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书梧原来的那个世界里,家庭并不和睦。
十五岁之前,她不是一个乐观、心态好的人。
父母时常发生争吵,伴随着雨声,像是梦魇编织出噩梦,困住她的年少。
纪书梧小时候成绩好,也可以称为别人家的孩子,街坊邻居,都夸赞她聪明绝顶。
父母有没有以她为傲不知道,却频频给她安排跳级上学,导致学业跟不上。
十五岁高三,成绩一落千丈,纪书梧有故意考差成分,而爸爸妈妈,或因她,或因生活琐事,开始了永无休止的争吵。
江城在南方,经常下雨,父母的声音,犹如噪乐,很烦很烦。
不想被火烧死的最好办法。
就是活在火中。
带着这样的思想,十五岁的女孩,经常躲在房间,给自己讲着睡前故事,伴随着滴答声,伴随着谩骂,还有自己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
渐渐睡着。
长此以往,她再难入睡。
一遇雨天,头就疼。
一次夜晚,窗外下起小雨,昏暗的灯光下,女孩背靠房门,浓密的睫毛垂下,呼吸声加重,苍白的脸,乌黑的发,凄凉孤冷。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然嫁给你这个人渣生了那个孽障!”
“你他妈算什么,老子才倒霉,你看看别人家的儿子,保送大学了!江城大学!你生得这个玩意?班级都排倒数了!”
“……”
又是一顿争吵。
既然怨气那么大、既然那么恨对方,那为什么不早结束这样的生活?
如果你们不想结束痛苦。
那我就帮你们结束。
纪书梧那时想犯法。
想杀人。
可多年的道德教育,让她阴郁的念头初升,就带着乱糟糟的思绪翻窗离家。
近些年,学习、期望、恨意,种种事情压得她喘不过气。
吃不下饭,考试写不出字,成绩下降,还得了胃病。
人生真是糟糕透了。
盘古能不能关天闭地。
彗星能不能撞地球。
她怨气很重,养活十几个邪剑仙都不在话下。
1~100岁,正是怨气大的年纪。
夜色浓浓,雨声淅沥。
纪书梧站在雨中。
站在一片黑暗里,前路扑朔,她也不回,向前迈步走。
……
江城只是一个二线城市,纪书梧所住的地方偏离市区,大街小巷,没有灯亮。
她淋了很久的雨,丝丝密密的冷意侵入骨髓。
加上听雨声就头疼的毛病,当下真是buff叠满。
她感觉自己在崩溃的边缘游走。
在理智分崩瓦解时,前方是亮着灯的建筑。
灯光照在她脸上,像是生命的唯一避难所、唯一港湾——是一所警察局。
雨水淋湿头发,纪书梧想继续向前,却被一个穿着警服的民警小姐姐拦住。
纪书梧不说话,也不反抗,甚至脑袋意识都不是很清醒,跟着民警小姐姐进了警察局。
外面一片漆黑,局里灯光敞亮。
一个民警小哥哥拿着热咖啡走过来:“小姑娘,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民警小姐姐拿出毛巾给纪书梧擦拭头发,民警小哥哥将泡好的热咖啡放在她面前。
不多。
也就那么一点点。
莫名温馨。
民警小姐姐想帮她梳顺头发,却发现她体温高得吓人:“你家里人呢?发烧不管的吗?”
民警小姐姐想着这女孩该不会是孤儿吧,刚要说什么,女孩就一字一顿,充满怨气道:“他们不管!”
“他们不想管我、要我了……”
那一刻,不用过多解释,什么都通了。
民警小哥哥买了退烧药回来。
冰凉的身体渐渐回暖,耳边落雨声依旧烦闷。
“家里人怎么会不管你?小姑娘,不要跟家里人闹别扭。”
“就是不管我了!”
