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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上)

    癸未年,中秋。

    傅恒三年任满,回京等候调令。一家子大大小小,租了三艘大船,正别了靖州渡口北上。

    江上水汽盛,风将船头上悬着的官旗吹得乌咧作响。徐明薇抱着关儿倚在船舷,指点了不远处的乌头水鸟与他看。

    关儿看得目不转睛,只把小手拍得啪啪响,又笑又跳着。一旁守着的穆氏,已改了妇人发髻,见状眼角细微动了动,要是仔细看的话,也有些似微笑的模样。

    “奶奶,爷说让你进船舱去哩,外头风大,怕哥儿着凉了。”婉容笑吟吟地上前来喊人,徐明薇回头看她一眼,奇道,“不是说你身子不舒服,换了婉柔当值的吗?怎地又往前头来了?”

    婉容面上一红,还不及开口,婉柔从后头钻出个脑袋来,坏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她这哪是身子不爽利,是肚子里有人了。”

    徐明薇闻言面上露出些喜色,“几人当中算你成家最晚,倒不想你们动作最快,三年抱俩啊!”

    婉容羞道,“奶奶再没个正经的,奴可真撂手不干了,只回家奶娃娃去。”

    几人哪里肯放过她,一时又拿她家那个英雄救美的说笑。可见真是姻缘天注定,当时谁都觉着婉容这辈子定是不会嫁了,不想她不声不响地,就同那日在大街上为她解围的汉子看对了眼儿。

    可也巧,这姓陈的铁匠是个绝户,上头无父无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得知他被傅恒从知州牢里放出来后,婉容寻到铺子上去谢过人家一回。一看人家又是为自己挨了牢里的杀威棒的,少不得又送过几回伤药,一来二去,这婚事便渐渐有了眉目。等陈铁匠求到傅恒跟前,家中众人皆是吃了一惊

    。

    只是其中冬子是作何想,便无从得知了。潘子也不过是被他拉着陪喝了三天的酒,被穆氏嫌酒臭熏坏了孩子,连着在过道上睡了三个晚上罢了。

    甲板上众人虽是这般说笑着,但谁也没多嘴提婉柔一句,徐明薇屋里这几个得力的丫头,如今除了婉柔,一个一个的也接连嫁了。

    徐明薇原本也想过是不是自己的缘故,把婉柔她们带歪了,但看婉柔回回拨动着算盘眼睛能能冒光的样子,便也打消了替她张罗的念头。女孩子不在十五六岁最懵懂的时候闭眼嫁了人,岁数越大,心里就越敞亮,也越难以教男人骗到手了。现在的婉柔,除非站她眼前的是个金子打的吧,否则也难点头。

    “叫你们这些小蹄子来叫人,果真同爷说的一般,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这都多大会儿功夫了,还不见你们劝了奶奶回舱里。爷可是发了话了啊,回家就把你们这些个使唤不动的给换了,买些伶俐听话的,看你们到时候哭不哭。”老赖家的从舱里钻出来,笑骂道。

    她毕竟岁数大了,又坐不得船,吐了好些天才渐渐适应过来。婉柔怕她万一摔着,连忙上前扶了,笑道,“婶子又编了谎话骗人哩。您前儿是怎么哄馨姐儿和逸姐儿的?说往花盆里埋了小鱼儿,过些天就能长出好多小鱼儿。馨姐儿和逸姐儿这几天可把那花盆给盯出洞来了,还问奴,是不是水浇得少了。天爷,要不是婉容姐姐早料到姐儿会当真,趁着她们吃晚饭那会儿把死鱼从盆里挖出来了,这会儿可不要熏死个人。您老这张嘴,可真能哄人的。”

    徐明薇还不知道有这一桩子事儿,下意识地拿眼去看

    老赖家的,后者心虚地往后躲了躲,没甚底气地辩解道,“姐儿不肯睡,闹着要捉鱼,老奴这不是没办法,才想出的办法嘛……”

    徐明薇摇头笑道,“这我可不管,回头两个小祖宗闹起来,看你怎么收拾罢了。”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徐明薇觉着风越发大了,抱起小儿子亲了一口,“多多,鸟儿要睡觉啦,咱们明天再来看鸟儿好不好?”

