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到达十二峰前的山前镇时,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破烂的白色道袍换成了灰衣短打,粗糙的面料上全是破口和毛边。他的头上顶着一个斗笠,背上背着一把柴刀,柴刀下垫着一个打满补丁的干瘪包裹,包裹里有几张还没卖出去的皮货。
在集市上来回转了几圈,几乎是下意识的,温今年就坐在了路边面摊的凳子上。
“掌柜,我这儿有张兔子皮,换几碗汤面可否?”
正在卖力擦桌子的老板闻言一顿,笑了笑,“这位客官说笑了,我这小本生意,哪里收的了兔子皮这种贵重物件。您若是出门忘了带钱,要是看得起小店就不妨先用两眼,稍后哪天空闲了再来付也不迟。”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温今年也不好意思再提,只能在腰间掏了半天,有些不舍的排出最后几个铜板。
“两碗热汤面,有劳。”
“好嘞,就来!”
摊主麻利的收起铜板,不多久,又端了一碗面过来。
温今年拿起筷子在碗里挑了几下,一口下肚便觉浑身舒畅,舒服的眯起了眼。
“包袱里还有几张皮货,若是运气好能卖掉,俭省一点也能吃十天半个月,可若是卖不掉,就只能上山再砍两担柴火,也能应付到十二峰了。”
他正这般想着,一抬头,发现对面突然多了一个人。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朝他下过黑手的黑袍人。
温今年大惊,当即就要逃。
没等他有些动作,他的脖子上突然出现一团金色的虚影紧紧的勒着他的喉管。
温今年被勒的喘不上气,挣扎着拍着桌子想要求救。
可偏偏周遭的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任何一个注意到他。就像他不存在一样。
正这般想着,温今年突然被黑袍人隔着桌子掐住了脖子。他忍不住抬头挣扎,一抬眼,望见一双漆黑如墨,没有半点白色的瞳孔。
那黑色的深瞳中像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明知很危险,但还是诱惑着人不断往下看。
温今年被瞳孔中的墨色摄住了魂魄,手上挣扎的动作也停了几分。不知不觉中,他的右眼也被侵蚀上了同一片颜色。
“带着我的眼睛,替我找到真相。”
温今年已经被摄住了心神,整个人的意识都浮在半空中,仿佛听见了什么又仿佛压根没听见。
耳边有马的嘶鸣声。
温今年立即惊醒回头,看见了即将倒下的酒招。
温今年躲闪不及,当机立断抽出柴刀,将酒招拦腰砍断。没等他松一口气,远处受惊的马已经在转眼间逼近。然后奋力一扬,踢在了面摊的桅杆上。木质的桅杆发出咔咔钝响,勉强晃悠两下就轰然倒地。
这一下子,在旁边吃面的人可都倒了大霉,无一例外的,完完全全的都被埋进桅杆支撑的茅草顶里。
发狂的惊马在车夫的强制下恢复平静,甚至还有心思啃起了地上的茅草。
从茅草堆中爬出来的人可就没有这种好心情,他们又叫又骂,试图要一个说法。
被千夫所指的车夫从马后绕了出来,直面这些指责。
罪魁祸首露面了,可这些刚才还气的跳脚的人却噤声了,像是被人掐住了喉管。
卡住缝隙里最后一个爬出来的温今年看着这群人的怪异行为,一扭头,就明白了。
难怪这群人不再叫骂,非是不想,而是不敢罢了。
面前这车夫已经不能用凶狠来形容了。
只见这人身躯魁梧,体型高大,像一座移动的山,又像一座恢弘的塔。这人衣着朴素,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全是深色的疤痕。疤痕的力道很深,像是奔着性命去的。除此之外,他还生着一双怪异的金色眼睛,再仔细一看,竟然也是竖瞳。
在座的食客都是些普通老百姓,顶多有些欺软怕硬罢了,哪有人真敢同这种看起来就能吃人的怪物较真。
于是他们怕了,不约而同的闭了嘴。
那竖瞳男人一脸凶狠的朝前逼近,吓得这群人立马挤成一团。
“这些银两当做赔偿,够吗?”
若单看那满满当当的钱袋,不可不谓之诚意十足。
可偏偏说话之人面相凶狠,语气漠然,实在是看不到半点道歉的诚意。
温今年的火气一下窜上头顶,提着柴刀跳了出来,大喝道:“无端闹事还想砸钱了事,好无耻的行径!”
