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春光正好。芳草乱花迷人眼,青山绿水引马踏。
霜兰儿离开皇宫的那夜,风特别大,马车也行得慢。
连夜赶路,到了玉环山时,天已经大亮。停下马车,她立在青山碧水间,身影在春寒料峭中看起来格外孤清。浅紫色的衣袍被一阵寒风荡漾起好似水面波澜似的褶皱,她整个人都这样忧伤地褶皱着,与群山环绕的春色格格不入。
她定定立在风口,冷寂的风一阵一阵扑到脸上,可眼眶却是热热的。
她突然觉得很茫然,好似突然间失去了一切。父母兄弟皆死于非命,情爱错付,她真真是一无所有。她真想从此常伴青灯古佛,不过,她还有君泽,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唯一活下去的希望了。
跟随一道出宫的宫女上前轻轻唤道:“娘娘,该启程了。”
她怔怔回神,还是从前的称呼,可她已是被逐出皇宫的人了。
登上马车,到了玉环山中养病的别院时,已是向晚。
这里层岩秀石,**起伏的山顶,殿阁巍峨宏伟,飞檐斗拱,极是气宇辉煌。即将落下的夕阳悬在对面山壁上,血红映得半边如烧如灼。
如此气派的山间别院,是她没有料想到的。她突然有种错觉,就算赶她走,他心底还是关心她的,不忍她受苦。可是如今,她是没有颜面缠着他的,她不能生育,又有君泽牵绊,她再不能拖累他。
从今往后,暮鼓晨钟,她的日子就是这样了。
安然住下。
大约过了半个月,龙腾差人将君泽送来。同行的还有秋可吟曾经的婢女着墨。
霜兰儿见到君泽时,她的身子陡然一震,所有心力魂魄都被他吸引了过去,猛地她冲上前去,将他紧紧拥在怀中,君泽,她的君泽啊。费劲千辛万苦,君泽终于回到了她的身边。那段时间,君泽不知所踪,她虽是担心,却并没有绝望。不知怎的,她坚信龙腾言出必行。
怀中,君泽轻轻挣扎,不满道:“放开我,放开我,你是谁?”
霜兰儿这才想起自己并未易容,而君泽只见过纳吉雅的装扮。她松开了他,蹲着身子,伸手轻轻拂过他的小脸。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黑亮如同两丸黑水银球儿。真真是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
她缓声道:“君泽,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其实我才是你的娘亲。”
君泽一下子跑开,躲至着墨怀中,大哭道:“我有母妃,我有母妃,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着墨见此,连忙将君泽搂在怀中,哄道:“君泽乖,我在路上的时候不是同你说过了么?”伸手指一指霜兰儿,她道:“这才是你的娘亲,你还小不懂,当年你娘亲受了很多苦,不得已才离开你,将你交给王妃抚养。”
君泽泪痕满面望了霜兰儿一眼,依旧死死搂着着墨的脖子,“我不信,我从没见过她。”
霜兰儿按捺住心思,微笑道:“君泽,你见过我的。我就是纳吉雅郡主啊。”语罢,她转身从屋中取来北夷国的垂珠毡帽,戴着头上给他看,解释道:“你瞧,装扮不同而已,我那时化了妆。我还给过你一个弹弓,记得么?瞧,我又给你做了一个。”
说罢,她将一个新作的弹弓塞入君泽手中。同从前一模一样。
君泽迟疑片刻,想了想,“你是纳吉雅郡主?父王说你是个好人。”他突然跑上前,飞快在霜兰儿脸侧亲了一下。
霜兰儿欣喜若狂,几乎不能置信。
君泽却只是道:“父王说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好久没见到父王了,我好想他。我亲你一下,你会治好父王的眼睛吗?”
眼中骤然涌上酸涩,她没有忍住,落下几滴晶莹的泪珠。小孩子的世界简单纯洁,又怎能理解大人之间的复杂。龙霄霆,他说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真是那样想的么?
伸手拭去泪珠,她点点头,摸一摸他细嫩的额头,“君泽,你父王的眼睛已经治好了。他能看见。”
君泽似是雀跃,拍手跳起来,“太好了,那父王什么时候来看我呢。”
这一刻,霜兰儿哑然无语。
龙霄霆,想起宫变那晚他白衣翩翩,幽远的双眸中难掩痛色,她不是看不懂。只是,她与他,怎可能还回到从前,江水滔滔,桃花流水去,一切都过去了。
着墨是有些尴尬,她上前拉了拉君泽,低声道:“快唤娘亲啊,这可是生养你的娘亲啊。”
君泽小小的眉头皱起,并不情愿。
着墨还要再劝。
霜兰儿已是阻止道:“算了,来日方长,他还小,不能接受也是正常。”低头,她从身边盘子里拿了一串铃铛给君泽,哄道:“君泽乖,到里边去玩罢。我帮你准备了很多好玩的,还有新衣裳、新被子。”
君泽捧着铃铛,低头玩着,笑得灿烂。他一个劲儿朝里边去了,服侍霜兰儿的宫人见状,连忙跟上。
着墨在旁轻吁一口气,望一眼霜兰儿,恭敬道:“皇后娘娘,方才失礼了。”
霜兰儿摇首一笑,“不过是头衔罢了,早晚都是空。你还是叫我兰儿罢。从前在瑞王府中,承蒙你照顾,否然……”若说秋可吟身边还有好人的话,也只有着墨了。从前许多事便是着墨帮忙,将秋可吟的毒计透露些许给自己。若不是这样,她只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着墨惶恐,“不敢当,我不过是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罢了。”顿一顿,“况且,我的家人都是你救治,要不然已是天人两隔。”
霜兰儿笑笑,“不说这些,今日怎会是你送君泽来?”
着墨一一述来,“自从瑞王带兵去了南地,王府便成了座空宅子。只剩下洛公公、我,还有几个老人。本来我们也要散了,洛公公和沈太医被召去宫中任职。我本想收拾衣装怀乡,是皇上,他命我从旁照顾君泽。所以,我就一同跟来了。”
听完,霜兰儿神情凝在那里。心头骤然哽住,少筠啊少筠,他为自己考虑如此周道。害怕君泽认生,所以将从前照顾过君泽的着墨安排给自己。
然而,她又能怎样呢?万里江山,他需要人继承。他让她走,她不得不走。还能怎么办呢?她死死抵在身旁花几上,极力克制着自己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罢了罢了,她这辈子就一人寥寥渡过罢。只要有君泽,就够了。
春寒很快过去,夏日暖风吹散了一切。
别院周围,树木葱茏,雨露云雾,甘露淋漓,幽静宜人。
这样的日子,除却寂寞,倒也舒适。
她每日看着阳光自白棉窗纸里透进来,薄薄好似一层琉璃纱,软而轻绵,一点一点耀上她的眉眼。再看着日落西山,辉染半天,直至夜幕降临,月光碎碎碾过她的肌肤,刻下一道道每日的痕迹。
她以为,离开可以淡忘。可也许她错了,那种思念好似毒液植入骨髓中,愈来愈烈。
她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了。
衣食无忧,唯一的遗憾便是,君泽始终不肯叫自己一声娘亲。
一日一日这样过着。
炎炎七月间,终有一日,上阳城中传来悲丧的消息。人人道:皇后无福,自受封后重病卧床,送至山间休养,终熬不过暑热薨逝。
祥龙国,新帝登基,改年号为隆和。
世人没有想到,争夺多年的皇位一朝尘埃落定。本以为将迎来安定的日子,哪知隆和一年七月二十八日,皇后病逝。大丧过后,同年八月十日,带兵退守南地的瑞王龙霄霆竟是卷土重来。
一时间,战火弥漫,处处皆是硝烟刺鼻的气息。
局势难以预料。新帝登基本就盘根不稳,半年时间尚来不及将朝廷洗盘,植入自己的势力。而瑞王龙霄霆曾经统管六辖区,势力遍布全祥龙国,加之他曾掌管半数精锐之兵,自然是一呼百应。
本来,世人以为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哪知十月秋叶飘飘时,新帝龙腾在越州一处部署出现巨大的纰漏,导致瑞王的兵力瞬间攻克,北上直入上阳城。
人都知,天,又要变了。
隆和一年,十月十五,皇城被围,兵临城下。
夜,月圆。
皇宫之外,数万余众合围,战马不计其数,间中大旗飘飘,飒飒迎风。旗上硕大的一个“瑞”字,队伍整齐有序,持刃而立,一名将军骑马来回大喊,“瑞王有令,原地待命!”
