘孩子,眼泪便是不停。她身边的亲近婆子丫头因着这回犯的事儿,早被王氏发卖得差不多,新遣来的也看不上她这个主子,见她成日里掉眼泪还嫌着烦,只想着眼不见为净躲出门去,倒连累的詹氏找个人要水喝都难。如此养着小月子,又怎么落得了好? 詹氏的娘家听见报信的,倒是来看过一回,扯了些有的没的,又数落过女儿一阵,便也抹着眼泪去了。前头再和王氏说过一回话,却是字字都存了去意,就算心里不甘,也因着是自家女儿有错在先,无后在后,到底没什么底气。要是傅家老太爷在世,那詹家还有一争之力。但如今也只能认命,心里盼着傅家到时候能容人些,不刻薄了自家女儿才好。詹母也不敢把王氏的意思透露给詹氏知道了,好言哄过一阵,自归家留意了再嫁人家不提。 日子出了正月,詹氏身子终于好些了,倒渐渐又同二房三房的混在一处。王氏冷眼看着,因着还有练秋白的婚事在,只压着不提和离的事,打算着等了婚事一过 ,再同詹家分说。傅宏博原本是个做惯甩手掌柜的,听王氏说过一回,在詹氏这桩事情上也是首肯过的。到练秋白婚期前一天下朝归家来,却和王氏说道,“二儿媳的事情,只怕还得缓一缓。” 王氏正对镜拆着发髻,惊道,“却又是为何?” 傅宏博说道,“三月便是春闱。家里若是闹出这事来,就算咱们家在理,只怕也要教人说了闲话,到时候对恒哥儿反而不好。” 王氏心想也的确是,便点了点头,说道,“好人家也要慢慢相看,缓一缓便缓一缓罢。恒哥儿这回要是中了春闱,回头荃哥儿的婚事也好说些。前些日子旁家的送了递了不少话音儿来,全教我打着太极糊弄过去了。你说说咱家这两个弟妹,也是极有意思的人,话里话外的,都要和咱们荃哥儿亲上加亲哩。” 王氏显然十分得意自己一家有子百家求,便拿了二房和三房想把自己娘家姑娘送进来的事跟傅宏博说了。 傅宏博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皱眉道,“你同她们计较些什么,回头教婆子们学了嘴,伤了一家子的和气。” 王氏撇撇嘴,见他不高兴只好歇住了话头。一时又听傅宏博开口说道,“你也同大儿媳知会一声,等春闱过了,账上有些活钱也该存着,才好走动,替恒哥儿谋个好地方来。” 说起大儿子的前程,王氏便来了精神,挑了眉毛问道,“你心里可有中意的了?” 傅宏博看她一眼,懒懒地没做声,过了片刻才说道,“恒哥儿到时候定是要谋了外放的差事,京中些许几年都留不得,牵一发就是动全身的事儿。你这管家的活儿,也看着看着,该是自己收回手的时候 了。” 王氏才松快了两年,听着这声儿便是不喜,竖了眉毛道,“恒哥儿自己去了任上便好,这两三个月的,是个能生的也该怀上了。” 话音刚落,便教傅宏博一烟杆子敲到了手上,“你个短眼线的。你不教儿媳妇跟着,恒哥儿跟谁生孙子去?再说那任上还有幕僚上峰要往来,没个官家太太跟着,你让恒哥儿上峰太太屈尊出面见个妾?” 王氏想说她自己也甚少替他交际了京里的关系,但惧着傅宏博的脸色,只好吞了声音。 “你也别顾着自己安乐。儿媳妇还是个好的,这两年管家下来才没叫你亏了底子。换了旁人,也不晓得这中间油水收了多少去。若真是管不过来,到时候迎了新媳妇进家门,再一步步看着做打算也是好的。”傅宏博见王氏脸上还是隐隐不忿的模样,叹了口气,说道,“你道我为何今天单单和你说了这个?却是恒哥儿自己来我跟前提的。咱们大儿媳什么模样的人品,你也不是不知道。有她在前头立着,往后进了家门的,只怕还逃不过一个两个的詹氏。平日里我也是给足你面子,内宅的事情一概不问,你且瞧瞧,同是儿媳,你待徐氏如何,待詹氏又如何?难保人心不平,闹出些乱子来。” 王氏教他说得脸上没光,半声都不敢吭。 傅宏博见她这样,倒心疼了些,搂过来身前说道,“咱们都半辈子夫妻了,经的见的还少了?大不了也就这一两年幸苦,等新媳妇你(调)教得上了手,往后你要哪个帮着管了家便是哪个吧。” 虽说都是老夫老妻了,王氏教他抱着,面上也是一红,低声应道,“我都听了你的便是。” 徐明 薇不知道正院里头这一出夜话,已是默默决定了自己将来跟着傅恒到任上的事儿。到第二天练秋白出嫁的日子,傅家上下早早忙开,迎客的,记礼单的,送吉祥果的,只忙得后脚跟打后脑勺,恨不得能分成两个人用了。 练凯锋因为身在任上不能出席自己女儿的婚礼,便叫傅宏博代着做了高堂,由傅恒做了亲兄弟送亲。练秋白红着脸儿吃过一回徐明薇亲手做的上轿馄饨,便被贺兰嘉善接了亲去,一路吹吹打打着,同那三十六抬红妆一块儿,从徐家正门进了去。 这一日作为娘家人和婆家人,徐明薇自然是免不了也要上门喝一回喜酒。宴上倒也碰着了许久未见的杨瑾希,小腹微凸,分明是一副孕相。 徐明薇猜是因着小郡王的关系,杨瑾希见着自己可能也觉着尴尬,后头才渐渐同自己淡了来往。这会儿见到了,面上也只做出熟稔的笑容,上前打招呼道,“这是已经怀上了,倒是不曾听说。” 杨瑾希才三个多月身孕,身上有些微微发福,见了徐明薇也是温婉一笑,说道,“没出了三月不好同各家说了。后头正好又赶着过年的时候,家里一忙,也是忘了。” 两人亲亲热热地挽手坐下,不知道的也当她们一直都是这般热络罢了。到后头开始正式吃宴,杨瑾希的嫂嫂来寻了她,两人才各自分坐了。 徐家的和傅家的背排在一处,贺兰氏见着她归席,倒懒懒看来,笑道,“看着人家大肚是羡慕还是怎地?那小眼神儿还收不回来。” 徐明薇心里想的是别情,被贺兰氏这样一打趣,那点点伤感也就散了。一席宴罢,她跟着去闹过一回洞房的热闹,前头 喝的酒渐渐发作上来,面色便跟染了胭脂一般红扑扑的。贺兰氏眼看着她是要醉了,笑着将人推还给傅恒,说道,“还是尽早带了回家,省得在我这儿闹起酒来。” 傅恒少有见她如此的模样,也不愿意教外人瞧见了她这样的**,连忙扶了人上马车先回了家。进了院子婉容倒嫌弃,怎地沾了一声酒气回来,和碧桃两个扶着进净房便是一阵洗刷,再送回到床上来时,却是只穿着一身白色素锦做的中衣,带子都拢得不齐整,露出领间一片冰肌雪肤。 傅恒只觉着心狂跳得厉害,再一眼落在她殷红唇瓣上,连忙转过身去不敢再看。婉容掩面笑过一声,打了热水供在架子上,便拖着碧桃出了门去。 屋里一时静悄悄的,只剩了他们两人。傅恒定着心神洗过脸,再往床上看时,徐明薇许是怕冷,已经卷着被子往床铺里头翻身睡了去。他心里隐隐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落,起手脱了袍子,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他双手交叉只摆着自己胸前,闭眼培养着睡意,身边那股熟悉的馨香味却一直往他鼻子里头钻。傅恒正饱受煎熬之际,忽地一团暖呼呼又软呼呼的重量压到身上来。 他睁眼一瞧,顶上一双漆亮的眸子,正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傅恒正要问她是否口渴,徐明薇的手却摸到他脸上来,似乎是好奇他下巴上为什么有些粗糙不平的模样,反反复复地摸了好几遍。 傅恒连忙捉住她的手,哑了嗓子,沉声道,“别闹了,睡觉。” 徐明薇轻笑一声,却是低头往他脸上亲来。 不知是谁在外头放着烟花,一声爆响,千红万紫地炸开,映出竹影重重。 夜,乱了。 第224章 迎春闱傅恒应考(上) 次日清晨,徐明薇轻抖着睫毛醒来,屋里只剩了她一人,身边的被窝早就冷透,显然已经离去多时。她低头看向那一片狼藉,昨夜迷乱的记忆又如潮水一般回笼,眸光却是清冷。 外头候着的婉容和婉柔一直警醒着,听到里头的动静,连忙打着帘子端水进来。婉柔眼毒,一下子就看见了床上的光景,忍不住笑道,“奶奶,姑爷被前面叫去回话了,特意嘱咐了奴们不要叫起,却不想您自己倒已经起来了。” 这却是在帮着傅恒说话呢。徐明薇不冷不热地看她一眼,没有做声。 婉容不动声色地拿手肘捅了婉柔一下,又朝徐明薇嬉笑道,“奶奶可要些解酒汤?昨夜饮过酒,只怕这会儿还要头疼。” 徐明薇点点头,说道,“便煮一碗来。” 婉柔知道自己先前说错了话,一缩头躲到边上伺候徐明薇洗脸。其实她们几个近身伺候的也不是真的教傅恒给收买了,生了二心。只不过这些日子冷眼看下来,姑爷虽说前头冷心冷意地伤了主子的心,后头却是知道错了,只小心翼翼捧着,再诚心不过。才教她们几个渐渐转了心思,想着这夫妻两个也是要长久相对的,能亲亲热热的,总好过横眉冷对的,因此不吝力气地暗中帮着傅恒撮合。哎,眼见着昨夜都已经有了好的苗头,但看主子脸色,却不似要好的模样哩。婉柔心里暗叹一声,手上动作倒麻利,一手捧着用完的热水,一手搭着帕子出去了。 才走到拐角处,就被婉容堵了个正着,一把拧在她胳膊上。婉柔吃痛,险些打翻了脸盆,好在她反应得快,才没砸出大动静来。 “作死啊一上来就拧人家,这要是翻了脸盆 ,里头又要问起了。”婉柔抱怨道,一边放下手里的家伙什,免得婉容又忽然和她动起手来。 “你才是作死。真是白长了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了。刚刚要不是我提醒得快,奶奶那样心思细的人,等什么时候真不肯用你了,打发得远远的,我看你找哪儿哭去。” 婉柔还想争辩说自己也是为着主子好,话到嘴边,却是生生咽下了。 以往还在家时,奶奶的乳母唐氏不就是因为这个给撵了出门的?才四岁的孩子,被乳母管着不能吃这个,不能吃那个,说是为着主子长身体好,事实上那些个吃食最后都教那唐氏给吃了去……后来主子言语清楚地在太太跟前说过一回,将头几日里厨房送过什么,她又吃了些什么说得清清楚楚。太太知道了自然震怒,立时将那唐氏给撵了出门。 婉柔到现在都记得分明,当时人都还不及门槛高的徐明薇,在看见唐氏被婆子们连人带包袱地赶出门时,脸上挂着是何样神情。没有得意,也没有厌恶,就是那样清清冷冷地看着唐氏狼狈而去的背影。自从那时候起,婉柔就格外惧怕自己服侍的小主子。隔了几日,婉容婉仪她们似乎是上大库房去领什么,屋里只剩了她们两个的时候,徐明薇原本是在翻书,忽地没头没尾说了一句,“这世上,说一句我都是为了你好,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是不是?” 婉柔原以为她是在问自己,但回头去看时,徐明薇早低了头,手里书页教风儿吹得乱云翻起。 这一句话,她那些日子几乎天天嚼着睡觉,渐渐才明白了,什么叫主子,什么叫奴才。 曾经烂熟在心的道理,如今自己竟也重蹈起覆辙来。 婉柔面上便是一白,朝婉容谢道,“好在有姐姐的提点,险些错了也不自知。” 婉容这才露出些笑意,压低了嗓音说道,“前头说你眼瞎耳聋,却是真心。你也不想想,昨天夜里里头是些什么动静。只怕奶奶这会儿心里还不好受呢,你还往她跟前哪壶不开提哪壶。” 却又机警地看了下四周,确认碧桃等人都远着听不见,才附在婉柔耳朵上说了一句,“你可曾听见奶奶要汤药了?!傻不傻啊你?” 婉柔顿时悟了,一时吃吃笑道,“果真是我傻了。好姐姐,好在咱们屋里还有你这么一个聪明的。难怪奶奶平日最疼你。” 婉容轻笑着推了她一把,见老赖家的又亮着眼儿看过来,连忙捅捅婉柔,正了脸色道,“里头还在等着醒酒汤呢,你去送吧。” 说着倒将放在石桌上的托盘交到了婉柔手里。婉柔晓得她这是给自己做筏子,感激地朝她点点头,一时才往着屋子里去了。 婉柔进了屋送了汤水,这会儿倒伶俐,同徐明薇说道,“早上厨房做了新鲜的花生酪,还有杏仁茶和鸡子酥,奶奶可要都来点?还是只用了银丝粥?” 徐明薇才喝了解酒汤,头还是晕晕的,也没什么胃口,揉了眉心说道,“只来碗白粥,切半个咸鸭蛋来便是。” 婉柔听了便打发梦央去厨房要,自己倒知趣儿,走到徐明薇身后替她慢慢揉起太阳穴来。 “早上也无事,奶奶不如再躺着睡一会儿?” 徐明薇心里好笑,她屋里这几个精怪的么太精怪,直鲁的么又太直鲁。前头才给了个眼神,这会儿就拼命到她跟前来卖好了。 “行了行了,教梦央她们看见,你们这些大丫头还要不要 些脸面?”她按住婉柔的手,笑道。 正巧梦央提了食盒从外头进来,听见主子叫到自己名字,一双清澈无尘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了过来,问道,“奶奶叫奴?” 真是心里想什么便应什么。徐明薇忍不住扑哧一笑,温言道,“正说你活儿做得好,这么点东西,便摆在这屋里吧。” 一时又朝婉柔看去,嘱咐道,“去叫厨房准备些热水,一会儿要用。” 婉柔正想问说一大清早地用什么热水,余光瞥到翻成一团的床上,立马咬住舌头憋回了话头,应声去了。 傅恒回来的时候,徐明薇正躺在软榻上晾头发,身上只穿着件水红色的高腰襦裙,露出颈间大片的细白雪腻来,顿时馋得眼睛都挪不动了。想到昨晚她喝醉了酒待自己的热情,那一声声在自己耳旁响起的(娇)喘……傅恒喉间动了动。 婉容本正帮着徐明薇熏干头发,回头见着他,朝梦央使了个眼色,问道,“爷回来啦,可要杯热茶?” 傅恒这才艰难地从徐明薇身上挪开眼,睁眼看向婉容,似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问的什么。 “茶……不,倒杯冷水来就好。” 梦央为难地朝婉容看来,见后者朝她点点头,这才端着盘子出去了。 “你……早上起了怎么样?”傅恒迟疑问道,眼神钝钝的,只盯着婉容手间满把的泼墨长发瞧。 徐明薇回头看他一眼,神色淡淡的,说道,“已是喝过醒酒汤了。” 她明明知道自己问的不是这个,傅恒闻言一噎,也没脸面再追着细问,顺势点点头,说道,“那就好。” 一时倒相对无言。 徐明薇回头看看他,眉眼间隐隐有些局促,心里也是一声叹息。昨夜 的事情,说起来也是她主动的,这笔帐算来算去,也都算不到他头上罢了。因而先开了口,问道,“娘一大早的叫你过去,可是有什么要紧的?” 傅恒见她肯问自己,眼里便多了些高兴,温声道,“也没什么紧要的,就是问问昨天送亲的事情。” 傅恒瞒住了后话没说。其实是昨天王氏在酒席间起身更衣,路过徐家的小花园时,听见假山后头有说话声。她也没立意要偷听什么,到好巧不巧的,就让她听见了新娘子这三个字,连忙拉住了薛婆子躲到了一旁。这一听可不得了,竟是在说练秋白遭贼人污过清白,早就不是**,这回赶得这么急要成亲,指不定肚里就有孽种了这类的话。要不是当时薛婆子死死拉住了王氏,没教她跳脚出去,只怕昨天婚宴上就能闹出事来。 虽说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背后被人嚼些舌根也在所难免。但好好的一个清白闺女,又是她打小当作自己女儿一样看着长大的,王氏如何能忍得!当时怕假山后头的人出来撞见她们,薛婆子是拉着王氏先走了的,因此并没瞧见里头说话的人是谁。但想着知道练秋白这遭事故的,除了她们家,也没外家了。 王氏昨夜夜里气得肝疼,这才一大早地叫了傅恒过去问话。却说单单只问傅恒却不问徐明薇,暗里为着什么傅恒心里也是清楚的很,因而越发不敢在徐明薇跟前说。只怕她娘心里还疑徐家更多一些哩。毕竟练秋白归家的事情徐明薇最清楚不过哦,那闲话又生在他们徐家花园里…… 傅恒当时听了也是忍不住心寒。好在自己已经说动了父亲,到时候谋个外放,往后同家里远着些,便也不打紧了。 第225章 迎春闱傅恒应考(中) 傅恒在屋里坐过一阵,便往书房去温书去了。春闱在即,就算是自傲如他,也难免有些紧张,不敢小觑了。 婉容仔细把着头发,见着屋里没人了,低声说道,“奶奶,爷春闱应试要带的,咱们屋里什么时候开始理?” 徐明薇教她一提醒,才想起这茬。在家时两个哥哥应试都有她娘贺兰氏自己准备着,她却是没落过眼的,这会儿盘算起来,倒真不晓得该预备些什么。 “你让老赖家的去家里问问,二哥这回下场家里都用了些什么。”晚上她还要去王氏院子请安,也可以向婆婆讨教讨教。到时候有两家的一块儿参考着,总错不了太远。 婉容笑道,“奶奶也好问问姑爷呀,备下的东西,总是他要消受的人过眼才好。” 徐明薇看她一眼,说道,“行了,那就遣你去书房探探口风罢。” 婉容也不失望,笑着应道,“好嘞,奴一会儿就去。” 一时晾干了头发,婉容收了熏笼,竟真的自己往书房去了。半柱香后,才笑眼弯弯地回了来,一五一十地仔细回话道,“奶奶,奴问过爷了。说是上一次乡试,带的被子棉衣全在门口就被搜了去,这回便不要带了,免得又肥了那些个;饼子点心什么的也不用做,在门口被人掰得乱糟糟的,带了也是糟蹋;鞋子让您给挑双薄底的,大毛衣裳不带里子不带缝儿的一件,毛笔砚台什么的倒不用您管,爷自己都已经备好了。” 婉容将这一串话转述完,咋舌道,“今年这春儿开得晚,夜里一床被子都不尽够的。奶奶,爷这三天进去,没个烤火也没个厚重衣裳的,回头惹下病来可怎么是好!” 徐明薇是听说过古代科 举进门时就搜查得很严格,但没想到这样的天气,竟是连棉袄也不许带的,难怪人说三场辛苦磨成鬼! “回头再想想办法吧。大冷天的只教人穿一身单衣,咱们家有好料子的还能仔细搜罗着做了衣裳,那些个寒门出生的,才叫真正可怜哩。”徐明薇说道。 老赖家的正巧从外头进来,听见这句,笑道,“奶奶有所不知,那些个却是冻惯了的。身子骨好着呢!” 徐明薇心想,这话也是有几分道理,只是听着不太教人欢喜罢了,便没接她的话。 老赖家的晓得她在为难春闱入场的事情,这个她倒是有些小伎俩,贺兰氏那头还是她给出的主意哩,便有些自得,说道,“奶奶且别忧心,这事儿说起来却也不难。上头规定应考的必须穿拆缝衣服,单层鞋袜,皮衣不得有面,毡毯不得有里,糕饼饽饽都要切开,却也不过是为着防止夹带。老奴家那口子早年就是走江湖的,抗冻的法子想过不少,到这上头正用得着。” “哦?婶子快快说来,别卖着关子。”徐明薇便请她坐下,捧了茶点问道。 老赖家的笑道,“奶奶这些天寻些贩卖皮货的,叫人留个几张整的带毛羊羔皮,一些做鞋子,一些做褥子。缝的时候却要小心,不能叠着缝了,不然到门口处就要教人挑了针线拆开查夹带的。只能平放着拼缝,虽说线都在外头露着难看,比着那薄布单鞋却是暖和许多。百病脚底侵,脚底心暖和了,爷在里头也舒坦些。那做褥子的更是好,这样的天气最怕湿气,这东西却是再隔湿不过。” 徐明薇心想,这不就是单鞋版的皮毛一体雪地靴嘛,倒也是个法子。 老赖家 的又说道,“在里头吃又是一项。家里用的点心糕子,咱爷那样讲究的人,教人碰过了便也不愿意吃了。他们走江湖的,路上也尽有寻不找宿头的时候,便琢磨出个法子,拿鸡子和米面豆粉调成糊糊,放炉子上薄薄摊成一张张的圆饼,烤得极干,撒些芝麻也是好的。这吃食弄着简单,也好带进场子,最恢复精力不过。” 这个徐明薇也是好理解,就是不完全版的杂粮饼干,扛饿是扛饿,但顿顿吃这个,也是难受得很。 “酱菜总是带得的吧?”徐明薇问道。 老赖家的点点头,“装得浅些能拨动看得清楚就行。” 如此说来她便明白了,亲身往后头厨房去,却是叫徐婆子挑着菌子和牛肉炖肉酱,一边又和老赖家的试那薄饼。且不说那饼子单吃便十分脆香,抹了肉酱来吃,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徐明薇笑道,“回头把方子也给我二哥送去一份,莫要忘记了。” 老赖家的心说那羊羔鞋子却是早早就同太太说过的,只因做出来的实在难看,家里两位少爷嫌着有辱斯文,都不肯穿罢了。但这会儿看徐明薇脸上高兴,她也就点头应下,不再分辩。 到午间送饭的时候,徐明薇便让梦央把新作的饼子和牛肉酱也送过去一份,言明是春闱时候的“考试饭”。傅恒尝过也是觉着满意,回头又讨过一次方子,徐明薇也不问他是为谁讨的,总归逃不过那几个罢了。 过了几日,出去寻皮子的也回来了,显然是得了婉容她们嘱咐,怕手生做不好会有废料的,竟是一口气寻了十五张回来。做一双鞋子,一张皮子也就足够用了,褥子就算费些,边边角角地拼凑也用不过 五张皮子。徐明薇正觉着浪费了,金娘子在边上摸着皮料子说道,“这个垫在馨姐儿褥子里,却是极好排湿气的。孩子夜里容易出汗,棉花的不经用,没几下就接团了。” 徐明薇便留了张送到娇娇屋里去,一时心里倒想,自己床上也好换上这个来用,等傅恒的褥子做得了,不够的再添买些,屋里的便也就能换了。 得了皮子,婉容婉柔这两个针线好手立时忙了起来。因着皮子不能相叠,第一双鞋子果然做不成,软趴趴的成不了形状。两人只好拆了料子要扔,倒教徐明薇给拦住了,“这一双便叠着缝了,底也镶上个厚的,冬天里正嫌脚冷,有这个倒不怕。” 一时又拎着鞋子打量半天,笑道,“不如改了脚背这处,高到脚踝,对半料子,两边各挖一排的孔洞,绑上丝带。要脱鞋的时候就松开带子,两头摊开来一看,里面有没有夹带就看得一清二楚。查过了就拉紧带子系在一处,丝儿冷气都不漏进,自然是暖和的。如此也好成型,不似莲叶裹针,松垮垮的。” 婉容和婉柔一听便明白了,心中有了个准数,再下手却是容易。才半个多时辰,便照着傅恒的鞋样子做出了一双。 徐明薇让碧桃送去书房给傅恒试脚,回来却是两手空空,问她鞋子哪儿去了,碧桃苦笑一声说,“姑爷穿着比棉鞋暖,上了脚就不肯还回来,叫奶奶再替他做两双哩。” 笑得一屋子丫头都绷不住脸,自己做的鞋子能得了主子青眼,婉柔心里不无得意,脸上只假意啐道,“好个张口就来的,为着他一双鞋,奶奶您瞧,奴们手上都被那针戳了好几次了哩。” 这话说得也不夸张 ,羊羔皮子本身就厚,硝制得也不比后世的软,上头的针眼全是靠着婉容她们拿顶针顶出来的,要不是碧桃做不来针线,叫她出了这力气倒是正好。因而徐明薇笑道,“知道这回你们辛苦了,晚上叫徐婆子多添一道红溜鸡翅尖,好好补补。” 婉柔立马反应过来徐明薇这是在消遣她,连忙福身谢道,“不管是鸡翅尖也好,猪手也罢,总归是多添个肉菜,奴就先谢过奶奶了。” 婉容等人便又是一阵笑,再下手做第二双,手脚越发轻快起来。 王氏虽然心里还记挂着徐家假山后的那桩事,晚间见着去请安的徐明薇倒是不露声色,旁敲侧击着问了些话。后头听她说起傅恒这次春闱的事情,才想起好些东西也该准备起来,便叫来薛婆子,将往年用的一项一项给罗列出来,倒是要徐明薇照着料理的意思。 徐明薇也不分辩,王氏说什么,她便应什么,回头准备了带着出门,带不进场的再叫冬子原样带回来便是了。 王氏见她乖巧听话,心里又好受些,嘱咐她这些日子要远着些傅恒,免得到时候要去任上了,反而成不了行。徐明薇听见这一说,脸上便是一红。 王氏看她害羞,心想到底都还年轻,脸皮倒薄,吃吃笑了几声也放了人出来。 却不见徐明薇一出了她屋子,脸上哪里还寻得着一丝羞色,眼里再清明不过。 “回去吧,看看厨房晚饭得了没,若是得了,便去请姑爷。”徐明薇朝身后跟着的婉容说道。 婉容不明白为何她刚从王氏屋子里出来脸色就变了,心里默默计较起前头两人说过的话,心里便是一个咯噔。 却原来,她不过是不想跟着去任上? 第226章 迎春闱傅恒应考(下) 这事儿婉容藏在心里,谁也没讲。平日里冷眼看着两个主子相处,也是一点苗头都看不出来,越发觉着徐明薇心思深沉,难以捉摸。 王氏自那天问过傅恒后,想来想去也是咽不下婚宴上的那口气,暗地里叫薛婆子和尹婆子在外头留意打听,看这盆泼向练秋白的脏水,到底是哪个背地里动的手,薛婆子她们自去行事不提。 日日这样捱过,转眼却是到了春闱入场的时候。这天早上,冬子和婉容她们早早将东西都收拾妥当,用的拿包袱皮裹了,吃的拎做一篮,俱放到了马车上。 傅宏博要点卯,早坐轿子离了家。倒是王氏领着一屋子女眷,拉着傅恒的手依稀话别,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思。 “这回进去,你却是要仔细着些,好不容易才又熬过三年,莫要再教娘等上三年。” 傅恒听了心里不喜,这话说得好像他只不过是她攀臂登高的一块垫脚石头似的。但他也晓得王氏向来都是个嘴上不知讨好的人,也只微微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从她手里挣脱了,沉声应道,“娘,儿子晓得的。” 一面却是往王氏身后的徐明薇脸上看去。两人视线隔着人群撞上,傅恒朝她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渐暖。 王氏将这对小儿女的动静都看在眼里,嘴角便是一撇,朝傅恒打发道,“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去吧。家里不需你惦记,还有娘在呢。” 徐明薇怀里抱着的娇娇被大人们的说话声吵醒,揉揉眼睛,下意识地便要找娘,等看清楚抱着自己的就是徐明薇之后,又转着脑袋找起傅恒来。 “爹……爹……”娇娇还没瞧见傅恒,倒听见了他的声音,张手便要讨着抱抱。 王氏回头将孩子抱了过来,嘴里虽然说着“一大早地把孩子抱出来吹风做什么”,手里却是熟练地颠起了孩子。 傅恒本来是要接手抱一抱娇娇的,被王氏拿肩膀一撞,催道,“教小人儿真缠上了就走不成了,趁这会儿还睡迷糊着,赶紧去了。” 傅恒只好不舍得摸摸娇娇的脸,翻身上马,回头朝众人一个拱手作揖,“三日后见。” 说罢,狠狠地看了徐明薇一眼,却是要将她的模样刻画在心里似的。 徐明薇只定定地站在那儿,不躲不避,眸色沉沉。 好个狠心的婆娘,竟是连个笑脸都不给哩。傅恒面上得意,嘴角微勾着调转了马头,连着睡了快一个月的书房,他也是极不容易的。等到转过身众人再也瞧不见他神情了,傅恒脸上的笑意才渐渐冻住。 原本还以为她真的教自己捂热了……傅恒眼里一黯,却原来不过是镜**月一场,算着他过了春闱必定寻思外放,想趁着机会怀上肚子,到时候家里定然不会准许她冒险跟着自己上路。原来这就是她说的,往后咱们敬着些,远着些…… 傅恒一时心如刀绞,捏着缰绳的手心便是一紧。这一个多月,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日日在她面前装作毫无所察,天天在旁人面前强作了无恙。 想必这一回自己一出门,她转身就要请了大夫来探脉了吧?却是要教她后悔了呢。傅恒想起那一夜的狂乱,她还得把自己灌得半醉,才近得了他的身,心里一时又苦又涩。 “噗……”傅恒只觉着喉口一阵腥甜,伸手往嘴角一抹,张手竟是满目猩红。 “爷!您吐血了……这可怎么是好?大夫……爷,右手边 道上就有个医馆,您要不还是先去看看,这万一要有个好歹……”冬子惊得不知所以,语无伦次道。 傅恒回头冷眼看来,一手掏着帕子慢慢擦干净了,却是继续打马往前走。 冬子虽然担心,但碍着傅恒脸色,看大夫的时候便再不敢提。心里也是纳闷,怎么好好的忽然就吐起血来,平日里都不曾见着主子伤到哪儿了呀? 一时想着,再抬眼人已是到了贡院巷子外头,熙熙攘攘地挤满了各地赶考来的士子。马车再不能进,冬子连忙将能用的东西搬下车来,“爷,您真不去瞧瞧大夫?” 傅恒脸上隐隐发白,低声喝了一句,“此事休要再提,便是回了家,谁也不许说了。” 冬子是素来知道他的脾气的,不敢再劝,只眼睁睁地看着他提了包袱拿了篮子转身走了,末了,无端端也是一声叹息。 且说傅恒在贡院外头碰上了同样来赶考的秦简瑞,见他袄子里头露出些许衣角来,看着像是平日里下人穿的皂布做的,稍一琢磨,倒要叹起傅宁慧在他身上花的心思。说皂布是下人才穿,并不是说这料子就差,也是用了成倍的棉线纺的。只不过厚重,裁衣也不好看,穷人买不起,富人用不上,也只赏给府里下人干活时候穿,爱它耐磨又挡风罢了。 “宁慧身子怎么样了?上回去见着就不是太好。”傅恒朝秦简瑞问道。 “还是那个样子,药是有在吃着,总不见好罢了。”秦简瑞说起这个也是满脸无奈,看看傅恒颊上也没什么血色,再看他身上穿的并不见单薄,不由有些担心,“瞧着你脸色不好,可是生病了?” 傅恒摇头笑道,“骑马来的,一时教风吹了 的缘故,没什么大碍。” 正说着,前头挤着的渐渐攒动起来。秦简瑞不做他想,连忙拉过傅恒跟着进去。脱衣脱鞋受了检查,连着带的笔墨吃食都被翻搅了个遍,两人才被放进贡院,一时相视而笑,目光中满是希望。 “祝燕真兄能一举摘得游园杏。”秦简瑞拱手作揖道。 傅恒还他一礼,朗朗笑道,“也祝远山兄夕为君王座上客。” 一旁还有别的士子在,众人都是第一拨受检进来的,正等着官人领了牌子送去各人号子间。听到这两句,一时脸上都忍不住讥笑神色。 一个望天疑惑道,“这是哪来的鹏鸟,竟能只翅遮天。” 一个搭腔笑道,“非也非也,不过野地一只小小燕雀,临水自照成鹏罢了。” 众人便知这两人一唱一和说的是谁,皆忍不住掩面而笑,对着傅恒和秦简瑞指指点点的。 傅恒回头看了出言讥讽的两人一眼,一笑置之,并不做理会。后头却忽地冒出个人来,瞧见他们两个便欣喜道,“燕真,远山,竟真是你们两个,还想着这么多士子应考,要碰上犹如大海捞针哩。” 傅恒和秦简瑞听见声音都回头朝那人看来,可不正是许久未见的裴方同? 因着不喜他修身上的散漫无礼,傅恒自徐明兰身故后,便渐渐同他淡了来往。算起来也有半年时间未曾相见,裴方同也胖了许多,秦简瑞竟没认出他来,还是听傅恒喊了他一声姐夫,秦简瑞才想起裴方同是哪位。 “也的确是巧,自你回京后,这第一面竟是在贡院里头碰上。家里可都还好?孩子如今是在老宅,还是在家里养着?”傅恒问道。 裴方同挠头笑笑,说道,“家里也就 是那个样子,混沌过着罢了。孩子如今放在惜时屋子里养着,再大些,也该预备着找先生开蒙了。” 傅恒晓得他还守着同岳家做下的承诺,心里倒高看他一些,点头道,“外头这些个先生,要找个好的却不容易,是该早些寻思起来。” 说话间,那官人却是等齐了人,往每人手上发了个号码牌子,便要驱了众人去。三人不敢再聊,对了号码牌子,却不是在一处的,因而拱手别过,各自去寻了自己的号子间,收拾清净。 傅恒的号子间在最底处,正对着栅栏门,才坐下便有冷风穿堂而过,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好在带的褥子够厚实,便也不用凳子,直接将褥子垫着盘腿坐了,身上再裹一件大毛衣裳,才觉着重新暖和了上来。 不管她心里有他没他,总归还是愿意为他做了巧手妇的。傅恒低头看着身上穿戴正心情复杂,一时金锣鸣响,却是官人们往各处分派起卷子来。他连忙收了遐思,磨墨置笔,连什么时候来了人上锁都没注意。 而此时的徐傅两家,都在家翘首数着日子等。王氏特意邀了贺兰氏过门来做客,两人心里念着同一件事,倒也说得和睦。晚间贺兰氏也到徐明薇院子里来看过一遭,见她神色恹恹的,问了也不肯说,后头再跟老赖家的打听,才晓得是她偷瞒着婆母叫过一回大夫,只是并没怀上。 贺兰氏正打算着什么时候再说她一回,日子也短,三天眨眼便过,又到了贡院开门的时候,徐明樟和傅恒竟都是一出考场便栽倒在地,晕得不省人事。这可急坏了两家长辈,又是请医又是问药,一忙上来,贺兰氏也就把徐明薇的事儿忘在了后头。 第227章 忙分家喜中探花(上) 这日春(光)浅浅,婉容正领着丫头婆子们翻晒东西,徐明薇闻着空气里还隐隐浮动的药香味,目光偶尔往打起的床帘里头扫上一眼,见傅恒还阖眼未醒,手里的绣花针便又往花绷子上落下一针。 “爷这是还没醒呢?王太医却是交代了,过了未时需得再喝上一帖药,这误了药性只怕不好。奶奶您看是不是要把姑爷给叫起来?”老赖家的打量一眼徐明薇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徐明薇抬了头,轻声道,“昨天夜里发了高热时时惊醒的,也没个睡踏实的时候。这会儿好不容易睡着了些,便不惊动了,药只温着,等醒了再喂。” 老赖家的便不敢再劝,正要让梦央又端了药汤下去在炉上热着,倒听见床上有了动静。许是被她们的说话声惊动了,傅恒已经睁眼起了身。 “便拿过来吧。”他淡声说道,双目赤红,越发衬得脸色苍白。 徐明薇见他醒了,放了手里的绣活,问道,“醒了,可觉着好些了?” 傅恒看她一眼,略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老赖家的递来的药碗,仰头喝了个干净,说道,“叫后头备些热水。” 却是要沐浴的意思。 老赖家的便要劝,这前头才受着风寒起的病。人从考场里头一出来就迎头栽倒了,唬得去接人的冬子等人吓了一跳,连忙在路上就把大夫一同请回了家。结果两帖子药喝下去人还迷得三道五道的,死活不醒,这才惊动得傅家老爷下帖子请了太医来,连着她们家奶奶都受了太太不少挂落。这会子又要水洗澡,可再有个万一,回头挨骂的还不是她们家奶奶? 徐明薇知道她心里所想,摇头看了老赖家的一眼,示意她不要开口。 自己倒是接口朝傅恒说道,“今天这天气虽暖和,还是有风的,正经洗澡就算了,稍微擦洗下便好。” 傅恒正觉着身上黏嗒嗒的难受,听着徐明薇说的也有道理,便点了点头应了。 一时厨房的送了热水来,徐明薇怕他在里头万一又晕着了,收拾了换洗衣裳一同跟了进去。傅恒看着她在净房里到处走动忙碌,眼神定定的,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徐明薇回看他一眼,淡声道,“你还只穿着中衣,要擦洗便快些,免得又着了凉。” 傅恒朝她暖暖一笑,倒摊开了手臂耍赖道,“还是你来替我擦洗了吧,这身前身后的,也有够不着的地方。” 徐明薇心里恼他无赖,却也怕他在外头待久了回头又拖重了,只好叠高了袖子过去替他擦背。 傅恒平时看着斯文俊秀,因着从小习武,身上倒不瘦,背上的肌肉十分紧实,两肩宽平,到腰上正好是一个倒三角的形状。便是前世见惯了欧美男星健硕身材的徐明薇,也不得不承认,傅恒这一身皮相还是长得不错的。 就在徐明薇暗自欣赏他身材的时候,傅恒正对自己的提议懊悔不已。算着日子,自那天夜里有过一回,两人也快有一个月没有亲近过了。这会儿她柔嫩的小手偶尔碰到自己背上,傅恒难以自已地想起这双手在无数个夜里,是怎样无助地攀附在自己背上,小小的,软软的,却有着尖利的指甲,在她最难熬的时刻,又是怎样深深地嵌入自己的皮肉……一想到这些,心底便燥热得难以平复。 徐明薇这时已经替他擦好了背,便把帕子交还到他手里,说道,“剩下的你自己来吧,总不是什么擦不到的地方。” 话 里还带了点讥讽,傅恒从迷思中清醒,见她转身要走,下意识就将她搂进怀里紧紧抱住,“别走。” 两人身体紧紧相贴着,徐明薇立刻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脸立时红了,心里又飞快转过那个念头,便停住了挣扎,十分柔顺地往傅恒身上靠去,竟有了随他处置的意思。 傅恒心里微痛,嘴唇贴着她的耳后轻轻吻了吻,又深深闻了一下她的发香,才十分不舍得放开了她。 见她回转过身来,眼里却满满写着困惑,仿佛在说,都已经馋成这样了,怎地还将到嘴的肥肉给吐出来了?傅恒嘴角心里都满是苦涩,声音却是温柔得宛如同情人诉说着最温柔的情话一般,“你要的儿子,我会给你,却不是这个时候。薇薇,你是必须要跟着我去任上的。” 徐明薇瞳孔一阵放大,片刻后才说了一句,“原来你猜到了。” 傅恒苦笑一声,“有心的人,唇是热的。” 而你是冷的。 傅恒将这一句吞进肚子里,一时又有了那天噬心吞肺的痛楚,想想自己也是可悲可叹,竟要靠着生子这一节才能再近她一二分。他们明明之前是那样好,又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冷眼相对的地步的? 徐明薇见他脸上怔怔的,身上还光着,手里却不动,无奈叹了一口气,又把帕子拿了回来,三下五下帮他擦干净身上。 “再怎样,也别拿自己的身子玩笑。”她嘴里淡淡说道。 傅恒闻言低头,只见她乌沉沉发髻下露出的一截细白颈子,那么柔美纤弱,只怕连自己一只手的力气都抵不过,不堪一击……却有着最顽石的倔强,最冷硬的心肠……傅恒阖眼再不看她,一时听她叫自己伸手穿衣,睁眼才知, 已是好了。 老赖家的见两人一前一后从净房里头出来,面上也都算好看,心里一松,上前迎了说道,“爷,奶奶,屋里的褥子被子都已经换上了新的,太太那屋刚刚来传过话,说是太太一会儿也要过来看看爷。您看看一会儿要穿哪一身?” 最后一句却是对着徐明薇说的。 “便捡那件新做的松青色的吧,看着人也能精神些。”徐明薇稍做细想,说道。 老赖家的连忙去开了箱子,才了挑了衣服换上不久,王氏果然带着薛婆子往他们院子来,进门两眼便直直地落在了傅恒身上。 “我的儿,怎地这就起了?太医说了,你这是忧思过重,又赶上这场风寒伤了底子,这回可要仔细养着,防着日后落下病根来。”王氏拖着傅恒的手,细细嘱咐道。 一面却老实不客气地朝着徐明薇责怪道,“前头是怎么和你交代的?好好的爷们,全须全尾地送进了门,倒栽葱地出了来,竟把人冻成了这样!先前看着你做事情也是个妥当的,我也就放了心,把恒哥儿都嘱托给了你。你倒好,好好的被褥收拾齐整了的,竟是什么样儿带出门的,转眼就什么样儿带了回来,你是成心的还是怎地?” 徐明薇低头任王氏戳着指头骂着,这样的阵仗,她也不是头一回见了。只当王氏是只嗡嗡作响的苍蝇,等她骂够了,再回一句“媳妇知错了”便好。不痛不痒的几句话而已,她还真没往心里头去。越是讲规矩的人家,越不敢明着磋磨媳妇,大不了也就是立一立规矩,罚抄些佛经罢了。 王氏心里也清楚的很,因而也只在嘴巴上占些便宜出口气,真叫她往徐明薇身上搁一指头试试?到时候不 只傅宏博饶不了她,便是徐家也不是吃素的,贺兰氏定要追上门来讨公道。 傅恒见徐明薇一声不吭地低着头任凭王氏教训,心里很不舒服,她对着自己的那点硬气呢?一时又不忍,开口说道,“娘,您替儿子准备的被子是我叫她收起来的,上回乡试进场的时候,带的那些个被子褥子的,就都叫搜身的给刮了去,并不准带了进去。这回便想着好歹是您院子里做的新的,白便宜了别人也是可惜,舍不得才自己留下了。” 王氏听了还疑他是故意为徐明薇说好话,才编的借口,不满道,“不过是几床被子,能值几个钱?头回不能带进场,谁说这回也进不得?该带的东西就该带足了,自家的爷们都看顾不好,也赖不得娘要说你媳妇儿。” 傅恒笑道,“娘说的是。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毕竟经的事情少,一时想得不周到的也是有的。往后必定多听您和爹爹的,再不自作主张。” 一边又朝老赖家的使眼色,让人带着徐明薇出去领茶水,免得站在王氏跟前又被迁了怒。 王氏这会儿心气平了些,又问起他的起居,“今天身上感觉怎么样了,可还有热?头晕不晕?药吃过了没有?” 傅恒一一答了,脸上堆了笑,又说道,“儿子这回估摸着十有八九是要留卷的,回头我写了让爹给我岳家送去,便知道分晓。” 王氏听了心喜,倒想起自己前头刚刚拎着人家闺女教训了一通,这会儿有用得着她家的,再见着徐明薇捧茶进来,面上便有些尴尬。她心里转得也快,接茶的时候便笑着拉了徐明薇的手,说道,“娘刚刚心里着急,说话便不经想了一些,好孩子,你可别往心里去。” 第228章 忙分家喜中探花(中) 徐明薇面无表情地抬头,对着王氏挤出一个浅淡的笑脸,略一福身,轻声道,“娘教训得是,儿媳本就是错了。” 王氏教她这枚软钉子堵得,一口气下不去也提不上来。就徐明薇脸上那表情神态,分明是还心有不满的样子,哪里像她口上说的那般,“本就是错了”? 但想着大体上没有什么能追究的,也只好忍下脾气,好言好语地和徐明薇说道,“你这孩子也是实心眼,昨天说你怎地也不为自己辩白两句,倒惹得娘又错怪你一回。知道的还当我忧心,不知道的,恐怕得当娘是个厉害不疼媳妇的。” 王氏说完自己倒掩嘴笑了。徐明薇看她一眼,轻声道,“娘素来就是个最晓得体谅咱们小辈的,这点错不了。” 王氏听着她像话里有话的样子,但看她脸色神情,又捉不出错处来,一时心里膈应着,再嘱咐过徐明薇要好好照顾了傅恒,便领着薛婆子走了。 等人走远了,傅恒看看徐明薇,又看看王氏喝过的那杯茶叶,竟捧着被子闷声发笑。徐明薇不理他,又捡起之前的绣活来做。婉柔听见声儿往里头偷看一眼,同婉容纳闷道,“姑爷这是在笑什么呢?都快一炷香时候了,还不停,别笑出个毛病来。” 婉容翻她一眼,淡声道,“奶奶就在里头都不管,你瞎操心什么?也从来没见有人笑死过去的。” 徐明薇听见了心里倒笑,暗自摇头,可见傅恒也是个没良心的,眼瞧着他娘被她气走了,还笑得这般开心。 威宝听见婉容她们的说话声,回头看一眼,又嚼着麦草杆子望天去了。 傅恒这病来得凶猛,在家便养了些时候才好。病虽是无碍了,王 氏也放不得心,三不五时地调了燕窝过来,直把二房和三房的看得眼红极了。 倒不是说真馋那一口燕窝吃,只是想着当家掌权的好处罢了。王氏嘴上说着是自己的嫁妆钱,但谁晓得是不是用的公中的? 想想这祖上老太爷打下的基业,如今到底有个多少二房三房自己都说不清楚,毕竟打小就是没过眼过的东西。但看着大房这样的用度开销,想必家里底子应是不浅的。若是大家也都有,便也罢了。偏偏一房强两房弱,吃穿用度上样样都比人吃紧一些,这么样一大笔财富,又本就是自己有份的东西,却看不见也摸不着,换谁谁心里肯? 年前焦氏就找梅氏明里暗里地说过一回分家的意思,就算真分不成,至少也得把铺子田产分些在自己房下才好。 “转眼孩子就大了,婚姻嫁娶的,谁家没有个想多体贴些的?但叫手上没钱给膈着,公中的份例只割给这么些,连套像样的家具都打不齐整,要是家里真没钱也就算了……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焦氏这话说着其实也亏心。傅家儿女婚嫁,公中给的份例比照着京城人家中上也算是有了,但焦氏偏要向着上等人家去攀比,自然就有些不够瞧了。 如此几次,梅氏也被说得有些意动,加上家里换了徐明薇管家之后,账面算得十分仔细,她安排的几个管事也渐渐捞不出什么好来,手头也正吃紧。要是真能分些田产铺子在手上,将来底下两个孩子说婚事,底气便足了些。 但这想法在第十一次同傅家三老爷说的时候,回回都是沉默不语的傅宏志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烟枪,一音定锤。 “分不分家,你只想想 往后出门,旁人会怎么引见你,是元帅府上的三太太好听,还是傅家太太的名头好听?你自己想清楚了,要不要分家,我都随你。” 梅氏顿时觉着一头冷水迎头浇下,一阵透心凉。想了半天,才嗫喏道,“那这家就分不成了?” 傅宏志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没有说话。 梅氏心里念过一回,到底慢慢淡了。再碰着焦氏来说,也是自顾自绣花看茶,并不再接话。焦氏碰过几次软钉子,也渐渐瞧出三房和自己不是一路的。心里倒恨,只怕还是个不肯出力种了桃树,只肯等着收果子的,便再不到三房来。 傅家二老爷傅宏毅虽说也舍不得这顶上的名声,还有眼看着傅恒也是有个好出路的,但到底是个耳根子软的,教焦氏闹过几回,说什么功名自家也能挣,祖上留下的东西,再不争往后也就没得争了,便也真的动了分家的念头。 两口子合计了些日子,趁着清明前把这桩事在傅宏博跟前提了。 傅家上下自然一片震荡。傅宏博当着三房人的面,痛心疾首地将二弟傅宏毅斥责了一通,把老太爷留下的“一瓦在,不分家”的遗训都摆出来了,奈何傅宏毅和焦氏面无表情地跪在祠堂门口,手里各自捧了个破口的饭碗,却是嫌大房掌家不公的意思,执意要将祖产分个清楚。 傅宏博被气得一个倒仰,从徐明薇那头要过来这两年的账目,一笔一笔地翻看,哪有不公的?全是照着往年的份例发放,一个子儿不曾少,也一个子儿不曾多。 傅宏毅只梗着脖子看向别处,焦氏倒赤红了眼恶狠狠地盯着傅宏博和王氏瞧,先头与他们说了那么多,却是一句也没听进 去哩!只当大房的是附在他们脊背上吸血敲髓的仇人,一心一意觉着自己被亏待了。 “罢罢罢!既然你们要分家,那就分!”傅宏博教自己弟弟和弟媳的态度弄得心灰意冷,也怕再这样闹下去,傅家在京城里成个笑话,无奈之下只好松口同意分家,一面又愧对先人,因而朝着祠堂重重跪拜道,“爹,儿子不孝,没能守住咱家的这片瓦。” 焦氏听他肯松口,面上便是一阵欢喜,再看傅宏博那痛心疾首的模样,心里倒冷哼,假慈假悲,端的会做伪! 徐明薇在一旁瞧得真切,心想,二房忍耐了这么些日子,果真到了忍不下去的时候。傅恒这时轻轻碰一下她的手,摇了摇头。徐明薇便知,上次同他提过的,他已经和他爹说过。既然大房有了防备,只怕这次焦氏却是要失望了,分家也分不走多少东西。 三房的傅宏志和梅氏原先都只冷眼看着,这会儿听说大房的同意分家,梅氏眼里便有些悔意,但叫傅宏志轻轻飘了一眼,才收住了脸色。虽说家产他们是没得分,但这会儿二房要分了东西去,分得越多,留下的公中便越少,因此一听傅宏博叫王氏拿田产铺子的契纸来,再也没办法高高挂起,也一脸关切地凑了来。 焦氏看着梅氏那脸色便十分得意,不肯跟着她一块儿提分家,这会儿三房的也只有看着眼馋的份了,面上自然就带出了几分骄纵颜色,看在其他人眼里,更觉着二房的掉钱眼里没得救了,为着几块田地和铺子,连祖训都不守,是个不孝不仁不义的人家哩。 傅宏志眼睛只落在兄长拿出的契纸上头,看见那深色盒子里头厚厚的一沓契纸, 只觉得呼吸都紧了几分。原来家里还有这么些底子,却叫他们过了苦日子,要不是听了媳妇的话闹一场,连着这些东西都是瞧不见哩,一时心里越发觉着这家分得值当。 焦氏也是如此作想,看见盒子里的东西脖子都伸长了些,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哥打算怎么分?” 傅宏博嘲笑地看她一眼,反问道,“分家是你们提的,你们说要怎么分吧?” 焦氏眼珠子一转,笑道,“原本是老爷子留下的东西,家中三个兄弟,便该平分成三份。大哥在朝中做官,自有来钱的路数,比不得咱们这些升斗小民,往后吃穿住行哪样都离不得银钱。咱们毕竟没有吃那么些年的田地铺子产出,手上紧张些也是自然的。再者这次分了家,我们二房要是不搬了出去倒还好,这要是搬家出去,又是一处要使银钱的地方。少不得要大哥和三弟体贴一番,厚着分了才好。大哥,您说是不是?” 这一番话说得既诛心又无赖,摆明了是说大房管家贪了许多公中银钱,又说大房是有官身在的,就该少分些家常,却是样样都往自己身上打算。仿佛这么些年他们二房都没吃用过田地和铺子产出的,每年的份例也是全没领用过似的。 傅宏博被气得一噎,倒是王氏在边上听不下去了,冷声笑道,“二弟妹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年年家用可曾少了你们的?铺子上红利可短过你的?这要分家,就要有分家的道理,没得还顶着脸面死命往自家拨动,又盘算着住在哥哥家里不走的!” 王氏这一句正断了焦氏的打算。傅家如今住的地方,可是傅宏博当了大元帅之后圣上拨下的宅邸,并不是公中的。 第229章 忙分家喜中探花(下) 傅宏博一开始还真没起意要将二房赶出去住,想着分割干净了田地铺子以及账面上的银子,再把院墙重新砌一砌,把两头隔开就行。前头听见焦氏说话,傅宏博心里冷笑一声,便也打消了留二房的念头。这会儿王氏对焦氏说得老实不客气,他也当作没听见没看见。往日要是王氏在他面前这样说他弟弟,傅宏博早开口责骂了。 三房老爷傅宏志见再说下去,却是要伤兄弟感情了,连忙拿手肘捅捅梅氏,暗示她上前说和。自家丈夫都使了眼色,梅氏本想站干岸看热闹也不行了,堆了笑脸过去拉了王氏和焦氏的手,柔声劝道,“都是一家人,这舌头和牙齿都有打架的时候呢,有些话说过了就算说过了,彼此都不往心里去,见面了还是亲亲热热的才好。” 傅宏志也朝大哥和弟弟说道,“这么多小辈看着,咱们做大人的也该有些样子。要怎么分家,索性开了祠堂,在祖宗跟前分个清楚明白,立下字据,也免得日后再有争议。” 徐明薇平时甚少见到傅家二房和三房的老爷,两人给她留下的印象也都是沉默内敛的较多。有过这次分家的争执,才晓得原来两房老爷并不是一样人哩。 正想着,傅恒轻轻拉了她的手,见她疑惑看来,低声说道,“后头的事情就没咱们的事儿了,关起门来只怕还要吵嘴撕扯,还是避得远些才好。” 徐明薇抬头一看,二房和三房的儿子媳妇们果真都一一退了,想必也是出于同样的顾虑,便低头不做声地跟着傅恒从祠堂出了来。 这一天据说二房的从早闹到晚,具体分了多少东西走,徐明薇并不清楚,只晓得账面上的活银被隔走了六 千五百三十二两,按照购买力来算,已经相当于四百万人民币,并不是一笔小数目了,这还不算分走的良田和商铺。 傅恒倒是对分家并没有太大感觉,听婉容和徐明薇说账面上的变动,眉头都没皱一下。 徐明薇难得起了几分玩笑的心思,说道,“你真不去打听二房叔叔婶婶割了多少肉?果然是财主人家,九牛一毛并不心疼。” 傅恒听她提起这茬,倒想起一桩事,从袖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张银票递给了她。 徐明薇接过来一看,竟是整整三千两银子,还存的她家的钱庄,好奇道,“哪儿来的?你存的私房钱?” 傅恒朝她笑笑,说道,“如今算是你的私房钱了。生意分的红利,往后半年与你结一次。” 徐明薇听说是这个由头,便放了心,转身就让婉柔给收了起来。 傅恒好笑地摇头,“你这守财奴的性子,却不知是像了岳父还是岳母。” 徐明薇头也不回地答道,“我谁也不像。钱若不是个好东西,二房的也就不会闹着要分家了。” 傅恒脸色淡了些,说道,“家里人多了,生一两个外心的也是有的。但攀扯着挪用公中,实在太寒人心。” 婉容她们听见两人开始说起这个,不声不响地就退了出去,免得自己在场,两个主子不好说了长辈的闲话。 徐明薇见人都走散了,说道,“不怪二房的叔叔婶婶这般想,就上回你同我说家里的情形,我也是这般以为的。不然还瞒了叔叔婶婶们那笔钱做什么?” 傅恒摇头说道,“那个是老太爷的意思。那笔钱轻易动不得,只有傅家掌家的人才晓得,也不准自己私自挪用了,就是防着以后万一子孙不争气 ,或是惹了倾家之祸,能留个后路。二房叔叔婶婶这回要分家出去,那笔钱自然就算不到他们头上去了。这才是老太爷说的一瓦在,不分家的真正意思。” 徐明薇点点头,她这两年管账看下来,大房开支用度的确是要比二房和三房的要高,一方面是水至清则无鱼,总有个胳膊肘往里拐的时候;另一方面确实是大房另有收入,傅宏博毕竟是个官身,每年靠着冰敬炭敬那点灰色收入就已经抵得过三四间上好铺子一年的纯利润,更不用提其他的孝敬。当然,这笔钱大房是没有算到公中去的,才教二房三房的看着更像是挪用了他们的银钱一般。 “得了你的提醒,爹也是一直都晓得两房有分家的意思。与其成天担心着这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要爆出来,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干脆,往后便日子清净了。”傅恒双臂叠在脑后,仰面躺在床上叹道。 徐明薇对着镜子梳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分了家,也不见得就一定清净了。 几天后,随着二房的搬出,鸡飞狗跳的分家总算告一段落。傅家人的离愁还未起,傅恒留卷的好消息便送了来,并定于四月底参加殿试。 这样的结果虽然早在众人预料当中,但听到消息落实,那份欢喜才更有真实的份量。同样留卷的还有秦简瑞和杨天元,后者考了这么些年,总算是跻身到了榜文的最后一位。倒是裴方同,这次仍旧没能上榜,来傅家同傅恒贺喜的时候便有些神色郁郁的。 傅恒宽慰他道,“少年举子老白头。前人也有六十才中举的,你至少身上已经有了举人身份,到进士也不过是学问精进的时日问题,何苦早早灰了心? ” 裴方同摇头道,“试过两回,我自己也晓得并不是考进士的料子,不过尝试几回,好安了老父的心。如今耀哥儿还要在京里寻师读书,我也得找个营生做着,好过靠着田产铺子过日子。” 傅恒听他有这般志向,倒对他改观了些,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思,但有用得着帮忙的,只来问了便是。” 裴方同和他说过心底话,从此放下一桩心事,倒真细心钻营起生意来。日子长久着,靠着贩卖南洋香料,渐渐也做下不少身家来,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到了殿试的这一日,傅家上下出动将傅恒送出了门,白日里说话做事三句都绕不开这话头,连着下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仿佛那榜上早有了他们家少爷名头一般。 王氏更是坐不住,一天问了无数遍傅恒是否家来了。薛婆子等人晓得她心焦,一面派人在门上紧紧盯着,一面同王氏说了笑话拉着家常,解了忧思。 到了晚间,傅恒总算回了来,虽然累得不行,好在还记着要先去亲娘院子里,免得回头又连累了自家媳妇吃挂落。 王氏见了他,其实也就那么几句话,不外乎考得怎么样啊,感觉如何啊,考官是哪里人啊等等。傅恒心里厌烦得很,但还耐着性子哄得亲娘高兴了,才拖着身子出了来。 等他回到院子,徐明薇正让人备了热水,听见他的脚步声,回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净房里有水,衣服也给你放好了。” 虽然她脸上神色还有些冷淡,傅恒却觉着满身的疲惫瞬间就消失了。等他沐浴更衣出来,便听见徐明薇和孩子玩乐的笑声。打帘一看,一屋子的丫头婆子在毯子四周守着,徐明薇正扶着 娇娇学步。小人儿觉着新鲜,每走一步,便抬头朝亲娘笑一声。白白嫩嫩面团一样的脸蛋,别提有多可人疼了。 傅恒看着心中一暖,竟舍不得过去破坏了这美好的画面。等徐明薇转头过来看见他,依在门上,正满眼柔情地看着自己和娇娇,却不知在那儿看了多久,心头忽地便是一阵乱跳。 夜里娇娇闹着不肯跟了兰娘子去睡,徐明薇没得法子,只好将孩子先哄睡着了。傅恒见她要抱了孩子走,拦道,“天也晚了,便不送了吧?再说万一娇娇夜里醒来,见着爹娘不在身边,哭闹了还是小事,教孩子心里落下结子却不好。” 说着便把娇娇抱到了床中间,两人正好一左一右地睡在孩子边上。傅恒支着下巴看孩子,娇娇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小嘴巴一呶一呶的,便使了坏心拿手指去逗。徐明薇连忙拍开他的手,嗔了一眼,“把她给吵醒了,一会儿都没得睡。” 傅恒只好作罢,笑道,“娇娇这嘴生得可真像你,眉眼和鼻子倒像我。” 徐明薇不理他这一茬,兀自翻身睡了。 傅恒在她身后幽幽叹了一声,说道,“这回皇榜下来,咱们就谋个同大哥近些的地方,日后娇娇也多个人疼。” 徐明薇听他语气十分有把握的样子,心里转过许多话,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了。 过了四五日,那殿试又筛出十个皇上亲试的,傅恒便在此列。金殿上一番问答下来,再填金榜,傅恒果然高中探花。天顺帝在殿上便笑和臣言,状元郎生了一副探花相,着实难选。但话虽然是这样说,到最后还是亲笔题了秦简瑞为状元,山西士子南建福为榜眼。 第230章 暗反省明薇随任(上) 金榜一放,傅家可以算得上是双喜临门,门槛都险些叫上门来贺的客人给踩平了。碍着傅宁慧到底是已经从族谱上除了名的,秦家那边傅宏博也只当是一般门生相待,使人送了些贺礼,便不再提。 整个四月傅家都沉浸在傅恒高中探花的喜悦中,各府各处邀约更是不停。徐明薇整日跟着王氏同各家太太们应酬,笑得脸都快不是自己的了。这日总算是偷了些空,徐明薇便使了老赖家的上徐家去送个口信。前头虽然是通过消息,知道徐明樟身子并无大碍了,但这回春闱又没考上,徐明薇担心娘家只报喜不报忧,才想着最好能见亲娘贺兰氏一面。 倒也巧,贺兰氏这日也闲,便接着上傅家恭贺的名头过了府来。王氏晓得徐家几房的这回都没考中,心里自然是十分得意的,当着贺兰氏的面又夸赞过几回自家儿子。贺兰氏好涵养地陪着笑脸,好不容易等王氏炫耀够了,才转到徐明薇院子里来。 母女俩一见面,徐明薇便狭促地笑了笑,“可算是来了,我还当您和我婆婆要说到天黑去。” 贺兰氏拿扇柄轻敲她脑袋,说道,“还笑。要不是为着你,娘也不必再上杆子地来听一回,耳朵都要长茧了。” 徐明薇连忙赔了不是,笑嘻嘻地抱着贺兰氏的胳膊进了屋。婉容送过一回茶,教老赖家的撇了一眼,便都退了出去,只留贺兰氏和徐明薇母女两个在屋里说话。 “娘,二哥这几日在家可好些了?上回送来的口信虽说是看了,心里到底不放心,总要听您亲口说一声才好。” 贺兰氏轻笑道,“你二哥身子壮得能打虎,还有什么熬不过的。这回在贡院里生了病, 却是被人过了病气的缘故。他自己也晓得这回考不好不是学问做得不扎实的缘故,难过个一天便好了。” 徐明薇这才放了心,抿嘴笑道,“二哥那样着急娶嫂嫂过门的,这回又不成,只怕心里不晓得有多悔哩。” 贺兰氏听了也笑,说道,“这个你倒不用愁,王主簿家的早送过话来,让挑着个好日子,今年便把婚事给办了。” 徐明薇点点头,想起自己注定要跟了傅恒去任上的,到时候各在一边,也是没法子亲眼见二哥娶妻的热闹了,便有些落寞。 贺兰氏这回来,本就是存了心要说一说她的,如此正好顺了话头,说道,“前些日子两家都忙,我也就不好上门来寻你说话。娘原本以为你也是个拎得轻的,心里有气,和恒哥儿闹过一阵也就算了。不成想你这口心气捱得这么久,竟还起了留京的心思,你当在婆母跟前立规矩是好受的不是?眼下你婆母眼里还有个二儿媳,等日子她归家去了,你婆母眼前还剩了谁?恒哥儿又不在眼前护着你,便是天天在婆母跟前站到腿麻了也没个说理的地方!” 徐明薇教自己母亲教训得一声不吭,心里一合计,也不难猜出这层意思是谁往徐家透露出去的,便暗自存了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贺兰氏是亲手养大她的,哪里不晓得她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面上便带了几分痛心,摸了她的头发轻声说道,“谁个要你真去喜欢他了?面上做的轻松,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不是?” 徐明薇脸上便是一白,扭过脸去,“可恼的奴才,又同您编排了什么?” 贺兰氏嗤笑一声,双手捧了她的脸摆正了,才柔声说道,“还用别人 编排什么,你若是心里不喜欢,又何必同他斗这冤枉气?你这点心思要瞒住别人容易,却瞒不过娘。我同你爹爹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也喜欢过,也恨过,日子久了,却连为什么喜欢,为什么恨都说不清了。如今不也是好好的?” 贺兰氏看徐明薇的脸色,似有意动的模样,晓得她有些听进去了,才又说道,“娘早就同你说过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妾这种东西是断少不了的,做主母的便要要这样的觉悟。男人的心不比咱们的,管它东边院子笑西边院子哭的,来来回回过多少人,只要他心里头有你的独一份,便够了。你也别觉着咱们做女人的亏,咱们这颗心,也不是他们想要便能有的。你爹爹到现在都还觉着娘心里只他一个,离了他便活不了哩。” 贺兰氏说到这个,自己也觉着好笑,顿了顿才说道,“前头薛氏的事情恒哥儿是做得不对,怎么也该先同你打了招呼再把人给接进来。好在后头出了那样的事情,他还算脑子拎得清,不用你动手便把事情处置干净了。既然男人都已经自己晓得轻重,一心一意和你过了日子,你还有什么好跟人使气的?眼下人家还肯哄着你捧着你,等过了这节,你再看看?男人冷了心肠,你便是主母往后日子也不好过。别说这会儿膝下还空,就是生了儿子,请先生教养,送去读书,交友识人,哪个不要他过了手?你把人得罪狠了,这会儿心里是舒坦,往后有得是自己折腾的时候。” “这世道毕竟是男人说了算,你便是心气再高,为着以后也得忍了。”贺兰氏语气平淡地说道,话里话外却全是不容置喙,一音定锤。 徐 明薇叹了口气,说道,“娘,女儿已经在改了,从今往后再不任性妄为,您就放心吧。” 贺兰氏点头道,“你能把日子过明白便是最好。情情**的,多个三五年便也散了。为着这些虚的,把少年夫妻的那点情分给磨光了,日后相对凑成一对怨偶,才叫日子难过。你自小心思就重,话都埋在心里头轻易不同人说。这样也好也不好,真正的喜悲都不露与人前,恒哥儿也不是你肚里的虫子,怎地知道你欢喜这个,厌烦那个?夫妻两个过日子就得有商有量着,有些紧要的话就该敞亮了说。须知久忍成伤,你这头气得半死,他浑然不觉,这样又有什么意思?但看那些和睦的人家,当家的必是圈子里教人喜欢的,却是为何?因着本就是会做人擅交际的,晓得对着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埋在心里头。” 徐明薇心里一惊,自己的确是有着这个毛病,只是上辈子自小养成的自卑敏感,就算是这一世荣宠不断生活无忧,她骨子里头还是脱不了,从不肯把心剖开教人看得一清二楚。 同傅宁慧她们在宫里伴读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这样?她自己也很清楚傅宁慧忽地就开始疏远了她,她虽然心里有些纳闷在意,也从未真正想过要当面问了傅宁慧原因,两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淡了来往。大抵在她心中,这段友谊并不值得自己去深究,去挽救罢了。虽说后头两人的交恶傅宁慧性格里的偏执更占了主因,她自己又何尝是一点干系都没有? 前后两辈子,她过着的就是这样消极被动的人生,美其名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奉行合得来便合,不合则散。明明原先 同人交情看着不错,言语里有一句相差了,从不说透,只自己心里暗暗记了笔账,一而再,再而三,便再没了下回。 徐明薇不禁反思,若是自己一开始就同傅恒说了不准纳妾,又会是怎么一番光景。但只一细想,却是比如今更糟的地步——不是她厌弃傅恒,而是傅恒厌弃了她。两人之间总归还是要闹一场,纳一场,为着树立他男主人的权威,他后院里只怕比如今还要热闹,什么薛氏刘氏萧氏,爱哪个便是哪个。 贺兰氏见她面色沉沉,又怕她贪急,反而矫枉过正,连忙对她说道,“娘也就是一时想到了提醒一下你,你也不必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去。常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往后遇事多想想自己,再想想别人,别先急着发了脾气便好。还是那句话,两口子过日子,一定要有商有量的,别自己一个人都闷在心里,你可要好好记住了。再过不了多少日子,恒哥儿的动向便要定下来。娘也没多少日子能想见你便来瞧上一眼,你便是再不喜欢老赖家的,看在娘的情面上也别远了她。需知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像她这样有些年纪又能随你走得动的,放在你身边娘才好放心。” 徐明薇虽然恼恨老赖家的背地里通风报信,但听着贺兰氏这般说,也只好承诺道,“娘您放心,赖家婶子女儿也是信得过的,只是不晓得她家里丢不丢的下?” “她家里也就一个男人两个儿子,到时候都跟了你们去。婉容她爹,还有那个哑巴胡伯你也都带着去,这三教九流的有三教九流的用处,忠心的也有忠心的好处。到了任上人生地不熟的,倒不是官家可恶,怕就怕地痞乡绅拿大欺生。” 第231章 暗反省明薇随任(中) 徐明薇到底年轻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大睁着眼惊奇道,“不能吧?!不是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吗,怎地还有同官家叫板闹事的?” 贺兰氏轻轻一笑,耐心说道,“你当这当官的头上这顶乌纱这么好戴?别的不说,做县令的要管辖地的财政,那赋税徭役谁占得最多?富户也不是傻的,名下的田产只要动动心思挂到举人家去,便能免去了大半。要是没些本事,那些个富户乡绅也不把你们看在眼里,到时候敲大户敲不成,只能变着法子从百姓头上抽花钱,只怕这一步你和恒哥儿都使不出手罢?可要是这一年额定的数目凑不上,当年政绩评不上不说,重的还要拿罪论处。所以这当官的看着八面威风,也是要些本事,乌纱帽才能戴得稳当。” 徐明薇只觉着又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被打开了,不由叹道,“真是想不到当官的还有这些难处。” “这些也只是娘多想,不定真教你们碰上这些糟心事儿。至于任地,听你爷爷的意思,皇上对恒哥儿是赞赏有加,日后想必也是有重用的时候,但想着年轻人如宝剑新铸,不经一番磨砺恐怕难成大器,因此这一回去的多半不是什么富裕处,你还得趁早做了准备才是。吃的穿的用的,都细细收拾了,别嫌着辎重难行,贪图省力到任了再买,只怕地方苦小,连中等的采买不到,才晓得追悔莫及。”贺兰氏说道。 徐明薇一一记在心里,点头道,“明日就让婉容她们收拾起。” 贺兰氏放心了些,临走时倒又想起一桩,问道,“这回走了,岂不是你婆母又要自己管家了?” 徐明薇捂嘴笑道,“是哩。手上的账是早交还了,婆 婆才管了两天,便喊头疼。傅恒便提了一句让三婶婶帮着管家,婆婆头立刻不疼了。” 贺兰氏也是捂嘴直笑,说道,“你婆婆那人就是死心眼儿,手里有的不肯教人看见一分一毫,宁愿自己累死了也不叫人占了便宜去。却是自己找罪受,怨不得旁人。” 徐明薇笑道,“可不是?!前头二房的闹着要分家,碍着公公点了头,婆婆才肯放了手,心里还不晓得疼成什么样哩。” 贺兰氏笑着打了她的手,嗔道,“这些话儿当着娘说说也便算了,回头恒哥儿跟前,你可要仔细些,别露了口风。” 徐明薇撇嘴道,“我又不是傻子。” 贺兰氏咦了一声,说道,“我瞧着却像。” 母女两个一时笑闹成一团,好不容易歇住了,贺兰氏却是非走不可了。到娇娇屋里看过一回外孙女,还兀自睡着,心里再不舍,也得起身去了。 徐明薇送她送到二门上,被贺兰氏赶着回了,一道走一道默默流眼泪,到了自家院门跟前倒擦干净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冬子到傍晚时候回来报过一回信,说是傅恒在街上又遇着同年,被相拉着往酒楼去了,因而晚饭就在外头用,叫家里不必等了。 这样的事儿这些日子也是常有,徐明薇也是习惯了,自己抱了娇娇喂过一顿米糊,随意扒拉过几口便也饱了。 到晚间傅恒喝得满身酒气回来,脸虽红,看眼神却是清醒的。老赖家的早就嘱咐了厨房留热水,一番解酒洗漱后,傅恒再回到屋里来,见徐明薇合了手上书本,明显有话要说的样子,心里不由地有些怕,怕她张口又是戳人心尖子的话语,翻身便想上床装睡。 徐明薇拉住他的 袖子,阻拦道,“你先别睡,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傅恒只好转过身来,叹气道,“这回又是什么?说罢,我听着便是。” 徐明薇只当没听出他语气里的疲惫,淡声说道,“我娘今天来过了,怕咱们心思浅有想不到的,特地提了一句东西要备得齐全些。你明天好好想想,有哪些东西是要带的,书也理了箱子,免得回头又怪丫头们乱动你书房的东西。” 傅恒听她说的是这个,而且语气里分明是预备着要跟他去任上了,心里一松,也是忍不住有些欢喜,点头道,“这个我记下了,等明后天得空了再说。屋里的就由着你喜欢,看着收拾便好。” 徐明薇应了一声,又说道,“后头的你看看要带了谁去?” 傅恒一听便跳了起来,冷了脸色说道,“还要带了谁去?前头说得好好的,从今往后就咱们两个,再也没别人了,你总是不信我罢,又拿了这话来问!你到底有没有心?” 徐明薇见他还同自己生起气来了,心里倒觉着好笑,后头的难道不是他睡过的女人,自己要是真一声都不问,只怕又要落得一句不贤惠。但想着今天下午贺兰氏交代的,才耐着性子说道,“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到底是伺候过一场的,一个也不带,却教人心寒罢了。再说到了任上,别个屋里都有妻有妾的,独咱家没有,到时候反而更添麻烦。” 傅恒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被人背后几句嚼舌根还是小事,就怕有好事的送了人进门,到时候留也不是退也不是,徒增烦恼。这才点头说道,“那便按你的意思,挑了老实的去。” 徐明薇得了这句准话,便不再提。第二天一大早,便让婉容 去传了樱桃来。 她们院里从来都不兴晨昏定省这回事儿,因此婉容去叫人的时候,姚岚还以为樱桃是犯了什么错被大院的给捉住了把柄,心里只惴惴的,生怕自己无端遭了牵连。 等到樱桃满脸喜气地从大院回来,姚岚和璃虹往前头一打听,才晓得是主母定了要带樱桃一道随行去了任上,只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没那个胆子追到徐明薇跟前去闹。便拐着弯地到樱桃屋里套近乎,又说姐妹情深,又说人多彼此才好有个照应,话里话外都是指望着樱桃能在徐明薇跟前替自己开了口的意思。 樱桃听得肚里笑得跌跤,面上还要做了为难模样,对来求的姚岚说道,“这事儿却是不好办,奶奶那脾气你也是晓得的,决定了的事哪有咱们多嘴的余地。” 璃虹来了她也是这般说,只把两人胃口吊得足足的,奉承的话说了不知有多少,才哄得樱桃勉强开了口,应道,“也是咱们姐妹一场,这事儿若是换做别人,我也就不多事了,明儿看着奶奶有召,再寻机替你提上一提。” 姚岚和璃虹得了樱桃这句话,心里稍安了些。眼看着大院里已经开了库房,奴仆往来忙得不停,两人心焦盼着,隔个一回便往樱桃屋里探一次口风。如此等了三四日,总算从她那儿得了好消息。 两人也不是那等不会来事的。樱桃这头前脚刚成了事儿,姚岚和璃虹的谢礼后脚便送过屋来。一个给了一套银打的头面,一个直接送了十两白银。 等人走了,小川捂嘴偷笑,轻声说道,“果真同奶奶说的一般,好处这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小川是在徐家是便拨到樱桃身边伺候的,寻常有事儿樱桃也不 瞒她,因此这回徐明薇教给樱桃敲“谢礼”的伎俩,她也是知道的,眼下看着隔壁两个姨奶奶送来的银子和头面,便忍不住狭促取笑了。 樱桃轻飘飘地撇她一眼,说道,“这是奶奶有心补贴咱们,你记在心里笑过一回便好,后头不可再提起,免得隔墙有耳,教人听了去。” 小川吐吐舌头,眨眼道,“奴记得哩。那这些东西奴是收到小箱子里去,还是往家里送?” 樱桃细细想了想,说道,“月前才送过一回银子,爹娘兄嫂自己也是有做活儿的人,送得多了,只怕养出兄嫂的贪心来。这些便留着,爷的任地这会儿也不清楚是哪处,山长水远的,有银子傍身才安心些。” 小川心里松口气,还真怕樱桃说要把这些银子也送回家去,因而高兴应道,“您能这么想就好,要奴说,早就该如此了。” 樱桃淡笑一声,没再辩驳。她是徐家的家生子,爹爹是二院门上看烛火的,娘是浣衣房的粗使婆子,哥哥小时候没能选上爷儿们的小厮,也只混了个杂役做活。从小她就模样生得好,一家子便指望着她能爬了哪个少爷的床,起了势才好拉拔家里一把。没成想谋算来谋算去,最后哪个少爷都没搭上,倒是作为徐家七姑娘的陪房先一步送到了傅家去。 虽然没能鸡犬升天,一家人也照样欢喜,不为别的,就为樱桃做了姨娘以后,一个月手上能有二两白银的份例。每次到月中的时候,不是她爹就是她哥,寻到后门来讨要银钱。 小川早就对这个看不过眼,只不过樱桃不让她说,也只能憋在心里头。这回等她们跟着奶奶姑爷出了京城,看这群吸血虫还能到哪里讨要银子去! 第232章 暗反省明薇随任(下) 樱桃看着镜子里的人影,二八年华,正是一个女人最鲜嫩的年纪,但镜子里的人儿眉眼间满是沉沉暮色,一点鲜活神采都无。她如何不知道所谓的家人也不过是拿她当作一棵摇钱树,自己在傅家过得如何,他们从来就不过问,只要每个月能有二两银子可拿就好。可要真是断了他们的银钱,樱桃怕自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老死在傅家后院里,再没一个人会偶尔想起,原来这世上还有个叫樱桃的来过一遭。 想必自己每个月往门上送东西的动静早就落在了徐明薇眼里,才有这回的补贴之意罢?樱桃心里明白,她们后头这三个到时候奶奶肯定是都要带上的,不然不止太太那边说不过去,便是下人之间也会笑话。但徐明薇放了话独独只带了她,那两个收到消息定要坐不住,在傅家又没根没底的,借她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上太太院子里去告状,因此唯一能走的路就是自己这里了。 “求人办事,总是要有代价的。我这儿她们不好来送礼,总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她们。” 一想到当时徐明薇同她说的这句话,樱桃忍不住嘴角勾了勾,一时收拾妥当了上床仰面躺了,开着的小轩窗外,一轮明月正半挂着。 不知道出了京城,月亮还是不是今晚看到的这个? 樱桃心里隐隐有些兴奋,在床上翻了半天,听着梆子敲过两声,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往后几日,傅恒房里的都忙着归拢行李。别的也都好打理,让徐明薇发愁的还是嫁妆该怎么处置。箱子柜子什么的拿个大锁封进库房便好,只是田地铺子麻烦,往后过年过节都不一定能回了京城,对账更是无从说起。 老赖家的见她眉头 皱了一个上午,多嘴问了一句,才晓得是为着这桩,倒乐得笑了,说道,“奶奶也真是心细,这些个都交给个妥当的看着不就成了?咱们这屋子也不能空,多少还得留几个人看着院子哩。” 徐明薇教她一提醒,心里直骂自己真是笨得可以,这不正好还有她娘贺兰氏之前给的三个管事婆子在嘛! 一时喊了人来见,将一小盒子地契拿出来与众人分说清楚了,有哪些铺子是做什么营生的,往年上来的红利又是多少;京郊哪几处庄子是她的,四季里又有多少产出……江婆子她们听得仔细,手头上不见动,心里早录下一本帐,笑着应下说道,“奶奶只管放心交与老奴,若有音信,便使了漕帮来送。” 这话的意思却是结了帐便送了银票来。 徐明薇点了点头,说道,“京里大小产业便尽数交予你们打理,回头再收拾一下院子,我们走了之后,三五天地也开一回锁,使人打扫下院子,有木头吹打坏了的,也尽早报了人来修。只一句话,往后家里就全托给你们了。银钱上小的自己取用了,大宗的就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回头知会一声便好。” 一番话说得三个婆子心里都震荡不已,仿佛眼前直接放了一堆明晃晃的银子,当下哪还有不敢用心的,都欢喜着点头应下来,自去不提。 碧桃和婉柔在一旁听得清楚,一个面上还云里雾里不晓得那三个婆子为什么那样高兴地去了,一个却是眉头紧皱,见屋里没了外人,才同徐明薇说道,“奶奶,留她们三个在京里无人督管着,贪了也没人知道哩。回头报一声铺子生意差了,收的银钱便少,咱们远在天边,又怎地知道她们说的实 话还是假话?” 徐明薇回头笑道,“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世上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情?我这铺子庄子每年能产出多少,心里都有数,就算是年成不好,也有你姑爷的庄子铺子对照着看,是不是说假话一眼便知。她们也不傻,能教太太送过来的,心里都是有成教的人,不至于贪墨过了头。有前头这些话垫着,她们只会更用心看着庄子铺子,多出来的,才是她们的哩。” 婉柔这才明白了她的用意,佩服道,“还是奶奶想得仔细周到。” 