竖瞳没想到给了钱还有人会纠缠,当即冷了脸,说道:“这些钱够你嚼用了,你还要怎样?”
被误认为是来讹钱的温今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却还强行压着怒火说道:“要你道歉!”
“道歉?”车夫冷笑,“你也配?”
被嘲讽了的温今年再也压不住怒火,勾脚一挑旁边的断木就往那车夫身上招呼,打算让他吃个苦头。
那车夫没料到他突然发难,一时之间难以置信。眼看着断木已经到身前,那车夫也不躲避,抬臂一挡便将断木击了个粉碎。
碎屑在空中飞溅,殃及到四周的无辜。
“无礼之人需要得到教训。”
车夫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主动出拳回击。
硕大的拳头朝着面门而来,温今年立马后撤半步向侧边躲开。可他身形刚动,另一边的拳头又从背后袭来,将他逼近了死角。
避无可避,温今年立马调整站姿抬臂格挡。
可那车夫的拳头明显比他预想的要厉害,只是挨了一拳,温今年就感觉手臂发麻,险些没了知觉。
车夫的力道比常人要大得多,在力量上,两人明显不是一个都等级。
既然打不过,温今年也不认死理,且战且退之间不停的借助四周的断木还击。
两个人打的热火朝天,完全没有人注意到被踢飞出去的断木飞到了哪里。
轻巧的人类早就顺着墙根溜到远处看戏。
可是路边的马可就遭了殃。它的身上还套着枷锁,身后坠着让他无法自由活动的马车。
突然,一条板凳惨腿被人凌空踢飞,径直飞向脆弱的马腹。
本就忍耐了许久的马又被惊了一下,立马人立而起想要发狂。
马的动作使得车厢内剧烈摇晃了一下,在车厢摇晃的同时,一声吃痛的惊呼隐约从里面传来。
这一声并不大的“哎呦”声比什么声音都管用。
那车夫也顾不上正在对战,立马回头勒紧缰绳,强制性让马平静下来后又火速窜进马车不知干什么去。
对手的突然消失让温今年不知所措,他还保持着出拳的动作,一时之间僵在了原地。
没过多久,车夫又从车厢内退了出来,随他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少年。
那少年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素淡长袍,看样子是车夫的主人。
车夫见温今年正在打量主人,一时之间又要发难,好在被少年拉住了。
温今年回以一个挑衅的眼神,更加明显的正大光明的打量着少年。
这少年很是单薄,除了身量不足之外,五官也有些寡淡。可这寡淡的面容上又偏偏生了一双夺目的眼,眼神一动便盛满了世间的光彩。
少年笑的和善,先行朝他鞠了个躬。
“家仆鲁莽,不会说话,我代他向您赔个不是。”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那少年说话和气,一张口就先是赔礼道歉。
“我们受十二峰邀请远道而来,路过城中时无意间走错了路,拐进逼仄的巷子里。巷子里小儿顽皮,拿炮仗丢马儿取乐。我这老马受了惊吓,这才无故发狂造成破坏。一切损失我都认赔认罚,只求诸位宽宥我年岁尚小,姑且放过这一遭。”
温今年也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见着少年言语诚恳又颇有依仗,当即就原谅了他们。
少年再次掏出一个贴身的荷包递给温今年,“少侠气度不凡,想来不缺那世俗的金银。我这荷包内有一枚我家的信箭,若有为难之时便放出他,家族之人定当全力以赴。”
温今年坚决不收,不可能与他扯上人情。转头从方才车夫扔过来的钱袋里扣出一粒碎银,冲他扬了扬,说:“这就够了。”
说罢,温今年再次背上柴刀离开,丝毫不回应身后的挽留。
到了十二峰辖境内,温今年与这主仆二人再度不期而遇。
“太好了,方才还想问少侠欲往何处走,没想到竟是去往同一个地方!敢问少侠出身何派,又准备拜入哪座峰下?”
温今年只嫌他聒噪,遥遥的冲他拱了拱手。
原本已经减速的马车猛然提起速度,强大的惯性使得少年身形一晃,哎呦了一声后又跌回帘子后。
马车渐行渐远,带起一地的烟尘。透过这张扬的尘土,温今年似乎还能看见刚才那驾车的车夫的臭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