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龙国章元二十六年。
二月,天晴。
“当!当——”
丧钟敲响,悠悠回荡在了遥远的天际,连续三日不止。龙啸天驾崩,整个上阳城皆笼罩在阴霾中。
白色的灵幡,白色的帐幔,白色的祭旗,人们身上白色的孝衣。城中,人人皆是苍白惶恐的面容。素净的白,惨淡的白,积雪的白,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种颜色。
满街的灵幡,漫天的哀乐。
茫然的人群跪下,数千禁卫军护拥着十六骑大马拉着的灵柩经过。那黑色的灵柩,如一道闪电,刺痛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苍凉的大地间,似乎有人在吹奏着什么乐器,悠悠轻扬而起,清旷如幽泉一缕,脉脉沁入人的心房。
冬日冷风,一曲《别离》幽远缥缈,那声音如泣如诉,呜咽响起,不似笛子也不似萧,吹至最后,竟是断断续续不成声。
圣谕诏书,皇长孙龙腾于灵前继位,登基**安排在殿前举行,极尽隆重。
至于二月十五日那晚的宫变,民间流传着许多种说法。有人说,宰相秋景华带兵闯入皇宫,意欲勤王逼宫,不想却被皇帝龙啸天围堵于皇宫之中,瑞王因此受牵连,只得兵反,远走他乡。也有人说,是瑞王带兵闯入了皇宫,皇帝龙啸天一怒之下杀了端贵妃与秋景华。更有人说,这一切其实都是贤王筹谋,他才是笑到最后的胜者。无论怎样个说法,民间不过是留下传说罢了。百姓能见到的,只是最后的结局,贤王登基,瑞王连夜带锦卫离开了上阳城,直奔南地,那里祥龙国的军队鞭长莫及。当晚,盛极一时的端贵妃与宰相秋景华,自此消失在了历史的洪流中。至于那夜的真相,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龙腾登基为帝的第三日,听闻定北候秋庭澜辞去所有职务,归隐于市,再不问军政之事。
而登基**后的第十日便是册封皇后的盛典。遵先帝生前的旨意,新帝龙腾迎娶北夷国的纳吉雅郡主为后。
这日,龙腾身着衮冕,驾到正殿。侍卫环立,文武百官正五品以上分立于东西朝堂。驿馆门前,风延可汗派人送来的礼车从街口一直排至街尾,满满装的都是金银珍玩。驿馆门前,有使者宣读皇帝迎娶皇后的制书,北夷国使臣则礼节性地将答表递于使者,算是礼毕。
霜兰儿披着沉重的凤冠霞帔,拜了
再拜。
她登上承舆,沉重的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缓缓驶离。一路之上伴着“咯噔”,“咯噔”的声音,虽听着单调,却令她心情振奋。
仿佛是极漫长的一路,终于来到了皇宫。
盖着厚重朦胧的红纱,她在宫人的搀扶下走向前方的正殿,拾级而上。殿前,她缓缓跪下,听司宫仪念过贺词,册封礼正副使则将皇后所用的金册、金印递上。
她郑重接过,红盖头下,她细细瞧了一眼,只觉金光耀眼。何曾想过,寒衣出身的自己能有今日的无限荣耀。只是,她的心中雀跃,并非因着自己拥有了无可匹敌的荣耀,而是因着那人,那个给予自己重生的人。
她握着金印,光滑的印上面未曾沾染朱砂,她只缓缓印上自己的心口。因着用力,用力久了,竟将平整的喜服上印下深深的褶皱,好似烙下了终身的痕迹。
她牢牢握于手心,再拜,三呼“万岁”。
起身,她向前踱几步。骤然,明黄色的龙袍衣摆出现在了她厚重的红纱下檐,明光一线间,她瞧见他伸出右手在她面前,只待她伸手搭上。
她心中惊喜,是矜持还是别的什么?虽近早春,天依旧很冷,可她却觉得有热气涌上身来,因着兴奋,额上、手心竟是泌出细密的汗珠。
红色衣袖轻轻抖开,她伸手搭住他的手背。
那一瞬,他微微一怔,似是感受到她手心的炙烫与潮湿。
随着他们起步,两旁宫人纷纷低下头来,他只引着她的手,往天凌殿走去。
身周,极静极静,阳光细碎洒落,明亮地照着每一处。有风送来新开的金银花香,将本是冗长繁重的仪式熏出一种莫名的诗情画意来。
他的手很暖,执着她的手往前走,并不说一句话。