只见那将军手中执一枚金令,火光灼灼下,赫然是“雷霆”二字。
众将士得令,却也不敢太过放松,原地候着。
皇宫之内,龙腾席地而坐,面前一盏长长的案几,重重白纱飘在他身边,像是无数来自幽冥的招魂幡。
他的神情,云淡风轻,与上次龙霄霆带兵攻入皇宫时无甚分别。
不同的是,上一次是他设计龙霄霆逼宫,这一次却是龙霄霆真的兵反变,直逼皇宫。
江山危在旦夕,他却不急,她从来都是这样一幅闲散慵懒的样子。
秋若伊急得不可开交,她始终想不明白,以龙腾的实力,怎可能两个月就被龙霄霆自南边攻破皇城,照理不应该。
大难临头,本是十万火急的事,可是,面前之人却……她突然有种感觉,龙腾好似有意让龙霄霆攻入皇城中。
终究,她按捺不住,唤道:“皇上,要不要唤锦卫……”
龙腾轻声道:“拿琴来。”
她一时没有听清,问:“什么?”
他又重复道:“拿琴来。”
秋若伊无奈捧来。
龙腾取过软布,手势温柔地擦拭着。许久没有弹琴了,上一次仿佛也是宫变之时。
手指漫无目的地拨动琴弦,低首间,有如珠的音律盘旋滴落,曲调仿佛一声漫长的叹息,尾音长长。一个恍惚,眼前仿佛出现了她翩翩起舞的身影,惊若翩鸿,婉若游龙。
曾经,宫闱深院里,深宫梅花如雪的长廊转角,月盈如钩的日子里,他曾经瞧见她远远望着他。
可他,终是绝然离开。
曾经,她依依坐在他的床头,她的手中紧紧攥着折扇,展开,里边是他为她所做的画。她说,“一个人究竟要有多么知心,才能绘得如此传神。”
是呵,曾几何时,她已是牢牢占满他的心。
她说,“少筠,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与树的距离,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是呵,不知何时起,他们已是成了同根生长的树枝。不能在风中相依,是因为他将她生生折断了。
曾经,她一点一点靠近他,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曾经,他受伤,她自身后扑上来,“少筠,你若有事,我就去陪你!”
心中,如潮水汹涌奔腾,手势有一刹那的急促失力。他猛地用力一勾,“铮”的一声崩裂,琴声嘶哑地嘎然而止。
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四下里一片刀光茫茫,忽然嘴角漾起一个苍茫的笑意。罢了,此生能知晓她这分心意,他还有何所求呢。
今夜,他还有一个心愿没有完成。他必须去做。
而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龙霄霆一袭白衫,披着金甲,压抑着怒意几步冲进来。银光顿闪,他已是将手中蓝宝石软剑用力劈下。
“啪”地一声,龙腾面前的古琴裂成两段。
龙霄霆看着龙腾,清冷的双眸中满是血丝,可见他没日没夜地攻城,有多么疲惫。长剑直指龙腾,他怒道:“我将她交给你,你却让她死了……”
龙腾缓缓抬眸,慵懒的声音只淡淡道:“你的兰儿,两年多前就已经死了。你亲自射的箭,难道你忘了?”
龙霄霆薄唇动了动,脸色在一瞬间灰败下来
,手中软剑亦是软软垂落。
良久,他启口,“既然,她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你为何这样对她,为何逐她出宫?令她郁郁而终,到底是为什么?!”
龙腾低首,自案几下取出早就备下的棋盘。
他用黑子,将另一盒白子递给龙霄霆,“她这一生,我所给予她的这点痛苦,比起你所给予的,又算得了什么?”
顿一顿,他又道:“她能忍得你的,为何忍不得我的。终她一生,不过是个‘忍’字。”
“哐啷”一声,那是金属落地清脆的声音。
龙霄霆清俊的面容凝成枯萎的残花,手中软剑落地。
龙腾修长的手指,捡了一枚黑子落下。
落子声极轻,如闲花落地。
他只轻轻道:“皇叔,我还是这样叫你。我们同岁,一同长大,本应成为好友。只可惜道不同,我们无法走到一起。印象之中,一同长大,你我从未下过棋。今夜月色这样好,不如对弈一番。”
龙霄霆皱眉,他上前,择一枚白子落下,“兵临城下,可我无意逼宫,今夜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顿一顿,他突然问,“她走的时候,可是伤心绝望?”
龙腾黑子在空中停住,终落下。
她走的时候……她走的时候,他看到了她因着颤抖而晃动的发鬓;他看着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没有溢出;他看着她,将下唇咬出深深齿印。伤害她的话,就是刺伤他自己。
一支碧玉簪,一枚翠玉扳指,还有一柄折扇。她将他们从前所有美好的记忆尽数还了给他。
其实,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他很想唤她一声。可惜,喉口一甜,鲜血含在口中,他喊不出来,只得看着她渐行渐远。
而这一次,将是永远走出他的生命。
龙霄霆见他不语,只是跟着落下一子。
殿外,圆月一刹那被云层遮住,星光也倏然黯淡下去。风随云涌,皇宫屋檐之上铜铃声大作。
龙腾望了望棋盘形势,面上似笑非笑,那抹笑意衬着他赛雪的肌肤和妖媚的双眸,只觉他面上那道长长疤痕,分外残酷。他优雅靠上一旁花几,唇角一挑,“一盘乱局,你不够心狠,错过了良机,输定了!”
言罢,他落下一枚黑子。将一盘乱局变成一盘死局。
龙霄霆眯起眼,眸中有细碎的冷光刺出。他将手中棋子往棋盘中一扔,激得盘中一团棋子滴溜直转。他冷笑,有如清波荡漾,“今夜死局的人是你。祥龙国有史以来,皇位尚未坐稳一年的皇帝,恐怕只有你了。”
拾起长剑,他横向龙腾脖颈。
低沉的声音仿若鬼魅,“我在等你解释!”