碧桃虽然没听懂,听见婉柔夸主子,脸上便是一副与有荣焉的自豪模样,说道,“奶奶本就比咱们聪明。” 一句话逗得连穆氏眼里都有了笑意,眼神往窗外一飘,兰娘子正牵着娇娇学走路,眼里喜色便是一沉,对徐明薇说道,“奶奶,有件事却是不得不提。昨天问过兰娘子,她言语间十分舍不得丈夫儿子,只怕到时候不愿意跟着咱们出京哩。” “回头再问问她的意思,能加些月钱留下最好,若是真的走不了,也该尽早物色个换上。”徐明薇说道。 她对兰娘子还是挺满意的,做的不好的只要说过一遍就能记住,下次绝不再犯,而且难得的是娇娇也喜欢她。突然换个新的奶娘,不仅仅是孩子一时适应不了的问题,连着他们也要跟着再磨合一遍。更别提到时候又要赶那么远的路,万一娇娇闹出什么毛病来就不好了。 穆氏也晓得这件事情的利害,点头应下,又说道,“这事儿也是先和奶奶吱个声,不成的话,还可以加倍给些月钱,让兰娘子陪着走了任上的这趟,等新的奶娘物色到了,再遣了人送她回京。” 徐明 薇倒是没有想到这个法子,笑道,“如此最好,省却了一桩心事哩。” 过后穆氏提了兰娘子来问,果真是割舍不了家中,不肯跟着傅恒一家子去了任上的。几番说合下来,兰娘子到底舍不得这笔横财,左右不过几个月的光景,主家又承诺了到时候使了可靠人送她回京,心里稍一合计,便点头应下了这桩差事。 老赖家的怕她路上不可靠,或是有个突发个病症什么的,还是回徐家报了个口信,不出两天,贺兰氏又送了个奶娘过来,可也巧,也是叫兰娘子。为着称呼方便,先来的便叫大兰娘子,后到的叫小兰娘子。 碧桃便笑,“要是再来一个兰娘子,却不知道该叫什么才好了。” 徐明薇让小兰娘子先跟着大兰娘子看些时候,别的也不必多做,先让娇娇熟悉适应了,以后再接手才容易些。好在大兰娘子心里拎清,明白后来的抢不了她的饭碗,倒也尽心尽力地待了,连着娇娇平时的一些习惯和要注意的事情都仔细说明。 徐明薇冷眼看着,过后和房师傅说起这事,倒是感叹,“她家那口子上门来闹的时候,我还当穆氏看走了眼,挑了个心思不简单的。如今看着,却是极好的,知道分寸,又肯仔细做事,就是留不长久,等到任上安定下来了,就要送人回京城来。” 房师傅笑道,“这便是常言说的,日久方见人心了。傅恒的委任可曾下来了?” 徐明薇摇头说道,“到这会儿也不晓得是哪里,连着东西都不好收拾了。” 房师傅算算日子,皱眉道,“也是奇怪,按理早该有了音信。” 两人白天才说过一回这事儿,晚间傅恒就带了消息回来,说是得了平陆县 的县令差事,离着徐明柏的任地华瀛县也就相隔五百多里山路。 “平陆县也是个矿产地,虽说不比大哥那处富足,也算是个安稳去处。委任文书到后天才会下来,家中行李都理齐全了吧?”傅恒一边脱着鞋袜泡脚,一边说道。 徐明薇点点头,答道,“该理的也都理得差不多了。平陆县离咱们这儿有多远?马车要走多少日子?” “一千多里地,算是离得近的了,咱们这么些人,又带着娇娇,只怕要半个多月耗在路上哩。”傅恒漫不经心地说道,忽地想起一桩事来,笑道,“险些忘记和你说,到时候小舅舅一家,还有云平,都要同咱们一块儿上路。” 徐明薇奇怪道,“小舅舅和秋白是要往哪里去?云平又是哪个?” 傅恒失笑,“云平就是以前我同你提过的,云游四海的那个,南阳段家的,前些日子才回了京。在外头跑得人黑黑瘦瘦的,头一回撞见我险些没敢认。他在京城待着也无事,起意要跟了咱们四下瞧瞧。小舅舅却是要带了表妹回娘家看看,过了西营口就不同咱们一道走了。” 徐明薇这才想起段云平是何许人,点头道,“如此路上有个作伴的也是热闹。” “等离京那日再同你们引见了,时候不早了,早些歇了罢。”傅恒掀了被子躺了进去,留了外头的位置。 徐明薇依言躺了过去,瞬间叫身后的人牢牢抱住了腰肢,灼热的呼吸渐渐湿润了她的后颈。 “后头还要赶路,你别……” 徐明薇支离破碎的声音,被傅恒无情吞没……被子拱起一个包,却是渐渐往下走…… 夜,还还长。傅恒舔舔嘴唇,没有心,至少也教她的身子离不了自己罢了。 第233章 路难行久见人心(上) 三日后。 四月的京郊,放眼望去,田地重重叠叠着,远远近近全是绿油油的秧苗。娇娇趴在马车窗子上只眼不错地盯着外头瞧,看到偶尔有蝴蝶在野草从上飞过,便是一阵兴奋的咯咯笑声,还要拉了小兰娘子的手让她看外头,一面嘴里“飞飞,飞飞”地叫着。 小兰娘子抱着娇娇柔声哄了,“馨姐儿真乖,飞飞可真好看。” 大兰娘子熟门熟路地伸手往娇娇后背摸了摸,见没有玩出汗来,又放心打起了孩子的鞋样子。 徐明薇怕她在窗子前看久了,吹了风夜里又要闹凉,便朝娇娇拍手笑道,“好娇娇,娘这儿也有飞飞,到娘这儿来玩罢?” 娇娇果然扭头看来,咯咯笑着一步一步朝亲娘走了过来。说是走,其实还是由小兰娘子扶着来的,最后两步她总是不耐心走,几乎是一头栽进徐明薇怀里的。 徐明薇已是习惯了,伸手接住抱过,又往娇娇屁股上轻轻一拍,“小懒虫,回回都要偷了懒。” 娇娇并不觉着疼,一下站稳了倒四处找起蝴蝶来,“飞飞,飞飞……” 婉容笑着递过一张绣了蝴蝶的帕子,柔声说道,“馨姐儿快看,这不就是飞飞吗?” 娇娇大大的眼睛里头满是疑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这帕子上不动的一团东西也叫做飞飞。 婉容捏着帕子一角上下一扬动,那彩线绣的蝴蝶立马活了过来,娇娇垫着脚尖便要去捉,高兴道,“娘,飞飞……飞飞……” 逗得车里众人都是一阵笑声。傅恒骑马伴在马车旁,听见里头的动静,掀了帘子来看,正好撞上徐明薇递来的探究眼神。后者面上一红,立刻撇过了脸看向别处。 傅恒心里欢喜,狠狠地又往她身 上看了一番,才朝着自己女儿说道,“乖娇娇,过来,爹爹陪你骑大马。” 这下娇娇哪里还坐得住,挥着小胖手就要往傅恒那边跑去。徐明薇连忙一把抱住了,皱眉道,“外头有风哩,回头吹着凉了,可有的闹。” 傅恒扬着眉眼,满眼温柔地朝她看来,说道,“我仔细得,身上还有斗篷能挡风,孩子养得太精细了,反而容易生病。” 徐明薇教他眼里的情意电到,怀里孩子又闹得厉害,只好抱着娇娇送到他手里。 “顶多一炷香时候,也该是哄她睡午觉的时候了。” 傅恒趁着丫头们没注意,从她怀里抱过孩子的时候故意往她胸口上蹭了一把,惹得徐明薇狠狠瞪他一眼,到底脸皮没他厚,忍气吞声地放过了。 傅恒自在笑了一声,一面哄着娇娇在马背上坐稳了,一面仔细拿披风将孩子包得严严实实的,才慢慢打马往前走远了。 “爹爹……飞飞……” “爹爹……驾……驾……” 马车外头满是娇娇和傅恒的阵阵笑声,婉柔掀起帘子看一眼,回头笑道,“馨姐儿玩得这样疯,等会床褥子还得多垫一层哩。” 婉容扑哧一笑,看她一眼,忍住了没说话。 傅恒过了些时候才把孩子送回到马车上来,大兰娘子习惯性地往娇娇背上一摸,早就叫汗给湿透了,连忙取了汗巾子擦干净,和小兰娘子两个动作利索地提孩子换了衣裳。 一番收拾下来,娇娇早趴在床褥子上睡熟了。徐明薇伸手摸摸她汗湿的额头,叹了口气,“当爹的便是这样,说怕吹着风,索性把人热出了汗。” 大兰娘子闻言轻扯下嘴角,说道,“肯陪着孩子玩,也是好的。” 婉容笑道,“这话说 得在理。” 她们这边说着话,婉柔才从包袱里头翻出块厚棉布垫子,正要往娇娇屁股下面垫了,一摸被子里头,已是来不及,早湿透了。 “你这张嘴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婉容笑骂一句,连忙将娇娇抱到干净褥子上,一时众人又是收拾不停。 婉柔吐吐舌头,眼尖得瞧见车帘子微微晃动,外头便是一阵马蹄声,显然是有人做贼心虚,趁着主母发难,早早跑开了去哩。 心里一时又觉着好笑,连着被婉容拎着耳朵抱怨也忍了。 车里闹过这一回,徐明薇便不敢再放了娇娇去窗子前头。好在到夜里娇娇都没起了热,众人才渐渐放下心来。 夜里宿在农户家,主人家新盖的泥土房子,几个丫头婆子稍微一打扫,也能住得人。 练秋白和贺兰嘉善住在另一户人家里,晚饭倒是和她们凑在一块儿吃的。农户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徐婆子使了些银钱要了地里新鲜出的,又问村里人买了两只鸡,没多少功夫便做出了两桌子菜,主子一桌,下人一桌,全在一处摆了,倒也热闹。 席上徐明薇第一次见着传说中的段云平。离京的时候他是半道才来的,女眷早上了马车,不好随意掀了帘子偷看男客,显得不庄重,因而徐明薇一直没瞧见他的模样。 这会儿傅恒在饭桌上正式同众人引见了,徐明薇才好好地打量了他一番。果真如傅恒所说,生得黑黑瘦瘦的,个子也不高,只一米七上下,一双眼睛却是晶亮,给他那平淡的五官增添了不少神色。 她正打量着,段云平笑着起身,拱手朝她做礼道,“云平在此见过嫂夫人,没能赶得上你们的喜酒,想来都觉着可惜,便自罚一杯,算 作迟来的贺喜。” 说着,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朝徐明薇露出个坦荡的笑容来。 果真是在外头行走惯了的,见着后宅女眷也没半点拘谨局促,态度大大方方,看人的眼神中也无**之色,十分自在。这甫一见面,徐明薇就对段云平的印象十分不错,微侧着身,举杯笑道,“久闻君之名,得偿一见,果真端方君子,明薇也敬你一杯。” 段云平面上闪过一丝讶异,回头朝傅恒看一眼,后者只含笑点头,显是不意外她会如此行事。段云平心里惊叹,原本以为好友妻子只有一张脸面,同其他闺中女子并无不同。这一杯酒敬下来,才晓得好友为之折心,原在情理之中。 光是见了外男这不躲不避,落落大方的姿态,便胜了无数。少之一分,是为露怯;多之一分,又嫌轻浮。段云平又朝傅恒点点头,眼里满是赞许的意思。 贺兰嘉善在这些都看在眼里,嘴角轻勾,心里不无得意。他们贺兰家的女儿,总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练秋白是自小就认识段云平的,也算是旧识。兄妹两个同他三年未见,贺兰嘉善又是和他一样习惯了四处云游的,因此饭桌上众人不乏话题,晚饭的气氛相当愉快。 等贺兰嘉善和段云平说过两广地界的趣事之后,傅恒叹道,“原本还以为你能赶得上春闱,或许还能一试,不想你果真抛却功名前程,流连不返……” 语气中不乏惋惜之意。段云平听了只轻轻一哂,笑道,“反正也考不上,何苦浪费光阴。别忘了,我家老头子还等着我回去接了他的位置。左右也就这么几年能肆意玩乐,功名尘土,读万卷书,还不如行万里路罢了。” 傅恒是知道他 的底细的,考个进士也不是什么能力不及的事情,只不过南阳段家并不需要一个小小进士来光耀门楣罢了。 贺兰嘉善这时开口说道,“既然心不在此,就无抛却之憾。男儿志在四方,未必只寄庙堂之高。却不知这回云平是要往哪里去?” 段云平摇扇笑道,“暂时没想着落脚处,且跟着燕真到处看看。” 徐明薇抬眼看来,淡声道,“云平兄在外游历经年,见多识广,若是无挂心之地,不如留下与燕真做个幕僚,与紧要处提点一二?” 傅恒和段云平脸上都闪过一丝惊讶,相看一眼,倒都笑了。 一个说道,“这个主意倒好,有个落脚地方不说,还有俸禄可领。” 一个说道,“想不到有生之年,我还有幸能得个小王爷做师爷,痛快,痛快!” 徐明薇只知道段云平是南阳段家人,却不知道他就是南阳王的儿子,面上难掩惊色。她刚刚说的话,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冒犯,但看傅恒和段云平两人不以为意的模样,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些。 徐明薇连忙起身朝段云平做了个礼,歉意道,“臣女不知小王爷在此,言语上不知进退,多有冒犯。” 段云平责难地看了一眼傅恒,才朝徐明薇说道,“我有意欺瞒在先,嫂夫人何来冒犯只说,快快请起。” 练秋白这才接嘴说道,“段哥哥本名叫段安明,云平是他的字,在外怕行走不便,才瞒了身份,我们是习惯了,一时倒忘记同你说明。” 傅恒也笑道,“你别跟他客气,云平这人最烦的便是那套虚头巴脑的,往后就是咱家的师爷了,教旁人看见了县太爷夫人朝个师爷行礼,岂不是要惹人笑话。” 众人闻言一时都笑了起来。 第234章 路难行久见人心(中) 当然,段云平的真实身份也只在座的几人知道,傅家随行的奴仆们还只当他是家主的好友,客气待了,并不十分敬重。徐明薇还有一回看见碧桃老实不客气地冲段云平喊道,“诶,那个谁……哦,是段先生,姑爷可是在前头车队里?” 段云平一点被轻视了的不悦都无,只笑嘻嘻地往前头一喊,“燕真,你家丫头找你哩!” 要不是知道他是南阳王的嫡长子,如假包换,徐明薇完全没办法将这个随和好脾气的普通士子和小王爷等同起来。她心里也盘算过要不要提醒屋里的几个大丫头几句,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人家享受的就是这种被“轻视”的正常生活,她要是说破了,才叫恼人。 如此走了四五天,一行人住过农舍,也住过客栈,条件自然比不得家中,洗漱不用说,便是日常吃食,为了赶路方便,多有嚼一把干粮便作数了的。整个车队当中,也只有练秋白和娇娇的日常饮食还有徐婆子尽心料理着,怕一个体弱,一个稚幼,教这一路奔波坐下病来。 练秋白在自己马车里头坐着闷,又怕贺兰嘉善每每要陪了她,不好在外头走动,便时常邀了徐明薇到她车上说话。这天午后,娇娇已经教奶娘们哄着睡着了,徐明薇见着无事,趁着停车休整的空儿,又去找了练秋白。敲车壁的时候,明显听见里头有人**了一声,再抬头,却是她小舅舅贺兰嘉善红着脸儿从马车里头钻了出来。 徐明薇吃吃笑道,“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贺兰嘉善瞪她一眼,怏怏地往车队前头去了。 徐明薇暗笑着掀了马车帘子,练秋白也正红着脸朝她看来,嘴唇可疑地**着。知道 她脸皮不比小舅舅贺兰嘉善,徐明薇总算忍住了顽笑的心思,说道,“有客来,可有好茶相待?” 练秋白松了口气,转身寻了茶叶罐子,微微笑道,“昨天喝的猴魁,看你也不是很喜欢的样子,便不糟蹋了,还是红茶伺候着?” 边上婆子托了徐明薇一把,扶她上了马车,见练秋白淡淡地朝她摆了摆手,知道里头不用她伺候,便低头退了开来。 “娇娇睡着了?”练秋白拎起小炉上温着的水壶,往身前的杯子里轻点,只见卷曲的茶叶教热水温柔冲泡开,一点一点地舒展开经络,满室飘香。 “嗯,孩子清醒的时候都是小恶魔,好在精力散得快,玩累了就自己睡了。”徐明薇看她泡茶的动作堪比一场精美绝伦的舞蹈,有一种极致的优雅味道,不禁看得着迷。 “既然这样嫌弃,送我算了。”练秋白捂嘴笑道,“娇娇生得这样可爱,等养大了,上门求娶的只怕从街头排到街尾,我就挑个家里最有钱的嫁了,好大一笔嫁妆钱哩。” 徐明薇看她一眼,啧道,“往常怎地看不出你是这样一身铜臭味的人?还是我小舅舅的过错,和他吃一锅饭吃得多了,好好一个读书人,也被染坏了?” 练秋白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又是一阵可疑的红晕,咳了一声才说道,“好歹是你的小舅妈,庄重着些哩。” 徐明薇扑哧一声,倒摊了手掌往她鼻子底下一递。 练秋白不明就里,奇道,“这是要什么?” 徐明薇坏笑道,“这一别千里,小舅妈就先给了今年的压岁钱吧。” 练秋白扑过身子便是一阵好打,徐明薇怕她气喘,连忙笑着讨饶,“好了好了,不与你顽笑了。 这回来,却是有话要同你说哩。” 练秋白这才收了颜色,正坐了身子,问道,“是明日分别的事?” 徐明薇摇摇头,说道,“这话我本想着不好同你说,但事情出在我娘家,多半也有些责任,因此想来想去,还是与你做个交代罢。” 原来离京前,王氏暗中查探谣言的事情,终归还是落在了老赖家的耳朵里。分辨清楚事情起因后,徐明薇便嘱托老赖家的将这事透给贺兰氏知晓,好查一查那天院子里伺候的都有谁在。经过一番查探,当晚在假山后头说了新娘子闲话的,的确是徐家的下人不错,但顺着主事人查下去,最后露出水面的竟是傅家二房。 “怎么会是她?”练秋白失神问道,在她印象里,几个姨妈都对她很好,她根本想不到会有人如此用心险恶地背地里坏她的名声。 徐明薇叹道,“她或许也并不是出于恶意,只不过嘴上不严实,和娘家人闲话说漏了消息。后宅圈子也就这么点大,谁家屋里打坏个瓶子都要被人嚼上三天舌根,更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练秋白眼里闪过一抹厌恶,说道,“长舌妇恼人,便在于此罢了。什么事情都编得有板有眼,活似她们亲眼见过了一般。若是不相识的也就算了,往往人前笑得和善,转身就攻讦污蔑,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着实教人恶心。” 徐明薇说道,“那两个仆妇我娘是已经处置了的,但想着不能教你蒙在鼓里,无端端受了冤枉,才厚着脸皮同你说了,只求你不迁怒,责怪家中教养不严罢了。” 练秋白上前握住她的手,叹道,“这事与你何尤,受了冤枉的却是你哩。姨母那头自有我去说,免得心里 又记了你的不是。” 徐明薇摇头笑道,“这倒不用,婆母心里自有一本账,再好再坏也就是那个样子,我从不怕她的。” 练秋白闻言倒笑了,说道,“好在这回随你舅舅回了阴山,京城里那些个闲话也就听不着了,随她们说去也好。” 一时两人都笑过,各自端了茶杯慢品。 车队休整完了要再度出发,贺兰嘉善便送了徐明薇回自己的马车,远远地倒瞧见后头马车里有个妇人扯着张帕子遮了脸,期期艾艾地伸了脖子往前头张望着,也不知道打的什么心思。 贺兰嘉善嘴角勾起一抹蔑笑,朝徐明薇使了个眼色,说道,“还不到一半的路,有些人就已经忍耐不住了。” 徐明薇往那人身上瞟了一眼,看着倒像是姚岚,并不在意,只淡声说道,“是跳蚤,总是要蹦跶上来的。” 贺兰嘉善轻笑一声,摇头作罢。徐明薇别过他,倒是立刻招了老赖家的上来,将刚才所见粗略说了,皱眉道,“出门在外,闲杂甚多,不说自家府上的小厮马夫,便是镖局伙计也有不少。再不尊重,多少也是个姨娘,劳烦婶子到后头去传了我的意思,别教辱没了傅家名声,失了自己脸面。” 老赖家的欢喜去了,阻了樱桃她们所在的马车,竟是立在前头当众将姚岚训斥了一通。又说她根子轻薄所以行事难免轻浮,又说到底是个做姨娘的,便是底子再轻薄,也该晓得庄重,别学了花巷卖唱的依了栏杆招了男人。 虽说姚岚她们的车子落在最后头,四周也有四五个下人跟随着,因而一字不落地将这番话听了个清楚明白,只各自捂嘴偷笑,羞得姚岚好个没脸,死死攥着帕子只恨不得 立时跳脚出去掐死老赖家的。 但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老赖家的在傅家是个什么身份,她心里清楚得很。不单单在贺兰氏跟前得脸,便是在徐明薇身前也是数得着的得力婆子。今天她训斥的一番话,若是没有得了徐明薇的首肯,一个是姨娘,算起来也是半个主子,一个是下人,哪有这样当众给自己没脸的胆子? “姚姨娘可听清楚了,奶奶那儿还等了老奴的回话哩。”老赖家的高声问道,语气里不无讽意。 姚岚恨恨地咽下一口唾沫,扬高了嗓音,答道,“奴知道错了,日后定不再行此轻浮举止,还请奶奶原恕则个。” 老赖家的皮笑肉不笑,冷声道,“姨娘既然是个懂事的,才各自省心。若是再教老奴瞧见有人勾勾搭搭的,且别怪老奴不给了脸面。” 这话听着却是托大了,但在场众人,连着马车里头坐着的三个姨娘,谁也不敢吭一声。 等人终于走了,姚岚恶声恶气地摔了杯子,低喝道,“半道碰上只癞皮狗,却当自己是个正经货色哩。” 璃虹乜她一眼,低声笑道,“谁让游戏人自己犯贱,非得往狗道上走哩?” 姚岚回头瞪她,夹了怒气问道,“你阴阳怪气的又是说的哪个?” 璃虹并不怕她,反而迎着姚岚的目光微笑道,“哪个接的嘴,说的就是哪个咯!” “你!作死的小娼妇,看我今天不撕了你的嘴。”说着便要往璃虹身上扑过去,一时车里的丫头婆子拦个不停,费了些功夫才将两人勉强分开。 姚岚还要挣扎着上前,却听樱桃冷声喝了一句,“还嫌前头丢的人不够?一车子丫头婆子看着,都是当主子的人,带的真是个好头!” 第235章 路难行久见人心(下) 璃虹慢条斯理地理着发髻,闻言回头看了樱桃一眼,嘴角便是一抹轻蔑,淡声笑道,“前头是条人模人样的癞皮狗,避着些也碍不着咱们。该提防的却是咱们这车里这条好狗,不声不响的,咬人才疼。可惜啊,这会儿你主子远在前头哩,尾巴摇得再厉害,也没人能瞧得见。” 小川听了便要动怒,教樱桃按住了手,轻声道,“生了一双狗眼的,哪里认得了人。你同狗争辩什么,畜生就是畜生,说了人话也听不懂哩。” 姚岚原本是跟璃虹厮打的,这会儿见她和樱桃又吵嘴起来,心里那点气倒散了,在一旁有滋有味地看着两人的热闹,笑道,“正听到有意思的地方,是人是狗还没个定论哩,停了反而没趣。” 钱婆子扯了扯自家主子的袖子,小声劝道,“在路上还有好些天,到底都是吃一锅饭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俗话说得好,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姨奶奶也听老奴一句劝,且都歇了罢。” 璃虹凉凉看她一眼,晓得她是前头的人,轻哼了一声,到底封住了嘴,没再搭理了姚岚和樱桃。 姚岚眼见着这场架是吵不起来了,嫌没意思地撇了撇嘴,拿帕子一挡脸,靠着车厢睡下。马车摇摇晃晃着,三人也只各自守了自己的方寸地方,再无声音。 后头马车上的这场争执,到了晚间投宿的时候,很快就透过钱婆子的嘴,传到了徐明薇耳朵里。 老赖家的立在一旁,伸了脖子问道,“这些个没规矩的,奶奶可要使人教训了?” 婉容淡淡看她一眼,抿紧了唇没有说话,手上不停,仔细拆了徐明薇的发髻,拿梳子慢慢梳开。 徐明薇头也不回,说 道,“狗咬狗,让她们自己闹去。这个月的月钱还没支吧?原本是打算着到了平陆县安定下来了再给,如此也好。婉容,一会儿叫婉柔开了箱子,支六两银子送到樱桃屋里去,就说是这个月她们三个的份例,全给她了。谁叫另外两个一个骨头轻,一个嘴巴贱呢?她不是说樱桃是我的狗吗,就教她看看,做狗的拿自己当主子是个什么下场。” 傅恒推门进来,正听见后头这几句,眉头便是一挑。 老赖家的她们一见情形不对,连忙低头掩目地退了出去。徐明薇只对镜梳着头发,面上做了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已做好了计较,便是他发难问起来,也有法子圆了适才那句话。 “听小舅舅说,后头的又不安份了?”傅恒一边说着,一边夺过她手里的梳子,竟是耐心替她梳理起头发来。 “小舅舅原来也是这般长舌,后头的事情,我已经叫人料理过一回了。下午听说又吵嘴,正和赖家婶子说要罚了她们的月钱。” “既然不听话,索性打发了回家。”傅恒懒懒说道。 徐明薇笑道,“都带出了这么些地,再叫人送回去,还道出了什么丑事,却是不好。到底是我娘家送来的,连着我脸上也没光彩,便先管教着,再不堪教化,到任上再寻了人牙子提脚卖了便是。” 傅恒记起前头她说的话来,问道,“却是哪个起的头,还骂起樱桃是你的走狗来了?” 徐明薇便把下午发生的事情挑着讲了一遍,傅恒冷笑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明儿叫姚岚和璃虹都搬到粗使婆子的马车上去,教她们看看,什么才是奴才该有的样子。” 徐明薇摇头笑道,“是该有人 挪个位置,却不好把那两个挪了。到底是精细养着的,挪到杂役车上,又小又乱,万一这路上病了一个两个的,到头来还是自己麻烦。樱桃还算是个明白人,在那车上坐着也是难捱,便叫她先挪出来,搬到婉容她们轮换的马车上,车上地方大,多两个人也憋不着她们。” 这明显是要捧着樱桃的意思了。傅恒点点头,说道,“既然你已经有了主意,便照你的意思办。” 两人说过这回话,外头婉柔已经照着徐明薇的吩咐,当着姚岚和璃虹的面将六两银子全交到了樱桃的手里,一边意有所指地笑道,“奶奶说了,本该是到任上再放的银钱,想着这路上或许姨奶奶有用处,便使奴来送了。姚姨娘和璃姨娘也不必心急,只这个月的暂且扣着,到下个月再发了月钱,若是有相急的,便到前头来找了奶奶,也未必有不肯的。” 说着,又朝樱桃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礼,才笑着退了。 姚岚盯着樱桃手里白花花的银钱,眼里几乎要窜**来,到底不敢上前来抢。 璃虹面上一阵白一阵灰,回身去寻钱婆子,见后者眼里满是轻蔑,只忍了满腔怒火,甩袖而去。 樱桃轻轻笑道,“只是不知道,有人这会儿想做狗,还来不来得及?” 小川忍不住吃吃笑起来,欢喜地捧了满把银子去,说道,“刚刚婉柔姐姐还说,叫咱们明天搬到她们那辆车子上去哩,这下可好,总算不用成日听着狗吠声了。” 樱桃扯下嘴角,往前头院子方向看了看,只见夜幕当中浅浅一点暖色,如等了归人的明灯,教人无端端生出满心希望来。 “睡吧,还有明天哩。”樱桃低声说了一句 。 小川响亮应了一声,听见隔壁屋里摔杯子的声儿,心里暗笑,这一夜,只怕有人挠心挠肺地要睡不着哩! 被主母罚没了月例,姚岚和璃虹总算晓得收敛,接下去的几天也都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马车里头,再不见吵闹。 绵延两日,车队一行终于到了西营口,傅家的要往南,贺兰家的要往西,却是要分道的时候。练秋白拉着徐明薇的手十分不舍,惜别的话说了满堆,最后还是贺兰嘉善上前来将两人分了开来,劝道,“任书上有赴任期限,燕真要是错了时节,可是要获罪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及时放手各自珍重才好。” 练秋白只得抹着眼泪上了马车,掀了车帘不住地往后摆手回看。 徐明薇立在车前,看着贺兰嘉善一行人的身影在漫天尘土里渐渐远去,才听到傅恒轻轻叹了一声,“走吧。” 她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笑中有泪。 傅恒想抬手替她把眼角的泪水拭去,碧桃这时从后头冒了出来,慌张道,“奶奶,爷,不好了,雪团不见了。” 徐明薇一听便着了急,“不是让你们用笼子锁了的?怎么不见的?” 碧桃自知惹祸,低了头细声说道,“是奴看着雪团和饭团成日被关在笼子里,怕它们发闷,才放出来玩一会儿,打算等着车队发动了,再把它们两个关回笼子去。不想外头小厮说话才大声了一些,雪团背一弓,就往车帘子哪儿窜了出去。奴追到外头,早不见了踪影。各处都看了下,也全找不见。奴不敢瞒,且请奶奶姑爷让人四下再仔细找找,往后要打要罚,奴都活该受着哩。” 傅恒听明白了原委,当下也不好寻碧桃的错, 只安慰了徐明薇一声,朝冬子说道,“赶紧叫人到处看看,车底下,轮子下,草畔树影下也都好好找找。找到了莫惊着猫儿,速速来报了你奶奶知晓,可听明白了?” 冬子晓得轻重,连忙点头去了。一时车队众人都忙着寻找走丢的猫儿,动静吵着徐明薇车里的,穆氏掀了帘子探出头来,扯了婉容问道,“外头闹哄哄的,是在做什么呢?不是送了贺兰家的走吗,还不曾散了?” 婉容往人堆处看一眼,怕吵起小小姐来,只压低了声音说道,“说是雪团走丢了,爷和奶奶正叫人来找哩。馨姐儿没醒吧?” 穆氏眼里一个愕然,倒显出几分笑意,朝婉容说道,“娇娇这会儿醒是醒了,正高兴玩儿哩。你且去前头喊了奶奶来,也教奶奶欢喜一个。” 婉容不知她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但看她满眼笃定的模样,稍一迟疑,还是点了点头,往前面同徐明薇传了穆氏的话,说道,“奶奶不如去看看,我看金娘子好像意有所指的样子,似有大文章。” 徐明薇朝傅恒看一眼,说道,“那我便先往后头去,外头动静这般大,怕是扰着娇娇了。” 傅恒说道,“且慢,我也同你一块儿去了。” 一时两人都往后头马车上来,打帘一看,穆氏正守着车门坐了,大兰娘子和小兰娘子一边一个围着娇娇,回头看来时满面堆笑。 傅恒还没看清楚车里的情形,只觉着女儿这会儿咯咯咯地笑得格外开怀,便探头问道,“这是拿什么逗弄了她,笑得这样高兴?” 徐明薇却是一眼就瞧见了被娇娇握在手心里的那条白色大毛尾巴,大兰娘子一个起身,便露出了后头一脸无奈的雪团。 第236章 入县城夜半惊魂(上) 瞧见旧主,雪团便想起身来迎,才一动,又被娇娇扯住了尾巴。而罪魁祸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对喵星人做了多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反而爆出一阵兴奋笑声。 傅恒面上一怔,心里倒是一松,招手喊了个小厮过来,嘱咐道,“同前头说一声,便收了吧,已经找着了。” 那小厮连忙左右传了话,一场闹剧这才歇住了。 穆氏搀着徐明薇上了车,仔细解释道,“前头才闹起的时候,奴掀了帘子瞧动静,回头倒见着只大白猫伏在馨姐儿边上。大兰娘子怕是野猫,惊动了反而挠了馨姐儿的脸,便不敢叫。哪知馨姐儿早醒了,同那猫儿大眼瞪小眼的,胆子也大,一伸手就把猫儿的尾巴给捉住了。小兰娘子抬手便要打,那猫儿竟朝她龇牙哈气,现在想来,怕是以为小兰娘子要打的是馨姐儿,要护主哩。奴瞧着猫儿眼熟,似是奶奶养的,再瞧这猫儿被馨姐儿捏着拍着也不伸爪子,才越发笃定。遇见婉容一问,果真是跑了猫儿,才有后头这一说。” 徐明薇摸着雪团的脑袋,点头说道,“亏是往这儿来了,不然这四下都是野地,教人往哪儿找去。” “许是想你了,才闻着味儿往这车上来了。” 穆氏抬头一看,傅恒竟也跟着进了来,连忙朝两个兰娘子使了个眼色,众人不声不响地矮身退了出去,只留这对夫妻在车里说话。 “人说猫儿狗儿的养久了都有灵性,今日瞧着,倒不是虚话。”傅恒笑着将女儿抱起,顺便将雪团的尾巴从娇娇的**里头解救出来。 雪团得了自由,立时往徐明薇腿上一跳,又是蹭着又是咪呜叫着撒娇。惹得娇娇又朝它好奇看来,伸手就想去拽它的尾巴 ,傅恒没料到她这般不老实,好在反应地快,牢牢抱住了才没教女儿跌了出去。想起又是一阵后怕,佯怒着拍了一下娇娇的小屁股,教训道,“又不乖,还是打得少了。” 一边却偷眼往雪团瞧去,但见它教徐明薇顺着毛,半闭着眼儿打着呼噜,连看都不看自己这边,倒笑道,“你这猫儿哪里是个护主的,我打娇娇呢,它也只打呼噜。” 徐明薇笑看他一眼,将雪团抱到娇娇面前,引了她的手去摸雪团,说道,“它 认得你,晓得你是亲爹,不比那小兰娘子。” 傅恒也只是找话题同她说话罢了,心里并不计较这些,低头也引了娇娇逗猫,正和乐,便听得外头冬子上前来问,“爷,镖头说各处都已经归置好了,问可要动了身?” 傅恒和徐明薇脸上都止了笑。傅恒轻咳一声,说道,“时候不早,也该赶路了,免得夜里又错过了宿头。” 徐明薇点点头,放下雪团,从他手里接过娇娇,两人靠近的那一瞬间,她明显感觉到傅恒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两人目光隔空撞着,他到底还是只笑了笑,掀了帘子出去了。 两个兰娘子和穆氏等人重又回到车上,只听车把式挥着马鞭呼喝了一声,车轱辘便又转动了起来。 雪团焦躁不安地甩了下尾巴,似是很讨厌坐马车。徐明薇捉了雪团揉了揉它的爪子和下巴,总算将它安抚了下来。娇娇毕竟还是个孩子,玩乐了一阵,早就累了,抱着雪团的尾巴便睡了去。大兰娘子仔细拿毯子将她盖严实了,才同小兰娘子各守了一边,慢慢做起针线活来。 徐明薇轻轻掀开帘子一角,不远处,傅恒正骑着一匹枣红马,执着马鞭同段云平说着什 么,虽只是一个侧脸,眼角眉梢,却无一处不意气风发。 他刚刚,到底想同自己说什么? 傅恒这时似有所感,忽地回头往马车上看来,徐明薇莫名心虚,手里一松便放了帘子,倚在车壁上心兀自狂跳不已。 离了贺兰嘉善和练秋白,傅家一行人在路上又行走了十来日,人困马乏之际,才到了平陆县地界内。同行的镖局还要往南去,傅恒和镖头结了另一半银子,又嘱咐冬子上下传了话,使车队去了标识,四处留意听着看着,只一路静静进了县城。 徐明薇看他动作,心里倒好笑,这人进入角色也是快,才到任地上,就已经开始注意平陆县的风气了。 冬子素来伶俐,才入了城门,便趁着买小食的功夫打听清楚了县衙门的位置,回来报与傅恒和段云平听,后者却是摇头笑道,“任书上还有六天的期限,不如先找了客栈歇脚,再仔细分辨?” 傅恒明白他的意思,混在底下,比站在高处能看得更清楚明白,心里想着一行人远行也的确劳累,那县衙门也不知是何模样,许久没住人,只怕没个一天两天的功夫,也是难打扫收拾出来。这两下一计较,便点头说道,“就照着云平说的,先寻个干净处住下来,对外只说咱们是外头来的富商寻亲,先冷眼看个三五日,日后也好有个依照。” 徐明薇听说不先往衙门去,心下讶然,当着众人也没细问。一行人顺着当地人的指引,最后终于在县城最大的一家洪福客栈住下。一两银子一间的上房便要了五间,其余婆子小厮住的更是无数,几乎将这家客栈的房间都给包圆了下来。喜得客栈老板都亲自来问,听说这家人是京城来的富户 ,更是欢喜得很,亲自跑前跑后张罗不说,连着徐婆子开口问他借厨房使,也是忙不迭地满口答应了。 婉容婉柔嫌客栈里用的被褥不干净,又用自家带的重新换过。等床铺都收拾妥当了,热水也是好了。客栈的伙计正要往木桶里倒热水,却被碧桃拦住,说道,“这儿用不着你们的东西,只送了热水来便好。” 伙计心里虽纳闷,到底还记着掌柜的吩咐,便忍了好奇没多问,等送了第二桶热水上楼来,才注意到净房里早换了个浴桶,香樟木箍的,比着他们店里用的要好上太多。便暗自咋舌,乖乖,果然是京城来的富户,竟是连着个洗澡盆儿都是自带的,也不嫌笨重。 他心里念头才转完,抬眼便看见刚刚同他说话的小姑娘,只手将那一整桶热水轻松拎起,往浴桶里头一倒。伙计面上一阵惊愕,那可是五六十多斤重的水!寻常男人都要两只手才抬得动,这姑娘是吃什么长大的,好大的力气! 碧桃不知他心里所想,见他还愣在那里不动弹,倒是恼了,不耐道,“才两桶子水,可不够使的。算了,你手脚也慢,厨房在哪儿,快些领了去!” 那伙计这才回过神来,说了两句,和碧桃一人一个木桶提着,去厨房又接了两桶热水出来,正要替她抬了一桶,却见碧桃一手一个,径自拎着热水去了,徒留那伙计在后头目瞪口呆地望着,半天回不过神来。 碧桃不管这些,有手上这两桶热水,自家主子的洗澡水总算是凑齐了,一时去前头请了人。徐明薇是早就乏了,因而不等碧桃再催,便让婉容收拾了换洗衣裳,自己一边解着衣襟上的扣子进了净房。她听见后头也有脚步声, 还当是婉容动作这般快,已经跟了来,也不以为意,淡声道,“一会儿替我好好揉揉肩,这些日子紧着,酸疼得很。” 身后的人没有吱声,徐明薇身上衣服都脱到一半了,忽地警醒,连忙回头一看。才发觉后头跟着自己进来的哪里是婉容,竟是傅恒。这会儿正凝了浓墨染就的一双眸子,如豹子盯住了活物一般,分毫不移地盯着她瞧。 她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说道,“你进来怎么也没个声响,冷不丁地吓人一跳。” 傅恒并不说话,一步步逼上前来。徐明薇教他眼神恐吓住,不自觉地往后退着,等背抵住了墙壁,才发觉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一回头,傅恒正只手往她脸上抚着,轻阖了眼低头朝她吻来。 徐明薇下意识往边上闪躲,傅恒这一下便吻在了她脸上,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都愣住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傅恒直起身,淡看她一眼,说道,“我去叫婉容进来罢。” 徐明薇立在那儿没有做声,只轻轻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外头他同婉容的说话声,再回神,却是婉容打了笑脸同自己说道,“爷说奶奶肩膀有些酸痛,还特地交代奴一声,叫奴仔细捏捏哩。” 一边又往浴桶里伸手试了试水温,说道,“奶奶快些用了热水,一会儿凉了可不美。” 徐明薇听了她的,脱了身上披的衣裳坐进热水里,一时筋骨舒畅,才有又活过来了的感觉。 “适才姑爷出去,脸上神色可是不好?”徐明薇闭眼受着婉容的按压,淡声问道。 “奴瞧着爷脸上神色并无不快,应是好的罢。”婉容并不确定,只捡着好听的回了,偷眼往徐明薇脸上一觑,平平淡淡的,也瞧不出什么。 第237章 入县城夜半惊魂(中) 白天这场不快,傅恒和徐明薇两个在人前都做了无恙状,到晚饭时候,也是在一处吃用,只不过比平常话少些。 婉容心里有些计较,偷眼看过几回脸色,倒是叫徐明薇给发觉了,便不敢再打量。饭后散了,傅恒到前头厅堂里找了段云平说话,徐明薇哄着娇娇玩过一阵,便让大兰娘子带着孩子去睡了。 老赖家的到底年纪大,根骨不好,这回在路上却是受了折腾,因此得了主家首肯,下午便自在歇了。屋里这会儿只剩了婉容和碧桃,徐明薇便朝婉容说道,“你爹爹的住处,本就没打算安在家里。等明天你见了他,给二十两银子,也好教他自己这些天往外头打听打听,能买一处便买,买不得便赁了住。此处市价虽不晓得,想来总比京城要贱些。我这番意思,你可都明白?” 婉容捧了茶来,笑道,“奶奶的意思奴自然明白,是使着人在外头听音,同青秧一般用处罢了。只是奴爹爹那样的人,才是赖家婶子的本家,给了那些银钱也是糟蹋罢了。还不如将银子给了冬子,叫他使人去城里看了屋子,得个合适的便好。” 徐明薇笑道,“二十两银子也不过咱家体面些的半年月例罢了,值当什么?家里也不缺这等花费,独独要省了去。既是要用得着你爹爹,又是教人舍了家奔波千里随了来的,往这上头死抠,岂不叫人寒心?你呀,也是太向着我,你爹爹却是白养了你一场。” 碧桃听了捂嘴直乐,婉容撇她一眼,嗔道,“今儿真是奇了怪了,往日木头桩子一样的人,竟也听懂了奶奶的话音哩。” 碧桃不依,扯了婉容的袖子辩白道,“哪个是木头桩子 ,婉容姐姐就知道欺负奴是个老实人。” 徐明薇忍不住摇头,对婉容笑道,“你且别奇,我只问一句你便晓得她是为着哪桩发笑。” 一面又问碧桃,说道,“你可是笑婉容姐姐是姓赖的?” 这回倒轮到碧桃奇怪道,“奶奶怎晓得奴在笑这个?” 婉容面上一怔,想了半天才绕过弯来。原来还是应了前头自己打趣的一句“只是奴爹爹那样的人,才是赖家婶子的本家”,自己说嘴把自家爹爹说成个无赖汉子,本该姓赖,到头来自己岂不是也成了赖家婶子的本家?这说来说去的,最后竟又说到自己头上来,果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难怪碧桃发笑。 一时自己也觉得好笑,顿了顿,又朝徐明薇说道,“奶奶您瞧这可不是个活生生的木桩子么?前头说的话,都聊过了,她才一个人偷笑起来。好似那庄子上的二傻子,进门教人好顽打了一个嘴巴子,到屋里坐下吃饭喝茶,才想起来捂脸朝他娘喊一声痛哩。” 碧桃这回倒不傻,扑身过去便追着婉容挠了痒痒,恼道,“婉容姐姐果真坏了心,又拐着弯骂奴是二傻子哩。” 婉容要躲,只恨屋子生得狭小,不过绕着桌子躲了三圈,就被碧桃给捉住了,一时讨饶不停,差点笑断了气。 徐明薇见闹得也差不多了,笑着阻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一个姓赖的,一个二傻子,谁也不笑话了谁。总归都是好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玩闹,叫小丫头们瞧见了,可要笑话了。” 碧桃这才住了手,婉容笑着抹了眼泪,总算得了性命。 徐明薇见她们两个都静下来了,说道,“明儿正好你们两个轮班,在这客 栈里待着也无事,便往前头问问铁头可有要忙的,若是得空,叫他带你们到城里逛逛,看这城里经济营生如何,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都买些回来。” 婉容一听便明白,唯有碧桃,想着能出去玩,面上便是一阵欢喜,盘算着要买什么样什么样的吃食,心早飞到了别处。 “去厨房问问可有热水,便打了来洗脸,午后便乏了的,只是这临街的吵闹,不得安歇,这会儿也无事,便早些收拾妥当了歇下。” 徐明薇掩嘴打了个哈欠,婉容听她这样说,连忙推了碧桃去打水,一时伺候着洗漱干净,自去放了床帘。只和碧桃两个靠着桌儿守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声说着话,时不时地回头看看从厨房要来的小炉子,免得一会儿过了火气,里头要水反而没了热的能用。 如此守到酉时,门上忽地有了动静。碧桃昏沉沉地听见有人叩门,还道是傅恒回来了,起身上前去开门。婉容也是有了睡意,一时脑子未醒,等回过神来想起要问一声外头叩门的是谁,碧桃却已经将门闩给挪了。 廊上没有油灯点着,婉容还未瞧清来人模样,碧桃却是借着屋里三两盏灯的微光,先瞧见了门下一双破烂烂草鞋,右脚大拇指还大喇喇地露在外头,指盖乌黑。 她心叫不好,还不待示警,额上便是一阵剧痛,恍惚间瞧见那人手里扬着个灯笼架子。他便是用了架子上头的把手打的自己罢?脑中只这个念头飘过,眼前一黑,再也人事不知。 婉容眼见着碧桃歪倒在门槛上,终于觉出不对来,正要放声叫了,那人恶声低喝道,“别叫,仔细我手里的刀可不长眼!” 那人提着碧桃进 来,婉容怕他真伤了碧桃,一时也是投鼠忌器,果真收了惊色,颤声问道,“你是何人,索要何物?若是求财,且勿伤了人,奴这便开了箱子与英雄取了金银去。” 那人将碧桃随手扔在地上,一把将婉容扯过捂住嘴绑了手脚,才放心回身去关门。婉容见他身形高壮,动作却是极轻巧,一点足音都不透,看着便有些像威宝莒南平日的模样。心里越发叫糟,此人显然是江洋惯犯,又有着功夫底子,自己刚刚就不该多想,拼着碧桃和自己的性命也该放声呼救,这左右都睡着自家的奴仆,只要惊醒一两个,便也够阻了人了。 婉容心里正懊悔,那人却已掩好了门,转身笑嘻嘻地往她身上摸来,见她羞愤交加,看向自己的眸子几要冒**来,倒笑道,“你也别当我是在占你便宜,不过惦记着你说的箱子,找串钥匙罢了。” 婉容嘴巴被布条堵着,骂也骂不出声来,只眼朝自己腰间示意,那人不老实地往她胸前抹了一把,才赖笑着从她腰间解了串钥匙下来。 “箱子却在何处?”那人低声问道。 婉容这才想起白天她们收拾东西的时候,因着客栈房间窄小,来来往往的人也多,防着有失,才把装银票和贵重首饰的箱子都堆在了床头边上。这会儿让他去找了箱子,岂不是直接把人引进了里间床榻,她背心一阵发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面心里又发咒,怎地到这个时候了,姑爷还拖着不回屋里来! 那贼人却是失了耐性,亮了袖子底下的刀子,恶声道,“银钱都藏在哪儿了,还不快些交代了?再同你爷爷使幌子绕圈,可别怪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这等 娇滴滴的小娘们,只怕受不住一下罢?” 婉容心里忽地一亮,原来这人并不晓得屋里还有第三人,只把自己当做是主家奶奶,想必是自己身上穿戴,教他生了误会。却又想,便是不知道徐明薇在屋里又如何,左右没人来救,他要寻箱子支使银钱,没有自己,也要找到屋里去的……心里正乱作一团之际,清净夜里,里屋忽地传来东西掉落的声音,婉容和那贼人面上都是一怔。 “你这屋里还有别人?”那人狐疑问道,目光落在婉容嘴里的布条上,自己倒笑了,“忘了你嘴还堵着,哪里问得出来。且等我自己寻了箱子,一会儿再来会你,官家太太的滋味,你爷爷侯占山还没尝过一回哩!也教你临死前享个痛快,晓得这世上不止有那一等绵软没力气的爷们。” 婉容瞬间觉着一道焦雷炸在头上,这(淫)贼,果真是存了杀人夺宝的心思来的,当下也顾不得自己手脚受制,迎头便往那人身上撞去。只她这点道行,哪里落得进侯占山的眼里,爽落一笑,反手倒把婉容给推翻了去。 “小娘子莫急着投怀送抱,里头可是藏了你那奸夫?却原来也不是个守妇道的人家,难怪叫人绊住了自己男人在前头喝酒,哈哈哈……如今却便宜了我!” 他当里屋有人,因此格外在意了身前,不想才走到屏风处,脚下也不晓得是被什么给绊了一下,人便不受控制地往前头摔去。侯占山心里一个咯噔,才想着要借力起了来,说时迟那时快,脑后便是一阵风袭来,再要躲,却是躲不过了。 便听得一阵瓷器碎裂声,徐明薇只听得自己呼吸沉重作响,一进,一出,俱如惊雷。 第238章 入县城夜半惊魂(下) 肾上腺素的作用还未退去,心脏澎湃泵着血液输往四肢五脏各处,徐明薇耳朵里只嗡嗡作响,片刻后才听见外头有奴仆走动的声音,不一时便有人来问,“奶奶,刚刚听见摔了瓷的声儿,里头可有要用人的?” 徐明薇下意识便要开口,却看婉容直呜咽摇头相求,她心里略一迟疑,转了心思扬声说道,“不过是失手碰倒了,不妨事,你自去安歇,也教旁人都安心去睡罢。” 那婆子得了她的话,果真没了声音,都各自退了去。 徐明薇定了定神,怕自己下手没个准头,人不定时会醒。因此先往里间抽了被单将贼人给捆严实了,才放心去查看地上躺着的碧桃,见她只额上有些血迹,呼吸倒平稳,估摸着只是一时昏厥了,性命无忧,心里稍安。 转身寻了剪子替婉容松了捆绑,也不等她突出口中布条,徐明薇先问道,“先时你为何阻了我喊人来,其中可有什么说头?” 婉容口中还僵麻,缓了片刻才压着嗓音说道,“奶奶可不想想,这贼人来得蹊跷,咱们家包了这么多间屋子,单上房就有五间,他谁也不问,却独独往咱们这间屋子来?” 话说到这里,婉容担心地看一眼碧桃,心里也晓得刚刚徐明薇既然查看过,脸色也没变,终归是无碍的。心里想到一层,因而又着急开口道,“奶奶也别怪罪碧桃鲁莽,这人来得笃定,不是碧桃莽撞开了门,也总有法子骗了奴开门。单说爷在前头有交代,也是一样下场罢了。” 徐明薇这时才晓得这贼人是怎样进得门来的,心里却不然。若是换做婉容,深夜有男仆来叩门,也总是隔门问清了来路,才肯开门 的,要不然也得有个相熟的婆子来喊,总不至于冒冒失就撤了门闩的。但知道她心厚,淡声说道,“这事儿等碧桃醒了再计较,以往想她这般性子朴实可爱,没往细里(调)教,也是我自己种下的因果,怪不得她多少。” 婉容原本不是这个意思,但听徐明薇语气,不至于太为难了碧桃,稍稍放了心肠,又捡起先前的话头仔细说道,“先时所说,也只是一层,这内贼不定是咱家的或是客栈的;另一层却也是想着今日这情形委实叫不得人进来。奶奶道为何?咱们屋里这会子不过三个女流,晕了一个,绑了一个,唯有奶奶全须全尾站着,旁人见了如何能信?再者,这贼人进屋时错把奴婢当成了奶奶,言语间手脚颇不老实,上上下下……” 婉容说到这里,却是羞恼地没了声儿,但见徐明薇还等着她的话音,只好强自忍了,隐了怒气说道,“万一众人进了屋,那贼人又醒了,嘴里吐出些混帐话来,教人听见,明明没影的事情,也成了有头有尾的,奶奶日后还怎么做人,只怕家里这些个,人前还端正,背过身便嚼碎了舌根!奶奶且看看前头的表姑娘,便是最亲近的姨娘,不也绘声绘影地当亲眼见了似的!亏得表姑娘为人端正,舅爷是个拎得轻的,且也是他亲自救了人出来的,不然表姑娘名声有污,如何还有这段天妒人羡的美好姻缘?” 徐明薇骨子里还是个后世人,名声与女子之紧要,虽也念在心,实在没有深刻骨髓,因而根本没往这层上想去。如今细思之下,越发后怕今日之悬! “按你说的,屋里眼下横着一个大活人,可要怎么处置?”徐 明薇冷声问道。 “这人留不得。”婉容眉眼间闪过一丝狠厉,声音却是出奇的冷静。 徐明薇一个怔然,“这事怎么做得成?不比在家中,客居在外,又人生地不熟的,连个施展的地方都无,血渍如何掩藏,尸首又运往何处?况且你也说了,只怕这事后头还有人牵扯着,平白无故没了一个大活人,又怎会没人问起?” 婉容当下也只是有了杀人灭口的念头,却没徐明薇想得仔细,有一步推三步,一时怔楞不知言语,苦笑道,“那可如何是好?姑爷在外头耽搁得再久,也有往回的一刻,屋里这情形教他看见,也不知要往哪里去想……” 徐明薇听她提起傅恒,心里倒有了主意,嘱咐道,“你收拾下脸面,别教人看出慌张来,却前头看看,姑爷是在同谁喝酒,除了段云平,可还有别人在场。” 婉容心里讶然,但看徐明薇脸上笃定,便将劝诫的话都吞没了,心里一时闪过那贼人说的那句话,若是前头还有第三人,那背后主谋之人也就清楚了。因而点头应道,“奴稍等便去,奶奶可有什么要交代说的?” 徐明薇沉吟片刻,说道,“去了你也别说旁的,只说我身上发热,请他来看看,可要叫了大夫的。” 婉容心里便有了数,理干净了头发衣角,掩门自往前头去了不提。 徐明薇见婉容已经去了,撇那贼子一眼,身上穿着件深色的葛布粗衣,领子上沾了少许深深浅浅的油渍,袖口处早磨毛了,露出一双粗粝大手,落着不少刀疤,显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心里对这人来历,便有了些猜测。 碧桃这时醒转过来,口了逸出两声(呻)吟,睁眼迷糊 了片刻,终于想起前事,慌忙起身来看,见徐明薇好生生地站在自己跟前,再一眼落在被床单捆着的贼人,扑通一下便跪倒在徐明薇跟前,自打了嘴巴泣道,“奶奶且打死奴吧,今日险些陷奶奶与生死之地,奴已无了脸面再在奶奶身前伺候……” 徐明薇任由她打肿了自己两颊,并不阻拦,叹气道,“今日要不是我警醒,只怕咱们三个都落不得好去。你的确是该骂,该打,该死!往日里你两个姐姐是怎么行事的,又是怎么教你的?事不怕细,踏一步前左想右想,全不做无用有害与自己,与人,与主子之事。你又学到了几分?” 碧桃越发羞愧难当,哭道,“奴晓得错了,奴这回真晓得错了。” 徐明薇这才上前扶起她来,说道,“你我算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往日你粗莽些,我也拦住婉容她们没细教了你,要说错,也有我这个做主子的一半。今日这事暂且记下,罚你一年的月钱,饭也减半,好歹长长记性。” 碧桃素日是最唯饭是爱的,这会儿听见又罚月钱又罚饭食的,心中却一丝心疼都无,听徐明薇肯留了她,喜得破涕复又跪拜道,“谢奶奶开恩,往后要有再不识教诲的,奶奶只撵了奴出门便是!” 两人正说着话,门上轻轻一叩,接着便是婉容领了傅恒进来。徐明薇下意识挺直了背,目光只定定地投向傅恒,等了他开口说话。 傅恒进门第一眼便看见了她们,见徐明薇好端端的站着,并无病中的模样,又见碧桃**着眼儿脸儿,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正暗自心奇她们主仆几个卖得什么官司,再一眼便落在了屋里另一人身上。 这一瞧可不好,自己妻子屋里竟然无端端多出一个陌生男人来。傅恒心里一惊,连忙上前查看究竟。徐明薇往婉容飘了一眼,后者知意,轻声将今天晚上的事儿如实说了。傅恒面上越发阴沉,朝婉容说道,“你悄悄地去后头叫了冬子来,一并将段先生也请了来,记着不要声张。” 徐明薇心里有了底,袖子底下捏着的拳头终于松了松。 “你瞧着这事像是谁做的?” 傅恒却不理会她这句,朝碧桃冷声低喝道,“这回你奶奶饶了你,便暂且记下。再有下回,别管你奶奶怎生求情,我第一个饶不过你,仔细着自己这张皮罢!” 碧桃被唬得脸上一阵发白,不敢做声,又听傅恒说道,“你且搬动这人,挪到里头去。” 碧桃哪敢不依从,连忙抬了那人去了。 傅恒见碧桃走了,才往前来细细看了徐明薇脸色模样,低声悔道,“早知道有此一遭,还不如往县衙门里头收拾住了,白白教你受这一回惊吓。” 徐明薇听他一句不提贞洁之事,也不知道他是真信了婉容所说,还是暗藏在心不愿意显露。但有这样的话放着,心里总归也是受用的,因而淡声回道,“千金难买早知道。谁知便是这样巧,谁屋里也不去,只知咱们屋里没人,偏偏要闯进来?” 傅恒越发后悔,若不是自己一时心里苦闷,拉着云平一块买醉饮酒,倒也不至于使屋里空虚。便轻轻拉过徐明薇抱住,柔声说道,“是我不好,不该又与你置气,独留了你在屋里,往后便是再生气,我也不教你如此了。” 徐明薇挺直的背终于放松下来,乖顺地伏在他胸前任由他抱紧了,却是静默着没有说话。 第239章 解疑窦冷眼旁观(上) 傅恒亲亲她的额头,摸着她背心都是冷汗,才晓得她并不如面上一味坚强勇敢,命悬一线的那时那刻,也不知心里怕成什么样儿。 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个中滋味实难明细,但恐她惊后受凉,才不舍得放了手脚,劝道,“我替你倒杯热茶来,你且去屏风后头换了衣裳。” 徐明薇这才惊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晓得冬子和段云平一会儿就会来,紧着时间翻了件里头穿的换上,才歇了动作,门上便听着一声轻叩。 傅恒见她从屏风后头出来,穿戴整齐,沉色上前应了门。 段云平和冬子都被婉容的脸色唬着,一路狐疑傅恒屋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怕教人听见,只压在心中不敢问罢了。这会儿见着他和徐明薇都好生生的,面上便少了些沉重。 见婉容将门关严实了,段云平才低声问道,“看情形,嫂夫人应是没有发热罢,却又是出了什么紧要的?” 傅恒朝冬子看一眼,嘱咐道,“你和你婉容姐姐在外头候着,好生守了门,谁来也不准开。” 冬子连忙点头应下,傅恒这才领着段云平往里屋走,压低了嗓音将事情大致说了。 段云平在外头游荡的日子较他又多些,打量了一阵那贼人之后,沉声说道,“只怕不是善类,观之更似绿林土匪,却不知平陆县也有贼患。” 徐明薇将自己心底的猜疑也一并说了,“我们这一行人才进了县城,他便晓得主家是住哪个屋,连你们在前头喝酒都一清二楚,只怕这客栈内还有个应子,沟通里外。” “且弄醒了问,才知原委。” 说着,傅恒便将茶壶罐子往那人身上劈头盖脸地一顿 浇。 徐明薇这时已经避到屏风后,不多时,听见前头一阵悉悉索索动静,那贼人果真醒转过来。 先前怕他吵闹引了人来,徐明薇是拿布条堵了他的嘴的。这会儿侯占山眼见着自己手脚被缚,口亦不能言,心里明白这回算是阴沟里翻船,竟也不挣扎,只瞪了眼直往傅恒和段云平瞧。 傅恒心中恼他厚颜粗鄙,但想着还未曾从他嘴里掏出内情来,只强忍在心,别了匕首在他颈间,低声威吓道,“如今你落在我手里,是何下场,只看你如何应答。倘若有一句不实,只看我刀子往哪里去罢!” 侯占山轻蔑看他一眼,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竟是转过头不做了搭理。 段云平心里正犯难,这等人若是在别处困住了,还有手段应付,在这等客栈里,却怕逼急了闹出声响来,惹旁人来问,忽地听屏风后头徐明薇淡声说了一句,“既不愿开口,便不用开口罢。相公,这人有**我屋里丫头之心,不好教他死得太容易。使两条厚被子垫在身下,手脚也捆严实了,口鼻尽堵不教他发出一点声响来,再慢慢切了那祸根,流些血也无妨,有棉被吸着,再有就是烧一壶滚烫开水淋下去,创口立时便烫得白熟了。到天明裹着席子运到城外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好教他这辈子残缺地去阴曹地府挂了名,下辈子也做个不能为祸的畜生。” 侯占山一听便急了,真是好狠心的婆娘!只碍着嘴还堵着,口里无数肮脏字眼蹦不出来;手脚绑着,拿不了那阴狠妇人对付。一口气堵到嗓子眼,险些先把自己给气晕了过去。 段云平和傅恒面上皆是一怔, 但听徐明薇的语气,杀一个人仿佛就跟厨房里杀一只鸡一般清淡寻常,也不知她是真有所想,还是故意使了手段逼供。但不管为着哪般,先前咬死了牙关不肯吐露的贼人此刻教她激得面红眼赤,如跳虾一般拱着身子要往屏风那头爬去,便知这法子虽然阴狠,却是正好踩中了贼人的痛脚。 傅恒冷笑道,“如此倒是个法子。碧桃,开箱子使两床厚被子来!” 侯占山如何还忍得,朝着傅恒连连摇头,嘴里只呜咽求了饶,哪里还有之前那股硬气,却是仍由他们搓圆搓扁了。 段云平便做了白脸,拦住傅恒说道,“我看他这会儿倒是愿意开口了,燕真且等等,只听他说些什么。说得不好,不全,再行了嫂夫人的法子罢。” 傅恒面上一迟疑,段云平便夺了他手里的匕首,蹲到侯占山跟前,警告道,“前头的话你可是都听清楚了的,这回问你什么,仔细答了才是,不然,我手里这把刀子,别的地儿也不去,只朝你那东西割,你可听明白了?若是,便点点头,我取了你口里布条,倘若出一点声儿,也朝你那东西下刀!” 侯占山点头动作只慢了一点,段云平便朝着碧桃说道,“先拿两床被子垫着,再往外头要一壶滚烫开水来!” 碧桃果真利落寻了被子来,随手一拎就把侯占山扔到了被子上。她心里存了恼恨,手下动作自然不轻,直摔得侯占山一阵头晕目眩。 后者不禁咋舌,竟不晓得这屋里还有这一号人物。好在自己运气好,进门就先把她敲晕了,只不过这样的好运气没有到底,竟教屏风后头躲着的婆娘给暗算了。侯 占山心里叹过一回,他在道上混了这么些年,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也见得多了。但像这回这样的,他还是从未见过。 眼前这两个男人心里作何打算他还不清楚,但屏风后头说话的这个,一字一句都是动真格的,至少,她心里推想过。侯占山不禁打了一个冷颤,等到段云平去了他嘴里堵着的布条,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口水,老实道,“官人有什么要问的,只管问来。” 傅恒冷声道,“便从你叫甚名字,哪儿人说起,再说一回是怎地追到这家客栈,谁是内应指明了房间,所图为何。若有隐瞒不实的,你也晓得如何。” 侯占山又吞了一口口水,缓了缓神,终于仔仔细细交代起来。 原来侯占山并不是平陆县城人氏,祖籍淮安,年成不好举家逃荒至此,又无田地安生,好歹浪荡了几年等父母皆亡故了,便落脚城外二十里地的山头做了贼寇。往来打劫些富户,因山头上贼人众多,又是有些身法手段的,原平陆县的县尉勉强剿过几次,到底缺少兵卒,碰过几回钉子便也歇了。那山头渐渐也落得三不管,只安乐做了劫道营生,有一点倒好,一般也只取钱财不伤人性命,因而越发没人管,被抢了也只当自己晦气,连告官都不告。 傅家车队路过清风寨山脚时,盯梢的已报过一回消息,但看着是有相熟的镖队护送的,早打点过买路钱财,因此并为为难,只平安放过。侯占山近来赌债缠身,正愁没地方捞银子,偷偷地便打了吃独食的算盘。 明里说是要往城里去会相好的,同首领知会了下山来,暗地里却是跟着傅家车队一路到 了平陆县城里。见他们投在洪福客栈,只使了半钱银子买通了个茶博士打听,便将他们这行人打听了个清楚。听说是京城来的富户,侯占山心里更是喜不胜收,只打算做这一票大的,自己那一屁股的赌债便能清了。 按他本来的习惯,原该再踩点两天,等着时机下***的。偏巧这天运气也好,傅恒一直和段云平在前头喝酒不往后头厢房去。侯占山脑子一热,但想着能省两天利子钱也是好的,便大着胆子往后头来了。 再往后的事情,屋里众人该知道的也都知晓了。侯占山交代完了,只垂了脑袋听候发落。 段云平问他,“卖你消息的茶博士又是哪个?” 侯占山说道,“嘴巴最利索的那个便是了,人都叫他快嘴王八,官人往前头一打听就知道。” 段云平朝傅恒投去一眼,后者点点头,因而又开口问道,“你且说说那山上的事儿,往常在家只听有劫道的,还不曾亲眼见识过。” 侯占山警觉地看他一眼,“官人问这个作甚?浑样的日子,又有什么好说的。” 段云平只说道,“照你说的,山上也有不少人口,但照我看来,那山道行走的人并不见多少,只往日那点劫道的,又怎供养得起你们一山头的人?可不是在别处还有营生吧?” 事关山寨,侯占山却是怎么问都不肯再开口了。段云平朝傅恒摇摇头,绕到侯占山身后也不知道怎么一个动作,便把人弄晕了过去。 徐明薇听前头没了声儿,正疑惑着。傅恒忽地绕到后头来,牵过她的手说道,“你且理些不用的,空出个箱子来。” 徐明薇猜着些用途,点了点头。 第240章 解疑窦冷眼旁观(中) 婉容和碧桃得了这话,连忙收拾起随行的箱子来。徐明薇原先倒是不知,段云平竟也是有些身手的,一时不免多看了他两眼。 傅恒便解说了一句,“他们这样的位份,自小便要跟着侍卫习武射箭,有两下子身手也不稀奇。” 徐明薇点点头,看他们两个将侯占山曲腿塞进箱子里,担忧问道,“接下来又如何处置?这么一个大活人,总有醒来的时候,闹起来出了动静,只怕要惹人来问。” 傅恒淡声回道,“无妨。一会儿把箱子抬到云平屋里,明天就让冬子他们去收拾了县衙后头的屋子,静悄悄地移了人过去便是。” 徐明薇听他说得笃定,想来总有法子能防了侯占山吵闹,便安心不再追问。 这一番折腾,也近子时,好在四周都无惊醒,一切都照着傅恒所想做得了。冬子便在段云平那处住下,防着夜里有事好有个奔跑传递消息的。 傅恒回到自己屋里,但见徐明薇还坐在烛火前静默着等他,心里便似有微风吹拂而过,顿时忘了前一刻脑子里还乱糟糟的一团,不自觉放软了声儿,暖笑道,“夜深了,怎的还不睡?前头都有人照应着,不必再记挂担忧。” 徐明薇也冲他微微一笑,柔声道,“也不是不放心,只是想等着你回来才好。” 傅恒眼里绽出些光彩来。只是怜她这一晚过得不轻省,倒不似白日存的那一场旖旎遐思。因而尽管心里十分欢喜,也忍耐住了只上前轻轻拥了她往床榻而去,什么也不做,静静抱了她躺着睡下而已。 “睡吧,明天等日头起了,咱们也去县城里头瞧瞧。”傅恒下巴支在她额上,眷恋地蹭了蹭,继而说道。 徐明薇对此 无可无不可,上了街也是要蒙了面纱,看什么都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的,好没意思。但听傅恒语气里的期待,晓得他在努力哄自己高兴,徐明薇便点头应了。 傅恒又说了些话,她到底是累了,先前几句还能勉强应对着,到后头越来越迷糊,连着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清晨,天只还蒙蒙亮的时候,徐明薇尚还在睡梦中,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宛若隔在云端,一阵热,一阵痒,说不清的难受。她难耐地睁开眼儿,才瞧见正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儿的傅恒,樱色的唇瓣浸润地绯红,见她醒了,只轻轻扯了个意味深长的笑,“你总算醒了。” 还不待她说话,傅恒含笑朝她吻下来。徐明薇只觉得身上一沉,教傅恒的举动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不提防溢出的呜咽呻吟,被他那个火热的吻撕扯地支离破碎,再也无迹可寻。 一时如胶如漆,痴缠难分,直闹到近午,都还不见屋里歇了动作。 婉柔和穆氏送了几回早饭来,都被婉容摇头退了回去。婉柔捂嘴笑道,“下回便是来送午饭了,只盼着里头两个还晓得肚子饥饿,别闹到了晚上才好。” 穆氏看她一眼,到底脸皮薄,没有说话。老赖家的仗着自己年岁大,倒是轻笑着骂了一句,“小蹄子,都还没嫁人,说起这些也是没脸没皮。” 众人闻言都是一阵笑,眼角眉梢都似守了一个共同的秘密那般,透着欢喜的默契。 好在她们才说过一阵,屋里便传来了要水的声儿。婉容她们不敢怠慢,连忙支使着婆子从厨房要了热水来。小半个时辰之后,总算是教两个主子吃上了热乎午饭。 初时不单是徐明薇 低着头不敢看了屋里的丫头婆子,便是婉容她们伺候惯了的,送水送饭时都有些羞涩不敢到处看了。以前在家时虽然也有白日里避着人荒唐的,但像今天这样闹得这般凶狠,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也难怪徐明薇和婉容她们都有些脸红怕羞。 傅恒见她如此,笑着退了婉容她们在外头听着伺候,只叫人在屋里摆饭。等人都走了,才朝徐明薇低声笑道,“这会儿屋里没人了,放心过来用了午饭,咱们才好早些出门转转。” 徐明薇抬头撇他一眼,不喜不怒,倒是恢复了脸色,淡淡应道,“嗯。” 傅恒眼里闪过一抹失望,只是神色转得快,徐明薇并没留意到。 一时安安静静地用过午饭,傅恒让婉容寻了面纱来,亲自替徐明薇戴好了,左看右看,见露不出一丝真容来,才满意地放了手。 徐明薇倒是想起昨天交代婉容的事情,并不避讳傅恒也在场,径直朝她说道,“早上耽搁了些时候,这会子便不用你们再跟着伺候了,拿了银子去城里逛逛,也自己去寻些乐子。” 婉容经过昨天一遭,本还有些放心不下,心想着至少也得有碧桃跟着才好。 傅恒看出她心思,笑道,“你奶奶既如此说,你便放心去,好歹还有人跟着,吃不了亏。” 婉容只好点头应了,当下各自准备着出了门。婉容,婉柔还有碧桃三人跟着铁头往集市上去了。傅恒只穿扮成书生模样,领着两个小厮,往外雇了顶轿子与徐明薇一起坐了,随口朝轿夫一打听城里最好看的景在何处,一行人便洋洒洒地往西子桥方向而去。 原来平陆县西子桥上近来正是赛灯的时候,赛的倒不是正月里的彩灯 ,只寻一个吉祥如意的好意头,而是远近几个县府的做灯师傅每年都会在五月下到六月中,往西子河堤两岸挂上自己的得意之作,由着看灯的更中意谁家的,便买了花投到哪家的灯里。这些花灯白日看着便是一景,到了夜里点亮了,更是热闹好看得很。 “什么茶灯,吊灯,壁灯,走马灯……但凡官人您想得到的,在西子桥上就都看得着,这会儿您去了看过还不算,往西子桥边上的茶楼坐了歇个晌午,再听两回说书,便也到夜里掌灯的时候。在茶楼上远远瞧了,水里一片灯影,人间一片烟火,才教人领会过一遭,什么叫出了平陆再无灯哩。”轿夫本就是平陆县人氏,说起这赛灯节,言语里便满是自豪感,关不上话匣子。 徐明薇在轿中听了,面上便是一阵笑。傅恒偏头朝她看来,问道,“你笑什么?” 徐明薇摇摇头,并不肯说。傅恒脑子里自己想过一回,才扬声往外同那轿夫说道,“如此说来,倒真是来得巧,恰逢赶上这样的时节。灯虽是还未看见,但想着贵地便是一个轿夫,都似兄台这样满口文章的,人杰地灵也不为过了。” 那轿夫听了面上倒是一红,老实笑道,“官人高抬,实不相瞒,适才所说也并不是小的自己肚里蹦出来的,全是西子桥上的盲先生说过,小的记住一两句,帮着同外客说说而已。” 傅恒便问,“那盲先生又是谁,做什么营生的?” 轿夫笑道,“盲先生便是盲先生,浑叫着久了,谁也不知他原本姓甚名甚,官人这会儿问小的,小的还真教您给问住了。盲先生平日也就是支个写字摊儿,帮人写写书信,偶尔也替人掐字算 命。虽说眼睛看不见,那一手字却是写得极好的。往日有人不信他眼瞎还能下笔,故意要了一封,再往别处看了,果真是一字不差,众人这才服气。有怜他眼瞎难以谋生的,也有贪图他收字便宜的,日久天长,找他的人倒也多,算是有个出息,勉强度日罢。” 说起这个盲先生,其他几个轿夫也凑着说了几句,大抵是同情佩服居多,便教傅恒暗暗心里留了意。许是出自对读书人的惺惺相惜,若是那人真的好,在县衙内安个位置,与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盲先生既是在县城久住了的,对平陆县应是十分了解,留着也是大有好处。 徐明薇见他脸上又出现深思时才有的神情,默默没做声,免得扰了他。轿子悠悠转过炉前巷,外头忽地吵闹起来,似有人在前头争吵着什么。徐明薇心里奇怪,傅恒显然也意识到不对,便朝外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仍是先前话多的那个轿夫开了口回道,“官人,却是衙役捕快同单家的在吵闹,人堆得实实密密的,只怕轿子一时还过不去。” 傅恒闻言便叫停了轿子,叫家里小厮往前头去看个究竟。 等了片刻,才见那姓潘的小厮回了来,报道,“爷,原是人命关天的案子。前头有几个捕快爷抬了个无名女(尸),正放在单家大门口,说是这女的本是在单家做活的丫头,这会儿正要提了他家大人去衙门里说话。单家的自然不肯,一说县衙门里也没个正主坐堂,去了并无人审案;二说是家里人口齐全,不曾走失,便不肯去。又嫌教那东西堵了正门,十分晦气,扯着皮儿要挪了人。两家说不合拢,这才闹了起来。” 第241章 解疑窦冷眼旁观(下) 徐明薇轻笑一声,压低了嗓音朝傅恒说道,“来日倒是不用愁底下人懒怠不好约束了。” 想了想,又说道,“人命关天,你这一县父母官,可要下去看看?” 傅恒打着扇子,却是摇头。 “且再等着看看,只怕不出一炷香,这事也就了了。” 徐明薇不知就里,但听他这样说,也并无下去一看究竟的意思,便忍住了好奇没有追问。 等了片刻,外头轿夫疑惑一声,回头报来,“官人,前头倒是散了,可要起轿?” 傅恒招来潘子交代了几句,才应声说道,“既没了阻碍,还往西子桥上去。” 一时轿子又轻颠起来,徐明薇掀了帘子一角往外偷看,人已半散,并不见衙役捕快,倒是见着潘子站在人堆里和旁人说着什么。只离他们几步远,就是一架覆了麻布的担架。许是抬了她的人未留意,那麻布底下竟露出半只手来,早烂穿见骨,只零星皮肉还粘附其上。 她恶心地干呕一声,傅恒这才瞧见了,连忙将车帘挡下。好在天气渐热,家里有随身备着薄荷香包的习惯,傅恒便解了递与徐明薇放鼻子底下闻了,才缓了过来。 “那尸首早烂得不成样子,那几个衙役又为何如此笃定,定是单家的丫头?” 傅恒说道,“早些年就常听说地方上常有这样讹诈大户的,今日所见便是了。衙门里油水不丰,碰上告案少的荒年,这些个衙役捕快更无处捞银子,便取巧挖了乱葬岗的无名(女)尸,抬到富户门前只说是他家做活的丫头暴毙,要拿人去衙门问了话。寻常富户怕惹官司,虽说告也告不倒他们,只怕外头名声遭难,没个三五年这逼(奸)致人 死的谣言都散不去,因此大多甘愿自认倒霉,拿钱消灾了事。前头听说是这等事,我倒也想那些个捕快真是个勤快尽职的……” 徐明薇这才明白了个中原委,见他面上不无失望,细声安慰道,“却也是好事。至少这桩子凶案并不是真的,也没谁家女儿平白冤死了,世上又少一双生送黑发人的白发父母罢了。” 傅恒听她如此说,心里倒好受了些,重又笑道,“似你这般想,果真是件好事。” 一时两人相对而笑,盈默无语。 轿子轻晃着终于在一片瓦铺前停下,轿夫躬身打了帘子,笑道,“官人,到地方了哩。这儿便是先前说的茶楼了。” 傅恒搀扶着徐明薇下了轿子,后头小厮忙着数了铜钱结清车资,早有个茶博士打着响儿迎了上来,胳膊上齐整整地搭了条雪白巾子,见面便是三分笑,热络招呼了。傅恒观他言谈举止,暗叹,这茶楼倒似个体面去处。 “上头可还有座?要清净不叫人搅了,最好对着河堤能赏灯,听说你们这处还能听说书?” 傅恒问了一串,那茶博士倒不慌不忙,打了笑脸回道,“这样的座儿本是没有了的,正是一年最忙的时候,但前头有客人提前走了,倒空出一间。贵客请随小的这边走,不知客官喜好哪色茶叶?楼里还有半斤雨前龙井,极是正宗,同外头打了幌子的可不是一路货色。” 徐明薇笑看傅恒一眼,这做生意的,嘴里只怕十句没个一句是真话罢。巴不得告诉了上门来的,他家生意好的很,独独只剩了一个留着待你,你若是还有挑剔的,立马就有下家接了手去。因此最好赶紧下手,免得错过了便没 了。 隔着面纱,傅恒竟也看懂了她的眼色,面上也似一笑,朝那茶博士说道,“且看看好不好,再论茶叶罢。” 那茶博士也不理会,仍是打了笑脸一路将他们引到了二楼一间开阔处,只一张古朴高桌,凳子也一式素质雕刻,正对着窗格摆了,抬眼便见不远处拱形石桥架在飘渺江波上,沿堤五步一灯,十步一景,视野果真极好。 傅恒看了十分满意,回身去看徐明薇的意思,见她轻轻点头,便朝茶博士说道,“景是有了,说书的何在?” 茶博士笑着推了另一边的窗户格子,傅恒往下头一看,不是戏台子又是什么? “这处倒好,能听得见看得见下头的,下头的却瞧不见这处。便是这间了,泡了雨前龙井来,再拣你家做得好的茶果点心送几盘上来。我底下两个小厮,也拿钱在底下大堂凑张桌子,上些果子点心吃着,不叫了人,轻易别来扰了。” 茶博士应声去了,不一时便送了茶水和果子来。等人去了,傅恒端起茶杯一闻,笑道,“哪里来的雨前龙井,只怕他家收茶的地儿就叫雨前龙井山。” 徐明薇扑哧一笑,说道,“小地方,有这个滋味也叫不错了。” 傅恒叹笑一声,说道,“屋里也没外人,他们得了吩咐,轻易也不会上来,你便解了面纱,好歹自在些。” 徐明薇也觉着气闷,便依言摘了面纱。 “好在不是六七月的天气,不然也要教汗给打湿了。” 傅恒闻言倒想起去年夏天时候,自己还能在书房短袖短裤地凉快着,她却从头到脚包的严严实实的,不由笑道,“这回离了家,你却是自由了。让丫头婆子们守死了门户, 便是要在屋里穿着**四处走动,也没人敢说一句不是。” 徐明薇心想,这倒是外放的好处之一了。以前还在徐家时,她在自己屋里穿得凉快些也还得,但到了傅家,只循规蹈矩地一步不能错,那样热的天气,竟也熬过来了。如今想想,也是有几分辛酸滋味,只是当时不觉着苦楚罢了。 “说到县衙,咱们什么时候搬了去?” 徐明薇虽然没提侯占山的名字,傅恒晓得她担忧的正是这桩,因而解说道,“冬子已经领了人去县衙门里交付收拾,有云平照看着,出不了什么差错。等那头收拾得差不多了,我的‘病’自然也就好了,到时候咱们再劳动搬进衙门里,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徐明薇点点头,说道,“等都安定下来了,我再往家里寄信。只是怕房先生知道了,性子急,这样大热天的也要跟着来,前头可是好不容易劝下的……” 傅恒柔声安慰道,“左右不紧着日子,就算她一意要来,你那两个武丫头也会规劝着些,路上慢慢走了便是。当初想着房师傅路上没人照应,才留了她们两个保平安,如今想来实是不该,好歹也该带上一个,才不会教你险些落了暗算。” 徐明薇笑道,“人生事,又如何算得周全。咱们要赶着路程,带不得她,再来却是没可靠镖局护着。山长水远的,留两个丫头护着先生一路来,才是紧要事情。” 傅恒心里也知她是拿房师傅当了半个母亲敬着的,因此不再提这话茬,引了徐明薇到窗前遥看花灯。因是大白天,又隔得远,两人也只看见堤上桥上一团团的花影,瞧得并不真切。 徐明薇便笑道,“先前觉 着做生意的不可靠,满嘴跑车子,却原来连那轿夫都是个嘴上没牢靠的,如此看来也不过是寻常景色,哪有‘水里一片灯影,人间一片烟火’,瞎子骗人哩。” 话音刚落,她自己隐隐觉着哪里不对,抬眼便见傅恒忍笑道,“你自己也说是瞎子掰谎骗人了,咱们两个竟也傻了,瞎子哪来的眼睛看那‘水里一片灯影,人间一片烟火’?” 两人又是一阵笑,只觉着自己冒傻气,竟听着什么便是什么,还真照着那轿夫的说话到了这处茶楼看灯。 “许是茶楼拿钱买了盲先生和轿夫的话,才好哄了生人往这处茶楼来吃茶听书,也是端的用心。”徐明薇叹道。 傅恒便推了右手边的窗户格子,低声笑道,“景是不值,茶也不好,只是不知底下说书又如何。” 他心里隐隐觉着奇异。若是以往遭了如此诓骗处处教他失意,不打翻了这家的茶盘子都算是轻的。 但今天却不同。 只因有她在,连着讨厌的事情,也变得极有趣了。 徐明薇不知他心里所想,忽听得底下一阵拍案声,也好奇凑近了来瞧。 “可是说书的要开始了?” 她只在电视换台的时候听过一耳朵的评书,只是在信息交换快速新奇的后世,徐明薇并没那样的耐心听过一叠完整的,因此这会儿觉着格外新鲜。 傅恒笑道,“这是开场。既然咱们都不看景了,便搬了茶果移到窗户下,评书就是要嗑了瓜子吃着果子听了才叫有意思哩。” 徐明薇点头应了,果真挪了果盘和茶水过来,才坐定,便听得底下哎呀呀一声长叹。看来在这没有扩音设备的时代,要说评书,也得有一声好嗓才行。 第242章 进县衙且看且听(上) “风声雨声读书声,故事天天在发生;家事**天下事,这醒木一拍,各位看官,且听小老李说故事!” 且听堂下一人拍木说道,四下顿时安静下来,只引着脖子听下文。 