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何出此言?”安国公极为惊讶地问。
他还没见过陛下流露出眼前这般颓然、悲痛、悔恨的神色。
“明达,朕一直认为储君应该多纳妃妾来开枝散叶,储君不该用情太专,可时至今日,朕才惊觉自己似乎是想错了。
朕……朕不想让阿宸用情太专,这才默许了吉亲王他们逼着阿宸纳了妃妾。
可那些妃妾也没让阿宸将他放在阿嵘身上的心收回来,反倒是……”
庆帝苦笑,“反倒是阿嵘还因为那些妃妾同阿宸生了嫌隙,以她的性子,既然恼了,怕是这一生都不会再原谅阿宸。”
他怕阿宸只守着阿嵘会沦落到同他一样被发妻所背叛的凄惨下场,这才默许那些人随意指摘太子和太子妃。
阿嵘也的确如他所想的那般受不了外面的流言蜚语,向他低了头,主动提出为阿宸纳妾。
可……阿宸还是一心扑在阿嵘身上,更为糟糕的是,阿嵘对阿宸已经冷了心。
眼下来看,阿玠已然成了阿嵘心中最重要的人。
一旦阿宸同阿玠生了嫌隙,阿嵘必将无条件地站在阿玠那边。
若无那些妃妾,未曾同阿宸离心的阿嵘未必会为了儿子就背叛阿宸。
安国公暗自叹了口气,并不敢接话。
所幸庆帝也没想同他讲,庆帝继续自顾自道:“是朕……是朕害得他们夫妻离心,眼下只能盼着阿宸不要像朕这般处处打压阿玠,不然……”
庆帝的龙眸微黯,声音艰涩道:“不然,他同阿嵘必定成为朕同阿清一样的怨侣。”
他想,阿清兴许就是怕他真的会废了阿宸才同姜家人一起反他的。
“陛下,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安国公略带着几分无奈道。
若是可以,他也不想阿嵘同太子殿下彻底闹翻。
庆帝的面上浮上几分怅然,微微扯唇道:“是呀,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语罢,他话锋一转,突然问:“世人都说是朕容不下有从龙之功的姜家,这才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其族灭,你觉得呢?”
安国公额头沁汗,这话可不好答。
“明达,朕想听你说真心话。”庆帝定定地望着安国公,神色缓和了些许后继续说:“咱们之间除了君臣之谊,还有兄弟之情。”
他们在年少时可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安国公先是一愣,随后便拱手道:“微臣一直都觉得姜家确实有不臣之心,那猎场之上的刺客就是姜家死士。”
无论旁人如何说,他始终相信陛下不会做出构陷臣下谋反的事。
陛下虽非什么圣人,却也是个行事磊落的君子。
庆帝眸光微闪,随后便大笑道:“难为你还肯信朕!”
他还以为明达在姜氏被灭族后一日比一日谨慎知趣是同旁人一样以为姜家是被他所诬陷呢。
“多谢你!”庆帝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
毕竟,他母后和阿毓都不肯信他。
安国公眼圈微红,犹豫再三还是如实道:“其实……其实岁宁她一直都知道姜家的确有谋逆之举。”
庆帝直接愣住。
“她……她知道?那她为何还会答应阿清的请求?”
因着太过震惊,庆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安国公垂眸,斟酌了一番,尽量委婉道:“岁宁觉得是她害了姜皇后,若非她同姜皇后往来过密,您便不会同姜皇后有太多的纠葛。”
岁宁在一场宫宴上同姜家嫡女姜元清一见如故,时常邀其进宫游玩。
庆帝就是在姜元清一次次入宫后才倾心于她。
“原来如此!”庆帝咬牙。
阿毓竟是也同他母后一般,觉得他不该向他父皇求那道赐婚圣旨。
见庆帝动怒,安国公就赶忙跪下。
“陛下息怒!”
庆帝深吸了口气,冷声道:“你起来!”