一旁的秋若伊被黑衣锦卫制住,不得动弹,只将两手捂住自己冰冷的唇。
龙腾徐徐一笑,丝毫不介意脖间横着的冰冷锋刃。忽地手指一弹,手中黑子击向大殿西北角,“咚”一声撞在内殿门上。
他盯着龙霄霆,“有一个人,也许你会想见见。”
话音落下时,内殿中缓缓走出来一人。
龙霄霆瞧清楚了,正是丹青死去后,从王府中偷偷逃走的小夕。他愣住,想不到他找不到的人,竟是被龙腾找到了。
龙腾伸出两指,轻轻握住剑刃,移开。只淡淡道:“小夕,如今端贵妃过世,瑞王妃畏罪逃匿,你将从前的真相都说出来罢。”
尚未开口,小夕已是大哭,“砰”一声跪下,“王爷,兰夫人真的好苦,奴婢……看在眼中,时至今日才敢说啊!”
“初来王府时,兰夫人第一次见王妃,王妃装作晕倒,兰夫人在门外跪了那么久,还被桂嬷嬷唾面侮辱。奴婢真的理解为何兰夫人要纵火逃走……兰夫人那样好的人,待奴婢如同亲姐妹。”
“兰夫人知晓王妃并非善类,她执意不肯为王妃治病。后来,是端贵妃她命人斩断兰夫人母亲一截手指,加以威胁……这些事,起先奴婢并不知晓,很后来兰夫人才告诉奴婢。若非如此,她肯定还会再次逃走。”
“王爷恐怕不知道,兰夫人自己学医,一个偶然发现火烛熏针后留有白色粉末,她验过后知是雀灵粉,又想起自己每日补血药中有一味龙蛇草。那时起,她知晓王妃有意毒哑她。为了揭穿王妃的真面目,她将计就计,一面继续令自己慢性中毒,一面服药调理。虽如此,终有一日她还是哑了。兰夫人曾经同我说过,她不能肯定自己哑后一定能治好,未免有朝一日她被人****,当时她写下真相交与我保管。”
说到这里,小夕哽咽不能成声,自怀中取出一方宣纸,递给龙霄霆。
娟秀的笔迹,龙霄霆自是瞧得熟悉了。每一字每一句皆是兰儿亲笔所书,将自己中毒的遭遇,每日的状况写下,一字一语,平淡温然。
微微泛黄的纸张,已是渡过了两个春夏秋冬。
真相,横亘四季朝夕。
他无声哽咽,一层层的悲翻涌上心头,酸痛不可遏制。
小夕敛衣,拜了拜,“王爷,灯笼起火之事。是着墨她不忍王妃栽害兰夫人,偷偷告诉我,我赶紧告诉兰夫人。当时,王妃与桂嬷嬷一同设计,本意是想令兰夫人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容貌尽毁,形同废人。”
“着墨的家人重病,承蒙兰夫人治好,她一直感激于心,不忍兰夫人受害,这才倾力相助。可王妃终究是着墨的主子,碍于主仆,着墨请人作了三幅画,叠起来便是弋桥之上,一名男子将灯笼递给了一名女子,灯笼瞬间起火。”
“兰夫人聪慧,即刻便明白了画中之意。若非如此,后来王爷怎能见到安然无恙的兰夫人?”
“当时兰夫人想,总要叫人知晓王妃的真面目。她将计就计,穿上熏过磷粉的衣裳,准备以身试险,揭穿王妃的诡计。是奴婢不忍,偷偷问了许多人,买了防火灼烧的石粉,搀在兰夫人平日所用的雪花膏中给她用。”
“兰夫人她心思巧妙,重新作了三幅画给奉天,她担心自己身份低微,即便奉天知道她有事也不会倾力相救,这才将画中女子改作男子。为的是,让奉天以为王爷会遇险……其实……”
往事,一幕幕在龙霄霆眼前翻滚。他的手,缓缓垂落,只以一种安静颓然的姿态停驻在身侧。整个人似沉静在极遥远的往事中。
小夕唤了一声,“王爷。”
他轻轻“嗯”了一声,双目似睁非睁,端视小夕良久,“那夜中秋瞧花灯,弋桥之上,奉天突然赶来大喊,道是那灯笼会起火。我记得,她……她猛然将我推开,自己去抢那灯笼,起先我以为她是喜欢我,才这么做,后来……后来我以为她是怕计策不成,只是利用我……”
“可笑!”
一直在旁听着的龙腾突然插上一句,“真是可笑之极!枉你这般聪明,当真是被迷了眼。她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而你又能给她什么?她要利用你?”瞟一眼脸色苍白的龙霄霆,“我想,是你先去接那灯笼,她抢过来只是出于本能。可笑她一片心意错付,甚至是在洪州,同样的中秋花灯之夜,她望着我,口中喊得却是你的名字!”
龙霄霆眉心怵地一跳,旋即紧锁成“川”字,似有无法负荷的痛苦记忆在眉心纠结,一双清润的眸中暗无颜色。
殿中极安静,甚至听得远远树梢上乌鸦扑棱翅膀的声音,“霍啦啦”那样苍凉,在皇宫上空留下破碎的回声。
破碎的声音,破碎的烛光,破碎的秋天……
龙腾并不放过他,质问道:“你以为她装哑?你以为她为了金钱权势、为了宠爱,用孩子作为交换?你竟然这样看她?!”
起身,他将龙霄霆逼退几步。“你这样看她,真令我失望!”
许久,龙霄霆深深吸一口气,“是她亲口告诉我,她说她会变的,金钱、权势、宠爱,她都想拥有。我不想相信,我真的不想相信。可是她亲口承认……”
“所以,你就信了?!所以,你就可以伤害她了?”
“知不知道,眼见的不能信,耳听的更不能信。人,只能相信自己出自真心的分析!”龙腾嗤笑一声,转身甩袖。他气息不稳,胸口紫衣跟着荡起叠叠波浪。
小夕此时接过话,道:“王爷,其实兰夫人之所以会这么说,只因她全家的性命都捏在端贵妃手中。奴婢曾被王妃遣回家一段时间,也是后来才知晓,兰夫人的母亲被端贵妃扣住时不幸过世。而兰夫人的妹妹霜梅儿更是在幽兰院中,每日被那些畜生折磨。兰夫人并不是像端贵妃所说的那样,为了钱,为了给家人洗去罪名。她是受威胁,兰夫人……她受着威胁啊,若不是为了她的家人,她何至于此?!”
“王爷,您何尝知道,兰夫人早产,难道不是被王妃推入冷湖中么?否然怎会那样巧?王妃她不仅要夺她的孩子,还要她的命。”
“还有,一碗绝育的汤药……”
“那一日,我躲在内室中,听得清清楚楚。兰夫人刚刚生产完,精疲力竭。端贵妃与王妃给了她一碗绝育的汤药。她们说她身份低贱,堂堂瑞王府的小世子,今后绝不容许有身体里流着她卑贱血液的弟弟或妹妹。”
“为了受制的家人,她喝下那碗药。奴婢无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兰夫人受苦,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兰夫人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拿,只带走了一面银镜。其余金银财宝,她一早让奴婢沉入冷湖。”
“那银镜,兰夫人真的很喜欢,奴婢总是见她拿出来瞧……”
“够了!别说了!”龙霄霆突然打断。他的声音,低迷又潮湿,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黏腻地依附着身体,白色的衣衫被这样的冷汗浸透了,冰凉地贴在背上,好似附了一抹凄厉的阴魂。
他的双眼酸涩,却流不出一滴泪来,唯有干涩带来得灼热痛苦。提醒着他的痛苦与失去。
龙腾唇角嚼着一抹不屑,“为什么不让小夕继续说?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每逢下雪,她都会痛不欲生。你知道这是为何?小夕,你告诉他!”
