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玄一走,李未名和龙剑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跑向了苏遮和画魂身边。画魂抱着面白如纸的波斯女子,肩膀轻微抖动着。然而终究,无论画魂怎么摇撼她,怎么呼唤她,她都没有醒过来。
龙剑俯下//身子在她的比翼处试探了一下。若不是还有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她逐渐冰冷下来的身子简直就像是一具尸体了。龙剑安抚地拍了拍画魂颤抖的肩膀,声音略有些难过的叹息:“随意毁人修为,视人命作草芥,龙玄真是造孽啊……”
李未名也蹲了下来,试了试苏遮的脉搏:“还算有一口气吊住命啊……”说罢,他伸出手按住苏遮的檀中穴,将灵力输入她的筋脉中,才察觉到火莲子的恐怖。苏遮运气的周天筋脉已经尽数断裂,就像一条本来连贯的线条被乱刀切下了无数个断点,想输入些真气法力为她疗伤,那些灵力也早已无法在她体内的周天内运行。
画魂之前还十分紧张地看着她。看着李未名也沉下眉眼,才难过地说道:“我现在就叫鹂湘他们过来。”
——见她最后一面。
这句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伸手捂住眼睛,脚步略有些不稳地离去了。
李未名示意龙剑扶着苏遮坐了起来。他盘膝而坐,双手抵住苏遮的手掌。犹豫她的左手已经被龙玄折断,李未名只能用单手为她输送真气疗伤。虽然不确定这么做到底能不能救她一命,但至少,能让她在这世上多停留一会吧……
龙剑扶住苏遮的身体,以防失去意识的她倒下去。女子眉目紧闭,口角涌出的血液将露出在外的雪白的颈子都染得一片鲜红,仿佛刚刚从血雨中走出一样。时间过去了些许,原本鲜红的血液已经干涸凝结,夹杂着些内脏的碎片站在她的皮肤上;而苏遮黑色的衣裙则更是结了厚厚的血痂,轻轻用手一按都能感到血液凝固时粘腻的碎末。
在尝试了几次也未果后,李未名放下手,神色复杂地看着苏遮的脸:“若不是挨下龙玄最后那一掌时,她已经功力尽失,是绝对不会落到筋脉尽断的下场的。”
“她现在当真没有救了?”龙剑问道。
“我也不能下结论……我之前用自己的灵力暂时修补了她的筋脉,但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知道她还能不能……”
“……”就在这时,龙剑觉得苏遮的身体似乎动了动。而李未名也察觉了。他立刻凑近苏遮,慢慢拍了拍她的肩膀,试探道:“苏遮……?”
“……”苏遮垂下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却再也没有反应了。
李未名立刻再一次为她输了一次功力。苏遮苍白的脸渐渐多了一丝血色。她吃力地睁开眼,盯着李未名看了一会,才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画魂去找鹂湘他们了。”李未名安慰道,“他们很快就来。”
“……我……”苏遮虚弱地笑了笑,吐出的话语却已然吃力,“……多……谢……”
“……有什么可谢谢我的。”李未名略疲惫地说,“我让你遭受了如此大祸,你——”后面“何必谢我”四个字尚未吐出口,就感到苏遮尚且完好的右手轻轻动了一下,似乎在在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这……未必……不是好事……”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肺部却如同被千万根钢针同时刺下去一样疼痛,“我……活得……已经够久……”
神仙妖鬼,有着千万年的寿命,所遭受的痛苦其实并不明白。但是苏遮却慢慢闭上了眼,晶莹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滑落下来,滚烫得几乎能灼伤人。
见她的气息又复衰弱了下去,李未名的指尖点上了她的眉心,画了一个印:“希望这个印能暂时舒缓一下你的气血。”
果然,苏遮说起话来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吃力了。她怔怔地看着李未名,扯出一个脆弱的微笑:“其实……君上……我们一开始……并不服您。”
“……我想得到,尤其是画魂。”
“但是……后来想想……您其实比旧主……咳咳……”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要好很多……”
“旧主从来不会对一个将死之人……施与援手……您,还真是……很善良……”
“并不是我善良,而是我不能看着无辜的人在我面前死去,更何况是因为我的一个错误的决定。”李未名简直要头痛了。如果苏遮真的就这样死了,那么或多或少,他这一辈子都会愧疚的。
然而苏遮却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继续自顾自道:“您……真的和刚才……海皇陛下说的……很像呢……”
龙剑和李未名愕然对视了一眼,她当时竟然还有意识?!莫非只是身子太虚弱,连眼睛也睁不开?!