徐明薇倒奇道,“这人为何叫小老李,从前也只听说过老李或小李的,他倒两样都占齐了。” 傅恒解释道,“说书人家也有传承,他爹在外头的名号叫老李,儿子便叫小老李,才好教人一听便知是哪家的流派。” 徐明薇闻言点点头,原来还有这样的说头。底下说书先生引了个头,已切着奇闻怪案进了正题,说的案子却是水塘乡走尸案。一家买的童养媳,养大了做妻,却不想洞房夜里新娘子受不住昏死过去。新郎以为出了人命案子,将新娘子匆匆下葬,自己奔逃他乡。这事亲家自然不肯,一纸诉状来告。 衙门见无人能拿便押了新郎父亲作数,结果一开棺材(验)尸,哪里还有新娘子的踪迹,里头赫然躺了具男人(死)尸,一时百思不得其解。倒是那人家的儿子见老父无端受了自己牵连惹了牢狱之灾,又回了原籍自首。县令便两案做一案,将那儿子投入大牢,换老父无罪释放。 此奇案到此算作告一段落,只是遍地寻不着新娘子(尸)首。却也是巧,几月后那老父外出做买卖,竟活见着自己儿媳。才知当日只是假死过去,后被两叔侄掘墓救出。叔叔立意要将人送回,侄子见色生歹意,两人争执间侄子将叔叔打死,慌乱之下索性将叔叔重埋回棺材里,才有了后头这一出。如此才是真相大白,新郎倌总算沉冤得雪,掘墓的侄子也有了恶报,得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案 子本身就够一波三折起,那说书先生又是个口条十分了得的,生生将一茶楼的听众吊足胃口,只跟着他起转承合而悲喜,却是精彩至极。 徐明薇听得津津有味,傅恒面上却是一片凝重。见她不解地朝自己看来,傅恒叹道,“若是没教那老父外出做买卖,又或是凑巧偏在乡里错过了,那儿子岂不白白冤死?原就不是立意(杀)人,只错手生了意外,再重判也落不得杀头的田地。平白多出一具男(尸),这县令查也不查,只认定了那儿子行凶。一不问缘由,二不问行凶手段,草草逼供结案,实是令人齿寒。这样的父母官,不当也罢。” 徐明薇笑道,“古往今来,卖官鬻爵的便不在少数,就是走了科举之道,又有多少是为着替民当家做主跑三千里尘土,奔半年岁月为官的?旁人如何咱们无可奈何,但能听着故事,也省一回自身,以人为镜,便是大善。再说这故事最终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果,许不是这家人命里便有这番劫难哩?” 傅恒淡笑道,“如你所说,也是一理。这番平陆县走官,也只求世间万千法,能独善一身,做一个清明县令罢了。” 徐明薇轻轻颌首,朝他微笑说道,“我信你。” 唯有三个字,落在傅恒心上却恍若有千斤重,投向徐明薇的目光便有些痴缠的意味。 徐明薇连忙转过了视线,从荷包里掏出一小锭银子,往楼下投了去。 那说书的小老李耳朵倒灵,明明眼丝毫没落到赏银匣里,竟也晓得有赏客投银,嘴角微微一笑,又起势说道,“不才能讨了贵客欢喜,小老李也不藏拙,再与诸位说一说那昔阳县出的一桩奇事…… ” 傅恒低声笑道,“这些个走江湖的,惯会看人脸色,说完这段,只又要讨赏来。” 徐明薇说道,“既说得好,赏了他也是应该。” 傅恒便不再言语。两人清清淡淡喝着茶,侧耳听了底下的乡野轶事。只这回那小老李说得粗鄙,夹杂了不少荤腥段子,什么精怪娘子,叔叔嫂嫂,全亲香在一处。底下走卒是听得满面红光,连连叫好,只苦了徐明薇。 要是就她一人在包厢里听着便也罢了,真人版动物世界都看过,这点荤腔又算什么。可难受就难受在边上还有个傅恒,听说书就听说书罢,时不时地炙热目光就往她身上扫一回,直教人如坐针毡。 好在他还记得这是在外头,并不比家里,因此也只似笑不笑地多看她几眼而已。捱到底下说完故事,这次倒是傅恒解了钱袋扔了块大的下去。徐明薇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说的又不好,做什么赏了五两下去?” 傅恒意有所指地低声问道,“那一段说不好?雪地里那一段,还是马背上那一段,又或者是姑嫂夜奔这一段?” 徐明薇面上忍不住一红,别过脸来却是再也不理他了。 两人听完评书,正是日头西斜时候,才吃过几碟子点心果子,肚里倒不饥饿。傅恒便同茶博士结清楚了茶钱,只叫了两个小厮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免得扰了自己和徐明薇说话。 潘子原本就是个机灵的,以往在家中只在外院奔跑,从没能在主子跟前露了脸面。这回趁着冬子不在,只有七分好,也恨不得能显出十二分好来。因此听了这话哪有不肯从的,更是约束起了边上的,只远远地落在两个主子后头,瞧着眼色手势行 事。 比如傅恒和徐明薇才在花灯摊子上买了新奇的,傅恒眼儿还没往后头瞧呢,潘子便上前来接去自己提了。如此几回,他心里不禁对这姓潘的小厮留了意,也是个机灵好造化的,往后倒是可用。 潘子看一回眼色,便知道自己算是在主子眼里立住了,心里自然十分欢喜。同他一处的磊子冷眼看着,心里倒笑。这回能跟着主子出门的,多半也是心腹亲近,旁人有能耐的尚还忍着没着急冒了头,就防着忽然扎了谁的眼,往后教人当出头鸟对付了。他倒好,急吼吼地往主子跟前献了殷勤,回去还不知有心的要如何整治他哩。 磊子心里藏了这些念头,一路再看潘子前后奔波,更是觉着十分好笑,只等着看冬子回来后他是什么下场罢了。若不然在家这么些日子,以往爷跟前还有个小六子小五子,小六子出了事逃家之后,爷跟前就只听见冬子的名声,再不见有旁人了哩?还不是冬子手段厉害,无人敢惹罢了! 磊子嘴角浮上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潘子回首瞧见,心里也是一声冷哼,凡是蠢死的原都是当自己聪明绝顶的,他冬子霸道嚣张,自己却不怕他。往日在家他是有兄有弟,又有个肯帮他的干娘照看着,旁人不是教他打怕了便是怕了他家干娘,才凡是推让个三分罢了。如今众人都是孤身随了主子到任上,且看他有什么能耐奈何得了自己罢了。在家凑不到主子跟前,到了这地界,还不死命冒了头,且不是傻的吗?! 在主子跟前能得了体面的,可不是为着那半两月钱。且没听说过宰相门前三品官吗?自己要是能趁着这回得了主子重用,那往后在外 头行走,就能有张县老爷的脸面,便是富绅见了,也礼让着些哩。更别提来日回了京,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虽然都是做奴才,可这外院奔跑消息的和主子跟前的,光用脚趾头想想,也晓得哪个才是紧要的。潘子如此想过,再不去看磊子的脸色,一心一意远远听着伺候,只提了满手的花灯,等两个主子看得厌了,才张罗着雇了轿子使人回去。 徐明薇其实还没尽兴,只不过身居内宅,少有像今天这样走了远路的,鞋子底儿又薄,实在支撑不住了才做了罢。婉容她们做的绣花鞋往往只重鞋面精细秀美,到底在家不需多少走动,因此都只是薄薄一层底儿。今日之事来得突然,连着徐明薇自己都没想到鞋子这一茬,更别提事先准备了厚底的棉布鞋了。 “回去以后还得叫婉容婉柔她们好好纳几双厚底的鞋子,不然跟今天一样,走不了几步便脚疼了。” 刚刚在外头傅恒还不好查看她的脚底,这会儿上了轿子,捉起来一看,早磨起了三两个水泡,连鞋底都破了一处,看着便十分可怜,因而忍不住说了一句。 徐明薇缩了脚面,轻声说道,“鞋子是该做起,等回了我便同她们交代一回。往后不比在家,出门见人的时候也多。” 傅恒听见这话倒轻轻皱了眉,不悦道,“在家如何到这儿便也如何,你不喜迎合了那些不相干的,咱们也就托病推了,烦这些作甚?离了家只愿你能高兴自在些,为着旁人反倒苦了自己,又有什么意思?往后若是有太太们相请,你见过一回要是玩得好的,请来家中坐坐亦可;说不到一处去的便远远地避开,不必为我前头留了脸面。” 第243章 进县衙且看且听(中) 徐明薇面上露出个笑脸,柔声道,“我又不是傻的,自己晓得分寸,旁人不喜我的,我不喜她的,自然会避开了去。原先在家时,你可曾见我同二房婶婶有过什么交情?场面上过得去,各自自在罢了。” 傅恒见她拿了二房的出来说事,心里一计较,果真不是这么回事?因而笑道,“却是我忘了,没得白担心你一场。说起二房婶婶,前头还听小厮们说起,咱们离京那会儿他们家还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转头求到爹娘跟前来,也不知道后事如何。” 徐明薇奇道,“怎地临行前爹娘没同你说了?” 傅恒笑道,“左右轮不到咱们管家,家里的事情该咱们知道的就知道,不该知道的便不问,没的自寻烦恼。” 说完顿了一顿,却又说道,“只怕爹娘也嫌这事丢人,才不愿教咱们出京的时候惹了心烦。” 这话说的,他分明是知道了的意思,只瞒了自己一个哩。徐明薇且笑道,“也别卖关子,就把你背地里打听来的都说了吧,免得我再写信回京问我娘,到时候家丑却是外扬了。” 傅恒撇嘴一声冷笑,“谁同他们是一家人?!片瓦在,不分家,为着点银子连祖宗训诫都不顾了,连着府里下人都瞧他们不起哩!” 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徐明薇也只听听便算,并不附和,免得回头细想起来,自己反而落了下乘,只催促道,“快些说来,别话莫讲。” 傅恒压低了嗓儿细说道,“前儿爹不是说了,既然分家,便要二房出了府去住?二房婶婶受了娘家亲戚蒙骗,花了好些银钱典了个破落宅子。婶婶那样的性子换做是旁人自然是不肯罢休的,但因着是 她娘那一路的亲戚,到底忍下了。不想宅子收拾住下还不出三五日,竟另有屋主扯了地契上门来闹,说宅子是他家的,从来不曾交予卖过。” “二房管事的也是倨傲,连着主子都未回禀,同那人三言两语地说不合拢,竟纠结着门上的几个小厮把屋主给打了,折了半条腿,才将人扔了出去。这事儿二婶婶和叔父俱不知晓,到下半日有官差上门来押人,才晓得首尾。叔父婶婶二人还以官家亲眷自居,并不当回事儿,惹得那正经屋主家人越发恼怒,原本只告中人骗屋,管事伤人,到后头又撤了状子,另告叔父一家抢占民宅,纵奴行凶。若是往日官府还卖咱家一个面子,但二房既然是分家出去的,身上也没功名,顺天府的没一日就将叔父缉拿了去,锁进了大牢。二婶婶这才慌了神,前前后后打点也费了不少面子银子,事情还摆不平,偏这时娘家的还要来闹,说卖与他们的地契是实打实的真,只怂着二婶婶见官自证,且别提了娘家人的名字,免得牵连了无辜。” 徐明薇扑哧一笑,叹道,“论世间这厚颜无耻之徒,也是只此一家了。” 傅恒笑道,“可不是。只能说这世上恶人总有恶人磨,二婶婶那样厉害爱掐尖的,碰上她娘家人,不也是全无办法?” 徐明薇说道,“一头是娘家,一头是丈夫,孰轻孰重,经过这回只怕必有一伤。如人有两臂,自断一臂,痛哉,痛哉!” 心里倒暗想,能默不作声地设下这样一个套子,教二房含泪自咽苦果的,背后的人也是不容小觑。她婆婆王氏是有这样的心计,但也不至于逼人到此。王氏说白了就是个集天下婆 婆诟病与大成的,媳妇做什么都当做是理所当然,自私短利不说,更是面甜心苦,自己就算是千日待她好,也抵不过一时伺候有差。倘若是妯娌间有口舌之争,她当时寻不回场子,过后逮着机会戳过一回对方痛脚便也歇了,是典型的气来得快,散得也快的那类人,因此这样能沉得住气,一步一步勾着人入了套子的,绝不是王氏的手笔。 那又会是谁呢?徐明薇第一个想到的是傅宏博,又想到傅恒。在分家这件事情上,作为一家之主的傅宏博到底是怎么想的,徐明薇因要避嫌,统共同自家公公都没说过几句话,更别提公公平日秉性如何了。傅恒倒是有那个心计和手段,加上他身后还有秦王的势力站着,要对付个人,简直易如反掌。但据徐明薇对他的了解,他还不至于恨二房恨到要陷对方不义的地步…… 如此辨析着,她眼前忽然闪过傅宁慧那副淡如远山的眉眼,顿觉豁然开朗——不想离宗的被生父亲自从族谱上除了名,能承宗的倒为了黄白之物自己割舍了去。世道待她如此“不平”,或许便是她暗自出手的原因,亦或者,只是为着父母出气,对二房“小惩大诫”? 徐明薇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傅宁慧,此刻,更是看不明白,看不透彻了。 一行人回了客栈,碧桃她们早从外头回来,见了徐明薇,只孩子性地指了买的各种新鲜玩意儿与她看,一会儿捧了杉木拼的七巧板,一会儿舞了薄棉纸糊的蜻蜓风筝,只把婉容笑得不行,拦了说道,“外头卖的玩意儿,也就是图个新鲜,看过便好了。奶奶这才从外头回来,赶紧伺候着换了衣裳才是正经事情。 听大兰娘子说,馨姐儿下午起了便查讨过一回奶奶,好不容易才哄住了不闹,一会儿晚饭时候还见不着奶奶,可是谁来都哄不得了。” 碧桃这才敛了外出的兴奋劲儿,吐了吐舌头说道,“还是姐姐说的对,奴这就去拢了衣裳来。” 一时用过热水,两人帮衬着替徐明薇换过装,又重新梳了头,却还不见傅恒回来,正要使人到前头去问了,冬子寻上门来说道,“给奶奶请安。爷叫小的来说一声,前头还有事,便不来了。还请奶奶自己先用了晚饭,莫要相等。” 徐明薇点点头,说道,“知道了。你且先别忙着去,我还用话问你。” 冬子朝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又说道,“奶奶但有想问的,小的自然言无不尽。” 徐明薇问道,“今日你跟着你家师爷一同去了县衙上,可见着什么人了?衙门里头屋子如何,咱家这么些人可都住得下?” 冬子面上一笑,仔细说道,“回奶奶的话,小的今日跟着上了衙门,只见着两个老先生,一个是账房,一个是主簿,但听说话看其行事,也是在衙门里待了经年的。除去这两个,衙门里还有六个捕快,因着没有县官管着,并不常来衙上,只有出了案子要用时才来点个卯,因此并未曾见着。师爷同他们交接了到任文书,照着原先说好的托了病,那主簿也真当咱家爷身上不好,一时搬动不得,只说教咱家爷静养好了再搬进县衙,又问家里人手或许不够,可要人帮着收拾了后头屋子的。” “师爷自然推说不用,领了大牢钥匙,悄悄地将侯占山那贼子锁进了重牢里,还留了咱家一个人守着,只等爷亲身提问了。做 罢这些,小的才跟着师爷去看了后头屋子,是个四进的院子,屋子倒是够住的,只是园子修得十分简陋,连咱家外院光景都没。小的转了一圈瞧着,院子后头竟还带着一片菜园子,问了才晓得是守屋子的婆子为着添个进项,自己掘了田地种的,这会子没料着咱家来得快,还不及拔了菜去。小的已经扔了话教那婆子将菜园子给理了,回头再叫几个擅打理花木的,奶奶喜欢什么,便种些什么。” 婉容在一旁听得眉毛轻挑,心想这冬子果然是个擅拍马的,虽然话里夹带了讨好奉承之意,但说得轻松平淡,不显了媚俗,又真教人听了心里欢喜,嘴角便忍不住带了抹淡笑。 冬子转头看来,瞧见这一抹淡笑,立时觉着魂都要飞去了。到底还记着婉容是主子跟前的头一个,断不敢轻薄了,因此连忙低了头,只眼观心心观鼻地立在一旁等了吩咐。 徐明薇也喜他机灵,自己要知道的这会儿也都问出来了,便朝他点头说道,“回头问一声你家爷,咱们家这些个箱子要什么时候搬动了,早些说了,也好早些教人理出来。这几天要是准备收拾屋子了,也来我屋里传个话,使了你婉容姐姐她们一块儿去了才好。屋子怎么摆设,她们自小便懂的。” 冬子冷不丁地听她提到婉容,还以为是自己刚刚那点心思教主子奶奶给看出来了,心里唬了一跳,下意识抬头看了徐明薇一眼。但见她脸上毫无异色,才松了口气,恭敬答道,“奶奶的话,小的记下了,回头就和爷提。奶奶要是没别的事儿,那小的这就往前头去了?” 徐明薇淡笑着摆了手,“我这里用不着你,自去便是。” 第244章 进县衙且看且听(下) 冬子当下恭敬退了出去,自去拿话回了自家爷,不想在半道上正碰上磊子,几下里一个挑唆,将下半日潘子在爷跟前殷勤卖好的诸般形容一说,冬子哪里还忍耐得住,挑手挽了袖子便要去后头寻了潘子生是非。 潘子连忙抱腰将他拖住,劝解道,“我的爷!好歹也趁着天黑了无人,蒙头裹了被子打他才好。这时去闹了事,岂不是活生生教人传了话与旁人听,落到爷的耳朵里,可还有好的?到时候才叫吃鱼沾了一嘴巴腥哩!” 冬子冷眼哼道,“你也不用这时候来卖乖,心里打着什么算盘,隔着几条街都教人听出声儿了。我这头半夜里打了人去,到天明你再报到主子跟前,合着是我两家相争,独你得了好处。你且看着,我这会子打不打得他罢了!兴许打完了,爷还要赏了小的,以平人心哩!” 说着竟是冷不丁地往磊子当胸一推,直把人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栽倒。自己撸着袖子捉了个小厮问那潘子现当何处,气势汹汹地寻着人去了。 磊子心里恼恨他张狂地没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我呸你个直娘贼,且教你看看,惹了你爷爷是个什么下场罢!” 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往前头寻了傅恒,见了人便不管不顾地喊道,“爷,不好了!您快去后头瞧瞧去,冬子恼人在您跟前得了脸,竟是不许潘子再往前头伺候,这会子正要寻了他晦气,只怕要打起来哩!” 傅恒本正同段云平说着话,见他这样没头没脑地就直闯了进来,心里先就不喜,听他说完,才冷声说道,“小厮间起个口角争执,要打只管让他们自己打去。等打歇了,再把两人拎到前头来,我自有话 问他们。这里用不着你,且带了门出去,没听见叫你,不得进来扰了。” 磊子的盘算又落了空,抬头觑了一样主子神色,但见座上的段先生似笑非笑地摇扇看了他,心里便是一阵发虚,不敢再说,只恹恹地低头退了出来。 等人走了,傅恒朝段云平拱手笑道,“家里下人不像个样子,倒教你看了一场笑话,真是面臊得很。” 段云平眼角含笑,清声说道,“所以说这世间人物,便是为着一块饼子都有斗得你死我活的,这样场面,我在自家还看得少么?燕真不必介意挂怀,实不算什么。” 两人放过这茬,又说回到旧题。 段云平道,“我看衙门里那个主簿还可一用,只是还不清底细,还得容我三两日,摸清了才好定了事。倒是那账房,原本就听说这当官的和管账的该是穿一条裤子的,旧的那位去时,却没将这位带上,其中总有些缘故。也不是我以貌取人,那账房先生看着便有些贼眉鼠眼,进衙门安置各处时,还得防了他的耳目,免得教他看清楚家里虚实,引来外贼可是不好。” 傅恒点头说道,“账房先生咱家也是用不着,家里几个都是能写会算的,治一家同治一县也相差无几,不过来往数目大些,叫她们小心清点了便是。” 段云平轻摇着扇子,挑眉笑道,“同行了一路,倒不知你家连个丫头都是能当家做主了的,可见嫂夫人调(教)人的功夫,可比你这路的要强多了。” 傅恒见他不过三言两语,又绕回到下人争宠打架这事上头来,不禁苦笑道,“还说自家见惯了的,又说笑起我来了不是?” 段云平取笑过一阵也歇住了,正色道,“先时我问那账房 先生要历年的账目,只支支吾吾不说,后头问得急了,才翻箱倒柜地寻了一本与我,数目记得凌乱,一时也看算不清。正要同你说了这事,嫂夫人那儿有人能立账自然最好,一会儿便叫人送了去,也看看这平陆县一年能有多少赋税产出,再核对一番库房里头的。可别教人趁着交接时候钻了空子,占了公家粮。” 傅恒原就听过岳父说过官场上的一些暗路子,晓得这事轻忽不得,遂点头道,“你说得极是,这几日也叫人先在衙门里盯着看了,前头有失也算不得,这会子教你逼着拿了账簿,那人若真是个不老实的,只怕还要有些动静,细心防了才是。” 段云平听他这样说,心中稍安,换了话锋道,“这平陆县里的情形,又有几家富户,平日秉性如何,今日趁着进衙门,我也叫冬子随意去四处打听了,等他同人打完了,再自己来报了你吧。” 傅恒教他奚落得没了脾气,只拱手做礼求饶道,“好兄长,且得了理就饶了人罢。” 一时两人都笑了起来,布菜吃酒不提。 却说冬子气冲冲地往后头小厮通混处去了,潘子正教一群人簇拥着扔骰子赌钱,总是输得多赢得少,因此说了两回要走,众人也只扯着不令他脱身去,这会子才教冬子碰个正着。一时拨开众人直扯住了潘子的衣襟领子,劈头冲着鼻子脸面便是一拳。 事情来得又急又快,潘子前一刻还在同人分大小,忽地挨了这么一记挂落,脸上就跟开了酱菜铺子一般,青红皂紫,血沫横飞,人都被打懵了,又连着吃了冬子两记拳头,这才反应过来,一时心中也是又怒又恨,推开边上上前来劝的,龇牙咧嘴地朝冬子扑 过去。 潘子本就生得比冬子高大壮实些,又是惯常在外院做洒扫护院的,手上也练过几下子,初时也只是吃了反应不及的亏。这会子回过神来,没出几下,倒是把冬子压在了地上狠揍,只打得他也颧骨乌黑,眼睛凸起,只痛叫不停。 “以往在家,你也不过是占着兄弟族人多罢了,如今你我都是光身一人,且看还有谁替你撑了腰的,弱鸡一般的身子,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如今瞧了你小爷的本事,还不快快求了饶来,喊三声潘爷爷,我便放了你罢!”潘子打了个痛快,心中松动了些,又有家人怕闹出乱子,不时上来劝架,因而自己给自己寻了个梯子下,冲着冬子得意笑道。 冬子虽不敌他,却也是个硬气的,冷眼冲他呸了一声,倒笑道,“你爷爷在此,有本事你往死里打了去!真当在爷跟前露过一次脸,便是出头了,我且扔了这话在你跟前,但有我一日,没你潘子一天罢了!” 潘子果真被他激出几分气性,又要拎拳来打,忽地听到一声娇喝,回头却见个银盘脸儿好身段的大姑娘在门前站着,蹙眉喝道,“都是自家的下人,本该亲亲热热在一处混着,做了这番模样,可是要等着教外人笑话咱们傅家教人无方?还不快快住了手,自己上前头去领了罚?若是还不肯歇了的,可别怪咱家奶奶出手,到时候甭管是谁家的侄儿孙儿,一并都撵了出去才叫清净!” 潘子一双贼眼只滑溜溜地往那人身上瞧个不停,一时不察,险些教冬子掀翻了去,忍不住瞪了后者一眼,再回头,那标志姑娘却不见了踪迹。 “别瞧了,人早教你一双贼眼瞧怕了,躲了去!”冬子嗤笑一声 ,出言相讥。 潘子这会子也不跟他计较,打过一架,气也算是出了,又觉着冬子也算是个爷们,心里倒对他退了些恶感。四下里一看,见众人已渐渐散去,倒压低了声儿问冬子,“适才那小娘子可是奶奶跟前伺候的?小的也就远远见过婉容婉柔两位姐姐,这位看着却不像,哥哥心眼好,又是主子跟前有脸面的,想必心里清楚,还望哥哥能给小的指条明路,往后得了主子待见,才好上门求人。” 若是放在以往,冬子倒要笑他色心不小,竟连奶奶屋里的人都惦记上了。但晚间见过婉容一回,同潘子倒起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以往跟着爷里外应付,也不曾少看了她几眼,全没有什么,如今倒一发而不可收拾。旁人倒也可说得,但这婉容,却是家里出了名的不求婚嫁之人,立意要孤身守着主子过活的。 冬子晓得自己生得矮小,也算不得面貌好,不过胜在伶俐忠心,嘴巴又严,主子才越发器重了他。那婉容又不是缺体面银钱的,自己本钱如此,越发求不得,如何能不暗自叹气一回。可这潘子所求,比起他的,竟也不好说是容易还是难了。 因而并不瞒他,低声回道,“那个原本就是只伺候奶奶吃食起卧的,寻常不出门来见,一路上你不曾碰过面也是平常。你若是要求她,我倒要劝你死了这条心。好不容易才同京城金家药行的掌柜和离了,正是一心一意要跟着奶奶过清净日子的时候,别说你还只是个一点体面都没的小厮,就是大官人来求娶,也不定有肯下嫁的。” 如此一说,潘子顿时明白了,“原来她就是那个穆氏。” 言语轻飘飘的,也不知是失落还是什么。 第245章 且有孕众人论道(上) 冬子龇牙倒吸了一口凉气,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这厮下手也忒黑,净照着人门面打,明儿爷跟前还要听着伺候,被你打成这副模样,如何还跟得?” 潘子除了开始被他冷不丁打到几下,伤得也不重,闻言嘿嘿一笑,说道,“哥哥听不得伺候,还有我们这些个啊,准误不了爷的事儿。” 冬子便是一声冷哼,皮笑肉不笑道,“你便算了,我这副模样一往前头去,少不得要把你供出去。咱们就等着主子的罚罢!” 潘子精怪一样的人,听出他话底下的意思,倒是同自己有了几分亲近的意思,当即顺着竿子往上爬,笑嘻嘻地搭了冬子的肩膀,“这倒不用哥哥顶了,咱这就往前头去领了罚,该是什么便是什么。回头小弟还请哥哥喝酒赔罪。” 冬子竟也没掀开他,要笑不笑地哼了一声,果真同他往傅恒跟前领罪,惊得一旁聚(赌)的小厮忍不住面面相觑。刚刚还打得不可开交,怎地才须臾光景,这两个倒谈兄论弟起来了。 却说穆氏离了这处,手捧着新鲜的玫瑰卤自往上房去。碧桃正伺候了徐明薇用饭,见她进来,抽着鼻子疑惑问道,“穆姐姐拿了什么来,闻着好香。” 徐明薇险些喷饭,连忙放了碗侧过头忍下了。婉容瞪了碧桃一眼,怪道,“成天儿只惦记着吃哩,这会儿既是轮到你伺候了用饭,就该用心写,险些害得主子呛着了。” 徐明薇笑道,“她便是这个性子,你又不是头一天识得她,这会子还怪她做什么。” 又朝穆氏问道,“可是玫瑰卤子?前些天在路上看见过一回有卖的,徐婆子看了一眼嫌着不干净,不肯叫买,这又是从哪儿得来 的?” 穆氏递过瓶子与徐明薇看了,温声说道,“徐妈妈自己颜值的。统共寻了两把玫瑰花,精挑细拣了花瓣,全做了也只得了这么点,徐妈妈便叫奴送了过来,与奶奶尝尝新鲜。” 徐明薇心里暗自感叹,这徐婆子在吃食上头伺候得也真是用心,前头不过是看了一眼的东西,也不是非得了不可,才几日,竟料理地精精细细。因而笑道,“也是她有心。却不好叫出力的尝不着味道,寻个瓶子分出些往徐婆子那儿送去,留着让她赏丫头也好,自己用也好。剩下的你们也各自挑了点泡了水喝,再问问兰娘子,娇娇这个岁数吃得玫瑰卤子不。若是能,也沾一些喂了,甜甜嘴儿。” 碧桃连忙去寻了干净瓶子,仔细用帕子又绞过一回,才和婉容小心翼翼地匀了半瓶子去,一时送卤子的送卤子,分着泡水的泡水,众人脸上都扬着笑,因着这芳香甜食而格外心喜。 老赖家的忽得想起前头的主子爷,提醒道,“奶奶,爷和段先生那儿是不是也叫人送过去些?” 徐明薇好笑地看她一眼,说道,“那便劳烦婶婶去送了,也问问爷什么时候能歇下。” 老赖家的背心一紧,总觉着她那眼神有些意思,一时又捉摸不透,只低头领了差事往前头去。 等人都走了,婉容忍不住扑哧一笑,婉柔奇怪看她一眼,片刻后也琢磨透了,只碧桃还傻愣愣的,扭头轻声问了婉容,“姐姐想到什么这么好笑?” 婉容扫一眼徐明薇的脸色,摇头说道,“今天看的耍猴,回味起来却是有趣。” 碧桃点头哦了一声,便把这桩子事扔过脑后。倒是婉柔趁着人不注意,拿手肘轻轻捅了一下 婉容,嗔道,“好刻薄的嘴儿,却把奶奶也编排进去了。那老赖家的是个猴儿,奶奶岂不成了街头耍猴的?拿训猴来比训奴,也真有你的。” 婉容只笑不语,自去收拾碗盘不提。 晚饭才用罢,小兰娘子就抱了娇娇过了来,后者一见着亲娘,立马扁着小嘴伸着肉呼呼的胖手往徐明薇身上扑过来,一副受了十分委屈的模样,不知道的还当两个奶娘怎么她了。 徐明薇自然接过,朝小兰娘子淡笑问道,“她又闹你们了?” 小兰娘子无奈道,“白天闹过一回,拿拨浪鼓好不容易哄住了,全都以为小小人儿没记性,不想一睁眼还记着这一回,本想着喂了饭再抱过来的,怎么哄都不肯吃,只好这会子就抱过来了。” 徐明薇乐得一笑,亲了亲娇娇的小脸蛋,“真是娘的亲闺女,谁也骗不住哩。” 又朝众人说道,“说起这一茬,往后你们在姑娘跟前也要留个神,别当小孩家家的不记事,什么好的坏的都当着姑娘面前说。以后爱说话了缠着你们闹,也别嫌小人儿嘴巴烦拿话兜哄了她,回头又不应承,若是教我知道了,只罚你们到外头去听伺候。需知大人便是小孩榜样,说谎骂人,全从大人这儿学的哩。” 婉容等人自是不敢,连声应了。 徐明薇这才问了小兰娘子玫瑰卤的事儿,听说少量也是能吃得,便叫碧桃兑水盛了小半杯,自己捧着喂娇娇。 娇娇如今也快一周岁了,平日里吃的米糊,软烂面条和肉末粥居多,甚少喂的甜食,这会儿尝到香甜的玫瑰卤水,快活地眉毛都挑了一下,两手紧紧抓住了碗边不肯放,喝完了还意犹未尽地吧唧吧唧小嘴,那模样 ,可把一屋子的丫头婆子都给乐坏了。要不是怕她喝多了坏了胃口,婉容她们可真想再喂娇娇一碗玫瑰卤水。 小人儿到这个岁数许多事情也有些懂了,娇娇看一圈大人的脸色,就知道这好喝东西家里还是有的,于是抬头睁大了眼睛只盯着亲娘瞧。那奶狗般的无辜眼神直看得人心都要化了去,奈何这一招对徐明薇并不管用,只做了严肃脸朝讨食的女儿摇头道,“没有就是没有了,不能耍无赖。” 小兰娘子听着心里想笑,这么小的孩子,话都还说不清楚哩,奶奶却时常当她是个大人似的说话,也不管馨姐儿听不听得懂。但这话她也只敢在自己肚里计较一回,并不敢说了。 娇娇似是听懂了,竟还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把徐明薇给笑的,问道,“前头才说了这话,瞧瞧你们谁在孩子跟前做的样子,小人儿这个岁数竟也晓得无奈叹气了。” 小兰娘子面上便是一红,这还是前些天在路上无聊,她和大兰娘子两个逗着孩子做鬼脸教的,当时小主子只睁着眼睛好奇看了,并不曾教会,她也就没放在心上,不想这会子竟在奶奶跟前显出来了。因而略带了心虚地朝徐明薇招认道,“还求奶奶原恕,是奴不庄重,带歪了小主子。往后只注意着不再如此逗弄小主子了。” 徐明薇笑着让她起了,说道,“会了便会了罢,下次注意着些便是。” 小兰娘子心里一宽,脸上这才又有了笑脸。徐明薇让人把娇娇的晚饭送到自己屋里,亲自喂了。前头虽然喝过小半杯的糖水,娇娇仍把自己的一小碗面条都给吃完了,小兰娘子有心恭维,好在主子跟前挽回些脸面,笑道,“奴 自家生养过两个,旁的侄子外甥也帮着带过不少,但像小主子这样能吃能睡不爱折腾人的,却是少见,是个有福气的哩。” 碧桃在一边接嘴道,“生在咱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有福气的。” 小兰娘子笑道,“奴正是这个意思哩,馨姐儿可不是含着富贵来的?” 一时众人都笑开,徐明薇抱着孩子,嘴角还漾着抹笑,朝婉容嘱咐道,“把娇娇在家时用惯了的小毯子铺上,好不容易有块平整干净的地儿,也好叫她走动走动。” 说是走动,其实还是要人搀扶了的。徐明薇也曾听说过有孩子一岁左右就能走路的,晚的也有一岁半,两岁才会走路的,但看娇娇却总是走不好,不知是真还不会走,还是偷懒不肯学了。每每只走了一炷香时间都不到,就撒娇赖到丫头奶妈怀里不肯动了。 这日果然也是如此。才在小毯子上来回走了三四趟,娇娇便缠着婉容的胳膊不肯放,身子也直往她怀里倒,跟块牛皮糖似的。看得徐明薇又好气又好笑,拉了人到自己怀里照着屁股就打了一下,“小无赖,却是哪里学来的这番做派,真是懒得没边了,以后只用轿子抬了是吧?” 话音刚落,却听得傅恒朗笑着推门进来,“咱们的女儿,轿子如何抬不得?” 婉容等人连忙朝他见礼,傅恒随意抬了抬手,笑道,“都起了吧。” 徐明薇回头半嗔道,“你这会儿说得轻巧,往后女儿真叫你宠坏了,去了婆家还怎么得了。” 傅恒说道,“到时候我定替娇娇好好挑个人家,委屈不了她。” 徐明薇面上笑笑,心下并不以为然。若是世上事真能如人所愿,她如今也不会是傅家妇罢。 第246章 且有孕众人论道(中) 傅恒和段云平连着两天都忙得不见人影,徐明薇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出去做些什么。她到底是个内宅妇人,客栈里又是鱼龙混杂之地,前头还因为个嘴松的茶博士惹出一桩祸事来,因此更紧着家中下人,只守严实了箱笼,不得肆意外出。 由是三五日后,傅恒发下话来,却是终于要往县衙里搬。一时各处人都活动起来,更有消息灵通的富户乡绅,结伴来迎。徐明薇见来者众,自己屋里几个丫头教人平白瞧见了也不好,正要同傅恒说一声捱晚些时候再起动,冬子乌青着脸儿到后头来送口信,也是叫她们耐心等着人散去了再走的意思。 “爷说了,前头少不得还要开几桌席面应酬一番,叫奶奶且自在歇着,小的也在外头守着门户,免得有客人喝迷了眼儿,冲撞到奶奶这处。” 徐明薇几天没见他,不想竟成了这副模样,不禁好奇道,“你这脸是怎么回事,谁打的?” 傅恒虽然脾气急些,也不是动辄会往下人脸上招呼的,因此徐明薇才有这一说。 冬子下意识地往婉容那边看了一眼,赫然道,“并不是谁打的,小的起夜时睡迷糊了,摔的。这几天就不好在主子跟前伺候,今天到底紧要些,即便是形容不好,少不得也要往奶奶这儿碍眼一二。” 徐明薇没错过他往婉容身上扔的那一眼,肚里倒笑,这倒霉孩子,分明是被人打的吧,偏还要扯了谎话,是怕意中人在前,照实说了丢面子?因而不再追问,也乐得替他牵个线,随手点了婉容嘱咐道,“今儿人多,保不齐惊扰着娇娇,就劳动你一回,往兰娘子屋里去一趟,都叫了过来,只在我屋里歇着罢。冬子,你也同 你婉容姐姐去,路上要是碰上不长眼的,也好避避。” 冬子面上便是一喜,强自忍了免得教人看出端倪来。婉容一概不知,见是正经嘱咐,连忙应着去了。 片刻后转圜回来,只见小兰娘子抱着娇娇,后头跟着婉容和冬子,一声一声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徐明薇便不管他们,只问小兰娘子,“她呢,怎地没过来?” 小兰娘子随手把娇娇递到她怀里,柔笑道,“姐姐吃了午饭就说肚子不舒服,怕是有症了过给馨姐儿,早去了边上婆子住处歇着,想说熬过今日,再问个大夫来看看。” 徐明薇听了眉头便是一皱,说道,“既是身子不爽利,就该早些来报,好些病症就是初时不当回事,渐渐养大了,才知道厉害。” 一面又朝碧桃说道,“你去后头寻了铁头,让他去找个好的大夫来。” 冬子便笑道,“奶奶,还是小的去罢。前些天跟着师爷出门,却是知道医馆在哪儿,连着哪位大夫医术高明些,小的也都记下了。” 徐明薇听他这样说,露了个笑脸,“那便劳烦你走了这趟,婉柔,且取二两银子来备着,只教大夫别省着用药。” 冬子嘴上跟抹了蜜似的,又捧道,“奶奶真是再心慈不过了。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寻常有个病痛,哪个不是这样自己随便吃些药熬过去的?却不想如今能有这造化,遇上奶奶这样的活菩萨。” 婉柔最讨厌这般油嘴滑舌的,开了小箱子果真取了二两银子递到冬子手上,嘴角却是不屑地扯了扯。冬子这样最擅看人脸色的,心里哪里不知,便留意上了。婉字辈的如今一个嫁人一个发卖,主子屋里也就剩了婉容和这个姑奶奶,要是一 个存意不好,在婉容跟前说了自己什么,岂不是白样力气都是白费?哄人还得从这位姑奶奶开始哄起哩。 徐明薇笑道,“莫说这些空话,且拿了银子快些去请了人,晚了误了病情,可仔细你的皮。” 冬子嘻嘻一笑,十六七岁的年纪,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做了这脸色倒显得有些稚气。 “奶奶放心,小的这便套了车去。” 一时等人去了,婉柔撇撇嘴,说道,“油腔滑调的,简直面目可憎。” 娇娇正抱着徐明薇的手玩,听着这话抬起小脸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没来由地冒出一句,“爹……爹……” 一屋子丫头婆子都笑得不行,老赖家的只抹了眼泪,喘气道,“哎呦这小祖宗,才会说话竟编排起她爹爹来了。” 徐明薇也是第一次听娇娇喊爹,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个情形下,一时也是哭笑不得。只可惜傅恒不在场,不然也教他听听这场笑话。 小兰娘子好不容易歇住笑声,才怪道,“这些日子也不曾特意教了姐儿这话,怎地这个时候说起来,也是一桩怪事。” 徐明薇柔了眉眼,摸摸娇娇细软的头发,淡声道,“许是她爹自己教的吧,晓得姐儿前头已经会叫娘了,心里正不平哩。” 原本家里的习惯是先教孩子叫了爹,也有固宠的一层意思在,两个兰娘子私下里都是这样做的,却不想姐儿还是只学会了叫娘。说起这桩来,两个奶娘都还有些底气虚,好在主家并不在意这个,才渐渐自在了。 老赖家的便道,“等晚上搬动完了,小主子肯到爷面前再叫一声才好哩。” 徐明薇面色淡淡地没有接话,婉容在一旁补道,“也不知今天搬不搬得完。适才 到后头走了一路,只听着冬子说光是酒菜便叫了整整两桌,还不定要喝到什么时候。” 老赖家的温吞道,“可不是,这些人也真是来得不凑趣。” 婉容添了一句,扬了笑脸,“可不是这话,如今来也来了,只好等着罢了。” 一时屋里安静下来,徐明薇把娇娇放到小毯子上,任由她四处爬动了。碧桃和婉柔都拿了拨浪鼓和摇铃来逗,引得娇娇只不知该往谁那边去了才好。徐明薇见她还是懒懒得不肯自己走动,往小屁股上一拍,嗔道,“真真是个小懒货。” 娇娇这句却是听懂了的,回头看一眼亲娘,索性一屁股往地上坐了,只自己掰着手指玩。 碧桃还要来逗,徐明薇也不管她们,倒是朝穆氏嘱咐了一句,“把姐儿玩的那套帕子取来,这会儿玩累了,下半日才睡得踏实。” 穆氏点点头,自去取了锦盒,说是帕子,其实是软棉布折的一堆老鼠青蛙,总有七八种花样,看着十分新鲜有趣。 有了新玩意,娇娇很快就放弃了碧桃和婉柔手上的玩具,一心一意摆弄起帕子来。第一个老鼠没几下就叫她揉扯坏了,只剩一团皱巴巴的帕子,小人儿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捏着帕子扬了扬,忽闪忽闪着大眼睛四处看着。 婉柔便夺了她手里的,又递上一只小狗,笑道,“馨姐儿玩这个。” 正逗着孩子玩笑着,外头传来冬子回来的声儿,“奶奶,大夫请来了。还烦小兰娘子领个路,带人去看看。” 徐明薇便朝小兰娘子点点头,“去吧,若有严重,也早些来报。” 一时人都去了。众人素日也都是同大兰娘子交好的,这会儿也没了玩闹的心思,只等着小兰娘子来 回话。片刻后,果真见了人来回,却是满脸喜色。 “奶奶,可了不得了,却不是有什么不好,姐姐是又有了身孕了。大夫说也快有三个月了,只她自己不知,还怪道葵水都未行,怎地也会有孕。”小兰娘子欣喜说道。 婉容和婉柔两个听了面上便是一红,两个倒是知道些男女之事,这会儿听见这话都有些不自在。 徐明薇说道,“她儿子生了都有一年多了,葵水不来却有孕也不是什么稀奇的,倒是她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连这都不晓得,才是稀奇。” 老赖家的却发愁,提醒道,“这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如何又上得了路?这万一肚子里的有个什么,她家的岂肯罢休?” 小兰娘子也叹,“刚刚在那屋里奴见姐姐眉色不展,竟没想着是为着这朝,却也难怪她发愁。” 婉容淡淡看她一眼,原本说好了一个等安稳了就走,如今却走不成,还不知她心里怎么想,只不过如今看着面上的,还算太平罢。 “前天才往家里去了信,少不得还得再寄上一封,问问她家里的意思,是自己来接了媳妇走,还是就留在这儿等胎稳了再上路。”徐明薇沉吟片刻,才开口说道。 老赖家的便笑,“奶奶不知道她家的那个,一天都离不得赌桌,对外也只说汉子不争气没置下田产,其实早自己败光了,只吃靠着娘子才勉强过活。兰娘子在家更是一钱银子都不过她家那位的手,头月里做活她家那口子不是还上门来闹?其实是又借人银钱输了,再不还便要被人砍了手脚去,这才慌神上门来求。太太看她也可怜,说人既也是个好的,才没抖清楚了赶了人走。这样贪赌的汉子,又如何肯来?” 第247章 且有孕众人论道(下) 穆氏听说是大兰娘子是这样的家底,面色更沉了些,内疚道,“并不知她家的是这样烂赌的性子,这事还怨奴没选好人家,才有了现今的麻烦。” 徐明薇朝她安抚道,“人不是天上神仙,总有偏听偏看的时候,当初招她进来,也是经过我首肯的,若说论谁的错处,这哪里还论道得清楚。” 又回头朝老赖家的嘱咐道,“无论如何,这口信还是要往她家里带的,左右都是他的崽,要或不要,也权在他。咱们家已经尽到了仁义,她男人没来之前都好好养着,娇娇屋里的活儿也不要她干,免得冲撞了肚子生事儿。” 老赖家的却为难道,“虽说咱家也不至于穷到计较那么几个钱,但家里都有规矩在,平白无故养着人不做活,还要好吃好喝地伺候了,保不齐有心眼活动的背地里要生起事端来,以后有样学样,那还了得?” 婉柔平日最着紧银钱,听了这话音立刻接嘴道,“婶子说的极是哩。奶奶这个口子开了,那些个贪图省力的还不顶着名儿学了。” 徐明薇心想这的确也是个问题,万一那大兰娘子的男人等孩子生了都不来,五六个月的吃穿用度不说,后头还有生孩子的各样花费,同样都是做下人的,独独她有了这样的好处,家里下人看着眼红不说,没得还伤了老人的心,连着以往的忠心都要去了。这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人心不平也是寻常,若是不仔细料理了,的确遗祸无穷。 穆氏淡声道,“这个倒不难,派些轻省的活儿与她做,平日里就是做惯了活的,不至于娇贵到那个地步。绣些帕子,打打络子,还有馨姐儿的小衣小鞋,荷包香包,哪样 不是换得勤快的,少不得要个人专门做了应对着。依奴看,往后大兰娘子就专管着馨姐儿屋里用的,别的一应都推给小兰娘子做便是。原本也是算着只留小兰娘子一人跟在衙门,还有一个婆子照应着,终归也不短了人手的。” 小兰娘子听着这话心里自计较开,眼里便有些不喜。同样是领了月钱的,别人却比自己轻省很多,虽然道理上自己能过意去了,心里到底还是不舒服。 婉柔笑道,“这样也是一个法子,只是月钱上还要减了些。一来怕家人看着不平,二来也是要厚了她的吃食,毕竟是个双身子,一天一个鸡子总要给的。” 徐明薇点头应道,“就按婉柔说的,赖家婶子,还劳您去隔壁屋里说一声,若是她肯,便先如此留下罢。” 老赖家的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带了大兰娘子的回话来。 “老奴将奶奶的意思同她一说,那兰娘子也是个明白人,晓得自家那个恐怕是来不得,因而还托了老奴一件事。等衙门这头事情都定了,京里也回了准话来,还请奶奶同太太打一声招呼,把她家两个小子都接进家里做活,不论工钱,她自己倒扣一两,只要一口饱饭喂着,不教他们爹爹饿死了便好。” 婉柔心里想说那么两个豆丁点大的孩子,接进家里也不过是白吃饭罢了,也怜那兰娘子一番当娘的苦心,便忍了没说出口,越发觉着嫁人没甚意思,撇了撇嘴。 徐明薇也是一声叹息,点头道,“便按她说的去准备起来。我婆母只怕没这样的心思计较这些,还是同娘打声招呼,只当着两个伶俐小子养在小厮屋里,叫个可靠的略看着些,别叫家里的老奴欺负 了去。” 这话分明是对着老赖家的说的,后者眉眼带了笑,恭敬道,“奶奶且放心,老奴都记下了,等这事儿有了准数便往家里招呼去。” 一时算是了过这一桩子。老赖家的又去大兰娘子屋里坐了一会儿,陪着说话,等人睡稳了回来,却见两只猫儿都被捉到徐明薇屋里,正追着丫头们手里的绒毛球和老鼠帕子四处跑,仿佛毛茸茸的两团雪球滚着,逗得众人咯咯直笑。 “奶奶,小人儿犯困了哩。” 小兰娘子捂嘴偷笑,暗暗指了娇娇与徐明薇看。只见小人儿两腿叉着坐在小毯子上,扎了两条冲天辫的小脑袋只一点一点的,分明困得不行,这会儿听见众人笑声,忽地又抬起头来,眯眼也跟着咯咯笑了几声。徐明薇还当她醒了,却不料下一秒娇娇又困得低了头睡去,被婉柔坏心眼地叫了一声,果真又醒来笑了两声,竟又低了头去睡。 满屋子的丫头婆子再也忍不住,哄得一下都笑开了,惊得两只猫儿都弓着背炸了毛。 “你个坏心的丫头,也是该打。”徐明薇一边忍了笑,一边指点了小兰娘子道,“把人抱里屋去睡着,免得又教她们给欺负了。” 婉柔吐吐舌,一边抱了饭团往怀里揉,将毛都撸得顺了才将满脸不乐意的猫儿放了去。 因着屋里有孩子在歇午觉,众人都不敢大声说了话,各自守了点儿做手里活计,偶尔有几声轻笑,也是很快压低了去。虽然静谧,却是透着一股别样的温馨。 傅恒推门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光景,前头酒桌上和人觥筹交错的那般热闹和浮躁顿时去了,只落得满心安谧。 徐明薇听见声儿回过头来,习惯性 地扬了笑脸,低声问道,“前头是都送走了?娇娇在里头睡着,今儿你可是错过了一场,你女儿竟会叫爹了。” 傅恒眼里透出些喜色,也压低了声儿,“当真?” “骗你作甚?婉柔刚说了人一句油嘴滑舌,她在后头就跟上了一声爹,可没把丫头们给笑死。”说着,倒是上前接过傅恒解下的袍子,屋里几个丫头婆子早退了个干净。 饭团听见旧主的声音,小耳朵一抖,立刻从窗格子上跳了下来,只竖着尾巴亲亲热热地绕着傅恒的小腿蹭了,嘴里呜咪呜咪叫个不停。雪团只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似是瞧不上饭团谄媚的模样,眼不见心不烦地又阖眼睡去了。 “这小东西只认着你哩。” 傅恒只笑不语,随意摸了饭团几把,才说道,“前头算是了了一半,云平还替我撑着呢,且算着时候,等娇娇睡醒了,也动得身了。衙门里早有机灵的送了小厮和丫头来,说是给了家里洒扫用,一家家的去退倒显得下乘,也费时费力,且先都收下,叫你手里几个婆子看紧了,老实的便留下,不老实的提脚卖了便是。” 徐明薇心里默默记下,往脸盆里挤了块干净帕子让他擦过脸,说道,“人家送你的,转身就提脚卖了,教原来主家知道了,可会不好?” 傅恒洗过脸醒了醒神,眉眼都舒展了,听了这话倒笑道,“本来就是随手买了做人情的,卖了才叫人心里踏实哩。” 徐明薇便听明白了,原来也算是拐着弯儿来送钱的,这一下也参透几分,寻常丫头能卖几个钱,只怕送的还是些模样身段俱佳的乐伎歌伶罢?由是倒淡了眉眼,问道,“好好的女孩家买来与咱们 家洒扫,也是明珠暗投,大材小用罢?” 傅恒见她面有醋意,心里不甚欢喜,忍不住搂了人往怀里带,结结实实地往她嘴上亲了一口,笑道,“这些个人你不喜欢便都打发了去,配家里小厮也好,送了人也好,只都随你高兴。” 小兰娘子要看孩子,却还是在里屋坐着的。徐明薇面上一红,连忙推了他去,嗔道,“说话便说话,教孩子听见了也不害臊。” 傅恒这会儿心里高兴,哪里管她面上颜色,又扎扎实实地啃了两口,才换了新衣嬉笑着往前头去了。 婉容她们片刻后进了来,个个面上都带了些莫名的笑意。徐明薇教她们眼色看着,心里只觉着怪没意思,便扯开了话题同老赖家的说道,“听你们爷说晚些时候家里还要添些人手,家里这回搬动人多手杂的,指不定有不老实的要害了东西,你且去寻了尹婆子商量,夜里怎么一个调度法子,先把人看管好了,不教四处胡乱走动,也免得惊扰到后头的姨娘。” 众人一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婉容心里暗叹,这后头都还有三个姨娘摆着的,又添了人来,可真是凑齐一桌牌搭子了,指不定都够开两桌的。 婉柔鼻子里一声出气,才好不过三五日,这又是谁家缺了心眼的,赶着往人家里送不痛快呢? 老赖家的撸着袖子,声儿倒似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奶奶放心,有老奴几个看着,只叫这些个狐媚子一个也跑不出来罢!” 徐明薇闻言乐不可支,笑道,“人是正经送来帮着洒扫的,不好胡乱扣了狐媚子的名声,只暂时看住了便好。” 老赖家的做了笑脸,应道,“即是送来洒扫的,老奴心里便有数了。” 第248章 程明薇惩奴(上) 老赖家的便拐了出门自去寻了尹婆子说话,商量家里章程。徐明薇看着往后,指不定还有个什么增项的,便让婉容去楼下寻了樱桃她们来。 樱桃尚还好,来见主母面上也只是一贯的淡然从容模样。相较着姚岚和璃虹就有些拘谨小心,除了进门时候还抬眼看过人,余下时候都只低垂了脑袋,做出一副恭敬模样,显然还记着路上被主母教训的事,不敢造次。 徐明薇打量她们一眼,淡声说道,“今儿叫你们来也不是为着别的,一会儿前头客散了,咱家就要往县衙里搬去。在这处又不比在家里,住得紧张些,一人一个院子是不得了,只能三人挤在一个院子里。如果有人心里不愿的,趁现在这会儿就提出来,马车现成的送了你回京里去,另外再贴补些路上的花用,这个你们倒不用顾虑。” 徐明薇说了这话故意顿了顿,只看底下三人的反应。樱桃仍是做了从容模样,动也不动,璃虹和姚岚彼此偷偷相看一眼,又迅速地低了头。 徐明薇心里便有了数,淡笑道,“既如此,我也就当你们是都愿意同姐妹共住一处的。本就是一个府里出来的,合该相亲相爱些。只是这日子久了,保不齐有个磕磕碰碰的时候,你们心里却得紧着弦儿,若是教我知道了有私下拉扯打骂的,不问缘由,只全部都提脚发卖出去。你们心里也别急着冤枉,这天底下的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既起了头,总有两个是跑不了的。那底下剩的那个就能拎得清撇得干净了?前头两个姐妹起纷争的时候你在哪儿,又是不是抱了看热闹的心思,只恨不得两个人能斗得你死我活,好剩你一 个站了干岸?” 三人忙说不敢。徐明薇笑道,“这会儿自然是不敢的。事情还没到那路上,谁也料不着往后是个什么模样罢了。只不过我这人素来喜欢把丑话说在前头,免得将来真出了事,临时要处理起来,你们倒觉着不公。所以等晚上搬了屋子,你们三人也好好紧紧皮,要吵嘴要闹事,也先肚子里头扯了肠子想想后果,担不担得起罢!” 这一番说话直把璃虹和姚岚说白了脸,再往樱桃脸上看去,嘴角竟是微微弯着,挂了个笑的。姚岚心里也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主母防着她们两个联手欺负了樱桃的意思哩。璃虹想的却是,这三个姨娘挤在一个院子里,那将来却是更不能独自揽了爷了。 两女一时都觉着空落落的,忽地又听徐明薇说道,“你们爷今儿在前头又收了几家送来的丫头小厮,这会儿还不知道好坏,等看上几天,是个能用的便分到你们屋里来伺候。正觉着你们屋里伺候的少了,比家里又苦了些,真是瞌睡偏偏送了枕头来。这些个小丫头不比咱们家里的,学过规矩也知道轻重,能分到你们屋里,性子总归还是好的,你们也别拿大,做不好的就好好说,仔细教了,可别动辄打骂,丫头们做错了自有管教的婆子处罚。咱们家素来是个有规矩的,不兴虐了下人这一条。” 樱桃等人自是满口应承下来,徐明薇满意地笑笑,挥手打发了人去,“今儿事多,晚饭还不一定能赶得上,趁着这会儿还在店里,你们自去叫了面条来吃,连着底下人也一并先填了肚子,别饿坏了人。” 交代完这些,徐明薇便让碧桃送了姨娘们出去。 婉柔忽 地扑哧一声笑道,“奶奶真是好黑的心肠哩,竟是一刀杀两个,又磋磨了那些个丫头,又磋磨了姨娘们。” 徐明薇淡淡看她一眼,说道,“既是嫌我黑心肠,还是趁早寻了主家,免得来日教我给害了。” 婉柔知道她是说笑,才不怕她,撒娇道,“奴又听话又能干,奶奶怎舍得害奴,奴才不走哩。” 婉容在边上搭腔道,“真没见过能这样自己夸自己,怪不得说她起夜总要磕着脑袋和腿弯子哩,原来眼神一直不好。” 婉柔顿时不肯,娇笑着上前要抓了婉容的腰,穆氏轻轻一拦,往里屋飘了一眼,淡声道,“姑奶奶们要闹,也得等馨姐儿睡醒了先。” 婉柔这才想起里头还睡着个姐儿,一时也知自己不庄重,吐吐舌便让到了一边,再不嬉闹。 婉柔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落在徐明薇心里,却是十分沉重。要怪也只能怪这个世道,女子都只能依附了家族父母兄弟丈夫过活,没有个好出身,多半也就是落得个这样让人随手买卖,当玩意一样送人的命。她不是圣母,不能为着可怜她们,就把自己丈夫拱手相让。但教她真跟傅恒说的那样,轻易就把人转手卖了,她也做不出。 这回带来平陆县的家人,个个都是紧凑了使的,哪里来的闲人专眼盯着她们管教,顶多也就三五人,后头就要支转不开来。徐明薇正是料到了这一点后路,才提早定了心思,家里小厮要娶妻的是一条,但到底有数,再剩下的就送到三个姨娘屋里去,正好省了看管的人手。姚岚璃虹她们都不是傻的,这些个丫头送来是做什么用的,她们自己心里都清楚的很,只怕比自己看 得还要严实些哩。 合该是她们命里如此,总比落到更不堪的地界去,吃不饱穿不暖的好。徐明薇只这样安慰自己,不想婉柔一言戳破,心里倒笑,自己也不过是假慈悲一场,人到底都是自私的。 便是现在不爱,也不愿教人随意分享了去。 穆氏看出她心情不好,也想到些许,只静静搬了娇娇的玩意儿来清理。日常玩的拨浪鼓,穿戴的金银项圈和镯子铃铛等等,全数摊在眼前拿软布仔细擦了。 徐明薇冷眼看了一阵,渐渐地也看了进去,轻声笑道,“果真是个仔细人,平常倒不知道,娇娇吃用的东西原来都是这样细心料理着的。” 穆氏眼里透着些笑意,暖声道,“小人儿皮细肉嫩的,越是贴身的,才越要仔细了,这些不过都是该尽心做的,不值当奶奶这样来夸哩。” 她心里感念着当初离开金家时受的恩情,又是自己膝下空虚的,只把娇娇当成自己孩子来看,才不觉着这些事情有甚么好说的,全在自己责任罢了。 两人正说着这话,里头传来小兰娘子低低的说话声,听着倒似娇娇睡醒了的架势。片刻后,果真见她双手抱了娇娇出来,肉嘟嘟的一团还张嘴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见了亲娘,张手就扑过来讨着要徐明薇抱。 小兰娘子一时不察,险些摔落了孩子去,唬得脸都白了。好在徐明薇接得快,伸手便往她屁股上拍了一记,“皮猴!也不安生些,等摔了就知道疼了。” 以往这样教训,娇娇也只咧嘴笑笑并不当真,许是这天才睡醒,还带了起床气,被徐明薇板着脸这样一说,竟扁着嘴哇啦一声就哭了。 小兰娘子和穆 氏心疼得不行,下意识就要接手抱了孩子哄,叫徐明薇一个眼色止住了。 “说你你还委屈上了?娇气包,娘可教训错了你没?刚刚要不是娘接手接得快,你这会儿还在地上哭哩!说你一句倒哭上了……”徐明薇扶着娇娇腋下,好让她和自己眼睛平视了,一字一句说着。 穆氏和小兰娘子心里暗叹一声,都还没满周岁的孩子,话都还不会怎么说呢,这样教训又有什么用?耳朵听着娇娇哭得都直打嗝,气都快喘不上来的样子,心里只急得跟猫爪挠似的。偏偏这小人儿还聪明得紧,一边嚎着一边还往她们两个身上看来,又长又翘的睫毛都教眼泪水给糊成了一片,看着真是可怜死了。 徐明薇被气得一乐,又往娇娇屁股上打了一下,“小小年纪也晓得搬救兵了,能耐了啊。娘这回和你说的,下次要是再犯,就再打,看谁都没用。” 说完,双手稍稍用力把孩子举起些,让她踮着脚在自己腿上站着。这姿势是她专门用来罚娇娇的,只不过难受些,伤不着孩子根本。虽说孩子这么小并不能完全听懂大人的话,但语气和神态她却是能懂的,这就跟教小动物一般,多来几次也就知道什么行为是允许的,什么行为是不被允许的。 罚娇娇这样站了一小会儿,小人儿也晓得眼泪没用,救兵也没用,抽噎了几下渐渐停住了。徐明薇才把她搂进怀里抱住哄了,“娇娇要听话,娘是爱你的,是怕你伤了自己才罚你,以后可不许再跟刚刚一样了。” 傅恒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这一幕,不禁笑道,“她这是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啧,这么多眼泪,都快哭成小花猫了。” 第249章 程明薇惩奴(中) 娇娇一听见他的声音,奋力脱了徐明薇的怀抱就要往亲爹身上扑,嘴里还咿呀咿呀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小手只往徐明薇身上指个不停。 徐明薇佯作恼怒,又往她小屁股上轻轻一拍,“话都还不会说,也学会告状了,皮又痒痒了不是?” 一听这话,娇娇扭头便抱着傅恒藏了脑袋,分明是听懂了的模样,直把一屋子丫头给笑的,眼泪都要飞出来。 傅恒也是忍笑摸了摸女儿的背,却是朝徐明薇说道,“客人都已经送走了,我已经叫冬子套了马车搬动箱子,你屋里的也叫个可靠人看着,跟去先去家里安排。” 徐明薇点点头,让老赖家的跟着去了不提。上下也是好一阵忙乱,才终于赶在戌时前将各处安顿了下来。除了要用的,其余箱子也只锁在库里,等着过后几天再慢慢收拾。 县衙院子虽然已经叫人提前打扫过,这一日翻动又是不少飞尘,但看着归整完箱笼,众人面上都有了疲惫之色,大多又是从早忙到晚,连着热饭都没吃上一口的,徐明薇便撤了下人放了饭去,只叫徐婆子领着四个帮厨的丫头熬一锅菜肉粥,好歹对付过作罢。 婉容却看不过眼,吃过晚饭又拿了软棉布将主屋里四处擦拭了一遍。徐明薇拦不住她,也只好随着她去,说道,“明日还要翻动,稍稍带过便好,你们也跟着累了一天,早些去自己屋里收拾收拾,歇上一会儿,夜里还要守夜哩,身子怎么吃得消。” 婉容回头笑道,“这么点轻省活儿还是做得的。奶奶是打算什么时候接了房师傅她们来?再往后只怕天气越发热,错过了只怕是要等到秋后才能成行了。” 徐明薇叹道,“原本就没打算劳动先生,才请了托词,说是怕这回赶路赶得急,只等到了任地都安顿好了,再慢慢接了人来。” 婉容并不觉着意外,轻笑道,“难怪奶奶一开始就不让带了梦婷和梦央,连着莒南威宝也不要带了,原来是拿她们当缓兵之计。房师傅看着家里有人,也只当您是要等日子稳了才接人来。” “她那样的身子,最是劳累不得。再说先生在京里也是住惯了,平陆这儿的习气咱们都还没摸清楚,舟车劳顿再加个水土不服,万一有个闪失……如此还哪里管冒险?” 婉容点头道,“奶奶有这顾虑也是应当。奴去后头厨房看看热水,只怕这会儿也该得了。” 徐明薇颌首放她去了,过一会儿听见门帘响动,还当是婉容回来了,转身才看清楚是傅恒,面上顿了一秒才满了笑脸,“段先生那边院子都安排妥当了?” 傅恒眼里暗了暗,也扬了笑脸,点头道,“冬子和潘子都在那边看着,想必是错不了。他那个性子,便是草垛也睡得,不似个矜贵出身的,你不用担心他。倒是娇娇屋里,可都安排下了?晚饭送过没有?” 徐明薇接过他解下的堇色外袍,轻声道,“有穆氏和小兰娘子看着,婉柔也分派过去帮手,厨房那头也给过话,先紧着姐儿屋里送了吃食。刚刚我也去看过,娇娇屋里的都是些妥帖人,只有放心的罢了。” 傅恒应了一声,嫌闷热踢了皂色官靴光脚踩在地上走。徐明薇随手替他捡了放好,取笑道,“好个官老爷,连着吃饭家伙都四处扔了,好不庄重。” 傅恒却是无声,她心里奇怪,回头一看,竟是阖眼 闭着,早躺在太师椅里睡得沉了。 心里莫名叹了一声,男儿虽有万般好处,肩上挑的担子却是一家,一房,甚至是一族!果真是各有各的苦处。 徐明薇怕他就这样睡着要着凉,毕竟是空乏了身子累睡着的,正是虚的时候,教冷风一吹,不仔细着些倒要坐下大病来。可恨箱子还未堆叠好了,一时也翻不出件合用的披风斗篷,想了想,便从床上抱了夜里盖的薄被子,因着地小被大,倒有一半是落在了地上。 婉容从厨房领了热水,正带着碧桃和粗使婆子提了水桶来,推门便见傅恒歪在太师椅里睡着,唬了一跳。徐明薇连忙朝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指净房,是叫她们静悄悄地放了热水出去的意思。 傅恒却在这个时候醒了,低头看看身上盖着的,再往守着他的徐明薇面上一瞧,才明白过来,自己竟进门便睡着了。傅恒拥着被子坐起,大概也是觉着好笑,转头哑声笑道,“我睡了多久了?怎地也不叫醒我?” 徐明薇见婉容等人自去备了热水,轻声答道,“也没多久,我看你也是累了,想着等热水送来了再叫你的,你自己倒先醒了。” 傅恒解释道,“下午喝多了些,才致如此。” 徐明薇闻言也只是笑笑,不再细究这个话题。两人一时收拾着用过水洗漱,虽是阵仗简陋,并不比得家里,因着一整天的劳累,洗完也不觉着局促难受。当下各自歇息,一夜无梦。 到次日各处人都起了,说话声,调笑声,洒扫声,落水声,满满堂堂,使得空乏了许久的衙门后院显得格外有烟火人气,让人听着都觉着生气十足。 傅恒就在这嘈杂人声中 用过了早饭,自到前堂去正式交接料理公务,临行前还皱眉同徐明薇说了一句,“原本料着地方窄小,却不想是这样小,连着婆子小厮浑笑的声儿都能隔着院墙听见,可委屈你了。” 徐明薇正递了帕子给他,叫他塞到袖袋里藏着,听到这句倒笑道,“你或许不信,我倒喜欢这样的屋子,不似家里那样庄重,唬得年轻丫头也不敢痛快笑了。” 傅恒自然是不信的。她屋里的丫头婆子,就是在家时候也是想笑就笑,什么时候拘谨过。但听她这样回话,心里也是熨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触手只同羊脂一般软滑温热,一如她身上的肌肤……傅恒连忙收回黏在她脸上的手,再不敢多看一眼,这会儿不走,只怕一会儿更是走不了了。 “我这就上前头去,家里要是有事,你就叫人到前头来传个话。有什么要用的短缺的,也自开了箱子取银子叫人去买。” 徐明薇教他炙热的眼神看得脸热,推了他出门道,“又不是头一日当家,我自晓得的,你且快些去了,免得段先生好等。” 一屋子丫头都吃吃笑着,教徐明薇拿眼一瞪,才低头忍住了。傅恒恋恋不舍地又回头看看,终于拔腿往外走,片刻后,总算教白照壁给挡没了身影,再也瞧不见了。 徐明薇回头一看,婉柔肩膀还可疑地抖着,故意轻咳了一声,朗声道,“好了,爷们外头有自己的活儿,咱们屋里也不差,还有好些事儿等着料理了,都赶紧着动起来,该理会的箱子都开了收拾出来,少了一件慢了一件看我不罚你们?!” 婉容连忙捅了捅婉柔,后者这才收了取笑摆了正色。 “昨天 兵荒马乱的,四处脏的乱的也都没来得及收拾。且放下话去,自己各院里仔细打扫了,下午统一叫了婆子去查,但凡有没有收整好的,当月月钱罚没一半……” 一时各处都听着吩咐四处洗刷起来。落到西向院子里,樱桃屋里还好,小川自己领着做活,并未苛待了新来的两个丫头。但只一墙之隔,姚岚和璃虹两人屋里就是另一番光景。原先使的大丫头占着资历,又有主子在后头示意撑腰,只做了甩手掌柜,磕着瓜子儿一会儿叫人登高了擦窗户格子,一会儿叫人趴底了扫了床底蛛网,只把人支使得团团转。 叫翠玉流翡的两个丫头本就生得妖娆,自被人从干娘那儿赎身买了出来,早知道是要被送进县衙做了官家人的,心气自然高的很。这会儿被主母打发着押在姨奶奶屋里本就心里存了不服,再被个样样不如自己的半老丫头支使得全不得空,两人只一个对眼,便通了心意一齐上来撕扯了那大丫头的衣服头发。 一边是占了人数的便宜,一边是占了年纪力气的优势,一时三人混打在一处,倒也分不出个胜负来。只厮打怒骂的声儿传到璃虹屋里,秋芳出来一看,春晴竟教两个丫头蛋子联手欺负着,哪里还忍得,招呼了屋里的丫头便来相帮。 春晴见来了帮手,趁机往两个丫头脸上脖子上招呼,只把两人满头满脸抓了个花开百日红。等到樱桃屋里的赶来拉架,把众人分开来,翠玉流翡早不成了样子,倒是改了落红殷霞更贴合些。 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禀告主母的。徐明薇听了消息心里便是一声冷哼,果然是做妖的歇不过一日,就要生出事端来。 第250章 程明薇惩奴(下) 徐明薇沉着脸色领了丫头婆子过去,也不先问话,只点名要了打架的几个丫头,连着璃虹姚岚屋里的秋芳和春晴都在其列。任她们鬼哭狼嚎地口里不住求饶,扒了裤子就在院子中间打了二十大板,一时只听得皮肉脆响,四处哀嚎,渐渐的,便只剩了棍棒打肉的闷沉声。 “奶奶,二十棍已经罚完了。”行杖的婆子数完棍数,才冷声叫停了手,上前来朝徐明薇报道。 徐明薇目光往姚岚和璃虹身上飘过一回,两人这会儿都煞白了脸,只抖擞个不停,仿佛那些棍棒都是敲打在自己身上一般,哪里还敢吱声。 “春晴秋芳都是你们屋里的人,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昨日我才同你们说的什么?丫头们不懂事,只好好地,仔细地教了,咱家不兴作践奴才这等事。你们若是还听不懂的,再有下回,也只按着昨日所说的,全都提脚卖了了事。免得在家丢人现眼。” 一番话说得姚岚和璃虹脸面都似在烧,臊得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跳下去藏了。 “奶奶开恩,没有下回了。”两人中还是璃虹先反应过来,恭声应承道。 “有没有下回,但看你们自己了。回吧,另外再拨些棍棒伤药,好好给人用了,且休个七八天,罚银一两,好了再论。” 老赖家的隐在婉容她们身后,见地上几个丫头都已经被打得晕厥过去,面上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要说今天这样的局面,和她还真脱不了多少干系。 因领了徐明薇相人的差事,头天夜里她和尹婆子拢齐了那八个丫头看过一回,又仔细问过一番话,早清楚这里头哪些个是老实的,哪些个是刺头。 两个黑心 肠的老货偷嘴商量过一回,只暗笑着将老实的分了两个到了樱桃屋里,余下的只押在可靠婆子身边先做了粗活,紧紧性子。却把最不老实的两个分头扔到了姚岚和璃虹屋里,或早或晚,总有一闹哩。 “且看着奶奶怎么收拾她们罢了!全是一家出的,竟也生了背主的心思,也教余下众人冷眼看看,这家奴生了异心,又是个什么下场。”老赖家的如是对尹婆子笑道。 尹婆子吧嗒吐出一口水烟,并不做声,只是堆着层层褶子的脸上,嘴角冷冷一扯。 如今看着姚岚和璃虹两个伏低做小恨不得低到尘埃里的模样,老赖家的和尹婆子远远对上一眼,默契地各自悄悄挪开视线。 “行了,人也教训过了,事情也交代过了,你们该散的就散去,回头做不完自己手上的事儿,也逃不过和她们一般。”徐明薇朝围着院子看热闹的下人们说道,顿时教人四散了个干净。 樱桃还站在原地没走,见徐明薇往自己这边看来,才上前盈盈一个福身,说道,“奶奶,这回两个妹妹屋里出了这事,也是奴没能及时劝阻了,仔细论起来奴也逃不过教管不严一说。奶奶心慈没同奴计较,虽然侥幸逃过,心里实在不安。奴愿自罚一月月例,还往奶奶成全。” 徐明薇眉毛轻挑,面上神情似笑非笑,片刻后才啧了一声,说道,“既然你是这般想,便成全了你这意思,往后这屋子里,你还得多多照管着。妹妹们有什么不懂事的,你这个做姐姐的也该多多劝诫,不要生了今日这般事端才好。” 樱桃见徐明薇拿准了自己心意,话里话外也是这院子里以她为尊的意思,心里大定,面上 倒不见多少欢喜,只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礼,应承道,“有奶奶这一句,奴定当竭尽全力。” 一时送了徐明薇主仆众人出了院子,小川见人都走远了,才不解地朝樱桃问道,“那两个屋里出的事情,与姨娘如何相干?姨娘又何苦这般着急将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二两银子就这么生生飞走了!” 樱桃望着青瓦**墙隔着的远处,面上显出几乎幸福的脸色,回头看了小川一眼,只说道,“你不懂。区区二两银子,能买未来一条活路,却是再值当不过了。” 小川的确不懂,眉间褶皱更深。她们在傅家后院住得好好的,虽然爷已经很久没来她们屋里,但好吃好喝地供着,也比外头小门小户的好上太多。姨娘又为什么说这二两银子,是未来的买路钱? 樱桃见她困惑不解的样子,又是一声轻笑,叹道,“你只需要记住,日后谁也欺负不到咱们头上来了便是。” 说着下巴往姚岚璃虹屋子的方向点了点。小川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许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回屋吧。昨天领下的两个丫头,被这阵仗一吓,只怕还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哩。”樱桃说着便往回走,小川楞了楞,连忙紧走几步跟上。 且说傅恒前头事多,时常午饭都来不及回后头院子吃。小夫妻两个也就夜里睡前能说上几句,也是各有各的忙碌,徐明薇便没拿家里这点狗屁倒灶的事情烦他。 没到平陆县之前,傅恒也没料到小小一个县衙,天天来去能有这么多闲事要管。留着上头发的公文,秋收赋税等要事不说,便是县衙案上如今还堆着几桩案子,就够人头疼一阵子。 倒不是说什么杀人越 货的大宗案子,说白了也全是些鸡毛蒜皮扯不清的小事,什么你家堵了我水田上游水源啊,隔壁老汉偷了自己谷仓三斗米啊之类的。宗族里已经攀扯过一回,断不清楚才又闹到县衙门,就是冲着上堂之前还有一顿杀威棒都不管,要死要活地告了。其实真真论起来,一半都已经是陈年烂谷子的事儿,只不过事主一直揪着不肯放,定要讨个说法罢了。 好在段云平劝着傅恒留用了原先的主簿,不然这平陆县十里八乡各不同的口音就先能折腾死他们两个。 那主簿姓吴,为人老实近乎木讷,本就是平陆县城人氏,临近几个村镇的话也都能说,因而这十几年间平陆县虽是换了几任县令,每任用着也都觉得顺手,却也没人正经起意要提拔他带了离任去,大抵还是嫌他太过老实不懂官场套路罢了。 吴主簿自己年轻气盛时也是存了高远志向,但教现实磋磨过几回,才肯听了家人劝告也终于安下心来。二十五六上下时娶了自己对门的小娘子。两人成婚多年,如今也育有两子一女,靠着衙门里的一份活,平日再收些润笔钱,小日子过得也是和和美美,更是不愿奋力讨好了上司。反正靠着自己一身能听会写的本事,这衙门流水的官自己来去,离不了的还是他这个铁打的营罢了。 因而这次新县令到任,段云平充作前哨来探虚实的时候,吴主簿只平淡视之,本分待了,不想反而在段云平眼里落了好,特特地在傅恒跟前提了他一回,渐渐地重用起来,也算是阴差阳错。而衙门里原来留的账房先生,后头果真教段云平扯出贪渎来,追讨回了侵占的,又打过十杖棒子, 最终撵出了衙门去,如今也不知道厮混到何处谋生。只是污了名声的账房先生,想要再找个可靠主家,恐怕也不是那般容易的。 吴主簿将新县令的作为悄悄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等后头段云平和傅恒再寻了他议事商讨,原本不过是下属对着上司的面子情,渐渐也多了几分敬重,倒是发自内心地愿意为之卖命,与人结交起来。 傅恒和段云平这一边呢,虽都是出自大家,骨子里并不将身份地位看得十分重,只重实才,因而平日行事总透出几分磊落洒脱,落在吴主簿眼里更显出这两个年轻人有礼贤下士的遗古之风。两头简直一拍即合,新旧两番便似落入蜜月期,恨不得吃住都在前堂上,誓要将这前头遗留下的积弊沉珂一朝清除的意思。 吴主簿的妻子娘家姓陈,到今年正好三十多的春秋,见自家相公虽是每日天黑尽了才喜滋滋往回家来,心疼归心疼,却也暗生欢喜。她嫁到吴家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他脸上有这样的光彩,仿佛一朝回到了二十岁的光景,年轻朝气了不少。 只是偶尔还是忍不住要提醒吴主簿一两句,“活儿是公家的,身子是自家的,好歹要珍惜着些,莫要一味劳累了。” 吴主簿每每连声应了,转过身还是照常,陈氏拿他没办法,该怎么说仍旧怎么说,只图自己一个心安罢了。 这一日吴主簿归家,忽地递了一张帖子与她。陈氏好奇,“奴又不识字,塞了作甚?” 吴主簿嘿嘿笑道,“主家娘子请了暖宅宴,诸家都去的,你前几天不是才打了钗子镯子,正好戴着去了。再扯块花布做件新裙子,好好打扮一番,也不差别家的鲜嫩。” 第251章 庆暖宅明薇会友(上) 陈氏嗔笑道,“都半老的人了,还敢说什么鲜嫩。既是主家奶奶宴客,我去便去罢,只是京城来的贵人,怕是看不上咱们这小门小户的,你别嫌我给你丢了人就好。” 吴主簿面上摆了正色,皱眉道,“我看那县爷也不似个荒唐人,内里也不至于是那般的。罢了,去了若是不好,你且忍耐些,往后咱们再也不往那跟前凑就是了。” 这番体己话落在陈氏耳朵里却是受用的很,面上只嬉笑道,“你放心罢,我又不是那等傻子,不招人待见还要往跟前凑了的。再说到那一日她家里客人也多,我躲着些便好了。” 两夫妻就此说过一回,相互搂着睡下。到第二日吴主簿上衙门去,陈氏自忙着筹备礼物,她家那位既不是要靠着讨好上司这一路的,倒也不必备得格外贵重。再说这家本就是京城来的,送金子银子也有数,送得少了反而落不了好。一时想起吴主簿曾说起过这家生的是女儿,还不满一岁,心里便有了个主意。 她在娘家时练得一手好针线,与其跟着众人一样送金送银的,还不如用心做了小儿穿用。头上戴的扎花,身上穿的锦缎褂子,脚上穿的缨络绣鞋……一套俱是一色花样,岂不美? 陈氏心里拿定主意,虽说离主家的暖宅宴也只有三天光景,她本就是个快手,再抓紧些也未曾不能赶了出来。说做就做,陈氏连忙到镇上最大的一家布行扯了上好的绸缎和细软棉布,至此一心一意做起绣活来。 吴主簿回来看见,赞过一回,说有这心意,胜却其他无数。陈氏心里倒不似他那样乐观,说到底,还是为着给自家省钱罢了。 如此紧赶慢赶着,陈氏果然在傅家暖宅宴前做得了 一套行头,自己的新衣倒是没来得及准备,只花了几个铜钱请了个梳头娘子,好生梳了个坠马髻,细细插上新打的发钗,拣着一套浆洗干净的殷红罗裙便去了。 傅家这一日宅门大开,冬子领着门房和两个还算得脸的婆子在门上相迎,男客有男客的去处,女客则有婆子们领着去了二道门上,另有婉容和老赖家的招呼了往花园去。到底是大家出来的,这一日客人虽众,傅家上下也只有条不紊,接应妥当。也不管来客是哪家府上的,送了什么礼,只一视同仁,并不见对礼厚的就格外亲热些。 陈氏一路冷眼看着,心里渐渐有了数。先前上门的时候是只有她一人,身上衣裳也不显。这会儿同诸位夫人太太坐在一处,便显得裙子洗得有些旧了,红得不鲜亮。 别家太太夫人眼神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打量着,得旁人一句两句提醒,知道她是谁,面上都露出些意味深长的笑容来,转头继续同相熟的说起亲热话来,竟无一人上前与陈氏攀谈。真是满座热闹,独她一人得了清净。 陈氏不管旁人怎样看她,只静静守着自己座儿喝茶剥瓜子,面上淡定的仿佛这园里只有她一人似的。婉容在一旁看着,心里也忍不住佩服,这人竟有这样心境,实在难得。 茶水上过两回,正当众人都等得有些心焦的时候,徐明薇终于从后头施施然地出了来,见面便对着诸位夫人太太露了三分笑脸,满是歉意地说道,“哎呀我来晚了,太太小姐们可千万原谅则个,都是我家那个小魔星,才换好了裙子,教她泥巴手儿一抓,又不得了,只好又磨蹭了一阵……论理儿明薇今儿是主人家,千万没有让客人相等的道理 ,还望诸位太太小姐们不要同我计较,饶过明薇这一回。” 她原本不笑时就已经生得十分动人,这会儿一副语笑嫣然的模样,早将在座众人惊艳得三魂去了七魄,哪里还听得进她说的什么,只顾着傻愣愣地睁眼盯着徐明薇瞧。惊为天人的有之,自惭形秽的有之,不管这一瞬间众人心里想得如何千差万别,全齐刷刷地做了呆愣模样罢了。 老赖家的见诸人面上这副神色,肚子倒好笑,好险还都是些妇人,若是教外男见了,那还了得?!她故意轻咳一声,惊得年长些的汪夫人先回了声,拍着胸脯便叹了一声,惊道,“天爷!有生之年竟也教老婆子亲眼见过一回天仙,夫人刚刚出来的时候,老婆子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错把九天玄女的画像看活了哩!”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惊醒过来,谁还记得徐明薇身为主人却迟到了这回事,当下也只是各自惊叹不绝罢了。 徐明薇朝汪夫人笑笑,早在梳头换衣服的时候,婉容就已经将客人的品貌同她暗报过一回,这会儿瞧着她的年纪和模样,心里已经将人和姓名对上了号,因而同她说道,“汪夫人真是太爱说笑了,刚一打眼就瞧见您这一头乌沉沉的发髻,油亮得很,正想问您是怎么保养的哩!