此时小夕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那哭声字字尖锐似能尖锐扎在人心上,“奴婢清楚记得,先皇寿诞之后,兰夫人天黑都不见踪影,奴婢急得四处寻找。那一日,兰夫人痛晕在荒凉无人的后山,若不是沈太医正巧需要取血入药,四处寻她,只怕她早就冻死了。”
那一刻,龙霄霆只觉小夕的话,字字尖锐扎在他心上,扎进又拔出,那种抽离的痛楚激得他声音益发颤抖,“她为什么……”
再也说不下去,他想起了,那一日他质问她,天空忽然飘起雪。
空中的雪越下越大,如撒盐,又如飞絮,风夹着雪花直朝他们上扑去。那飞落的雪花,绵绵隔在她与他之间,无声无息地坠落,似另一种无言的静默。
她明明痛得在抽搐,苍白的唇无半点人色,可他却对她说了极残忍的话。
“你还要装可怜到什么时候!真令人恶心!”
原来……
小夕拭一拭眼泪,一味抽泣道:“奴婢听见兰夫人同沈太医说,是雪貂之毒,无解!”
雪貂之毒……
龙霄霆似是被冰水湃面而下,整个人都凝冻在那,一动也不动。胸中一痛,身子前倾几乎要吐出血来。
他竟是这样错怪她,他竟是如此不懂她。
雪貂之毒,她是为了替他摘取去雪雁玲珑花,全都是因为他。
原来那日,她不过是偶然恢复了嗓音。他却以为她是假装。
似是不能承受,他反复喃喃道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为什么,为什么都不和说,一任我如此误会……”
龙腾转眸,望着跳动如豆的烛火,声音淡淡的,“她全家的性命都捏在秋端茗手中,她不敢说。就算没有人威胁,她的性子有多烈,你会不懂么?若不是此,她缘何一次次逃走?”
“你不了解她么?你若信,自不用她说。你若不信,她也不屑解释!”
“我以为,你懂她。看来,是我错了!”
语罢,龙腾愤然转身,狭长的凤眸中掠过一抹痛色。是呵,她是那样性子决绝之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正因为了解她,他才要将她推得远远的,只有她恨他,她才不会记挂他……比起牵挂他,他宁可她恨她……
龙霄霆脸色枯败,他颓然单膝跌跪在地。
似有什么东西,温热的,自他面颊滑落,一点一滴,没入他雪白的衣裳间,不复可见。声音极低,几乎不可闻,他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是自己误解了她……可惜……”
“可惜晚了,对不对?!”龙腾并不转身,只凝望着殿中猎猎翩飞的帷幕。停一停,他道:“我想两年多前,自你双目失明,那段日子里,你应该想明白了很多事。可惜有些事你查不到,小夕碍于秋端茗和秋可吟,即便知道也不敢说,生怕会连累到君泽。而你!也不曾想到自己的母妃竟会如此狠毒罢。”
龙霄霆寥寥望着满地月影,仿佛每一道影子都有着她鲜丽的倒影。
他瞧得出神,几乎不能移开视线。是的,双目失明后,他想通了很多事,也去查证过。无奈有些事早已被毁灭踪迹,他自己的母妃,是何手段,他会不清楚么?做事不留痕迹,他无处可查。他也曾问过小夕,小夕只怯怯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时至今日,过去的点点滴滴,一桩一桩事在他面前澄清。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才知道她受了怎样的苦。而这些,都是他给予的。
有些事,他完全不知。雪貂之毒,还有绝育药……
原来,他与她的相遇,就是他给予她痛苦的开始。如果可以重来,但愿她从未遇到他。
长夜凄凄,凝了一天一地幽光。
龙霄霆挥一挥手,示意所有的黑衣锦卫退出天凌殿,小夕亦是退下。与此同时,秋若伊也重得自由。
“知道我为何执意要登上帝位么?”
空寂的大殿,唯有龙腾极富磁性的声音穿梭回荡着。
“真以为我想要这万里江山?这些年秋家势力盘根错节,旁系植入官场,根基之深,令人震惊。若我不称帝,如何能将他们彻底铲除?龙霄霆,就你,此生你能手刃自己的亲人么?我知道你不能!所以,你根本保护不了她。”
“只要秋家存在一天,你的母妃,你的舅父就会想利用君泽,但凡他们想利用君泽,她就一日不能与亲子团聚。早在洪州时,我便同你说过,皇位,我不想和你争。可是,你真是让我失望。那时,我觉得你不配得到江山。我也姓龙,我不想让几百年的基业毁在你手中,最终落入秋家。”
龙霄霆陷入更深的沉寂中。
良久又良久,龙腾幽幽叹了口气。
“不过,龙霄霆,千算万算,我料错了一点。”
一步一步逼上前,他直直望入龙霄霆幽凄的眸底,像是审视一道无解的难题。许久,他开口,“我以为你心中只有秋佩吟,此生不变。我以为你所做一切,从来都是为了秋佩吟报仇。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其实你早就知道纳吉雅郡主就是她了,对不对?”
“皇爷爷赐婚之时,你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是不是?拒绝皇爷爷赐婚,突然说出自己与秋若伊有婚约。你只是觉得自己对不住她,只是想成全我们?”
“还有,她在驿馆的时候,是你暗中帮助她,派人给她送纸条,提醒秋景华将有所动作。”
“甚至,你是故意借机将秋景华停职。好给我从中动作,是不是?”
“如果我的推测都成立,那我可不可以这样想,你明明知道我会设下圈套,可你收到秋端茗的信时,你还是自愿入了圈套中,带兵入了皇宫。”
“本来,秋景华向我刺出匕首,那样好的机会,你大可以杀了我。这样,她是你的,皇位也是你的了。”
“你放弃本该属于你的皇位,甚至放弃她,你是为了什么?”
“方才,冲进殿门时,你说你将她交至我手中,我却……我想,今夜你是为了她而来!”
最后一句话,不是质问,而是肯定。
连连质问后,龙腾轻吁一口气,“我一直以为,你心中只有秋佩吟。我以为你忘不了她。我以为你对霜霜,至多只是怜惜,如今看来,并不是。原来,你也是爱着她的。”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伤害她?”
“只因,放不下与秋佩吟那段情么?”
“你可知,人心可贵,那时她爱着你。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你错过了世间最纯、最真,最美好的女子。你伤害的,是一个可以为你生、为你死的女子。连我都……替你惋惜!”