苏遮看着李未名,笑了笑,洁白如同一朵即将凋谢的昙花。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解下腰间的匕首。那把匕首的鞘通体用白色温润的玉石雕琢而成,与她一身的黑衣对比起来,分外的鲜明。整个匕首上,白色的柄上镶嵌着无数美丽的宝石,缤纷却并不艳俗,仿佛那些纷乱的色彩在这把艺术品一样的雕琢上得到了完美的结合。
李未名拿起了匕首,却只觉得鞘的表面分外不光华,好像有谁用刀刻过一样。他举起匕首仔细辨认,发现那隐约是一个“阮”字。也许是因为雕刻者对中原文字的生疏,那个字雕刻得有些歪曲滑稽,却看得出雕刻的人分外用心。
“这是……”
“君上……若了解了一切的事情……还望把这把匕首……交给……咳咳,江南的阮家……”
“我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年了……”
等到画魂带着众影卫赶到的时候,却只听见苏遮说了一句没有人能听懂的语言。说完这句话后,她的身体便软了下来,软瘫在身后男子的怀中。杏仁一样的棕眼慢慢地闭上了,高挺的鼻梁如同天光下的雪峰。
然而,她的唇角却挂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仿佛自己并不是去赴死,而是去见一个多少年再也无法见面的男子,去赶赴一场等待了多少年的约会。
我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了……
阮郎……阮泠音……我终于可以不再恨你了……
…………
神界,第三十三重天。
太昊氏一身华贵的衣冠,重重叠叠如同祥云的卷纹。他的衣襟上用金丝线栩栩如生地勾勒着凡间的山水和茂林修竹,天庭的宫宇,竟然能将那绣出来的草木勾勒得栩栩如生,仿佛鲜活地存在;将那绣出来的宫宇描绘得钩心斗角,仿若已出现在眼前。
此时此刻,他正立于灵泽中央的湖心亭里,满目望去尽是苍茫无尽的云雾,笼罩这清澈见底的灵泽水。水面波光粼粼,将水下的宝黛沙石都打上了摇动不定的光影。而灵泽水畔,则是一副平常人终其一生也想象不到的美景。烟霞飘飞,白云出岫,翠藓拾级,日月偷光。宝石缀成的道路上,争奇斗艳的尽是一些琪花瑶草。然而远远望去,这一切又是笼罩在茫茫的烟云里,颇有几分云深不知处的茫然。蝶戏幽兰,四景常春,比海客畅谈的瀛洲还要虚无缥缈,却比那远在东海万顷碧波之上的蓬莱仙山更要美不胜收。
天帝收回了目光,微微闭上了眼。
他并不想去思考这一切是不是他想要的,也早已不想去回忆神农与女娲尚且在世时,自己选择成为天帝的原因。多少年过去了,他的责任在哪里,他便在哪里,无所谓喜不喜欢,厌倦与否。
凡间偶有窥见天道的散仙修士,看破了天规森严,神界冷清,戏谑一句“还是人间好”便游历四海。剩下那些一心修道的,最终直登仙道,也该有了“天律清冷”的觉悟。
自从那日龙剑离去后,他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他和敖澈曾经的往事,却发现记忆中有一段时间,完全是空白的断层。依照他的性子,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当初将这段负累一样的感情抽了出去。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为神为仙,终究不需要儿女私情。
……但是,那段空白后的记忆,却越来越乏味。他记得从前的自己,兢兢业业地治理着六界,爱着六界之中的每一个生灵。坐在天帝的位置上,他从不觉得乏味枯燥。因为有那么多他悉心呵护的六界苍生,也同样地爱着他。
而那段空白后,一切却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无聊。所有还算能与自己交好的仙卿,也渐渐的都疏离了自己;只有自始至终一直陪伴他的无盐仙子才会偶尔调笑他几句,“御下看起来好像对什么已经失去了兴致。”
空气中有一阵轻微的波动,传来的气息十分熟悉。太昊氏没有回过头去,只听后面传来一个女子轻盈的脚步声。
“无颜参见天帝御下。”无盐恭声对天帝道,“一切果然如御下所料。二皇女揣测了您的态度后,终于向海皇约战了。”
“龙玄的琴声纵然十分难缠,但是她终究修为不济。对上龙剑,恐怕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不过就近些日子龙剑的情况来看,他也愿意拾起责任重新担当四海之主。只怕龙剑对龙玄心慈手软,胜负还是个未知数……”
“无盐倒是希望龙剑能赢。龙玄心无大爱,心术太险。纵然心计再高,城府再深,修为再强,她却没有一颗博爱的心。”说到这里,无盐的声音又有些不确定,似乎在斟酌什么,“但是若换了龙剑成为海皇,他恐怕会对你不久对李未名采取的行动怀恨在心。到时候……”
“为了防止魔界宵小再一次闯出不必要的祸端,李未名必须死。”天帝冷冷地说着,“龙玄成为海皇,则她本身就是个不安定的棋子。孤不晓得到底怎样的权势名利和地位才能满足她,终有一日她会拥兵自重。而龙剑……你说的没错。若我要是对李未名不利,甚至害得他失却性命,龙剑是绝对放过我的。”
不知为什么,天帝并没有用“孤”作为自称。这个字太冷了。难道自己身边仅剩下无盐一人的时候,他还要如此自称,让自己变成孤家寡人么?
无盐内心也是略微惊讶,还有一丝她自己都不能理解的窃喜。她拢了拢遮住脸颊的面纱,继续道:“那么龙剑和龙玄……您希望留谁?我们是否需要采取必要的措施?”
“措施?这倒不必。”天帝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却因为是背对着无盐的,没有让女仙看到他的表情。
“若一定要选一个,还是龙剑吧。龙玄不适合成为兼济四海苍生的君帝,她早已没有一颗爱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