要说您这样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可有谁信?” 汪夫人素日对自己一头秀发最是在意,为着保养可没少吃黑芝麻和核桃,这会儿听徐明薇这样夸她,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似跟吃了糖一般甜蜜熨帖。 一旁坐着的田夫人这时打趣道,“汪姐姐若是个老的,那教我们这帮子姐妹又该如何自处?” 众人都笑着称是,婉容扶着徐明薇上前来,一时宾主皆数 重新入座,才示意婆子们正式开了席。 “虽说诸位太太小姐大量,这一杯迟来的罚酒明薇该喝的还是得喝了,不然真叫我心里过意不去哩。”说着,徐明薇仰头将酒杯里的喝干了,笑着亮了杯底与众人看。 众人早听说这回的县爷夫人是京城来的贵女,贵为当朝阁老之孙,大将军之儿媳,来时本还怕徐明薇是个倨傲难讨好的主儿,不想生得神仙模样不说,性子还这般平和近人,哪里真敢受了她这一杯,便有机灵的各自捧了酒杯一同陪着饮了。 “夫人再这般客气,才叫折煞我们了。”这说话的又是姓徐的财主家的,平日诸人不过看在她家银子多的面上勉强与之相交,心里倒有不少恨她粗鄙不堪的,不想这回说话倒还体面。田夫人和汪夫人都回头朝她看了一眼,也笑着接话跟上。 徐明薇面上堆着浅笑,自然少不得又是一番客气话,再三请了诸人入座,才又重新开了宴。她原本就极会说话,在座众人又是只爱捧她的,当下也是宾主尽欢,谈笑融融。 等酒过三巡,众人也都活络开了,徐夫人捧着杯子倒笑,叹道,“夫人这处什么都好,就是园子小了些,您若是得空,也到城南我那处坐坐,别的自然和您这处没得比,也就胜在地方宽敞些,还有小马驹养着,选的都是些南边性子温和的骟马,再适合太太小姐骑的不过。那一处还有个好的,因近着后山,前后又无屏障,夏日十分凉爽,最合宜小儿凉夏哩。” 言下之意,竟是要将这处院子送给傅家做了人情的意思。徐明薇尚且拿不准傅恒的意思,这份礼也不好说收就收下,当下也只笑笑,说道,“只可惜最近家里还未整理 出个章程来,您瞧着这园子,守园的婆子竟不是个好的,偏角上原还种着她家的菜哩。光是这园子便理了数日,等家里这些事儿都忙完了,一定来您府上叨扰,到时候您可别嫌了我们做客的惹烦啊!” 徐夫人捂嘴笑道,“瞧您这话说的,您肯来才是咱家的福气哩,哪还敢嫌了麻烦的。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呀这回回去,就叫人把地方都打扫出来,只等着夫人带了小姐一块来玩。” 徐明薇笑着应下,其余诸家的瞧着这阵势,一时暗恨徐家的不厚道,出手便是一个别院,只显得自己财大气粗,又有悔之不迭,该赶在徐家之前提了邀约的,这会儿再说,却是失了先机。 但迟说了,也比不说的好。因而汪夫人等人也相继提了邀请徐明薇到府上做客的意思,徐明薇都一一应了,叫婉容记在心上,一概推说等日子空了再下了帖子到各人府上叨扰。 轮到吴主簿的妻子陈氏说话,她想想自家就前后两间屋子,地方窄小不说,家里也无甚拿得出手的,要她同其他夫人那般请了人上门做客,她委实说不出口。但旁人都说了,偏自己不说,又显得自己不识时务,心里想着主家太太这样的排场,必不会当真,也只当是个场面话过了。因而迟疑了一会儿,也学着他人一般提了这话。 汪夫人听了,面上露出一个极有意思的笑容,似讥似讽,见徐明薇侧目看来,才收敛了神色,换上和气笑容来。 徐明薇心里晓得陈氏是谁,也知道傅恒极赏识她丈夫,且不说自己观感如何,但瞧着众人这一分嫌贫爱富,便十分看不上。因而只朝陈氏暖暖笑道,“谢谢夫人邀请,等手头事情过了,一定上门来扰。” 第252章 庆暖宅明薇会友(中) 陈氏不知是自己听岔了,还是徐明薇真的言如其意,只觉着她对着自己说的那句,听来比对旁人的更有心认真些,因而闻言一个怔楞,等回过神来,自己心里倒笑,人家高门贵女,说的也不过是些场面话,自己竟先当真起来,也是可笑。 一时女客这边席散了,男客那边酒声正酣。徐明薇便领了诸位夫人小姐到园子里四处走走,令老赖家的在亭子那头摆下牌桌,一式供了茶水点心,倒正合了众人口味。天启崇文的风气还是从徐明薇这一代才起的,便是在座这些乡绅富户家的娘子们,也少有能识文断字的,行酒令赋花词什么的自然玩转不开,因而早在排宴时,徐明薇便让婉容她们做了这一手准备,免得到时候男客那头还没散,自己这边倒冷了场面,好不难看。 汪夫人这回没让徐夫人占了先机,抢着把了徐明薇的腕子,笑道,“老婆子看您便是个带福相的,且先替老婆子抓过两把牌,也好教我沾沾喜气,趁个方便。” 徐明薇不好退让,就势坐下,只温颜笑道,“夫人可看错了人,明薇自小打牌便没什么手气,也不会打,连着平日想在婆母跟前尽个孝,陪着打牌消遣了都教人嫌弃的很,宁愿三缺一也不来相请哩!”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笑归笑,却是不信她,田夫人只按着人在牌桌上坐了,起哄道,“越是这样说,越要瞧瞧这手气是能差成什么样哩!” 徐明薇无法,只好说道,“既是如此,也只好陪着夫人们打过一圈,才晓得明薇所言非虚哩。” 汪夫人在她身侧坐着,桌上只坐了田夫人,戚夫人还有徐夫人三家,余下的也都不去另外开桌 ,全饶有兴致地围着牌桌坐了瞧。她们这回抹的是叶子牌,同后世的麻将只相差无几,徐明薇虽没玩过几回,却也晓得大概规矩,上手就摸了一色的三个对子,汪夫人心里便叹,这不是极好的手气么,想来前头的话也不过是自谦罢了。 却不想摸了十来圈的牌,该来的总不来,不该来的都打了三顺出去,不是教上家碰了,就是教下家给吃了。汪夫人正要拦着她出筒子,只说得慢了些,对面的田夫人便喜笑颜开地应声喝道,“和了!” 说完摊牌一看,三对同色顺子加一张花牌,那花牌徐夫人手上有两张,戚夫人手上有一张压着不出,竟是独听她一家,这样都能被徐明薇给放炮点着了。 观牌的众人便忍不住笑,叹道,“人都说人无完人,夫人果真便是在这抹牌上少了些,竟也不是说的假话。” 徐明薇听了便要起,把位置让了汪夫人坐。后者却不肯,劝道,“这一回您听我的,咱们两个一起看着,总不能再教她们赢了去。” 徐明薇拗不过,只好又坐了一局。这回虽是没点了人家的炮,少不得还是送了两家三五张牌,最后平和了。 徐夫人原本是打算在牌桌上做了手脚,“输”些银钱给徐明薇的,但有另外两家捣乱,徐明薇自己又不争气,真是有钱无处送,心里也是憋得厉害。正巧徐明薇身边的丫头过来传话,说是姐儿睡醒了在找亲娘,正主儿都下了牌桌,徐夫人便也推说自己乏了,让了位置与旁人打。 汪夫人见她终于下了桌子,同田夫人递了个眼色,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早就听说府上的女公子生得玲珑可爱,夫人若是方便,也带到 前头来与我们见见,咱家里也有不少哥儿姐儿的,往后正好可以在一处玩哩。”田夫人趁着徐明薇还没走,对她如是说道。 徐明薇原本没打算把娇娇领到前头来,但想着自己做主人的,把客人就这么扔下也不好,便点了点头,冲大兰娘子说了一句,“让小兰娘子抱了姐儿到这儿来,你就在屋子里守着,自己找些活儿做便是了。” 大兰娘子朝她做了个礼,笑道,“奶奶且稍等,奴这就去叫了人过来。” 徐明薇打量一下她的肚子,眼下看着还平,并不显怀,心里暗叹一声,果真是厉害娘子都配了无赖汉子。大兰娘子这样能干勤快的主儿,嫁的那么个糟心东西,听闻自家男人并不愿舍了家来接,面上竟也没什么变化,平平静静地就接受了,真是让人同情都同情不起来。这样的汉子嫁了又有什么用,不过多张嘴巴养着吃饭,只会伸手要钱罢了。这点上她倒不如穆氏,晓得自己嫁错了便舍了性命也要脱了家出来,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日子才好。 “你去吧,路上慢着些走,仔细些脚下。”徐明薇心底叹过,到底不放心,还有多交代了一句。 “多谢奶奶,奴晓得的。”大兰娘子抬脸冲她浅淡笑笑,和碧桃一块儿往后头去了。 徐明薇心里叹过一回,真是老话说的好,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罢了,自己都是扶不起的一滩烂泥,还能教旁人怎么相帮?如今是几个孩子都还小,靠上这样一个男人,往后吃苦的日子只怕还有的是。 婉容见她面上怔怔的,轻声提醒了一句,“奶奶,大好的日子,且别想那些烦心的,只看着自己的日子便是。” 徐明薇回 过神来,晓得自己失态,朝婉容笑笑,回道,“没事,只是一时想岔了。” 好在在场的几位夫人小姐都没往她们这边留意,不过一时,小兰娘子抱了娇娇过来,小人儿刚醒了午睡,脸蛋还是红扑扑的,头一回见着这么多生人,竟也不怕,只睁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盯着人瞧,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的,教众人爱得不行,只碍着亲娘在场,不好直接抢了人搂到怀里抱罢了。 “前儿才说夫人是神仙模样,这会子就来了个观音座前童子,真真是同夫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诶哟喂,难不成这天底下好看的人都投生到您家里去了?”汪夫人本就是上了年纪馋孩子的时候,见着粉雕玉琢的娇娇,一双眼儿都觉着不够用了,止不住地往娇娇脸上身上瞧。 “可不是,见过这么多家的孩子,怎就没见过生得这样玲珑剔透的呢?”田夫人也是夸个不停,她倒比众人胆子大些,见着徐明薇没反对的意思,伸手问了娇娇要抱,娇娇只看她一眼,竟也肯了。田夫人真把小人儿抱到手里,只觉着棉花一样软绵的一团,还泛着淡淡的奶香,心里早不知化成了什么样。本是祖母都当过的人,孩子都不知抱养过几个,这会子竟连手该往哪儿放都不晓得了,慌张得很。 汪夫人见状,笑着将人“抢”到了自己怀里,一边还朝田夫人说道,“你到底是隔着两年的人,竟连抱孩子都生疏了,还是老婆子我来罢。” 小兰娘子还怕娇娇受了惊吓,往徐明薇脸上一瞧,后者微微摇头,示意自让她们逗了孩子去,便做了罢。 “好机灵的姐儿,竟晓得好坏,也不认生哩。”跟 着汪夫人来的一个媳妇惊叹道。 徐夫人这时褪了手上的镯子逗了娇娇玩,原本想着若是小孩子捉着了不放,便也顺手推舟地给了,不想娇娇只好奇地摸了摸,就没什么兴趣地放开了。她也并不是非要借着这手段塞了银钱不可,上门时送的礼金便十分相厚,只不过是人都有些占小便宜的心理,牌桌上得的,这会儿得的,落在眼里同前头的不太一样罢了。他们这些做生意的人家,本就是靠着官府吃饭,不趁着新县官初来乍到的几顿饭搞好了关系,往后再要寻着路子,却是不易了。 在场的除了徐夫人一家是做桐油生意的商贾出身,余下的不是乡绅就是地主富户,都是平陆县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家中也有走了科举仕途,子弟在别处为官的。都说商人微贱,但看着这次来贺的众人便是心里不喜徐夫人,也能容了她同自己一道上县衙院子赴宴暖宅,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便晓得徐家往日没少打点了同这些人家的关系。 徐夫人心里也未必喜欢汪夫人田夫人这些爱摆架子的正经夫人们,但为着自家生意,同人要几分亲热面上就能做出几分,旁人的白眼和冷言冷语过身便忘,只不过时刻谨记着,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该如何行事罢了。 徐明薇在一旁看得有意思,不觉多看了徐夫人几眼,趁她歇下的时候问了一句,“徐夫人的夫家同我娘家五百年前倒是一家,可是一直在平陆居住?” 徐夫人回头笑道,“那可真是巧,只不过没您门第灵气,我家的那口子只榆木一块,扔在路边也无人捡,拾了还嫌废了引火的。” 这话说得俏皮,惹得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第253章 庆暖宅明薇会友(下) 徐夫人自己跟着笑了几声,又说道,“若是咱老徐家原也是京里人氏,便是扯着脸儿也要摸上门来相认一回,只不过咱家没福气,世世代代都在这平陆县城住了,便是想要沾一沾这仙气,都隔了座座高山,只有仰望的份儿哩!” 徐明薇听了倒笑,“夫人快别这样说,只教人要抬不起头来了。” 徐夫人眼神微闪,心里又讶异过一回,这回来的官夫人竟是这样好亲近的。前头刚走的那位县令夫人,可是眼睛长在天上的主儿,一边收了她的银子,一边还要那鼻孔看了人,同她说话都似脏了嘴一般,怎地前头拿她家银子的时候并不嫌脏哩?那位牛夫人真是教人倒尽胃口,但人在屋檐下,她便是心里再瞧不上那人做派,也不得不费心结交了。 这次来之前她自己心里也惴惴不安,前头那位还不过是个秀才女儿,如今这位可是京城响当当的阁老之孙,身位可不止差了一截,只怕那通身做派更要高到没了边际去。不想顺顺当当地跟着汪夫人她们进了门不说,一路上领路看茶的丫头婆子们也是十分客气,并不以她是商贾出身便刻意薄待了她。徐夫人在见徐明薇之前心里便落定了不少,后头再看她行事说话,越发觉着原来高门贵女本该就是这个模样,不以衣待客,只以从本心罢了。心里渐渐起了相交之意,只不过一时还拿不准徐明薇的意思,怕如今这场面,也只是场面而已。 汪夫人等人在边上凑趣,有满口夸赞徐明薇家世模样人品的,也有夸娇娇伶俐灵秀的,话题渐渐扯了开,徐夫人想了又想,等男客那头传了话音来,众人忙着往后坐了马车时,同 徐明薇笑道,“前儿同奶奶说的那个院子,您若是得了空,便带着女公子来玩,只提前同奴家知会一声便好,人手马匹都是现成的,并不麻烦。” 徐明薇听出她言语间亲近了许多,也笑道,“不知徐夫人娘家姓甚名甚,却不好称呼。” 徐夫人笑道,“奶奶唤我念娘就好,这名儿也是有年头没有人叫过了。听来怪亲切的。” 徐明薇点头道,“原本我是做晚辈的,念娘既觉着这名儿亲切,那明薇就逾越称呼了。念娘也不必以奶奶夫人相称,唤我名讳便好。” 徐夫人心中抑制不住隐隐作喜,一是为着这回竟如此容易便搭上了官府的路子,一是为着自己都难以相信的一桩,高门贵女,竟也愿意折腰与自己结识。当下又怔又楞,片刻后才说道,“即使如此,往后便以姓名相称,我只在家中静候,喜友远来。” 徐明薇原本就觉着她是读过书的,这会儿听见越发确信,问道,“念娘在家念过书?” 徐夫人脸上没了世故的笑脸,淡笑道,“跟着父兄认过些字,勉强能看得契书,不教人相欺罢了。” 这时前头徐府的家丁来催,徐明薇不好再留,送了她到门上,等人都上了马车,才转身回了院子。 “奶奶,这是几家送的礼单,奴已经将东西都理清了锁进了库房,您且看一眼,送得最厚的是徐家的,面上写的是五百两银子,箱子底下却还封着六根金条,奴随手拎着掂了掂,少说也有十两一条,真是下了血本了哩。奴却是想不通了,她家不过卖桐油的,能赚着多少?竟要这般送了礼?” 徐明薇笑着点了她的额,说道,“你当这桐油生意利息薄 ,没甚嚼头,怎不看看这县里为何只她一家坐大?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商人重利,没有十分的好处,她又怎么肯费心来往应付了各家的太太夫人们?越是每日要用离不了的东西,越是有利可图,便是三分薄利,也经不起日久天长积累下来。再说这远近几个县镇,哪家桐油不是要过了她家手,从她家进了买卖?若是没有这上头的关照,她这独家生意又怎么做得下去?” 老赖家的笑道,“那也是外头人家才要天天点了那熏眼睛的桐油灯,不像咱们家的,点的都是上好的蜡烛,再不济也是牛油羊脂,她不晓得也是自然。” 一边又朝婉柔说道,“姑娘是自小长在好人家,才不晓得外头过的日子是个什么样的。那桐油点灯使的,造房子也使的,和石灰糯米浆混在一处堆用,再没更牢固的房子了。往近了说还有做伞的,刷漆的,哪样离得了?且莫要小看了这里头的利息哩!” 婉柔叹了一声,“乖乖,难怪这一出手便是这样大方。” 徐明薇笑道,“这还只是头两回,往后只怕还有。她先前说的院子,我倒是喜欢,这屋子你们也瞧得见,小不说,光秃秃的,日头直直晒着,这会儿还只是觉着屋里闷热,等真正入了夏,还不定热成什么模样。大人受得,小儿却受不得。” 婉柔挑眉笑道,“难怪奶奶一直对那徐夫人好声好气的,原来是为着这个缘故。” 徐明薇笑着打了她一下,说道,“难不成我在你眼里只值这么个院子?却是真觉着她好,才愿意同她说话哩。” “好了好了,别不像样的还要闹了奶奶。这一个下午的,也吵着头疼,奶奶可要 往后头歇歇?”婉容在一旁拍了婉柔,笑着劝道,后头一句却是对着徐明薇说的。 “娇娇送回去睡了?”徐明薇先问过女儿,听婉容答了一声是,才吐了口气说道,“先松了这些衣裳凉快凉快,竟险些闷出痱子来。” 一时丫头们都笑着上前服侍着她换了裙子,婉柔见她面上还精神,特地地捧了陈氏送的一套小衣裳,从头到脚都齐全了,嫩绿的绸缎料子,袖口裤脚处全绣的一色花样,是细细碎碎的重瓣紫薇花,分明是暗合了徐明薇名字里头的薇字。 “奶奶您瞧,这手工,竟比咱家里的几个都要好些,没有一片花瓣是死的,寻常功夫可做不下这一套来。”婉柔自己也是针线上的一把好手,一看便知好坏,因而忍不住捧了让徐明薇来看,“您瞧这手艺,竟是连花样子都不用的。您闻闻这衣裳料子,一点火油味儿都没有。” 婉容等人听她这样说,也好奇地上来来看,见那小衣裳做得十分精致,更是闻不着一丝火油味儿,也是啧啧称奇。 婉容转身朝婉柔说道,“能离了花样子直接下手,还能绣得这般好,却是比着不少熟手都胜上许多哩!你我就是认真绣了,也不见得能赢过她一二,枉我常以这一手针线自傲,见了这位夫人的,才知自愧不如。” 徐明薇轻轻抚摸着那小衣裳上的绣花样子,心里猜着些,朝婉柔问道,“可是吴主簿家送来的?” 婉柔面上一笑,回道,“正是吴家娘子送来的。奴一眼就看到了,只是当时客人都来了,不好同您说了。” 徐明薇便让她们好生收起,回头洗过一遍水,揉晒干净了再送到娇娇屋里去穿用,“也 难为她有心,却比送旁的东西要更合人心意些。今日人多,一时也没关照好她,改日再请她家来,补上这礼才好。” 婉容笑道,“日子还长,奶奶也不必急在一时。奴刚刚往爷那儿去回话,倒得了一封信,是舅爷家寄来的。爷说您看了这信,准会高兴。” 徐明薇连忙拿了相看,头一封果然是贺兰嘉善写的,大意不过是一路平安,又说了些练家的事情,只叫他们万事莫愁。薄薄一张纸,转瞬便看完了。徐明薇摸着里头似乎还有一张信纸,拆开仔细一看,不是她那小舅妈练秋白还是谁? 开始她信上也同贺兰嘉善一样,说了些路上的趣事,到后头有问徐明薇一声任地可安好,若是自己得空,还想跟着贺兰嘉善到他们这儿住上一段时间,问他们是否方便安排。 徐明薇心里正欢喜,不想瞧见信纸背后还有一行话,却是她小舅舅写的,满腔欢喜先是落了个空,瞬间重又燃起,真是须臾之间,将欢喜失意都尝了个遍。 “些许三五年都是动不得来不了,你小舅妈这几天又吐又爱睡的,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你就等着升格做表姐吧。” 婉容见她面上神色变得厉害,忍不住凑过来瞧,正巧看见那一行字,便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天爷!真是老天垂怜!” 老赖家的和婉柔都好奇看来,婉容轻声将原委说了,一时众人面上都有几分喜气。 “这便是好人自有福报。表姑娘这样好的人儿,本不该活成那样,如今倒好,什么都有了。”老赖家的叹一声,双手合十朝着天拜了拜。 徐明薇心里并不以为然,若是这世上真有因果循环,怎就不见傅宁慧应了这一说呢? 第254章 扫祸患傅恒剿匪(上) 傅恒送走前头宾客,趁隙往后院来了一趟,见着徐明薇一身松泛打扮,面上便忍不住带出一丝笑意,温声道,“累着了吧?原也不必劳累你纡尊降贵,同这些妇人打了交道的。” 傅恒心里过意不去,在家时候,同她往来的不是诰命也是高门,哪有像现在这般,满目白身,能是个秀才娘子都算不错了。 徐明薇淡淡笑道,“人都道远亲不如近邻,咱们既然要在平陆县住了,总少不得要同人打了交道的,难不成能一辈子活成孤岛一般么?这几家的太太也不是那等粗鄙难以相处的,今日见过,其实说的玩的,同京城里的官家太太们也没甚两样,脾气倒更直一些,却也可爱。再说这日子往后走会是个什么样子,咱们也不过肉体凡胎,哪里瞧得着。这时候不趁早同人厮混熟了,新鲜用新鲜找,可哪有脸面去?” 傅恒心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又听徐明薇说道,“你们男人家的有男人家的路数,我们女人家也有女人家的法子。有些事情只怕光靠着你们男人家也不是那等好处置的,你也别觉着我委屈了,你一介探花能屈膝做的,我未必不能做了。况且,在我心里这都不算什么委屈。没瞧见她们这些做长辈的上门来,也都是捧了笑脸,只唯恐违了我心意的?算起来,倒是她们委屈哩。” 人跟人之间的因缘际会有多奇妙,有时候看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偏偏生死就捏在对方手里。谁也没有永远求不着人的一天,结些面子情在,也好过用得着人家的时候才套交情。傅恒自然也懂这个道理,只是看着徐明薇这样毫无芥蒂地开门招待了以往压根碰不着她门槛的妇 人们,心里莫名有些难过罢了。 “总之不必为难自己,若是处着不好,便少同那家的来往。”傅恒交代道。 徐明薇点点头,见他忽地朝婉容等人做了个眼色示意她们退出去,心里便知,傅恒这是有紧要话要同自己说,面上便凝重了几分,可是又出了什么变故? 傅恒见人都走了,才转头对徐明薇说道,“前头捉住的贼匪侯占山,你还记得吧?” 徐明薇点点头,疑惑道,“人不是在县衙里关着么?” 傅恒眉眼间隐了怒火,压低了嗓音说道,“我也一直以为人还关在县衙里头,结果三天前新县尉到任,我暗中提了侯占山准备同县尉商讨一番剿匪事宜,才发觉这牢里关着的并不是侯占山,竟是什么时候让人掉包了去!这县衙牢狱,也同那东街菜市一般,竟是这等自由来去,堪比他家后院!” 徐明薇心里微惊,这样大的事情,他竟不声不响地瞒了自己三天,自己也一点都没看出苗头来。若是放在以往,傅恒那爆竹一般的太岁性子,教人欺至如此,早暴跳如雷,搅得一池不得安宁了。 徐明薇忍不住抬眼细细打量起傅恒来。眼若星辰,眉飞入鬓,仍是那样几可入画的眉眼,只不过眉峰愈见凌厉,眸色也越发坚忍,渐渐有了宝剑磨砺初吐芒的风采。自己的丈夫,女儿的父亲,竟是不知道自什么时候起,已经一天一天地成长并成熟起来。而自己呢?徐明薇有些失望,比起她打心眼里不太瞧得起的傅恒,似乎自己也不见有甚长进,每日不过计较些柴米油盐罢了。 傅恒见她沉声不语,还道她是怕那侯占山再来,连忙劝慰道,“你不必忧心,前头不同 你说,便是怕着这个。新来的县尉是武试出身,也有些身手本事,早暗暗调了人守住了县衙后院,防着贼人趁虚来劫。我也捎了信往家去,叫威宝莒南早些动身,有她们两个在家里镇着,我也放心些。” 徐明薇知他是误会了,也不说破,轻声回道,“有你想在前头,我也没甚好怕的。只是这县衙牢狱重地,又有牢头看着,怎地贼人来去如此方便,被换进去的又是哪个?” 傅恒冷笑一声,说道,“你可还记得咱们看花灯那一回,半道上见着的两个捕快讹大户这桩案子?我还不曾找了他们,竟暗暗勾连着县外山匪,做下这等大事来!被掉包锁在牢里的就是轿夫嘴里提过的盲先生,难怪我叫冬子去风雨桥上请人,却回回碰了个空,还道是时机不凑巧,不想人早在咱们衙门里头坐着了。” 徐明薇心里觉着奇怪,这劫狱就劫狱吧,怎地还时兴以一换一?便问道,“贼匪绑个人也得花些功夫,为何还要劳这番心神?再说活人不似木偶,无端端被人劫到牢里关着,那盲先生竟也不争辩?牢头竟也不理?” 傅恒沉声说道,“我同云平也是这般说。那姓方和姓雷的两个捕快,收了山贼三百两白银的买命钱,又花了五十两银子收买成了一个牢头,有那内应接应着,好不容易把人换了出去,为何还要画蛇添足送进一人来?其中只怕还有诈。” “两个捕快约莫是四五天前不见了的,许是怕事发追究了责任,早收拾了细软逃往别处去了。那牢头胆子倒大,不曾逃家,还照常往衙门里来。如今想想,大概他也不晓得牢里人犯被掉了包,只当是与人开了个方便之门 ,并不以为意。”傅恒继续说道。 徐明薇沉思道,“这样倒能解释换人进来坐牢,为着自己逃亡争取些时候。只不过盲先生眼盲口不哑,只要没教人堵住了口舌,总有能叫喊的时候吧?一日两顿牢饭,都有同人打照面的时候……” 傅恒笑道,“云平便说你定能想得到这一层。那盲先生被关在牢里四五日,口舌不曾教人堵了,却安安静静的,只声不吭。旁人不认得侯占山只当他是,也是常理,因而谁也没疑。等捕头提了人来,到我和云平跟前,才晓得牢里出了这等大事。当时忙着追人,也没顾得上细细考量这盲先生其人,竟还被他牵着鼻子走,险些落了他的下怀。” 徐明薇惊道,“那瞎子竟是和山贼一伙的?” “算得上是狗头军师罢。读过几年书,便当天底下的人都不比他聪慧,自作聪明行了李代桃僵这一回,大有探一探衙门虚实,末了一声长笑甩袖而去的打算。不想云平这个心思重的,当下问过话后并不肯放了人走,定要查探清楚了才肯还他自由。那瞎子只怕当时心里便慌了神,面上倒是镇定,还主动同我们透露了些山贼的消息,说得有板子有眼的,不想越是这般说,越发惹了人心疑。”傅恒说道。 徐明薇听了忍不住笑,“这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罢?原本都已经救了人走,偏生自大轻妄,当旁人都是蠢的,不想偷鸡不着蚀把米,把自己给套里头了。那山贼的军师都是这般糊涂,想来也是不难对付了。”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都让开,我要装逼了”吗?徐明薇心想,那山贼头子好不容易花了三百两走通了捕快的门路,救了自己 兄弟出来,却偏偏碰上一个智商感人的瞎子军师,这回倒好,白白又送上一个能套话的。 傅恒面上也露出些笑意,说道,“换做是侯占山,要从他嘴里挖出些什么的,只怕也难。这回倒好,才打了一顿鞭子,便什么都招了。同你说这个,便是想告诉你一声,接下来前头只会更忙,而且这衙门里人口杂乱,哪些个是可靠的,哪些个又是暗通了外头的,谁也不知道。虽有县尉的人在外头看着,你在家也好生严实紧了门户,左右也等莒南和威宝她们来了,在行出门访友之事。” 徐明薇点点头,应道,“若是为着这个,你倒可放心,我和娇娇只在家里安生待着,哪儿也不去。你只管自己前头忙去,只是有一点,再忙也得顾着些身子,莫要折腾坏了才好。山匪如此猖獗,能早日铲除了,也是为官利民的一大政。” 傅恒轻叹口气,将她搂在怀里抱了,说道,“原本剿匪也不是县令的活儿,只是一想到你那一晚的凶险……那贼人一日不除,难消我心头之患。穷山恶水之地,防他千日亦是无用,唯夜夜睡不能安枕罢了。” 徐明薇听他低沉的话语落在自己耳边,心里不禁泛起轻浅涟漪,似有碰触,似有所感动。傅恒不是那等擅长讲情话的,但此刻这一句,却比世上无数情话都要来得动人些。 为你一隅之安,愿扫天下雪而已。 她闭着眼睛贴了傅恒胸口处轻轻靠了,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傅恒并未听见,静静相拥了片刻,才又沉声说道,“前头同你提过的黑炭,再过几日便要往家里来,你记得在外院给他收拾个屋子,免得来了一时竟住不下。” 第255章 扫祸患傅恒剿匪(中) 徐明薇轻轻点头,应道,“嗯,这事我记下了,一会儿就让婉容她们收拾去,你放心罢。” 傅恒亲亲她的额角,不舍道,“前头还有公文要处理,剿匪的事情一日两日地也做不成,还得等了上头拨了钱粮来……” 徐明薇拦了他笑道,“你去罢,公事要紧。家里我自会看紧了门户,不用担心。” 想着前头的确还有一叠的事情等着,傅恒这才无奈松手,自往衙门上去。 送走了他,徐明薇转身便招了婉容和婉柔来,嘱咐道,“从今天起,家里都紧着些门户,大门二门上都看严实了,生脸一律不许放了进来!再有就是各处采买的,尤其是入口的东西,一定要仔细看了。” 徐明薇顿了顿,想起一个法子,又说道,“让婆子们赶着集市时候捉些鸡仔鸭仔回来,以后采买来的吃食都先拌了糠喂过一遭,确定没问题了再送到厨房去。” 婉容和婉柔听得心惊,默默相看一眼,却都不敢明着问了主子,只知道近来或许有大事发生,打起十二分小心应付着准没错,一时都领了意思去了。 徐明薇想想还不放心,又叫来老赖家的,将家里情形同她说了,且问她还有什么要看管起的。 老赖家的沉吟片刻,说道,“旁的奶奶都已经想得周全,只是家里用的这些人手,还有几个是外面雇的,平日虽说只做些粗活,到底也是能进出门上的。老奴想着,这些个底细还是要再查实在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毕竟家贼难防。您想这风雨桥上替人写字的盲先生都跟那山上的贼匪相通,这平陆县里咱们又是初来咋到,人生地不熟的,哪里晓得哪个又是那贼人放在城里的眼线?照老奴说,再没查实之 前,那些个外面雇的往后也不能放他们自由来去,要不两两成行,要不教个小厮立眼看着,防着他们四处走动。” 徐明薇心想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自己根本没往家里头想,只想着防了外头的,闻言便点头道,“那这事我也就不烦别人了,婶子受累些,暂时管了去。” 老赖家的心里高兴,笑道,“为奶奶分忧,本就是咱做奴才的本分,还有什么受累不受累的一说。这事啊,说来也不难,只细心多费些眼神便够了,就包在老奴一家身上。” 徐明薇这才想起她家还有些人手,只是前头一直没派上用场,这会子想起来,她家那口子也是**湖出身,遇事总比那些小年轻要懂道行一些。因而点头说道,“既是要用了你家的,月钱还是照算,外头一应由你家的照管便是。” 说着又教人去传了冬子来,要了几个可靠小厮,归到老赖家的手下,只听她的吩咐巡院。 交代完这些,徐明薇才算是了了一桩心事。过后两天只冷眼看着各处都是井井有条,不见乱象,越发觉着心里踏实。给黑炭住的院子已经打扫出来,她自己亲去看了一遍,地方不算大,边上紧挨着的就是冬子和潘子等几个得脸些的小厮住处,说起来也算是怠慢远客了,但谁叫家里地方小,三四十号人,实在没处腾地方了呢。再说家里毕竟女眷多,总要避着些嫌,没得混住在一处了。 这天夜里徐明薇趁着傅恒回来同他说过一回,傅恒只疲惫说道,“住过军营大帐的人,便是泥巴地里也睡得下的,这个你就不用愁了,能有个地方支了床就好。” 徐明薇听他这样说才放了心,左右自己是报备过了,本还想问问他剿匪的事 情上头是个什么意思,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转脸一看,人早就睡熟过去,呼吸声绵长。 徐明薇看他睡着了眉心都还微微皱着,倒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傅恒是个什么性子,她嫁到徐家都快三年了,再清楚不过。只要是他心里认定的,非得做成不可,旁人再劝也没用。她能做的,也仅仅是交代徐婆子一声,多紧着些傅恒的一日三餐罢了。 次日醒了,两人说不到几句话傅恒又往前头衙门去。徐明薇心里叹一声,转头交代婉容同厨房说一声,这几日都要注意着些前头的吃食,清淡少油腻,温补多汤水。 婉容笑着去了,将徐明薇的意思同徐婆子滴滴叭叭地一说,徐婆子皱着老脸应道,“老奴晓得了,定不会慢待了姑爷,且叫奶奶放心。” 婉容这才放心去了。 等人走了,徐婆子朝晚翠和秀芝看一眼,淡声道,“还傻愣着做什么,去看看昨儿买的花蛤,泥沙可吐干净了?还有后头绑着的鸡,去放了血,一会儿烧滚了水,把毛给褪干净了,香菇菌子也给泡上,中午就拿小瓦罐给炖了……” 嘱咐声一落,两个小丫头忙不迭地忙乎了起来。徐婆子又眯着眼儿,拿了镊子小心挑起燕窝里的细毛来,这东西光是泡发好了还不够,便是原本拣得再仔细,见了水又有落毛的,非得耐心一根一根地挑了才好。原本这样的活计也是能交给两个小丫头做,但徐婆子到底还是不放心,非得自己亲手过了最后一道手续。 这活儿实在费眼睛,才挑了三五根细毛,她便觉着眼睛干得厉害,仰头眨了眨眼,叹了一声,“老咯!” 晚翠收拾好老母鸡,听见这声倒回过头来,嬉笑应了一句,“妈妈可 不老,手脚比咱还利索着呢!” 秀芝拿眼看过来,面上也是腼腆柔软的笑意,却不说话。 两个丫头原先十分怕徐婆子,但在她手里干了这么两年活,也渐渐回过味儿来。这世上原就有那面甜心苦的,嘴上说得花花,肚里烂肠子一堆;也就有那刀子嘴豆腐心的,话虽然说得难听,心眼却比谁都好。徐婆子分明就是后头这种,不过面上纸老虎,真有做错什么被她说上一两句,也只是当时对事不对人,说过便是过了,再不计较,更遑论还时不时地给她们两个余出些零嘴吃食。 两个小丫头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贪嘴长身体的时候,在家连吃饱都难,被卖到徐家,反而过上了天天有菜有饭的日子。徐婆子面上虽然紧些,待她们却是极好的,就仿佛家里最严厉的一个长辈一般,嘴上再厉害,到底还是宠着她们的。因此这般日日处着,晚翠和秀芝心里明亮,活是照做,却是不再惧怕徐婆子,只把她当成自己亲奶奶外婆一般敬着,也都知道她是绝了后的,便暗暗存了与她养老送终的念头。 且说厨房这头精心料理着,早饭往衙门前头送过一回隔水炖盅血燕盏,合着四色糕点,豆浆饼子粳米粥等饱腹温肠之物;到了午饭时候,又是一大碗鲜味十足的花蛤豆腐汤,几碟子鲜炒时蔬,并着梅菜扣肉,蜜汁火腿等硬菜,全是吃饱扛饿的;到晚上却是注着清淡,几色凉拌小碟,脆爽小笋,伴着一瓦罐熬得极香浓的菌子鸡汤,只放了少许盐来提鲜,好喝得让人恨不得抱着罐子对嘴灌了。 段云平吃得只打饱嗝,一边心满意足地剔了牙,笑道,“昨天你是做了什么好事讨好了我家嫂嫂?平 日你家厨子也用心,却不比今天的,就好似这高手出招,原只出了(八)九成,这回却是十成做了十一。” 傅恒心里暗笑他这番模样,摇头说道,“我家厨子日日如此,不过今日特别合了你胃口,才有此一说罢?” 段云平看着他的神情,仿佛他暴殄了天物一般,满脸失望道,“这样一个厨子,竟落身在你这样人家,连这盐洒了多少都吃不出来的一条舌头,真是教人扼腕,真真替你家厨子觉着不值。” 傅恒往日也算是会吃的,但被段云平这样一说,倒成了牛嚼牡丹的那一个,不禁也觉着好笑,兀自摇头。 “你当人人都似你这般好吃会吃?等哪回得空,我定让你见见我这厨子,也好教她亲耳听听这子期伯牙之美。只是有一点,可别悄悄看中了人家手艺,转眼就把人给我撬走了。” 段云平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倒也不至于如此。” 两人说笑过一阵,等着小厮收了碗筷走,喝过一盏茶,才又重新点灯凑到桌子前,对着一副摊开的地图指指点点,低声说起话来。 “我这几天想了又想,要是那瞎子没说假话,这清风山守着这处一线天,只进不出,只守不攻,靠着山里存粮便能同官兵熬上一年。放火烧山虽然也是一个法子,只是那贼子巢穴深远,只怕山火燎不到,万一风向一转,烧得却是这边连片的山林,这儿再往后,可就是展元村,十分冒险不说,还不一定能解了贼患。”傅恒皱眉说道。 段云平轻摇着纸扇,手指也往那山门处点了点,说道,“这一处的确是个易守难攻的。昨日派了个探子上去,这一线天最窄的地方,两人并排都难,便有再多兵卒,也施展不开。” 第256章 扫祸患傅恒剿匪(下) “你想想,这上头但凡落下个滚木飞羽,好不容易说动上头拨下来的兵卒,遇上这些,只怕十难存九。到时候不仅除贼不成,便是自身也难保。”段云平忧心说道。 傅恒也是一阵惆怅,长叹一声说道,“天道不公,却使这贼匪藏与天堑身后,不得惩治也!” 段云平压低了嗓音说道,“眼下唯有再探清风山四周,看还有别处上山之路罢了。若独此一处,我心里倒还有一法,只是非常人不能行也。” 傅恒应声说道,“我知你心意。这法子我也想过,九死一生不说,能不能成,也是一九之数,实在凶险。” 段云平眨眨眼,面上露出个淡笑来,摇了纸扇说道,“难怪你急急忙忙要喊了黑炭回来,原来就是为着这一着。” 傅恒声音有些发沉,言语里也有些不忍,“黑炭同我自小一起长大,虽说不是骨肉胞亲,也胜似亲人。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让他去走这一遭。只是能飞身越过近三丈高的拦山寨门来去自如的,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别个了。” 段云平沉默了一会儿,淡笑道,“黑炭那样的身手,也不定便是九死一生,再说那清风山或许还有别处上山之路……凡事预则立,咱们抢在前头把这道路都给铺平了,后路怎么走,还不是尽在把握?” 傅恒心中也希望如此。两人默契地不再深究此话,各自翻阅起平陆县的山水地志,希望能就此从中能找出些清风山的地貌线索来。 翻看了许久,就在傅恒和段云平都觉着今天晚上又是一个徒劳无功的时候,傅恒在一篇地方志里看到这样一段话,“……自平陆出西门,云散日朗,边延数山,还道清风小西岳。何耳?唯叹一 线天难行……虽越岭数重,皆循山麓;至此迂回临陟,俱在山脊……” 傅恒见了便是眼前一亮,连忙唤了段云平一块来看,“云平,你瞧这里!” 段云平听他语气不同寻常,连忙放了手里的书凑头过来看,等看明白了傅恒手指着的那行字,面上也不禁绽出一个笑脸来。 “山愈高,脊愈疾,其间有瀑。悬崖垂空,攀援其上,乃见瀑后生岩洞,及下,无他,仅容一人矣,无余地。窄行曲前,幽蜒绵长,出险,乃至悬崖,一石如劈,一线天上也!” “真是天助我也!等明日我就让探子去仔细探了这处溶洞,照我说,也不好暗自朝附近采药人打听了,还是压低了声儿悄悄做了才好。”段云平细想了下,才开口说道。 傅恒点点头,应声答道,“你有这顾虑也是平常。这游志本就是落地秀才写的,也是无意发现了有这一处绝境,只怕就是当地采药的也少有人知,打听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段云平又摇了摇纸扇,这回却是惬意的很,笑道,“知我者,燕真也!” 两人俱是舒心笑开,连日来郁结在心里的死结,一时都消散做了云雾,四肢五体俱轻。 厨房这时又送了宵夜来,却是两碗热腾腾的鸭肉饺子,清汤上只散了一把切得细细碎碎的香葱,旁的什么多余都没有,闻着味道就够教人腹中应声作响起来。 段云平不慌不忙地吹凉了一个饺子轻咬了一口,面上满是陶醉神情,叹道,“再多吃你家几年饭,只怕我那家都要回不去了。” 傅恒笑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不然来日伯父到我这儿讨人,我可吃罪不起。” 段云平摇头笑笑,不再做声。一碗饺子连汤带水 地吃完,两人都觉着精神了许多。傅恒却说道,“好容易寻着了路子,今儿咱们也早些回屋睡了,养养精神气。” 段云平笑道,“此话在理。咱们明儿还得想法子再敲些银钱人手来,不养足了精神,却是对付不了那一群守财奴。” 傅恒被逗得哈哈大笑,说道,“前头两场事儿才过,只怕他们这会儿还在心疼瘪了的荷包,不想还有人在暗暗惦记着,后头再收到吃酒的帖子,胆不颤,肝儿也要颤上一颤了。” 这话却是说两人上次轮流敬酒的那一桩。席上徐大户家起了个头,说是他们粗人也不懂得行酒令,不如就以敬酒为罚,一杯是多少赌金,一轮又该加多少,只谁喝到最后还能站得直的,便拿走桌上所有银钱。这其实就是变着弯儿地在给傅恒他们递钱,只不过酒桌上做起来更有乐趣,众人也乐得陪着凑趣。只是徐大户他们没想到傅恒和段云平如此海量,通关便打了十圈不止,一时众人不仅是心疼那如流水一般扔出去的银子,更是喝得肝胆俱疼,脸色发白,走的时候都是教家丁小厮扶了出门的,哪里还站得住脚。 有此一回,新来的县爷能喝,手下的师爷更能喝这个名声便渐渐传了开去,再也没有胆儿肥的还敢在他们跟前露了斗酒的意思,只要能不舍命陪君子,银钱这等身外之物还是舍了便舍了吧。所以也难怪傅恒一听到段云平这话便不厚道地笑了。 段云平也是一阵暗笑,两人勾肩搭背地往后院而去,在二门上才分了手,各自着家。 冬子打量着主子面色,比往常却是好看不少,想必前头的事情总算是有了些眉目,心下也忍不住为自家主子高兴,面上便带了 些出来,教傅恒瞧见,倒打趣了问道,“你这小子笑得这般贼眉鼠眼模样,又是遇着什么好事了?” 冬子真是一百个冤,这不是为着他么,怎成了为着自己了,便苦着眉眼回道,“奴这是见您松了眉头,也替您高兴,爷倒好,有了闲情反而消遣起小的来了。奴这副模样,和您自然是不能比的,却也不好说是贼眉鼠眼罢?小的那老爹,还等着小的这回同爷出来,能带个一大两小回去见人哩!” 傅恒闻言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奇道,“前头从不曾听你提这话,上回不是还有婆子替自家女儿来问你,你倒说年纪还小,不肯耽误了人家姑娘吗?怎的?这回又是瞧中谁了?” 冬子脸上一红,只支吾着不肯说,傅恒眼见已经走到娇娇屋前,也不好再问,心里却是存了意。若是寻常丫头,冬子自然开口就说了,这般吞吞吐吐的,显然是自知难得,一时如不了意罢了。 又会是哪个呢?傅恒将徐明薇屋里的三个大丫头细想了一遍,实在不曾留意冬子和哪个来往多些,心里只盼不要是碧桃就好,不然等黑炭来了,这又是一本烂账,谁算谁就等着焦头烂额罢了。 正这么想着,小兰娘子推门出来,险些和傅恒撞了个满怀。好在两人收脚收得及时,小兰娘子一眼看清楚了来人,才没失声尖叫出来。 傅恒等她定下心神,才低声问道,“馨姐儿睡着了?” 小兰娘子手还扶着胸口,心兀自狂跳不停,听见主子问话,连忙矮身做了个礼,才低声回道,“睡着有一会儿了,晚饭在奶奶那头用的鸡***,吃了两碗才停的。晚饭后和两只猫儿玩了一会儿,出了一身汗才肯歇了。奴和姐姐 伺候着馨姐儿洗过了澡才睡的,爷可要进去看看?姐儿睡前还问了一声爹爹,显然也是想着您的。” 傅恒近来忙着衙门里的公务,连着女儿都极少见,听见小兰娘子这样说,不管最后一句是真话还是为了哄他开心才说的假话,心里也是十分高兴的,因而面上线条越发软化下来,点头说道,“你自去罢,我去看一眼便走。” 在男主子跟前,小兰娘子为了避嫌,也不好紧紧跟着,只好微笑回道,“那奴这就往厨房去了,爷且自便。” 一时安静退下,傅恒错眼瞥见冬子往小兰娘子背影上多看了一眼,心里便是一个咯噔,眼神变得十分古怪。 冬子回头看来,正好与他的视线迎头撞上,瞧见那一抹意味难明的眼神,一时也不知其意,莫名非常。 傅恒轻咳一声,忽地说了一句,“小兰娘子已经是夫家的人了。” 冬子不明就里,心里还奇怪主子怎地突然提起这一句来,难不成刚刚那一撞,竟教小兰娘子撞进主子心眼里去了?不能……吧?冬子心下打鼓,抬眼看看傅恒,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傅恒还要说什么,却听见里头娇娇似乎被吵醒了,连忙丢了冬子往里走,果真见娇娇扒着大兰娘子的胳膊,正闭着眼儿哼唧哼唧的,起床气还没散呢。 “爷。”大兰娘子本想起身行礼,但身上还趴着个小娃儿,一时也脱不了身,只好歉意地喊了一声。 傅恒摆手示意她不必起身了,自己倒附身去逗了女儿,柔声笑道,“好娇娇,看看是谁来了,还认不认得爹爹?” 娇娇听见他的声音,只楞了一会儿,便张手要他抱抱,咯咯笑着,不停叫着爹爹,教傅恒瞬间心软成了一片。 第257章 嬉儿女明薇有孕(上) 大兰娘子见了吃吃笑道,“姐儿这是想爹爹了哩,往常也不见她这样同谁黏糊,教奴看了心里都有些吃味哩。” 傅恒小心抱过女儿,软乎乎香喷喷的一小团,抱在怀里,简直要把人心肝肺都给萌化了去。他侧脸往娇娇脸上亲了两口,声儿仍是那样柔,低声道,“娇娇,想不想爹爹?” 娇娇点点头,小手巴着傅恒的脸,摸了摸他唇上和下巴上新出的胡渣子,只咯咯笑着,并不说话。 傅恒笑着摸摸她的头,又朝大兰娘子笑道,“我抱她往她娘那儿去,娇娇今晚就住那头了,你们也不必干等着,早些睡了便是。” 主母屋里又没有小人儿过夜要用的,再说馨姐儿睡觉又有些认床……大兰娘子抬头看他一眼,却不敢驳了他的话,心想若是主母院子里安顿不下馨姐儿,顶多也是夜里惊扰一回,少不得还要她们去接了人回来罢了。存了这样心思,她便恭敬送了傅恒出去。 一会儿等小兰娘子回来了,也嘱咐她一声,支着耳儿睁着眼儿,这一夜还得打了精神,防着主院里忽然要人。想到这里,大兰娘子面上也并无责色,唇角反而浮上一抹淡淡笑意,顺手将软枕垫了背后,又从藤筐里摸了未做完的软底小鞋子,一针一针慢慢绣了起来。 且说傅恒一路抱着女儿回了屋,徐明薇还没睡,正对着烛火和婉柔核对账目。一时听见娇娇的笑声,她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循声回头看来,只见傅恒抱着女儿正站在灯下,一大一小,笑得眉眼俱柔,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你前头事情了了?今儿怎地这般早?娇娇到这时候了怎还没睡,小淘气, 再玩闹夜里可又要发大水了。” 见徐明薇一开口便是连篇的问句,傅恒笑着上前,任由她从自己怀里接过了女儿,暖声说道,“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便在这几天了,已经尽了人事,后头只听天命罢了。这些日子可冷落了你们母女两个,我知你心里并不在意,但娇娇还小,再不趁着时候多抱抱,将我这爹爹都给忘了,可是悔之不已。” “原本也就是想看她一眼,没想到竟被吵醒了,我就索性抱了过来。晚上也让娇娇在咱们屋里睡,免得送来送去地反倒扰了她屋里的。” 徐明薇回头看婉柔一眼,后者知意,静悄悄收了账本退了出去。徐明薇连忙冲她喊了一声,“先别急着走,同你婉容姐姐说一声,去后头厨房看看,叫熬着的鱼汤可好了?”、 婉柔这才点头去了。傅恒好奇问道,“前儿我和云平吃的鸭肉水饺,你这儿没送?” 徐明薇笑道,“鸭肉性平凉温补,你们两个天天熬着晚上看书,怕是升了肝火,眼儿也跟着受苦,徐婆子才特意调了鸭肉的饺子馅儿。前儿也来问过我的意思,我不好那一口,总觉着鸭肉味儿腥,拿姜压住了都不行,连闻都闻不得哩。因而才另外改了鲫鱼豆腐汤,老火熬着,腥味拿姜和黄酒熬散了,倒还受用的。” 傅恒一听心里便留了意,上回她有身子的时候也是这般,鱼肉的腥味都闻得吃的,偏偏鸭肉的不行,闻到都有些恶心反胃。他仔细一想,最近他都是忙得回屋就倒头就睡,两人也有阵子没有亲近过了。只有那一回在客栈里,从夜里闹到次日近午才歇住,或许便是那次有了吧? “明儿我叫潘子请 个擅妇科的大夫来瞧瞧,或许是送子观音到过。”傅恒难抑暗喜,颤声说道。 徐明薇闻言一噎,心里暗暗算起自己的小日子,过不真是迟了好些日子没来了。前儿也听婉容说起过一次,她当时只当是一直紧着赶路,后头又是忙着理家事,因而乱了生理周期,也并未太过在意。现在想想,倒也有那个可能。 但跟之前自己预想的喜悦不同,徐明薇内心十分平静,仿佛这个消息再平常不过,最初的惊讶过后,自己也就十分自然地接受了。 “请个大夫看看也好,这些日子的确有些容易疲累,许是事情太多了,天气闷热,脾胃不好也是一个缘故,你先不要想得太多,免得像在家那一回,空欢喜一场。”徐明薇淡笑说道。 傅恒却不管,连忙把在徐明薇怀里扭来扭曲的女儿给抢了过来,生怕教她不小心踢坏了徐明薇肚子一般,落在她眼里,真是哭笑不得。 “也不用这么紧张,有没有都还不确定,再说娇娇不过看着闹腾,手脚到底也轻,不值当这样防着了。”徐明薇说道。 傅恒听了却是直摇头,并不认同。他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今晚还是把娇娇送回自己屋里去睡,一会儿叫小兰娘子来接了去。” 娇娇听见爹爹忽然叫她名字,小脸抬头好奇地看了看,被傅恒大手盖住眼睛,便又是一阵咯咯咯咯的笑。 傅恒手心被她睫毛挠得痒痒,嘴角不自觉地弯起,面上满是为人父的满满幸福。 徐明薇见他父女两个大眼瞪小眼地兀自玩笑,便随他们去。一时婉容从厨房端了鱼汤来,显然也是听过婉柔说了,连着碗筷都多拿了两副。 “徐妈妈 说了,这汤是晚饭时候就炖上的,里头放了白萝卜丝和豆腐,滋味正美的时候哩。”她一边摆了碗筷,一边回头朝他们说道。 徐明薇淡淡一笑,放了茶碗过来看汤,见已经熬成了奶白色的浓汤里头,果真细细切了萝卜丝,煮成了半透明的模样,里头的豆腐是白白的立方块儿,教翠绿鲜嫩的小葱衬着,越发诱人。 “这时节还能有一口萝卜吃,也是难得。” 婉容听见回头笑道,“这还是看园子的老妈子从地窖里头起的,还是去年冬天她自己种的哩。徐妈妈说到底是放得失了点味道,切块容易尝出来,因而只好切了细丝,骗骗舌头罢了。” 傅恒本来刚在前头吃过,这会儿闻见味道,胃里顿时空了,仿佛又能喝下一碗似的。便也不推辞,抱着娇娇同徐明薇一块儿在饭桌边上坐下。 徐明薇见他抱孩子的姿势并不趁手,伸手过去说道,“还是我来吧,你抱着也不好吃饭。” 傅恒摆手不肯,笑道,“你且吃喝你的,女儿我抱着了便是。” 一边又调整了下姿势,让娇娇在他大腿上坐定了,才拿了小勺舀了鱼汤,仔细吹凉了,自己尝过咸淡和温度,才放心递到娇娇嘴边去,慢慢喂着喝了。 徐明薇原本还担心鲫鱼多刺,熬的时候久了,难免鱼肉软烂,落了小刺在汤里。见傅恒这样喂娇娇喝汤,正要开口劝了,婉容似瞧出她心意,笑着说道,“奶奶且放心,晓得小主子也在,徐妈妈把鱼肉都捞干净了的。也真亏她细心,竟是拿了纱布缝了三层,将油煎过的鲫鱼套在里头熬的汤。奴刚刚看见那解出来的纱布袋子,到第二层都还是细密的鱼刺 挂在袋子上哩。” 徐明薇一颗心这才落了心肠,点头说道,“有这样的心思,果真是难得了。” 两人说话的这会子,娇娇已经喝了小半碗鱼汤下肚,大概是味道实在不错,傅恒喂得稍慢,她就有些着急地咂吧起嘴巴来,**头还馋乎乎地直舔,那馋嘴模样,可把几个人给逗得,险些笑弯了腰。 傅恒回头笑道,“这馋嘴的毛病,肯定不是像了我的。” 那言下之意,分明是说娇娇像了徐明薇,嘴巴才这样馋哩。婉容忍不住噗哧笑了一声,教徐明薇看了一眼,连忙敛了神色避到一边去了。 徐明薇不跟傅恒打这没意思的嘴仗,只说道,“都喝了小半碗了,别再喂了,免得夜里又尿床,害人隔天晒被子。” 傅恒也听劝,不管娇娇那小模样做得多可怜,也狠狠心停了手,自己将剩下的那碗鱼汤连汤带料吃了个干净。 娇娇讨食不成,也不吵闹,自己安安静静地捉着傅恒衣服上的盘扣玩儿。傅恒低头看她乖巧的模样,心里也安慰,人说从小看到老,娇娇能有这样的性子,跟家里大人的有意引导和培养也离不开。他原也是见过二房带的小侄子,索要东西不成就满地打滚耍无赖的模样的,二房婶婶见了回回都不管,就好似瞧不见旁人眼里的惊诧和鄙夷似的,还能端住了笑脸同他们说,“瑞哥儿屋里好不容易得了个,你们也就让着些,他喜欢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就先借了你弟弟侄儿玩玩。” 往这上头,也就能看出一家主母的贤与不贤了。傅恒心里暗叹一声,忍不住握住了徐明薇的手,正色道,“家里一直劳你操持着,真是辛苦你了。” 第258章 嬉儿女明薇有孕(中) 徐明薇教他看得有几分不自在,略撇过脸去,说道,“两口子过日子,都是份内该做的事情,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让丫头们听见了,还要笑话哩。” 傅恒不以为然道,“若是什么都看做是理所当然,倒显得没良心了。你往日在家所为,我都暗自看在眼里。这辛苦两字,你是绝对称得上的。” 徐明薇见他满眼认真,便不再同他在这个话题上辩解,只提醒道,“既然不要娇娇在咱们屋里睡了的,还是早点叫婉容抱了回去,免得那头人又睡下,又要叫起麻烦。” 傅恒想着的确是这个理儿,抱起娇娇又亲了亲,回头倒又想起件事来,等婉容接了孩子过去,他同徐明薇说道,“前儿你说过想寻个能看猫儿狗儿的,偏那时陆家的管事跟着商队往关外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也不定。陆家的也有心,还一直记着这事儿,昨天才送了信来,说是管事的已经回了京,要用什么只管给了信捎了话便好。” 徐明薇也想起这一桩来,笑道,“原是想着猫儿到了时候免不了要闹春,想问个可靠的阉了猫儿。雪团是无事,自小便跟和尚庙里养的一般,全无动静,只是饭团,先前若不是叫人时时看管住了,指不定这会儿跟在哪家的小母猫屁股后头哩!” 傅恒说道,“早知道是为着这个,也不必专等了他来啊。京里贩卖这些个花鸟走兽的,阉牛都阉得,猫儿更是小事。我还以为你要问了那管事得手的两味药丸哩,那是他看家本事,不传之秘,因而家里也从不留有余货,免得教擅药的给揣摩出门道来。” 这话倒引起了徐明薇的好奇,忍不住追问道,“什么药丸,这般紧要?” “是他家传的,专门治这猫儿狗儿身上 的虫子,打过两回,寻常虫子就没什么大碍,往后只要注意着些别吃了生骨肉。若是看守不住的又放心不下的,就隔着几个月吃个一回药丸子,平日里要亲要抱的也没什么紧要了。”傅恒笑道。 徐明薇不禁叹道,“难怪能成了他独家生意。这京里头养猫养狗的贵人多了,随便要上几丸,也够他出息的了。” 傅恒说道,“那陆家的怕我问的是那药丸的事情,免得一来一去的倒废事儿,直接送了两丸来,说是让拌在猫饭里一同喂下就好。可不巧,我又把那药丸忘在前头了,明儿叫冬子给你送进来,你叫婉容她们喂了试试,看真能打下虫子来不?若是好,我再写信要几丸来。” 徐明薇点头记下,心想有了这个倒好,至少娇娇再要抱着雪团玩的时候,自己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 夫妻两个说过这会儿话,见时候也不早了,便各自洗漱了上床歇息。往常回屋来,不是徐明薇已经等他等得睡着了,就是傅恒累得沾枕就睡,像今天这样两人还能躺着说话的时候并不多。徐明薇低声说着娇娇的趣事,傅恒时不时发出些沉沉的笑声,两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醒来业已东方大白,原本并排躺着的,这会儿早睡成了两把勺子,相拥相贴着。 傅恒比徐明薇早醒一会儿,心里明白自己该是时候起了往前头办公去,奈何怀里抱着的躯体那么柔软诱人,只是这样轻轻抱着,都觉着异常满足,哪里舍得起身离了这温柔乡,只低头在她后颈处吻了又吻,满是眷恋和不舍。 徐明薇被他的动静闹醒,迷迷糊糊转过身来,嘟囔道,“什么时候了,可是大到了上衙门的时候?” 傅恒替她拂去沾在鼻上 的一缕头发,微微笑道,“不急,你管自己睡着,我自起了穿衣。” 徐明薇听他这样说,眼皮子实在沉重起不来身,便又放心睡去。 傅恒叹一声气,轻轻拨开她抱着自己腰肩的手,拿了换洗的干净衣裳,自去净房洗漱。好在六月的平陆县,夜里还算凉快,不然两人这么抱着睡去,非热出一身汗来不说。 等他收拾完出来,见床榻上她还睡得香沉,傅恒对自己心里那个猜想越发笃定,出了屋子还不忘交代婉容一声,别进屋扰了徐明薇睡觉,只让她睡到自己醒来,再送了早饭。 一时又让冬子叫了潘子过来,嘱咐他过了早饭,听见奶奶屋里说叫起了,再往县里去寻个妥帖大夫来,若是真的有了喜讯,别管前头再忙,也先送了口信来。 潘子连连点头,堆了笑脸应声说道,“爷自管放心,小的都记在心里了,等奶奶起了便去请大夫去。” 潘子这边回着话,冬子立在一旁冷眼看着,那一双眼睛就跟带了刀子似的,时不时地便往他身上扎个窟窿。潘子压根不在意,喊他一声哥儿,只笑嘻嘻地去了。落在傅恒眼里倒好笑,踢了冬子一脚,说道,“怎地,都打过一架了,前儿不是还见你们两个勾肩搭背的,我还当你小子同人不打不相识,却原来也不过面上交情,还恨他恨得牙痒痒的?” 冬子连忙换了笑脸,回道,“爷,小的可没他那样大的弟弟,人都说同行是冤家,见面便是三分仇,谁能同他认真勾结搭背的。再说那老小子心眼可多着哩,跟泥里藕似的,看着灰扑扑一段,切开了一看,里头全是黑乎乎的洞眼儿!” 傅恒被他逗得一乐,摇头便往衙门上去了,嘴里还嘟囔了一句,“同是东湖荷花 根,相互倒嫌弃得慌。” 冬子虽没有听清楚,但看他脸上神色,也晓得不是什么好话,面上仍做了那副无赖笑脸,奉承道,“爷说的自然都是对的。” 傅恒教他一噎,倒真没话了,好笑道,“好了,闲话莫扯,还不快去套了车,请了县尉大人来。” 冬子还不肯动,又被傅恒踢了一脚,这才笑嘻嘻地去了。 “真是个无赖小子,谁要真被他瞧上了眼,也是孽缘。”傅恒心里叹一句,负手信步进了衙门,果真见着段云平已经坐在书房里等着他了。 “云平起得倒早啊。”傅恒同他招呼一声,换来段云平似笑非笑地往他身上看来,他心虚摸摸鼻子,问道,“你这是干嘛?我身上可有什么不对的?” 段云平摇扇笑道,“还道你沉醉温柔乡,今儿不来了哩。” 他本是玩笑,不巧正说中傅恒心事,说得他红了脸,这下哪里还忍得住,爆出一阵笑声来。 “你这狭促的性子,果真一点没变。” 毕竟是好友的屋里事,段云平也不好再取笑,当下拿扇子掩面歇住了,才继续说道,“适才吴主簿家的小丫头来送了口信,说是身体不适,怕伤风过了人,就在家先养着,等好了再来。又问我还有什么公文要转抄了的,让一并带了回家去。” 傅恒说道,“既是病了,只叫他好生歇着了便是,这些个公文也不急在一时一刻,他倒是有心。” 段云平笑道,“我也是这般说的,且打发她回去了,若是明后日还不好,再往衙门来说一声。” 傅恒点头道,“没昨夜那一回,这里还真短不了他,如今事情都已经差不多定了,让他歇着也无妨。可见这人啊,一劳累就容易教邪风入了体,咱们也得悠着些,别同那吴 主簿一般倒了才好。” 两人说过一阵,厨房里正送了红油抄手来,大大的一个海碗,上头飘着一层红汪汪的辣油,教人光是瞧着都忍不住咽一口口水,只觉着嗓儿要被辣化了去。 “你家厨子竟还能做这一口。”段云平惊喜说道,要说京城里有什么最叫他魂牵梦绕念念不忘的,就是那紫竹阁的红油抄手。虽说后来在川蜀之地也吃过正宗的红油抄手,却总觉着紫竹阁里的味道特别一些,后味余香。 “她原也不会的,尝过一回,自己渐渐琢磨出来的。你尝尝味道,是不是同紫竹阁的差不多。”傅恒笑道,也不相让,自己先拨开红油泼子,舀了厚皮大肉馅儿的馄饨吹凉。 段云平哪里还顾得上同他说话,两人都只埋头吃着,一碗红油抄手下了肚,眼里鼻子里都是辣出的眼泪鼻涕水儿,嘴唇都**着,不知道的,还当两人这是怎么着了。 “痛快!”段云平摸摸饱足了的肚子,又一次感叹道,“你这厨子真是请得好,若是来日能带着走了才好。” 傅恒忍笑道,“旁的翩翩公子,拐的是纤纤小姐,你倒好,一双贼眼只落在我宅子后头的半老婆子身上,真是出息。” 段云平还来不及回话,却听见冬子在外头传话道,“爷,县尉大人来了。” 两人连忙正了衣冠,出门相迎。一时寒暄过,傅恒请了人往书房议事,同段云平一起,将两人昨夜在地方山水志里寻着的线索说了。 县尉武岚生也是个二十四五的年轻人,正是热血好事的年纪,一听能有法子对付了为祸乡邻多年了的贼患,也是十分关切,当下拍板应道,“上头既然已经点了头,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一等摸清了山路,便是那贼匪丧命之时!” 第259章 嬉儿女明薇有孕(下) 傅恒拱手正色说道,“平陆百姓之安危,就全全托付于县尉大人您手上了!” 武岚生愈发觉着豪气满怀,当下问傅恒要了山水图志。段云平趁机将探路的事情说了,武岚生这人其他也倒好,就是有些过分清高,自小便以自己家学身世为傲,颇有些瞧不起身份较自己为低的。因而忽然听到县令手下一个小小师爷上前同自己攀谈,语气还平平直直的,并不见恭敬,面上便有些不高兴,当下也是碍着傅恒面子,并未显出真怒来,勉强听了,心里想着这也算是个幸苦差事,有人愿意包揽去了自然更好,当下也就点头应了,说道,“既然如此,那武生就静候傅大人佳音,再行定夺。” 一时竟连那山水图志也不要了,扔下便走。 傅恒皱眉看着武岚生背影,还没说话,身后的段云平却摇扇笑道,“莽夫而已,真将探路的事情托在他手上,只怕还要惹祸。” 傅恒语气不忿,说道,“头回见他,也是这般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模样,说过几句晓得我是京城傅家的,立刻改了面孔。世上也真有这样先敬衣裳后敬人的,倒是开了眼见了。只替你不值,教这等俗人小瞧了。” 段云平不以为意道,“既知道他是个俗人,得了他青眼又有什么意思?你这人忒没意思,也计较起这些来了。用不着他人假以荣冠,我本就是段家人;也不会因为旁人鄙薄一句,便不是了。” 傅恒琢磨着这两句话,心中倒渐渐生了惭愧,朝段云平拱手行了一礼,谦慎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云平且受我这一礼。” 段云平哈哈笑着,合了纸扇指着他笑道,“礼都是虚的,倒不如让了你家厨子来,才是正经谢礼。” 这话说得两人都笑了起来,将适才武岚生带来的不快消散得干干净净。等笑声歇住了,傅恒才又说道,“不知当武大人晓得你是南阳段家的,面上又要作何表情。” 段云平轻叹一声,说道,“这等才是糊涂人。亲近的再穷再贱,也不求了你一碗一筷;别的便是有家财万贯,也不见能舍你一分一厘,何故前倨而后恭,做了两面脸孔?倒把自己给活低贱了。我曾在关外见那牧马的汉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论是路过的富商,还是帮工的穷小子,俱一样烤了羊腿招待。日出而作,日落而歇,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撒马在草原上狂奔一回。这样飒爽的日子,才叫活得真,活得痛快。” 傅恒听得有些向往,说道,“这便是有活得像人的,也有活得像狗的,说到底,还是人心不足。” 话说到这里却显得有些沉重了,冬子立在一旁也是低头暗思,自己是活成了个人样了,还是个狗样?忽然想起三房太太屋里那条哈巴狗,雪白的一团,见了丫头婆子便狂追狂吠,见了主子尾巴就摇得厉害……才想到这里,冬子连忙呸了几声,他刚刚才不是觉着自己是条主子养的哈巴狗哩! 傅恒和段云平被冬子这几声动静惊到,两人相看一眼,兀地爆出一阵笑声来,越发笑得冬子脸红得跟火烧一般,又不敢问主子爷们这是在笑什么,只自己心里一阵心虚罢了。 潘子这时恰好到衙门前面来送信,见屋里一片热闹,也难不准该不该打断了主子们,正为难呢,冬子一眼瞅见他,倒跟见了救星似的,连忙拉了他上前来,朝傅恒说道,“爷,潘子有话来回哩,想必是奶奶已经看过大夫了。” 傅恒听见这声,瞬 间止了笑,心里也紧张,又盼着这胎实又怕徐明薇这阵子劳累会坏了身子,面上便带了几分出来,声音也发紧,问道,“大夫怎么说?” 潘子见屋里段云平也在,但主子爷并没有叫人回避了的意思,心里也晓得这位段先生同主子爷交情不一般,当下也不迟疑,堆着满脸喜色回话道,“回爷的话,小的今儿请的春风堂的坐堂大夫,姓刘,是县里最擅女科的,除了他也就没谁了。刚刚那位刘大夫仔细看了两遍,都说奶奶这一脉是喜脉无疑,虽说算着日子还浅,一个月都还没有,但若不是,爷尽管上门去砸了他招牌。小的听他这样说,那十分总是有七八分能拿准的,小的也不敢瞒,这才送走了人,就赶紧上前头来回话了。” 冬子听他这番装腔作势,鼻子里便哼了一声。好小子,惯会卖乖!怎不说那刘大夫的名头是谁同他提过的,这会儿全成了他小子的功劳。还晓得给自己留退路,什么都推到了那刘大夫的身上,要是奶奶这一脉并不是喜脉,也同他没半点关系,全是那大夫吹牛哩! 潘子听见冬子哼气声,偏头朝他笑笑,复又低头等着傅恒发话给赏。 傅恒听了这话果然高兴,喜色道,“这事你办得好,回头再赏你。且别忘了同那刘大夫再请个平安方子,他走时可还有什么话交代的?” 潘子嘻嘻笑道,“大夫说奶奶这身子养得好,保胎的也不用吃些什么,就按着平日胃口,爱吃些什么便吃什么,不必忌讳太多。那大夫走的时候还叹气哩,说是奶奶保养得这般好,却是要逼死他们这些做大夫的,连药钱都赚不着!” 段云平忍不住噗哧笑了一声,见傅恒朝他瞪眼看来,也只用纸扇遮 了脸,做了无辜脸色罢了。 傅恒心里也晓得潘子这番话定是他自己胡诌的,但听着舒坦,便也没同他计较,随手解了荷包扔了块二两重的碎银子给他,且打发他下去了。 冬子有些恨恨地看着潘子喜滋滋捡了银子走的模样,嘴里忍不住呸了一声,自己刚刚竟还觉着没活出个人样来,眼前这个,才真叫一条哈巴狗哩! 段云平见人走了,笑着赶傅恒道,“你这是又要做爹了,快到后头去陪了咱嫂夫人,这儿有我看着,真应付不过来了,再叫人到后头来找你便是。” 傅恒一颗心早就飞到了别处,听他这样说,便也不推辞,笑着朝他拱手致意,喊上冬子便往主院去了。 他到的时候一屋子丫头婆子正喜气洋洋地到处翻了箱子,也不知道在翻找些什么,还没张口问,便听见徐明薇坐在花架下有些受不了地开口说道,“好了好了,又不是明天就要生,日子还长的很,要做小衣裳小袜子的,慢慢找了料子便是。再说前头娇娇穿剩下的都还有,快到日子了再洗了翻晒都来得及。你们再这么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晃眼,是真不打算教人安生一会儿了是吧?!” 婉容等人闻言也只楞了楞,却不理她,满脸是藏不住的欢喜,又捡起叫徐明薇打断了的事情做起来。 就连平日里最死板冷硬的穆氏,这会儿也拉着老赖家的说着还要准备采买些什么,哪些是平陆县里买了就好,哪些又非得写信回了徐家,问了贺兰氏要的。 傅恒鲜少见到徐明薇这样一脸无奈的吃瘪模样,不厚道地心里早笑过一回,见她转头朝自己看来,连忙收了调笑神色,柔声问道,“听潘子说,大夫已经来过了?” 徐明薇点点头,说 道,“虽说还不是很确定,大概是有了,偏是这样一句没落实的话,就教她们疯癫成了这样,连主子的话都不肯听了。” 傅恒在她身边坐下,极自然地轻轻搂过她,笑道,“既是喜事,便由着她们去。这阵子紧着她们也不曾松快过,不如趁着这回,晚上上上下下都添些菜,也教大家都欢喜欢喜。” 徐明薇笑道,“添一两个菜倒不算什么,就是怕这事儿还不……” 傅恒晓得她的意思,连忙止住了不让她说,“且管他是真是假,奔着好的去了才是。” 徐明薇只好点头道,“那便听你的。” 说着叫过碧桃来,让她去后头同徐婆子说一声,晚上家里每人都添一道甜点,一道肉菜。碧桃听见吃的眼睛都亮了,连忙应下,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这年头糖贵如油,主要还是靠了榨甘蔗烧糖和麦芽熬糖两种,田产量低不说,种植要求也比较。除了特定的原料产区,别的地方就没有大面积种植的,少数的还是老百姓为了日常所需,留出少许熬制了糖浆,也只在祭祀等重要场合下才用。普通人家一年到头能尝到的甜味也有限,因此这会儿听见说晚上除了多添一道肉菜之外,还能人人多得一碗甜点,也难怪碧桃会激动成这个模样了。 傅恒一时教碧桃惊着,连着前头自己想说什么都忘记了,顿了顿才想起来,说道,“再过几天就是你跟娇娇的生日,这回正好又赶上这样的时候,我看你也就先停了管家,教几个丫头和老赖家的先看着,诸事也都莫管,只清清闲闲地做了撒手掌柜便好。” 徐明薇失笑道,“我这不过是怀个孩子,又不是娇贵得就说不得动不得了。前头生娇娇那会儿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第260章 俏婉容终身有靠(上) 傅恒顿了顿,面上隐约闪过一丝难堪,才轻声说道,“从前是从前,家里人多口杂,不叫你管家,只怕也多有约束。吃穿用度上想要用些份例外的,就算用了自己体己,大嫂见了也要在娘跟前搬弄了是非。但如今就咱们两个自己自在过日,顶了天也没人敢说一声不是,自然不必将什么事儿都攥在自己手里,该歇着的时候就歇下。” 他这么一说,徐明薇就听明白了。 难怪当初自己就算大着肚子接了管家的差事,傅恒从头到尾也没拦过一句,明明是盼孩子盼了那么久的。当时她也只当傅恒一是放心她的能力,二是放心贺兰氏送来的帮手,却原来其中还有这样一层考量,竟是怕旁人当家会让她受了委屈。 倒不是说傅家就差她那么一口饭吃,要在孕期怎么苛待了她。毕竟后宅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有的是软刀子磨人,婆媳之间,妯娌之间,处处都是关隘,一不留心,怎么摔的跟头都还不清楚,就落到人家陷阱里头去了。与其等着受制于人,倒不如顺水推舟,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婆母敬她,妯娌怕她,才好安生过了孕期。 徐明薇抬头看看傅恒,一时也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挤了半天,也只逼出了一句,“嗯,那我便都听你的,只叫老赖家的和婉柔一起管了账面,婉容管了家事,这么一来,家里人又少了。” 傅恒满意她的乖顺,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笑道,“等这阵子的事情过去了,再叫牙婆送了人过来,慢慢挑拣。” 徐明薇明白他说的是等剿匪的事情,便也点点头,应道,“在人来齐之前,就给婉容她们再涨些月钱,没得白累了人家。 ” 傅恒笑道,“家里银钱你自己做主用了便是。倒有一句话要问你,后头屋里的这些日子可还安生,没有折腾什么幺蛾子吧?” 徐明薇朝他看一眼,淡声说道,“有樱桃管着呢,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只不过她们屋里到底用不了那么些人,你瞅着空儿,也问问家里的可有娶妻的意思的。旁的什么也不要,只要出得起五两的聘礼贴补给新娘子做嫁妆,人家丫头也同意,咱们就做主许了这门亲事,另外再贴补二两银子办喜宴。” 说到这里吗,她又叹了一声,说道,“前头挨了打的那两个只怕心气也高,终究不是能留住的,我也不想做那发卖人口的缺德事,这肚里还怀着一个呢,总得给咱们孩子积些福报,等伤养好了,还了她们身契,有亲人能寻的便叫她们各自投亲去罢,留在家里也是个祸害。” 傅恒原先想着不过两个瘦马,提脚发卖了就是。但听到徐明薇后半句,眼睛往她小腹间一瞄,便改了主意,点头说道,“就照你的意思办罢。” 既然已经提起家里下人婚配这一茬,傅恒想起冬子和黑炭的事儿,就又开口说道,“这家里的丫头小厮都渐渐大了,这回跟出来的,便有大半还没有婚配的,日子长久了也不是个安定事儿,便趁着这回,一并办了。” 他后半句憋在心里没说,头几个大龄丫头可都在徐明薇屋里。虽说丫头不比小厮,女人只要没教挑花浪子给勾了,平常也不会起那些心思。但怕就怕这些话落在外头,又要传出磨镜的名声来,分明没影的事儿,他可不愿徐明薇平白无故就受了这污名。 “哦,对了,前头还说你和娇娇的生日,这次就 咱们家里清清静静,热热闹闹地吃一顿团圆饭,旁的便都不请了。一来免得你受累,二来也是防着生人趁机摸进院子里头来。只是少不得要委屈了你和娇娇,生辰这样的大日子,少了场面。”傅恒歉然说道。 徐明薇只是笑笑,并不在意,“过节过日还不是一样,只要一家人齐齐全全的,便天天都似生日一般高兴。” 话虽然是这样说,傅恒心里还是觉着亏欠了她,叹气搂过她的肩膀,轻抚道,“你和娇娇的生辰礼,我是在京里就已经预备下了。等这事过了,咱们再拣个日子补了热闹。” 徐明薇晓得他心里早定了主意,反正到时候管事的也不是自己,随他去便好,因而也只轻轻点头,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了。 小夫妻两个又说过一回话,听得外头小兰娘子的请安声,却是送了娇娇过来。傅恒连忙让人进来,自己接手抱了女儿,不让她往徐明薇怀里折腾去。娇娇讨亲娘抱抱讨过一次,见徐明薇冲她摇头,小嘴儿瘪了瘪,倒也没哭,扭头就缠着亲爹玩去了。 徐明薇不禁心里笑骂一句,真是个没情没意的,平日宠着她疼着她,竟一点也不赖着自己。原本求的便是小祖宗不要过分缠人,但这会儿见自己怀胎十月才生下来,又如珠如宝地待了的小东西翻脸就不要自己了,徐明薇心里也难免吃味,便伸手往娇娇屁股上轻轻打了一下。 小人儿正同亲爹玩得高兴哩,这点不痛不痒的根本就没留意,连头都没回一下来看她。 “这没良心的小东西。” 徐明薇忍不住啧了一声,倒惹得傅恒发笑,说道,“竟还同孩子计较上了,娇娇还小哩,娇娇,你说是不是?” 说着,又用胡渣去戳女儿的脸,逗得娇娇又是一阵脆笑。 徐明薇心里翻个白眼,人都说慈母多败儿,但在自己家里,就傅恒现在对娇娇的这个纵容劲儿,只怕日后是要慈父多败女了。心想及次,她开口说道,“难得你也有空陪她,便扶着她在屋里走几圈,锻炼锻炼着小胳膊小腿的,免得真的过了时候还要人抱在怀里四处走动。” 傅恒是不觉着女儿一周岁还不会走路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在教养子女上,他聪明地不跟孩子她娘起冲突,照着做了便是了。当下只笑嘻嘻地抱了娇娇放到地上,改扶住她咯吱窝,嘴里念着,“娇娇,跟爹爹去外头玩儿好不好啊?” 娇娇已经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兴奋地小脚儿小胳膊儿一齐抖动着,小屁股还一撅一撅的,但就是不往前头迈步子。 傅恒无奈地回头看徐明薇一眼,说道,“她是不是还不会往前走啊?” 徐明薇佯怒道,“这小祖宗惯会用这招,分明就是躲懒不肯走,前些天在院子里看见雪团和饭团,小脚丫子追得可利索了,还嫌小兰娘子扶得不够快,回头瞪人哩。” 傅恒被这话逗得哈哈大笑,拔地抱了女儿便是一阵亲,语气里是迷一般的自豪感,“娇娇可真聪明!” 徐明薇飞他一眼,怪道,“你还夸她,这小东西这么小小年纪就心眼楞多的,以后能跑能跳了,指不定还怎么上房接瓦哩!你可别只顾着宠她,往后该打该教训的还是要教训。” 傅恒又往女儿脸上亲了一口,乐不可支地回头说道,“这才多大点,你想得也太远了些。” 徐明薇嘴里不说,却是已经能看到傅恒日后沦为女儿奴的样子,便摇 了摇头。忽又听傅恒说道,“险些又忘了这事。” 说着,他喊了冬子进来,交代了几句便让他去了。只不过一会儿工夫,便见得冬子吭哧吭哧地回来,回道,“爷,那药丸小的已经交代下去,许是到午饭时候就能见着效果了。” 傅恒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婉容打了笑脸上前来送他,冬子教那明晃晃的笑脸晕着了,一时算是猪油蒙了心也好,色向胆边生也好,竟趁着屋里两个主子不备,伸手便往婉容腰上抓了一把,这还不算,趁着婉容呆愣没有回过神来,一不作二不休地凑头就往她嘴上亲了一口,嗖得一下人就逃没影子了。 婉柔正打外头进来,迎头便撞上这一幕,惊得喊了一嗓子,倒把婉容给喊醒了。 屋里徐明薇听见动静,探头问道,“婉容,外头是谁在喊?可是婉柔这丫头回来了?一惊一乍的,这又是怎么了?” 婉容正又羞又怒,心里还不知道把冬子恨成什么样儿呢,这小王八羔子,毛都还没长齐了,竟也学着外头那些闲汉轻薄作践起清白人家来!但见婉柔欲要张口回话,下意识地便朝她摇了摇头,咬着唇儿朝屋里回话道,“奶奶,是婉柔踩到了绳儿,还以为踩到蛇了,不妨事的,奴正说她呢。” 婉柔听了便是一阵不服气,好像就她浑天冒冒失失似的。但想着婉容平日没少照拂提点她,才将这“罪名”给生生扛下了。