“秋佩吟的事过去那么久,你究竟还在执着什么?你真以为,秋佩吟死在你面前,她只是为了你么?或许她是为了整个秋家!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是个牺牲品。”
龙霄霆内心的伤怀纠缠郁结,如蚕丝一般,一股股绞在心上,勒得他无法呼吸。
许久后,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时已是支离破碎,“纳吉雅郡主甫一出现,我便怀疑是兰儿。因为太巧了,她跟你一道出现,声音又相仿,我不得不怀疑。我也曾想试探她,可最终让我确定她就是兰儿之事,是冷湖中打捞出两年多前的檀木箱。那时,我就知道,她回来了。她还好好活着,她终于回来了。”
“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配合她治疗眼疾。她妙手神医,其实父皇赐婚时,我已依稀能瞧清楚模糊的影子。后来,眼疾一天比一天要好。”
“治好双眼,我不过是想再看看她,别无他想。”
龙腾深深吸一口气,闪烁的烛火一丝一丝照在他的面上,他的神色极是沉静,只是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湿润的水珠。
这是秋若伊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落泪,仿佛疲倦到不能自己。
须臾,龙腾哀哀叹了一声,“终究,你我生在皇家,都是不得已。所有的悲剧,皆是从太子妃秋佩吟开始。我父王我娘坏事做尽,他们得到了应有的结局,我不怪你。可为什么这样还是没有结束呢?我总以为,我退出就是结束。哪知,你理所当然认为我与我父王相同,我知道你从来都防着我。其实……”
他低头苦笑,“我们本是亲戚,生在皇家,却只能是仇人。”
“这么久了,有句话我一直没对你说。真的抱歉,秋佩吟的事,那时我父王将我支走,否然必定能帮到庭澜,也不会有后来之事。”
“霄霆,我真的很想知道。从前你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缘何那次事后,你变得如此沉默。我想,你所有的转变,都是自被我父王关闭一个月后,都是自秋佩吟死后。我很想知道,究竟那些日子里发生了什么?”
那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起曾经所经历的,龙霄霆的心一时在烈火中熊熊燃烧,一时又在寒冰里苦苦挣扎。曾经无数个深夜,他无法入眠,不停地想那些痛心刺心的场景。他怎样也忘不了,鲜活灵动的她,在自己面前一分分枯萎,最终凋谢。他忘不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良久,龙霄霆缓缓闭一闭眸,睁开时,已是平静,只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何必说出来,再叫你对你父王更失望厌恶。你最好永远不要知道。”
龙腾不置可否,只问,“值得么?也许秋佩吟没有爱过你。”
龙霄霆微微一笑,“我与佩吟,不过几面之缘,若非是莫须有的罪名,何来……其实我明白,她爱的是别人。只可惜,我想,她爱的人早就死于非命了,秋景华那样精明,怎可能放过那人。我每次见到她,她总是穿着天一般蓝色的衣裳,身上淡淡的百合香,那忧郁隐忍的眼神,叫人——”
“我知道我爹是谁。”
秋若伊一直从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她适时插入一句。
“那夜我与兰儿一同装神弄鬼吓唬秋端茗,兰儿始终认为我娘的死没那么简单。事实上,我们也问出了真相。或许是缘分,我与兰儿竟是堂姐妹。我爹就是霜连成的胞弟,当年的太子侍读霜越霖。”
语毕,龙腾与龙霄霆齐齐望向她,眸中皆是询问之色。
事情过去这么久,本来,这将是个永远的迷。不想还有浮出水面之时。
龙腾神色一亮,连忙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
秋若伊点点头。
“瑞王,不知你还有印象么?从前秋端茗身边有个宫女,名唤何玉莲……”
彼时,月色从蒙了素纱的窗格间漏下,照得她面色洁白且单薄。她的神情,有着淡淡的惆怅,还有着淡淡的惘然。
她将那夜所听到的,除了霜兰儿才是秋佩吟之女,其余一一道出。
她说出了,秋端茗让秋可吟给秋佩吟带话,想牺牲秋佩吟保全秋家,保全龙霄霆。她说出了,其实秋佩吟所中的火寒毒,是秋可吟从太子府中偷出,趁机给秋佩吟灌下。
她说出了,霜连成当年为何被贬,被太子所逼配制火寒毒,最后是秋可吟在太子薨逝后,故意叫人找**寒毒,致使霜连成满门获罪。
她说出了,霜兰儿远走洪州,秋可吟依旧派人追杀之事。
她说出了,所有的真相。
包括秋可吟不慎沾染了火寒毒,而唯有霜兰儿的血,当初是毒引,现在却是药引。包括秋可吟不能生育,所以才要抢兰儿的孩子。
这段事,不算长,也并不短。她说了许久,终于说清了原委。
当她停下的时候,四下里鸦雀无声。甚至,连喘息声都听不到。
片刻后,龙腾嗤笑一声,“我说为何给秋可吟治病,需要**之血做药引就罢了。缘何非得强纳为妾。原来还有十几年前的缘故在里边。原来何玉莲手中握有构陷我父王的证据,也难怪秋端茗要将他们扣在手中。什么怕有把柄,掩人耳目,什么抹去霜兰儿的身份,什么载害霜连成通敌**,都是借口罢了,真正的缘由在这里。如今秋端茗已死,若不是秋若伊说出真相,只怕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了。我早将霜霜的事打听清楚,唯独这些,是一无所知。”
龙霄霆不知自己何时竟是坐到地上,殿外秋风拂来,他宛如被利剑一次次割过咽喉,又仿佛被重锤一下下敲击着心脏,他面色逐渐变得苍白,嘴唇也逐渐变得僵硬,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自己看到的一时是兰儿婉约的面容,一时是冷峻的母妃,一时又是秋佩吟死前吐出汩汩鲜血的样子。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原来历史恩怨,这么多人如此纠葛缠结,也不知原来霜连成从来都是受害者,夹在中间被太子威逼,又被母妃挟制。也难怪他射出那一箭时,霜连成面上有的只是解脱。原来,过多的恩怨,早就无法承载。
最令他难过的那个事实,如刀锋一般剜刮着他的的心尖,原来,他的人生,是从一个错误走向了另一个错误,从来都是错的,甚至从一开始都是错的。
原来,害死秋佩吟的人,竟是秋可吟。而秋可吟
是因着爱恋自己,不惜痛害姐妹。而他,却因着对秋可吟愧疚,因着替秋可吟治病,将无辜的兰儿卷进来,伤害她,伤得她体无完肤。
这真相太过残酷,残酷至让他喘不过气来,体内血液流动速度似停止了一般,只是怔怔望着秋若伊,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摇头,“不,兰儿……”
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渐渐喘息起来,冰火在骨中煎熬,内息如同一个个漩涡滚过五脏六腑。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是给兰儿带来这么大的苦痛。
他只觉自己就要崩溃,就要坠入无底深渊。
突然,他一跃而起,猛地冲上前,紧紧揪住龙腾艳紫色的衣领,大声吼道:“是,比起我所给予她的苦痛,你所给予的,算不得什么!可是,你为何这样对她?!她已经够无助了,你不是爱她么?为什么不好好对她?!”
他越说越激动,一拳狠狠击出,龙腾踉跄后退几步,伸手拭去唇边血迹。
秋凉若湖水,却也是柔柔的,风刮过枝头,声响清晰,像是宿命的手渐渐逼近。
龙腾深深呼吸,轻引一笑,眼中悲凉之意更深重,“是啊,我为什么不好好待她呢。呵,你不会懂得。你永远都不会懂!”