接下来,是更为繁琐的宗祠仪式,一直持续到夜色绵落。可有他的陪伴,她并不觉得漫长疲惫,心中有的只是满满的期待和愉悦。
终于,当所有仪式都结束后,她被人引至天凌殿的洞房。
落坐宽大无边的喜床,尚盖着红头盖,她只得低头凝视着刻着云纹莲花的地面,那是极硬的地面,非常严密,一丝砖缝也不见,光平如镜子,隐隐能刻出她奢华服饰的轮廓。
金砖地面的尽头是一栏朱红门槛,她瞧着他明黄色的龙靴跨过,一步一步走向她身前。她的心跳亦是跟随着他的脚
步,重重一跳,接着又跳了一跳。
倏地,她只觉头上一轻,眼前骤然亮了起来。
知是他掀起她的红盖头,她连忙抬头,眼前只见明黄一轮闪耀如日光。四周金灿灿的烛火落在他的身上,帝王之势拱得他气势如虹,恍若仙人。
她曾经在脑海中幻想了千次万次,龙袍加身,他将是何等光鲜潋滟,她曾将所有最美好的想象都加诸在了他的身上,可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如此夺目,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想,她此刻一定是呆了。
也许,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失态过,如此大胆盯着一个男人瞧,瞧这么久,还目不转睛。若是平时,她定是羞得无地自容了。可此时,她无法控制自己。
他英俊的容貌,好似那浩瀚无边的大海之上升起的第一缕朝霞,令天地间万物皆失色。龙袍加身,更是为他添了斗转苍穹的气魄。
远远的,似有宫人放下金钩,候身在殿门外。
一层层轻密的纱帷相继落下,重重纱帷像是重叠的雪和雾,仿佛将他们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中。
周遭里静得如同不在人世,那样静,静得能听到铜漏的声音,良久,一滴,像是要惊破绮丽的美梦。
她有些紧张,不,应该是很紧张。双手轻轻抓住身侧的锦被,她抓出几道深深的皱褶,漫向很远很远。那锦缎太光滑,仿佛是不真实一般,贴在肌肤上竟是激起一层层奇异的麻麻的黍粒。
她怔怔望着他。
他亦是望着她。
此刻的她,如此夺目。头戴十六翅宝冠,紫萤石、孔雀石、月光石、蓝宝石、玫瑰晶,无数种宝石镶嵌,散落无限晶制华耀。金丝绣九重凤凰喜服,腰细玉带,贴身的裁量,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尽数凸显。
繁重的首饰中,他赫然瞧见一支碧玉簪子隐匿在她浓密的乌发间。恍然想起,这是他曾在洪州城买给她的,想不到她竟会在大婚之夜戴上。
再往下瞧,一枚翠玉扳指用红绳串起,打成如意结的样式,正悬在她的脖间。
他狭长的黛眉,轻轻一跳。
宽阔的喜床,三尺之外,一座青铜麒麟大鼎兽口中正散出淡薄的轻烟。
袅袅白烟似凝绕在他眼前,往事突起,仿若回到了两年多前,沙漠中的绿洲小镇——依玛罕吉。那一日,因着逃亡,他不能精挑细选,只得随意为她买了件喜服
,并不奢华,也不十分好看。没有聘礼,他只得用自己的扳指为她做点缀。自然,还有一双红烛。
其实,在他心中,她早就是他的妻。
那次的成婚,她并不知道,他也不会让她知道。他一直很想补偿她一个盛大的婚宴,他很想昭告所有的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生一世唯一的妻子。
今日,他终于与她大婚。
可是……
他的心中突然狠狠抽痛。呼吸越来越沉重,一浪接着一浪,再无法停息。
霜兰儿瞧着他出神良久。
听得他沉重的呼吸声,她才回过神来。
她暗自恼着,自己怎能这样失态?她早就想着,今夜当他揭开红盖头的时候,她定要给他一个最明艳的笑。
她曾经对着镜子练习过百遍、千遍。她觉得他一定会满意。她一定要让他满意,因为,她一生的幸福都在这里了。
“少筠。”她轻唤了一声。
菱唇轻轻上扬,练习过多次,弧度恰到好处,多一份则是做作,少一分则不够愉悦。