    关哥儿睁着一双圆溜大眼,好脾气地点点头,还是一样惜字如金,半个字都不肯多说。

    徐明薇心里愁一句,这样不爱说话,以后万一不会说话可怎么办?儿女果真是生来讨债的,姐姐娇娇不爱走路,弟弟多多不爱说话,真是各有各的愁人。

    思忖间,徐明薇已经抱着孩子进了舱,傅恒听见她们娘俩的动静,放了手里的书,笑着从她手里接了孩子过去,很有经验地先摸了摸孩子的手,见是暖的,才放了心。

    徐明薇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心想也真是奇怪,无论看了多少次,回回都觉着有些微妙的违和。一朝探花郎,以往是多么风流意气,如今好似花魁洗尽铅华,甘愿素手做羹汤一般。只怕他那些京中故友若是相见,也断不肯信眼前这一脸慈父模样的,会是他们所熟悉认知的那一个罢了。

    “你又在想些什么,喊了你好几声了,全没反应。”傅恒忽地拍了她肩膀一下,笑意沉沉。

    徐明薇回过神来,见儿子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忍不住拿手指戳了戳他的包子脸,刚刚明明看水鸟的时候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一点都不像个小孩的样子,真是她生的吗?

    傅恒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徐明薇再欺负儿子,引

    了话题道,“再过了前头的渡口,就是皇陵了。你可要去看一看她?”

    徐明薇明白他说的是杨瑾希。当年虽然是有着徐傅两家求情作保,明德皇帝虽然旨外开恩,留了杨瑾希一条性命,但同时也有个条件,杨瑾希作为应杨两家九族遗脉,终此生不得再嫁,不得生子,不得擅离,替两家守皇陵赎罪,至死方休。等徐明薇知道这事的时候,杨瑾希早从死牢中放了出来,守了半个多月的皇陵。

    一时之间,徐明薇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如今傅恒问起,她倒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想去看看杨瑾希过得好不好,又怕知道她过得不好。

    傅恒看出她心中迟疑,淡声说道,“你心中记着她,她心中多半也记着你,这么多年没见了,好坏也去亲眼看看,免得兀自白白猜疑。”

    “便听你的,去看一眼也好。”徐明薇朝他淡淡一笑,应道。

    “今个儿是中秋,咱们预备着怎么过?”傅恒见这事说定了,想起节日来,顺口问道。

    “船上材料也有限,徐婆子早上便来要过一回东西,看她神情,心中应该有数,只等着吃便好。我思忖着好叫船家寻个水面开阔处,将三艘船都拿板子铺着横连了,让众人都凑一回热闹。虽说是在江上,毕竟是个大节气,不好就这么混过了。”徐明薇慢声说道。

    傅恒连连点头,“只是不知厨房备的可够?”

    徐明薇笑道,“放心,早上徐婆子来要东西的时候便交代过了,且不论东西好坏,管够是有的。”

    傅恒自此放了心,抱着儿子轻声慢语地读书与他听,一大一小,面上皆是肖像得惊人的专注。

    才两岁的孩子

    ,真不知道到底能听懂多少。徐明薇摇摇头,并不去管他们,自己也捡了昨天看了个开头的志怪小说,多半是美丽纯真的狐仙,诱了赶考的书生,诸如此类的古代吊丝的意(淫)产物。

    傅恒抬头恰好瞥见她临窗看书的这一幕,笑道,“昨儿你不是还嫌这书写得好没道理,我还当你不要看了。”

    徐明薇稍稍挪开眼,回道,“这便是读书有意思的地方,看一句,心里也有十句应它,才好打发了时间,往后同娇娇和逸儿也才有话好说。”

    傅恒好奇道,“这种话本,又有什么好教女儿的?”

    徐明薇笑道,“道理却多了。须知这世上男儿,像书里这般没本事的,得空了也要抠着脚趾头想想,能有个天仙般的姑娘眼睛不好看上他。洗衣做饭任劳任怨的,回头保不准还得替他填了命,书生哭个一哭,不过两年也就另娶了别人了。这个就要教女儿,命是自己的,舍在旁人身上都不值。”

    “而那些但凡是个有点本事的,就别指望着人眼睛只瞅着自己,不说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罢,外头各式各样,前程仕途名望,哪一处都比着自己紧要。这个就要教女儿,瞧中个有本事的,第一紧要的别落眼在小处,往长远看了才好。”

    徐明薇原本只是玩笑,不想傅恒听了这番话,脸上神色渐渐凝住了,半晌没有说话。她也没觉出自己说了什么不好的,问了他一声,傅恒也只摇头笑了笑,又抱着多多轻声念起书来。

    婉柔这时打了帘子进来,笑道,“爷,奶奶,逸姐儿和馨姐儿来了。”

    一时便有叽叽喳喳的小姑娘说话声涌进来,一大一小两个炮弹咯咯笑着撞进她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