“其实,我真的很想杀了你。可惜我答应了皇爷爷,我也不想我们自相残杀。”
“你会不会觉得奇怪,我本该让她远离你,可我却让她接近你。”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她已经足够坚强,还有什么是忍不得的。”
“有些事,我发现得太晚了,我竟没有发觉你也是爱着她的,真是大错特错。呵,兜兜转转,我竟是回到了原点。如今,真相大白,我也替你扫清了身边所有的障碍。从今以后,你们之间再也没有阻隔……”
他幽幽说着,白皙手指把玩着手中一粒黑色棋子。
龙霄霆呼吸如海潮般翻滚,龙腾说的话,他竟是一句都听不明白。
片刻,龙腾突然抬首,露出一抹光明而璀璨的真心笑容,那样的笑容,如朝阳般灿烂,一如他从前的潇洒不羁,竟让人生出无尽暖意。
转眸,龙腾望向秋若伊,唇边挂着浅浅的微笑,“你先出去,离开天凌殿百步远,我有话想单独对他说。”
秋若伊从未见他对自己露出这般愉悦的笑容,那一刻,她只觉面前百花盛放,美的眩目。微微走神,待清醒过来时,她露出几许担忧,望了望龙霄霆,又望了望龙腾。
龙腾轻声道:“没事,去罢,一会儿我会让他出去叫你。今夜,必须有个结局。”
秋若伊依言,远远离开。自殿中朝外望去,依稀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影子。
“让你的人,也撤远一些。今夜之事,我不想再让第三人知道。”龙腾抚一抚袖口,淡淡道。
龙霄霆薄唇微抿,抬手示意守在殿外的锦卫们退开百步远。
风起,并不轻柔,似是无数手朝他们抓来。一瞬间激起衣阙翩翩,纯白的,艳紫的,在风中猎猎翻飞。
彼此的墨发,鬓角落下千万缕丝线般,皆是在风中飘扬。
四目相望。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同宗,他们是祥龙国地位最尊贵之人,他们心中有着同样的牵挂与念想。
殿中,烛火将要燃尽,弱弱跳动着,四下里暗沉沉的,然而这样的暗并非黯淡深晦的颜色,忽地有金光一闪,却也是从暗中折出一丝丝星辉样的光芒。
龙霄霆觉得有些刺眼,细细望去,竟是龙腾递上一卷诏书。金丝织就,金线在烛火下莹莹的泛起晶亮的光泽,直耀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他神色疑惑,打开看时,手僵在了半空中。这是,龙腾禅让皇位的诏书。原来,自己逼宫之前,他就已经拟好了诏书。
心口微微一震,突然,他的视线落在天凌殿中花几上摆着的一盆兰花之上,乌黑一株,软塌塌地半斜着,还漫出几滴黯黄的汁液。这般颓败叫他触目惊心,听闻天凌殿曾经是兰儿居住的寝宫,心中更痛,几乎能想象出当日她所承受的凄凉情状。
“你这是何意?我始终不懂。”龙霄霆只空洞地问。
龙腾轻轻一笑,缓步踱至一方斗柜前,打开,他取出两支手臂般粗的红烛,引取了残烛的火点燃。“呲”地一声,火焰如豆跳跃着,似是时而颤抖的人心。
殿中亮了许多,他淡淡开口,“皇位,本就是你的。拿去!”说罢,他抛给龙霄霆另一卷绢帛,“你瞧瞧,皇爷爷的字还有你母妃的字,我是不是模仿地很像?”
“你放心,今夜你虽逼宫,可你这皇位来得名正言顺。昔日我曾模仿秋端茗字迹,诱你逼宫,这信我写了两份,其中一份我已经派人交至三司。”
顿一顿,龙腾语气更疏淡,“还你一个清白。”
“今日之后,世间只会以为是我陷害你,篡改诏书即位。而你,才是祥龙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龙霄霆双眸陡然圆睁,不能置信,“你为何要这样做?”
龙腾并不转身,只淡淡看着梁顶,“你去将秋若伊叫进来罢。”
龙霄霆皱眉,仍是依言出了天凌殿。
夜色如琼纱笼罩,今夜的月格外圆,没有星星,似一面冰魄镜子孤零零地悬在天边。
秋若伊站得较远,在百步台阶之下。
龙霄霆踏出天凌殿的门槛时,耳畔似听到了不寻常的声响,似是机簧卡扣。他皱了皱眉,起先并未在意,又走远几步。
忽地,“啪”地门关上,接着“砰冬”一声巨响,自他身后传来。连连“砰冬”,“砰冬”又是几声……
凄冷月色下,他就那样僵滞立着,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唯有额边冷汗滴滴滚落。
心中,不祥的预感袭上来。
他猛地清醒,转身往天凌殿冲去。只可惜,殿门紧紧关阖,几根巨大的横梁落下,挡住了门,亦挡住了窗。
“少筠,你要做什么?!”
“少筠!”
他大喊,可惜无人回应。
檀木精雕细琢的棱窗,月光透过一方方格子缝隙照入。
但见,殿中昏黄烛火映照下,龙腾绝美的面庞如同梦境般,若不是一道长长的疤痕……真是宛若天人。
一个人留在天凌殿中,他修长的手指自怀中缓缓取出一方白布,动作雅致如一篇辞赋华美的诗句。
此时的龙腾背着身,隔得太远,又隔着窗格子,龙霄霆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只见他手中白绢似是边角残破,像是从一阵块布料上撕下,隐隐约约有点点干涸的深棕色,也不知是什么。
支离破碎的窗格子,夜风浩浩吹入,将龙腾周身紫衣吹得飘起来,宛如日暮之时天边扯出的一副紫色烟霞。
这种美,美的凄烈。
“少筠!你要做什么?!”
“少筠——”
声音近乎沙哑,龙霄霆大声喊着。心慌意乱的感觉爬满心头。他用力捶着殿门,撼动不了分毫,又改为捶向窗子。只可惜……
天凌殿中,烛光更盛,龙腾一手轻轻带过,只见红烛落地,引燃一室白色绞绡,仿佛是在天边扯出一块金红的绸子。
那颜色,笼得他英俊的容颜璀璨如赤雪。
猛地,火势蔓延整个天凌殿,顷刻吞没了一切,檀木噼啪作响,他紫色的衣衫在烈火中翩翩起舞,火光映得龙腾的脸别样俊美。
可滔滔热浪里,龙霄霆突然什么也瞧不见了。
只听到龙腾最后说了一句,“她没有死。如果你能挽回,去找她罢……”
“不!”
秋若伊这时才从台阶下飞奔来。
眼前,火势汹涌猛烈,仿佛要将整个天凌殿燃成劫灰。她双手一遍遍击打着烧得灼烫的殿门,再如何猛烈的动作,却连靠近一点都不能,她不想放弃,一遍一遍地去击打着殿门,却只能徒劳无功地眼看着天凌殿被火焰吞没。
如墨的眉,柳叶般的眼,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只剩下漫天大火……
“腾”地一声,她陡然跪下,半响,颤抖着肩膀,她猛然立起身,想要撞向殿前屹立不倒的石柱。
龙霄霆眼快,一臂将她拉住,“你要做什么?!”
她大恸,“为何拦我?我只想一头碰死!他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龙霄霆忍住悲痛,“我不能让你死。佩吟也不会希望看到。”
“哈哈哈——”秋若伊似突然崩溃,“秋佩吟,秋佩吟——”
猛地,她抬头,被泪水冲刷地如鬼魅般的脸庞直视着他。
“龙霄霆,你有没有想过?人都说霜兰儿声音酷似秋佩吟。还有那清冷的气质,倔强的性子——你就没有想过?我们这对堂姐妹,其实她才是秋佩吟的女儿?!”