见屋里不再追问这一茬,她有些郁卒地凑到婉容身前,问道,“刚刚那是爷跟前的冬子?” 婉容恨恨地点了点头。 婉柔低声骂了几句,抬脸又问道,“你预备怎么办?总不能教他白占了便宜去。” 第261章 俏婉容终身有靠(中) 婉容手里扯着帕子,恨声道,“怎能白放过了他,等下半日不当值,我自去寻了他!” 婉柔皱眉说道,“你一个人去可不好,这下半日我却又当值,不如叫上碧桃,她力气大,嘴巴也牢靠,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往外头蹦,你素日看着,心里也该是信她的。” 婉容却摇摇头,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儿。再说他好歹也是爷跟前伺候的,叫上碧桃,这事儿就变了味儿了。” 婉柔听得明白,知道她是怕万一真动起手来,落在有心人眼里却成了主母同爷闹别扭,涮了爷的面子。也只好哀叹一声,说道,“你既是这样打算,我便也不多说什么了。往常看着他也还算个好人样儿,不想肚里也是这么一泡子坏水,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知人知面不知心,竟也是个禽兽心肠!他老子家平日里在家里再横,见着婆子媳妇还是守着规矩的,眼儿也不会乱瞟一个,只围着自家那婆子打转。” 说到这儿婉柔眼里露出些兴味,好笑道,“许是你一心顾着屋里,还不知道冬子的老子娘是哪个吧?” 婉容心里有些烦躁,并听不得这个,但见着婉柔饶有兴味的意思,也勉强忍了,问道,“又是哪个?” “就是前头院子管器皿的麻婆子。她娘家也不姓麻,不过年轻时候出了痘,没有照顾好,落下一脸麻子,就被人麻姑麻姑地浑叫开来了。到后头嫁了人,生了一窝小的,众人也是叫惯了,照样不叫她夫家名儿,只一味麻婆子麻婆子地叫。我前头也不晓得缘故,还当她家原本就是姓麻的,还闹了一场笑话哩。”婉柔捂嘴笑道。 也不用婉容追问,她自己又笑着说道,“就是 上回奶奶管家,中秋办宴的时候我同她打过一回交道,听人这么叫唤她,心里也就暗暗记下。后来在园子里碰上,好说也得打声招呼,出口便叫了她一声麻家婶婶。她性儿倒好,看着脸色都没变,边上的两个婆子听了脸皮都涨红了,忍笑忍得幸苦。我当时就晓得定是说窟窿了嘴儿,也没好意思多说,找旁人打听了才晓得还有这么一回事。” 婉容听了面上不知怎么地就有些怔怔的,婉柔全没留意,只顾自己说着痛快,又道,“冬子那爹你也是知道的,家里出了名的霸道性子,只因当年在老爷跟前立过功,没人敢真惹他罢了。但这样一人,在那麻婆子跟前可听话哩,叫着往东不敢往西,你说好笑不好笑,也真是一物降一物!” 婉容回过神来,口气也缓和了许多,淡笑道,“说得跟你亲眼见了似的,还有板有眼!” 婉柔说道,“虽不是我亲眼见的,家里这么多张嘴巴,见人了也都会说啊。十个人有九个人说好都不成,独独他家的事儿,十个便是十个,少一个的都没,总不至于个个都拿了他家的事儿来扯谎罢?” 婉容还要说什么,却听屋里喊着要用茶,连忙推了婉柔一把,说道,“行了行了,他家的事儿同我又何干,主子里头叫人呢,你也麻利着些,赶紧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现成的果子送了。还要同徐婆子说一声,中午饭爷也要在咱们屋里吃了,叫着多准备些。” 说罢,自己反倒往屋里去了。婉柔看她一眼,心下也纳闷,自己扯着婉容说了冬子家的事儿做什么哩,又不是要做亲的人家?不觉也是十分好笑,一路摇头往厨房去了。 却说终于到了 下半日,婉容没了差事,从屋里退出来,只捏着帕子心事重重地往前头院子去了。 傅恒不出门,冬子不用跟着伺候,也就跟放了空儿一样的,这会儿正同几个小的围在一颗桂花树下头,扔了牌比大小。家里有规矩不许赌钱和别的,因此也只是取个乐,并不当真。这一时忽然见着奶奶跟前的头一位,一伙小厮不由得慌了神儿,俱都跳脚起来。 也有胆小的怕她错看了,回头报到主母跟前去,起身便告,“姐姐怎地忽然往咱们这地儿来了?可是主子跟前有什么要用的?姐姐且说,咱们自用心顶了差事。这四下正闲呢,大伙儿便逗趣玩着这把,您千万别瞧错了,并不是犯冲玩了那禁令的事儿,只是比比大小试手气哩。” 要说婉容生平最恨的,就是这聚赌一事,哪里管他们是真来钱还是假取乐,眸子扫到人堆里的冬子身上,越发冷了三分。 冬子脸色一白,心里也是知道她那赌棍老子的事的,嘴角扯扯,倒扔了手里的两张对子,朝众小厮交代了一句,说道,“你们也别瞎忙乎了,这是主子找我哩,小爷且先去了,你们自己玩着罢!” 一时又朝婉容讨好地笑笑,做了手势相请道,“姐姐且在前头走,小的这就跟来。” 婉容见他识趣,自己也的确存了意思要找个清净地儿同他论一论曲直,嘴里轻哼一声,便转身去了。 潘子在一头看得分明,笑着捅捅冬子,挤眼问道,“这便是搭上了?” 冬子呸他一口,不待分说,连忙紧走几步跟上了。婉容领着人走到墙角下,见四下也是无人,正要开口质问了,不料冬子抬手便往自己脸上啪啪招呼起来,倒唬得她 一跳。 “你做什么!闹出这么些动静来是要引了人来看了热闹才好是不是?!” 冬子怔怔地停了手,抬头看她一眼,见芙蓉面上冷眉鹤立,心中也是懊悔不已,自己真是着了魔,竟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情,说出去,便是当时打死,也是自己活该。他沉默了片刻,才悔声说道,“我原也不是那样的人……姐姐今日受的委屈,我心里也明白,你若是气恨,要报了奶奶责罚也全是应当的,都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 他这样老实认了,婉容倒是没话了。来的时候想得好好的,定要扇了他几巴掌,抓他一脸道子,却不曾想从一开始便让冬子乱了自己阵脚。 冬子见她不说话,心里忽地又扬起几分缈薄的希望来,原本也是一直藏在心里的话,想着不如就趁着这时候一通说了,反正要打要杀,就全在今天了。当下扑通一声就往婉容脚边跪下,吓得婉容往后一躲,竟撞到了墙上。 “姐姐信也好,不信也罢,这次的事儿放在谁身上都是死一百回都够,只是还望姐姐能明白,我的一片心意。并不是把姐姐当成了别个,只是这颗心里有你,扎根扎得深极了,明知道姐姐是打了主意这辈子都只在奶奶跟前伺候的,可我这要连根拔了,里头也就废了……今日能偿了夙愿,一辈子也值当了。我晓得姐姐你心地好,存算着要我性命,当时叫嚷起来也就是了。只是我也不是那等卑劣不成人样的,这番事情做的,多少要给姐姐一个交代。就趁着这会儿给姐姐磕几个响头,姐姐心里落实些,往后不要再记怪了便好。” 说着,竟真往地上咚咚磕了几个,婉容也不拦他,只生 受了,心里到底还是气恼的。 “姐姐且放心,我这就去主子跟前请了罚,若是事后有一点往外吐露的,我只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罢了!”冬子又朝她磕了一个头,也是真的用力,额上早教石籽儿给磕破了,点点猩红看着甚是刺眼。 婉容闻声一愣,还不等她反应,冬子已然往主院那头去了。她远远望着冬子背影,十六七岁的年纪,还在拔个子的时候,后影却已经隐隐有了男人的样子,肩膀宽阔,脊梁挺直……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这会儿到底是什么滋味,明明自己一点功夫没费,就已经讨到了公道,可为什么还不觉着平静,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呢? 一想到冬子前头说的话,婉容心里便有些慌,他才多大,张口闭口就是要死要活的,又哪里做得了真?!便跟她那死鬼老爹一般,好听的话随口就能扯来,赌咒发誓哪样不成?只为着几两碎银,哄得她那软泥亲娘高兴地找不着北,等银子到了手,去外头几天几夜地宿着不着家,不输到光了屁股只见不着人影罢了,连着差事都渐渐因此丢了。 冬子这会儿嘴上说的好听,也不过是一个样子,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婉容心里细细琢磨着,一时不觉,竟也走回院子里来了。 她才进得门来,忽听见天井那头人声团团,伸着脖子一看,倒在人堆中捡着了婉柔,便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婉柔一脸惊讶,眼珠子往她脸上转了转,正要说话,又想起这会儿人多,便拉了她往后走,压低了嗓儿问道,“你不知道?是冬子犯事儿了教主子爷扔出来打哩,说是打死了了事,往后家里再没这个人了。” 第262章 俏婉容终身有靠(下) 婉容听着这句倒急了,捉住婉柔的手说道,“他竟真去了爷跟前?我只当他是赌咒发誓,并不晓得他是当真说的……这可如何是好?人虽是可恶,也不至于当场打死了。” 婉柔琢磨着她这话,却是透着些别样意思,但念起她是立了誓不嫁人的,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婉容这是做了什么打算,只模糊出了个主意,说道,“前头虽然没说是为了什么缘由,依我看也逃不过你那一桩子事来。左右还是在你身上,若是真不想伤了他性命,还需到主子跟前去细说一回,换个法子罚了才好。” 婉容当下心乱如麻,扯也扯不清,婉柔这后半句她到底还是听进去了,便捉着她一起往屋子里走。倒把婉柔给弄得哭笑不得,本就是不**什么事儿,眼下可好,竟捉着她不放了,好似要做什么大事偏要弄个人放着壮胆。 她和婉容一同处着这么些年,又哪里见过婉容如此方寸大乱的时候?婉柔想到这一处,也渐渐明白了,还是那小子走运,甭管是用了什么法子,到底是钻进人家心里去了。不然寻常女儿家,遭人这样轻贱,一时打死了才是正好,还要拍手称一声痛快哩! 如此想着,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和婉容立在了堂屋当中。只见主子爷正扫了美人瓶下的花瓣,一边还同奶奶笑着说些什么,瞧见两人进来,都停下了手。 徐明薇见着婉容先是惊讶,心里转过弯来,面上却是沉得住气,半点颜色也不显,淡声问道,“不是还没轮到你当值,这会儿不在自己屋里歇着,怎地又跑回来了?” 婉容咬着唇,一双水雾迷蒙的大眼睛眨了眨,落下两滴眼泪来,竟是一个字也没说,刷地一 下就跪在当中,先就把婉柔给吓了一跳。徐明薇捧着茶的手势一顿,末了叹了口气,问道,“既是肯为他来,我且多嘴问你一句,前头的誓言,你还要不要守着了?” 婉容想了想,而后俯身拜道,“谢奶奶开恩。” 徐明薇说道,“你们两个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原是他的福气,谢我做什么。你且起来,碧桃,你去外头先叫了停,让人好生看着伤药。” 嘱咐完碧桃,她又回头来对婉容说道,“这天气也热,家里人手也短,反正迟早都是他家的人,咱们一家子也不怕多嘴的说了闲话,你就往他那儿去,等伤口长好了,再往我这头来伺候。” 虽是半点没说到许嫁,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分明,婉容又惊又诧地仰起脸来,急急说道,“奶奶,奴虽是破了前誓,初心却未改,往后也只在家里,不往别处去住的。” 徐明薇闻言笑了一声,说道,“嫁了人,便是别家的,哪有还在我这里住着的道理?这会儿在外头,还能随你自由,往后回了京,公婆尚在,我便是主子,也没能夺了人家儿媳妇的。” 婉容却是面色沉定,韧声道,“这个奴自去同他说,他若是不依从,这事就当从没提过,往后也只避着不见,免得脸色难看罢了。” 徐明薇这才明白她是当真,回头看了一眼傅恒,见后者朝她点了点头,才放心说道,“你真要如此,也好生同他商量了再定。那孩子你也是亲眼见着的,人做事勤快也牢靠,这回的事情也可看出对你是有几分真心,也有担当。你前头说不肯嫁人,我也随你,如今有个可靠的,我也随你。把你许配给他,我自然是肯的。说到底,女人家 这一辈子,能图个知冷知热的,却比孑然一身,到老形单影只的幸运得多。你在我跟前也伺候了十来年了,我心里也真当你是姐妹挚亲,只盼着你好罢了。” 这话说得婉容和婉柔都红了眼眶,一时恭恭敬敬地做了礼,挽手出去了。留得徐明薇和傅恒两个相看一眼,面上都有些啼笑皆非。 傅恒摇头笑道,“你这屋里的丫头也是古怪。留来留去,留成了老姑娘,偏偏还能勾得了这些个毛头小子。也幸好是她,前头我还怕会是……” 他忽地住了嘴,徐明薇好奇看来,追问道,“你怕是谁?” 傅恒摇摇头,难不成真把小兰娘子给供出来,那可真成了笑话了,一时笑着遮掩了过去,“甭管是哪个,这段姻缘也亏得你想得出,不把冬子给打懵了,也逼不出婉容的心思来。回头冬子来谢媒人,头一个还得谢了你的苦肉计。” 徐明薇并不说话。一个女人,被人轻薄了当下并不呼喊,若不是出于怯懦,大抵心里对这人还是存了些好感的。不然照冬子说的,当时她和傅恒都在屋里,婉容只要回头说一声,便是傅恒再护短,也没有就此抬了手的可能,少不得要让冬子受一番皮肉之苦。 不管婉容是出自什么原因没同冬子计较,徐明薇却是不肯饶过他。虽说那句“打死了往后家里就当没这个人”是有意说给婉容听的,但多少也有她些许意思在其中,打着幌子半真半假地打了冬子一顿,也算是替婉容寻回了些公道。 眼下看着他们二人的反应,徐明薇心里早有了数,晓得这下家里是要准备着办喜事了。但想着婉容和冬子两个平日里来并没有打了多少照面,这无端端生出的情愫 ,只怕还是皮相上的吸引为多。因而刚刚才特地同婉容说了那话,好让两人能借着这回契机,多少相处些时候,彼此都看看合不合适罢了。 说到底,婚嫁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徐明薇也不想婉容好不容易瞧中了个人家,到头来还落得跟穆氏一样的和离下场。 傅恒见她没了声儿,便也不再说起,只拉了她到窗前,指着墙边新搭起的葡萄架子说道,“你不是说过想吃葡萄吗?前几天叫人问了庄子上的好手,讨了几株老的,预备着等下了雨,便挪了过来。要是真能挪活了,当年便有果子吃,只是不知道是好坏罢了。” 徐明薇淡笑道,“只怕今年是吃不成,挪来挪去的,伤了根不说,藤蔓枝条还要修剪,能养活就不错了。” 傅恒面上便有些懊恼,说道,“倒没想着这一层,白白地勾了你,却不是顶了用的。” 徐明薇安慰他道,“总还有来年。我正寻思那片地上种的苗木不好,稀稀拉拉的,想叫老赖家的另外整了。这会儿也不用我忙,种上葡萄却是正好。等个三五年成了气候,夏天领了孩子在那底下吃瓜纳凉,可不是别有意思?” 傅恒脑海里便浮上画面来,一时想到那儿女绕膝的美好光景,心中盈盈满满,只觉人生最是快意,也不过如此,不由喟叹了一声。 徐明薇闻声朝他看来,傅恒也正好回望,一时四目凝视,脉脉无言,却有无限柔情浅意深在其中。偏两人正站在窗前,里外伺候的过眼便能看见,真真觉着羡煞旁人的璧人一对,美得几可入画罢了。 却说冬子咬牙生受了二十多棍家法,只顾着脸面硬撑着没在人前晕厥过去。一等被平日交好的挪到了自己 屋里,又请老管事看过清干净了伤口,也妥帖用了药,众人都安心退了,他才抽气呼了几声痛楚。正哆嗦着要去摸自己后(臀)上的皮肉,门上吱呀一声,竟又有人来,冬子连忙收手做了样子躺下,动作一大,又撕扯到伤处,便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只是无声罢了。 他待要回头看是谁,忽闻到隐隐香气,一双白如象牙柔若无骨的小手便从他腰背上拂过,却是要去掀了他那块遮羞布的意思。冬子心里一急,便要起身,便听得一把梦里才有的柔软嗓音喝止道,“安生躺着,都打成这样了,还四下乱动。你放心,我也懒怠看你伤口,只是天热,这伤处还需晾着,我闭眼揭了便是。” 婉容心里倒还有一句咕哝没有说出口,这血肉模糊的,也当自己好看?若不是怕他烂了屁股,自己也懒得同他多事。 冬子翻脸来看,见床前站着的果然是她,正闭着眼儿摸索那块遮羞布,心里便是一阵狂喜,连痛也顾不得了,忽地爬起拉了她的手,一时想往自己脸上贴了,一时又想凑到嘴巴前细细吻了,只跟山猫扯上了棘手刺猬一般,不知该从何而起了。 婉容双手突然教他拽住,又惊又慌地睁开眼,见他一脸如痴如狂的神情,竟不知怎么地,也不慌张了,只冷笑着抽出手来,说道,“好好地只自己作死罢!前头因着什么惹的事儿,才受的几棍子这会儿可是不痛了?一颗色胆包天,全不管不顾了,我也是瞎了眼,竟是白操心了。” 说着摔手便要去,被冬子死死拖住了,求道,“好姐姐,你且有什么话,往后我都听你的。你也需怜我,这病中垂死的,只你一味良药,离了便活不了了。” 第263章 真欢喜亲友来投(上) 婉容听得面上发臊,羞是有的,喜也是有的,一时也不说不出要走的话了,竟真在他屋里站住,淡声道,“要我留下,你可要老实些,切莫再动手动脚的了。” 冬子哪里有不肯的,只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一般,连声应道,“再不会了,再不会了。” 婉容闭眼掀了他盖伤口的棉布,又摸索着将他床上纱帐放了下来,这才往脚踏上坐了,细声说道,“你既然肯自己去找了奶奶告情,咱们俩儿的前账也就算是清了,从今往后谁都不要再提。” 冬子点点头,后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背朝着自己,又隔着帘子,压根看不见,连忙改了出声应道,“都听你的,姐姐你说了算。” 婉容嘴角弯了弯,又说道,“你先别急着什么都应了。我还有几句话,你且听着,一件不成,我也都仔细料理你好了伤口,只是往后也别再提了后话,只当发了一场梦,你自去找别家的好姑娘去罢。” 冬子闻言又要着急,好在念起婉容并不喜欢这样,才生生忍住了,说道,“姐姐且说,我都听着。” 婉容叹了口气,这事儿她是自懂事起,便在心里想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因料着必定没有那样合意的人家,才立了今生都不发嫁的誓言,所以这会儿同冬子说来,语气只不急不缓的,仿佛话着家常一般。 “其首一,若是你点头,我嫁过你家中,却是不住婆家屋,不吃婆家饭,另外自立了门户,一心一意过自己日子。节气新年时候随你回一趟婆家,短住三五日还可,长了只你自己住去,我回主子跟前伺候。” 冬子听得一愣,面上有些咬牙,想 说自己家里上头两位本就是心慈仁善的,再好相处不过。再有家里还未曾分了家,这样行事,却是不孝的很……一时不想,也没法子给了婉容准话,只好说道,“这事还得问过家里,若是二老肯的,我才好应了你。” 婉容早料得如此,面上也无太大失意,反而笑道,“这事本来就该问过家里,且我还长你几岁,家里长辈晓得了定是不喜,你原不该就这般来招惹了我的。” 说得冬子面上一红,一声都不敢吭,心里只把自己骂了个底朝天。 婉容只是说了事实,并无多少真正责怪了他的意思,因而只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其二,日后我爹不是你爹,来家里混账了,我敌不过他,还要你出手打了他出去,只打得他不敢上门来才好。这事落在旁人眼里,一句无情无义不仁不孝定是逃不脱的,你要真敢娶我,也得有这脊梁骨能担得住骂名才好。” 冬子仍是不吭声,婉容淡淡笑了笑,只是要把话说完了,“其三,你要娶了我,又有了别人,别的也不求你,只放了我自在,别强求了才好。” 三个要求说完,婉容转过身来朝床上的人看了看,又笑了,“你且慢慢思量,养伤的日子反正还长,想好了便递个话来,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无用的就别多费心神了。” 冬子眼见着鼻间那缕似有似无的香味渐渐飘远了,门板又是吱呀一响,屋里只静悄悄的,好似谁也不曾来过。他一时怔怔地盯着纱帘瞧着,瞧一回,叹一声,原以为手到擒来水到渠成了,却是个烫手山芋,咬又咬不得,扔也舍不得。心里煎熬过 一回,终于立定了主意,喊门叫了人来,却是往家里带口信去了。 自那日婉容同冬子说了清楚,两人日后见着,并无他话,大概各自存了心,只等着最后如何罢了。 徐明薇这边她也照常来伺候,只不过早走晚到些。徐明薇说了她几次,婉容也只是笑着摇头,回道,“领着奶奶的月钱,自当是要做了活的。” 徐明薇拿她没办法,只好不再重提旧话。傅恒在她屋里瞧见几次,倒也好奇问过,她这大丫头同他小厮的婚事到底怎么说。哪想得到就连做主子的徐明薇,也摸不清楚丫头心里的打算,只无奈摇头,心里也是好笑。寻常家里做婚事的,只一个看对眼,彼此点了头,也就做成了。婉容和冬子两个倒好,拖拖拉拉地快五六天了,竟也一点苗头都不显。 傅恒原也只是好奇问问,这会儿陪着徐明薇吃完了长寿面,起身消食,拉着她便往外头院子里绕,路上也渐渐说起前头的事情来。 “云平派出的探子总算是找着了那处溶洞,只是地方窄小,还有几段非练家子不能过也,剿匪的事情还需从长计议。我原本这事能早些了了,不想又要往后拖些时候。你在家要是觉着烦闷,大可请了主簿娘子来家里玩耍。前些天听见吴主簿说起,他家也有几个小的,有一个也不比娇娇大多少,请了过来也好给娇娇添个伙伴。” 徐明薇点头笑道,“前头事上我也不甚懂,你只莫心急,缓缓图之才是稳妥哩。那主簿娘子我是记得的,清清爽爽的一个人,暖宅那天做了一套子衣裳鞋子给娇娇,只是尺寸估摸不着,做得有些大了 ,一时还穿不得,得再等上三五个月才能用。不提这个,用心却是真切,既有你这话,我明后天瞅着她若是得空,便请了人来家里顽罢。” 傅恒笑道,“请了人来是好,只是自己别劳累着了,些许事情都分派给丫头们料理便好。” 正说着话,忽地听老赖家的急匆匆一路跑来,徐明薇面上有些惊讶,平日里可从不见她这样慌张失了身份的,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不好的,连忙问道,“这是为着什么事儿?” 老赖家的扬起脸,满面喜色,欢喜回道,“哎呦奶奶,您可晓得这会儿是谁来了?便是想破了脑袋,只怕也猜不着哩!” 傅恒听着那一句“想破了脑袋”便是不喜,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瞧得老赖家的脖子一缩,不该再卖乖,只老老实实说道,“是房师傅随着莒南威宝她们来了,还有梦婷梦央那两个小的,旁的还有一个,长得黑黑壮壮的,老奴只当他是赶车的,却不见人走,竟也堂堂正正地跟着师傅进了大门。老奴一时没得时间细问,赶着来报了奶奶。但看着房师傅同他说话的神色,估计也是咱家的什么人,许是太太不放心,另外派的护卫。” 徐明薇一听房先生来了,哪里还站得住,一拎着裙子便要往前头跑,唬得傅恒追在后头白了脸儿,生怕她哪里磕着绊着,连声叫喊不迭。 好在有前头这么一耽搁,房师傅一行人早进到了二门上,徐明薇才没跑几步远便同人碰上了,一时各种请安做礼声不迭,徐明薇只愣愣看着站在门廊下的房师傅,松姿柏容,迎风自立,也正静静望着自己,笑得云淡风轻。 “先生……”徐明薇张嘴叫了一句,旁的却是什么都说不出,京中一别,也只一两个月罢了,却好似生离死别,莫名生出一般恍若隔世。 傅恒终于赶上,见着房师傅先是问了礼,见着她身后站着的黑炭,面上便是一笑,“刚刚听着便猜是你,果真应验了。你们又怎会碰上,还一路来了?” 黑炭往徐明薇和傅恒身后张望了下,没见着碧桃的影子,略有些失望,这会儿听见傅恒问他,只咧嘴笑道,“过了渡口,又在道上遇见,恰好先生的车子坏了轮子,行走不得,三言两语对上,才晓得也是一家的。既是方便,就一起搭伙上路了呗。” 傅恒因而叹道,“果真是巧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话其实用着不对,放在以前,黑炭也听不懂差别,但这回来还想着主母屋里的丫头,脸便莫名红了,所幸他面皮生得黑,众人也瞧不出来罢了。 房师傅这时对着徐明薇笑道,“你还不叫这些丫头起来,是要她们拜到明天早上去?” 徐明薇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叫众人起了,一时又觉着房师傅真是一点没变,还是这般爱打趣人罢了,心里倒生出熟悉的亲切感来。 “不是带了口信回家,叫先生莫要急着赶路,只等秋后再慢慢上路吗?怎地这回儿来了?”这话虽是对着房师傅说的,也有几分责问莒南她们的意思。 房师傅听出几分来,只淡笑道,“你也别怪她们,是我自己一味要来,经过这些年好生细养,我也不是那陶罐子做的,玻璃吹的,摔打不得。一路慢些走着,也是见识了不少世道哩,却也值得。” 第264章 真欢喜亲友来投(中) “先生要来,好歹也说一声,学生好叫了人去城外等着接应了,没个镖队带着,外头又有落匪劫道的,这还好在没出了什么事儿。若是您真有个什么,教学生如何心安?”徐明薇无奈说道。 房师傅又是一笑,“小小年纪,说话却比老人家还要罗嗦。左右有莒南她们守着,又有小黑将军开路,这不也好好到了么。你且别再埋怨她们,赶紧着收拾个屋子出来才是正经事儿。等歇过一觉,晚间我再来寻你说话。” 一边说着,一边又叫梦婷捧着个盒子上来,指着说道,“这是你今年的生辰礼,新谱的一首曲子,还没定了名儿,先交与你,自去弹了定夺罢。” 徐明薇听她这样说,也反应过来还得安排了这么些人手,所幸老赖家的还算机灵,早朝下头递了话风,丫头小厮们动作也快,匆忙之间,竟也收拾了个利落屋子出来。原是徐明薇交代了备起的女眷住处,防着一时有客人来,又要留宿,这会儿正用在房师傅头上了。 梦婷和梦央跟了房师傅去住处收拾行李,莒南和威宝见着主母脸色不好本也想跟着悄悄溜了,倒被徐明薇一手一个抓住了衣角,只好苦笑着回了头,等着主母发落罢了。 “离京的时候是怎样同你们吩咐的?竟也都拦不住,这回好在是平安到了。且交代清楚,你们是何时离的京?家里又有什么嘱咐?” 威宝恭敬回道,“有负了奶奶嘱托,奶奶要责罚,奴等也领的。只是这回出门,奴们一早也不晓得消息。原是房师傅不知怎么地同主院里搭上了话,得了太太允许便套了车要走。小陶姐姐病得深重,一时发 急,拦不得也跟不得,眼看着房师傅只要了个车夫就要跟着到奶奶这处来,央了送饭的小丫头来报了信,奴们这才晓得出了事,又央告过太太,隔了一天才得了准许。幸而房师傅一路走得缓慢,过了两日也就追上了。这路上又行走了差不多十六天,好在路上倒太平,不曾有什么意外。” 莒南等她说完,补充道,“奶奶,这回出门太太并没什么特别嘱咐的,只教小的们到了地方,记得同主子问声好哩。” 徐明薇听着只是叹气,出门前她明明同婆母说过的,先生身子不好,只怕赶不得路,一干奉养的耗费也只算在她头上,头里便留了一千两的银票,留着给先生买山参的。她这才放心地同傅恒到任地上来,不想,才出走没半个月,她前脚都还没到平陆县衙门,房师傅后脚就出了京城。亏她还傻兮兮地又带了一回信回家,让莒南她们拖着房师傅,哪里料得到人早不在京城家里了?! 傅恒听见徐明薇和两个丫头的说话声,面上是一阵青来一阵红,心底难堪极了。家里难不成就困难成这样,连着多一张嘴巴吃饭都养不起了,非得这般前后脚地“赶”了人出来?他自小就知道自己亲娘是个什么秉性,贪小近利,小处精明,大处糊涂。他爹也是晓得他娘这个毛病,平日里只要家中深居简出,少同别家往来,免得曝了短罢了。 徐明薇瞥见傅恒脸色,也怕他多想,心里猜疑自己怨恨婆母,便没再留莒南和威宝细问,只说道,“你们两个去寻了你们婉柔姐姐,叫她开了箱子给你们找副床帘帐子,近来蚊虫多,早些挂上了,免得夜 里被虫子咬的一头包罢了。” 莒南和威宝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见主母和气并未多责怪,一时也高兴去了。 徐明薇想起黑炭来,原本内宅妇人也是不好随便见了外男的,这会儿傅恒也在场,倒没那么大干系,因此只回头来看他,和声笑道,“你家爷早吩咐了下来,院子天天打扫着,去了便住得。若是有什么短的,只管打发了婆子们来要,切莫拘谨客气。” 黑炭在她小时候是见过一回的,当时徐明薇就已经是一尊精致瓷娃娃,好看得不似真人。这会儿年岁长了,那份精致感不仅没有去了,反而越发地耀眼夺目起来,任是他这样三大五粗的汉子,瞥上一眼,也惊得没了魂儿。但还记着这是主家奶奶,怕自己失了庄重,连忙低头应道,“谢奶奶的情,小的一个粗人,也用不着那等精细的。” 说完又悔,借着要东西的口子,不正是可以看看碧桃这丫头如今怎样了吗?但话已经说出口,一时也不好反悔,只自己肚里跟自己生闷气罢了。 傅恒心还落在前头房师傅的事情上,也没留神黑炭的心思。徐明薇交代完尹婆子,同傅恒说了一声,自己拎着裙子去了,留他们两个自己说话。 傅恒回过神来,爷们毕竟不比女人家,倒也不必等歇过再谈,一时便请了人去书房说话。问了黑炭一路见闻,又问关外情形如何,毛将军等一干家将如何等等。 黑炭虽然还想着前事,说起正事,倒也不含糊。将自己在外头的见闻一一细细说了,末了又添了一段,“小的到了边地,才晓得那狄子可恨。好好的庄户人家,才欢欢喜喜收了粮食,夜 里就叫狄子破门抢了个干净。抢便抢罢,临了又放一把大火,风吹着火势,神仙也救不得,只一个时辰,原热热闹闹的村子,就只剩一片焦土……男人都被趁乱砍死,女人家尚且活得,过个八九月却生下孽种来,念着骨肉亲情的还肯待在身边,只是行走到哪里,都买不得米吃不得油。更多的是生来就被扔在墙角,教鸟兽给啄食了的。有活下来的,多少都以乞讨为生,穿得破破烂烂,眉骨**,眼睛深陷,绿油油的只盯着过往来人瞧,跟野地里的荒狼一般……小的头**这些小子摸了钱袋子,只恨不得打死一个两个狄子的孽种。见得多了,心里倒慌,这些个孩子到了北狄,只怕也是如此当作过街老鼠……真是作孽啊。” 他叹口气,没有再往下说。 傅恒听了忍不住深思,手指点着桌子,说道,“朝廷的邸报上近来却不曾见着狄子猖獗的事儿,听你这样说,只怕瞒报的更有甚者。” 黑炭瞧了眼门口,压低了嗓门说道,“不是不报,而是不能报。” 傅恒奇怪道,“这话如何讲?” 黑炭低声回道,“自打公主送了和亲,狄子是安生了一两年。往后又陆续有些动静,毛将军也是写过扫敌奏折,却被上头狠狠斥责了一番,说是两地有和亲交好,又何来狄子侵扰只说?只怕是有人贪功冒领,再有下回,定严惩不贷。毛将军同京里通过消息,才晓得圣上如今追思公主,只听得进好的,不肯听坏的,才教底下人摸着了脉门,只团起伙来,报喜不报忧。” 傅恒惊得拍桌而起,怒道,“国家生亡大事,这一帮子弄权之辈,竟敢 如此!” 末了又疑,“我爹也知道这事?” 黑炭为难地看他一眼,回道,“将军也是有苦在心,做不得主。” 傅恒只怔怔地不肯信,他虽然自小叛逆,但他爹傅宏博在他眼里,还算得上个英雄人物,只是没想到在这事前头,他爹同那些个弄权之辈也并无二样,一时又失落又失望,全没了声音。 黑炭迟疑了一会儿,说道,“还有一事,只怕再过些日子邸报送来,爷也该知道了。小的途径望京府时,听到些许声儿,说是上头有意卸了将军手里的兵权,也只在这几天了。” 这无疑又是惊天一声响雷,轰得傅恒一屁股栽回椅子里,“这话可可靠?” 黑炭点点头,“国丈家里露出的消息,多半是假不了。小的立时给家里发了信,半路上得了回音,信就在此,爷可自看。” 傅恒连忙接过信来看,见上头果真是他爹傅宏博的笔迹,一时匆匆看了,半晌没有说话。 “飞鸟尽,良弓藏。可眼下却不是那等太平盛世啊!” 傅恒扫了桌上摆着的笔砚,忍泪呜咽道。 黑炭撇过脸,不敢看他模样,只安慰道,“爷且宽心,将军既是已经知晓了,总有些法子的。” 傅恒心想,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这回要收了兵权,他爹便是有三头六臂,又能有什么法子?但想着信上那一句“稍安勿躁,自有安排”,一时也是半信半疑,这才慢慢收敛了神色,朝黑炭说道,“你一路劳累,便跟着婆子先去歇下,这回来了便不急着走,好歹把原先定的事情给安排妥当了。” 傅恒说得无心,黑炭听着有意,脸上又热了一热,自去了。 第265章 真欢喜亲友来投(下) 且说徐明薇这头安顿好了房师傅一行人,有了身子倒不比从前,才在家里奔走过两趟,人便十分疲乏,一时让婉柔扶着自己回屋里歇下,睡足了一个时辰,才被穆氏轻轻摇醒。 “奶奶,该起了,夜里又要走了困。” 徐明薇眼皮子还重,但也晓得她说的在理,勉强着起了身,洗漱好了,嘱咐婉柔说道,“你去先生院子里瞧瞧动静,若是都起了,便回来报一声。” 婉柔晓得她心里惦记房师傅,脆声应下,一时高兴地去了。厨房今日送的绿豆百合红枣甜汤,摸着温温热,并不是冰的。只是孕早期怕寒,因而一碗里放的少许绿豆,一双手也能数的清。 徐明薇看得心里暗笑一声,这些个也真是仔细,端着慢慢喝了,碗都还没放下,就听见婉柔又转了回来。徐明薇面露惊讶,朝人看去,一眼倒先看见了跟着婉柔进来的人影,不是房先生还是哪个? “我估摸着你也该起了,便过来凑凑运气,才走到半路,就撞见了你这丫头,也不必烦着相请了,正好跟着过来。”房师傅淡笑着解释道。 徐明薇连忙叫人另外再盛一碗甜汤来,请了房师傅入座。师徒两个分别许久,先前是还有外人在场,心里便是有千言万语,有些话也不好细说。这会子面对面坐了,倒都静默了下来,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徐明薇见她眼下虽然有些青黑之色,两颊也消廋了些,但看着精神尚好,也算是放心,许是旅途奔波所致,因而开口说道,“先生本是要来,也好同学生说一声,妥当安排了镖局护着才好呀。” 房师傅说道,“你且别再提这话哄人,真送信来,也只今日拖明日,明日拖后日罢了。你 这点打算,我岂能不知?” 徐明薇干笑着摸摸鼻子,忽地想起娇娇来,便朝穆氏说道,“烦穆娘子去娇娇屋里看看,可是午睡起了,若是起了,也带来见见先生。” 一面又朝房师傅笑道,“先生也许久没见她了,也不知这小东西还记不记得先生。” 房师傅算着日子,问道,“在家时就听说已经教着学步了,如今可会走了?” 徐明薇摇头,苦笑道,“哪里能成。那小东西生得懒散,又惯会蒙人,小兰娘子才扶着走了几步罢,她就抱着人胳膊腿儿不放,眼泪汪汪的,不知道的还当谁欺负了她,委屈成那个样子!我打她两下吧,还会跟她爹爹告状了,手指指着,嘴里咿呀咿呀的,那点机灵劲儿全用在偷懒耍赖上了。” 房师傅听得闷声发笑,说道,“这性子倒像你。” 徐明薇冤枉死了,“先生与我,是从小看到大的,哪里有她这样时候过?我看呀,还是像她爹爹多些。” 房师傅也只是拿她顽笑,并不争辩。徐明薇又问起小陶,叹气道,“这丫头伺候得尽心,连我看着都是服气的,这回是生了什么病,连走动都难了?” 说起这个,房师傅面上也露出些难过,说道,“却是说不清楚的女儿病,连大夫都看不得,这会子也只是在家等死罢了。真是可惜了这么个好姑娘,我留了两百两银子与她,算是谢谢她这些日子的尽心伺候,趁着还有力气,待自己好些,好好过完最后日子罢了。” 徐明薇寻思着小陶看着不似那等肮脏姑娘啊,房师傅看出脸色来,叹道,“我原也奇怪,还没嫁人的干净姑娘,却是从哪里沾染的一身毛病回来。后来去了她家探病才晓得,一家子 的衣服鞋子都混放在一处,乱得不成样子……小陶自己是个爱干净的,只是耐不住她家兄嫂乱拿乱用,贴身的小衣也是不说一声便自己取用了……” 房师傅说到这里,也不好再说下去,只摇头说道,“这世间做人也是艰难,把自个儿料理干净了也不成,边上只要有一个拖后腿的,人也就跟着坠下去了。” 徐明薇听她语气唏嘘得很,连忙安慰道,“凡事皆有定数,先生已然尽了力,再有缺憾也是命中注定,多想反而无益哩。” 房师傅点点头,笑道,“如今倒轮到你来开导为师了,果真有长进。” 徐明薇就此跳过小陶这个话题,问起京中新闻来。 房师傅略一想,说道,“听你娘说,这京里最近是有些不太平,夜里常听见官兵追捕逃犯的声儿。所为何事,你娘也是不清楚,因而这次出来,她也是同意的,大概是想着我这孤身寄住在傅家,万一出些岔子,来往音信都无人通传罢了。再有者,就是你那小姑子傅宁慧,我看你婆婆许了重金寻访名医,只怕是真生了什么不好的病症,药石无效哩。” 徐明薇惊讶道,“已经病得这样重了?前头从未听傅恒提起。” 房师傅低声说道,“我隐约听见些,傅恒应该也是知道的,可能还记着上回她闹出的丑事,也不愿意在你面前提了罢。她那夫家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原本上头见他功底扎实,又有恩师愿意为之奔走,好容易谋了个道同的肥差,只因傅宁慧病重离不得京,他竟一手推了,把一干人等得罪了光。如今也只在翰林院里做个小小抄书,往后再要起,却难了。” 徐明薇闻言有些怔楞,说道,“她果真是个福气深厚的 。” 房师傅也是如此说,正巧小兰娘子抱了娇娇来,一时都围着孩子逗乐,欢笑不已。徐明薇让人把雪团和饭团也抱了过来,这下娇娇可来了精神,竟不用人扶着也能踉跄走上几步,只为去扯两只猫儿的尾巴,直把雪团和饭团恼的,最后一个跳到柜子顶上,一个跳到徐明薇背上,可把丫头们给急的,连忙来救。 老赖家的忽然进来,被眼前场面惊了惊,很快收了脸色朝徐明薇通传道,“奶奶,外头门前来了顶轿子,说是打华瀛县来的,为着送生辰礼来了。” 徐明薇嗖地一下惊起,先还以为是她大哥徐明柏来了,但又一想这事绝无可能,身为父母官没有外召调令,轻易是不得离了任地的,因而稍稍定下心神,问那老赖家的,“可知道轿子里的是谁?” 老赖家的摇头,回道,“传话的丫头面上倨傲的很,并不肯说了,只让人来通传,要开了正门坐轿子进来哩。” 徐明薇回头看房师傅一眼,见后者面上也是一阵讥笑,便回头同老赖家的嘱咐,“你出去同那人说,若是我亲嫂子,正门倒是进得的。若不是,还请她自己掂量着些,要么坐了轿子立时回去,要么老老实实从小门进了。一个妾而已,我正经大嫂还在京中徐家住着,她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堂堂一个县令夫人倒履迎了?” 老赖家的原本心里就有些底,这会儿得了徐明薇准话,面上也做起个笑脸,轻笑道,“奶奶且放心,老奴这就去递了话。” 一时往前头去了,半晌,才听见她领了人来,恭恭敬敬地站在屋外问道,“奶奶,人且带来了,您这会儿可得空?是见还是不见?” 徐明薇朝婉柔看一眼, 后者知意,懒洋洋地往外头喊了一声,“奶奶说身子乏了,且放着明日再见罢。” 众人相对看着,各自堵嘴忍笑不已。又听见外头有女人冷哼了一声,摔手去了,这才敢放开手,哄堂大笑起来。 “你哥哥也是,派个什么人来送生辰礼不好,偏送个这样的。眼下还好你大嫂住在京里没在一处,不然以她那个性子,碰上个这样的,连骨头生吞了都有的。”房师傅说道。 徐明薇说道,“男人看女人那眼光,落的多半不是地方,才有这么些个张狂的货,被宠得渐渐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越是那贤良恭德的,越嫌无趣哩。回头待我再写信说他一番,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我这里送来,没得污了我的地儿。” 房师傅啧了一声,还不待说话呢,却见娇娇瞪着圆溜眼儿朝她们看过来,鹦鹉学舌道,“脏脏……脏的……臭的……” 众人都被她逗笑,倒是房师傅笑着打了徐明薇一下,“往后在孩子跟前可要注意着些了,别什么都往外头蹦,瞧瞧,这才刚说,她便学上了。” 一时又俯身去抱了娇娇,放在自己腿上逗了,“娇娇,跟着师公学些正经话好不好?师**你写字说话,让你以后比你娘还要聪明灵敏?” 徐明薇听着也好笑,怕小孩子好动累着先生,忙拦道,“她还这样小,先生教她的,一时也记不住罢了。不如等大些,再送来先生屋里。” 房师傅也只是顽笑,逗了一会儿见娇娇开始揉着眼睛打哈欠了,便将孩子还给了小兰娘子,让人带着下去歇了。 “在你这儿坐了大半日,我也该回去了,明日得了空再来。”房师傅起身告辞,徐明薇不好强留,一时亲自送了出去。 第266章 呛二姐失婚来投(上) 回到屋里,老赖家的小心问道,“奶奶,那人送来的生辰礼您可要先过过眼?” 却是怕徐明薇生气,连着一声大姨奶奶都不敢称呼了。徐明薇听了也是好笑,说道,“哥哥送的,又不是她送的,拿来看看吧。” 一时又想起那个荒唐人,好奇道,“那一位是个什么来头?” 老赖家的憨厚笑笑,说道,“老奴也不知,只听她的丫头提了一句姓周,是个了不得的出身,贵着呢。” 这下一屋子的都忍不住笑了。婉容说,“到底是个什么厉害人物,又要称多少一斤?” 婉柔笑道,“了不得这般张狂,原来是有个了不得的出身。” 碧桃眨眨眼,说道,“这样的女公子只做了个妾,不是很可惜吗?” 穆氏听到碧桃说话,难得也八卦嘴碎了一回,温声解释道,“只怕并不是个什么人物,好人家的姑娘可不是这样做派的。你两个姐姐说的都是反话哩!” 碧桃这才听明白了,不禁有些咋舌,“大少爷那样的人品,怎么会挑中这个周姨娘?” 徐明薇心底也是如此想,大概是从小到大品行端正得犯了恶心,见着个这么粗俗不知礼的,只当新鲜罢了。论理,自己一个做妹妹的也管不到哥哥的屋里事,只是这样张狂不知礼的姨娘,自己放在屋里好生管教着就好,放出来丢人现眼就难免要惹了人笑话了。她又想起房师傅之前说的那句,眼下宁氏也只不在身边罢了,若是也在华瀛,遇上这么个泼辣粗鲁货色,也只有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全无办法罢了。 思来想去,徐明薇还是叫碧桃磨了墨,现修书一封,叫人送了出去,只找可靠信倌捎到华瀛 县去。另一封写回家的,也只等叫人摸清楚了这周姨娘的底细,再做打算。 料理完这些,徐明薇再看徐明柏亲手为她刻的那枚鸡血石印章,一时也是感慨万千。纵使已经各自成家,有儿有女,隔了山长水远,她的大哥哥始终还记着她是他最疼爱的妹子,年年都不忘了她的生辰礼。这小小一枚印章,也不知他是花了多少时间,一刀一刀地雕刻出来的。 婉容打量着她的神色,在边上奉承了一句道,“大少爷待奶奶,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徐明薇朝她笑笑,将印章递了过去,嘱咐道,“把头先我用的那枚黄冻石收起来,改用了这枚罢。” 婉容笑着应了一声,自去不提。 徐明薇又分派事情给碧桃做,淡声说道,“碧桃,你去那周姨娘院子里玩玩,问问有没有什么要添的,晚饭怎么个吃法,去了便不用回来了,也在那边一起吃饭。” 碧桃心想,在别人的地儿怎么吃得饱啊,但到底是主子的事情要紧,一时也没分说什么,领了事情也自去了。 婉柔等人走了,疑惑道,“奶奶,碧桃那丫头还是少些机灵,奴也去周姨娘哪儿坐坐?” 徐明薇笑道,“那样的人,也只要碧桃这样的才接得住,你去了反而坏事,只三句就要露出眼色来了。你也别急,还有活儿等你做了,便去跑趟腿儿,把樱桃给我请来。” 婉柔不知其意,也不好问,微皱着眉头一脸不解地去了。姨娘的院子同主院只隔了一进,倒也不远。婉柔才去了一会儿,徐明薇便听见她领了人回来的声儿。 樱桃许久未见过主母,一时心里也有些紧张,木头木脑的,险些连请安都忘了 。好在婉柔等人对她观感不差,连忙扯了扯她袖子提醒了一声,樱桃这才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先做了个礼,低头说道,“妾给奶奶请安,问奶奶安好。” 徐明薇叫了起,微笑道,“前头事情多,一时也没顾得上你们,屋里可有要增补的?还不要客气小心了,短什么只管问来。” 樱桃抬头看她一眼,复又低了头去,恭敬道,“奶奶送来的已经很够,再没有什么缺的了,却不是跟奶奶客气小心哩。” 徐明薇知道她性子比其他几个要拘谨小心的多,今天叫她来,反正也不是为着这一桩,打了过场也就算了。只继续说道,“今儿大少爷家的周姨娘来送礼,我这儿也忙,你若是得空,明日且代了我,陪着那大姨奶奶在家中说说话,喊上姚岚璃虹打打牌也是使得的,要什么瓜果点心,也只叫丫头们去厨房拿。咱们是做主家的,莫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 樱桃听出这话里的几分意思,只是心里一时还拿不定,等到婉柔送了她出门,樱桃机灵地拉住婉柔的袖子,将人拖到一边,小声问道,“姑娘使个好处,且说句准话,也教我有个主意罢了。” 婉柔轻笑一声,说道,“你也不用多琢磨,她是妾,你也是妾,若是闹得不像样,也不必怕她,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自有奶奶替你做了主。” 有这么一句话,樱桃便跟吞了定海神针一般,当下心里便有了章程。一时言辞恳切地谢过婉柔,宛然而去。 老赖家的心里叹一声,小主子也是越来越有长进,行事渐渐地也不用再问旁人,肚里自有春秋。一时觉着欣慰,又有些惶恐,生怕自己这把老骨头,再 没有了能用上的时候。 徐明薇不知她心中所想,还一应问她家中琐碎事务,听最近巡院子的也归拢到了她家那口子身上,便笑道,“如此我也放心,里头有婶子照管着,外头有老叔打眼盯着,只错不了罢了。婶子瞧着老叔还有余力,便将账房管事也都交与他,比丫头们要往来方便些哩。” 老赖家的闻言便是一喜,哪里还有先前的愁肠在,迭声应道,“这等事原本就是他做惯了的,自然做得,奶奶且放心,老奴便先替家里那口子应了。” 这家里管事,账房的和采买的最有油水,徐明薇这一张口,就是落了个肥差给老赖家的,她哪能不欢喜。 徐明薇对她笑笑,想起旁的来,叹道,“大哥哥的礼是到了,只是今年二哥和娘的,怎还不见了影子?” 婉柔笑道,“路上总要耽搁这么些时候,也凑不得那样准的哩,奶奶只安心等着,太太定是忘不了您的大日子的。” 这话才落了地,外头便跑进来个伶俐丫头报信,说是京中家里送东西来了,只在院子里放着,要让徐明薇亲自去瞧了。 一时倒惹得众人好奇,猜是什么这样搬动不得。只是人都还没到院子里呢,便听得一阵猫狗厮打的声儿,竟是一条通体乌黑发亮的细犬,又丑又凶,只把雪团和饭团两只当作猎物,又追又咬的。 徐明薇怕它咬伤了两只猫儿,连忙叫小厮将狗拉住,这才止住了这场猫狗大战。她回头问潘子,“这是谁家送来的?” 潘子眼睛不敢乱瞟,低头答道,“是京城杨家。说是选了条上好猎犬,叫爷打猎时带上,做个帮衬。” 徐明薇心里合计了一下,才想起是傅恒 的朋友杨天元,原是自己误会了,还以为是家里送的生辰礼。一时也好笑,朝潘子说道,“既是送给你们家爷的,先送到后头马厩里养着,这样烈性子的,万一咬了人可是不好。” 那狗也通人性,竟像是听懂了似的,呜咽呜咽哭了几声。徐明薇不理它,只让人牵着送到后头去,又嘱咐潘子亲自看养着,别等回头爷们问起来,狗早被养病了。 料理了杨家不远万里送来的猎犬,徐明薇正有些失落地要回屋,又听得有婆子来报喜,说是娘家有人来了。徐明薇连忙让人请进里头来,只万般想不到会是徐明茉来了,一时撞了面,只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二姐姐,你怎么来了?”徐明薇回过神来,难掩惊讶地问道。 她和徐明茉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小郡主的百日宴上。徐明茉明里暗里地挤兑她嫌贫爱富好攀高枝,却被徐明薇反过来讥讽了一顿,两人也算是结了不少梁子的。徐家谁来看她都在理上,唯有徐明茉,不暗地咒她几句便算是好的了。 徐明茉嘴角扯出一抹讥讽,说道,“探花夫人见着我这失家之妇,好似不甚欢迎啊?” 徐明薇没有否认,只但笑不语。若是她能好好说话,自己也不是不能陪着做了表面文章的。但这一出口便是夹枪带棒的,做客的也没个做客的样子,自己又不欠了她,哪里的道理忍让? 徐明茉面上便有些怒色,不知为什么强自忍住了,说道,“二伯母念着你生日,要送了东西过来。我在家也没甚意思,就随着车队来你这儿坐坐。你放心,我自有银钱傍身,吃用都不用你的,只住个三五日,便跟着镖局的回去了。” 第267章 呛二姐失婚来投(中) 徐明薇心想,这个婚失的,还真是潇洒,竟也跟着人来旅游了。本也很该问问徐明茉,怎地突发奇想往自己这儿来了,但对着这位二姐姐也是素日不想合,两人都觉着相看两相厌,因此当下也不同她多话,连句主人家的客气托词都没有,便让婉柔领了人安顿下来。少不得嘱咐一声家里,对上二小姐凡事都忍让些,受了委屈回头再来主院这儿理论,补贴些东西罢了。好在只住三五天,忍忍也就过去了。 言下之意,倒有把徐明茉当洪水猛兽一般形容。众人得了婉容吩咐,也只小心翼翼伺候着,竟衬得徐明茉在县府里比正经主人还风光体面些,后头还因此生出一些事端来,此为后话。 只说这日徐明薇心里暗叹晦气,千盼望万盼望的,竟招来这样一位冤家。想必她娘贺兰氏还有些话要交代,一时等着看验过车马箱笼,众人散去,果真见着素日在二门上得用的一个眼熟小厮迎上前来,打了恭敬的笑脸来说,“奶奶且慢些走,太太还有一封信让小的亲自带到,奶奶若有什么要回的,夜间慢慢写了,明日启程再交予小的带往家里去。太太还说,二少爷如今在家用功,旁心勿用,不然这回也是很该跟着一块来的,叫您前往别记怪了他。” 徐明薇心中落下些,笑着问他道,“家中诸人可都好?” 那小厮油嘴道,“有各路菩萨照应着,家里都好得很哩。便是老爷子,自打那回病好,就再无病症,精神头比咱们这些年轻小伙儿还旺上几分,奶奶只管安心,诸事勿念。” 徐明薇听他还似读过几年书的模样,心里也欢喜,赏了银钱让他自去仆役房里歇着,到晚饭 时候自己取用便是。 那小厮一时口里称谢着去了。徐明薇捏着信,不好当着人拆开,只一路急急回了自己院子,才拿裁刀给割了开。老赖家的等人晓得这是徐家来的家信,比不得别的,俱都屏着呼吸不敢惊扰,只见她眉头一时紧一时松的,心里也有些悬,竟不晓得是楞样事端,惹得主母如此。 好半晌,徐明薇才叹了口,说道,“原当她是来做客的,三五日也就走了。却不想二姐姐自己也不知,是被家里人诓出了京城,只为那宁伯府的霸道,一纸诉状早了断了家私,斥责二姐姐妇德有失,妇容不全,在京中已再无婚配的可能。四婶婶怕二姐姐知道底细,总在京中来往,免不了有走漏了消息的时候,到时候寻死觅活地反而不好,又要教人笑话。另一头又晓得爷爷有意要将她驱到家庙里吃斋念佛,好歹求了娘,娘抹不开这几年的妯娌面子,心里到底也有几分可怜二姐姐,这才合力怂恿了人出京,却是远远地发落到我这儿来了。” 这下不止老赖家的,便是婉柔,穆氏等人都听得面上只剩怔楞,不及言语。最后还是老赖家的冒出了一句,“难不成四太太家里就没人了么?偏死绝了要往咱么这儿送?” 徐明薇摇摇头,说道,“凉氏也是大宗族,要不起这样丢人的女儿罢了。唯今看来,也只有咱们这儿,勉强算是她的容身之地,不教人相辱,相欺,相凌……” 徐明薇虽说对徐明茉没什么好感,好歹也是自小一起长大,又都是这样命运的女子,半点不由人,难免生出一番兔死狐悲之意。说来也显得有些圣母,但如今人都已经千里迢迢地送了过来,再往 回赶,也只是逼着徐明茉往死路上又进一步罢了。 因此当下看完贺兰氏言辞切切的一封家信,心里也是有了主意,对着屋里丫头这样说,也是好让手下人晓得分寸,就当家里养个闲人,看着往后再怎么走。 婉柔为难道,“太太这样心软,虽说是功德一件,但也得体谅着些姑爷的意思,回头都不知道同姑爷怎么交代哩。” 徐明薇摇头说道,“这个倒不用担心,我爹已经另外写了信给他,这会儿估计也看见了,若是不肯,再往外头赁屋子罢。” 心底也留了意,往后在家若是不便,就把婉容的爹爹叫来,专门替徐明茉看屋子,另外再聘几个快手的婆子和丫头,到底是手上有钱的女人,再有着他们家的庇护,多少也不至于被人轻易欺负了去。越想越觉着这个主意好,只等着晚上见了傅恒,再做商议。 不想傅恒晚间回来,直说了此事,只让徐明薇将徐明茉当贵客待了,让她安心住下便是。人都这样说了,徐明薇想想便也作罢,没有再提再找屋子的事儿。 这桩了了,却还有一桩。徐明薇想起后头马厩里拴着的细犬,眼下是还小,顶多半岁罢,就已经生得这样性子烈,怕将来再大了,养在家中伤了人,便同傅恒说道,“杨家兄弟送了细犬来也是好意,只是下午到家就已经同两只猫儿打了一场,凶横模样连着家中小厮都不敢上前拉拢。这往后要是再大起来,更难管教,你看看是不是得另外寻个地方养去?” 傅恒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闻熟了味道,它是极认主子的,等清风山的事情了了,咱们带着娇娇去山里看这崽子撵兔子,也是极有意思的。 ” 徐明薇听他这样说,稍稍放了心,又说道,“我让潘子先养在马厩里了,你若是得空,便去看看。” 傅恒点点头。夫妻两个一时去女儿屋里看过孩子,又说说笑笑着回来,冷不丁在回廊上撞见徐明茉,那眼神阴阴沉沉的,落在人身上真是好一阵不舒服。 毕竟是妻姐,傅恒同她打过一声招呼,回头朝徐明薇笑道,“姐姐新来,你且陪着人说说话,我先回去了,还有些信没写哩。” 其实也没甚信要写,不过是避着男女大防,尽到礼数傅恒便自觉要退罢了。 徐明薇点点头,见着他走远了,心里到底还记着贺兰氏的嘱咐,就当她失婚了心理变态,多少忍让她一些,才打了些笑脸,朝徐明茉说道,“二姐姐怎么还没睡下?可是要在园子里逛逛?” 徐明茉冷哼一声,话里带刺道,“就巴掌点大的地方,又有甚好逛的?脚后跟转个转,便是到头了。” 徐明薇忍她,淡笑道,“地方是小了的,总不比家里。” 简简单单一句,却又不知怎么惹着徐明茉了,后者竟是脸色一阵青白,又哼了一声摔手去了。 徐明薇楞了下才反应过来,她适才说总不比家里,只怕徐明茉又当自己是在讥讽她,并不是在京中徐家,又或者是宁伯府罢了。 这有心的人,听着什么都似心里那个音,也真是应了那一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徐明薇好笑地摇头,其中恐怕也有几分两人斗嘴斗惯了留下的毛病,便是一句好话,徐明茉也听不出话里意思,只当自己落井下石,惯会痛打落水狗罢了。 一时信步回了自己屋里,忽地闪过个念头来。若是按照徐明茉往日的脾气 ,是断不肯往她这儿来的,说什么顺路来做客玩玩,这古代深闺,既没有亲友相送,又没有可靠的相投,就这么两架小车,两个丫头,四个小厮地跟着镖队来了……或许她自己心里早猜到了些许由头,也晓得根本是穷途末路无处可依,才肯应顺了长辈意思,朝她这儿投靠过来。 徐明薇愣愣地盯着头顶一轮明月,这世道艰难,却也难怪她如此了。当下心里渐渐也原恕了徐明茉几分,想着若是可以,也好在平陆县城里替她着眼看看,不用门第高的,只要个老实不肯纳妾的,到时候徐明茉若是肯,再请了家中长辈来理事。 怕只怕她眼界高,却又看不上这样的门第罢?徐明薇扔过这些,进到屋里,傅恒正在净房里洗漱,听见声儿也招呼了一句。徐明薇回过他,又朝婉容问起碧桃来。 “就晓得奶奶还惦记着那周姨娘,碧桃刚刚已经来回过了,那周姨娘原还真是有些来头,父亲原本是粮道,因梅雨误了船期,上下水汽浸着,好些粮船进了京,早霉绿了,因此被剥了官身,发落下来。家中从此没了银钱进项,到周姨娘这会儿也就教养不起,荒废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她爹爹这会儿在大少爷门上做个食客,时常家里送了东西来,一来二去的,便也叫大少爷给偶尔看中了,说着做了姨娘,竟将原来几个好的都挤兑得不能活,大少爷也不管她,只由着她去。” 婉容一字一句将碧桃带回来的消息同徐明薇说了,只听得徐明薇咋舌,“大哥哥竟如此看中周姨娘?” 婉容撇撇嘴,说道,“这些还是她底下丫头说的,真不真,也全部知道罢,或许不过是吹牛要脸子哩!” 第268章 呛二姐失婚来投(下) 婉容说完,面色也是愁容一片,倒叫徐明薇不解了,好笑道,“她周姨娘猖狂成甚样,也是大哥哥家的糊涂事,怎地你先发起愁来?” 婉容扯了扯嘴角,淡声道,“奴只是想到了些旧事,也替大少奶奶心焦罢了。” 徐明薇温声道,“我素日知道你是个好的,也只有你们这几个屋里的,把我的事情,全当成自己的愁苦。这桩子却不用多思多想,午间我已经写了信让人捎去华瀛县,只问大哥哥是不是要在自家后院里宠出一个香姨娘来?他看了自然会有处置,只等着看便是。家里我过会儿也要写了信去,这会儿天色晚了,等明儿再让回京的小厮捎带了去,只叫大嫂心里也有个掂量,也顾着些自己后头,别叫些个狐媚子给占了窝去。” 傅恒从里间出来,听见后头这一句,忍不住笑了一声,说道,“你大哥哥那样的为人,自是晓得分寸的,你们这些个妇人家,往常听着风便是雨,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 徐明薇心想,男人又不是那般食爱为生的后宅妇人,自然不晓得其中紧要处,也晓得同他多说也是无益,当下也只笑道,“别的也不打紧,只是通个音信罢了。这会儿是要睡了,还是再叫厨房送些点心来?” 傅恒摇头,说道,“不吃那些个了,一会儿倒走了困,没得空睁眼。你不一样,问问厨房有什么备着的,多少再进一点,歇过了再睡罢?” 徐明薇见是如此,便说道,“也好。” 穆氏听着话音,朝两人点点头便朝后头厨房去了,一时送过酒酿丸子,徐明薇浅浅用了一盅,又去刷牙洗漱,才同傅恒撒了帐子歇下。 迷迷糊糊之际,倒听见他呼吸声如常, 似是一直清醒未睡着的样子。心下也奇,平常睡下这么些时候,他是早睡熟了的,因而翻身来问,说道,“可是前头碰上什么为难的事儿了?” 傅恒心里还丢不开日间黑炭说的父亲被收了虎符一事,脑子里只乱糟糟的,只理不出个头绪来。这会儿听见徐明薇带了些困意的问声,却无意拿这事儿惹得她烦恼,当下只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哄道,“没事,你放心睡吧,有我在呢。” 徐明薇心里是不信的,但想着男人好强,既不愿说了,这事儿没准也是自己没得出力的,因此只贴身靠在他怀里,轻轻说了一句,“你也有我们娘仨哩。” 傅恒闻言一个怔楞,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可不是娘仨儿,肚子里还藏着一个哩。一时心里也觉着壮实起来,倒不似之前全无章法,只顾茫然了。 徐明薇困得快点头睡着了,恍惚间似听见他哽咽了一声,又似什么都没有说,第二天早上起来,床铺却空了。问了当值的碧桃,才晓得傅恒一大早已经去了前头,心想大概也是无事了,便趁着日头好,叫丫头们搬动了桌椅,到院子当中用早饭。 且说那周姨娘,昨晚好不容易到了县衙,也是在家猖狂惯了,想着不过是爷的妹妹,出嫁了毕竟又是隔了一层,便未曾将徐明薇放在心上,只一味地耍着威风,竟不想这傅家大(奶)奶如此做派,连着上门的客也是不顾了,连着面儿都不让见,后头也只打发了个笨头笨脑的小丫头来问,如何叫这周姨娘心里不恼火。 当下只使了个眼色给贴身丫头蓝儿,半真半假地将自己在家如何受徐明柏重视给说了一通,心想着这回总该体面待了她。哪 想这一晚上全无动静不说,到第二日早上,连个婆子都不曾打发来见。周姨娘到底沉不住气,便同屋里伺候的婆子说要见妹妹,顺便替大爷传个口信。 那婆子心里冷笑一声,真是狐狸闻不着自个儿身上的骚,甚么货色,也敢张口就称呼妹妹!好大的脸儿。那婆子早得了主院里的意思,当下也只好声好气地应了,全不理会她,自去外头做了一通伙计,只捱过了半个多时辰,才慢慢悠悠地往姨娘院子里找樱桃去了。 姚岚和璃虹那处消息也传递得快,知道家里来了这么一尊佛,肚里还不知道怎么发笑呢,连着抹牌也不去了,只坐在自己屋里等,防着樱桃一时来叫她们,反而错过了。 樱桃得了婆子的通传,让小川齐齐整整地打扮了一番,梳的是眼下最时新的飞天髻,身上手上挂的戴的也不多,只一副徐明薇赏她的东珠头面,却不是外头市面上寻常能买着的大路货,颗颗都有小指甲盖一半那么大,生得又是一式的圆润,看着又年轻,又端庄罢了。 姚岚不放心,还跑到樱桃屋里看了一眼,见她一身周正打扮,看着也似模似样的,一时捂嘴笑道,“姐姐不如带了妹妹去,也好有个帮衬。” 樱桃心想乱拳才打得死老师傅,便点了点头,也叫姚岚跟着过了周姨娘的院子。两头甫一见面,各自暗中一番打量自且不说,周姨娘见樱桃通身气度,一时竟真以为来的便是徐明薇,半做了个礼,笑嘻嘻地说道,“妾在家中时常听爷提起,妹妹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今日见着,倒觉着妹妹同爷不太像哩。”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往好处听是说她生得好,往坏处听,却是说她模样差 徐家人差得远了。樱桃心里念一声,果真是个糊涂人,竟真以为堂堂正室,会屈尊降贵地来听她喊一声妹妹。 姚岚在边上看着热闹,上前插科打诨道,“这位便是大少爷家的,真真是个妙人哩,难怪大少爷这般着宠。” 周姨娘面上受用得很,看着姚岚身上打扮,便不似个受宠的样子,因而得意笑道,“咱们做女人家的,能得了爷们实惠才最是要紧,妹妹若是有空便来屋里坐坐,趁着这几日还在家,指点你一二罢了。” 姚岚越发肚里笑得厉害,只勉强撑住了才没当着周姨娘的面儿喷笑出来。心里也奇,这大少爷家的姨娘,怎地特特地跑到她们这儿送生辰礼,却似是讨债来了?说句不像样的,知道的还当是她来瞧瞧男人的妹子,不知道的还当她是来膈应男人的外室。竟同称呼樱桃一般,也叫自己做妹妹,分明是把正室当成小妾一样来应对,也难怪奶奶不肯理会了她,只打发了樱桃来应付哩! 樱桃见周姨娘这样不知庄重,面上稍稍冷淡下来,说道,“周姨娘到底是大少爷家的人,奴二人是傅家的妾,算不上姐姐妹妹,还请庄重着些,别浑叫了,教人听见了,还当大少爷府上门风不好,连个脸面都不晓得要哩!” 周姨娘这才明白眼前站着的两个都只是傅家的妾,一时又气又恼,浑说道,“哪个耐烦同你们说话?那徐明薇呢?且叫她来见了我,却是什么待客道理,更别说我还是她长辈,长嫂如母,念过几年书的,竟连这道理都不晓得嘛?” 樱桃懒懒看她一眼,正要出言讽刺了,不想姚岚抢话抢得快,翻了个白眼笑道,“同是一样做妾的,倒分出个三六九 等来了,也真矜贵!可惜啊,就算是男人再疼你,也不过是个不要钱的东西,来日肚里出来的也叫不得娘,捧着做了奴才罢了!什么稀奇?凭你,也配要我们奶奶来见了你?去了阴间也不怕折了寿!” 周姨娘只被气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一旁的蓝儿上前要撕姚岚,反倒被小川一脚给踢开了。樱桃见再闹也不好看,主子的意思反正也带到了,便叫小川住了手,朝那周姨娘冷笑道,“且不知你是为何而来,只等着这次回去吃挂落,也尝一尝坐等良人至天凉的滋味罢。人贵自知。” 一时领着来时的人一同去了,嘱咐丫头婆子们将周姨娘的东西都扔上马车,又叫人堵着嘴绑了人出来,叫人怎么送来的,怎么原样送了回华瀛县去。 姚岚也只敢嘴巴上扯扯,这会儿见着樱桃动真格的,面色都唬白了,担心道,“姐姐,到底上门是客,咱们是不是先同奶奶招呼一声,再行定夺?” 樱桃回头看她,淡声道,“你放心,这事全在我,便是奶奶问起,也没你半分干系。” 姚岚面上一红,迟疑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樱桃不管她,只目送着马车远远去了,才领着小川到主院里报信。 徐明薇逗着猫儿,懒洋洋地说道,“你做得很好,这回还是有你,才没叫我吃了亏哩。” 樱桃并不贪功,温声道,“奶奶说笑话了,便是婉容姐姐她们随便去一个,也自能料理了那周姨娘。” 徐明薇笑笑,并不说话。丫头们去,身份上却是差了一截,倒显得有些欺客了,是而还是樱桃她们用着正好。 樱桃见她懒怠,也晓得是怀有身孕的缘故,不敢多扰,当下便要辞了出来。 第269章 山匪尽歌舞升平(上) 徐明薇让婉柔开了箱子,拣了两匹颜色鲜亮的给樱桃带回去做夏衣穿。樱桃也不推辞,笑着福身接了去。 老赖家的等人走了,倒和徐明薇笑道,“还是奶奶用得人,樱姨娘倒是个好的。” 徐明薇笑了笑,似是自言自语地低声叹了一句。老赖家的站得远些,没听得大清,倒是婉容离得近,听见了那一句——“后宅的女人,无夫无子,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心中竟也升起一阵悲凉来。 徐明薇没甚心情,交代清楚了章程,让铁头和婉容好生送了徐家的车队出县城,自己懒懒散散地睡了个下午,忽地叫窗外一阵乱糟糟的声响给惊醒,连忙披了外衫出来,见屋外立着的几人面上都有些惶恐焦急,心里便有些不好的预兆来。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怎地不见人来禀报?”徐明薇沉声问道。 婉容和婉容面面相觑着,末了还是婉容大着胆子上前回话道,“不是奴们斗胆,是见着奶奶精神不好,好不容易才睡下的,这会儿事情还没落实了,便不敢来回。” 徐明薇打断她道,“且别说这些虚的,到底什么事儿?” 婉容白着脸儿,顿了顿才轻声说道,“奶奶听了可别急,刚刚小兰娘子慌慌张张来说,姐儿不见了。前儿分明还是在床上睡午觉的,她就个转身出去洗个手的功夫,回来就没瞧见姐儿了。这会儿爷也得了消息,正领着大伙儿四处找呢,奶奶你可千万别急……” 徐明薇只听到那一句姐儿不见了,眼前便是一阵黑,好不容易扶住了门框才稳住了身子,咬牙道,“这样大的事儿,你们竟也敢上下合着瞒了我!” 其他人吓得一哆嗦,扑通一声便跪了下 来。婉容见她面色不对,连忙上前来扶,却被徐明薇一把推了开,恨声道,“别介,你们这般心大的奴才,我也要不起。” 说着又要往外走,只急得众人这会儿也顾不得规矩了,连忙上前来拦。婉柔红着眼儿,哭道,“奶奶您好歹顾忌着些自个儿身子,这步子都走不稳,可怎么了得?” 老赖家的也劝,“姑爷就是怕您这肚里还揣着一个,万一心火上来,有个什么不好,才叫老奴们千万看着些奶奶。您是姐儿的亲娘,自然是要去看一看情形的,且也缓缓,好歹叫老奴们伴着左右。过后要打要杀,老奴们也只等奶奶一句话。” 徐明薇教她们一拦阻,倒也渐渐冷静下来,这才觉察出小腹处有些隐隐抽痛,她一时也顾不得,缓了缓心神,才对着婉容和婉柔说道,“你们两个过来扶我一把,婶子,你去请个大夫来,过后再看看。” 老赖家的听着这一句心里便是一声咯噔,这没病没痛的请大夫?多半是小主子自己也觉着身上有些不好。但也晓得劝亦是无用,做娘的便是刀架在了脖子上,到了这步田地,便是死路也要往前头走一走的。 她心里哀叹一声,不敢耽搁,连忙到外头喊了利索的小厮套了车去请大夫。这一边徐明薇被婉容和婉柔搀扶着,先去了娇娇屋里。进门便看见大兰娘子正挺着个肚子坐在床上呜呜地哭,一双眼儿肿得跟核桃似的,见主母亲自前来,慌得连眼泪都来不及擦,便要下跪。 徐明薇叫婉容上前扶起了,到底是怀着身孕的,也劳动不得。 “屋里的人呢?都四下去找姐儿了?”徐明薇忍着心里烦躁,问道。 大兰娘子还在抽噎,好 不容易停住了眼泪,又是一番告罪内疚,竟是全然没将徐明薇的问话听进耳朵里。 “住嘴!”徐明薇抑制着怒气喝道,她鲜有这样厉声说话的时候,屋里众人便被她喝得一颤,都受了些惊吓。 “我只问你,这屋里的人呢?爷可曾来过了?姐儿丢的时候,你在哪里?” 大兰娘子被她前头一吓,这才冷静下来,嗫喏道,“屋里的人都出去找姐儿去了,怕是有人藏到屋里,或是抱了出去玩儿的……爷前头刚来过,又匆匆带了人去了,奴也不晓得爷是往哪里去了。今天下午是小兰娘子当的值,奴就在耳室睡着,一点动静没听见,到后头听见人叫起,才晓得出了大事了。” 徐明薇心里真是又痛又急,“她连路都还走不稳……屋里进来个生人你们竟也都不晓得!” 大兰娘子教她说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皮子一颤,竟又是要落下眼泪来。 徐明薇忽地想到门上,最近因着傅恒的话,向来都是看管得严实的,也没那么容易混进人来。再说抱着个娃,又不是偷个不会哭不会闹的死物,再要出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一时眼睛便落在了面前的四脚床上。 婉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眼睛一亮,便朝婉柔使了个眼色,让她把主子扶住了,自己快步上前掀了床幔,趴在地上往床底下一瞧,只见穿了个红**兜的小娃娃半压半搂着一只白猫睡得正香,可不就是众人找了半天的娇娇! 喜得婉容回身笑道,“找着了找着了,奶奶,馨姐儿真在这床底下睡着呢。还搂着雪团放,这大热天的,屋里又吵吵嚷嚷了半日,这一对竟然不声不响地就在这底下窝着!倒害得 一家子上下都不得安生……” 说着又冲大兰娘子招呼了一声,“娘子且别哭了,姐儿都找着了哩,快去院子里同众人说一声,叫爷回来吧。” 大兰娘子立时擦着眼泪去了。徐明薇只觉得心里吊着的那股子气一泄,脚下一软,险些栽过去。还好婉柔眼明手快,及时扶住了,让到一旁椅子里坐定,柔声劝道,“奶奶且安生坐着,莫要再劳动了。” 一边婉容已经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娇娇抱了出来,被压了大半日的雪团这才得了自由,喵了一声,优雅地从床底下走了出来。 徐明薇瞧见它身上大半的毛都教娇娇的汗水给打湿了,也是心疼,怪道,“雪团也是奇怪,被姐儿折腾成这样,竟也不叫唤一声。若是早些叫唤起来了,也就没有后头这么多事了。” 一边又连忙接过女儿,身上背上都摸够一回,湿淋淋的,全是汗水,小人儿还不晓得自己闯了多大的祸,还道亲娘跟她挠痒痒,只咯咯地笑。经过一番失而复得,徐明薇连打都舍不得,只轻轻往她屁股上拍了一下,也不嫌娇娇满头满脑的臭汗,一连亲了好几口,才说道,“你这小淘气,可把人给吓出个好歹来!” 婉容伸手要来接,说道,“奶奶,姐儿重,还是奴来抱着吧。” 徐明薇正想说并不妨事,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切脚步声,众人回头一瞧,果真是傅恒从外头院子赶回来了。一眼就落在女儿身上,一直紧着的面色终于松了下来。 “这是在哪儿找着的?外头小厮传话,也没个清楚,听着音就连忙跑回来了。”傅恒还喘着气儿,倒是熟门熟路地从徐明薇手里接了孩子过去,胸口袖口顿时沾了一身 灰。他讶异道,“这是在哪儿摸爬滚打了一路了?” 徐明薇肚里只一阵阵抽痛,只强忍着指了指床底下,说道,“大概是追着雪团进去的,这屋里还是要添些人手,两个只不够用哩。” 大兰娘子在边上听得脸色一白,这回好在是姐儿没事,但要是出了一点差错,自己只怕是赔上性命,都抵不过主家对自己的好罢了。若不是自己有了身孕,只能当半个人手来用…… 小兰娘子落在后头,进门便听见这一句,一时脸色也是雪白,只默默地站到大兰娘子后头,不敢出身罢了。 徐明薇哪里没瞧见她进来,心里想着婉容前头说的话,走路都不利索的姐儿能追着猫儿滚到床底下睡着了,这又岂是转个身洗个手的功夫能做成的?!多半还是日子久了人懒怠了,再有看着旁人轻松,心下也有不平罢了。 这人却是都留不得了。徐明薇当下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让人去烧了热水兑了,留一点点温,免得娇娇出了这么些汗,又教冷水冻了去。老赖家的请了大夫也回来了,好在徐明薇只是动了些胎气,吃几帖子安胎药,再好生静养几天,便能缓过精神来。 傅恒一时千恩万谢地送了大夫出去,回转来才晓得今日事情有多凶险,如果不是人真找着了,只怕徐明薇肚子里怀着的这个也保不住。心里越发恼恨起两个奶娘不尽心,只叫冬子往前头传了个话,好叫吴主簿家的帮忙留意着些,有好的再替换两个进来。夫妻两个无意当中倒守得一番默契,只各自去安派了。 白天里闹过这样一回,傅恒再不肯往前头去,叫婉容把娇娇也抱过院子来,一家子三口俱在一处吃用晚饭,说些闲话。 第270章 山匪尽歌舞升平(中) 徐明薇也是教白日的事情给吓着了,还心有余悸,这会儿见着女儿安安生生地在自己床上睡着,心底也踏实,倒也不说夜里再送娇娇回她自己那处的话了。 婉容等人虽是前头受了一通责骂,这会儿在屋里伺候叫应也勤快,并不见有暗怀在心的。徐明薇事后回想,自己也是有些没道理,到底还是出自一番好心,她们才肯听了傅恒的话,只瞒着自己先找了孩子再说。一时面上便露了几分歉意出来,朝众人说道,“下午那一回是我发了急,话也放得重了,你们别放在心上。” 婉容笑道,“奶奶说的什么?奴都不记得了。” 婉柔也是这样说,徐明薇晓得她们是真不在意了,也放下心来。这时却听外头婆子通传,说是二小姐上这头来了。 徐明薇不晓得她是为着哪桩,也不好不见,但碍着傅恒也在,便让婆子把人往厅里带。 “下午这闹哄哄的,听说是孩子丢了?”徐明茉也不费心寒暄,见面便单刀直入地问道。 徐明薇拿不准她是不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来的,只点头应道,“是奶娘没看好,娇娇滚到床底下,只当丢了,才闹出一回事来。眼下已经洗过澡睡下,劳二姐姐过问了。” 徐明茉眼神忽闪一下,面上竟露出个笑来,语气轻快道,“疑心一场,这会儿大概就在里头睡着吧?却是从未见过,你抱出来与我瞧瞧。” 徐明薇心里便不愿意,孩子睡得安安稳稳的,这一进一出,反而把人又闹起来了。徐明茉瞧出几分意思,嗤笑一声,语气里倒有些自厌,“果真是我这不全之人,怕沾了晦气罢了。我这便去,明儿就回了京,免得还碍眼。” 徐明薇听她这样说倒没 意思,只好叫婉容进去把娇娇抱出来,左右动作轻些,教她看过一回心里安了便好。 大概是里头傅恒又不肯,两人等了一阵,才见着抱了出来。娇娇一张小脸正睡得红扑扑的,这会儿离了人扇风,圆鼓鼓的脑门子上已然出了一层细汗,只不过是个睡神爷儿,这般动静也不曾醒来罢了。 徐明茉愣愣地看着婉容手里,竟是一时看得痴去了。徐明薇见她眼神不对,连忙提醒了一句,“二姐姐,孩子今儿才受了惊吓,改明儿你再来瞧她吧。毕竟是亲姨妈,又住得近,还有的是日子相处。” 徐明茉根本没听进去她说的什么,兀自从婉容手里抢了人来抱,徐明薇是拦不及,婉容是怕两人争抢动作大了伤到孩子,一来二去的,也没敢真使劲,便教徐明茉一举得了逞。 徐明薇想起她是因着无所出,又害了妾室孩子才被宁伯府赶出的家门,生怕她心理阴暗拿娇娇做出什么事来,只一心一意盯住了她,做好了随时扑身去接的准备。 徐明茉哪里看不出来她满脸的紧张,一时倒笑了,说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这个可是我的亲外甥女,在你眼里,我倒成了那样天地不容的人了?!” 说着也只是低头在娇娇额头上香了一口,又满眼怜爱地看过一阵,才把孩子还回到婉容手里。末了,有些嫉妒有些阴沉地看了一眼徐明薇的肚子,说道,“你果真是咱们家命最好的,这手上一个都还不会走,肚子里又揣上了。妹婿只怕疼你疼得不行吧?” 前头说的还像样,后头竟是有些厚颜了。徐明薇双颊染上几分薄怒,低声喝止道,“二姐姐慎言。” 徐明茉呵呵一笑,丢下一句,“还是这 般假正经,假道学,自小我便看你活似拘谨了一辈子的老太太,从没见着像个姑娘样子过,你这样假模假式的,也不嫌累吗?” 说完,竟是甩手而去,留下徐明薇和婉容两个,一时都怔楞说不出话来。 傅恒久久不见她们进屋来,忍不住出来寻人,见一主一仆不知为何都傻站在那里,心里倒奇,问道,“二姐走了?你们怎么都不进屋来?” 徐明薇先回过神,朝他淡笑道,“已经走了,刚刚她说了几句话,一时没转过来。” 