十五岁正值青春期,内心世界别提有多脆弱了。
她压抑着哭声,抽噎两下,带着哭腔闷闷道:“很多年前他们就不想管我了,以前哪怕雨下得再大,哪怕老师叫他们过来,他们都没来,一次都没来过!”
“一次都没有……”
一片安静。
“你今年多大啦。”民警小姐姐柔声。
“15。”纪书梧吸了吸鼻子。
“初三……?”
“高三。”
“??”
民警小姐姐沉默了会儿:“家里人是会给你生活费的……”
“不给。”她神色恹恹,“我打黑工。”
全场死一般的静默。
“这个犯法吗?你们能把我抓了吗?”
还是没人回答。
“不行算了。”纪书梧再次低下头。
场面尴尬。
民警小姐姐哑然,气得发抖。
民警小哥哥见纪书梧阴郁的样子,沉默很久,尝试来次心理沟通:
“小姑娘,你平时喜欢吃点什么啊?”
“吃苦。”
“……”
“你平时在学校开心吗?”
“比家好。”
“……”
“有没有什么好朋友之类的?”
“不同龄,玩不到一起。”
“……”
“那你以后,有没有什么梦想?”
“一夜暴富。”
“……”
女孩身材瘦弱,脸色惨白,看起来就体弱多病的样子,她又发泄似的道:“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干什么。”
“也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样的人。”
“我没有梦想,我就想……”
“那至少不能做坏人。”民警小哥哥抢先开口说。
纪书梧一噎。
想到自己先前的扭曲想法,眼角泪水差点又掉下来。
民警小姐姐对着民警小哥哥说:“你这什么话,什么好人坏人的,你看这小姑娘能是坏人?”
民警小哥哥没反驳,道:“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看看我们啊,为党为国为人民。”
话毕没等纪书梧说什么,他自己先笑了:“也可以当我开个玩笑。”
民警小哥哥说:“其实挺辛苦的。”
民警小姐姐接话:“但甘之如饴!”
……
那天黑夜。
很冷。
那天暖心的话。
被纪书梧铭记于心。
后续,那两个民警帮助纪书梧申请补助,花钱住校,又在生活学业给予诸多帮助。
她问过,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这么好。
得到的回答朴实真诚。
因为她是人民。
而他们警察,为党为国为人民。
“……”
纪书梧说不上来这种感受。
像是黑暗中裂开一丝缝,照进一束光。
像是雨中天空升起太阳,雨过出彩虹。
前路,一片通畅。
于是,中国最好的警校,成了纪书梧的目标。
家里人逐渐淡忘了她这个女儿,她靠着国家补助过着日子,最后,她考上了梦想警校。
父母再生了一个孩子,是一个弟弟。
说起来,纪书梧起初还是有点嫉妒的。
他们对弟弟很好。
特别好。
在家时,纪书梧亲眼目睹的。
他们什么都照顾他。
以他为基准。
怕吵架的声音太大吵到他,就休战。
怕做饭不好吃,妈妈就去学做饭,家里还请了专门的保姆。
怕弟弟学不会知识,自己文凭又不好,就花钱找家教。
弟弟喜欢奥特曼,还有各大玩具,什么都给他。
他们肯花钱。
懂得爱。
温柔细心,成为众多孩子艳羡的父母。
他们说。
女儿他们没养好。
想将缺给女儿的爱,补交给弟弟。
其实,时至今日。
哪怕早已不在乎,哪怕回忆早已被时间淡化。
她都没有想明白过。
为什么呢。
为什么偏我来时不逢春呢。
为什么偏我去时春满楼呢。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只是他们没有爱人能力所准备的错题集,就根本不会有那么多悲欢希冀寄托。
纪书梧最后,异地调动,再不回江城。
直至在世界死亡,都没有再见到。
……父母。
-
雨声总是能让纪书梧想起原来的世界。
还有隐隐作痛的脑壳。
纪书梧气得牙痒痒,一脚踢向墙面。
闷闷的声响,还有她倒抽的凉气。
瓢泼大雨,雨势减缓,却仍有暴雨倾向。
纪书梧再次蹲下来,打开微信再次开始找人。
她微信好友不多,在微信搜罗一圈,就锁定了纪竟思和靳修臣。
纪竟思……
他不知道直播综艺的是他老姐啊,肯定以为是那个养女。
虽然不用以为,是事实。
所以他来的可能性不大,纪书梧拒绝当小丑。
纪书梧将最后的希望寄给靳修臣。
她啪啪打字。
【姜太公:你好你好,呼叫同志呼叫靳同志!是的没错,我现在陷入一场暴风雨末世中,我马上要被自己的泪水淹死了,能不能出于人道主义……过来救一下?】
等呀等呀等呀。
十几分钟后。
没有回复。
纪书梧:“……”
破防了。
这下真破防了。
纪书梧闭了闭眼,恶狠狠发了个表情包。
【姜太公:我寄几枯洗蒜了.jpg。】
大不了今晚睡这了!