这样的事实太过震惊。
他猛地呆滞,漆黑的双眸,月色耀入,半点颜色都无。
她凄厉大笑起来,“哈哈,我一生处心积虑,终究也是一无所有。都到了最后……还有什么可隐瞒?那个青铜挂件,里边写着当年的事实……何玉莲担心秋景华找到孩子会加害,十几年前就偷偷用我替了她……再将我丢弃……”
……
那夜,全部的故事,尽数被一场无妄的大火湮灭。
正如同半年前的宫变,真相,何人知晓?
是最后结局了么?也没有人知道。
民间只道是,短短半年又变了天。
新帝龙腾崩于天凌殿大火中。最终仍是瑞王龙霄霆登上皇位。而此前,已然证实是贤王龙腾篡改诏书,临摹端贵妃字迹,诱骗瑞王逼宫,进而篡得皇位。是以,龙霄霆的夺位,不过是拨乱反正,名正言顺。
这一年,是祥龙国最动荡的一年。
先帝龙啸天驾崩,紧接着登基不过半年的新帝龙腾亦驾崩。直至龙霄霆登基,改年号天凌,民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曾经盛极一时的秋家,也在这样日渐寒冷的秋日里销声匿迹。秋庭澜不知所踪,直系宗族唯一的继承人秋若伊,自那夜天凌殿大火后,落发出家,从此常伴青灯古佛。
其实,与百姓而言,谁当皇帝都是一样。
反正,日落日出,春去秋来,日子都是一样一天天在过,只要太平,只要丰衣足食。又有何分别?
……
玉环山中。
树木呈现一片秋色,因为刚下过一场霁雨,空气如泉水般的清新。山脚下的河水绕着玉环山蜿蜒东去,在夕阳的映照下,波光粼粼,艳丽无比。
而这斑斑驳驳的夕阳正透过树枝叶的间隙洒在别院中,迟暮的色彩叫人心生惆怅。
一名紫衣女子静静地坐着,一把七弦琴摆于身前,却怎么也拨不出一个音符来。
抬头,她默默看着树梢,玉兰花开的灿烂至极,可又似乎渗出一缕拼尽韶华的悲凉。院中小溪中水声淙淙潺潺,衬着院角的青苔碎石,带出一缕清透。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指一拨,琴声破空而起。渐渐,琴声愈来愈激烈,昂扬直入云霄,又突然转为低沉,好似失去伴侣、垂死挣扎的雀鸟,悲戚孤鸣。
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霜兰儿并不回头,停下弹奏,只轻声道:“庭澜,你来了。”
秋庭澜走近她身侧,本是锐利如苍鹰般的眸子,此刻蕴满悲伤。他凝望和霜兰儿眉间的清冷与绝望之意,良久都不开口说话。
两人,一坐一立,整个别院都暗寂无声。
树梢上,雀鸟似感受到不安,扑棱着飞过树梢,秋叶盘旋着落于她的衣裙之上。霜兰儿随手拈起一片残叶,只觉自己也同这落叶一般,再无可依。
良久,她轻轻问,“他真的死了么?”
秋庭澜喉头哽咽,眸中晶莹一闪,无声默认。
她俯身跪地,将手中
落叶轻轻放在地上,撒上一捧黄土,终忍不住落下泪来,无声的泪沿着她白玉般的面颊滑下,渗入嘴角,苦涩难言。
秋庭澜上前将她扶起,“你别难过,他若在,肯定不希望见到你这样。”
霜兰儿缓缓摇头,拭去眼角泪痕,“庭澜,我不会伤心难过。既然你来了,肯定是想告诉我真相。说罢,我不想蒙在鼓里一辈子。”
他似是转移话题,“兰儿,若伊她落发出家了。”
他的声音如投石入水后的余音潺潺,激起霜兰儿眉宇间一阵荡漾。秋若伊她,只怕是伤心至绝望,才会如此罢。心中不忍,她颤声问,“她还好吧。”
秋庭澜轻轻唏嘘,似微云落雨,飞絮绵绵,“事后,我去找过她……”
他的思绪,渺渺飘至几日前。那日,他驻足寒风庵,丛丛翠竹掩映,寒烟翠色纱窗后,秋若伊单薄的身影笼在宽大的佛衣中,跪在佛龛前闭目捻着一串佛珠,一手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长发松松绾了个太虚髻。他远远看着,她的脸色是一种苍白的透明,隐逸着如碎叶般的忧伤,憔悴之下神色如千年古井一般。
那样的神情,仿佛已不留恋人世。
她好么?其实他也不知道。
轻轻甩了甩头,他回神,叹息道:“她将从前的事,都告诉了我。兰儿,其实你才是家姐的女儿。”
霜兰儿一惊,然,却也是一愣而已。
秋庭澜缓缓道来:“家姐十四岁那年,与她私奔之人,也就是你的父亲,正是当时太子侍读霜越霖。我向从前官场中人打听了下,当年这霜越霖英姿卓越,金榜题名,年仅二十已胜任太子侍读一职,若不是……他必定官运亨通,位列一品。家姐与他一见钟情,无奈彼时家父野心勃勃,要将家姐嫁给太子。家姐为人,平时温和谦逊,可骨子却是倔强。他们私奔,在外逃了三年多,还生下了你。可好景不长,家父终于找到了他们,何玉莲先一步得到消息,赶去通知他们,当时家姐将你托付给何玉莲,与霜越霖连夜逃走。只可惜,最后他们还是被抓住。霜越霖为了保护家姐,当场死于追兵剑下。此时的何玉莲担心家父会害死孩子,忍痛之下,将自己同岁的女儿,也就是若伊,替换了你。何玉莲给若伊戴上青铜挂件作为信物,又将真相写在了挂件中,待有朝一日大白于天下。”
霜兰儿怔怔听着,“那若伊她,是何时知晓的呢?”
秋庭澜缓缓道:“我去瞧若伊,她已然心死,并不仅仅是因着少筠蒙难,更多的是忏悔。原来,姑姑与竹青,皆是她杀害。守灵那夜,你走后,舍妹秋可吟推倒了姑姑。后来……姑姑发现青铜挂件的秘密,若伊她一时错手,杀了姑姑……”语罢,他沉沉叹了口气,“冤孽,一切都是冤孽!”
“兰儿……”他的叹息带着无数感慨与怜惜,“我想姑姑死前,一定很后悔。她害你至此,想不到到头来你却是她的亲人。”
“兰儿,后来的事。我想你也大致清楚了。”
“你一点都不觉得,吃惊么?”
霜兰儿淡淡一晒,“活着的,死去的,我已成了孤家寡人。昔日的真相,我究竟是谁家的女儿,又有什么意义呢?终究他们都不在了。”
她的语气那般轻盈而忧伤,似随时都会飘走的一缕轻烟。
天边,有欲燃烧的火烧云肆意弥漫天空,暮色披在她身上,似几重羽光明媚。
停一停,她望着霞色渐隐,只道:“庭澜,告诉我少筠的事。我想知道……我已经不是从前了,无论是什么样的真相,我都能承受。”
他有些为难,“少筠不想你知道。”
她抬眸,“你想我就这样猜测一辈子么?!”