傅恒笑道,“什么样的精明话,竟把你们两个精明人都给唬住了。” 他也只是说说,妇人家之间的玩笑话,他也不好仔细追究了。一时往窗外看了看天色,却问道,“什么时候了,可是过了戌时了?” 婉容朝外头水晷上看了一眼,点头道,“已经是过了戌亥时了。爷可是要水,准备歇下了?” 傅恒只摇头,看着窗外说道,“还不急。你且去厨房嘱咐一声,夜里要她们幸苦,再多备些酒菜饭食。” 徐明薇心里一动,回头问道,“晚上还有客来吗?” 傅恒又是摇头,只是沉色不语。徐明薇见他无意细说,只好叫了碧桃进来,又去厨房一通嘱咐。 徐婆子见这话传得不清不楚的,还在思忖。底下秀芝她们倒抱怨上了,说着夜里竟是又不叫人睡了,明早却是一样要早起的。教徐婆子斜来一眼,终于闭了嘴,各自揉面洗米去了。 这一夜徐明薇混沌歇下,也不知到了夜里什么时候,忽地醒来,一摸边上却是空了,娇娇还睡得四仰八叉的,只傅恒不知道去了哪里。外头还能隐约听见些人声,大概便是他要办的事儿,一时翻个身,又安心睡去 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才看见满院子的人脸上都扬着笑脸,仿佛到过年了似的。徐明薇便问婉柔,“家里是有了什么喜事?” 碧桃抢着答道,“奶奶,昨天夜里,黑炭哥哥领着十几个人,便把城外的清风寨子给端了哩!这会儿消息都传遍了,大家都拍手叫好哩!” 徐明薇点头道,“难怪夜里听到些动静,是你们爷给人庆功来了。” 婉容笑道,“昨天夜里大家高兴归高兴,还怕吵着奶奶了,都只压着声儿进出,其实是在后头院子里吃饭喝酒,家里格局小,还是教奶奶给听见了。” 徐明薇又问傅恒的去向,几个丫头都说是往前头衙门去了,既要跟朝廷表功,又要严审贼匪,大概还有好一阵子要忙。 徐明薇心里有了数,渐渐回过味来,昨天要不是娇娇闹了这一出,只怕傅恒是要亲自跟着黑炭他们去了的。难怪从昨天傍晚起,他就一直心神不定,眼神总往外头飘着,前后问了好几次时候……一时心里倒有些触动,怔怔出神。 这一天早上晚些时候,徐明茉又来看过一回娇娇,恰好是算准了孩子玩闹的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买的新鲜玩意儿,只逗得娇娇一口一个姨叫得亲热极了,竟还肯挪着小短腿踉踉跄跄地追着她走。婉容等人也是看得惊奇,却听徐明茉轻笑道,“好好的孩子,也是你们给养偏了,才这么大了还不会走路哩。” 说得那般骄傲,好似娇娇倒像是她女儿一般。徐明薇看出她是真心喜欢孩子,倒不像昨天那样防备她,两人坐在园子里看着孩子玩儿,渐渐地也能不带了刺说话,倒有些像姐妹的模样了。 “奶奶,吴主簿家的太太上门 来了,同行的还有桐油行的徐太太,您是在这儿见了,还是请到花厅去?”尹婆子撇了门上的来通传,恭敬说道。 徐明薇心里奇怪,便问,“可是爷叫人请的?我前头也没得了消息。” 尹婆子笑道,“可不是爷的意思,这会儿前头忙都忙不过来哩,哪有这样的细心。上回来暖宅的几位太太都派了亲信过来送贺礼,唯有这两家是亲自来的,老奴便斗胆进来帮嘴问问。” 徐明茉听了却是一声冷笑,语气带刺地说道,“你也真是出息,竟同这些人也亲近起来了。” 徐明薇眉头微皱,她这二姐姐真是醋罐子里泡出来的吧,说话不酸人家一下,自己心里第一个便过不去,亏她前头还觉着她改了些毛病。当下也是不喜,淡声道,“我自觉也不是什么高贵的,倒没那样的矜贵,就连亲近都不能了。” 一时叫尹婆子将人带到花厅去坐着,免得遇上徐明茉嘴贱的时候,无端端连累了那两家的太太。徐明茉见她宁愿同两个低贱人家的亲近,立时摔手去了,闹了个不欢而散。 老赖家的冷眼看着,啧了一声,说道,“不是老奴嘴碎,这二小姐的眼睛,只怕是长在头顶上的,连自己眼下是个什么光景,也都瞧不清了。” 徐明薇淡看她一眼,暗带了警告之意,老赖家的连忙收了声,低头跟了出来。 “婉容,你去把吴主簿太太做的衣裳给姐儿换上,一会儿也抱过来,见见客人。” 婉容脆生应了,自去寻了衣裳不提。 且说徐明薇一行人到了花厅,不过一炷香的时候,便听见徐太太朗声笑着从门外进来,恭贺道,“给夫人道谢,也是给夫人道喜,这平陆县多年的贼患,总算是没了!” 第271章 山匪尽歌舞升平(下) 吴太太也在边上说道,“是啊。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从小便听长辈耳提面命的,没事别往外头溜达,遇上山匪屯粮劫道,家里连赎人的铜板都没,就做一辈子的压寨娘子算了,只唬得我啊,这么些年都不敢往清风山下过。如今可算是好了,听老人说,这边上的几片山头,可都是以前踏春的去处,被山匪给占了,却是几十年没有再去看过了。” 在场的除了她和徐太太,其他人等都不是平陆县的,自然也无法同吴太太一般深切体会,但听得这番话,多少也有些唏嘘,一时气氛便有些沉重。 好在徐太太是个会说话的,一句两句的,便将话题引了开。 “来之前听说夫人最近家中事忙,还怕夫人没空见我们两个呢。今日好在是听了吴太太的话上门来了,不然还真见不上哩。” 徐明薇笑道,“什么忙不忙的,不过就是家里那么些活计,也累不着我来做。只不过之前得了夫婿嘱咐,要紧着门户,才一时瞅不着时候找你们来家中坐坐罢了。还劳你们两个惦记,也是有心了。” 徐太太又问起府中女公子,可也巧了,婉容正在这时抱了孩子过来,穿的就是上回暖宅时吴太太送的那套衣裳,袖口和裤腿都长了一点点,婉容心细,故意挽得高了,便是众人见了,也只当是夏天孩子怕热的缘故。不想吴太太这做惯了针线的人眼睛毒辣,一下子便看出了症结所在,面上便有些发红。 徐太太不知底细,见了娇娇粉雕玉琢的模样只爱得不行,一会儿摸摸她的冲天小辫子,一会儿摸摸她藕节似的小手小脚,叹道,“果真是玉做的,可真会长,跟个仙女儿似的。也不怕夫人您 生气,原本觉着您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了,这会儿见着女公子,却觉着她更胜您一分灵气哩。这眉眼,可真漂亮!” 婉柔一个忍不住,侧头避过耳目偷笑了一声,这商贾出生的,可真是拿漂亮话当无本的买卖,一车一车的,也只尽有罢了。奉承话能说得这般真诚,也是一门本事,真是学也学不来。 徐明薇自然明白徐太太这是想讨好她,当娘的总是愿意听人夸赞自己孩子,因此这会儿就算心下敞亮,内心也是极高兴的。 “小人儿经不得夸,徐太太可别把她给夸坏了。”老赖家的笑着凑了一声趣。 徐太太捂嘴笑道,“女公子是个有福气的,哪能就被我几句话给夸坏了。” 徐明薇留意到吴太太面色绯红,心里一计较,除了给娇娇的衣裳尺寸做大了的缘故,她也想不到别处了。她本意是想感谢她的用心,不想倒弄巧成拙了,连忙补道,“人都说七分样貌三分打扮,徐太太您瞧着小人儿生得好看,这里头还有三分功底是在吴太太的手艺上哩。今天穿的这一身,全是她做的,便是京城里最好的绣娘,也比不得了。” 又转头对着吴太太感谢道,“还没多谢你这番心思,都是极费神费工夫的活儿,就我房里这几个懒丫头,半年都做不出一件像样的罢了。” 吴太太面上绯色更甚,她本就是个嘴笨的,这番来,还是徐家的硬邀了她,推辞不过,才跟着一块儿上了门。这会儿听见徐明薇这样谢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磕巴道,“夫人千万别这样说,担不起的,担不起的。” 徐太太在边上看得好笑,连忙上前帮拢道,“刚才还想问夫人这女公子身上穿 的是哪家做的,这么细的手工,可真是少见了。我原本还以为是您往京城里带来的,只叹自己没这样的好福气,买也买不到哩。” 一时众人面上又多了笑意,闲话过几茬,徐太太见着时候不早,便拉着吴主簿家的起辞。这会儿吴太太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迎上徐明薇温和的目光,只淡笑道,“这回给姐儿做的衣裳好是好,也只能穿个一两个月罢,左右我在家也是闲着,再提姐儿做套秋天穿的,想来按着之前的大小,倒是足够了。” 徐明薇也不跟她客气,笑道,“也不必那般着急,小人儿穿的尽有哩。大小也不必自己估摸着来,左右不过隔着一条街,随时上门来都是可以的。只有时碰上忙的时候,别记挂了我这做主人的招待不周便好。” 吴太太有些受宠若惊,忙笑道,“这个哪里敢,这个哪里敢。” 徐太太听着心里发笑,思忖着自己当初果然没有看走眼,暖宅那天虽然徐明薇对着几家太太都是一般神色,但在她看来,总觉着她待吴主簿家的格外重视些。今天上门来贺喜,她自己一个人还真没把握能被放进屋来,因此特地邀上了吴主簿家的,果真如了她的意思。 “夫人别再送了,往后还有相扰的日子,再这般客气,我等却是不敢再上门来了。”徐太太想完心事,笑着说道。 “我在家日子也无趣,你们只要有空,常来便是了。” 徐太太笑道,“既如此,便听夫人的。这几日天气越发热起来,夫人若是有空,也到我那处庄子纳凉来。” 徐明薇只说好,一时将两人送走了,回头却见傅恒甩了潘子等人,怒气冲冲地往主院去了。 婉容眼尖,也瞧见 了,纳闷道,“爷这是怎么了,同谁生气呢,发这样大的火?” 徐明薇说道,“咱们回去看看,一会儿你们也问问潘子,前头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婉容听得明白,徐明薇这是怕傅恒到时候不肯说,众人只无从相劝起罢了,便点了点头,应道,“奴晓得了。” 一行人都不敢再嬉笑,只跟着徐明薇疾步匆匆地回了院子,老远便听见傅恒在里头摔东西的声音。 潘子等人都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见着徐明薇来,面上都露出些喜色来。 潘子说道,“奶奶您可回来了,赶紧进去劝劝爷吧。” 婉柔便低声骂了一句,“黑心肠的奴才,且不看看奶奶如今是什么身份,自己跟着伺候的不想办法拦住了主子,倒支使起别人来替你们擦屁股!” 潘子抬起脸,众人这才注意到他左肩上还印着一个脚印,是谁留的,一目了然。 婉容等人皆是一阵抽气声,只听潘子苦笑道,“姐姐可真是错怪小的们了。爷那脾气,小的也只说是没了的,今儿便扎扎实实地受了一回,底下这些个身子骨比小的还不如,都吓得白了脸,哪里还敢上前拦着?” 徐明薇听得屋里还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叹气道,“行了,前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把你家爷气成了这样?” 潘子苦着脸说道,“小的也不清楚,只晓得是来了个送信的,爷见了人之后脸色变得铁青,提着剑便往外走。段先生好不容易死劝住了,小的只在边上拦着,也被爷揣了一脚,这会儿胸口还疼着呢,只怕是骨头都断了。” 徐明薇看他一眼,说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下去请个大夫来看看,没伤着是最好。” 一边又朝 婉容伸手要了孩子,竟是要抱着娇娇一起进去了的意思。老赖家的连忙上前来拦,“奶奶可使不得,这会儿爷正在气头上,为着那一桩都还不晓得,且等着爷气消了,再去问了也不迟。您这手上抱着一个,肚子怀着一个,万一有个什么磕磕碰碰,可怎么了得?!” 徐明薇听着也有几分道理,原本是想用孩子做“盾牌”,想必傅恒再生气也会顾忌着些,便也不摔打东西了。现在想想,东西又值几个钱,摔打了就摔打了,能出了气不憋闷在心里,也是好的。一时便改了主意,同婉柔嘱咐道,“你和赖家婶子去厨房里要些碗啊盆啊的,送到门口去,只敲门说我怕他屋里不够砸的,送来教他尽情砸了便是。” 又同碧桃说道,“你去搬个椅子来,放到那树荫底下,我便在那儿坐着等了。” 婉容扑哧一笑,倒惹得众人来看她,分明笑得不知时候。她自己也晓得不好,吐吐舌说道,“奴再去给您沏一壶茶来。” 徐明薇经她一提,也想起娇娇该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便叫穆氏也一同跟着去。丫头们的动作也快,不一会儿便将徐明薇吩咐的事情一一做得了。老赖家的和婉柔两个从厨房要了碗盘,也果真同徐明薇嘱咐的一般,抬到门口敲了门。 屋里傅恒听见动静,还吼了一嗓子,“滚!” 要不是晓得自己不用进去,婉柔和老赖家的还真没准被这一嗓子给吼退了。当下两个也只敲门将徐明薇的意思说了,一时都退到了院子里去。 徐明薇只在树荫下乘着凉,喂着女儿吃点心,那一筐子的碗盘孤零零地放在门前,没有被傅恒拿进去摔砸了,连带着屋里的动静也歇下了。 第272章 消解暑各有因缘(上) 徐明薇这边还喂着娇娇吃点心,思绪早不知飘到了何处。刚刚如果不是老赖家的拦了她一下,多半这会儿她也是在里头对着憋火的傅恒,温声劝说吧?无非不是他看在自己和女儿的面上强自忍了,亦或是轰了她出门自己一味撒气,全在气头上,听不听得进去且两说,万一真撞着了,才是后悔不迭。这大概便是女子的天性,潜意识里总觉着自己是救赎的天使,遇见了这样的事情便不管不顾,近乎自大地一头凑上去。像现在这样,耐心等了他自己平静下来,才是正经应对的法子哩。 她一时自省,竟也忘了给娇娇喂食,委屈地小人儿两眼一包泪地看看亲娘手里的碗,又看看亲娘空悬着的手。好在婉容留意到了,及时接过手去,这才避免了一场淋漓泪雨。 徐明薇正失笑呢,正屋的门忽地从里头打开了,傅恒肃身站在门前,只一眼便看见了坐在树荫底下乘凉的母女两个,顿了顿,到底还是走了过来。 婉容等人连忙退避开来,只留他们一家子坐着说话。徐明薇也不言他,素手挽袖倒了一杯香茶,递了过去。 傅恒接过仰头喝尽了,又要了一杯,才慢慢开口说道,“原本今天是要替黑炭他们表了功,送了折子上去的。不想那武岚生早在昨夜就写好了折子送了上去,这会子只怕已经近了岭西,不出三日便到京城了。” 徐明薇斟茶的动作一滞,抬眼问道,“昨夜不是后半夜才定的消息?” 傅恒冷笑一声,说道,“那县尉是诸葛投生,能算后事!若不是为了争功,又何至于昨天傍晚就已经发送了消息出去?!可笑的事情还在后头,这般不合规矩,争揽功劳的渎职之举,上峰 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特地驱使了人来传了话,这事就到此为止,不许我再多议一个字!又说剿匪本就是县尉的事情,黑炭等人虽是义举,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必再行请功!竟是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昨夜死伤了的十几人一笔抹了过去!愣是轻松!” 徐明薇听得咋舌,好半晌不曾言语,傅恒吐露了心中气恼,多少好受了一些,片刻后同徐明薇说道,“这几日我也不用到前头去,徐家不是来相请了几次吗?天气也闷热,便收拾几件常用的,一同到了他们家庄子上纳纳凉。” 徐明薇点头应道,“确实是提了几次了,这样也好,那一会儿我就叫婉容她们收拾起来。” 心里明白傅恒这是顶真被上峰穿了小鞋,故意拿空了他矬矬他的锐气罢了。只可惜黑炭带的兄弟,白白死伤了不说,还替旁人做了嫁衣裳。这口气,换做是自己,也委实吞不下。一时又觉着奇怪,好歹傅恒家里还是个有实权的,怎么小小的一个县尉,都敢拉拢了上峰贪领起他的功劳来?莫不是京中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吧? 徐明薇心里便有些惴惴不安,陪着傅恒坐了一阵,见他面色渐渐回缓了,又把娇娇塞到他怀里,叫他带着去院子里玩了,自己倒招了婉容来,只交代了几句,让婉容爹同京城里的相熟打探一下消息来,防着贺兰氏只报喜不报忧罢了。 且说这日午后,潘子照着傅恒的意思去徐家传了口信,家中众人都忙着收拾起避暑的衣物行李来,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总算是样样都得了。本打算是第二天再往徐家的庄子上去,徐家的却客气,直接派了管事的婆子来引。傅恒同徐明薇一商量,早些 过去也好,免得第二天收拾东西又是一身汗一身灰的,倒要洗两次澡。 因此一家子牵笼赶车,不到傍晚时分便到了徐家的庄子上,立时便有丫头婆子来迎,客客气气地将一行人安置妥当了,连着晚饭和洗漱用的水也是早早备下,竟是早预备着她们要来的样子。 徐明薇一时说了,那打头的王婆子上前笑着回道,“先前便得了主子吩咐,晓得这几日便有贵客要上门来,哪里敢怠慢,只天天候着罢了。” 徐明薇和傅恒相看一眼,都觉着着徐家的倒是心诚的很,虽是来做客的,也不好劳动她们屋里的太多,只谢过王婆子等了,收了晚饭和热水,要给赏钱奈何徐家人死活不收。徐明薇也没法,又同那婆子客气一道,才叫婉容好生送了出门。 晚饭是徐家人送到各人房里吃的,徐明薇叫婉柔去房师傅和徐明茉那儿都看个一眼,防着有不好或是吃不惯的,再另外叫徐婆子做了现成的。 原本徐明薇盘算着不过是一炷香时间的事情,不想婉柔去了大半天还不见人回来,心里便有些着急,怕是新来还不熟悉地界,一时走岔了或是跌到哪个坑洞里头。正想着要叫碧桃去找人呢,婉柔却从外头进来了,脸色有些不好。 “去了这么大半日,还以为你叫狼给叼去了哩。”婉容笑着上前递了湿帕子,好叫她擦把脸,一边嘴里取笑道。 婉柔叹一声气,也是说给徐明薇听的意思,只抱怨道,“别提了,奴先是去了房师傅的屋里,梦婷和梦央两个小丫头正拿水洒地,说是还有些暑热要散散。奴见她们忙着,问一声饭食便走了。转到二小姐屋里,还没问呢,就被二小姐拎着问了一通,问奶奶 屋里吃的什么,房师傅屋里吃的什么,只怕那徐家人慢怠了她似的。听几间屋子里都是一式一样的,才算放了心,却还不肯放了奴回来,一时又挑剔床铺褥子不够柔软,屋子不够阴凉,一番劳师动众,还不如只在家待着……诸如此类的灌了奴一耳朵,肚子里只饿得咕咕叫哩,边上她们主仆两个吃得倒香。” 婉容等人都没同情的一阵哈哈大笑,越发把婉柔给恼的,擦干净了手,只扯了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含糊说道,“下次奴是再也不要去的了,奶奶要派,只派这些经饿又肯听话的去。” 这下连着装作在看书的傅恒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徐明薇无奈道,“你们也晓得她是什么来路,左右不过是几句闲话,她也没坏心,不过嘴巴碎些,忍忍便也过了。我回头还是写信问问娘,这样长远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得替她找个人家吧?” 本来是妻子娘家的事情,傅恒也不好过多干涉,但眼下人就住在自己家里,虽说多一张嘴巴吃饭他也不是养不起,但就像徐明薇说的,日子久了,到底不是个事情。闲话还算一桩,自己也忍得,只是这女子终究还是要有个归宿的,总不能像丫头一般,终身不嫁做个守主嬷嬷吧? 当下便开口说道,“二姐这样的模样和家室,也不难嫁。只不过前头名声毁了,再要有官身的却是不易,与前途上有碍,不会有这样的人家肯娶。再嫁也只能往低了挑,或是走商,或是乡绅,娘大概便是存了这样的意思,让她自己慢慢挑着看着罢?” 徐明薇摇头说道,“谁知道呢,上回送了人来,对这婚嫁是一字未提的,你是不晓得我那二姐的性子,叫 她嫁个比头回差的,还不如一刀捅死她算了。” 傅恒摇头叹了叹,这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也只能先替妻子娘家养着罢了。左右经过房师傅在自己家同自己下棋的那一回,他也算谁看开了,这世上便是十全十美的人,也奈何不了有人背后议论。为着那一两句虚言,便要约束了自己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倒是为别人白活一世了。因此便弃了这主意,再也不提。 徐明薇想来想去,徐明茉大概还是闲出来的毛病,第二天便叫婉容嘱托,说是自己事情忙,也费不得精神,可怜娇娇长这么大了,亲娘做的衣裳鞋子都没穿过多少。原先在家做姑娘时二姐姐便是极擅长针线的,好歹看在是娇娇亲姨母的份上,有空的时候也帮着做两件衣裳。 徐明茉当时听了只撇撇嘴,又说了一通徐明薇这个做娘的太过懒怠,做姑娘时针线上就有些不能看。婉容早得了吩咐不好回嘴,也都一一笑着应和着。到末了徐明茉总算摆出一副“算我大发慈悲”的脸色,颇有些嫌弃地说道,“好了好了,难为你也站了半天了,回去回了你们奶奶,我抽空帮着做一两件便是了。” 婉容心里闷笑,分明是愿意的,却偏偏要摆了这么一副样子,才好显出自己矜贵,真跟奶奶说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是纸糊的老虎罢了。 有了徐明薇的这回交代,徐明茉总算安生了几天,婉容过去问安的时候也听不见她抱怨了,只说个几句便能脱身出来。一屋子丫头婆子都松了口气,看在徐家人眼里也是有意思的很,一来二去的,渐渐也打听清楚,这屋里住的竟是宁伯府上的奶奶,尊贵得紧,难怪县令爷屋里的都这样着紧她哩。 第273章 消解暑各有因缘(中) 清了作恶多年的山匪,平陆县的百姓只高兴不已,连日放了爆竹庆贺,也只当是县尉大人英明神武,才除了此恶罢了,谁又晓得这胜利的喜悦背后,是凭了黑炭他们的血汗换来的。傅恒在外行走几日,耳朵里听见的俱是这样愚盲的声音,听见了又要生气,越发不爱出庄子,只成日遛狗逗猫。 徐明薇等人想着法子疏散开解,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换他自己暗暗郁结在心罢了。倒是段云平不受其扰,每日该做什么也照样做什么,田野地间四处走,同老农一样不惧烈日,只坐在树荫底下把着个破口的粗瓷碗,大口灌着一文钱一碗的茶叶末子浸的水。不知道的人打眼一看,也只以为他是哪个村子的庄稼汉子,只不过面皮太细嫩了些。 这两人性子南辕北辙的,竟也能说到一处去,相互引为知己,也是一桩奇事。徐明薇打量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让潘子去嘱托了一回,好叫段云平能劝劝傅恒,也似他一般看开些。 段云平听了倒笑,只叫潘子送了一把扇子进来,画个水牛,昂仰着脑袋,满是倔强模样。徐明薇看了也笑,又叫潘子把扇子照原样送过书房去。过了片刻,傅恒面色微窘地过了来,把那扇子扔到她跟前,说道,“云平狭促,你也狭促,一家子只拿着我说笑罢了。” 徐明薇看他一眼,好生将那扇子收了,才不咸不淡地说道,“我同他是一家人,那你又是谁家的?” 傅恒自觉失言,连忙讨饶,两口子说笑着,倒像是个没事的样子了。徐明薇心里松口气,想起前事来,只问傅恒道,“前儿家里几个丫头算是得了婚配有了去处,我还记得你替黑炭问 碧桃的事儿,可还有下落的?若他还是这个意思,我便替他问去。碧桃肯,这事便成。不肯,你们也别恼。” 傅恒应道,“原本就该同你提这事,只是后头因着这闷棍,才没了心思。想来咱家也该办件喜事,才好去去晦气。” 徐明薇听他这样说,晓得黑炭主意没变,下午换了碧桃在跟前的时候,便避了旁人问了。 碧桃年纪也不小了,知道嫁人是个怎么回事儿,一听徐明薇提这个,还没说话呢,脸就先红了,一双乌漆漆的眼睛水润润的,分明是肯的。 徐明薇心里好奇,问她道,“你竟早晓得黑炭是哪个?什么时候看上眼儿的?” 碧桃脸色越发绯红,又羞又娇地回道,“头一回奶奶也是晓得的,就是爷使坏弄坏了车子,奴跟着奶奶去茶楼吃点心,被他赶了出去……奴还是头一次碰见力气比奴还大的男人,怕归怕,他也不打人,奴渐渐地也就不怕了;后头奶奶不晓得,他人在外头,也经常叫人带了东西给奴,关外的牛肉风干了一条便够嚼个半夜的,奴当时就想着,反正他有钱,养得起奴,又有力气,人也长得不难看,比着咱们家里的要好多了。这回他回来,头一天晚上便问了奴的意思,奴其实已经答应他了,只是他不说,奴也不敢同奶奶说。” 徐明薇听得咋舌,原本以为碧桃是自己屋里最老实的丫头,没想到这丫头是个闷声吃饭的。自己这个做主子的还什么都不晓得,白白帮黑炭养了这么多年的媳妇! 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我倒是白愁了。” 家里小厮没一个肯娶碧桃的,不是嫌她胃口大,就是怕她力气大。徐明薇还想着自己屋里 又要多一个孤老终身的,没想到她还是最快找着婆家的。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了喜事?你黑炭哥哥有没有说起?”徐明薇存了坏心,故意调笑道。 碧桃再笨,也听出那一声黑炭哥哥了,好不容易退了些温度的脸庞又烧了起来,一跺脚跑了出去,“哎呀羞死人了。” 徐明薇一时不知道是该摸摸胳膊抚平了鸡皮疙瘩好,还是先看看那青石板有没有被她跺出一个洞来好。爱情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连这平日里大喇喇的女汉子,也晓得撒娇害羞是个什么滋味了。 事情既然已经捅了破,又都是自家里的婚嫁,傅恒便让段云平挑了个好日子,最近的就在八月底,一时双方交换过信物,徐明薇也还了碧桃的**契,屋里众人也帮衬着赶制嫁衣,虽然是客居徐家,那份喜气和热闹却是不差分毫。 徐明茉见此,照例还是有话说的,不阴不阳地哼个一声,嘲讽道,“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也值得这样张罗了,真是盆不知道自己脸大哩。” 众人已经听习惯了,只随她去。徐明茉见没人理会自己,一时怏怏自去。过后两天,到底忍不住,立在边上看众人做活,一会儿说婉容的针法不对,一会儿又说婉柔的手脚粗苯,被众人拱着也坐下来绣嫁衣,才得意洋洋地炫耀了一番自己的手艺,半晌回过味来,青着脸儿气冲冲地跳起去了。 一屋子的丫头婆子都笑得飞了眼泪,老赖家的摇头笑道,“等着吧,过两天又要来了。” 众人更是笑个不歇,只娇娇仰头看看这个,看看哪个,浑然不知。 黑炭和碧桃的婚事算是铁板钉钉,众人为之高兴的同时,婉容眼里的一抹愁 容只散不去,对着人前,也只是强作了往日模样,不敢把半点心思吐露出来罢了。 徐明薇看得真切,晓得她同冬子的事情一时也说不定,心里想着过了这么些日子,京里也该有消息了,便忍着没说破,只同婉容一般耐心等着。 冬子的伤养了十来日,怕天热伤口腐败更是换药照顾得勤快,底子又好,竟也很快好起来了。回明了主子,偏又赶上傅恒被知州忌惮,压着不用的时候,家里也没活可做,更无从到主子跟前露眼,心里只暗暗着急罢了。见着潘子都恨不得将他瞪出个洞来,一股子邪火只无处发。 潘子哪里不晓得自己这会儿遭人怨,也时时在冬子跟前卖好,一口一个哥叫得别提有多亲热。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一来二去的,冬子也被他磨得没了脾气,不似往日那般厌他,只一心一意等起家里的消息来。冬子想得很美,他爹那样的性子,对他娘那般唯命是从的,应当是能理解他对婉容的心思,顶多难受一阵,也就肯了。 不想这日他正跟着潘子在屋里说话的时候,主院里传了话来,竟是说他老子娘已经在京里替他求了太太院子里的素霞,只等着回家再办了婚事。 冬子一时如遭雷劈,心里是万般不信的,还当自己耳朵出了差错,愣愣地回头问了潘子一遍。潘子也是一脸不忍,吞了口唾沫才点头说道,“哥,说的是这么回事哩。哥,你想开点啊,娶谁不是一样哩。” 冬子眼睛一下子便红了,站在那儿许久没有说话。潘子见他这样,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挠挠头,掩上门出去了。还没走出多远,身后忽地一阵脚步响,他扭头一看 ,冬子正往主院跑哩,多半还是不肯认命,要去争一争罢了。 潘子叹一声气,家里有老有小的,就是这样麻烦。哪里像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谁也管不了他,乐得了无牵怪,自由自在。一时又想起穆氏那张冷冰冰的脸,腹下热了几分,连忙抹一把脸,往厨房劈柴使力气去了。 穆氏正交代秀芝摘豆子,听见外头熟悉的劈木声,眼里波动了下,右手下意识地摸到袖袋里的一对金子,打定了主意今日一定要还了他的。心里记着事儿,她三言两语打发了秀芝去,见四下也无人,才放心掏出那一对金子,远远地朝潘子扔了过去,不等对方反应,转身就跑。 潘子也不追,只露出一口白牙呵呵傻笑,呆呆地看了半天穆氏近乎踉跄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低头从柴坢里拣出那一对细巧的金耳钉来。她喜欢扔东西,下次便再买个好扔些的镯子罢。潘子这样想着,捡一根青草在嘴里嚼着,又闷头劈起柴火来。 且说冬子一口气跑到了主院里,守门的认得他,也没拦,只往里头通传了一声,立时就放他进去了。因此徐明薇得了消息的时候,冬子已经在屋外跪着。她叹口气,见婉容也是红着眼儿要哭不哭的,只好说道,“到底是要做个了断的,避着也没办法,你自己去同他说了吧。” 婉容朝她做了个礼,一时擦着眼角出去了。婉柔看了倒叹,“既是想嫁的,又何苦作此。” 老赖家的也是满眼不赞同,只是对徐明薇屋里几个丫头的事情,向来不敢吱声罢了。 徐明薇摇头说道,“一个人一个活法。子非鱼,我非子,你们既然是心疼她的,往后这事就别再提了。” 第274章 消解暑各有因缘(下) 婉容一直到晚上才红着眼睛回了来,众人看她的面色,就晓得和冬子的事情还是没有说通,也怕惹她难过,全守着默契只闭口不提这一茬,只当从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情罢了。 好在婉容心情低落了两天,很快便自己收拾振作了起来,在人前也全是没事人一般,撞见傅恒身后的冬子,还能好不介怀地说上几句话。众人都当她是想开了,渐渐地也没那般着紧在意,唯有冬子,回回见了她,痴痴盯着瞧了不说,遇着没人的时候,总想法子要再劝说几回。 婉容忍了几次,见他竟还是拎不清犯浑来纠缠,当场冷笑道,“你叫我别守了规矩嫁进你家来,那太太屋里的素霞怎么办?你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成主,叫我嫁你,却是给你做小?我没那么贱!” 冬子教她堵得全无话说,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心里晓得这次真是毫无转圜了,一时落下几滴男儿泪来,怔怔地看着婉容渐渐走远,再不好追。 自从这一次后,冬子也算是彻底死了心,再不做了妄想。倒是潘子,还耐心攒着月钱,存够了便去买副首饰,路上撞见穆氏便往她身上扔,扔完也学她一样撒腿就跑。穆氏过后又得寻了法子还她,一来二去的,哪个不在背地里当作个笑话来讲,到后头连着徐明薇都知道了,听了也是笑着劝穆氏,说潘子看着算是个好的,若是能看得上眼,自己也替她出嫁妆体面嫁了。 穆氏同平日一样冷着一张脸,谁也瞧不出她心里到底是一番什么心思,说的多了,众人也觉着没趣,任凭他们两个你扔来我扔去的,渐渐的竟也都看习惯了,不以为奇。 除去这两桩,傅恒和徐明薇借住 在徐家,成日里看书赏花,请了房师傅和段云平一同摇琴下棋,再陪陪娇娇玩乐,逗逗猫逗逗狗的,徐太太和吴主簿家的也经常过来相陪着坐坐,日子也算是平静悠闲。 倒是二姐姐徐明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忽然间忙了起来,不是汪家的请了赏花,就是王家的请了品茗,名头都起得十分高雅清贵,徐明薇事后稍微一打听,其实也不过是租个小船过湖心看荷花,听听戏曲罢了。一开始她心里还奇怪,像徐明茉这样自傲的人,竟也有耐心陪着这些没有品阶的乡绅太太们交际,过后听了徐太太的笑话,才晓得原来这些人家都以为徐明茉还是宁伯府的奶奶,所以全弃了在知州跟前“失宠”的傅恒,拼着命地来巴结了徐明茉。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也怪不得她们这样。只不过打错了算盘,注定是要一场空罢了。”徐明薇晚间同傅恒玩笑着说起这事,又点评道,“我说难怪二姐姐这样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肯纡尊降贵同汪太太她们一起进出起坐,原来还是想着那样被人巴结讨好的滋味。只怕日后这事情一捅破,头一个受不来的又是她。” 傅恒正打湿了手巾擦汗,回头说道,“这个也是她自找的,见识过一回,以后或许性子也能收敛些,你便不要管,多说也是无益。万一后头事情捅破了,她反过来还要疑心是你看着眼热,背地里暗暗做鬼,教她下不来台哩。” 徐明薇想起徐明茉定亲那一回,自己不是也劝过她的?只不过徐明茉一心向着荣华富贵,把自己一番真心实意当作驴肝肺,回头还推了她一把,摔了个结结实实,全落不得好处罢了。前事不忘,有这教训 横在眼前,她是吃饱了撑着才去惹人讨厌,只盼着到时候徐明茉不要发疯,叫她难做就好。 说过这事,傅恒解了清凉,也有了精神说话,“那徐家送来的奶娘你看着可还好?今儿收到信,说是两个兰娘子的船已经到京口了,想来是不会有失,也同你知会一声,免得心里还惦记着。” 徐明薇叹口气,说道,“原本用着好好的,若不是有上回那乱子,我也不想连人大着肚子也要赶了回去。说起来还是小兰娘子躲懒,做事不够细心……” 送了人走是傅恒的意思,听徐明薇言语里还有些自责,他笑道,“她大着肚子,心里总还是想着自己家中的,趁着有人回去,顺带送了走岂不是正好?你且宽心,她心里也明白着,信里还感戴你的恩情,问娇娇好哩。那个小兰娘子送回去才是正好,一路上只嘴碎个不停,全没自己半分错,只是大兰娘子不做事,拖累了她哩。” “这样的性子,的确是送走了好。”徐明薇点点头,心里不无失望,说到底,还是自己屋里规矩太松,才纵得下人如此劣性。一时又觉着对不起傅恒,原本这些都该是她的事情,眼下却全是傅恒在操心。 傅恒看出她的几分脸色,柔声说道,“我一县都管得,区区后宅,也不过探囊取物一般罢了。” 徐明薇朝他笑笑,两人就此和衣睡下,一夜无话。 且说徐明薇叫婉容爹爹打听的事情,过了这么些日子总算是有了回音。虽说婉容自己也不晓得她爹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只同徐明薇应诺道,“奴的爹爹来送信时,信誓旦旦地说这里头说的事情全是真的,他敢拿自己人头来保,叫奴千万要同奶奶转告了 ,一字都不好落下。” 一时说完,婉容自己心里也做不得真,只忐忑道,“奴爹爹那样的赌鬼性子,漫天的谎话也同吃饭喝水一般稀疏平常,信不信得过,奶奶且看了信,再做决议。” 徐明薇晓得她是半点看不上自己那赌鬼爹爹,点头说道,“我理会得,你先出去,守了门别叫人进来。” 婉容听话去了。徐明薇心底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拆了信一看,里头分明是徐明梅的亲笔书信,拿着信纸的手便是一颤,连忙捧着一字一句地仔细看了。 原来早在一个月前,天顺帝便重病不起,朝政一直由三个皇子,齐王,秦王和燕王一同代理,杨阁老和徐阁老共议,消息只瞒得紧紧的,只说天顺帝炼丹闭关,才有此策。修仙问道之事,到底失了些光彩,因此朝中大臣也闭口不提,世人也才不知罢了。 开始也全无异象,三个皇子虽说各有异心,势成三足鼎立,也能相互制衡,再有两个阁老从中把握着局政,朝中诸事也是井井有条,比着天顺帝在朝理政时也差不了多少。 但半个月前,几道圣旨忽地连迭而出,先是荣尊了傅宏博等武将护国公,毅勇侯等虚制,干脆利落地收回了京城附近的禁军兵权。又有边线撤防减兵等一干旨意发往北狄边界守军处,毛将军等人虽是心有不甘,但为着忠君之心,也不敢另有造次,如今减裁下的二十多万兵力正全速调往凉州等地,做屯军之用……这半个月京城局势动荡起伏,秦王虽有异议,但在齐王和燕王的齐力打压之下,便是有徐阁老在后推持,也是回天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王高举着“内传圣旨”,将北狄边界绵延三百里 疆线赤(裸)裸地曝露在北狄蛮子的眼皮子底下。 徐明梅在信的末尾叹道,“英韶担心,皇上只怕是已经凶多吉少,如今他也是懊悔不已。如果当初没有拿住了傅宁慧从二公主处得来的迷迭香,恳请皇上重视先皇后病死一案,齐王或许还没有这绝地死战之举。我观眼下之朝政,只怕我肚子里怀的桐儿,是没有能见天日的一天了。秦王府也有所制,前后门都教人看管严实了,眼看着我这平儿是注定要跟着我同生死,你见着这信,若是不幸日后真一语成谶,咱们家里自然少不了也受一回清算,你离得远,又是外嫁女,也不比我……往后清明时候,记得替我两个孩子立个八字牌位,好歹受些人间香火,下辈子不要再托生到这样人家,安安生生过一辈子便好……” 一封信看完,徐明薇已是泪眼朦胧,落下的几滴眼泪早将信上字迹化开,她又是不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却是白纸黑字,全瞒不过自己罢了。 人间一回堆锦,到头来却不过是黄粱一梦,全是一场空不成?徐明薇细细嚼着徐明梅的最后一段交代,更是悲从心来。这半个多月京城的动荡,已有亡国之象,六姐姐心里定然是十分清楚,不然也不会作此悲音。可她一介深闺弱女,在这灭顶狂潮之前,也不过是溺水沉浮的蝼蚁一般,家族生,她生;家族灭,她灭。 哭过一回,她也渐渐冷静下来,将徐明梅的信好生拿箱子锁了,只等傅恒回来,再同他细瞧。虽说在此危急之前,傅恒不过一小小县令,也做不得什么,也或许早从秦王那儿了解了底细,但一想到能有个人分担了,徐明薇总觉得心里更踏实些。 第275章 风雨急前路茫茫(上) 徐明薇心神不定地熬过半日,总算等到同段云平打猎回来的傅恒,正拖着细犬,手里还提着只灰白色的野兔子,同段云平有说有笑的样子。若是平时,她或许还会追问几句,但眼下这样情形,她哪里还有心思,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傅恒。大概是她的脸色实在难看,傅恒和段云平两个双双一愣,后者善解人意地提傅恒换过手,自己牵了狗拎着兔子去了,好留他们小夫妻两个仔细说话。 傅恒见伺候的也都知意退下,担忧道,“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哭过了?” 徐明薇教他瞧出异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微侧过脸说道,“六姐姐来信了,你看了便知。” 傅恒心里便有了大概,晓得事情终于瞒不住,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了,当下还是跟着徐明薇进了屋,一时摊开信仔细看了,半晌,才做声说道,“这信里的大概,黑炭说过一回,秦王那头我也一直有消息,多少知道些,不同你说,也是怕你胡思乱想,心里害怕。咱们毕竟离得远,什么消息传递到此处,京中早翻过了篇,已然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这样说完,傅恒也知道并不能起到多少安慰作用,索性将他知道的都摊开了说。 “宁慧用的那回药,你虽未同我说了,但由着阁老递上去,便等同于秦王知晓了,我自然也会知……不管你是顾忌着宁慧到底是我妹妹,怕我为难,还是担心这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字,我不信你,只偏着宁慧,我都不怪你。京里这回的乱象,便是从此开始。” 徐明薇不晓得自己对贺兰氏说的这么一句话,竟会带来如此的后果,一时怔楞在原地,全忘了反应,却听傅恒又 继续说道,“曾有听老一辈的传言,皇上不过是怕权臣外戚坐大干政,才看中了家势微末的颜皇后,帝后之间并无多少真情罢了。英韶他大概也是如此认为,先是丧母,后是失姐,又眼看着皇上在多个场合下赞扬齐王‘此子类吾’,自是十分不甘。他早就怀疑过颜皇后不是病死的,只是做事的人太过仔细,他在宫里也手脚受制,这几年全无头绪,也查不到一处实处。可想而知,你同你娘说的话传到他耳朵里,无异于久旱甘霖,立时遣了暗探去查这迷迭香的来历……” “查得正有些头绪的时候,你曾祖父却忽然现身,不让英韶继续往下查萧妃和二公主。杀母之仇,英韶自然不肯,曾祖父劝说无果,无奈之下才将皇上的密旨托出,原来皇上早就知道颜皇后死于非命,连着是谁下的毒,也心里清楚的很。” 徐明薇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惊叹道,“怎么会?他既然知道,为什么不直接替娘娘报了仇?还有我曾祖父怎么会还在京城?他不是一早回了阴山了吗?” 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已经快被这些问题给搅和昏了。贺兰博心竟是皇上那一头的,难怪大公主寄信回来的那一次,他还特地安排了皇上夜探徐家,自己当时竟没多想,还以为是皇上听着谁走漏的风声,一时兴起才往徐家来的。那贺兰家在这局势里,又是扮演了什么角色? 傅恒回道,“皇上出于什么考量没有直接拿下行凶之人,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好妄加揣测,但有一条是肯定的,这江山,日后定不会是姓杨的。也是自那一回,英韶才对大位之争真正有了意图,誓要将仇家连根拔 起罢了。至于曾祖父,我也是那一回见过之后,便再没有听见看见过,但我总觉着他并未曾回了阴山,皇上或许还另有安排吧。” 徐明薇只沉默不语,千头万绪,全不知所以。傅恒见她如此模样,叹了口气,说道,“你今日肯把王妃的信拿了我看,我也不好瞒你,皇上只怕是已经凶多吉少,如今看着光景,倒似是杨家通了北狄——好,那人得了大宝,你我两家如破船遇风暴,虽是摇摇欲坠,还有三千钉,低着头安份过日子,后世子女不得仕途罢了;坏,那便是破国亡家,做个二姓家奴,苟且偷生。我也想过了,无论是前一条还是后一条,咱们都坐了船悄悄接了两家老小往南洋去,有那么些银子,几辈子也够花销,多少性命不愁。” 徐明薇晓得他说的是大皇子齐王,听他已然有了安排,也不是那样一心一意要我以我血还轩辕的忠君护国之辈,安心了不少。还不曾开口说话,又被傅恒给截了话头,他有些脸红地窘迫道,“国难当前,我竟一丝欲以死报国的念头都没有,这么些年的圣贤书也算是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百年以后地底下见着祖父,也是没脸。” 徐明薇摇摇头,握住他的手淡笑道,“国与家,大能者护国,小能者护家,国虽大,无家却无国,你能把我们记在心里,已经很好了。” 傅恒却不觉着有多安慰,心里到底还是有一道幽声,无国,又哪来的家呢? 见傅恒如此,徐明薇倒不好再显出忧色,免得重了他的负担,只说道,“就像你说的,天高皇帝远,京里管不着咱们这处,咱们也往回够不着胳膊,想得再多,也不过是空想 ,什么都做不了罢了。倒不如什么都不想,只往最坏的结果去筹备了,能躲多远,便躲多远吧。” 傅恒点头应道,“嗯,我也是这个意思。前头已经同大哥和二哥打过招呼,让他们哪个便宜便往南找人买了船。往常他们是替你张罗南洋货张罗惯了的,说买船也无人肯疑心,只当他们是投钱买了卖货罢了,比咱们动手没那么扎眼些。” 徐明薇到这时才觉着傅恒已经是个家里顶梁的男人了,自己这时才后知后觉,而他和徐明柏几个早就悄悄谋划起了后路。又想起前头他说的那句读书无用自身的话,也替他难过,一时忍不住开口说道,“要不是为着我和娇娇,前头就算是有刀山,你也便去了。说到底,还是我们拖累了你。” 傅恒愕然,急声道,“这又是哪里来的话,没有你们,也还有爹娘啊。男儿大丈夫,连一家老小都无庇护之力,也妄为人。” 如此一番说开,两人心结渐渐也解了,一个不再自厌自憎,一个不再有如惊弓之鸟,惶惶不知去路,终静下心来过起白水日子,一面竖着耳朵听了京城的消息罢了。 说来也是讽刺,就在傅恒和徐明薇揣测京城的刀光剑影时,徐明茉还流连于平陆县乡绅太太们的阿谀奉承,只乐不思蜀,竟有两日还是在外头歇了的。徐明薇没那么多精神管照她,再来又是在徐家借住着,门上的往来也不比在家里熟知些。等到七月底事情爆出来时,徐明茉肚子里竟已经有了快一个月的身孕,若不是婉容之前纳闷了一句,说有好些天没见着二小姐出门了,她这肚子还不知要瞒到什么时候去。 被弃女未嫁先孕,还是在 自己这儿出的差错,徐明薇只恨不得把徐明茉的脑袋打开来看看,里头装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都已经是嫁过人的人了,难道连玩亲嘴会玩出孩子来都不晓得吗?竟能被男人这般哄骗上手,不曾许了婚嫁,便随意给了身子,若是在现代,她爱睡几个男人便睡几个男人,谁也管不着,全凭她自己乐意。可这儿不同啊,一步走错,步步皆错!稍有不慎,名声还是次要的,性命都只怕不保。 偏偏徐明茉嘴巴还咬得死紧,连孩子父亲是谁都不肯说,凭徐明薇口水说干了,房师傅好话也说尽了,她只低着头看织锦薄被上的花纹样式,一点反应都无罢了。 劝过几回,徐明薇也渐渐死了心,同徐明茉最后通牒道,“眼下都到了这样田地,我也不瞒你,你来的头一天,我便从我娘的信里晓得你是怎么来的,父兄容不得,亲友不相认,若不是四婶婶跪在我娘跟前苦苦哀求了,我娘也舍不得送了你来扎我的眼。” 徐明薇话都还没说完,徐明茉总算有了些反应,回过头来只死死地盯着了她,一双眸子几乎能冒**来,满是滔天的恨意,冷声道,“你很得意是不是?你和你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要能把人踩在脚底下死死地碾碎了,心里就舒坦是不是?我徐明茉虽然是落魄了,却也不用你假好心,快收起你这副恶心嘴脸,看着就教人反胃!” 徐明薇不怒反笑,说道,“我也没强留了你啊,你自己有脚有手的,想不看我这嘴脸还不容易?门就在那儿,自己出去了就是了。” 徐明茉一张脸气得通红,“你!” 徐明薇弯了眉眼看她,问道,“你什么?” 第276章 风雨急前路茫茫(中) 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徐明茉的婚事虽然头里定得急,到底还是没失了规矩,本身就是只要她自己肯点了头,一切便能作准的。而且她的肚子也的确等不得了,如此赶紧,连着像样的嫁衣都备不齐,好在碧桃懂事,肯将自己的先给徐明茉用了,也难得她这回没再扬着下巴傲气,真心实意地同碧桃道了一声谢,这场婚事总算在匆促间走完了过场。 徐明薇是一早便将这边的情形写了信回京的,那徐太太也是机灵,一听说徐明薇有意问她买人,便直接将徐大山的身契送了来。后头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知道是徐明茉看中了徐大山,竟还送了个“义父”来——四五十的私塾先生,家底也清白,徐明薇哪有不肯的,连忙劝着徐明茉认下这宗干亲来。有这么一招,这场婚事算是好看了些,说起来那徐大山至少也是个读书人家的出身,比起商贾家的下人出身,却是体面了不少。 徐明茉从头到尾都没有同徐明薇说过自己到底是怎么跟个马夫勾搭上的,但匆匆看过一回徐大山,徐明薇心里也大概有了底。小伙子毕竟长得十分精神,一双眼睛花得能勾人似的,又身高腿长,因着平日里做惯了体力活,倒养出一身的腱子肉,往地里一站,看着便比着京城里那些叫酒肉空虚了身子的银枪蜡头不知好出多少。没嫁过人的小姑娘多半喜欢的是斯文秀气的公子哥,但像徐明茉这样嫁过人,又空涝了许久的,才晓得一身腱子肉的好处哩。 如此一来,这孩子是个怎么回事,徐明薇便也不用再问了。多半还是徐明茉胆子大,当真以为自己不能生,出了京城又是天 高皇帝远,对方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下人,勾着玩了便玩了……倒没想到,她自己是个能生的。徐明薇一想到这个便不厚道地笑了,玩火玩出来的孩子,也亏得徐明茉敢放纵! 傅恒是等这些事情都尘埃落定了才知道内情,对于徐明茉肯下嫁给个马夫也是诧异不已,但想着好歹是将这烫手山芋给丢出门去了,又是安心不少,便也没多说什么。 过了几日,贺兰氏写了信来,说凉氏虽然言语中还有些不甘,到底还是顾念着女儿,打算天气凉一些,便随了镖队来平陆县看女儿女婿。至于徐明薇的四叔徐天诚,闷闷不乐了几天,也渐渐看开了,还让凉氏到时候多带些细软财物,显然是顾虑到徐大山家底薄,怕徐明茉跟着他吃了亏罢了。徐老爷子和徐老太太对此事倒是没说什么,大概早当没这个孙女,只要不在外头败坏了徐家名声便好。 如此凉薄冷情,也叫徐明薇暗暗冷了几分心,女儿果真是不值钱,比不得儿子贵重罢了。 徐明薇原先信里也隐晦问过几句家里的情况,对此贺兰氏只字不提,只叫她安心在平陆县同傅恒过着日子,傅家眼下虽然是倒了,底下却还有骨头支撑着,那知州眼前是得意,往后还不知道谁熬得过谁哩! 徐明薇细细体会着这话里的意思,越嚼越觉着贺兰氏另有所指。她一时也参不透,等傅恒回屋里来,也把她娘的信给傅恒看了。他倒是眼神一亮,笑道,“娘说得对,咱们只耐心等了便是。” 徐明薇不肯教他这样一句话给糊弄过去,还抬眼瞧着,傅恒只好搂过人来亲了几口,闷声笑道,“这会儿我也是不晓得内底如何,眼前 唯一晓得的,那知州便是杨阁老的学生,萧妃又是杨阁老的侄女儿,如此,你大概也能明白了吧?” 徐明薇点点头,原来贺兰氏是这个意思,那么多半京城里的局面,徐家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一时也有些不解,歪头朝傅恒问道,“你记不记得在家时有一回下了大雪,你穿了一身秦王的大毛披风回来?从那时起,我便以为秦王同你有厚,如今看来,离得远了,却是淡了,不然这些消息,也不必从我娘这儿吐露出来了。你自己又是作何打算?从龙之功,也不是那等容易得的。” 傅恒早知道瞒不过她,低声说道,“说没一点私心,你也是不信的。不过英韶这人,的确是越处得久了,越教人心生敬仰,有帝王之相,也有帝王之术,礼贤下士,听进谏言,日后如果是他荣登大宝,我信他会是一代明君。反观齐王,刚愎自用,性情残暴不仁,又亲近小人,只近喜不近忧,天下若为他所有,只怕富足不过三年,天下必有乱象……我选英韶,是为友,也是为苍生。从龙之功,我是不敢想,奈何不得有人想。原本父亲是替我寻了京郊的差事,才隔了一日,旨意再发送下来却换成了这里,是谁从中作的鬼,也不难查实。英韶大概也心里明白,只不过那人比着我,如今更有用处,也不好撕扯开来说罢了。” 徐明薇听出他语气里有几分落寞,安慰道,“不好便不好罢,咱们不图他家的,随他们闹去。” 傅恒轻笑了一声,这便是家有贤妻的好处了,旁人只瞧见那花团锦簇的热闹,瞧不见底下已是烈火烹油,她却能先瞧见了底下的凶险,拦着自己三思而后行罢了。 一时心里越发感触,想起她刚过门还怀着娇娇那会儿,自己竟还为着防她,做了不少的糊涂事,此刻想来,越发脸热得很。 “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以后就咱们两个,谁也不理,只好好过日子。”傅恒抚着徐明薇的一头乌发,心中溢满柔情,低声说道。 这句话他以前便同徐明薇说过,这会儿搜肠刮肚了半天,似乎也没别的好说,唯有这一句,能将他的真心实意给嘱托出来。 徐明薇只抬眼朝他笑笑,眉眼中什么情绪都没有。傅恒心里一痛,她终究还是不信自己的。一时也是自嘲,这便同她说给娇娇听的狼来了的故事一般,说得多了,信的反而少了。 傅恒越发将她搂紧了些,嘴里一阵**,徐明薇费了些劲才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再没有薛氏,再没有别人……” 她眼神一暗,薛氏,这个名字倒是很久没有听见了。算起来,离她过世也不过是一年光景,但猛然间听到傅恒提她的名字,徐明薇倒生出一番恍若隔世的疏离感。 彼时,薛氏还是自己心上的一根刺。那时候的自己,还会因为傅恒的背叛痛彻心扉。如今再回首,却是多大点事儿,全不值得那样同傅恒闹。男人的心,是长着脚的,越想拿绳子套住了,他越要往外头挣扎,要这样时刻提防着,也实在是没意思。如今她也想开了,他爱怎样就怎样,只要还有一丝心牵挂在家里,便也够了。因此听见傅恒说起前话,她也只云淡风轻,全不放在心上了。 婉容进得门来,撞见的便是两人抱作一团的景象,连忙避过脸去,轻咳了一声,估摸着两人应该散开了,才转过身来说道,“回爷,奶奶 ,外头来了顶轿子,说是旧友之后。门房问她从哪儿来,那人也只摇头不语,一定要等奶奶亲自见了才肯说明原委。门房见她说得出咱家里的人口,还特别提了碧桃的摸样长相,一时也做不了主,便报到里头来了,还问奶奶的意思。” 徐明薇和傅恒面上都有些奇怪,两人相看一眼,都猜不到这神秘来客是哪位。徐明薇便嘱咐婉容道,“请进院子来见,叫闲杂人等都避开了去。” 婉容领命去了。傅恒牵着徐明薇的手到院子里等,没过一会儿,果真见着一顶小轿慢悠悠地抬了进来。边上立着一男一女,都做了武人打扮,一身的黑色短打劲装,头上又带着顶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全看不清面容样貌,越发显得神秘十足。 徐明薇看着那女子的身形有些眼熟,正要出声问了,轿子里头传出一个稚嫩的儿童嗓音,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地问道,“南姨,我们到了吗?” 傅恒听着那声儿有些怪怪的,先时还以为是小孩子说话吐字不准的缘故,后头才反应过来,那是外族人说汉话才有的怪味,面上越发惊奇。 徐明薇也察觉到了些异样,问道,“阁下到底是谁?既然点了名要见我,为何还要遮遮掩掩?” 那女子先是同轿子里的孩子说了几句什么,安抚好了人,才回过头来,掀了斗笠,露出底下一张有些憔悴的脸来,淡声说道,“相别四五载,六姑娘,哦,不对,该改口叫您傅家奶奶了,可还认得故人?” 徐明薇定睛一瞧,有些不敢相认,迟疑道:“昭阳?” 来人正是昔日徐明薇入宫伴读时,身侧伺候的宫女昭阳,也是先皇后的耳目,大公主的心腹。 第277章 风雨急前路茫茫(下) “正是我,奶奶竟还认得。”昭阳有些高兴,连语气都沾染上了些欢快。 “边上这个是你男人?里头的孩子是……?”徐明薇迟疑了一下,想起傅恒说过的边关吃紧,北狄正伺机而动一事,不太相信昭阳是单纯地回乡探亲来的。 昭阳看一眼傅恒,笑道,“奶奶好眼力,奴跟着公主在关外多年,到底还是适应不了那儿的干燥,眼下看着是好好的,早积下一身的毛病。公主怜奴忠心伺候多年,特准许放了奴归乡,路上听说您跟着傅少爷外放到这儿来了,便顺带来看看。这是我男人,叫格鲁特,能听得懂汉话,就是说不利索,里头两个是我草原上捡的孩子,一个叫央金,一个叫卓玛,可怜生来就是没爹没娘的,奴到底是养了他们几年,便也一起带回来了。” 徐明薇听见这两个名字,脸一下变得刷白,这不就是大公主长生来信里提到的孩子名字吗?她竟也有两个孩子了……徐明薇转念一想,做娘的能忍心把孩子远送到自己这儿来,那她自己,是不是已经出了什么事? 徐明薇估摸着昭阳是还不放心傅恒,因此不敢当着他的面说了实话,自己说实话心里也是没底,因此也没说破,只上前颤着手掀了轿帘,里头果真坐着两个汉人打扮的小娃娃,做哥哥的正警惕地瞪着一双圆眼儿看着自己,越发紧紧抱住正忙着啜手指头的妹妹,仿佛一头受惊的小兽,只张着无甚威胁的爪牙,反而令人觉着十分可爱。 徐明薇估摸着两个孩子的岁数也都合得上,一颗心便沉沉往下坠去,回头再看昭阳,眼里分明有泪,一时忍不住颤着声儿问道,“孩子爹娘都不在了?” 昭阳点点头,声音不大,但十分坚定,“都不在了。” 徐明薇回身又去傅恒,他大概也猜到了吧,之前昭阳让下人传话 时说的是“旧友之后”,自己在关外的旧友,除了大公主,还能有谁? 傅恒看她一眼,眉间还带着沉重,却开口应承道,“你们带着两个孩子上路,也不太妥当。毕竟年岁还太小,这一路奔波折腾的,万一受点风寒,都是大事。再说你离乡多年,只怕故土难寻,世亲疏离。不如都先在这里住下,寻个差事安身。另外再传了音讯回乡,同家里报一声平安,岂不更好?” 昭阳听了这话,又看了一眼徐明薇,见她也同自己点头,便笑着同傅恒做了个礼,谢道,“此番来的确存了投亲的意思,那奴便不再推却,就此比邻住下,还望傅大爷傅**奶不嫌呱噪了就好。” 既已说定,徐明薇连忙让婉容同徐家管事招呼了一声,又收拾出个院子,好让与昭阳和格鲁特一行人居住。 傅恒借口自己同段云平有约,好留昭阳和徐明薇说些体己话,一时离了她们去了。 两个孩子再懂事,一路上风雨兼程的,又离了亲娘,也是受尽了惊吓,这会儿被婉柔她们伺候着洗了澡,又喝过香甜的热牛乳,终于感觉到了安全稳定,一时都支撑不住,抱成一团在床上睡着了。 徐明薇怜惜地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仔细瞧着,眉眼果然都是像极了大公主的,那高高的鼻梁,估计是像着北狄的可汗王更多一些了。 昭阳那头安抚下了格鲁特,回到屋里来,见着徐明薇便是扑通一跪。 徐明薇也是没料到她会忽然行此大礼,连忙上前去扶,昭阳只不肯,垂泪道,“奶奶且听奴说完。” 徐明薇没得法子,只好应道,“你不说我也明白。是长生让你送了孩子来的吧?你放心,且有我一日,便有他们一日,谁也欺负不了他们去。你先起来,长生到底出什么事了?” 昭阳抹了抹眼泪,终于肯起身,轻声 说道,“一个月前,大公主偶然听见了北狼王和幕僚的商议,晓得朝中有人和北狄勾结在一起,只等着里应外合,届时开了防线口子,放北狄三十万大军****,直取燕梁。两国商定事成之后,北狄和天启便以燕梁为界,划洲而治。大公主当时听见便觉着不妥,北狼王此人野心勃勃,天启拱手奉上的燕梁十六州也不过是驱虎引狼,抱薪救火,只能缓一时之气,不出三载,养足了兵马的北狄定会不甘隔江垂涎,一旦引兵,天启覆灭也不远矣。” 徐明薇虽然早料到京中有人做鬼,但是没想到那人为着大位之争,竟连燕梁十六州都肯放于筹码之上,拱手相让!有如此子孙,真是败家败国,只怕皇陵里埋了的都要气得跳脚起来。 “大公主连夜让人往回送信,而后又死死相劝北狼王,只可惜北狼王不肯听,还笑她一介妇孺,又懂得什么。大公主劝过几次,反而惹怒了北狼王,再不肯到大公主的帐子来,反而扶起了新送来的宋夫人。大公主心灰意冷,半个月前忽地将两个小主子交到奴手里,让奴对着雁门关的方向立下毒誓,定要平平安安地将两个小主子送到奶奶手上。奴当时便猜到大公主是有心诀别,力劝大公主同奴一起逃回关内。公主只不肯,笑着说道,‘我若是走了,你们便走不成了。’” 昭阳说到这里,眼眶又是一红,别过脸去狠狠掉了几滴眼泪,才回头定定地看着徐明薇说道,“奴同两个小主子的命,是大公主用她自己的换来的,奴在公主面前发的誓,已经尽到了。往后会怎样,全在奶奶。” 徐明薇明白她的意思,当即也扣手当胸,一字一句对天地起誓道,“我以我心对故人,有我一日,保他们一世,如有违此誓言,天地不容,神鬼厌弃,众叛亲离罢了! ” 昭阳总算放下心来,又从袖底里掏出大公主写给她的信,一时抹着眼泪下去洗脸整理仪容去了。 徐明薇抖手拆开来看,字仍旧是那眼熟的字,只不过大气里头多了一丝温柔,大概便是做了母亲的缘故。 “明薇亲启: 你若有缘得见此信,我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别为我哭,也别为我难过,这一世我见过的,拥有过的,尝过的,比那平安老翁都足够了,人生若此,遑论虚度?我并不曾有遗憾,若真说起来,也就是那一年到底没喝到城南的阿香婆豆花,胡家羊肉汤,不及比较一番,是草原上的手把羊更好,还是胡家的小羊肉滋味更足。人大概到我这个时候,便偏爱回忆,其实现在想来,冉星多半是编的,瑾希姐姐也是在吊我胃口,这两者也并不那般难得吧? 只可惜我没机会再问她们一声,编排这样的谎话骗人,羞也不羞?如今她们应该也都是当娘的人了,原先一拨子人里头除了左家两姐妹就我最小,往下一辈却是我的诚儿和逸儿最大,你们再着急的,也急不过他们,好歹是为我挣了一口气……往后你若是回京,记得带着诚儿和逸儿去城南吃一碗豆花,喝一口羊肉汤,便算是替我尝过了。 …… 过些日子,你只打发了昭阳回乡去,她自己晓得的,弟弟再问起,也只说孩子在路上发了急疫死了。京里就算遇见,他看在我的面上,多少也会认了,不予追究。只是连累你家,从此仕途无望,升迁不及。若有相悔,便送了孩子去皇陵,那里自有人接应,你也勿需以此为扰,我知你的心意,只是嫁了人,多少都做不了主罢了。 ……” 徐明薇匆匆看过一遍信,眼里湿热不止,一时将信纸圈圈点点地晕开,连忙又拿袖子去擦。动作惊动了睡梦中的卓玛,小丫头睁着黑 白分明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抱着自己睡觉的哥哥,迟疑了一会儿,才朝徐明薇伸手要抱抱。 徐明薇见她不认生,自是又惊又喜,但看着生得团子一般的缩小版长生,只爱得不行,连忙将她抱进怀里,抹了眼泪柔声问道,“卓玛醒了?要水喝吗?” 小卓玛把头埋在她胸前蹭了蹭,半晌才奶声奶气地说道,“姨,你长得真好看。跟仙女一样。” 徐明薇满腔悲情都教她一句话给冲散了,她这爱美人的脾气,又是像的谁呢?!可真随大公主! “你不怕姨啊?姨把你拐出去卖了你怕不怕?”她故意吓唬卓玛道。 卓玛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认真说道,“姨才舍不得。娘说,长得最好看的姨就是姨。” 这话说得徐明薇云里雾里的,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大公主早跟孩子们提起过自己,一时心里又是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才好。 “姨,娘说卓玛以后就不叫卓玛了,叫逸儿。姨,卓玛有两个名字,你有吗?” 徐明薇摇摇头,“姨没有你娘这么厉害,给你取了两个名字,这里的人也都没有,以后咱们悄悄的,都只叫了逸儿好不好?” 卓玛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徐明薇欣慰地在她头上又揉了揉,视线不经意地飘到小床上,才发现央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了过来,正瞪着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她,也不知道盯着她们看了多久了。 “小鬼头,到姨这里来。”徐明薇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就算再努力地绷着脸,也捱不过妹妹的热情招呼,有些不情愿地靠了过来,自然也逃不过徐明薇的一顿。 “从今以后,你们就跟着姨过活。你叫颜天诚,妹妹叫颜天逸,以后再没有央金和卓玛了,记住了吗?” 小鬼头眨巴着眼儿,认真地点了点头。 第278章 鸿门宴宴无好宴(上) 小孩子精力到底有限,被徐明薇拎着问了一顿话,眼皮子便打起架来,困得直揉眼睛。妹妹颜天逸尚还好,困了就说困了,转身就蹬着小脚爬上床睡觉去了。哥哥颜天诚却不是,明明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只眼巴巴地看着徐明薇的眼色,不等到她允了也只自己强忍着。 徐明薇看着又怜又爱,心里便是一声叹息。一场变故,连着四五岁的孩子一夜之间都长大了,学会了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行事。她摸摸颜天诚的头,柔声说道,“诚儿困了就去睡吧。睡醒了再和妹妹们一起玩儿。” 颜天诚眼里有些困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徐明薇会说妹妹们,他就一个妹妹啊。 到了傍晚,徐家新送来的平娘子听了徐明薇的吩咐,把刚睡醒的娇娇抱了过来玩耍,颜天诚才明白,原来她就是姨说的另一个妹妹。 娇娇平日里也很少见着和自己年纪相近的,徐家虽然有几个孩子,但都已经有八九岁了,同她自己玩不到一块去。这会儿见着颜天逸,两个小娃娃咿呀咿呀地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徐明薇才转个身让人拿彩漆积木玩具的功夫,娇娇已经自动变身成小姐姐的尾巴,颜天逸走到哪里,她就跌跌撞撞地跟到哪里。 老赖家的看了忍不住笑道,“馨姐儿平日懒得动弹,这会儿倒好,跟栓了绳儿似的,都不用幸苦平娘子追着跑了。” 她话一出口,自己也觉着失言说错话了,栓了绳儿,岂不是说姐儿是狗么。好在徐明薇这时注意力都落在几个孩子身上,并没留神听见。老赖家的自打个嘴巴,再不敢卖乖了。 穆氏将这一幕都看在眼里,眼神凉凉的,并不说话,屋里一时只听见孩子们 搭积木的玩闹声。 哥哥颜天诚今年已经虚有五岁,在草原上早到了跟着阿爸摔摔打打的年纪,骑马射箭样样都成。若是换做以前,他也没那个耐性陪着妹妹玩。但阿妈目送他们夜逃之前郑重地嘱托过他,从今往后,他就是妹妹唯一的亲人,要做妹妹的阿爸,跟草原上的雄鹰一样,好好保护好妹妹。因此这会儿见颜天逸和娇娇坐在小毯子上玩积木,他也就默默地守在了一边看着她们玩儿,时不时地还替她们递一递积木。 穆氏看了一阵,忍不住同徐明薇说道,“妹妹年纪小不记事,倒是容易亲;哥哥心思重,只怕日后养不熟。” 穆氏不知就里,只当徐明薇是收留了两个远亲孤儿,因此有些担心哥哥颜天诚。 徐明薇低声笑道,“小孩子怕生,肯这样错步不离地守着自己妹妹,也是个仔细耐心的。” 穆氏便知这两个孩子日后定是要留在傅家了,也没再说话,打定主意只替主家多看着些两个孩子。她如今也是看多了人心,不说别的,便是父母生养之恩,也有为着斗米之利翻脸无情,只争斗不休的。若是这两个孩子日后和娇娇生了龌蹉,等真做下什么来才晓得防备,那才叫悔之莫及。 徐明薇此时一心只顾念着旧人,连带着看颜天诚和颜天逸两兄妹都无比怜爱,只恨不得能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自然是要什么有什么,只有求必应,没有不肯的。 如此几天下来,两兄妹是渐渐习惯了徐家这处避暑庄子,昭阳看着也是放心,带着格鲁特南下回老家去了。 傅恒心里清楚两兄妹是个什么来路,但徐明薇不提,他也就不问。 日子似乎就这样平静过去,清风寨的折 子递上去也终于有了回声。县尉武岚生剿匪有功,赏银百两不说,更有留任候调,当年考评为上佳,就等着来年再往顶上挪挪位置。而知州因保举有功,也受到了朝廷嘉奖。所有人当中,唯有平陆县县令傅恒治地不力,不听调派,当年考评为底,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消息一送下,这事也算是已经盖棺定论,傅恒便是再往上递折子也无济于事,知州这才还了大印,解了傅恒的制令,教他日后需谨记在心,为官为民而已。 徐明薇还以为傅恒受了这顿气,还要窝囊难过一番。不想他这次从知州府回来,全当没事人一样,照样同家里有说有笑的,她也就放了心。 到了八月,她肚子跟吹气一样渐渐大了起来,以往还小心些抱一抱娇娇,等身子重起来便越发少有,再者有颜天诚和颜天逸两个吸引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倒衬得娇娇似是外头捡来的,亏得小人儿脾气好,虽然心里觉着委屈,自己玩一会儿积木,追一会儿雪团便也过去了。 事情便是在徐明薇有意无意的忽视下,终于爆发了出来。 这天傍晚,本来一家子都在树荫底下乘凉,娇娇和颜天逸两个小的凑在一起玩了一会儿七巧板,哥哥颜天诚跟往常一样在边上守着。大概是玩厌了,妹妹把手里的七巧板一扔,眼睛便黏在了一旁睡觉的雪团身上。她冲哥哥一抬下巴,“我要那个。” 颜天诚知道这只猫儿是徐明薇最看重的,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去抓了。雪团也是老猫了,对孩子相当有耐心,即使是在睡梦中被人不舒服地抱起,也只咕哝了一声,没有挣扎。 颜天逸开始还很轻地摸着雪团的毛,但看到雪团忍 耐了一会儿便要走,连忙拽住了它的尾巴。雪团的尾巴平日除了徐明薇,谁也碰不得,转身便往她脸上扇了一巴掌,好在还是知道分寸的,并没有伸爪子。 这下子小公主哪里肯,抓住雪团便是喊打喊杀的。娇娇在一旁看得心急,她是从小就被徐明薇等人教着要温柔对待雪团的,连忙挤过来救。她本来就比两兄妹岁数小,又没力气,一下子就被恼火的颜天逸给推开了,左脚打右脚,竟不是往后摔的,扑着往前摔了个结实。 一旁的大人们这才注意到动静,平娘子倒是早就起身往过来了,但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等她扑身来救,哪里还来得及。 “哎呦我的小祖宗,赶紧起来,看看这是摔倒哪儿了。”老赖家的人老反应不老,第一时间冲了过来,一把将馨姐儿从地上抱起来,放在腿上看伤势。 徐明薇也是心急,这女孩子家的,万一摔得破了相,往后到底是个祸害。她伸手要去抱娇娇,没想到娇娇委屈地看她一眼,竟啪地一下打开她的手,转身躲进了老赖家的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徐明薇伸手愣在那里,听见傅恒在边上叹了一口气,柔声道,“好娇娇,到爹爹这里来。让爹爹看看,摔疼了哪里了?” 娇娇包着一眶眼泪抽噎着转过脸来,委委屈屈地伸手让傅恒抱了去,一边还含糊喊着,“爹爹,脑袋疼。” 傅恒赶紧看了一下,还好,只是鼻子上擦破了点皮,好好注意着,将来不至于留疤罢了。 他看一眼徐明薇,心里大抵还是介意的,便带了一分责怪的意味,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他也忍着没说,一边柔声哄了女儿道,“好娇娇,爹爹吹吹就不疼了。” 一时竟抱着人往外头去了。徐明薇看着他们爷俩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回头只见颜天逸似受惊的小兔子一般躲在哥哥身后,露出半张脸来又怕又担心地看着自己,她朝两兄妹笑笑,轻轻招了招手。 颜天逸这才敢从哥哥身后走出来,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低头认错道,“姨,我不该推妹妹的。” 颜天诚看一眼徐明薇的脸色,也抿着唇说道,“姨,你罚我吧,是我没看好妹妹。” 徐明薇这时已经从平娘子那里听了事情的全部,蹲下身子摸了摸颜天逸的脸,见上头并没有抓痕,才柔声说道,“逸儿刚刚是不是故意推的妹妹?” 两兄妹听了这话一个急一个臊。颜天诚只争辩说妹妹不是有意的,颜天逸红着眼儿后悔道,自己不该乱发脾气,推了妹妹。 徐明薇将两人搂进怀里,先同颜天逸说道,“你看看你刚刚同雪团玩,是不是做了让雪团不高兴的事情了?妹妹也爱同雪团玩,可妹妹那样小,都知道要等雪团睡醒了,愿意跟自己玩的时候才去找雪团。逸儿你说是不是?” 颜天逸难过地掉了眼泪,她原本就不是坏孩子,只是离了严厉的阿妈,徐明薇又宠她宠得厉害,才被宠出了任性肆意来。刚刚不小心伤到了娇娇,她先是吓坏了,这会儿回过劲来,只内疚的不行。听着徐明薇的说话声,金豆子更是一把一把地往下掉。 徐明薇也不哄她,让她自己哭着。一面又朝颜天诚说道,“诚儿是做哥哥的,知道要保护妹妹是很好的一件事。但是妹妹做错了事,你做哥哥的应该要同妹妹说‘逸儿你错了,你不该这么做’才对啊。不然以后妹妹再要你帮着推小妹妹,你推不推呢?” 第279章 鸿门宴宴无好宴(中) 颜天诚脱口便想说自己不会,但顶着徐明薇直视的目光,他忽然有些心虚,意料中的答案无法那般轻松地出口,只默默地低垂下头来。 倒是颜天逸哭了一阵,慢慢收了眼泪,抱着徐明薇认错道,“姨,是逸儿做错了,姨别骂哥哥,逸儿不该弄痛雪雪的,逸儿一会儿要跟雪雪说对不起,也要跟妹妹说对不起。” 徐明薇欣慰地揉揉她的脑袋,笑道,“逸儿真乖,下次不能再乱发脾气了,不然以后妹妹都不陪你玩了。” 颜天逸红着脸儿又往她怀里一躲,险些把徐明薇撞得往后仰,幸好老赖家的及时扶住了。穆氏冷着眼儿,轻斥了一句,“逸姐儿且仔细着些,奶奶还怀着孩子哩。” 徐明薇怕她吓着两个孩子,摆手摇了摇头,笑道,“我没事,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这会儿也哭得跟小花猫似的了,平娘子,你带了小姐和少爷去洗把脸,另外去厨房要份丸子甜汤,无端端闹了一场,只怕夜里要惊着。” 平娘子见主家没怪自己刚刚护主不力,心下大安,也不敢吭声,连忙一手一个地牵着孩子下去了。徐明薇心里还记挂着娇娇,安排好两个小的,便要往前去找,一时也没留意颜天诚忽地转过脸来,目光幽幽地往她肚子上转了转。 穆氏只冷眼盯着他呢,见状,目光越发泛冷。颜天诚毕竟年纪还小,被穆氏一震慑,连忙回过身去,烈日灼心,他后背上却教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穆氏叹口气,目送着平娘子带着两个小的离开,心里也晓得有些话便是说穿了,徐明薇也只不信罢了,因此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瞅着个空隙,把这事在傅恒跟前提个醒。 且说傅恒抱着 女儿到了前堂,一头冬子已经发派出去叫大夫,他只拿了惊堂木和毛笔来哄娇娇。到底是小人儿,也不记痛,教傅恒这般那般地一逗,娇娇早忘记自己脸上还有伤,眼角的泪花都还没干呢,就已经一手毛笔,一手惊堂木地玩开了。 徐明薇还没进门,便听见女儿咯咯咯咯笑得脆响,面上也不由松了些,柔笑着问道,“哎呀,刚刚摔了跤还哭鼻子的小宝贝是在哪儿啊?” 娇娇一听见她的声音,也不玩了,扔了手里的东西便往傅恒怀里一躲。傅恒还怕她又擦到鼻子上的伤口,一时手忙脚乱地要把她给抓出来,倒惹得娇娇越发往他怀里钻去。 徐明薇刚刚在路上就猜到了些,小孩子这是吃味了,以为自己喜欢逸儿多过她呢。便假装生气的样子,说道,“娇娇不想要娘啊,那娘就走啦,娘去逸姐姐屋里玩去啦……” 傅恒瞪她一眼,女儿都已经伤成这样了,徐明薇这个做娘的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徐明薇不理会他,见娇娇还不肯转过身来,便叹口气道,“看来娇娇是真的不要娘亲了,那娘以后也不要理你了,娘去找逸姐姐啦……” 话都还没说完呢,之间娇娇三下两下地就从傅恒腿上爬下来,一边哭着鼻子一边抱着徐明薇的腿不肯放她走,“娘坏,娘坏,娇娇不要娘亲了!”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还直打嗝,哭得那叫一个可怜。傅恒想上来劝,被徐明薇一个眼神止住,自己反而蹲下身子,把娇娇搂进怀里抱住了,一边轻轻拍着小人儿的背,等哭声停住了些,才拿出手帕替女儿仔细地擦干净脸蛋,笑道,“小花猫,还是这么爱哭鼻子 。