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镜堡灯光璀璨,一楼宴会厅金碧辉煌,门口的豪车停了一辆又一辆。衣着精致的宾客举着酒杯穿梭在人流里,偶尔碰上个值得结识的,必要微笑着上前攀谈几句。
苏昱坐在一处不显眼的沙发里,冷眼旁观着这幅觥筹交错的景象。助理在一旁递上杯温水,见自家老板面色不佳,不由得担忧道:“老板,要不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苏昱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勉强压下喉间让他犯恶心的浓重酒气,正要开口,沙发后走来个人,面色严肃,冲苏昱微微弯腰,语气平铺直叙。
“少爷,苏总正在找您,说来了几位重要宾客,要您跟他一起见见。”
苏昱靠着沙发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飘飘和助理对视一眼:“去跟司机说一声,我今晚在这儿留宿,不回去了。”他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一张房卡扔给助理,“明天要用的文件在书桌上,你拿完也回去吧。”说完就起身跟着那人走了。
助理站在原地目送苏昱走远,转身离开宴会厅。
进了苏昱房间,找到文件之后却没有急着离开,他把房间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通,待发现没什么问题之后,才掰下袖扣,藏进电视柜的盆栽里,正对着床。做完这些,他才把房卡放在桌上,拿着文件离开房间。
苏晋成正跟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性聊天,聊到兴头还拍着肩膀调笑几句,看着两人关系不错。苏昱站在几步开外,没有上前打扰,待苏晋成注意到他,才调整出得体的微笑,走到他身边叫了声“爸”。
苏晋成有些不悦,但在外人面前没有表现出来,让苏昱过来露了个脸、打了声招呼,聊了没几句就带着苏昱离开人群,拐进了一条走廊。
走廊光线昏暗,连灯都没开,只有拐角处斜照进来一束光,在地面形成一个暗面的夹角。苏昱站在亮光里,知道接下来又是一场训斥,于是干脆不吭声,垂着头看地面上的明暗交界线。
苏晋成一看他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看似温和乖顺,但是说的话一句都不带听的,对谁都保持着距离感,永远带着事不关己的淡漠。
用一句话总结,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这些年无数次质疑自己当初把这个人带回来的决定是否正确,明明养在身边亲自教了快六年,愣是没培养出一丝父子温情,连好不容易规训出来的服从里,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敷衍。
思及此,他愈发暴躁,恨不得给这个不争气的来一脚,语调也不自觉提高了些,面目狰狞的样子和刚刚在宴会厅谈笑风生的时候判若两人。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今晚来的客人都很重要?没见过的你都应该上去打个招呼。你酒喝到一半就躲起来丢得是谁的脸?”苏晋成瞪着眼睛,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丢的是他妈我的脸!是整个苏腾集团的脸!”
这话从给他办生日宴会开始,年年苏昱都会听见,叫他得体,叫他结识宾客,叫他努力站在人群中央,配合这场精心打造出来的一年一度的大戏。
“对不起。”
苏昱没有告知自己身体不适,这种理由在苏晋成眼里是可笑的借口,是软弱的象征。想要早点结束这种让人耳朵起茧的教训,这种时候就只能干脆利落地道歉。
听见这声不带任何歉意的“对不起”,苏晋成咬了咬牙,也懒得再顾什么体面,冷声道:“要不是老大死了,你以为轮的着你?我能把你从那个山沟里带出来,还能再把你送回去,你最好感恩戴德,知道是谁赐你现在的生活。”
苏昱的眼睛被阴影遮盖,看不清情绪,只是静了半晌,而后突然抬头,像是真的被这番话吓住,笑容里都带上了些讨好:“我知道的,爸,是我资质愚钝,辜负了您的教导,以后一定加倍用心。”
这话听着还像那么回事儿。苏晋成面色稍缓,又不轻不重地教训了几句,才带着苏昱重回宴会厅。
二人扣上如出一辙的微笑面具,仿佛刚刚在走廊上经历的是个幻觉,演了好一出父慈子孝。
待宴会结束,宾客都被送得差不多了,苏晋成才放过苏昱,被一众人簇拥着上了车,临走还不忘降下车窗提醒一句:“明天城东的谈判别迟到,这个项目耽搁了这么久,成败在此一举。”
苏昱笑着应下,站在原地目送苏晋成的车开远,直到车出了海镜堡的大门,胃里的翻江倒海终于到了临界点。他匆忙跑向右侧一处没有亮光的草坪,借着树木遮挡把灌了一肚子的酒液都吐了出来。
晚上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吐出来的全是水,吐完了胃又空得难受,像被火烧了一样,一路从胃部烧到喉咙,密密麻麻地疼。
腿已经没有力气站直,撑着树的手在轻微颤抖,正准备找块干净的地方先坐着缓一缓,眼前突然递过来一瓶水。
在人前总要维持体面,现在这个样子不该被人看见。
苏昱接过水,清了清嗓子,说“谢谢”的时候声音还是哑得厉害。漱完口后,强撑着站直身体,待看清眼前的人后,又突然卸了防备。
“是你啊。”
面前的人穿着一身黑西装,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和口罩,帽沿压得很低,不靠近连眼睛都看不见。