他犹豫,“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的,从我与李知孝大婚之夜第一次遇到他起,我全都要知道。”
他无奈,“其实少筠从来志不在皇位,朝政之事,他只关心两国和平大事。其实他与风吉可汗素来有私交,也是机缘巧合,风吉可汗出事后,他无意中救了风延雪。但是复国之路并非一日之功,风延雪从此留在了祥龙国与少筠一同经营生意,做生意也是为了赚取复国招兵的本钱。如此,过了几年,当时皇帝龙啸天放任外官上阳府尹给少筠做。而此时,少筠却发觉家父秘密造箭羽,且与北夷国佐部可汗麾下好战贵族多有联系。那段日子里,风延雪易容成李知孝,守在崇武门做内应,准备伏击。”
“兰儿,很多事我们也是后来才想明白。霜连成其实早就知晓李知孝的身份是风延雪。他们之间,也曾有药材往来生意,他想将你嫁给风延雪,也是希望你日后能远离祥龙国,跟随风延雪一同回北夷国。”
“人生,总是太多巧合。风延雪假借大婚,引了数名北夷国旧部混入上阳城中密议,而少筠截获家父私造的箭羽,就藏在李知孝的家中,他想通过这些出城的北夷国人,将箭羽运出,日后好做筹谋。你与李知孝,是成婚,亦是掩盖。这时,家父有所察觉,你婚宴当晚,他派人杀人灭口,杀死所有的北夷国人,并一把火将李知孝的家烧得精光。巧的是,家父认出了霜连成与何玉莲,为了进一步铲除少筠的势力,他扣下了霜连成、何玉莲,还有其他子女。”
“兰儿,说来也巧,舍妹与姑姑从你师父李宗远那打听到,你是至寒体质,她们这才将你从婚宴上劫持。也是事后,姑姑与家父共谋才知晓,他们竟是做到了一起。此后,家父利用三司的势力,给霜连成套上通敌**的罪名,扣下何玉莲,其余则是流放,没入官妓。这些,我想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再细说。”
“那夜,少筠赶出崇武门,偷偷救下风延雪,用另一具尸体替了他。自此,李知孝便彻底消失。我曾听少筠说,彼时他觉得此事连累了无辜,一直在三司外周旋,想解救霜连成一家。可惜那时的三司,不属于他管辖,无能为力。”
“后来,我听他说,他遇到了你拦轿告状。当时他为了掩人耳目,不引起秋景华注意,只得将你关入大牢中。再后来,他找我出面想办法,我们约在了醉红楼。可却没能等到你来……”
听到这,霜兰儿已是含着迷蒙的泪意。
“其实那晚我去了醉红楼,我听说你是秋可吟的哥哥,我理所当然认为你们是一伙,若不是……只怕……”她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他哀叹一声,“后来,你重回瑞王府,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少筠担心你,他托我找了个机会去瑞王府中瞧瞧你,见到你安然无恙,他才能放心。”
“是啊。”霜兰儿吸一吸鼻子,小声啜泣道:“那日桂嬷嬷想载害小夕,多亏有他相助。”
“再后来,我知晓他不愿打搅你,毕竟身份有别。他只是时不时地让我去打听下你的近况。可你知道的,我常年戍守边疆,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后来你与他被设计陷害,我也没能帮上什么……”
“被贬泸州,其实对少筠很不利。从前他尚能掣肘上阳城,被贬后昔日曾经助他之人纷纷倒戈龙霄霆。他想要助风延雪复国,也是难上加难。本来时机已然差不多,如此硬生生耽误了一年。”
她心益发酸涩,绵绵抽泣似一支缓缓推进肌理骨髓的针,任凭谁人听都会跟着心酸。只哽咽道:“我就知道,他一直是关心我的。他对我那样好,在洪州的时候,我没有好好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日子。后来家中出了事,我又中了箭……”
突然,她上前紧紧拽住秋庭澜的衣袖,“你告诉我,请你一定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我中箭醒来后,他就变了,变得冷漠,还编那些绝情的话来骗我?!你告诉我,求你一定要告诉我。”
秋庭澜神色痛惜,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心,“他既然不想告诉你,我也不能说。他担心的,也正是我所担心的。”
她哭得不能自己,渐渐她止了哭声,伸手用力抹了抹眼泪。
夜色迷离笼罩,无星无月,昏暗中隐约可见她耳垂上银色流苏泛出点点柔和的光晕。她努力令自己平静下来,平静到面容淡然,激不起一丝涟漪。
“庭澜,你告诉我。我能承受,如果不能承受,岂不是辜负了在北夷国时两年来他对我辛苦的历练?”
“我既然承受了这么多,那这一生,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
“你放心,我绝不会做傻事的。我还有君泽要照顾,不是么?”
秋庭澜语塞,半响才道:“那,我告诉你。”
他缓缓抬头,无意识地望向黯沉的天边,似朝着眸中信念、似朝着某种怀念望去,锋薄的唇边,声音淡淡的,“你中箭后,他带着你西出秦关,入了沙漠。”
“彼时你重伤,连日低烧,没有知觉,他一路走一路问遍郎中,都说你无药可治。”
“有一个地方,你肯定没有印象。那就是依玛罕吉小镇。少筠之所以选择西出阳光,逃开追兵,是因他从前经商对这一带熟悉。而依玛罕吉小镇……”
“依玛罕吉镇再往西去,有座朝圣山,山顶住了位神人,此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每年到了秋天的时候,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徒都会蜂拥而至。传说,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两千九百多级台阶。感动了神人,便能满足你一个心愿……”
“救了你后,他不顾自己的伤,执意要去查索里城,只因那里住的更舒适,有上好的补品……”
“他给你做面,让我守着你醒来。怕面凉了糊了,他一直做……”
那一刻,她一双美眸睁圆,里边水波隐隐,倒映着夜色,也倒映着圆月。
这样的秋夜,骤然听到这样的过往。
眼前,几乎能看到他美艳的容貌,翩翩的身影。
即便没有亲眼见到,她几乎能想象得出来,一条灰黄色的通向山腰的石阶路,像是自顶垂下的一条长长缎带。
她能想象……他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两千九百九十多个台阶。
他的头被黄沙碎石磕破,脸上的鲜血,手上的鲜血,渐渐模糊一片。他的汗水涔涔落下,交织着血水,留在了每一个台阶之上……
这一切,她都能想象得出来。
几乎不能承受,她颤着声,“两千九百多级台阶,他真的……”
秋庭澜深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掩住忧伤。只轻轻点点头。
她颓然退后一步,“那他为何不告诉我?为何我醒来后要骗我?”
他轻轻微笑,“其实他也瞒着我,我尊重他,只是默默帮助他。他是那样反常,从前他只是想构建两国和平,他好做他的逍遥商人,游历各国。他突然想争皇位……不可思议。我一直怀疑他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谜题从哪里结下,就得从哪里解开。回祥龙国后,也就是先皇给你们赐婚那段时间,我又去了趟朝圣山,向许许多多的人打听。”
“什么结果?!”她似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心“怦怦”直跳,比身后别院中风中烛火更凌乱。
答案呼之欲出,她却屏住呼吸,有一瞬间的不敢面对。
可终究,秋庭澜清凌凌的声音,还是一字一字将真相送入她耳中。
“听说,这位圣人满足心愿时,总会提一个条件。以命换命,求心愿之人,要么选择失忆永远绝情,再不能爱;要么选择死亡……给你一段期限处理善后,选择死亡,我听说这个期限,通常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