这样的一个笑,绝色倾城,笑中溢出流彩的光。
龙腾看到这样的笑,愣了愣。
她酝酿了很久,从上马车前就开始酝酿了,她要说一句话,一句在新婚之夜妻子对丈夫说的话。她很想这样说,“少筠,我们终于成婚了,真好。”可是她转念想想,觉得不妥,这样的话毫无新意。于是她又想这样说,“少筠,不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今后一定会做一个好妻子。”可是,她想想还是不好,这话太长太罗嗦。她想,她还是这样说的好,更直截了当,“少筠,我喜欢你。”
可这样的话,令她十分羞赧,说不出口。尚未开口,两颊已是若火烧彤云,烫得吓人。
许久,她才鼓起勇气,“少筠,我……”
他却突然打断,“我们成婚,只是一个形式。”
她懵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抬头问:“嗯?”
他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只挑眉,“你今日没有易容。其实纳吉雅郡主就是霜兰儿,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端贵妃从前的宫女都见过你。皇宫中早就传的沸沸扬扬。总有一日,天下都会知晓。”
她不解,“少筠,你想说什么?”
他偏首,淡淡道:“你曾是龙霄霆的妾,我与你之间本就违背伦理。如今我贵为皇帝,我不想被你拖累我的名声。有先帝旨意在,我只
得遵从。不过,我们的大婚只是个形式而已。过段时间,我会以你身体不适为由,遣你去玉环山中养病。渐渐,当你淡出人们视线,我会昭告天下,皇后病逝。我们还照从前的约定,我当皇帝,你则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她愣住。
她从没想过,自己期待很久的新婚之夜,竟会听到他这样一番话。
她望着他,“可是,我……”
他不给她机会说下去,蓦然打断,“我已决定,趁着你是霜兰儿一事尚未在民间传开,你赶紧离开。”顿一顿,他冷声,“我不想被世人指责一辈子。”
言罢,他拂袖踏出新房,喜床前一地破碎烛光。
她看着他的背影,想绝不该是这样。
她唤他的名字,“少筠。”
声带哽咽,唤得轻而缠绵。朝前几步,她伸手拽住他的袖摆,“少筠,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他拂开她,没有停下脚步。
她并没有哭,只是茫然。
茫然地望着漫天漫地的喜**色,望着仙鹤腾云灵芝烛台上的烛火。那烛火,通明如炬,并未有丝毫黯淡之象。可她的心,却是黯淡到了极点。
龙腾快步走出新房。
耳畔,她凄婉哽咽的声音犹在,“少筠,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是的,她说错了什么?是的,她说错了一句话。
他清楚记得,宫变那夜,他手臂受了伤,她自身后拥住自己。
她说:“你若有事,我就去陪你。”
她说,她会去陪他,哪怕是入地狱。
他该感动么?可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曾几何时,他怎会没发觉呢?他一直掩饰地那样好,一直尽量远离她。他不想让她对自己有好感。可是,他还是让她陷进去了……她竟然还是陷进去了……他怎可以让她陷进去……他不可以……
都是他的错,是他不够冷绝,是他不够狠心。
是他,是他害了她。
所以,哪怕是再次伤害她,哪怕是用世上最恶毒的言语,他也要赶走她。他不要她陪他,他若有事,他不要她去陪他,他不要……
静谧的皇宫中,他愈走愈快。
抬眸,明月不知人间疾苦,只一味明亮照耀。
他心中一恸,眼角已觉湿润。本该是最甜蜜的新婚之夜,他却什么都给不了……他心中最美的大婚之夜,早已停留在两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