她就不信这雨能连续下!
“……”
当然,纪书梧不可能真这样做。
纪书梧耷拉着脑袋。
好狼狈。
好像梦回十几岁。
雨天四季都有,她是一个四季都不怎么爱带伞的人。
天气像是跟她作对,总是卡着放学点下着又细又绵的雨。
这时她就会脑袋疼。
感觉有很多道声音在吵,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
教学楼下,同学们陆续被家长接回家。
她想等雨停,可雨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少。
就像现在。
一个人也没有了。
早该习以为常了。
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都不会来。
纪书梧将脸埋进臂弯。
淋点雨死不了。
先哄自己几分钟。
纪书梧站起身擦了擦脸,闭眼深吸一口气,刚要向前冲,就瞧见雨幕编织中,一道高挑的身影。
黑色的雨伞,遮盖住那人的面容。
她怔住。
身影一点一点向她的位置走来。
脚步踏来,溅起细小的雨水,步履稳重,不紧不慢。
直至走到她面前,伞柄被那修长指尖往后推上,露出男人清隽出尘的面容。
他看着她。
她静静凝望男人的眼睛。
很漂亮,从栖上云端第一次见就注意到了。
让人深陷,又让人难以琢磨的深邃。
纪书梧有点不安:
“……你怎么来了。”
你明明都没有回我的消息。
她想这么说。
“接你。”男人神色如常,“回家。”
他们四目相对。
视线交织。
雨声好像消音在耳畔。
头部钝痛减轻。
她的眼瞳里,只有那清冷的脸庞。
原世界里,无数次的无人在意,无数次的委屈淋雨。
无数次……太多无数次的无法诉说的矫情酸涩了。
纪书梧眼眶莫名就湿润了。
在烟雨朦胧中,不起眼,基本看不出来。
靳修臣顿了顿,伸出手:“走吧。”
他黑色的西装沾上小水珠,晶莹剔透。
距离她发消息,也才十几分钟。
偏离市区的地方,真的能赶来这么快吗……
纪书梧无暇顾及这个问题。
她的心跳声。
在这一刻,不是因为窘迫,不是因为尴尬。
就只是在这么毫无波澜的环境,一下又一下地跳。
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纪书梧强硬克制,眼睫微颤。
振聋发聩,如雷贯耳,又被大雨声湮灭。
秘而不宣。
伞举到她的头顶,几滴雨水落在男人发顶,她快速抓住他都袖口,与他并肩同行。
她身上,滴雨未沾。
他们漫步走着,谁都没有开口。
纪书梧第一次在雨天,暗戳戳扬起了嘴角。
她不禁想到他们那荒唐的极速闪婚,当晚她去沈茴家收拾东西,沈茴问她的。
“那潼潼……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那时候没有回答。
喜欢什么样的?
——喜欢一个,无论雨下多大,都能来接我的人。
而风雨兼程赶来的,是靳修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