娘骗你的哩,这世上娘最爱的就是你,除了你,娘谁也不要。” 娇娇还打着嗝,眼泪婆娑道,“娘骗人,对我不好哩。” 徐明薇气得乐了,轻轻一拍,“坏娇娇,连娘的话都不听了。” 娇娇朝她吐吐舌,又跑回到傅恒身边去,虽然嘴上还是说她骗人,眼睛却是笑着的。 眼下屋里也没外人,傅恒想了想,到底还是没忍住,把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我知道你怜惜逸儿和诚儿,但也得顾忌着些咱们女儿,眼下才来这么些日子,便把娇娇委屈得连亲娘都不想认了,你想想娘可曾这样对了你?好好的一个娇养女儿,竟在自己家里受人这般委屈,日子长了,你是对得住故友,可对得住咱们自己的孩子?” 徐明薇教他说得脸热,矮了气焰赔不是道,“是我错了,没留意娇娇的感受,往后我会注意着些,不再让孩子们受这样委屈了。” 傅恒晓得一时也扳不过她,且等着日后慢慢看。正好冬子也将大夫请来了,看过后只说万幸,没伤到骨头,只擦到皮肉,仔细养着别晒了太阳便好。 傅恒亲自送了大夫出衙门,夫妻两个只陪着娇娇一个晚上,连着睡觉都是留了娇娇在主院里歇下的。 娇娇开始还觉着同爹娘睡在一张大床上挺新鲜,但等到半夜,她被傅恒和徐明薇两个夹在中间,气都喘不过来的时候,便觉得没那么有趣了,还不如和逸姐姐一起睡觉舒服。被这么一回弄怕了,傅恒和徐明薇再问她要不要和爹娘一起睡,娇娇只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算是彻底治好了。 小孩子间闹得容易,好得也快。颜天逸对着娇娇一声对不起都还没说完,娇娇已经 又一口一个逸姐姐地叫上了。两人拿着穆氏做的布头娃娃扮家家酒,亲亲热热地就跟没闹过矛盾似的。 傅恒看过稍稍放了些心,背地里自然少不了对平娘子等人又是一番嘱咐,像这次的事情是断不许再发生了。底下伺候的人也知道厉害,因此当娇娇和颜家两兄妹,以及徐家和吴家的四个哥儿姐儿平日里凑到一起玩耍时总细心照看了,生怕在主家面前落下什么不好来。 孩子们这边天天嬉闹在一处,日渐深厚起来,三家大人也不遑多让,徐家吴家并不因着傅恒在知州跟前失了看重而故意疏远,徐明薇和傅恒也是从来都没有以门第看人的,彼此志向相投,也三不五时相邀着过府赏玩。每逢这等时候,徐明薇出于客气也会让人去问一声徐明茉,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见徐太太,自己觉着低了人家一等,没有一回是肯应了一起去了的。 徐明薇肚里正计较着她这样天天闷在家里,一改平日四处交际的习惯,会不会憋出毛病来,傅恒这日回家,倒领了张帖子,说道,“知州夫人后日做寿,邀了咱们不说,还特特地邀了你二姐姐,无官无爵的,也不相熟,如此盛情相请,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徐明薇接过帖子看了看,笑道,“只许有主人相请,难不成就不许客人相拒的吗?反正这知州同咱们不是一路的,他给的小鞋你也穿过了,不差这点得罪。” 傅恒听了也是一阵闷笑,说道,“既如此,就替二姐姐报了病,不去便是了。你回头看看咱家库房里的,不甚值钱,只要好看的,随便翻两件出来凑了寿礼,面子上能过得去就行。” 徐明薇点头笑道,“这个我打理 的。明儿我再同二姐姐说一声,免得事后知道了,还当我有意瞒她。” 傅恒听出她后半截的意思,不厚道地笑了笑,心里也好奇,徐明茉同那徐大山都已经成亲半个来月了,连着人影都少见,这两夫妻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日子的。 但毕竟是妻姐,他就是再好奇也不好多问。两人说过一回话,各自歇下不提。 次日,徐明薇果真去了客院找徐明茉。但见她贪凉,穿了一身宽松白绸裙子,袖子高高挽起,倒露出一大截莹白皓腕来,套着两只细细的金打虾须镯,十分富态。徐大山在她边上坐着,连徐明薇进来也不抬头打声招呼,只专注剥着手里的葡萄,时不时地往徐明茉嘴里喂了。 本来徐明薇还想多问她几句话的,莫名被秀了一脸恩爱,这会儿便是肚里有话也懒得吐露,只拣着知州夫人相邀的事情同徐明茉提了提,也将她和傅恒的担忧说了。 不想徐明茉听了并不以为意,撇了一眼徐明薇说道,“既然人家都送了帖子来,我又有什么不敢去的?妹妹只管替我应了,明日我同你一起去。小小知州夫人,又不是吃人老虎,我倒想见识见识,这穷乡僻壤的贵人。” 徐明薇见她一意如此,也便允了她,回来同傅恒说了此事,傅恒摇头道,“你二姐姐最是较真,明天且多看着她两眼,免得同人争执起来,倒不怕得罪了谁,如今你们都是动不得的身子,万一气伤了自己,才是划不来。” 徐明薇沉声道,“你放心,明天婉容她们都跟着去,吃不了亏。” 傅恒还是不放心,说道,“把碧桃也带上,停个一天绣活也差不了多少。” 徐明薇好笑道,“又不是去打架。” 第280章 鸿门宴宴无好宴(下) 徐明薇嘴上虽然这么说,第二天动身的时候还是照傅恒说的,把碧桃也一并带上了。 为着照顾怀孕的徐明薇和徐明茉,马车走得很慢,因此到知州府本只有七八里的路,傅家一行人走了一个上午才到,而这时别家受邀的都早在座中。门房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傅大人,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了。” 傅恒并不理会,只淡笑一声,便与徐明薇携手跟着引路的小厮往里走。那门房自讨个没趣,等人走远了,呸得老响,溅出不少唾沫星子。一干候着等活的小厮见了,心里暗自偷笑,不过是个看门的,真当自己是个三品官,也同县爷拿起脸了,亏得那傅大人不同他计较。 且说傅恒和徐明薇等人由小厮领着近了一处水榭阁台,远远便听见些人声和唱曲声儿,一路也无人相迎,只到了席下才有个领事模样的婆子上前来问好,又将他们引到了右手边最外面的几个位置上。 这样的席位,通常都是留给白身或是商贾出身的人家坐的。 傅恒和徐明薇倒是无所谓,只徐明茉鼻子里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下,声音也不大,刚好够周围的人都听清楚而已。 “知州府上果然好规矩,同京中都不太一样哩!” 婉柔在后头站着,听见忍不住笑了一声。那婆子面上越发红窘,但徐明茉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她便是有心想为主家争辩,也无从争辩起。 左手旁坐的正好是汪太太一家,见着这一幕,汪太太笑着借口说怕热,傅家的位置离风口更近一些,可否行个方便两家互换一下位置。 那婆子面上又是一阵为难,众人这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分明是得了主家的吩咐,故意领着傅 恒一家往这位置上坐,好教人难堪罢了。 徐明薇不意让汪太太为难,正要开口拒了,不想王太太撇撇嘴,幽幽说道,“汪姐姐,咱们上门做客的,还是客随主便的才好,再说您怕热,这傅夫人和徐夫人可也是受不得热的时候。” 说罢,她捂嘴一笑,目光似嘲似讽地往徐明茉的肚子上遛了一圈,底下是个什么意思,再不用明说。 徐明茉便是一生最潦倒的时刻,也没受过这等闲气,当下一个跃起便要往王太太那桌杀过去,唬得婉容婉柔两个连忙把她拉住了,小声劝道,“小姐何必同她一般计较,您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理会了才是跌价哩。” 不想这话说得虽轻,王太太耳朵却是个好使的,当下是听得一清二楚,怒起心头,讥讽笑道,“你家小姐是个什么身份?我却不知,原来马夫的老婆,也配与我等一同坐了。” 徐明茉越要上前去打了王太太,徐明薇朝碧桃使了个眼色,才把人给拉住了,好险没闹出乱子来。 她心里叹口气,昨天徐明茉应得那等干脆,徐明薇还真以为她有长进了,原来勇不过三秒,还是一个圆鼓鼓的气球,一扎就炸罢了。说到底,还是得由她出面收拾了这烂摊子。 “王太太说这话倒是诛心了。前儿您不是还同我姐姐好得很,邀着看花赏月的,如今却拿这话来戳我姐姐的心窝子,可不是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徐明薇意有所指地朝王太太笑笑,这两人可不是有误会么,误会徐明茉还是京城里郡公府上的奶奶,才有前头的奉迎拍马,如今的百般嫌弃刁难!这嫌贫爱富攀高枝的嘴脸也实在是难看极了。 王太太被她 堵的一噎,若她回嘴说此一时彼一时,那便等同于是承认了自己是个钻营小人了么?一时竟也说不上话来,只气得脸色发白。 汪太太见状,笑道,“我这老妹妹就是爱说笑,论起根本来,我们便是愿意给两位奶奶提鞋,也不见得奶奶们肯啊,奶奶们都不嫌弃了我们粗苯,还有什么配不配的,我们再说嘴讨巧,倒是其心可诛了。来来来,别叫别家的看了咱们笑话,又是知府夫人的好日子,咱有什么误会也等过了再慢慢理,且都坐下吃菜喝酒。” 有汪太太在一旁搭台阶,徐明茉朝王太太啐了一口,便也这样算了,大大方方地在汪家边上坐了下来。 傅恒见事情好歹没闹大,松了口气,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还是没逃过徐明薇的眼睛。等众人都各自坐下了,徐明薇凑过去低声笑道,“吓傻了吧?” 傅恒先是摇头,后又点头,说道,“你二姐姐真是和你一家子出来的?怎地连你半点本事都没学到?” 徐明薇连忙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好在两人说的是悄悄话,不然这句要是被徐明茉给听见了,还不知道要生出一番什么事情来。 等他们都坐定,又等了一会儿,寿宴的主角才姗姗来迟,一时众星拱月般进来了,周属官吏和家眷无有不上前奉承的。 徐明薇和傅恒相看一眼,只做个样子起了身朝知州大人和知州夫人拱手做礼,并未上前去凑这个没趣。也难为那知州大人在同众人说话的同时,还能往傅恒这一桌上看了几眼,扭头不知道又和知州夫人说了些什么,惹得后者也探颈来看,将徐明薇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好一番打量,末了,眼神颇为轻蔑地转 了开。 这几乎已经是当着众人的面言明了傅恒一家子不受欢迎了。徐明薇原本还带着些客气的笑容,这会儿也收了颜色,面上只剩一片淡漠疏离,投向知州夫人的眼神满是嘲讽。 徐明薇今天完全不必来,不过是想着知州本来就已经看傅恒不顺眼了,他夫人寿诞之际,又送了请帖来,她身为一个贤内助,这个时候总不能拖了男人的后腿。但从今天进门开始,知州府上下待他们的态度和眼色,徐明薇心里已然明白对方是个什么意思。果然是宴无好宴,只故意招了他们来羞辱而已。 杀人不过头点地,文人倾轧起来,果然更显卑劣险恶,折杀人与无形罢了。 如果傅恒身边不曾有个段云平,徐明薇也不是个穿越人士,两人都只被氏族荣耀死死捆绑住,那么知州大人和知州夫人今天费心安排的一场戏,足以将两人践踏过几百遍。 只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知州夫人见徐明薇还敢冷了脸色同她对视,那一副冰冷高傲的模样,简直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眼里,让人恨不得能当场除之为快。她忍着没当场发作,紧抿了唇跟着丈夫陆离一同入了座。 底下众人瞧见了先前那一幕也只当不知道,心里倒暗暗有些感慨。有好奇这新来的平陆县令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了知州大人的,竟将人得罪得这般彻底,当着人都不给脸面;也有知情的暗叹时运真是玄妙,论出身,一个是将门探花郎,一个是徐阁老之孙,阴山贺兰氏的支脉后人,在座的就算全部加起来,也抵不过傅家和徐家的一半吧?此刻也不得不忍了区区四品官的慢怠,真是叫人嗟叹。 说到底,还是党派倾轧 ,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路都是自己选的,怨不得人罢了。 秦王当时日子多风光?现在又如何?邸报大家都有在看,这天启,风向又要变了哩! 席上众人虽也有暗自同情傅恒一行人的,但谁也没那般傻,在这节骨眼上触上峰的霉头,彼此心照不宣地避了嫌。因此厅中虽然觥筹交错,起坐喧哗声不断,但这热闹也只是别人的,生生地在傅家和汪家这两桌中间隔了个断,只衬出他们的冷清来。 傅恒也不理会,无人劝酒便自斟自饮,放在桌底下的手悄悄捏了捏徐明薇的,见她回转过来,只淡笑一声,说道,“委屈你们了。” 徐明薇也朝他笑笑,回道,“你不觉得委屈,我又怎么会觉着委屈?只是京中局势如今有这般明显了么?隔着千里,鸡犬都敢同虎狼吠叫了?” 傅恒被她后头一句逗得笑了,说道,“到了眼下这般境地,还是你对我有信心,我若是虎狼,你又是什么?岂不是个母老虎?” 徐明薇并不以为意,淡笑道,“母老虎便母老虎,总比老母鸡来得好听。” 说着,她眼神往主位上飘了飘。婉容和婉柔听得真切,一时也忍不住笑了。徐明茉嘴角扯了扯,也替自己满上一杯,还没入口呢,就被一旁守着的碧桃给抢了下来,严防死守道,“二小姐可不兴饮酒的,出门的时候大山哥还特地嘱咐了,不能教你沾上半分,回头他要拿奴问罪,奴可担不起。” 自从碧桃上次让了嫁衣给她,唯一能让徐明茉听得几句话进去的人便是碧桃了。因此就算心里不高兴,徐明茉也只不满地哼了一声,并未同碧桃计较,只另外倒了果子露来喝。 第281章 图穷现尖刀逼人(上) 正当傅恒和徐明薇打算着混完酒席便起辞的时候,席上众人的视线忽地全投向了他们这一桌,眼里有幸灾乐祸的,有不怀好意的,也有意有不忍的,教人摸不清头绪来。 “怎么?傅夫人是不愿意赏这个脸么?”知州夫人在上头柔笑着问道,眼里却是恨不得能射出毒针来,淬满了阴毒。 傅恒眼里闪过一丝怒意,握着徐明薇的手便是一紧,青筋毕现。眼看着他像是要起来的样子,徐明薇连忙将他按住,施施然站起身,将自己入宫伴读学的那么些年规矩仪态全做了出来,高贵傲慢地环顾一圈,才慢悠悠地看向了知州夫人,虽是一个字都没说,那凛然不可冒犯的贵气,早将一干人等想要看笑话的心思给杀了回去。 “傅夫人这是什么意思?长者寿辰之际,只是想聆听一番傅夫人的琴技,你也不肯么?”知州夫人脸上的笑渐渐僵住,语气泛冷。 徐明薇不亢不卑地看向她,淡声道,“琴乃私者,夫人若是愿意,另择一隅僻静处,净手焚香,明薇愿为知己者奏。且琴多清净,高远,到不适合今日这场合,夫人有这雅兴,不如另请了伶人,以作娱音。” 说罢,竟是不等知州夫人的允许,只轻轻颌首便自己归了座。 知州夫人大怒,摔了玉杯喝道,“大胆!请你弹琴不过是抬举你,竟还敢推三阻四的,来人啊!给我拿下掌嘴。” 傅恒一手便摸到了腰间缠着的乌蛇鞭上,但看谁敢上前的,先抽死了再论。 徐明茉冷笑一声,将面前酒桌整个踢翻了,只闹得一地狼藉,见众人皆是又惊又怒地看向她,徐明茉倒笑了,指着徐明薇头上戴着的一对缠金步摇说道,“先皇 后赏赐的金步摇在此,不叫你们磕头下跪已经是给足了你们脸面了,真是升斗小民,连御用的东西都认不出来,还舔着脸让我妹妹替你抚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徐家的人也是你们打得起的?”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徐明茉一不作二不休,竟抢了傅恒的乌蛇鞭,肆意舞动开来,将那桌上瓜果全打烂不说,更故意往躲闪的人堆里甩去。知州大人原本只在边上掠阵观望,这会儿见情势不对,连忙高声呼喊护卫进来,便要捉拿徐明茉。 知州夫人恨声道,“大胆贱妇,还不快与我拿下。” 徐明茉知她欺自己身低,也不为惧,从怀里掏出一面方正金牌,朝众人晃了晃,朗声笑道,“先祖赐予郡公府的丹书铁卷在此,有胆的便来,信不信我抽死你?” 此言一出,谁还敢动她。先还听得动知州夫人的命令,尽力围堵隔开人来。但毕竟都是一副(肉)体凡胎,谁也不是泥塑铁打的,那鞭子抽过来,他们也是知道痛的,再加上知州夫人还骂骂咧咧地嫌他们守位不力,家丁护院渐渐地便不似之前那般尽心,只冷眼做了样子,鞭子往哪儿去,便往边上躲躲罢了。 徐明薇不敢往前头去拉架,生怕一有个不是,撞着了肚子。她疑惑地朝傅恒看了看,她的确是听说过郡公府有一面丹书铁卷的。只是这等东西,又怎么会到了徐明茉手上的? 莫不是假的吧?拿着这等东西撒气如今是痛快,但事情过了,假冒御赐也是杀头的死罪。为着今天这么一桩,如何值得?! 傅恒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转头朝碧桃嘱咐道,“你去拦了二姐姐,小心着些,别伤到了她。” 碧桃 领命去了。傅恒才同徐明薇说道,“二姐姐不是那样没脑子的,今日敢出手,必有旁人无法追究的把握。我倒是小看了她,原来先前她只做了弱势,等的便是后头这一出哩。” 徐明薇担忧道,“只是原本没必要闹成这样,如今却不好收场了。早知道还是不该将她带了来。” 一面又疑心徐明茉怎地那般容易从傅恒手里抢了鞭子,当时看着情形,便是徐明茉不出手,傅恒也是忍不住的。一时心里也是百感交集,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怎么躲,不吞声饮气都是躲不过去的。 傅恒果真冷哼道,“就算不带了她来,后头也是免不了要撕破脸。这姓陆的也是忒张狂,京里的事情都还没有盖棺定论呢,他先替他主子着起急来,忙着清除异己!让你当众抚琴取乐,竟是将你当作伶妓一般,实在欺人太甚!” 徐明薇心里叹一声,果真是他有意放了二姐姐闹事的,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看最后怎么收场。自己和二姐姐身上都是有御赐之物,无人敢动,就不知道知州打算如何处置傅恒,往好里打算,不过是羞辱一番,再扣除当年考评和俸禄;往差里打算,只怕还有皮肉之苦,牢狱之灾。 自古官字两张口,是非黑白,全凭上位的怎么掰弄嘴皮子罢了。 正心神不定之际,碧桃已经劝住了徐明茉,领着后者大呼过瘾地回来了。厅中众人只伤的伤,残的残,一片狼藉倒地,不见有几个完好的,尤其是知州夫人,脸上,胳膊上,还有背上都落了不少鞭痕,妆发全散,神色惨凄,要不是还有丫头在边上扶着,一样看去,还当是哪家落魄了的疯婆子游街来了。 “平陆县令,你府上真是好教养!容妻子忤逆长者在前,纵妻姐行凶在后,圣人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身未修,又何以德民,何以载物,何以治县?来人,与本官将他顶上乌纱摘下,打进大牢,听候发落。” 傅恒冷声道,“且慢!下官看大人的确是糊涂了。要论修身齐家,陆夫人身为命妇,却不尊下妻,以娱人视之,肆意妄为,大人又何以德民,何以载物,何以治州?” 陆离没想到傅恒竟还敢顶嘴,一时被气得脸都白了。又听他说道,“此其一。其二,傅某不才,也是堂堂朝廷命官,顶上乌纱不是大人想摘便能摘得!按天启例律,除去朝堂上,唯有代天巡狩的钦差能当场罢官解龟,便是王爷亲临,没有御赐手印,想要罢了傅某的官身,也得大人亲笔写了折子,痛陈傅某的不是,再由内阁审视。同样,大人想拿傅某羁押,拿着修身齐家做幌子,传出去,只怕天启历书上也是重重一笔,开千古之奇谈罢了!” 一番话洋洋洒洒地说下来,陆知州只气得说不上话来,一旁平青县的县令见势连忙上前来铺台阶道,“大人,下官以为,傅大人虽然此番德行有失,但观其言其心,并无意为之。大人素来是宽量之人,何不细细体察,只小作惩戒?” 这话虽然听着像是帮傅恒说情,其实立场还是站在陆知州这边,一棍子将傅恒打成了德行有失之辈,其心也是险恶。在官场,背地里德行有失并不打紧,但考评里头被上峰写下一句“德行有失”,那这辈子仕途算是无望,起势也有数罢了。 平青县令满心以为自己说的正好撞在上峰心口处,不想陆知州冷哼一声, 说道,“傅大人果真是骄纵妄为,本官才说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你说我摘不得你的乌纱帽,你便睁大眼睛看看,看我能不能扒了你的这身官皮罢了!” 说着,他往身后一招手,七八个如狼似虎的护卫便朝傅恒扑过身来,竟是要当场拿下的意思。 徐明薇急得脸色一阵发白,这陆知州明摆着是要动用私刑,要是真让他把人弄进牢里,这方圆百里,都是他的耳目爪牙,真真是天高皇帝远,全他一人只手遮天,神仙也难救了。 婉容和婉柔生怕她也挤上去,连忙一左一右死死抱住了徐明薇的手臂,只不敢放。徐明茉在一旁也是看得心急,倒生出些后悔,早知如此,不该逞一时之勇,让那姓陆的拿住了话柄,假公济私。 傅恒冷笑着攥紧了乌蛇鞭,一边目光炯炯地盯住了陆知州,一边头也不回地朝碧桃嘱咐道,“看紧了你家奶奶,要是少了根头发丝,我唯你是问。” 徐明薇见来者众,连忙提醒了他一句,“小心!” 傅恒笑道,“我省得的。” 一面又嘲讽地看着陆知州说道,“就凭你们几个人,也能奈何得了我?法理昭昭,陆大人,傅某只等着看你如何青史留名!” 陆知州气急败坏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将人给我拿下,生死不论!” 这下在场众人脸色都变了,不过是一场闹剧,何至于到了生死相搏的地步?但到了这等田地,谁还敢劝,只缩到一边,盼着无眼刀剑不至于落到自己身上罢了。 徐明薇见傅恒一人应付八个护卫也并不显颓势,稍稍安了些心,也是因着心中疑惑,忍不住开口问道,“同朝为官,厚为同泽,大人又何苦如此步步相逼?” 第282章 图穷现尖刀逼人(中) 陆知州放声笑道,“同朝为官是不假,厚为同泽却不敢担。良禽尚且知道择木而栖,傅大人却偏要明珠暗投,不识时务!如今落得这份田地,又能怪谁?” 徐明薇心里明白,此番已是做成死局,傅恒眼下尚还能抵挡一阵,只是单凭他一个,又怎能抵挡地住源源不断涌入的护卫亲兵?力气也总有用尽的时候……她眉眼一沉,悄悄拉过碧桃低声嘱咐道,“一会儿趁乱你和婉柔带着二小姐先走,她大着肚子不好赶路,留婉柔陪着她找个稳妥地方安顿了,你再寻机回家里看看。若是还有救,便把三个孩子带出来;若是已经被看守住了,寻得着段先生便寻段先生,寻不着你便自己逃命去。都记住了?” 碧桃眼睛一红,应声道,“奶奶,奴不走。” 徐明薇瞪她一眼,压住火气道,“叫你走便走!连我都使唤不动你了不是?” 碧桃哽咽一声,这才应了。这会儿四处正乱,徐明薇朝她使了个眼色,碧桃不舍地又看她一眼,凑到徐明茉身边。不想,徐明茉竟摇头拒了,朝徐明薇笑道,“徐家的女儿,这点骨气还是要有的。” 一面又朝碧桃说道,“你赶紧往家里去,能救一个是一个罢。要是碰上大山,同他说一声,往后他要是敢喜欢上别家的姑娘,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徐明薇简直哭笑不得,“二姐姐,你这会子凑什么热闹。这本就是傅家的事情,同你又没干系,何必非得争了这口气?这姓陆的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违乱朝纲,你便是手上有丹书铁券,也如废纸一张……” 她话还没说完,徐明茉却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都明白,你莫再费了唇舌。徐家不止你一个女 儿哩!” 说完,竟静静地坐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仿佛自己此刻并不处在刀光剑影性命攸关之所一般。 徐明薇见她立意已决,只好同婉柔和碧桃点了点头。两个丫头虽然心里万般不舍,含泪朝徐明薇福了个身,便趁乱混进陆府的丫鬟当中,打晕了守门的护卫逃了出去。 徐明薇见抓自己的人要来了,朝婉容笑道,“强留了你下来,你心里定是怨我的吧?” 婉容红着眼说道,“能陪着奶奶,是奴修的福气。” 徐明薇便不再说话,等那些人走近了,忽地取下头上插着的金步摇,拿尖头的一端抵住了自己喉咙。 为首的一个师爷打扮的连忙劝阻道,“夫人仔细手下,我家大人并无意伤人,傅大人之罪,并不及妻儿,夫人又何必如此。” 徐明薇冷笑道,“既然我夫君所为并不及妻儿,那大人带着这么多人来欺我一弱女子,又是何道理?” 那师爷笑道,“夫人误会了,只是刀剑无眼,我家大人怕伤到了夫人,才特命小的引了夫人到别处暂歇,等事情了了,再送夫人归家。” 说着,底下便有人试图靠近了她们这一桌。徐明薇将钗子往自己颈上贴了贴,眼见着那尖头的一端陷进皮肉不少,那师爷连忙阻住了众人,赔笑道,“夫人又何必如此,可浪费了大人的一番好意了。” 徐明茉端坐在一旁,众人一时也没留意到她,这会儿忽地冒出一声冷笑,倒把众人惊了一下。 “今天果真是没白来,难得看了一场好戏。我说怎么特地地要请了怀孕的官眷来呢,原来是打了这番心思。只是不晓得你家大人是预备着把我妹妹送到哪个的床上做了人情?读的圣贤书,做 的父母官,却原来是这等不知廉耻,为害忠良,典卖良妇之辈!真是叫我开了眼界,诸位,你们都睁大眼睛看看,这便是知州大人的为官之道,真是可笑,可笑!” 厅中另一端的陆知州面上一阵青白,怒斥道,“混账妇人!本官好心好意护了你们周全,却将陆某想得如此不堪,不识抬举,来人啊,将她们都给我押下去,本官今日便替你们两家长辈管教管教!” 只是这厅中众人又岂是这一句能糊弄得过去的,当下便有不少终于明白了傅县令这一家是如何叫上峰给惦记上了的。定是上头哪位的意思,竟是要硬生生地夺人妻子,故意趁着这会子京中乱象无人暇顾,顺便将秦王党羽一并铲除了。 陆知州这会儿心里也是苦得很。原本设想得好好的,在席上故意使些绊子激怒傅恒,自己才好顺理成章地料理了他。丈夫被押进监牢,做妻子的总会想法子施救,那么到时候徐明薇还不是任他掌捏在手,叫她生便生,叫她死便死?这世道的妇人,多半还是要靠着男人过活的。自己再在狱中使些手段,同监的犯人打架意外致死,便是京中追究起来,也落不到他头上罢了。 只是他没料到徐明薇手上有先皇后的御赐之物,又有个仗着丹书铁券肆意搅局的徐明茉,但叫他就这么眼睁睁地放了人出去,他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说到底陆知州心里还是坚信齐王如今已经大势在握,他日齐王一登基,那徐傅两家作为秦王党还有什么可畏惧的?不过是将死之虫,任人践踏罢了。 既然都已经撕破脸,陆知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不顾及在场宾客了——反正大多都是屈从之辈,事后再威 吓安抚一通,也闹不出什么事端来。但他没料到徐明薇反应这么快,竟看破了他的意图,以自戮相要挟,一时隔着人堆也只能干着急。 傅恒正觉着气力不济,原本只一心一意与围剿上来的护卫缠斗,这会儿忽然听见陆离这般叫喊,回头一看见徐明薇那边的情形,简直肝胆俱裂,怒骂道,“陆离老匹夫,我一人行事一人担,我妻子何辜?!今日你我死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话音未落,他一时不查,竟教人一枪挑中肩胛处,痛得面上一紧,回身便照着门面往那人脸上甩了一鞭子,直甩得那人皮开肉绽,哀嚎不断。 先前傅恒但想着脱身,一身武艺也只使出了五六分,如今妻子眼看着要遭人劫持欺辱,心中悲壮顿生,既然此番善了不了,那便杀出个血路来,拼个鱼死网破罢了! 徐明薇教他那一声吃痛分了神,不过错开眼的那么一瞬间,边上的婆子趁机挤上来,伸手便要夺了她的金步摇。徐明薇听到脑后的风声,心里暗叫一声糟,只怕这回真要被人制了去。不想平地里一声炸雷,惊得众人都楞了一愣,回头顺着声儿才发现竟是徐明茉捏了个擦炮,正冷着眉眼朝徐明薇身后瞪着。 “把你的脏手挪开,凭你们,也配碰我徐家的女儿?” 众人教她唬住,一时都不敢动。徐明茉朝婉容使了个眼色,说道,“扶着你家奶奶,咱们这就大摇大摆地出去,看哪个敢拦罢!” 一面又朝傅恒喊道,“你老婆我带着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竟真拍拍屁股从地上起来了,真当陆家下人死人一般,领着徐明薇便要往外走。 那师爷着急道,“还不快拦着她们!” 徐明茉扬扬自己手里的擦炮,笑得不怀好意,“既然你们瞧中的是我妹妹这张脸,我徐家女儿却没这等苟且偷生的。逼急了我,仔细我胆小,往我妹妹脸上招呼了,炸烂了,你家大人也就看不上了吧?” 她后话压住了没说,等出了门同京里联系上,陆家便只等着承受盛怒的徐家的怒火罢,看他怎得脱身!徐明茉是不晓得京城里的局势,心里还在纳闷陆知州胆子挺肥,一人单挑徐傅两家呢。 至于傅恒,她倒是没想那么多,左右救不走所有人,能走一个是一个,等出去了再想旁的办法罢了。 众人忌惮着她手里的擦炮,也真怕她下狠手往徐明薇脸上扔。自己一群人费了这么多功夫,不就是为着一张倾国倾城的盛世容颜么,真毁了,那他们还忙活个啥?再说了,他们家大人可是嘱咐了再嘱咐,不能伤着了徐明薇一分一毫,不然到时候同上头不好交代哩。如此投鼠忌器着,竟真叫徐明茉,徐明薇和婉容三个一路走出了大厅,眼看着就要出了大门,身后隔空飞来一颗石子,等徐明茉想要躲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身子一顿,当下再也动弹不得。 徐明薇反应很快,连忙又拿金步摇抵住了脖子,冷声喝道,“站住,谁也不许靠前来。我乃当朝阁老之孙,阴山贺兰氏之后,今日就算不幸被你们制住了,还需想想,有我在一日,你们这些人能逃得了多远?你们的主子又能护得了你们多久?这笔帐你们且算算,值不值当罢?” 那师爷好笑道,“小的劝夫人还是不要做了困兽之斗,夫人此番是去享福的哩,来日富贵荣华不可限量,或许夫人事后想起来,还要同我等加官进爵哩。” 第283章 图穷现尖刀逼人(下) “无耻!有此荣华富贵之心,怎不见你卖了妻儿老母?”婉容听不下去,出言骂道。 那师爷竟也不恼,笑嘻嘻地说道,“这不是小的家眷没那等富贵命么,要是小的妻儿老母有生的同夫人一般,小的便是再不舍得,也不至于挡了她们的富贵路啊。” 在场的便是陆家人也教师爷这一番无耻透顶的话语给惊呆了,半晌都没有人吱声。 婉容只悻悻骂了一声好个没人伦的东西,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徐明薇这会子功夫已经看清楚刚刚隔空点穴的高手是哪个,正站在师爷左手边错眼不离地盯住了自己的动作,看样子是没法子能从他手里讨了好的,她便也死了心,听那师爷这般说辞,倒是忍不住笑了。 “你这会子十分懊恼不是?我看你也生得十分灵秀,肢体也柔和软韧,只可惜啊……” 她话虽没说完,但众人已经领会了她未尽之言里暗含的意思,便有忍不住地噗嗤笑出了声。 徐明茉苦在动弹不得,想笑也想不出,别提憋得有多难受了。 那师爷终于变了脸,大概是个男子都受不住这样的侮辱,绝断不能被人说成是兔儿爷的罢了。他气急败坏道,“夫人好利的嘴,事到如今,多说也无意,小的知道您送了丫头出去报信,只是这儿离府上不说有七八里路,来回相赶,夫人便是再拖延时间,也是于事无补。不若乖乖合作了,不然等弓箭手到了,您我们是不敢动的,可里头还有傅大人,外还有您的姐姐和丫头,他们的生死,也只凭夫人您的一句话……” 徐明薇见自己的用意被他说破,再听大门外头果真有人马沸动之声,心中暗暗叫苦,早知道如此,当初不管徐明茉怎么说,也 该叫碧桃送了人出去的,这会儿也不至于再搭进一个罢了。 她也知道靠着碧桃回去送信,是再怎么样也来不及的,只是心底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明知只是做了无谓的挣扎,也不肯那般轻易就束手就擒罢了。 思量间,数十个弓箭手已经从大门处涌入,整齐无声地分做两列围住了众人,搭弓上弦,瞄准了徐明薇一行人。 师爷见援兵已到,得意地笑道,“夫人,请吧。” 徐明薇苦笑一声,说道,“我要一辆马车,车上备三日清水和干粮,加五百两银子,与城外将他们三人送出一日,确定无追兵相害。这事你也做不了主,回去问过你家主子,若是同意,后事有的商量;若是不肯,那你们只管试试,看能不能得了我全尸往上送去复命罢!” 那师爷见她终于有了松动,迟疑了一下,果真往厅内传递消息去了。不一时便见他领了血痕斑斑的傅恒出来,笑道,“夫人,人我已经带到了,我家大人说只要您乖乖地合作,一切都有的商量。” 说着,往边上交代了几句,一时便有人往下准备车马物资,竟真是要照了徐明薇要求筹办的意思。 这边徐明薇见傅恒身上满是斑驳血迹,早上自己亲手替他换上的月白锦袍已经破了好几处口子,也不知道内里伤得如何了,当下不禁有些慌神,连声问道,“怎么样,都伤到哪里了?” 傅恒紧咬着牙,摇头说道,“我听见你同他们说的话了,切不可如此。我一个大男人,要是连自己妻儿都护不住,将来还有何面目存世?” 徐明薇笑着替他擦干净脸上的血渍,柔声道,“大丈夫过刚易折,先人尚且能忍胯下之辱,这点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我现在这个身子,他们一时也奈何不了我,我自有办法保全。你需振作起来,我还等了你来救。时日长了,只怕他们也容不得我肚里的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傅恒眼里满是痛心,以为徐明薇说的是孩子要是被打掉了,她为了保住自己贞洁也打算轻生自戮,当下沉声说道,“你放心。我定会将你追回……你且记着,无论情形成了什么样子,你都是我傅恒的妻子,一定要耐心等着,活着,总有相见的一日。” 徐明薇眸光闪了闪,晓得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一时心里也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话本折子里那些被山贼掳了的,得救回乡的次日便受不住家里乡里的闲言碎语寻了短见的又岂是少数。在这个要求女子守节的时代,傅恒能有这样说辞,已经教她十分意外。 她点点头,柔声笑道,“我省得的,我等你。” 不一会儿,陆知州从大厅里出了来,打量了傅恒和徐明薇一眼,不知道问了那师爷什么,后者恭敬地点点头。陆知州便招了个管事模样的吩咐下去,不出半刻,徐明薇要的东西就都准备妥当了。 “夫人,承诺您的小的都已经备齐了,您看,外头太阳这般毒,不如跟着府上的丫头先去换身衣服,歇一会儿?”师爷笑嘻嘻地说道。 徐明薇摇头道,“我怎知你们有没有把人送出城了,又或是前脚放了后脚捉?另外再准备一辆马车,我要亲眼看着人走远,你们也一个不许追,到酉时再随你们回来。” 陆知州面色一变,不知是否被徐明薇说中了心事,不耐道,“妇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性子又多疑。本官亲口答应了的事,岂会有虚?” 徐明薇冷笑道, “亲兄弟还得明算账,知州大人为人如何明薇以往是不清楚,但今日一见,呵呵,真是一言难尽……小女子不过一介弱质女流,不仔细些,岂不是白白以身饲虎?” 傅恒不厚道地发出一声闷笑,又扯动了身上伤口,疼得身子微微颤了下。 徐明薇担心地撇他一眼,天气这般热,他身上这些伤,还得早些处置了才好。但她不敢用陆府上的伤药,饮水和干粮还能叫人试了,药却不能。不对症的虽然无毒,万一恶化了伤口,在这样的天气和条件下,轻易便能要了人的性命。 傅恒看出她眼里的担忧,安慰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要紧,你仔细着别中了暑气才是正经的。” 徐明薇这才发现自己前心后背早就教汗水打得湿淋淋的一片,只是精神注意力从头到尾高度紧张着,才一直没有觉擦到罢了。幸好她穿的不是薄绢,又是偏深色,并未透出里头的**纹样来。 他们这厢旁若无人地说着话,那头陆知州渐渐失了耐心,左右权衡之下,也只好答应了徐明薇的要求。 “夫人切莫忘了自己承诺过的便好。不然休怪本官翻脸无情,拿你腹中胎儿做赔!” 傅恒脖子上青筋暴起,一双眼又怒又恨地紧紧盯住了陆知州,宛若绝境孤狼,幽幽泛着绿光,教人不寒而栗,无端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陆知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磕巴道,“傅大人这般看着本官作甚?今日祸,全是你咎由自取,要是早些识时务投了明主,便也没有今日之忧了。” 傅恒冷笑一声,“大人就这般肯定齐王定能荣登大宝?如此着急下手,到底失了稳重。傅某倒是很想看看,今日这事传进京中,你我又是怎样 一番光景。你料树倒猢狲散,这俗话还有一句破船尚有三千钉!傅家,徐家,还有贺兰家,你自己掂量掂量,哪个是你能惹得起的罢!” 陆知州早叫京中密报迷住了眼,一心一意只想趁着齐王尚未起势之前将他看中之人给送了上去,不然等齐王真成了天下共主,这等功劳哪里还轮得到他,更遑论后头那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成大事者,哪个不是形同火中取栗。前程逼人急,今日这事,不做也做得这份上了,哪还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思及此,他压下心头教傅恒煽动起的一丝丝恐惧,朗声道,“那咱们就等着看看,谁先饮黄泉,谁先入地狱罢!” 傅恒又是一声冷哼,还待说什么,被徐明薇轻轻拍了拍手背,摇头劝下了。 “省些力气,留着还有用。” 徐明薇见陆家下人已经把马车架在大门外,并不看陆知州,只朝那师爷说道,“你过来。” 师爷忽地被叫道,面上有些困惑,但见陆知州默许了,只好挪着步子慢慢靠近了,笑道,“夫人有何吩咐?” 徐明薇指指傅恒,淡声道,“我夫君伤重走不得路,你来背着他。” 师爷闻言苦了脸道,“夫人,傅大人生得伟岸,小的不过米粒长,如何背的,摔了却是不好,不如另外叫了护卫背了大人上马车?” 徐明薇冷冷看他一眼,“那些人粗手粗脚的,我只看你灵秀,怎地,不肯背?” 陆知州不耐烦道,“叫你背便背了,还要磨蹭到太阳落山不成?” 师爷见自家主子都这么说,便是心里明白徐明薇这是故意整自己,也没得法子,只好撸着袖子弯腰下去背傅恒。不过二三十步路,等人上了马车,他早汗如浆出,累得瘫下了。 第284章 破沉舟柳暗花明(上) 那师爷满心以为如此便也算让徐明薇解了气了,不想才把人放心,身后那人又道,“师爷操劳,婉容,你倒了水与他解渴,取了饼子与他饱腹。” 言下之意,分明是信不过陆知州嘱咐人备下的清水和干粮。 师爷脸色微变,往人后头望去,见陆知州轻轻朝他摇了摇头,心里便是一个咯噔,连忙拒了婉容递来的水和饼子,讨好道,“小的不累,劳夫人操心,天色不早了,夫人还是尽早送了傅大人上路才好。” 徐明薇冷笑着掀了马车上的东西,洒了一地,又有些挑衅地看向陆知州,讽刺道,“大人府上似乎不太干净,我家夫君素来爱洁,吃不得脏的,还是另外再送一份来的好。” 陆知州眼里几乎要蹿**来,这样仔细难搞的女人,哪里似探子报来那般端庄闺秀,软弱可欺?!只是路都走到这步田地了,他冷着脸同管事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果真见重新备了一份饮水和干粮。 徐明薇仍旧叫婉容递与那师爷试了,见用了无恙,才放心地朝傅恒他们点了点头。 陆知州不耐烦道,“这回总该没有旁话可说了吧?吴杩,请夫人另上马车。左右,速速将车马打发起来,与本官送傅大人一程。” 言语里倒有些恨意,徐明薇朝傅恒看一眼,朗声阻道,“慢着!” 陆知州正要翻身上马,听着这声,手执了马鞭恶声道,“傅夫人,陆某耐心有限,再要多言,休怪左右下手无情!” 话音刚落,先前的两列弓箭手稳稳地将手中弓箭瞄准了傅恒一行人。 徐明薇笑道,“大人何必心急。明薇只是想和他们坐了一辆马车出城,误不了大人的好事。” 陆知州心下一合计便明 白她是担心自己中途变卦,让弓箭手射杀马车里的人,一时倒笑了,“往后再无聚首之日,就成全了你们这对苦命鸳鸯罢!” 傅恒冷哼一声,也没费口舌同他叫骂,被婉容和徐明薇搀扶着上了马车,徐明茉也不顾贵女的形象,自己爬了上来。 车队在弓箭手的护卫下终于开拔,徐明茉听着外头铁器击打之声,愁道,“明薇,你果真要留下来?” 徐明薇点点头,叹道,“到了这步田地,还能有什么法子呢?二姐姐,你我势同水火多年,好歹看在同宗的情面上,替妹妹我好好照顾了我家夫君……他身上这么多伤……只怕也是没几日好活了。” 她一边抽泣说着,一边迅速地以指沾了清水在桌子上写字道,“想办法拖延时间,段先生,黑炭还在家中。” 徐明茉面上难掩惊奇,难怪之前她同那师爷斗了半天嘴,又让人准备马车又让人准备清水和干粮的,就算对方没在清水干粮上做手脚,徐明薇大概也会故意多疑掀翻了东西,叫人再准备一回,却原来都是为着为自己这边拖延时间。 傅恒在桌上写道,“二姐姐,等快走到闹市,你把擦炮往人多的地方扔了。” 徐明茉险些笑出声来,这两口子,不是一家人,真不进一家门。到这节骨眼上了,还能想出这么多花样来。 徐明薇先前是没时间问,这会儿也压不住自己好奇,写道,“你哪来的擦炮?” 徐明茉抹干净他们的字迹,一边也做了哀叹之声蒙蔽外头的,一边写道,“你姐夫给的,本来准备扔那姓王的。” 徐明薇这才明白了。难怪这次她会跟着自己来赴宴,多半是听到了王夫人在外头说的闲言碎语,就打算 趁着这次找个机会寻回场子来。 其实徐明薇心里很清楚,算上她们之前在陆家耽搁的时间,再加上出城这一段,满打满算,也不够碧桃请了救兵来的。但想着事情只要有一拼之力,希望再渺茫,也要垂死挣扎一番罢了。但愿徐明茉身上仅剩的这枚擦炮,能闹出些乱子,替她们争取到一些时间吧! 徐明薇闭着眼暗暗祷念,手上忽地一紧,却是傅恒伸手过来将她的握住了,正有些吃力地朝她笑着。 “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记得承诺过我的,等我。” 徐明薇忽地失了笑的力气,眼里热气上涌,狠狠地眨了眨,才把哭意忍下了。 “嗯。” 马车外爆出一阵笑声,嘲讽道,“傅大人,这一生一世,只怕你们是做不成一双人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女人的心,换张床,也就丢了。” 后头更有些不干不净的混帐话,傅恒怒极,起身要去看了是哪个,又连番扯动了身上伤口。 徐明薇连忙按住了他,劝道,“左右都是姓陆的人,逃不了的。” 徐明茉一直听着马车外的动静,借机掀了车窗帘子,见不远处人头攒动着在看热闹。也是他们运气好,正好赶上农集的日子,这会儿不扔,还待何时?徐明茉冷笑着说道,“我看是哪个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姑奶奶替你爹娘给你洗洗嘴!” 说着,动作极快地把身上擦炮故意往人堆里扔了过去。那说浑话的护卫原本还笑,真是个没用娘们,扔个东西都扔不准哩。但是等那擦炮将边上油饼摊子砸了个惊雷响,一锅子热油噗溅开来,先前还在笑嘻嘻看热闹的瞬间被撩了一身油泡,个个要往马车上挤过来要个说法的时候,这些 护卫便笑不出来了。 陆知州本来稳坐车内,正闭目养着神,听见外头吵闹声起,眉心忍不住皱起,掀了帘子问师爷,“吴杩,怎么回事,这般吵闹?” 那师爷也是苦着一张脸,说道,“小的也不知,就刚刚一下子闹了起来,大人且稍等等,小的往前头去看看,别是那车上又出了什么花样。” 陆知州这会儿一听到和徐明薇有关的事情便忍不住心烦,挥手打发了他去,“赶紧收拾收拾,再有阻拦者,打进牢里关起!” 师爷点头哈腰地去了。心里也是叫苦不迭,这姑奶奶真是不好伺候,这还只是打头哩,过后住在府里,又要往京城里送了,这一路上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端来,真是一下子错眼都不得。 一时走近了,只见徐明薇所坐的马车两头都叫护卫们团团围起,外头一层全是面色激愤的粗工小贩,推搡叫骂着,嘴里还一个劲叫嚷着要让马车里的人出来,又有孩子的哭闹声,和护卫们的怒喝声,真叫一个热闹,吵得人脑仁疼。 师爷高声呼喝了几句,哪里敌得过这些莽夫的声音,全被淹在了背景里。他嗓子都要喊干了,护卫们也是内里叫苦不迭,要不是怕伤了人更走不得路,早把手里的家伙往这些平头老百姓身上捅了去。 徐明薇和徐明茉两个凑在车窗后头看得闷声直笑,心里虽然有些对不起因着她们被热油烫了的人们,但能看到教陆家的头疼至斯,阻上一阻,到底还是激奋的情绪占了上风。 师爷见人群情绪过激,谁也不肯听自己的,慌乱中倒让他想到了个主意,连忙往边上护卫讨了一把铜钱,直接往人堆里撒了。众人果真如他所愿渐渐弯腰往地上捡 起钱来,师爷这才得了空隙,晓得这事情到底是怎么来的。 “诸位,大家请听我一言。你们拦的马车是知州府上的家眷,惊扰了马车事小,知州大人便在后头马车上坐着,诸位要是再胡乱纠缠,惊动了大人过问,到时候可不止是要被押解回衙门打板子,关你们个一年半载都是轻的。诸位还是好好掂量掂量,莫要阻拦官家行路,赶紧四散开了才好!”师爷量着众人也没那个胆子敢拦官轿,笑道,“诸位,还不走着?” 众人敢怒不敢言,一时面面相觑着,终究还是不敢同官家闹事,平头老百姓的,平日里见着个保长都要温声细字地说了话,这车队里可是知州大人,比县太爷还大的官儿,哪个敢惹。因而各自便是心里再不平,也少不得要紧了后槽牙忍了,纷纷推让开来。 师爷抹了把脑门子上的汗珠,生怕晚了后头陆知州又要怪罪,连声朝护卫他们说道,“赶紧的赶紧的,起了起了,回头大人怪罪起来,谁都讨不着好。” 护卫们心里也有怨言,大热天的在太阳底下走这一遭不算,还无端端地受了一番推挤,身上是一处干的都找不着了,这狗腿子连声好都不落下,只催着他们拿命来干活罢了,得好处的又是哪个?! 正骂骂咧咧地起了势,马车里忽地冒出个声来,“且慢!” 师爷一听便暗叫不好,到底不敢得罪,上前讨好道,“傅夫人,您还有什么吩咐的?可再脱不得了,大人才催过。” 婉容打起车帘,笑着看他一眼,柔声道,“大人不必担忧,不过是我家奶奶心怜贫苦,也晓得他们不容易,再说事情也是由我们而起,不好白白叫知州大人担了这恶名。” 第285章 破沉舟柳暗花明(中) 师爷听见婉容称呼他的那一声“大人”,不禁有些飘飘然,等反应过来,婉容早下了马车让先前闹事的排队领银子。见有人出面给医药钱,众人哪有不肯的,便是先前在边上看热闹,并没被热油烫到的也混进队伍中骗钱来。 师爷看着那乌泱泱的队伍,婉容偏还问得仔细,哪里烫到了,油疤在何处,又问医馆烫伤药要多少银钱……如此下次,便是到天黑都处置不完。他惊觉自己落了套,婉容也不过是个丫头,不比徐明薇他动不得,上前便是一个嘴巴子,直把人打得偏过脸去,由是还不觉着解恨,待要动手,却被边上一个汉子扯住了腕子。 “妈了个巴子的!你还是男人不是?好好的姑娘家说错什么了,把人打成这样?”那汉子眼睛瞪得铜铃一般,一把将师爷推了开。 师爷一时不防,本也就生得矮小,哪里值得这么一推,当下摔了个大马叉不说,边上也不知是谁趁乱踢了他一腿子,正好踢在后背尾巴骨上头些,险些疼晕过去。 “好大的胆子,官差办事你也敢拦,来人啊,把人叉下去,先关进牢里,回头再喂他一顿板子!” 那汉子也是个有些手脚的,一两个护卫竟还拿不住,上了四个才将人给捆住了,一时骂骂咧咧地被人推搡着往回走。众人见横的都是这般下场,眼里便是有那银子,也不敢上前来讨要了。 一旁有好心的婆子扶了婉容起来,有些心疼道,“好心的姑娘,怎地就遇上这样人家。” 婉容摸摸嘴角,果真是教他打破了皮,这会儿就沾了一手。她笑着将那包银子塞到婆子手里,说道,“嬷嬷,还劳您替我家奶奶给了医药钱罢。” 那婆子本不想惹这身麻烦, 但掂量着手里银子的重量,又改了主意,笑道,“姑娘放心,老身替你分了便是。” 徐明薇掀了点窗帘子,冷声道,“师爷,打狗尚且看主人,赔钱是我的意思,你打我的丫头,又是几个意思?” 师爷这回也不同她周旋了,揉着腰杆冷笑道,“夫人,这话小的可不敢担。小的这会儿可算是看明白了,小的也劝您一句,别再枉费心机,这山东州府,还有哪个在我家大人之上?还有哪个敢伸手替您揽了事?小的劝您呐,也别太死心眼儿,我们这些底下跑腿的也不过是奉命行事不是?您是什么位份,同我们这些人计较,倒显得失格了。” 一边高声朝车夫说道,“起吧,里头便是要死要活,也别理会了,全当没听见就好。再有胡乱停车的,我拿你是问。” 一边得意地往边上啐了一口,“呸!什么贵女,也不过是上头说一声,底下就能送了的玩意儿!” 他声儿不大,但傅恒练武的耳朵灵,当下听了个一清二楚,哪里忍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徐明薇,往外头抄手便是一记乌蛇鞭,正中了那师爷的正脸,当下皮开两瓣,鲜血直流,怎一个惨字了得。 众人吃了一惊的同时,心里也是暗暗叫好,龟儿子,叫你扯了虎皮假威风! 陆知州早等得心里钻火,听到前头出了事,打马上前来看,师爷正疼得满地打滚呢,脸上那一记明显的鞭痕,不是傅恒还是哪个做的!?一时又惊又怒,喝道,“弓箭手,与本官瞄准了马车!” 徐明薇急道,“大人不是一言九鼎?怎地墨汁未干,便忘了前言?” 陆知州哼了一声,只不理会,说道,“夫人要是识时务,就自己下车。不然一会儿弓箭手 得令,这漫天箭雨,可是认不得人的!” 徐明薇忍不住抓紧了傅恒的手,傅恒只把她拿开,温声道,“你们都下去吧,都是命,我谁也不怪。” 徐明薇满心不甘,都已经想尽了法子拖到这时候了,如何见得功亏一篑?傅恒见说不动她,朝徐明茉和婉容看了一眼,淡定笑道,“薇薇就交给你们了。” 外头已经在倒数,“本官数三声,数尽,弓箭催,夫人可要自己想好了。三……” “还不快走?”傅恒看一眼徐明薇隆起的腹部,一咬牙,说道,“保住咱们的孩子。” 徐明薇这时候不知道是魂飞到哪儿去了,只怔楞楞的。婉容见状,红着眼儿拖了她便要往外走。徐明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帮着搀扶了。 陆知州拖着音才数到二,见除了傅恒,人都已经出来了,一时心里不知多少得意,前头受的气全讨回来了。 “同本官作对,也不看看自己是何份量!弓箭手听令……” 他话还未落,街角处慢悠悠上来一人一骑,咬着稻草笑道,“知州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陆知州不提防半路忽然杀出个胆大的,眯眼上下打量了来人,“你又是哪个?敢同本官如此说话?!来人啊,与我拖下来打了板子,且长长记性!” 来人正是徐明薇和傅恒盼了许久的段云平。眼见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护卫扛了大刀往他这边杀来,他仍是不慌不忙地打马上前,一边往兜口里漫不经心地掏着什么东西。 那几个护卫见他如此气定神闲,还以为他袖子里藏了什么神兵利器,退缩着不敢贸贸然上前来。 陆知州见了又怒,“叫你们抓了人,缩在后头的,与他同罪!” 这下几人就算心里冒嘀咕,也不 得不硬着头皮上了。 这边段云平“啊”了一声,像是终于摸到了要找的东西,把那几人又唬了一跳,他玩心顿起,捂着那牌子往几人身前一探,做了吓唬声,果真将人逼退了几步。旁人还没怎样,他自己倒笑了。 “不过是块不值钱的牌子,瞧你们吓的。” 陆知州越发恼恨,索性弃了那几个护卫,朝弓箭手招手示意,分明是要将他先行射杀了的意思。 婉容没忍住,连忙出声提醒道,“先生小心!” 段云平终于亮出手里的南阳王令牌,脸上也没了先前的轻浮神色,肃声道,“南阳王令牌在此,陆离,你敢以下犯上?” 陆知州顿时变了脸色,心里正飞快计较着这一单值不值得再搭个王爷进去,一时瞅着左右也没几个闲人,刚刚弓箭手一出,街上闲杂人等早抱头逃了去…… 徐明薇凝神看着,面上冷静,心下早焦得糊烂,要是这陆知州一意到底,铤而走险……那今日不仅是他们都不得善果,便是应信而来的段云平,都要受了他们连累,这可如何是好! 段云平见陆离身后的弓箭手仍做了攻击状,嗤笑一声,说道,“怎地?你们也打算跟着陆离诛九族?戮杀王室,可是连族死罪!” 此言一出,弓箭手中多有动摇,便有不少默默放下了手里的弓箭,退到了一边。 陆知州心下一横,扬声道,“别听他的。谁知道他手里这块牌子是真是假,南阳王素来偏居一隅,不理朝事,如何静悄悄到了山东州府,也没人知晓?保不齐是那个阿猫阿狗打了牌子来!弓箭手听我号令,此人假冒皇族,罪无可恕,当场射杀,不听令者,格杀勿论!” 傅恒这时已经从马车里下来,见婉容张口 欲喊他,连忙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婉容知意,悄悄扯了扯徐明薇的袖子,做了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傅恒。 徐明薇面上闪过一丝讶异,但见他慢慢往陆知州身后靠近,顿时明白了傅恒的用意,攥着领口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收紧。 陆知州和他边上的几个护卫,全副注意力几乎都落在了段云平身上,压根没察觉到危险的临近。 傅恒也晓得以自己现在的情况,若是一击不中,便再无生机,因此暗暗咬了牙,将手里的乌蛇鞭攥紧了再攥紧,眼睛死死盯住陆离还在上下抖动的喉结。 偏在这时陆知州觉察到身后的一丝异样,正转过头来之际,说时迟那时快,傅恒拼尽力气呼喝出鞭,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陆知州脸上分明还挂着惊诧和恐惧,人已经吃立不住,轰然倒地。 众人见他喉间一片血肉模糊,一时也是教这变故给看傻了眼,全忘了反应。 弓箭手下意识地抬了箭对准傅恒,段云平高声喝道,“谁敢妄动!小王诛你九族!” 这一句果然灵验,众人相看一眼,到底是觉着知州已死,不必再听了前令,一时心里也有些莫名轻松,毕竟还是有些相信没人胆子肥到敢假冒皇亲的。这下子发号施令的人死了,自己也不必当了过河卒子替人垫背,因此陆离一死,竟也没几个真为他伤心难过的。 徐明薇见事情已定,才慢慢松开攥着领口的手,先前并没发现,原来指甲早深深嵌进肉中,索性隔着层布料,没掐破了掌心的皮。 段云平打发了人收拾现场,也没忘记叫人去药行请了大夫,全收拾妥当了,才笑嘻嘻地走到傅恒跟前来,打量了半天他狼狈模样,幽幽吐出一句,“你也有今天!” 第286章 破沉舟柳暗花明(下) 傅恒白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试试一个打十个,还轮庄……我倒忘了,某人连两下子比划都接不住,同你说这个,就跟和盲人说光似的,没甚意思。” 段云平说道,“你这过河拆桥的本事,倒是越来越精熟了。枉费我一收了密信,就快马加鞭赶来。嫂子,你看看你家的这口子,可是疏于管教了。” 徐明薇这会子松懈下来,只觉得身子疲惫不堪,仿佛先前同知州这番周旋,已经耗尽了她全部气力似的。听段云平这般说笑,她勉强回了个笑脸,眼前忽地一黑,身子便往后头软倒去,惊得婉容和徐明茉一阵尖叫,连忙矮身相扶。 再睁眼醒来,徐明薇看看头顶上熟悉的床架子花样,耳边还有娇娇和逸儿扮家家酒的玩闹声,她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当中。这一世的人事相浮,生离死别,以及上一世的人情冷暖,孤苦伶仃,走马灯一般,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在她眼前忽闪而过。 人都说人之将死,才有生前的闪回片段,她不禁自问,莫不是已经身死灯灭,到了轮回之际? 正不知该作何感的时候,娇娇忽地爬上床来,肉呼呼的小手学她探额温的样子往她头上一贴,咕噜道,“姨姨,娘病好了。” 婉柔以为她说的是孩子气话,并未做真,敷衍道,“娇娇乖,你娘没生病哩,就是太累才睡着了。娇娇和逸姐儿一块玩去啊,别吵着奶奶睡觉。” 娇娇瞪着圆眼,见徐明薇分明是睁着眼的,根本没在睡觉,着急道,“姨姨,娘病好啦!” 还是婉容在外头听见动静,打了帘子探头问道,“奶奶醒了?” 婉柔摇头,低声道,“姐儿淘气哩,没见着醒。” 一边到底还是不放心,凑近了一看,果真如娇娇所说,徐明薇早醒了的。一时又惊又喜,手脚忙乱道,“奶奶您醒啦,可要水喝?身上还有什么不对症的?” 徐明薇迟滞着转眼看她,似是认不出人的样子,可把婉柔吓得心里一咯噔,声儿发虚道,“奶奶,奴是婉柔啊,您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大夫前头来看过,没什么不好的,就是受了惊吓,人脱力晕过去了。您这会儿一定渴了吧?奴去厨房要碗莲子汤来?” 徐明薇仿佛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点了点头,见边上娇娇咬着手指要哭不哭的样子,心里一软,柔声道,“娇娇,到娘这儿来。” 娇娇害羞笑笑,一个埋头便扑到徐明薇怀里不肯出来了,“娘,不要病。” 徐明薇亲亲她的额头,笑道,“娇娇乖,娘都听娇娇的,以后都不生病了。” 一旁逸儿看得满眼羡慕,小脸上便有些失落,大概是想起自己亲娘来。徐明薇看着心疼,才这么小的孩子,原本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时候,真是懂事得让人鼻酸。 她空出只手,朝颜天逸招了招,“逸儿过来,让姆妈抱抱,看看这两天你吃胖了没有。” 颜天逸脸上终于露出了欢喜模样,先看了一眼娇娇,才学她一样伸手把徐明薇给抱住了。 看着徐明薇一左一右地抱了两个小娃娃亲近,婉柔嘴角露出些笑容来,转身同婉容说道,“姐姐在这里看着奶奶,我去厨房看看早上吩咐的莲子汤。” 婉容说道,“叫穆姐姐送过来就好,你再去前头同爷说一声,一早上都问了好几遍了,刚刚才打发了潘子走。” 婉柔点点头,笑道,“我这就去。” 一时转了出去。不 出片刻,穆氏果真端了莲子汤来,显然是晓得两个小的也在,还另外盛了两碗小的,一并用食盒装了提溜进来。 “去了莲心的,奶奶但吃着,无妨。” 徐明薇听出她语气里奇异地也有一丝轻快,只当她是为自己劫后归来而高兴,但从她手里接碗的时候无意中一瞟,就看见了穆氏腕上新戴的一对镂金镯子,样式还挺新,便顺口问了一句,“新打的?平常倒没见你戴过。” 穆氏先是一顿,耳朵尖渐渐红了,竟能让人从眼里瞧出几分羞意来。徐明薇顿时明白了,吃吃笑道,“那傻子送的?看来家里又快要办喜事了。” 穆氏耳朵越发红,不敢搭腔,转身给两个小的也端了汤,规规矩矩地到一旁候着去了。 徐明薇只叹世事难料,原本看好的冬子和婉容没成,倒是潘子先把穆氏这座冷冰山给追到手了。 傅恒得了婉柔报信,这会子冲进门来,但见屋里一大两小都好好地坐着喝汤,大的这个终于不似昨天那样血色全无,而小的两个则乖乖地系着口水巾子,也不用人喂,自己反手握了勺子像模像样地往碗里捞东西,只是撒的多,入口的少罢了。 傅恒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唯阵阵陌生暖意悄悄暗生,说不出的欢喜。 “好些了没有?”傅恒无端端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吞咽了下,才紧着喉咙问道。 徐明薇还没开口,一旁娇娇见了亲爹,便要蹬着小短腿从凳子上下来,她连忙把人按住,摇头道,“娇娇忘记娘和你怎么说的了?吃饭的时候要专心,吃完了才准做别的事情。” 娇娇瘪瘪嘴,求救似地看了一眼傅恒,见亲爹只盯着亲娘看,根本不理会自己,竟跟 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又挪着小屁股在凳子上坐好了。 徐明薇险些没绷住,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表扬了几句,安抚好了,才同傅恒说道,“我也想到这一晕,竟晕了一天一夜,可叫你们担惊受怕了。刚刚才醒来,还以为自己是不在了,恍惚了半天,还是娇娇这孩子察觉到我醒了。想来人都说母子连心,果真是有几分道理的。” 傅恒听着心里一抽,不放心道,“我叫冬子再去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徐明薇本想说昨天才请过大夫,实没必要。转念又想,看看也好,求个安心,便点了点头。 “说到底还是你受的伤严重些,大夫看过了怎么说?天气这般热,你还是别到前头去了,在家里好生养几天先。” 傅恒摇头笑道,“都是些皮外伤,已经用过药了,不碍事。陆离行事虽然混账,万死不足惜,但好歹是个知州,好些事情不经了我的手,也没法子同上头交代。” 徐明薇听他的意思,倒像是全没事了,好奇道,“陆家的事如何了结?齐王那边……不要紧?” 一说到这个,傅恒面色又沉了下来,冷声道,“如今是奈何不得他,但日子也不远了。” 至于陆离竟是得了应家授意,想要拿了她去讨好了齐王的这点龌蹉,傅恒实在不愿说与徐明薇听了。身为王室,竟暗中垂涎臣子妻室,暗中授意门人做出这等丑事,若是有朝一日真叫他如了愿。那天下苍生,还有何企盼?举目四顾,不过涂炭而已。 一想到应家,傅恒简直跟吞了个苍蝇一般恶心。 他自认为同小郡王少时相伴,后头虽因着傅宁慧的婚事,以及政见阵营不同,才渐渐淡了来往,也算是有过君子情谊 。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齐王书房里挂的那副徐明薇画像竟是应子肖亲手奉上的!这回要不是尚有应子肖之妻,徐明薇之友杨瑾希善意未泯,暗中往傅家传递了消息,只怕昨天在他们命悬一刻的时候,段云平也没办法及时赶到救人了。 这件事情,傅恒在徐明薇昏迷的时候想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打定了主意,就让她以为是自己拖延时间的法子生了效,然后把事情的真相永远埋在自己心底,永世再不提及。 徐明薇不知他这会儿心里所思,又问道,“如今州府里主事的又是谁?知州府里的可处置了?” 傅恒摇头道,“一时还没个定论,原本还有平清县的想拿了我论罪,好在有云平顶着。如今看着乱象,倒像是秉着谁声大谁做主,不论揪了哪儿的理,在朝廷发下公文前,州府里云平还是能说了算的。” “至于陆家的,陆离一死,当天夜里便遭了贼,陆应氏起夜惊了盗贼,教人乱刀砍死了,尸首都是仵作捡了拼凑起来的,这会儿还停在义庄里,等着他家下人往本家送了口信,再行发丧。陆家经此一乱,钱财半失,群奴无主,便有胆大的卷了金银细软连夜逃了,身契都不见。还有件奇事,这一夜天亮,不仅家中钱财失了,奴仆逃了,连着陆应氏所出的一子一女也不见了踪影,果真是天理迢迢,报应不爽。” 徐明薇心想怎会这么巧,人才死,做贼的就当夜摸上了门?她忍着没说,只奇怪道,“两个大活人,怎会忽然不见了?” 傅恒说道,“一个九岁,一个七岁,哪有胆子自己出走,却是最好卖的年纪哩。” 他不意多说这底下的龌龊事,摇头歇住了。 第287章 尘埃定水落石出(上) 因着陆知州府上闹的这一出,傅恒又回到了先前连轴转的日子,到天黑才能才衙门上回到庄上来,才几天人就黑瘦了一圈。徐明薇看他这样也不方便,觉着不如还是搬回到衙门后头宅子上去,却叫傅恒一句话给拦住了。 “眼下三伏都还没出,那宅子都块像样的树影都没,你这还有着身孕,四处搬动不好,还是等黑炭的婚事办成了,天气凉快起来,再议此事。” 徐明薇见他自己都不在意,便打消了搬家的念头。 徐太太听管事的提起这事,过了两日拖着吴主簿家的一起到庄子上来看她,进门便笑道,“本该是早来的,但想着夫人受了惊吓,养个三五天才好来扰,这才拖到今天。听底下的说您有意要搬回去?可是底下的不懂事,有什么不如意的?” 徐明薇让婉柔请了座,柔声道,“太太客气了,却不是为着这一桩,只是想着在府上也叨扰了许久,该是时候回自己宅子里住着了。走是定要走的哩,只是太太还容我们住些日子,等再凉快些就是了。” 徐太太豪气道,“夫人说这话才是客气了,这庄子啊,您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也好方便我们两个腆着脸上门来扰哩。那官家大院,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见着门前官字都要抖一抖哩,哪里敢常来!” 吴主簿家的闻言也轻轻笑了笑。她性子静,多半都是听得多,说的少。 徐明薇捂嘴笑道,“瞧您说的,哪就有那般唬人了。你们要来,我还盼不来哩。娇娇昨天还惦记着她的君姐姐怎么都不来玩了,让我问问哩。” 说起这个,徐明薇下意识地往外头看了看,徐太太会心笑道,“昨儿两个大的领着她偷偷去游湖,不小心掉水 里去了,这会儿被她爹爹关祠堂哩。” 吴主簿家的顺着话,微皱着眉接了一句,“家里两个贪凉,吃冰闹了肚子,吵闹的很,也没跟着来。” 言语中不乏担心。 徐明薇见她们两个家里各自有事,还记得上门来探她,也算是有心了,当下叹道,“家里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也的确是叫人牵挂不下。我这儿没事哩,过几天等事情少些,孩子们也好了,咱们再办个夜话会热闹热闹?” 徐太太抚掌笑道,“这个却是好。等府上定了日子,我们再来。” 徐明薇也不留她们,让婉柔将早早准备好的红绡各人送了一匹。这还是上回家里托镖队送来的,料子又轻又薄,热天给孩子做单衣再好不过。徐明薇让人给娇娇和天逸天诚三个都做了几身换洗的,果然不错。正打算将剩下的两匹给两家各自送去,这会儿她们自己来了,倒免了一回路上奔波。 徐太太和吴主簿家的也不推辞,让丫头好生收了,一一告辞出来。马车才拐出弯,就远远看见王家和汪家的轿子朝着她们而来。 吴主簿家的素来不爱说人闲话,也忍不住轻嗤了一声,说道,“这会儿还敢来,也不嫌丢人。” 徐太太冷笑道,“妹妹不知,有些人啊,人前端着一副矜贵样儿,谁也入不了眼的架势,往往这些人你拿银子去砸她,就算落到粪坑里也会想法子捞起来。对她们来说,面子不过是抬身价的东西,被人踩地上了也能捡起来拍干净,好叫你再踩一脚哩。” 话是这样说,等两家的轿子靠近了,徐太太喊住马车,还是笑吟吟地掀了车帘子同汪家的管事婆子讨好道,“芸嬷嬷,可有些日子没见着您了,要不是知道是您 家府上的轿子,远远地瞧见,我还真不敢认,还当是夫人跟前又换了哪个年轻媳妇子哩。” 那婆子以前也是不大爱理会她的,这会儿见着了面上倒是十分热情,“徐当家的真爱说笑,老婆子都一把年纪了,可比不得那些小姑娘。” 一面又同轿子里的人说道,“太太,您瞧着是谁来了,竟是徐当家的哩,问您好哩。” 徐太太心里暗笑,平日里这汪太太待她是还算客气的,但除了捧银子上门去,当街遇上了也是十回见不着九回的。这会子分明是见她们刚从庄子上出来,又得罪了县太爷一家子,惶恐不知该从哪里找补,竟肯合着婆子一同做戏,真叫人觉着痛快! 汪太太坐的轿子果真卷了窗帘子,露出里头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来。 “徐太太这是要往哪里去?您可是有日子没来咱家坐坐了,听说府上女公子昨日落水了?可看过大夫了没有?虽说是大热天的,也不好粗心了哩。” 论做戏这功夫,谁还能比得过生意场上打滚惯了的徐太太,当下也亲热笑道,“谢您关心。小孩子调皮,名儿竟也传到您府上去了,回头还得好好管教一顿,不然将来婆家都难找啊。” 汪太太面上笑容一滞,心里疑她莫不是想攀上自家的哥儿?商贾家的,她就是再想同徐家攀交情,好替自家和王家挽回在县里一把手的面子情,也是万般不肯从了的。她的珏哥儿那样好,可不是徐家那疯丫头能配得上的! 徐太太了然地笑了笑,趁机说道,“这大太阳晒着的,您也有事。我就不拦着您了,回头再到府上来拜访。” 等汪太太回过神来,徐家的马车早走出了好远,追也追不得,不禁生出些后悔来, 早知道该先同她拖着话,有徐家的领了上门,终归是她家的庄子,徐明薇就算再不情愿见她们,也多少会给些面子……算起来她在知州府上也没怎么得罪傅家,要不是被王家人磨得没法子,她也不想理会这。 回头,却见王太太探了脑袋正有些埋怨地看着自己。汪太太瞪她一眼,后者自知理亏,连忙缩了脑袋。 汪太太叹口气,同外头婆子说道,“走吧,少不得还是要去拼一拼咱这张老脸。” 婆子点头应了。一行人在徐家庄子外头落了轿,便有门房上来询问,清楚了来意,当下面上也无异色,客气笑道,“太太且先进堂屋里凉快一阵,喝口茶散散暑气,还容小的往里头传个话问一声。” 汪家的和王家的相看一眼,也别无他法,跟着引路的婆子去了边上屋里坐了等。这一等却是等了快一炷香时候,才见那人抹着汗回来。 “真是不巧,我们家奶奶已经睡下了,两位夫人您看看是不是留个帖子,等奶奶睡醒了,小的再替两位传递了消息?” 王太太心里一阵恼怒,明明看着徐家的和吴家的前后脚才走,便是躺下就睡,也没这么快睡死的,分明是托词不肯见了她哩。 汪太太叹口气,面上越发缓和,使了个眼色让芸妈递了两钱银子给那门房,一边笑道,“那就劳烦小哥了,便说是城南汪家,定错不了了。” 门房客气将两人送了出去,转眼便将那两钱银子扔给了正往外走的倒夜香的,喜得后者不知怎么才好,惹得小厮们一阵取笑,起哄道,“走罢走罢,是潘爷赏你的哩。” 徐家真正的门房这时从边上凑了上来,讨好道,“潘子哥真是好没良心,顶了我的活儿不说,还 把该我的赏钱给了个不搭靠的,真是有便宜都不记着我们这些兄弟哩,打碗酒喝喝多好?” 潘子笑着踹了他一脚,啐道,“眼儿真小,不过两钱银子,你们一个个的就掉钱眼里去,爬不上来了?要喝酒又有什么为难的,但拿了钱去买了,爷爷这回便请了你们的!” 小厮们都教他这番话馋了酒,一时有说他好的,又有当下就安排起上哪家买酒去的。 门房做了笑脸道,“潘子哥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哩。兄弟们吃了哥哥的酒,可别忘了同哥哥道一声喜,拿金子砸媳妇,终于砸成了哩!” 众人哄然笑开,也有语带惋惜的,摇头道,“往后却见不着这出热闹了,着实可惜。” 惹得潘子笑骂道,“可惜个球。你这龟孙,见不得人好不是?” 正闹着,忽地听到外头又是一阵马蹄声响。众人不禁停下嬉闹,面上都有些惊奇,这回又是谁来了,这般动静? 潘子探头一看,不是黑炭还是哪个,心里顿时一松,连忙上前拉了马,谄媚道,“黑爷,怎地这个时候来了,瞧您热的,小的替您牵了马,赶紧喝口茶缓缓……” 他话还没说完,黑炭拦手说道,“快些去请了奶奶,就说衙门有圣使来了,等着奶奶一起接旨。” 潘子听是这等大事,晓得这事紧要拖不得,也不敢再卖乖,应道,“黑爷稍等,小的这就往里通传了消息。” 亏他反应快,到门上就立刻叫人先备了车,等里头等了消息都穿戴妥当,门外跟着伺候的也都跟上了。 旁人或许还不知,徐明薇却是知道****已经“病重”多时,一路上心里就跟井里摇水似的,上上下下,晃晃荡荡。 这天使,又会是哪家的来人呢? 第288章 尘埃定水落石出(中) 一路惴惴地到了县衙门,只见街道两旁都已经肃清,另有铁甲护卫严实守了,人人右臂上都绑了块白布条。 徐明薇心里便是一个咯噔,回头见婉容和婉柔面上都生出些绝望来,心里反而奇异地松快下来。 马车已然停稳,外头便有唱官来迎,徐明薇趁着人还没到跟前,回头朝两人淡淡笑道,“你们两个脱籍之人,并不是徐傅两家的,便有个什么,也牵连不到罢了。快收起这脸色,教人看了笑话。” 婉柔是替她管钥匙的,如何不知道前两日她要了身契去,心中早猜到了些,这会子坐实了,竟不觉得高兴,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哽咽道,“奴生是奶奶的人,死是奶奶的鬼,再没别家可去了。” 徐明薇教她的孩子气惹笑,叹道,“别说这些糊涂话,什么生啊死的,有口气在,就该好好过日子。” 这时扶马的唱官已经在外头站定,客气请道,“傅夫人,请下车接旨。” 婉容抹着眼泪上前来扶,徐明薇原本心里也是害怕的,怕京中的亲人一朝命陷囹圄,怕徐明梅大船将覆尸骨无存,怕自已有负大公主临危托孤……但此刻,她忽然什么都不怕了。 皇权社会,蝼蚁之力,有何足惜?一个人的性命和自由意志是多么脆弱,没有这回,保不齐还有下一回,活着,便逃不过罢了。 既然害怕也无济于事,倒不如拿出点氏族大家的气度,走,也得体面得走! 徐明薇重新检视了下自己身上的穿着,上下并无不妥,才肃着眉眼,由婉容和唱官搀扶着下了车。两旁守着的铁甲护卫一如那年,大公主逃宫时她所见过的一般,身着黑漆盔甲,手执冰冷长矛,形容利器,叫人望之生寒。 唱官见她有些出神地盯着铁甲军看,以为徐明薇是在看兵士手臂上绑着的白布条,因而细心解释道,“先皇四天前驾崩故去了,各州府里已经快马发下国丧公文,只是消息一时还未传递到位,夫人才有所不知罢了。天使还在里头等着颁旨,傅夫人,您这边请。” 徐明薇有些迟疑地问他道,“那京中现在是谁主事?” 唱官面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未作答,傅恒听见消息,已经迎了出来。见她面色雪白,当下便知,准是黑炭这个冒失的,又没把话给传全了,反害她经此一吓。 “先皇薨了,新皇下月初五正式祭天登基,封后**则延后再办。这回来传的旨意,正是同这事有关。”傅恒也来不及细说,只捡着紧要的缓了徐明薇的心,一边牵了她的手往里走,对着香案恭敬跪下,朝圣使笑道,“大人,拙荆已在此,还请大人宣告圣意。” 那天使也笑着朝两人点了点头,展开明黄圣旨宣读道,“朕膺昊天之眷命:今山东府平陆县县令傅恒检举有功,忠勇可嘉,兹令领铁甲军三百,肃清齐党余孽,以正朝纲社稷。另,皇后族妹傅徐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着即册为虢国夫人,食三百,金五千,钦此!” 天使颁完旨意,笑眯眯地朝傅恒和徐明薇贺喜道,“傅大人请接旨。恭喜虢国夫人。” 徐明薇一时还分不清现实和虚境,怔楞着忘了反应。傅恒连忙扯扯她的袖子,一边从天使手中恭敬接过圣旨,一边顺手将徐明薇给拉扯了起来,笑道,“圣使一路劳累,且随家人下去歇整一番,下官随后便来。” 天使笑道,“傅大人不必客气,小的还有要务在身,不好耽搁了,就此 告辞。” 傅恒连忙使了个眼色给冬子,后者连忙追了上去,将一封封了几张银票的信瞧瞧塞到了那天使的手里。天使回头朝傅恒看了看,点头收下了。 徐明薇一瞬之间经历了大起大落,等人都走远了,才反应过来,问傅恒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恒扶她坐下,将京里这个把月来发生的事情一一同她说了。 