安国公皱眉,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敢起身。
庆帝就那么望着虚空发怔,许久,在安国公跪得膝盖都有些酸软时,他才沉声道:“罢了,兴许朕确实不该去招惹阿清。”
阿毓在得知他对阿清生了情之后就曾劝他放弃阿清。
她说阿清想要的是他所给不了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是他自以为自己能改变阿清的想法,得到她的心,这才跑去向他父皇求了赐婚圣旨。
阿清的确在同他成亲后便爱上了他,可她……她却始终无法接受他还有旁的女人。
他初时还顺着她、纵着她,后来,便没了耐心,开始斥责她善妒。
待他登基时,他们之间已经势同水火。
他想借由选秀来逼她主动找自己,可她却一反常态笑着帮他选了许多美人入宫。
他越发恼怒,便愈发不给她脸面。
后来……后来,她就同姜家人一起想着要除掉他了。
即便他藏在了她谋反的罪证,只处置了姜家嫡系一脉的人,也没能让她那颗彻底冷却的心再暖起来。
她用她的性命同他做了最后的抗争。
想着,庆帝便不由地落下了一滴泪。
“陛下,您……您也莫要太过伤心。”安国公稍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劝了一句。
“明达,你退下吧,朕……朕想一个人静静。”庆帝扯唇,勉强挤出一抹不算笑的笑意。
安国公依言行礼退下,待退到门口时,他又忍不住抬头劝道:“陛下,您自个儿的身子要紧!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
庆帝心头微暖,温声道:“好。”
安国公这才依依不舍地退了出去。
“陛下同您单独说了什么?”刚上马车,沈岑便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直接问了出来。
安国公横了他一眼,冷声道:“好奇心会害死人,有些事,不该你知道!”
沈岑嘴角的笑容一僵,他父亲甚少这么同他说话。
“是儿子不是,还请父亲息怒。”他赶忙拱手赔罪。
安国公扫了他一眼,随后便长叹一声。
“命运弄人啊!”
岁宁、姜皇后、陛下、他、秦越泽皆是被命运愚弄的人。
“陛下竟是同您谈及了姜皇后吗?”沈峥很是惊讶地问道。
他没想到陛下居然会主动同人说起姜皇后。
“是,我也将岁宁早已知晓姜皇后参与了姜氏谋逆案还是选择了帮姜皇后的事告诉了陛下。”
“呃?”
沈岑和沈峥同时怔住。
姜……姜皇后居然参与了姜家谋逆案?
还有,他们母亲居然在知晓此事的情况下还答应了姜皇后的请求,为阿嵘和太子殿下定了亲?
安国公白了他们一眼,略带着几分无奈道:“我早就知道你们会是这样的反应,这才没将这些事说给你们。”
语罢,他便又抚着胡须叹了口气。
“姜皇后和岁宁的友谊可要比你们想象中的还要深厚,她……”安国公的眸中闪过几分悲伤,“她临走前特意嘱咐我要保护好阿嵘和太子殿下。”
他们成亲数十载,她只向他提出过这么一个请求。
能让一向要强的她开口求人,足见姜皇后在她心中的分量。
沈峥微蹙着眉头道:“您将此事禀给陛下,就不怕他会同咱们生了嫌隙吗?”
陛下向来多疑。
“不会!”安国公昂首挺胸,极为笃定道。
“若是旁人,他会生气,会记仇,但岁宁是他最疼爱且最亏欠的胞妹!”
陛下待岁宁一向宽厚宠溺。
连带着,对他和岁宁的几个孩子都格外宽容。
“好吧。”沈岑略有些无奈地应了一句。
他觉得他父亲似乎有些过分相信陛下了。
“阿岑,你这些时日将薛家盯紧了。”安国公正色道。
沈岑立即郑重道:“是!”
“阿峥,你亲自去找阿岿,将陛下大限将至的事告知于他,让他将其他的禁军郎将们都留意着。”
“禁军中竟是有六皇子和八皇子的人吗?”沈岑挑眉,俊美儒雅的脸上满是震惊。
陛下向来将禁军和京兆卫管控得极为严格,绝不许任何皇子或者臣子染指。
怎的六皇子他们竟是将人给安插了进去?
“陛下看得极紧,要往里塞人自是不容易,可他们却能收买那些郎将和统领们。”安国公沉声说道。
他眸光微冷,略带着几分嘲讽道:“毕竟,并非所有的禁军将领都同太子殿下关系融洽。”
沈岑垂眸,略有些尴尬道:“是儿子一时钻了牛角尖。”
如他父亲所言,并非所有朝臣和禁军都没得罪过太子。
这些人便是没人拉拢都可能会给太子殿下使绊子,待其他皇子一拉拢,可不得拼上所有来帮对方?