苏昱对这人的长相没兴趣,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海镜堡的保镖,每次生日都能碰见他,还都赶上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虽说“人前要体面”这条准则在日积月累的规训下已经成为条件反射,但这个人次次来得不是时候,苏昱都快习惯了,干脆破罐子破摔。
保镖没吭声,沉默着接过苏昱喝了大半的水,扔进了几步开外的垃圾桶里,往回走的时候,见苏昱身体摇摇晃晃得像是支撑不住要倒,连忙几步上前搀扶住他的胳膊。
“对不住,”苏昱扶着保镖的手臂,小幅度晃了晃脑袋,“酒劲儿上来了,借我搀会儿。”
于是保镖就老老实实杵在原地当起了人形拐杖,一动都不带动得。
苏昱觉得好笑,两个人这么直愣愣干站着有点二,于是拍了拍保镖的手臂:“劳驾,送我回房间吧,二楼,2101。”
闻言,保镖一手握着他的手臂,一手揽过他的肩,带着苏昱就要往正门走,却被他拦了一下:“走侧门。”
侧门没有电梯,要上楼只能走楼梯,好在楼层低,保镖力气也大,搂着苏昱一步步走得很稳当。
房门有人脸识别功能,不用房卡也能开,但是房内的用电依旧需要插卡。开了门,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浅淡灯光勉强照明。
“助理可能把我的房卡放桌子上了,你找找看。”
说完苏昱靠在墙边,歪头看着保镖弯腰摸索的背影,见他半天都没找到,只好走上前帮着一起找。
地上铺着地毯,保镖没听见脚步声,人都凑到身后了才察觉出来,他下意识转身,正好撞上了苏昱。
被撞得踉跄,好在腰间被保镖伸手揽了一下,苏昱扶着桌沿稳住身形,笑着说了声“不好意思”。
见苏昱站稳,保镖这才放下手,然后飞快后撤一步拉开距离。
见状,苏昱挑了挑眉,估计是酒精作用,也可能是这保镖对他的态度实在奇怪,他起了逗弄人的心思,指尖在桌面轻划,盯着面前的人,一步步逼近。
保镖似乎是被苏昱这动作吓到,肉眼可见得惊慌,苏昱进一步他退一步,最后被身后的椅子挡住,退无可退。但苏昱还在往前走,直到差一点就能贴上他的身躯,这才停住。
两人静默片刻,就在保镖呼吸都要停住的时候,苏昱突然勾起嘴角,冲保镖晃了晃手里的卡片,轻声说:“找到了。”
保镖飞快抽走卡片,大步走到门边,把房卡插进卡槽。房间里顿时灯光大亮,刺得苏昱有些睁不开眼,待恢复视线,保镖已经打开门走出去了。
盯着重新关上的房门,苏昱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
胃依旧绞痛,他抬手摘了眼镜,趴到床上,闭着眼呼吸沉重,迷迷糊糊得差点儿就要睡着,突然听见敲门声,实在头晕得厉害,本不想理会,但这敲门声固执得很,隔一会儿敲两下,也不急躁,好像不开门能一直敲下去。
啧了一声,他有些烦躁,最后只好强撑着下床。
门外站着的是刚刚那个保镖,手里端着个托盘,见苏昱开门,把托盘往前递了递。苏昱扫了眼托盘,一碗热粥,几样点心。他没接托盘,开了门就往回走,把自己摔进床里,不动了。
保镖进了房间,把托盘放在电视柜上,见苏昱一动不动趴在床上,一时有些无措,但又不出声,像个摆件似得杵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苏昱也没有要醒的迹象,保镖终于动了动,迈步走到床边,弯腰凑近看苏昱的脸。
估计是太难受,苏昱睡着了还依旧皱着眉,睫毛不安稳地颤动着,额头起了一层冷汗。他抬手抹掉苏昱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把苏昱翻了个面,然后从自己的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个暖宝宝。
他解开苏昱的西装扣子,把暖宝宝贴在了苏昱的衬衫上,又轻手轻脚坐到床上,歪着身体给苏昱按摩太阳穴。
胃被热度烘着,头被技师般的按摩手法伺候着,苏昱的眉间终于舒展开来,连呼吸都变得均匀绵长。
直到手指都有些酸,一直歪着身体也实在折磨脊椎,保镖终于结束按摩。
虽是夏天,但房间里开了空调,酒醉本就容易着凉,他还是替苏昱盖好了被子,末了站在床边看了会儿苏昱的脸,到底还是没忍住,拿出手机拍了几张苏昱的睡颜,才回到电视柜前端凉透了的粥和点心。
托盘被端起时十分细微地停顿了下,保镖的视线从右前方的盆栽上收回,口罩下的神色无半分变化,很快离开了房间。
海镜堡的停车场容不下一辆电动车,他的车停在离大门一千米外的一处树丛里。
刚走出大门,胃就咕噜噜响个不停——今天着急忙慌赶来这里,晚饭都没来得及吃。无奈,他找了个路灯照不到的地方,蹲在地上吃凉透了的粥和点心。
大门里开出一辆面包车,保镖远远看见车灯,又往边上退了些,一直到车开近了,才发现面包车后面还跟了辆迈巴赫。直到两辆车驶离,他才从树木遮挡的阴影里走出来,看了眼手机里刚拍下的车牌照,关掉手机,又慢悠悠把剩下的点心吃完。
阳光隔着层纱帘依旧刺眼,苏昱被这光照醒,躺在床上眯着眼缓了会儿,起身的时候头晕得厉害,差点两眼一黑又躺回去。
坐在床沿喝水的时候,手下意识摸了下胃部,顿了下,低头看见一块粉色的不明物体粘在衣服上。撕下来之后,他面无表情,和不明物体上的小熊大眼瞪小眼。
小熊:“??()??”
苏昱:“……”
“老板,你说这人到底是谁派来得,怎么这么奇怪?”
苏昱坐在车里,一手托腮,面无表情看着电脑上的监控录像,画面里一身黑西装的保镖正垂着头给他按摩。
“除了我爸,还能有谁?”苏昱合上电脑,漫不经心道。
“苏总给您派保镖直接跟您说就好了啊,哪用这么藏着掖着。”助理又说,“不过咱们试探了他这么多次,他好像真的对您没有恶意。”
苏昱没有说话,转头看着窗外的车流,眸色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