原来,齐王和萧妃听闻秦王在追查先皇后的死因之后,不知怎么的也知道了皇上到秦王府同秦王密会一事,两人生怕东窗事发,再者皇上一直拖着迟迟不肯立储,只怕是为着暗中扶持秦王,增添其羽翼,好使其来日有力能与朝中齐王党相抗衡。 齐王和萧妃盯着那个位置这么多年,又怎肯眼睁睁地坐看他人荣登大宝。两母子心下一合计,索性趁着皇上病重之时,买通了内里宫人和铁甲护卫,将皇上软禁了起来。先时还怕招揽太过,在朝中落下口实,因此还肯假模假样地伪造了圣旨,让秦王和齐王共同理政,杨徐两阁老做辅。 但随着时日渐渐推移,宫里宫外迟迟不见皇上露面,外人自然会生疑。齐王和萧妃便假造圣旨收了傅家兵权,以作逼宫之用,又与北狄约定好了与八月初八这一日共同举事。到时候内忧外患,朝中众人哪里还有心思追究齐王登位是否合乎正统。只要他逼宫成功了,北狄便望风收兵,事后再割十八城池相送,共享安世。 “既然齐王都已经成竹在胸,胜券在握,又怎会让秦王临门截胡?”徐明薇发问道。 “秦王一派早就疑心皇上遭囚,对京中布防另有安排,因此到齐王约定逼宫这日,军中兵马仍有半数肯听我父亲调令,此其一。” “其二,初八这一日皇城内忽地另杀出一路兵马,不知从将者为谁,但折杀齐王人马过半,杀得谋逆一派措手不及,失了先机。再等皇城外的援军赶到,齐王一派已难成气候。萧妃见事已败露,从宫殿中趁乱逃出,欲下手刺杀皇上,被侍卫错手杀死,尸身至今还未装殓,要等齐王谋逆一案落审,再做决议。” 傅恒还有半句压在心里没说,先皇后多半是萧妃使了手段害死的,为人子女,新皇断不肯放过杀母仇人。如今萧妃的棺椁还停在东别殿里压住不发,三伏的天气,京里也只会比这儿更热罢了。新皇此举,同那曝尸示众也差不离,京中群臣此刻只怕同杨家之事牵扯上,其中内情也参透不少,哪有不怕死的肯开口替亡人求情的,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 其实照他的意思,英韶大可不必替后世留下这一笔脏污。人死万事消,先皇后故去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墓中只剩白骨森森,萧贵妃如何,她又从何知晓,从何平心?说到底,还是留下来的人心有不甘,意有不平罢了。 “那边境又如何?北狄不是同齐王约定了要八月初八共同举事吗?” 傅恒继续说道,“毛将军等人接了退防的圣旨,毕竟是武人出身,最忌讳的就是不行上令,恐被上头疑有反心,因此的确领兵退往凉州,只余了不到千人镇守边关。到初八这一日狄子果真来犯,守关将士正定了死守之心,忽见城防下幽幽转出一骑人马,引颈就刃,定定地踏马立与关塞前。小毛将军正四下问是谁家女眷没及时入关,忽见着列阵往前的北狄军马全止住了脚步,隐忍不发。” 徐明薇身上一僵,心里隐隐抱了期待, 原来大公主还活着? 傅恒知她所想,轻轻摇了摇头,沉声道,“北狼王素有野心,早存了入主中原之念,这回既是御驾亲征,断无可能为着儿女私情,一折毕生所图之可能。三军阵前,北狼王只避而不见,击鼓命铁骑前行。大公主迎着鼓点,含泪抛下一句,‘生我养我者,终不可负;知我亲我者,亦不可违。父皇,母后,长生无能,护不得故土,唯有削肉还骨,以洗祸国之罪!’城防上将士才知底下站着的竟是和亲公主,尚在争执该不该开了城防将人迎进来,忽听得底下一声惨叫,竟是左手臂已尽数拉开,露出底下森森白骨,染了一地猩红。” 徐明薇已经忍不住眼泪,吞声呜咽起来,失神道,“这又是何苦,又是何苦!” 傅恒所听到的,唯有比这更惨烈罢了,不然,又何从不费一兵一卒,退了北狄三十万铁骑? 他沉默了片刻,才叹声道,“天命如此,国与家,两难相全罢了。” “后来呢?” “彼时大公主尚有一息之力,抬手欲挖双眼之际,一箭飞射而来,正中其心口。城上兵士欲抢大公主尸身,但叫小毛将军喝住,生怕是诱兵之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狼王拍马上前抱走了大公主尸身。小毛将军欲偷袭放箭,教他抬头望来一眼,生生止住了。等众人回过神,北狄大军已然扯起白旗,悄悄退去。一场破国危机,这才解了。” 两人一阵沉默,分明是该为之欢喜,为之庆贺的胜利,却因为沾染上了故人鲜血,教人无法承受。 半晌,傅恒终于开口道,“诚儿年纪不小了,该是时候请个正经先生教着了。” 徐明薇有些讶异地看向他,片刻后,欣喜地点了点头。 第289章 尘埃定水落石出(下) 徐明薇这时想起衙门门口守着的铁甲军,奇怪道,“新皇发派给你三百铁甲军,又是作何用处的?” 傅恒解释道,“陆夫人陆应氏是郡公府的庶支所出,与京中所从甚密。英韶初登大宝,多半是唯恐底下还有谋逆未能清扫干净,留了后患,才有此举罢了。” 徐明薇并不尽信,那圣旨上可还有一句检举有功哩,检举的是谁,又检举了什么?她并不相信区区一个知州,底下能有多少人马调动得活,威吓底下人或许还有几分手段,与朝堂政史又有何相干?要是陆知州在齐王跟前是个有头有脸的,也就不必走了上回的险路,要捉了自己送与齐王献媚了。 她在宫中伴读时候,也曾在御花园里撞见过几次皇子,但胜在大公主谨慎,从不让几个皇子有空隙接近了她们,不是立在一旁回避了,便是立时按了原路退回。徐明薇也从未有那攀龙附凤之心,仅有的三次撞见,也从未偷眼悄悄打量过皇子们的样貌。齐王是如何对她存了别心,徐明薇自是百思不得其解。好在这次有惊无险地过了,那人如今也该深陷天牢,只等着过堂坐审。 谋逆大罪,料得他今后断无再翻身的可能。 徐明薇忍住一口恶心,心头涌上阵阵报复的快意。倒不是说她有多爱傅恒,爱到忍受不了第二个男人近身。而是自己一旦被齐王当作禁(脔)拿在手中,那她下半辈子再无自由可言,一颦一笑,都得由了男人高兴,同条狗一般,只能卑颜屈膝地活着。 与其受此侮辱,倒不如速死来得干净痛快。所以当日在那马车上,陆知州以箭雨相逼,傅恒急声赶了她们下车 的时候,徐明薇心里迟疑的,并不是出于对傅恒的不舍,而是对将来的不甘和不愿。 不过,傅恒好像当真误会了,这几日对她更是贴心贴意的好。只不过,还没好到什么事情都能同她说了的地步罢了。徐明薇面上露出个浅淡笑容,回头对傅恒说道,“既然圣心宠眷,肯对你如此委以重任,你还待好好做了差事,不负皇恩浩荡才好。” 傅恒欲言又止地看这她,最终只是笑了笑,点头道,“自当如此。今儿是黑炭传话没传清楚,回头我再教训他。天气热,这衙门里你还是少待些时候,赶紧回庄子上歇着,晚些时候我便回来。” 徐明薇点点头,受了他的温存好意。一行人不紧不慢地往庄子上走,到了门前徐明薇突然生出几分闲心,想去看看京城杨家送来的细犬。 潘子笑道,“奶奶不知,那畜生果真养不熟,前儿天热起的脾气,竟反口就朝主子腿上咬,好在爷身手了得,没教那畜生得了嘴。主子心里头恼,又说反正这东西老是撵两只猫爷,就叫小的们放血杀了吃肉。大热天的,倒把小的们吃出好几滩鼻血来。” 徐明薇笑道,“还真是巧。养不熟的畜生,吃了便吃了吧,我也就是顺口一提。对了,你预备着什么时候问我要人?穆氏虽说先前是个自由身,如今身契却是在我手上,没些家底诚意,我可是不肯放了人的。” 潘子叫她说得脸色微红,哈哈笑道,“奶奶又同小的说笑,您待您屋里的可是出了名的厚道,不倒贴出一半来都嫌少了,又怎么会贪图小的这点东西。这不是黑爷的婚事都还没办吗,小的是心里想着,还 等家里忙过了这一阵,再来奶奶跟前要了人。这天底下一个茶壶一个盖,该小的,终归跑不了哩。” 徐明薇又看他一眼,无端端想起傅恒跟前的冬子来,轻叹一声,真是各人自有缘法。原本以为婉容好事将近,不想临到头来,不过一场空罢了。 “奶奶,家里有信来了。”正计较着,碧桃欢喜地一路跑来,高高扬了手中的信封叫道。 徐明薇接了信,隐隐觉着傅恒未能解答了的疑问,通通都在这薄薄的信笺当中。因而一路快步回了屋,摒退了众人,几乎是屏息着拿纸刀小心拆了信,抖落平整,一字一句地凝神而视。 “前信已到,知你平安,心中甚慰。早知齐王一党如此猖獗,娘便该让恒哥儿松你回京,也不至于受此一场惊吓。娘知你心中必然存疑,为何不尽早将后情与你托出。实是事关重大,便是为娘身处京中,也不敢说看得全了,看得齐了。其中险恶,吐露半点,都有可能覆了己方之舟。唯有瞒你,欺你,如今尘埃落定,谋逆得诛,你想知道的,娘也知道的,就在此节当中,一一与你细说。” “早在那年你小舅舅和曾外祖父忽然现身京城,娘便晓得京中从此格局要变,到圣上夜访来家,娘更坚定了先前猜想。你曾外婆在娘小时候,以为我人小不记事,无意当中哼唱过一首歌谣,‘阴山贺兰家,八百里云海做被,四百里青山为枕,四百里草原为席,逍遥自在随君意,天子马前不下跪,终身终世不供税……’却不想我一直暗暗记在心中。等渐渐大了,听得多了,看得多了,才想明白这‘天子马前不下跪,终身终世 不贡税’是什么意思。” “所谓阴山贺兰家,就是天子私兵。个中缘由娘并不清楚,只猜想每代家主必有受制于天子之处,而天子回馈给贺兰家的,就是相对的自由和特权。不到起战时,阴山贺兰家从不入京。娘有印象的,从小到大,你曾外祖父也就在二十八年前进过一次京城。那一年,湘南王反,举旗不过十日,朝廷增兵赶到时,城内已成一片焦土,敌首高挂城墙,早死去多时。也正是这一役,让先皇坚定了立天顺帝为储君。” 徐明薇看着奇怪,既是行军,总有踪迹可寻,而且湘南王封地离京城数千里之隔,贺兰博心又怎么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奔袭谋逆成功?但贺兰氏信里除了这些,再没有更多解释。二十八年前,她娘贺兰氏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许多细节,恐怕她自己也是事后在徐家查了不少旧事,才半蒙半猜出来的。 “娘除夕夜见你曾外祖父忽然入京,便仔细留了意。许久之后才查探出他一直未曾离京,似有结交秦王。娘还待追查,一日忽收到你曾外祖父的传信,只叫娘静待事变,不要再妄动妄议。他的意思,自然就是天顺帝的意思。是以咱们徐家静悄悄地就站到了秦王的这一边,后头发生的事情,你自然也都知道了,此处不再赘言。” “京中如今新皇选定,百罪待责。杨家作为萧贵妃娘家,首罪其冲,应家也难逃其列,都已尽数拿进天牢。其下各路党羽,亦在细细查问。娘要同你说的是,娘本感念着杨家瑾希姑娘也算是救过你这回,要不是有她及时报信示警,但凡段小王爷迟到一刻,以你 这样过刚易折的性子,只怕此遭是凶多吉少。只可惜杨家,应家都在重罪诛九族之列,她又怀了应家的骨肉,委实难救,到娘写信这会儿,也不见上头有肯轻放过的意思。” “你若是还念她旧情,感她新恩,同恒哥儿开个口求个人情,那孩子是留不得的,一碗去子汤,留个半全人。她救我爱女爱孙一命,我自保她后世安稳。但此事能不能成,只在你和恒哥儿了。” 一晌看罢,徐明薇又惊又讶,难怪段云平那日单骑只身而来,身后一兵一卒都没,只怕也是半道上接的密信,来不及回头叫人,便急急赶来了。黑炭等人又是什么时候露的面,她当时早晕倒不省人事,事后深引此为辱,更是不曾细问过。此事傅恒肯定是知晓的,不管他出自什么原因没有告诉自己,为着旧友性命,保不得也得撕破了这层皮,救不得也得试上一试了。 一时心里又有些唏嘘。两人自京中练秋白那场婚宴上见过一面,从此便再无联系,各有阵营,也各有归属,再也不好似当公主伴读那会儿,两不相猜,互不生疑。原本以为彼此的年少情谊自此消散无踪,却不想她这回竟肯冒着被夫家和娘家双双背弃的风险,临危报信。这份恩情,她如何偿得! 徐明薇又想起杨应两家订成了婚事,杨瑾希来明月居看自己的那一回。当时那个娴静少女刚刚抢了闺中好友的心上人,却强作了成熟模样,满不在乎地说道,“你信不信,今日换做是傅宁慧与我一般处境,她只会比我走得更远罢了。” 徐明薇喃喃自语道,“我自是信的。你与她,自始自终,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第290章 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上) 癸未年,中秋。 傅恒三年任满,回京等候调令。一家子大大小小,租了三艘大船,正别了靖州渡口北上。 江上水汽盛,风将船头上悬着的官旗吹得乌咧作响。徐明薇抱着关儿倚在船舷,指点了不远处的乌头水鸟与他看。 关儿看得目不转睛,只把小手拍得啪啪响,又笑又跳着。一旁守着的穆氏,已改了妇人发髻,见状眼角细微动了动,要是仔细看的话,也有些似微笑的模样。 “奶奶,爷说让你进船舱去哩,外头风大,怕哥儿着凉了。”婉容笑吟吟地上前来喊人,徐明薇回头看她一眼,奇道,“不是说你身子不舒服,换了婉柔当值的吗?怎地又往前头来了?” 婉容面上一红,还不及开口,婉柔从后头钻出个脑袋来,坏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她这哪是身子不爽利,是肚子里有人了。” 徐明薇闻言面上露出些喜色,“几人当中算你成家最晚,倒不想你们动作最快,三年抱俩啊!” 婉容羞道,“奶奶再没个正经的,奴可真撂手不干了,只回家奶娃娃去。” 几人哪里肯放过她,一时又拿她家那个英雄救美的说笑。可见真是姻缘天注定,当时谁都觉着婉容这辈子定是不会嫁了,不想她不声不响地,就同那日在大街上为她解围的汉子看对了眼儿。 可也巧,这姓陈的铁匠是个绝户,上头无父无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得知他被傅恒从知州牢里放出来后,婉容寻到铺子上去谢过人家一回。一看人家又是为自己挨了牢里的杀威棒的,少不得又送过几回伤药,一来二去,这婚事便渐渐有了眉目。等陈铁匠求到傅恒跟前,家中众人皆是吃了一惊 。 只是其中冬子是作何想,便无从得知了。潘子也不过是被他拉着陪喝了三天的酒,被穆氏嫌酒臭熏坏了孩子,连着在过道上睡了三个晚上罢了。 甲板上众人虽是这般说笑着,但谁也没多嘴提婉柔一句,徐明薇屋里这几个得力的丫头,如今除了婉柔,一个一个的也接连嫁了。 徐明薇原本也想过是不是自己的缘故,把婉柔她们带歪了,但看婉柔回回拨动着算盘眼睛能能冒光的样子,便也打消了替她张罗的念头。女孩子不在十五六岁最懵懂的时候闭眼嫁了人,岁数越大,心里就越敞亮,也越难以教男人骗到手了。现在的婉柔,除非站她眼前的是个金子打的吧,否则也难点头。 “叫你们这些小蹄子来叫人,果真同爷说的一般,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这都多大会儿功夫了,还不见你们劝了奶奶回舱里。爷可是发了话了啊,回家就把你们这些个使唤不动的给换了,买些伶俐听话的,看你们到时候哭不哭。”老赖家的从舱里钻出来,笑骂道。 她毕竟岁数大了,又坐不得船,吐了好些天才渐渐适应过来。婉柔怕她万一摔着,连忙上前扶了,笑道,“婶子又编了谎话骗人哩。您前儿是怎么哄馨姐儿和逸姐儿的?说往花盆里埋了小鱼儿,过些天就能长出好多小鱼儿。馨姐儿和逸姐儿这几天可把那花盆给盯出洞来了,还问奴,是不是水浇得少了。天爷,要不是婉容姐姐早料到姐儿会当真,趁着她们吃晚饭那会儿把死鱼从盆里挖出来了,这会儿可不要熏死个人。您老这张嘴,可真能哄人的。” 徐明薇还不知道有这一桩子事儿,下意识地拿眼去看 老赖家的,后者心虚地往后躲了躲,没甚底气地辩解道,“姐儿不肯睡,闹着要捉鱼,老奴这不是没办法,才想出的办法嘛……” 徐明薇摇头笑道,“这我可不管,回头两个小祖宗闹起来,看你怎么收拾罢了。”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徐明薇觉着风越发大了,抱起小儿子亲了一口,“多多,鸟儿要睡觉啦,咱们明天再来看鸟儿好不好?” 关哥儿睁着一双圆溜大眼,好脾气地点点头,还是一样惜字如金,半个字都不肯多说。 徐明薇心里愁一句,这样不爱说话,以后万一不会说话可怎么办?儿女果真是生来讨债的,姐姐娇娇不爱走路,弟弟多多不爱说话,真是各有各的愁人。 思忖间,徐明薇已经抱着孩子进了舱,傅恒听见她们娘俩的动静,放了手里的书,笑着从她手里接了孩子过去,很有经验地先摸了摸孩子的手,见是暖的,才放了心。 徐明薇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心想也真是奇怪,无论看了多少次,回回都觉着有些微妙的违和。一朝探花郎,以往是多么风流意气,如今好似花魁洗尽铅华,甘愿素手做羹汤一般。只怕他那些京中故友若是相见,也断不肯信眼前这一脸慈父模样的,会是他们所熟悉认知的那一个罢了。 “你又在想些什么,喊了你好几声了,全没反应。”傅恒忽地拍了她肩膀一下,笑意沉沉。 徐明薇回过神来,见儿子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忍不住拿手指戳了戳他的包子脸,刚刚明明看水鸟的时候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一点都不像个小孩的样子,真是她生的吗? 傅恒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徐明薇再欺负儿子,引 了话题道,“再过了前头的渡口,就是皇陵了。你可要去看一看她?” 徐明薇明白他说的是杨瑾希。当年虽然是有着徐傅两家求情作保,明德皇帝虽然旨外开恩,留了杨瑾希一条性命,但同时也有个条件,杨瑾希作为应杨两家九族遗脉,终此生不得再嫁,不得生子,不得擅离,替两家守皇陵赎罪,至死方休。等徐明薇知道这事的时候,杨瑾希早从死牢中放了出来,守了半个多月的皇陵。 一时之间,徐明薇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如今傅恒问起,她倒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想去看看杨瑾希过得好不好,又怕知道她过得不好。 傅恒看出她心中迟疑,淡声说道,“你心中记着她,她心中多半也记着你,这么多年没见了,好坏也去亲眼看看,免得兀自白白猜疑。” “便听你的,去看一眼也好。”徐明薇朝他淡淡一笑,应道。 “今个儿是中秋,咱们预备着怎么过?”傅恒见这事说定了,想起节日来,顺口问道。 “船上材料也有限,徐婆子早上便来要过一回东西,看她神情,心中应该有数,只等着吃便好。我思忖着好叫船家寻个水面开阔处,将三艘船都拿板子铺着横连了,让众人都凑一回热闹。虽说是在江上,毕竟是个大节气,不好就这么混过了。”徐明薇慢声说道。 傅恒连连点头,“只是不知厨房备的可够?” 徐明薇笑道,“放心,早上徐婆子来要东西的时候便交代过了,且不论东西好坏,管够是有的。” 傅恒自此放了心,抱着儿子轻声慢语地读书与他听,一大一小,面上皆是肖像得惊人的专注。 才两岁的孩子 ,真不知道到底能听懂多少。徐明薇摇摇头,并不去管他们,自己也捡了昨天看了个开头的志怪小说,多半是美丽纯真的狐仙,诱了赶考的书生,诸如此类的古代吊丝的意(淫)产物。 傅恒抬头恰好瞥见她临窗看书的这一幕,笑道,“昨儿你不是还嫌这书写得好没道理,我还当你不要看了。” 徐明薇稍稍挪开眼,回道,“这便是读书有意思的地方,看一句,心里也有十句应它,才好打发了时间,往后同娇娇和逸儿也才有话好说。” 傅恒好奇道,“这种话本,又有什么好教女儿的?” 徐明薇笑道,“道理却多了。须知这世上男儿,像书里这般没本事的,得空了也要抠着脚趾头想想,能有个天仙般的姑娘眼睛不好看上他。洗衣做饭任劳任怨的,回头保不准还得替他填了命,书生哭个一哭,不过两年也就另娶了别人了。这个就要教女儿,命是自己的,舍在旁人身上都不值。” “而那些但凡是个有点本事的,就别指望着人眼睛只瞅着自己,不说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罢,外头各式各样,前程仕途名望,哪一处都比着自己紧要。这个就要教女儿,瞧中个有本事的,第一紧要的别落眼在小处,往长远看了才好。” 徐明薇原本只是玩笑,不想傅恒听了这番话,脸上神色渐渐凝住了,半晌没有说话。她也没觉出自己说了什么不好的,问了他一声,傅恒也只摇头笑了笑,又抱着多多轻声念起书来。 婉柔这时打了帘子进来,笑道,“爷,奶奶,逸姐儿和馨姐儿来了。” 一时便有叽叽喳喳的小姑娘说话声涌进来,一大一小两个炮弹咯咯笑着撞进她怀里。 第291章 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下) “玩得满身都是水,娘不是同你们说过了,不好这样玩水的吗,万一掉下船去,可不是闹着玩的。”徐明薇摸了摸两个女孩子身上,故意板着脸道。 颜天逸吐吐舌没有说话,娇娇只耍赖地抱着徐明薇的胳膊撒娇,说不出的娇憨模样。 傅恒忽地想起那一年在傅宁慧院落前的青石小径上,他和秦简瑞无意间撞见了上门做客来的徐家姐妹,一个略显轻浮地张开手指缝偷瞧他们,一个稳重知礼地背过身去站着。当时他还以为徐明薇是做姐姐的,等到后来割鹿肉吃酒,细说之下,才晓得自己认错了。 如今看着娇娇和徐明薇极为肖似的脸儿,性子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竟全不像是她教出来的。 傅恒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小时候岳母对你管教得很严厉吗?” 徐明薇楞了一下,答道,“我娘从不逼我做什么,说不上严厉吧。” 傅恒自言自语道,“那真是奇了怪了。” 徐明薇不知道他没头没脑地到底说些什么,怀里两个孩子已经坐不住,吵着口渴要喝水。穆氏怕她们湿衣服穿着受了凉,一边又同婉柔张罗两人的换洗衣裳去了。 等到娇娇和颜天逸水也喝过,衣服也换过了,徐明薇拎着两个小的问功课。其实也不多,不过是五张大字罢了,比起她小时候要交的功课,少了一半不止。 果不其然,两个一被问道功课,先是有些惊慌地互看了一眼,然后也不知道她们在这短暂的眼神交流中达成了什么默契,竟异口同声地说已经交给房师傅了。 徐明薇一看她们脸上那副心虚模样就晓得两个在撒谎,当下是想要追究的,被傅恒一手按住肩膀,摇头示意了,才改了主意,说道,“你们两个果然又乖又懂事,晓得要先做了功课再玩耍了。娘刚让你们容姨新做了两个荷包,就当作奖品送了你们 玩吧。” 娇娇面上闪过一丝心虚,想要说话,被颜天逸扯扯袖子给止住了。 两人沉着小脸从婉容手里接过荷包,到底心里存着事情,在舱里没坐多久,便嚷着又要出去玩。 徐明薇放了她们出去,一面又交代婉柔跟出去看看,看这两个小鬼头预备接下去怎么做。 好半天,婉柔才捂着嘴忍笑似地回了来,进门还不待说话,自己先笑了个痛快。 老赖家的看不过眼,催道,“真是越发不会伺候了,奶奶还等着你回话哩,赶紧地说了。” 婉柔得了提醒,好不容易停住了笑声,说道,“奶奶您是断猜不着的,两个小人儿到了外头,躲在甲板拐角处商量得有模有样哩。逸姐儿说要去求哥哥做了枪手,赶紧补个五张大字交功课。馨姐儿一脸要哭,说那你刚刚就不该拦我的呀,我又没哥哥,就个弟弟,吃饭都还要人喂哩,怎么替我做枪手?又怪奶奶三年前没生出哥哥来。” 关哥儿正坐在傅恒膝上,竟也像是全听懂了,小小眉头皱了皱,一脸嫌弃。 徐明薇心里长叹一声,智商是硬伤啊。一面又朝傅恒说道,“女儿定是像你的,都五岁了,竟还这样糊涂。” 傅恒忍笑道,“好好好,都怪我就是了。” 一面又问婉柔,“那后来呢?” 婉柔笑道,“逸姐儿就说,诚哥哥也是馨姐儿的哥哥,一会儿去求他一求,再多写五张就是了。馨姐儿说都叫诚哥哥写,先生定会看出来写的都是一样的。逸姐儿就劝她,先生比奶奶好哄,一会儿去先生那儿交功课的时候,多说几句好话,多撒些娇,便什么事都没了。” “馨姐儿就问,反正先生都能看出来功课不是两人自己做的,这会儿直接去求了先生便好了,还要劳动诚哥哥做什么。” “逸姐儿回答道,‘这就叫做样子,事情就算你没做成, 也不好一开口就说不做,换个差不离的交代上去,上头喜欢你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过去了。你什么都不交,那先生心里就要嘀咕了,要是明儿也不交,后天也不交,那以后功课还怎么做?先生是个好先生,拿了主家钱就是要做事的,却不好这样随便开了口子,怕你以后都学坏变懒散了。’” 傅恒和徐明薇听了面上都是一个怔楞,真是没娘的孩子早当家,颜天逸在他们跟前一直也似个烂漫孩童,不想心里竟也有这番计较。 半晌,徐明薇才对傅恒叹出一句,“从明天起,你可不能老是这样宠着娇娇了,不学无术还是轻的,这样漫无心机,好孩子也要被你给宠坏了。” 傅恒想了又想,最后才憋出一个嗯字,算是应了她的要求。心里实在不以为然,女孩子家就这么几年的好日子,多宠些也是应该的,再说娇娇这孩子性子乖巧,心地又好,他这个当爹的看着,天底下真是再没有比自己女儿更好的孩子了。 徐明薇只当他听进去了,又让婉柔去房师傅那处看看情况,也先把两个孩子的事情透个底,大过节的,就先放过孩子这一次,明天再加功课找补回来。 老赖家的在边上听了直笑,说道,“这就是俗话说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明天两位姐儿可要苦了脸了,老奴还是去厨房和徐家婆子说一声,明儿准备些甜嘴儿的,也好教她们高兴些。” 徐明薇一想到明天娇娇和逸儿脸上的模样,也不厚道地笑了,点头道,“还是婶子想得周到,这会儿去只怕徐婆子也记不住,她近来也是越发糊涂了。婶子还是同秀芝说一声,叫她记得提醒了便好。” 老赖家的一时也去了。屋里几人没了话头,渐渐也安静下来。傅恒仍旧抱着儿子读书,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儿子早耷着脑袋睡着了。 他也不用穆氏相帮,自己轻手轻脚地抱了孩子到床上去睡。 回头再看徐明薇,窗外斜阳的余晖正如碎金一般,细细点点,全落在她的发上,面上,剪出一副精美绝伦的剪影来。 徐明薇此时似有所感,也回头望来,见傅恒怔怔地看着自己,下意识地朝他露出个清浅笑容。 眼前的这副绝色容颜,比之五年前她刚嫁进他家时,不见消褪,反而因为生育了两个孩子,更添了一分妇人的成熟韵味。就好比原本青涩的果实,到了最香熟的时候。可此刻傅恒一点不觉着眼前美色动人,只怔怔地盯着徐明薇眉眼细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是内心一角有声音在轻轻惋惜,回不去了,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徐明薇正要开口问他在看什么,自己脸上可是沾了笔墨,婉容在外头轻扣门扉,传报道,“爷,奶奶,厨房已经准备妥当了,前头人也坐齐了,就等着两位主子发话开席哩。” 傅恒轻咳一声,过来拉徐明薇的手,当下牵着她出了船舱,惹得家中下人都偏头看来,各个脸上都有些嬉笑模样,也有生怕教主子看见嫌不庄重,借故摸鞋子或是找筷子的,低头掩了过去。 婉柔毕竟是跟前伺候久了的,也不甚怕傅恒,见状取笑道,“爷这是怕奶奶摔了跤了还是走丢了,这么几步路,也要牵着过来哩。” 傅恒瞥她一眼,又快又准地往她心口上扎了一刀,“你别净扯嘴皮子,什么时候也牵个活的回来让主子长长眼?” 婉柔面上一顿,四下爆出一阵哄然笑声,当下一跺脚,红着脸儿便跑开了。 徐明薇无奈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何苦惹她。” 傅恒笑笑没说话,扶了她入席。底下房先生和段小王爷各占了一边,也不等主人来,早让过三巡酒,相谈甚欢。 “早知不用我们,他们 也自得热闹,在屋里读了书也是乐趣。”傅恒嘴里虽是这样同徐明薇说着,到底还是朗笑着起了身,击掌开宴。一时觥筹交错声四起,酒声不断,偶尔有过路的商船,也是不无艳羡地引颈来瞧。 等开了十坛子酒,天色已彻底暗了,半空中遥遥挂着一轮明月,照着人间沟渠。徐明薇见众人喝得也差不多了,怕家人醉酒跌下船去,正有意叫傅恒停了宴,却听他对月举杯,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徐明薇笑着夺下他的酒杯,说道,“大概是醉了,竟还念起诗来,我看这酒也该叫停了,你可还站得起来?” 傅恒呵呵一笑,任由她扶了自己,身子的大半重量也压了过去,还险些把人给压倒了。 徐明薇只当他是真的醉了,一面招呼老赖家的上前来帮手,却不知傅恒正痴痴地看着她的侧颜,无端端起了一念: 纵使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 他晦涩地撇过眼,这世上最悲凉的,莫过于她想给的时候,他掉头就走;等到回转身来,那人早已经不在原地,只留下一个背影,教人悔之入骨。 “薇薇。” 徐明薇和老赖家的两个一起,好不容易把傅恒给安顿下了,正要去要水洗漱了,就听他轻轻唤了自己名字,不禁回头看来,只见他眉眼间笼着愁色,如云雾中的远山,又有些看不分明。 “你心里如今可有我?” 徐明薇被他问得一愣,笑着遮了他的眼,“果然是醉糊涂了,不早了,赶紧睡吧。” 一时出了舱房,面上倒有些苦笑。 原本是有的,但日子久了,也就渐渐淡了。不想,他这会儿倒朝着自己问起这东西了。 没有了的东西,她又怎么给得了? 徐明薇抬头看看月亮,又大又圆,圣洁地不知人间愁苦,面上便渐渐露出个笑脸来,无声地笑了。 第292章 贺兰氏番外:念桥边红药 阴山北麓。 这年开春开得晚,都四月时节了,积雪尚还未消融尽,教暖阳折射得熠熠生辉,别添一番风景。 只可惜十四岁的贺兰嘉容并没有心情欣赏,她小手执着马鞭,仰着笑脸朝前面那骑喊道,“敏之哥哥,等等我。” 随之便是一串清脆笑声,在山谷间回荡得韵味非常。 被喊做敏之的少年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回头得意笑道,“你自己追上来啊。你的阿琪格不是阴山最好的青鬃马吗?” 少年面上虽然还挂着挑衅的笑,心却是教后头少女明艳不可方物的模样给震住了。只见贺兰嘉容身披一袭火狐披风,红得没有一丝杂毛,内里也是一套滚了火狐边的红色丝袄,腰间由一条黑色丝涤紧紧系住,越发显出腰细腿长,精神利落。 方敏之无声地吞咽了一下,只不过这么刹那分心,身后的明朗少女已经打马追上,抢了他的马鞭得意道,“可是你输了?拿什么赔我?” 方敏之几乎就要出口说道,拿人赔你,一辈子,可好?好在及时醒转过来,俊脸微红,半天才从袖袋里掏出个南边带的水粉盒子,支吾道,“本来是给秀之买的,就拿这个赔你吧。” 贺兰嘉容接过手看看,不太满意地又扔还了给他,打马笑道,“既然是给秀之姐姐买的,我可不敢要,驾!” 方敏之面上一白,但见心上的姑娘已经跑出老远,这回倒轮到他抽马急道,“容妹妹,别跑。” 回应他的,只有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一炷香后,两匹马儿懒散地四处踱步吃着草,而它们的主人此刻都在河边坐着,随意捡了小石子打水漂,说些漫无边际的傻话。 “敏之哥哥,听我娘说,秀之姐姐已经定了婆家了是吗?要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贺兰嘉容有些发愁地问道。 方敏之点点头,“过了年就要嫁过去了,男方家里催得 紧,本来按我娘的意思,还想再留她一年的。” 贺兰嘉容皱眉道,“秀之姐姐愿意吗?” 方敏之回头看她,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又说傻话了。你看你秀之姐姐的模样,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吗?” 贺兰嘉容叹气道,“你们男儿家不懂的。” 方敏之见她似模似样的还叹气上了,忍不住笑道,“什么事反而是我这个做亲哥哥的不懂,你一年才见她一两次的表妹倒懂了?” 贺兰嘉容托着腮边,一双杏眸直直地看着前方,半晌,才说了一句,“我要是嫁人,才不要嫁那么远,那户人家是好是坏都不晓得,挨了打我娘都不知道哩。” 方敏之还是第一次听她提到自己婚事,心中一紧,怔楞道,“你娘开始给你说亲事了?” 贺兰嘉容摇摇头,小手无聊地拨动着小石子儿,说道,“就是没个准话才叫人发愁,敏之哥哥,你娶我怎么样?嫁到你家,姑妈自然疼我,你这人虽然有时候挺讨厌,有姑妈护着,你也不敢欺负我,是吧?” 方敏之干咳一声,掩住内里心虚,躲闪道,“小姑娘不害臊,哪有自己提婚事的。” 但见贺兰嘉容面上闪过一丝受伤和失望,他又柔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哄道,“你是这样好,谁舍得伤你一分?舅妈也不是个糊涂人,不会错待了你的。” 方敏之心里叹一声,就是因为太精明了,他娘才会回回都没能点出亲上加亲的意思,就被舅母给挡了回来。 被贺兰嘉容又一次触及这桩心事,方敏之也没了开始的心情,边上再说话,他也只嗯嗯啊啊地敷衍了事,思绪早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贺兰嘉容哪里忍得旁人如此敷衍,况且又是自己最在意的大表哥,没几下便跳了脚,扔下一句“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便翻身上马跑得远远的。 方敏之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怕她 出事,也拍马追了过去。但看自己越追,贺兰嘉容打马越急,心灰意冷地苦笑一声,渐渐停了步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不教人走丢了便好。 贺兰嘉容一把抹去眼里的泪水,恨声道,“呆子,死呆子。” 阿琪格察觉出小主人心绪不佳,打了个响鼻朝她望来。 贺兰嘉容摸摸它丰茂的鬃毛,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同阿琪格说的,“就连你,都比他知我心意哩。” 说着,眼里又涌出些委屈的泪水,眼看着家门就在不远的前头,她连忙拿帕子擦干净眼泪,也不理上前来拉马的家人,竟呼喝一声,径直往后院骑了进去,扬起好一阵灰。 门房正叫苦不迭,才叫了粗使婆子洒水扫地,表少爷方敏之驻马停在门前,似看陌生人家一般盯着大门看了半天,直把下人都看得云里雾里时,他才好似梦中惊醒,绽了笑脸问道,“刚刚我惹了你家小姐生气,我就不进去了,省得又惹她不痛快。劳烦你回头同我娘和舅母传个话,我到同年家里去,明儿再回来同她们一块走。” 门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讨好道,“表少爷客气了。小的一定把话带到。” 方敏之再抬头看看高挂在门楣上的御笔题词,嘴边又是一阵泛苦。佛说人有三悲,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如今才十七,已经尝尽个中滋味,无法言及一二。 他复又暗叹一声,一时失落而去。 门房笑着同边上的嘀咕道,“八成又是咱家大小姐使性子,表少爷也是脾气顶好的人,回回都只说是自己不好哩。” 边上的随口应和了句,众人自有活干,说一两句无关紧要的,便也四散去了。 只是贺兰嘉容和方敏之两个,谁也没料到,这一别,便是永久。 次日早晨,贺兰家人正聚在一处热热闹闹地用早饭,忽地听外头起了厮闹声。贺兰博心不悦地皱眉, 打发了平贵出去看情况,没一会儿,便见素来稳重的平贵脚步踉跄地撞进门来,同时带回了一个噩耗——方家大少爷没了。 方敏之的生母贺兰亦春当场晕了过去,方秀之一边忙着扶了母亲,眼里还是无法置信的麻木,才十五岁的少女,忽地被扔到了命运的中心,任谁也无法苛责她此刻的茫然无助。 贺兰嘉容自不肯信,解了腰间的鞭子便往平贵身上抽来,“昨儿还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定是你说谎话骗人,我打死你个黑心的奴才。” 平贵都是四五十的人了,跟着贺兰博心闯荡了半辈子,平日里家里这些小主子见了他,都还要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平贵叔。这会儿贺兰嘉容敢当着众人这般发脾气,也可见实是气得失了心智。 贺兰博心冷冷地朝大儿子和大儿媳看了一眼,别当他瞧不出,这两口子是故意瞅着这个空档,好让平贵也吃些苦头。不然按着他们的性子,能教容姐儿放肆成这样也不喝止一声? 贺兰知秋受到了警告,这才朝女儿呼喝道,“住手!你平日也是知道教养的,怎地这般没轻没重?在座哪个不是你的长辈?也轮得到你出手?还不快于我老实坐下!” 一面又朝贺兰博心拱手道,“爹,容姐儿还是小孩心性,一时气急才失了分寸,恳请爹爹能从轻发落。” 贺兰博心扫手不理,只问平贵道,“前头说的事,可当真?” 平贵平白受了几记鞭子,面上也不委屈,平直回道,“表少爷昨夜在城东米粮铺子歇下,并未像之前交代的去了同年家。半夜里伙计起夜大意留了半截蜡烛,底下正好是铺米面袋子的稻草,没一刻便引火烧得旺了。伙计睡得轻浅,惊醒了忙着奔走搬水救火,无一人想起后头还歇着表少爷。等火烧尽了连边六个铺子,伙计才在余烬中找到了烧焦了的尸首, 便是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回了。这会儿那几个伙计都押解在院子里,各自吵闹不是自己的错,还请老爷太太开恩。” 贺兰亦春这时幽幽转醒,正好听到最后几句,成行的眼泪扑簌扑簌地直往下掉,哭道,“我苦命的儿啊。” 方秀之看见母亲痛哭流涕的模样,才对自己哥哥已经葬身火海的消息有了真实感。她想哭,眼睛却干得厉害,怔楞楞地回过头来,正好看见红着眼圈要哭不哭的贺兰嘉容。她也不知道自己当下是怎么想的,只是满心满脑都是同一个念头,要是昨天贺兰嘉容没使性子,她哥哥也就不会避让到铺子上去,也就不会被大火烧死了……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他,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回回都要他让你……都是你害的……我恨你,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方秀之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扑到贺兰嘉容身上,拉着她的头发便是一阵撕扯。 凉氏心疼地连忙叫婆子们上前拉架,偏偏贺兰嘉容像傻了一样,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只任由方秀之又打又骂,没几下脸上便被抓得一道一道的。 “真是作孽!敏之没了,我们做长辈的心里也难过,但是也不能说是容姐儿害的吧?这话说着可实在诛心!” 贺兰亦春听嫂嫂张口这样说,一双水眸便似冻了冰,朝众人脸上看了一圈,忽地转身扶起奔溃痛哭的方秀之,竟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出去。 “姑母!秀之姐姐!”贺兰嘉容欲起身追去,被凉氏拉住压低了声儿教训道,“还追什么?被人打骂的还不够?你骨子就这般轻贱?” 贺兰嘉容挣脱不得,只眼睁睁地看着最疼爱自己的姑母,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秀之姐姐越走越远。 在那一瞬间,她忽地真真切切地明白了悲伤的滋味。在那一刻,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有些事情,原来真的再无可能了。 第293章 贺兰氏番外:年年知为谁生? 次年小满,京城徐大学士替嫡子徐天罡派了心腹来迎亲,贺兰家上下都是欢喜笑脸,唢呐声不断。 而这场婚事的女主角贺兰嘉容此刻却一身素衣立在窗前,面上早失了少女的天真不知愁,越发显得寂落。凉氏听了喜娘的通报,拾衣而来,见着这一幕景象,未曾开口,便叹了口气。 “傻孩子,还不换喜服?误了吉时可不好,前院可问了两遍了,听娘的,赶紧换上,乖啊!” 贺兰嘉容闻声回头望来,正当凉氏以为她不肯屈从了的时候,贺兰嘉容面上竟露出个笑,应道,“是女儿不好,只是见这园里红药开得正好,一时看得忘情,娘这就叫人进来罢。” 凉氏见她自己想开,心中便是一喜,笑道,“娘这就去。” 一时开门放了喜娘们进得屋来,净面,上妆,梳头,换衣……喜娘们见过临出门前娇羞不知自已的,也见过哭哭啼啼不肯从的,但是像贺兰家这般,一脸平静麻木,不似出嫁反似出丧的,却是从未接手过,当下心里都觉得渗得慌,连拿了主家两倍的赏钱都松快不起来。 “作孽,这哪里是做喜事去的,不触了人家霉头都是好的。”出了门,喜娘中的一个低声叹了一句。 另一个也是胆大,竟接了话头说道,“可别才送了过门,就又要接了回乡吧?” 边上的眼尖,已经看见了在贺兰家老夫人跟前伺候的紫萱,连忙将那人嘴巴堵住,呸道,“手里揣着的赏钱都还没捂热,可有这样咒人家的道理,快些收了声,老太太在前头哩。” 几个喜娘被唬得白了脸,连着头也不敢抬,匆匆同贺兰老夫人行了个礼,便逃也似的快步走远。 紫萱显然是听清楚了她们说的话,回头看了看主子脸色,贺兰老夫人虽然 占着一个老字,年龄也不过四十上下,自然没到眼耳昏聩的时候,自己能听见的,主子也该是听清楚了的,当下迟疑道,“奴去把这几个嘴里不干净的找回来?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不三不四的,也忒不像话。” 贺兰老夫人一手转着佛珠,面上淡淡的,开口道,“人的嘴长在自己身上,随她们去吧,往后别往家里领,爷们拿银子砸水花还能听见声好的,糟蹋也有糟蹋的讲究。” 紫萱当下微笑着应下,心里却是一凛,只怕这几个说主家闲话的喜娘,往后是再也接不到什么好活了。 主仆两个进了屋,凉氏正抱着女儿的手说女戒,见婆母进门来,有些不情愿地起身请安。贺兰老夫人眼里闪过一抹轻视,不耐烦地挥手道,“你先出去,老身还有几句话要同她交代。前头你家的正找你,问你把那顶彩蓝的陶马归置到哪个箱子里去了,遍寻不着。” 凉氏听此一节,哪还有心思落在这处,连忙往前头去寻贺兰知秋。 贺兰嘉容低头侧耳听着母亲出门的脚步声,也不开口同祖母问安,很是一番心如止水鉴常明的模样。 贺兰老夫人也不为忤,嗤笑一声,朝她说道,“你抬起头来。” 贺兰嘉容听话地抬头,眉眼间满是破功的倔强。 老夫人摸摸她的长发,并无一分平日的严厉,慈爱地说道,“你从小便是跟着你爷爷长大的,性子纵得野马一般,也只有方家那小子能镇得住你,还像个女孩样子。只可惜啊,你们这辈子注定是不可能的。他今日就算还活着,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远嫁千里。” 老夫人见孙女睁着眼儿,兀自不信的神情,又笑了,淡声说道,“你也别怪家里长辈狠心,全家上下,唯有你的婚事是谁也做不 了主的,只有顶上那位。” 老夫人以手指天,见贺兰嘉容有意脱口说出那两个字,连忙止住了,肃声道,“这事代代如此,也怨不得旁人,祖上欠的债,只能由你们小的还了。这次京里头给了三户人家,你爷爷看过一遭,亲自替你定的徐大学士家,家风是甚好的,婆母也不是那等爱磋磨儿媳妇的,你去了便知道了。多少是你爷爷的一番心意,你但凡还念他待你的半分好处,就别为难了他,这辈子安安生生地过活,生几双儿女。日子久了,什么情啊恨啊都会慢慢散了,你以后就会明白。人死万事消,差了一口气的,是永远都争不过活人的。” 贺兰嘉容听出奶奶语气里的一丝悲凉,褐色瞳仁的大眼儿疑惑地朝她面上看看,贺兰老夫人又宠溺地往她发上摸了摸,叹道,“就是晓得终会有此一别,你爹你娘才不敢同善儿一般亲近你,你也别怪他们,他们不是喜欢善儿多过你,只是怕伤了心。你姑姑想亲上加亲,你娘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只是她也没得法子,做不了主罢了。这就是命啊,你要是没生在大房,也不至于如此。” 贺兰嘉容眼角含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沉声道,“孙儿明白了,还请爷爷奶奶放心,孙儿在京城也会好好的。” 贺兰老夫人欣慰地拍拍她的手,“如此便好。” 一面看了看日晷,已近吉时,亲手替贺兰嘉容盖上红盖头,和紫萱一人一边地扶着她出了门。 一时各有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的家人夹道迎和,贺兰嘉容只盯着红盖头底下的方寸之地,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 从今天起,她便不再是那个可以肆意妄纵的贺兰家大房嫡女,而是京城徐大学士府上的担起一家主母职责的徐家 贺兰氏。贺兰嘉容弯身坐进喜轿,随着起轿瞬间轿身的轻轻一颤,一滴清泪顺着香腮,自盖头下滑落,在红色喜服上漾出一点深色,很快便消失不见。 这回远嫁,贺兰家是给足了贺兰氏面子,嫁妆陪了三十多车不说,丫头小厮也给了二十多人。只不过随嫁的贴身丫头,除了一个自小就陪着贺兰氏长大的茹莹,其他全是新买的。倒不是怕屋里丫头知道的底细多,教徐家听到方家小子的零星半点,而是贺兰氏屋里的自己不愿意来罢了。早在贺兰氏远嫁京城的消息确定下来,她屋里几个大丫头的娘家人便纷纷来讨婚事,怕的是什么众人心里都清楚。 如此却是正中了凉氏下怀。她本就存了心要将陪嫁的筛选一番,又怕老人少了,新人不听主子管教,旧人自行求去,正好留了嘴巴最严实,对贺兰嘉容也最忠心的几个。其他不太紧要的,路上再由几个老人慢慢管教了便好。 因徐天罡和贺兰氏的婚期定在六月底,因此送嫁的车队一路紧赶慢赶的,在路上行了二十多天,才渐渐近了京城。早有报信的去本家传了喜讯,因此车队一靠近京郊,便有徐家的车队来迎,似是为了体现徐家对新儿媳的重视,不仅新郎倌亲自到场,连着家主徐老爷子也一并来了。 茹莹当下便同主子报了信,高兴道,“小姐好福气,还没进门便得了这样的体面哩。” 贺兰氏端庄正坐,面上既无欢喜,也无惧怕,只在听到那人走进轿子时,手里捏着的帕子顿时一紧。 “小姐一路风霜幸苦,再不抵半日,便到家了。”那声音十分温润,又谦恭有礼,贺兰氏明白这便是自己的未来夫君,徐大学士的长子,徐天罡。 按规矩贺兰氏不该对他做出任何 回应的,但在那一刻,她忍不住低声回了一句,“如此幸甚。” 她听得外头的人似是顿足了片刻,也不知是还有话要同她说,还是惊讶与她的大胆,片刻后,那脚步还是慢慢转开了。 茹莹本是掀了窗帘一角躲在边上偷看的,但当贺兰氏掀了盖头往她脸上看去的时候,茹莹却是一脸见了鬼的模样。贺兰氏难得有了一刻松快,调笑道,“你怎地这副模样,难不成他长得其丑无比?” 茹莹只怔怔摇头,一言不发。 车队又在呼喝声中拔行,贺兰氏怕外头有徐家人陪着,老实盖了盖头,一路静默着进了京,暂宿在徐家的庄子上。 隔了两天,终到大婚行礼之日。应付完所有缛节,也送走了满堂宾客,春风得意的新郎倌终于在一室华光中掀开了新娘子的盖头。 两束惊诧的目光撞在一处,一个是惊艳,一个是惊吓。 “敏……”贺兰氏及时咬住舌头,吞了后头三个字。 徐天罡喝得半醉,只将那一个敏字错听成了你,低声笑道,“我没醉,只是前头同年讨厌,拖着灌多了半坛。” 一时痴迷着伸手抚了她的脸,俯身往她身上压下。 这一夜没人成眠。贺兰氏睁眼便见着那窗户上贴着的大红喜字红得刺眼,底下两柱红烛跳动,燃泪成珠。 原来奶奶说的精心挑选的一家,便是这个意思。贺兰氏长叹一声,身后的人被她惊醒,闷声笑了笑,越发将她搂紧几分。 “睡吧,明天还要去见了爹娘。” “嗯”贺兰氏乖巧地应道,窗外有风送入,淡淡的芍药花香,只在鼻间萦绕不去。 记忆中的那人轻轻转过脸来,笑道,“容妹妹,整个阴山,就你家的红药开得最好看了。” 贺兰氏微闭上眼,枕头上浅浅氲出一道泪痕。 第294章 北狼王番外 塞外牧羊空许约 早春三月,北狄王庭。 一北狄贵族打扮的中年男子一路抹着额汗,神色慌张而来。认出来者是谁,负责看守北狼王寝宫的左右连忙朝他见礼,恭敬道,“千户大人。” 来人往紧闭的宫门上看过一回,扯着汗巾抹着脸,发愁道,“王上今日又没出寝宫?”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迟疑了会儿开口答道,“千户大人忘了,昨天是大公主的生日,王上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如此的。” 乞颜这时才想起又到了这个要命的日子,也难怪王上又没出席早堂,人都已经死了两年了,还是这般想不开。他忍不住叹口气,“汉人都说红颜祸水,果真送来和亲的都没存了好心。” 侍卫应和着笑了几声,但当乞颜问他们两个谁肯进去通报了,两人又是一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无奈道,“千户大人您是知道王上脾气的,这个时候别说是小的们不敢进去打扰,就是可敦亲来,也无可奈何。” 乞颜只好作罢,嘱咐一句,“等王上醒了,可得通传一声,天启的使者到盛京了,此刻正歇在驿馆,等着王上召见。” 侍卫心想这天启的使者又来做什么?两年前北狼王率众欲趁乱举兵南下,在山海关前遇割肉还骨的大公主,三十万铁骑无功折返,一路扯着白旗护送大公主尸首回了王庭。等到王上再度举兵南下,却已错过了最好时机,天启朝堂经历了一次大换血,边防上又换回了让他们北狄男儿恨得牙痒痒的毛钉子,奔袭了几次,都没能突破天启的边防。 如此两年,也不过是 游牧的汉子每年秋收的时候在边境扫猎侵扰一番,双方不相往来,也停了互市,早成了水火之势。这一点倒也不难理解,天启如今当家的,可是他们大公主的一母同胞弟弟。自己姐姐被北狄三军逼死在阵前,天启的新皇帝能对他们有好脸色瞧,那才叫太阳打西边出来,草地长出盐花花了! 但两名侍卫都没有多嘴过问,只低头恭敬地送了千户大人出去,等近午十分听见里头渐渐有了动静,才大着胆子进了去。 “王上,适才千户大人前来,说是有要事相禀,天启的使者来朝,眼下正在驿馆歇着,等候您召见。”侍卫甲两眼不敢乱瞟,肃声说道。 北狼王也先尚在宿醉之中,头疼得厉害,听了侍卫的禀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 侍卫甲二话都无,低头倒退着便出了门,顺手又将宫门给合上,额上一滴冷汗才敢掉落下来。 “里头怎么样了?”侍卫乙也是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问道。 “还能怎么样,东西全踢翻抽坏了,看着吧,下午又要叫人来换上一模一样的。”侍卫甲回道,只觉得自己又捡回一条命。去年秋天大公主的忌日,一样是轮到自己进门传话,惹得王上盛怒,吊起来足足抽了五十多鞭子才算,险些没熬过来。 侍卫乙怀念道,“要是大公主还活着就好了。” 侍卫甲应和道,“可不是。” 也先将两人的说话声都听在耳里,一时心里怒火高涨,她活着又能怎样?这么多年,他把她捧在手心里爱着疼着,没同她计较暗中送走了他们的儿女 ,也没同她计较她的无情背叛,可就算这样,她到底还是记挂着将她送来和亲的爹娘,竟敢当着他的面,说什么削肉还骨,她就是这样回报他的! 也先一鞭子狠狠抽在大公主的梳妆台上,脆弱的木头架子应声而倒,只留下一地碎屑和残肢。他红着眼,耳边忽地响起她有些怯弱,操着一口不太纯属的北狄话,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王上,您……您轻点儿,眉笔……都要被你握断了。” 那时她才来北狄半年,瘦小得跟一只小羊羔一般,自己随手一捏,就能在她身上留下青青红红的痕迹来。那时候她总是很委屈,看到自己也是害怕的吧,却在最快的时间内,学会了北狄话,才两三个月的功夫,已经会用北狄话跟他撒娇了。 也先摇摇头,试图把记忆里的她给甩出脑去,目光才落到纺车上,耳边又自动回响起了她娇柔的说笑声,“王上,您看,我学会织布了哩。等我纺出整匹的来,给您做一身汉服吧。” 他当时是怎么回她的?好像是嫌弃纺车弄粗了她的手,不耐烦地推了开,还发脾气不准她再做女奴才做的活。她倔强地忍着眼泪要哭不哭的,最后还是他先服了软,搜罗了一箱子宝石金子给她,她才重新露了笑脸。 也先抡着鞭子一顿乱抽,只把屋里摆设抽得稀巴烂了,才罢了手。唤了女奴侍卫进屋收拾,一阵洗漱收拾之后,出得门来,他又是那个铁血坚硬,受臣子爱戴的北狼王。要不是一地残骸尚在,任谁也不信,这前后是同一人罢了。 “王上,可要重新 归置了这里,摆上一模一样的?”没有听见主子照例的吩咐,侍卫甲有些不放心,小心问道。 也先回头看了他一眼,久到侍卫甲都开始以为自己又要小命不保的时候,终于沉声说道,“不用了,拿把锁把这里锁住了,谁也不准进。” 宫人心中都十分惊讶,但谁也不敢多嘴说一句,静默着做完手里的活儿,跪送了他出门。 “太阳今天没从西边升起吧?”侍卫乙等人都走远了,疑惑了一句。 只是没人理会他,各自按照吩咐,往库房里寻了把结实大锁,将大公主的宫殿牢牢锁住。 其实这里也并不是大公主生前所住的地方。北狄是两年前才开始效仿天启,建了王庭,改了以往的游牧习惯。眼下这宫殿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搬动了大公主生前常用的,一并仿制了许多,以备每有损坏的,不时便能换上。 而此刻他们的北狼王竟下令要将这里彻底封了。众人心里疑惑的同时,也有些期许,或许从今天开始,他们又会迎来同以前一样的北狼王,孤勇,善战,不再耽与儿女私情。 一开始,也先也以为自己能做到。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会梦见,她瞧见自己头也不回地走进宋夫人帐篷时,眼里闪过的伤痛。清醒的他是断不可能为她的难过而却步的,但在他的梦境里,也先看见自己无数次地回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着急地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自己只是生气她不同自己说一声便送走了孩子,才故意宠爱齐王送来的歌姬,往她的心上扎刀子。她瞬 时破涕而笑,从身后拉出他们的一双儿女,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抱在一起。 他也无数次梦见那噬人的山海关,她没有那样残忍地当着他的面削肉还骨,他也没有忍受不住亲自往她心口处射了一箭。梦境里她面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与自己一块儿并肩策马,在他们身后就是三十万杀气震天的铁骑,他们一同踏平了天启屏障,他亲手扶着她回到她心心念念的故土,重登高位,受万民敬仰。 回回从这样的美梦中醒来,也先有过失落,有过愤怒,也有过迷茫,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他也尝试过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只是(肉)体的欢愉过去,更令人难捱的是空虚。 历时两年,也先终于明白,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叫长生的姑娘,教他爱之入骨,也恨之入骨了。 这一年秋,北狼王应妻弟英韶之邀,会与山海关上,将大公主长生的骨灰洒落城下,还逝者一片净土安息。 两国就此歃血成盟,结五十年友好,互不侵犯,互开商市,互通有无,成守望相助之邦。 天启和北狄的百姓终于得缓生息,迎来了五十年的和平日子。也不知道是谁最先开始塑了长公主像,两处边地庙宇里皆有供奉,凡有所求家宅平安的,无有不应,渐渐的,两地百姓都以长公主为尊,家家户户都晓得她的来历,也晓得她的壮举,说与小辈听的时候,免不了要叹一声,“当年要不是大公主在山海关上挡住了劫难,只怕咱家也没有你咯。” 小儿懵懂,只觉着那人像雕塑得慈眉善目,咯咯笑了。 第295章 最后的番外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上) 其一 那一天的他和他 天牢外,初秋。 一顶官轿慢悠悠地在门前停下,看守的小将认出上头是徐家的标识,走近了相迎。 “阁老。” 徐绍源朝他点点头,递过一章密令。自己眯眼看了看周围,还是一般光秃秃的,想来也是,天牢重地,怕贼人隐匿与树木,因此四周都不曾种植高大乔木,也不建高楼,只有远近几根灯柱,零零落落地矗立着,挂的国丧白幡兀自飘扬,越添荒凉。 小将看完密令,面上不无疑惑,心想这杨家谋逆一案都已经审清楚了,徐阁老这私下里又要提见杨家人又是什么用意?难不成真同外界传说的一般,两家不和至此,还特地要来看看杨阁老的落魄模样?但他也只敢把这份心思放在肚里,恭敬说道,“阁老请随小某内行,家人且在外头等候。也是章程所致,还望阁老勿怪。” 徐绍源摇摇头,转身同随行诸人吩咐了几句,便跟着那小将往天牢里头走。 “里头暗得很,阁老还需紧跟着些。”那小将手持着火把在前头带路,细声嘱咐道。 徐绍源跟着他经过两排牢房,火光所及之处,开始还有喊冤的妄图伸手抓到他们的衣角,越往里走,越是沉寂,只有几束幽幽的目光往两人身上投射过来,见不是穿皂衣的,便又低头了去。 小将回头看来,见徐绍源若有所思的样子,轻笑道,“越往里头,关的越是没有活路的,日子久了,自己也晓得没有盼头,连喊冤的力气也省了。开始是怕穿皂衣的差人来提,现在,只怕是盼着来哩。” 徐绍源听他语气里还有些调笑,就算晓得这人只是随口说说,一股无名火却无可抑制地涌上心头。他习惯性地盘了盘手里握着的核桃,三圈转过,心底终于又静如湖面。 “阁老,便是这处了。您且稍等,小某先把灯给点着了……” 那小 将转身去摸墙上的油灯,牢房里头的人听到动静,原是对着墙坐着的,慢慢转过身来,等看清楚立在牢房外头的人是谁,已经脏污到看不出原来样貌的脸动了动,露出一口白牙来。 “你终于来了。” 徐绍源眯眼看着慢慢走近的老熟人,一身囚衣上满是黑黑黄黄的污渍,头发胡子也纠结成了一缕一缕的,要不是听声音,他实在无法将眼前人同记忆中的那人对等起来。 “文广兄,别来无恙。” 杨文广干笑两声,盘膝在栅栏前坐下,摊手道,“如此也算是无恙吧,你怎么进来的?齐王一党,可是奉了上谕‘众数没,不得恕’,此间也不是寻常能进来的。” 他还有心情指指旁边的牢房,笑道,“边上就是郡王府的,你的孙女婿也在哩。” 徐绍源不惧他身上呛人的酸腐味,也在栅栏前盘膝坐下,惹得杨文广啧啧两声,笑道,“你这假道学,也学我散人之风,怪模怪样的忒有意思。” 徐绍源并不理他,转头朝那小将说道,“你在外头等一刻钟,老朽有几句话同他说。” 那小将本想说天牢重犯,按规矩是一刻都不得离眼,但对上徐绍源平静的目光,他忍了忍,举着火把便退了出去。 “必定是秦王准你来的罢?或者该说是新皇?人说山中无岁月,我进得这里,倒也似那山人,日子都过得糊涂了。”杨文广又是几声笑,见徐绍源只平静地看着自己,渐渐地止住了笑声,叹了口气。 “想不到到最后,却是你来送我一程。只可惜有客无酒,终不得欢。他年我尸骨得存,还望长远兄不忘旧时情谊,遥祭一杯水酒足够。” 徐绍源默不作声地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穿过栅栏递了进来,还不等杨文广低头去看,他便起身拂了拂官服上沾了的尘土,作势要走。正当杨文广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 一头雾水时,徐绍源背着身说道,“早知今日,不知悔不悔当初?” 说着,径自吹灭了油灯往外走。 杨文广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长叹一声,悔又如何,无悔又如何,成王败寇,也无甚好辩说的。他想起徐绍源落下的荷叶包,就着余光伸手去摸了,才解开,便闻到了熟悉的香味,果然是他家厨子做的粉蒸肉。 杨文广顾不得脏,捡了一块入嘴,细细嚼了半天,才不舍地咽了下去,半晌,才可惜道,“闷在路上半个多时辰,还是走了味啊。” 嘴上虽是这么说,他到底还是舍不得一口气便吃完了,正要拿荷叶把剩下的粉蒸肉重新包好,手指忽地摸到一个奇怪东西,圆圆的,硬硬的,凹凸不平,上手却温润。 杨文广心底已经猜到是什么东西,往边上再仔细摸了摸,果真摸到了另一只。 他握着这一对核桃,靠着牢门无声地笑了。时光仿佛又翻回到了他们一同在书院读书的日子。那时候的自己自诩风流,总瞧不惯徐绍源的少年老成,如今想来却也想不清楚到底是为着哪一桩,只记得自己偷偷拿了他时常放在手上把玩的一对文玩核桃,当着他的面故意夹碎了一只说要剥肉吃,当时把他给气得,脸都青了。 杨文广学徐绍源的样子,把玩了两圈,嘴角微弯,其实他一直知道,文玩核桃里头是没肉的…… 寂静的牢房里,忽地响起了盘核桃的声音,咯吱,咯吱。 其二 那一年的它和它 天刚拂晓,傅长史府上各处已经起了人声,走动起来。 靠东的小院里,婉容匆匆挽好头发,见水银镜里的人儿眼角似乎又添了一道细纹,心下正叹岁月不饶人,背后忽地贴上一堵结实肉墙,新生了胡渣的下巴没轻没重地往她脖子上蹭着。 “别闹,主子那头还等着哩,一会儿又起晚了。”婉容笑着拍掉他 往自己领口里头摸的手,一边着急地往镜子里查看头发是不是又叫他给弄乱了,不想身子忽地腾空而起,慌乱中对上他的视线,一如夜里的火热缠人,心底顿时发了虚,“你想干嘛?” 男人把她往床上一抛,眸色发沉,紧盯着她开始脱衣服。他想干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婉容还待挣扎,男人沉沉笑了声,便再没了声音。 这个早上,婉容又迟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主院。 婉柔往她竖着的领子上扫了一眼,见她满眼春水,一脸娇容,哪里不晓得这两口子做了什么好事,鼻子里哼了一声,讥讽道,“你家那个是属狗的?见天地扒着你这块肉骨头不放?” 婉容被她说得满脸通红,还好就屋里就她们几个老人在,要是被底下的小丫头听见了,她这个管教嬷嬷可真是再没脸见人了。当下就往婉柔胳膊上肉多的地方拧了一把,低声笑骂道,“你个作死的又碎嘴了不是,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婉柔连忙讨饶,连着穆氏在边上看着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老赖家的坐在外头摇椅里晒太阳,听见动静往里头看了看,见是婉容和婉柔两个玩闹,便又放心坐了回去。 她如今也上了年纪,徐明薇屋里本来是已经用不着她,只白养着他们一家子。不想她才清闲了半年,到底还是闲不住,又自己往主院里来找活做。众人拦不住,也不敢劳动她,徐明薇只好嘱咐众人,只捡些不费心力的活儿让她发挥余热罢了。 “喵呜……” 随着一声娇滴滴的猫叫声,老赖家的身上一重,不必睁眼也知道是小主子养的雪团来了。她胡乱往猫儿身上摸了两把,只听得一阵接着一阵的呼噜声,肚里也是好笑,这猫果真不认主,正儿八经养它的它不亲近,成天跑得没影,自己这个不喜欢猫啊狗啊的,它却偏偏黏上来,比待谁 都亲热。 老赖家的叹口气,像主子前头养的那只雪团多好啊,又忠心又护主,在傅家那一回要不是有雪团在,她们主子这会儿坟头草都不知道长多高了哩。 可惜啊,这猫猫狗狗的不长命,能活到十五六岁都是长寿了。原本一直听人说猫奸狗忠,她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不想那年雪团前脚刚走,饭团便不吃不喝地守着雪团的窝守了好几天,急得她们恨不得能撬开它的嘴把吃的硬塞下去,毕竟家里几个小主子为着雪团的死哭的哭,病的病,再经不起一场了。 结果还是主子当场发了话,把饭团抱到了雪团坟上,饭团闻了一圈味道,当天果真开始照常吃喝,她们便也当没了事。没想到第二天便不见了饭团踪影,正当她们四下寻找之际,主子叹了口气,只叫她们从此别再找,过些日子再去雪团坟上看看,替饭团收个尸。 她们自然不信,连着馨姐儿她们私底下也仍不住在找,却一直不见饭团回来。过了几天,花匠忽然来报,说是雪团坟上多了只白猫,看着像是家里养的饭团。众人连忙去看,果真不假,心底自是一番唏嘘。 几个小主子流着眼泪,一起替饭团挖了个浅坑,就在雪团边上埋了。过后家里又买了两只白猫回来,一样叫了雪团和饭团的名儿,主子听了只是笑笑,说了一句什么,她当时也没听清,只是再也没见主子有亲近过两只猫儿,高兴了就随手逗逗,大多时候,还是逸姐儿和馨姐儿各自养着。 两只猫儿也不似前头那一对那般感情好,见了面倒跟斗鸡似的,到一处便炸毛。便连当初带它们回家的老爷有一回都后悔道,“早知道就该抱一窝的兄弟来的。” 当时主子是怎么说来着?老赖家的仔细想了想,到底人老了,只记得主子轻轻浅浅地笑着,眼角眉梢,是一惯云淡风轻的模样。 第296章 最后的番外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下) 其三 那一年的他和她 “姆爸,我想娶娇娇。” 傅家书房内,少年紧张地攥着拳头,站在傅恒书桌前大声说道,脸上满是年轻的倔强和张扬。 傅恒如今也是快四十的人了,蓄着一小撮胡须,原本除了眼角多了些皱纹,因着保养得宜,也不太显岁数,看着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但去年接连两场丧事——先是腊月初他爹傅宏博到底没能熬过残冬,后是他娘王氏伤心过重,后脚竟也跟着去了,傅恒千里奔丧才回到家,灵堂里还停着自己爹娘的棺椁,三房和二房的叔叔婶婶们却趁着这个时候吵着闹着要重新分家,一夜之间,生生逼得他两鬓灰白了不少。 当时要不是还有徐明薇临危不乱镇着这个家,只怕傅家也不是现在这副模样了。 傅恒提笔慢悠悠地写完一个“静”字,仿佛完全没听见少年冲他说了什么。如今他丁忧在家,最不缺的,便是时间和耐心。 “姆爸,我说我想娶娇娇!”少年抿紧了唇,以为他没听见,又说了一遍。 傅恒抬头看看他,笑了笑,便又低头去写“静”字。 “姆爸,你不肯是吗?我是真心喜欢娇娇,娇娇也喜欢我……” 傅恒忽地抬头瞪向他,目光锐利,少年原本想倔强地瞪回去,但在触到那道让人无所遁形的目光时,莫名发了虚。 “喜欢?这两个字说出口,你且问问自己相信吗?你也知道,从你小时候起我就没喜欢过你。没错,你娘是为着天启,为着这整个天下百姓赔上了自己性命,这天下都欠你娘的。你要什么,但凡我能给的,我便是不喜欢你,也都给了,但娇娇不一样。” 傅恒轻蔑地看了少年一眼,忽然笑了,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你们俩兄妹,逸儿像足了你娘,你果然是你爹的儿子。” 颜天诚一听到这句顿时跳了起来, 怒目道,“我不是。” 这话说得极为可笑,血缘至亲,又怎么会是一句话能撇清得了的。但这回即使是傅恒也没再露出讥笑神情,只面色沉重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颜天诚额上青筋跳动着,和傅恒对峙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悻悻地退了出去。 这时书房的一角忽地一动,露出里头暗室来。傅恒头也不回,叹气道,“一转眼,儿女们都大了,咱们也老了。” 徐明薇往他桌上的大字看个一眼,淡笑道,“谁都是这样过来的,你果真是讨厌极了诚儿,有他在,这几个字都写失了味道。” 傅恒说道,“难不成你肯点头把娇娇嫁给他?” 徐明薇面上一滞,一时语塞。 几个孩子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娇娇天性真诚烂漫,又容易心软,明明自己已经很努力在教她了,却连屋里几个小丫头都管不住,这些年要不是有她和婉容几个盯着,她屋里还不翻出天去。 反观逸儿屋里,也是一样教导训诫,回回去从不见有丫头冒失懒滑,妥帖地叫人十分放心。徐明薇都不止一回在房师傅和贺兰氏跟前抱怨,要不是娇娇和她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她真要怀疑是不是和别家的抱养错了。 房师傅和贺兰氏听了却只笑,一个说娇娇这样的性子才是难得,没被她养歪了,一个说她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叫人恨铁不成钢。 徐明薇自忖娇娇同自己是半分相像都没有,才越发发愁这未来女婿该从何挑选。鲁直的吧,怕小两口笨对笨,教人算计了都不晓得;聪慧的吧,又怕女婿太精明了,回头女儿叫人吃得死死的,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按常理说,把娇娇许配给颜天诚是再好不过了。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知根知底,又有幼时情义在,就算日后他要纳小,也会顾着娇娇一二分 ,不至于亏待了她。 但坏也就怀在这处上。 徐明薇自问教养了他十三年,如今颜天诚都十八岁了,但他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又有些什么打算,她从来都看不透,也看不清。 小小年纪,城府就埋得如此之深,叫徐明薇如何敢把最疼爱的女儿交给他?因此即使念着大公主临危托孤的情谊,而且也早早注意到了两个孩子之间不寻常的情愫,她也一直没过了自己心里这一关,点不下这个头来。 傅恒见她脸上神色凝重,好笑道,“却还说我待他不公,你自己也是心中有数,做不下这个决断吧?” 徐明薇叹口气,点头道,“且等着吧,后头还不知道娇娇要怎么闹,到时候有的你头疼,明白一回什么叫做女生外向。” 傅恒心里嘀咕一句,说的好像就不是你女儿似的。好在他聪明地没说出口,不然在女儿来闹之前,孩子她娘便够他喝一壶的。 却不想就在两人发愁的同时,傅家花园里,颜天诚正满脸失望地对着娇娇惊讶道,“你真不愿意去同你爹娘说?娇娇,我待你如何你心里应该是十分清楚的,而且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等你长大了,我就去和姆妈姆爸提亲,你之前也都答应我了啊……” 娇娇揪扯着手里的花瓣,无奈道,“诚哥哥,你待我怎样我当然清楚,不然也不会有前面答应了的话。” 颜天诚心底又燃起些希望来,拉住她的手,刻意盯着她沉声说道,“既然这样,你更应该去和你爹爹说,他这样疼爱你,肯定舍不得你难过的。” 如他期许的一般,娇娇被他这番动作羞红了脸,原本白如凝脂的双颊此刻红得似乎能滴出血来,宛若熟透了的水蜜桃。颜天诚喉头忍不住动了动,他总觉着这张脸他自小便看惯了,看厌了,却回回都能被她不自知的美给惊艳到。 然而 ,娇娇接下来开口说的话却将他一颗满是希冀的心给浇了个透心凉。她用她那天真到近乎残忍的腔调软乎乎地说到,“我知道啊,所以我才不能那么任性,让他们为难。” 娇娇见颜天诚一脸茫然的样子,以为他没听懂,继续说道,“我爹我娘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们又这么疼我,所以我想他们这么做总有他们自己的理由,我又怎么能仗着他们疼爱我,就任性妄为?诚哥哥,既然爹娘都不同意,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你也别放在心上了。逸姐姐还在等我吃点心,我不陪你了,晚上再见。” 说着,她轻松挣脱了颜天诚,一蹦一跳地往颜天逸的院子去。 颜天诚呆愣在原地,远远地还听见她的贴身丫头提醒她不要乱跑,而娇娇回复她的却是一串银铃笑声。 他想起八岁那年在船上过的中秋,自己起夜时无意撞见的一幕。姆爸当时喝得醉极了,跌跌撞撞地将姆妈紧紧抱在怀里,面上像是在笑,却更像是在哭,喃喃自语道,“我不问了,不问了……” 姆妈脸上还带着笑,哄孩子一般哄了好半天,才把姆爸哄回舱里去。 那时候的他并不懂得,如今想来,谁说娇娇和姆妈一点也不像?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一样没心没肺! 他承认,自己一开始的确是动机不纯。开始是想讨好她,为自己和妹妹在傅家谋一个更好的前程;到后来傅家多了个儿子,自己可以换一个更可靠的玩伴去经营,也不必再陪着她玩那又笨又蠢的过家家。 可当他被姆爸揪到书房写字背书的时候,每次逸儿和娇娇从书房跟前经过,他总能听出她和逸儿脚步的不同。每次她一笑,他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往笑声处寻去。 那时候的他全不晓得,这便是孽缘的开始。直到如今,他已情根深种,而她,却只当 玩笑一般,不成便不成,连着旁人同她的约定,都来得比自己重要罢了。 颜天诚面色阴郁地站在玉兰花树下,满心不甘,正思忖着下一步该作何打算的时候,树枝忽地一阵摇晃,落下一树玉兰花瓣来。 他狐疑地抬头看去,玉兰花开的时候树枝是秃的,只见花不见叶子,因此颜天诚一眼便看清楚了顶上藏的人。熟悉的刀疤脸,就算是隔了十多年,他依旧记得清楚。 阿爸。他忍住即将出口的两个字,冷声道,“何方贼人,敢擅闯官家府宅!” 北狼王看着底下强做了镇定模样的儿子,一时时光倒错,依稀看见那一年的长生,穿着大红嫁衣,从盖头底下露出一张小而精巧的脸来。 “你就是北狼王?我是天启的公主,我叫长生。” 她歪头笑道,袖子底下,手抖得厉害。 “你再不走,我可喊人了。”树底下,少年仰头怒目说道,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惧一些,但这点手段,他娘早玩过了。 也先悠闲地换了蹲坐在树枝上的姿势,往颜天诚脑袋上扔了颗金豆子,笑道,“傻小子,你丈人嫌你没钱哩,喊一声阿爸,阿爸替你提亲去。” 颜天诚倔强地看着他,也先也直直地看着他。两人无声对视着,而不远处的听雨阁上,傅恒正陪着圣驾,心里还在思忖皇上为何缘由微服忽至,做了富商打扮的英韶忽地转过身来,笑道。 “傅爱卿,朕替你保个媒,如何?” 傅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玉兰树上,青色的披风轻轻浮动着,顶上赫然绣着白狼图腾…… 他咬着牙,正对上英韶隐隐威逼的目光,傅恒心中一颤,当下掀衣一跪,沉声道,“微臣……谢主隆恩。” 英韶满意地点点头,背过手去,专心看起园中景致来。 唯有傅恒,满眼忧思地往那株玉兰树下看了看,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