“待陛下殡天,京都必乱,咱们一定要保护好太子殿下和阿嵘他们!”安国公神色凝重道。
算起来,今年刚好是陛下登基改元后的第三十年。
三十年前,是姜元照、王磊等人和他一起领兵拿下了所有的反贼,让陛下得以顺利登基。
现在,王磊一身伤病,无法再披甲上阵。
而姜元照则在姜家谋反失败之后便被斩首示众。
曾经并肩作战的好友们多半已经不在,他只能领着这些小辈继续保护现在的大乾储君。
“是!”沈峥和沈岑齐声答道。
五月底,庆帝已经吃不下东西,只能勉强喝一点药。
六月初八,庆帝的须发在一夜之间全白。
饶是他有意压着自己病重的消息,也没什么用。
皇贵妃一日往御书房跑上三五次,其他妃嫔也时不时地过来打探消息。
六月十五,原本水米不进的庆帝竟是难得有了胃口。
他连着喝了两小碗白玉芙蓉粥,还吃了一小碟子果脯。
他让孙公公和几个小太监伺候着他沐浴,换上了一套宝蓝色的祥云纹锦袍。
他取了铜镜,仔细地瞧了瞧镜中的自己,这才满意道:“孙福全,将太子、太子妃和皇长孙传过来。”
孙公公赶忙应下。
没多时,顾宸和沈嵘就带着顾玠赶了过来。
他们三人才行了大礼,就听得一向威严的庆帝竟是笑着说:“都起来吧。”
“孙福全,给他们赐座。”
孙公公和殿内的宫人在他们三人谢恩时为他们搬了椅子。
庆帝见他们三人坐定,这才笑着同顾玠招手:“阿玠,过来,让朕仔细地瞧瞧你。”
顾玠眸光微动,直觉他皇祖父有些不对劲。
但他还是十分顺从地走了过去。
庆帝抬眸,认真地端详着眼前的半大小子。
许久,他才笑中带泪道:“像,真像。”
阿玠同阿宸生得极为相似。
“皇祖父,您的身子好些了吗?”顾玠很是关心地问。
他瞧着,他皇祖父今日倒是比前些时日精神多了。
莫非,他皇祖父的病好了?
庆帝眸光微闪,笑着说:“嗯,朕今日有力气了。”
语罢,他便又拉着顾玠的手道:“阿玠,你日后万不可同你父王离心。
虽然帝王之家一直都是先君臣后父子,但朕觉得,也没必要只将自己的父亲当君王瞧。”
说着话,他就抬眸望向了一旁面色沉沉看不出神色的顾宸。
“朕相信,你父王也会一直只将你当作他最喜欢的长子来看。”
顾玠眉头微蹙,下意识觉得他皇祖父说的这话有些不对劲,但他到底还小,只温声道:“是。”
庆帝充满怜爱地抚了抚顾玠的头,随后便又同顾玠说起了几个极有深意的故事。
待他感到自己有些疲乏了,这才恋恋不舍地让顾玠先行离去。
等顾玠走后,他便收了笑。
“阿嵘,你过来。”
沈嵘眸光微闪,随后便快步走了过去。
“是朕对不住你,你要怨便怨朕。”庆帝垂眸,高傲了一辈子的帝王第一次向晚辈低了头。
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应该亲自向阿嵘道个不是。
沈嵘心头一咯噔,她皇舅这怕是要崩了。
她急忙道:“父皇莫要这么说,您没什么对不住儿臣的。”
庆帝待她总得来说还是很不错的。
让顾宸纳妃妾一事也不能全然怪他。
便是他不默许,那些宗亲老王爷和言官们也不会轻易罢休。
触及她含泪的桃花眸,庆帝心中的愧疚立即又浓了一些。
“阿嵘,朕……朕实在无颜去见你母亲。”
阿毓为了他才会放弃心中所爱嫁给明达,可他……他竟是在阿毓薨逝后任由那些言官们欺负阿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