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霜兰儿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仿佛所有的过往都在脑海中重演一遍,真实的触感,真实的痛楚,令她时时怀疑自己是否清醒着。然,每当这样想时,她又突然陷入了更深的迷蒙中。她好似走入一处茫茫无边际的树林,晨雾环绕,处处氤氲,她辨不清方向,又好似身旁每一颗树都是相同的,无论你怎么走都是在原地打转。
突然,她的眼前,有苍老的身影缓缓转过来,竟是爹爹,他的声音幽怨而空洞,“兰儿,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快回去!回去!”
刹那间,雪亮的银箭直直射来,一下子便射穿爹爹的胸口。刹那有鲜血涌出,淋漓不止,尽数溅至她的身上,仿佛在她的面颊、衣上开出无数鲜艳欲滴的桃花来,这样的景色并非是美,而是凄厉恐怖。
不!她想喊,却喊不出声来。心中的愤恨如同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撞开一道口子来。身上涔涔冷汗不停地流着,好似被一条毒蛇盘住了脖颈,不敢妄动分毫,只得僵立着。颈间收紧,再收紧,直至喘不过气来。
骤然惊醒,她猛然睁开双眸,只觉喉间突然恢复自由,有大量新鲜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胸口,她大力呼吸着,只觉心跳愈来愈快,又渐渐趋于平缓。
她试着动了动。脑后、背后仿佛都被汗水浸透了,她的轻动带起屋中一阵清风徐徐,竟是激得她浑身寒毛倒竖。
眼前的视线,由模糊至清晰。她瞧见头顶上是一方烟霞色的帐幔,像是一张巨网般兜头洒下,而床的样式十分奇特,床侧面的雕花之间皆是镶嵌着精致的玉瓷,瓷器上手绘着衣着艳丽的女子身像。除此以外,床柱也是她从未瞧见过的样式。
这究竟是哪里?
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了?来到一处完全陌生的世界?
突然,她的视线落在梳妆台上的铜镜之上。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她跌跌撞撞挪向梳妆台,最后一步没有站稳,踉跄扑倒在了桌面上。
抬眸,猝不及防地看见自己如今的容颜。
昏黄的铜镜中,萧条的容颜,惨白的唇色,死灰一般的眼眸,骨瘦的颧骨突出……
她还活着……若是死了……镜中怎能照出这样悲怆的自己?听说,死人在镜中是没有影子的……如今镜中的她,眼眸好似盛放后凋谢的花朵,无声无息地萎谢了,枯死在寒风枝头。曾经的她,双眼灵动如珠,漫然漾波。
家人惨死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奔来,几乎在一瞬间冲垮了她*****。不能承受,也无法承受,她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罢了,叫她如何去承受?
伸手,她猛然砸断了铜镜。
“哐啷”一声,断柄之处露出锋利的刃口,她握住断柄的手没有分毫颤抖,也没有分毫犹豫,直直朝自己喉口刺去。她不要活着,她想死,她不要活着……
用力刺下,可想象中的痛楚并没有传来,她的手似被什么物事击中,倏地一软,铜镜断柄堪堪落地。她刚想伸手去捡,却被来人一脚踢开很远。
那是一双豹纹长筒靴子,冷硬的边棱似与它的主人有着同样凛冽的气势。
顺着豹纹靴子往上,她瞧见一袭湛黑的锦袍,下摆、袖口、领口皆滚着金色的貂绒。黑与金,完美地刻画出他刚毅的线条。再往上,则是一双锐利如苍鹰般的眼眸。是秋庭澜。
他一手端着托盘,盘中似有什么正冒着腾腾热气。
将手中托盘搁在屋中方桌上,秋庭澜撩袍坐下。脸色不断灰败下去,他的话生冷生冷的,一个字一个字道:“你要是那么想死,也请吃完这碗面再去死!”
此刻霜兰儿的情绪根本无法控制,只要稍稍一想家破人亡……她全身都在抽痛,几乎不能去想。她惶然地摇着头,“我不要活着!我不要活着!”
秋庭澜用力一顿足,踢过一张凳子在霜兰儿面前,冷喝道:“坐下!吃面!本将军耐心有限,别让我再说第二遍!”此刻他横眉冷竖,端的是威风八面,气势迫人。
霜兰儿怔愣有余,竟是听话坐下。
他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推至她的面前,“左右估摸着你快醒了,我不过是取碗面的功夫,你竟然还想着寻死。好啊!很好!我不拦着你。只是别负了我去端这碗面的心意。你要死也给我吃完了再去死!”他的话,已经尽量保持着客气。要是依他平时的性子,早就想骂粗话,痛斥她一顿。她以为她的命是捡来的么?竟然这么不懂珍惜!
见她愣着。
他脸色不佳,恶狠狠地拉过她的手,将一双筷子用力塞入她的手中,“之前郎中来瞧过了。你的伤已经痊愈,就是身子气虚,需要营养,醒来后可弄些温性的食物滋补。快吃罢!”
她神情依旧呆滞,坐在凳子上,微微动了动,只觉全身的气力早就骤然抽光,整个人只余软弱彷徨。手中的筷子似比铅块更沉重,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举起来,茫茫然夹起一筷子面条送入口中。
秋庭澜见她终于开始进食,着实松了口气,不由叹道:“这里是北夷国的查索里城,是仅次于北夷都城的繁华城镇了。现在你已经安全了,绝不会再有人追至这里。”
她惘然听着,动作迟钝木讷。她的口中本是淡淡无味,此刻却溢满清香。哪怕她再是心神恍惚,也能尝出这面条的味道极佳,口感细腻,醇香至极。
不知怎的,她的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了这样的一段话。
“霜霜,对了啊。这里不比宫中,咱们就简单点。这面要先炖一整只鸡做汤底,炖至七分时,将火腿先切成丁再撕成一丝一丝的,放入鸡中一同炖,官燕没有就算了,嗯,最好还要加上一钱干贝。对了,面要在清水中煮上五分熟,捞出来用清水过几遍,等凉了再放入鸡汤中文火慢炖。还有,辅料要加上嫩青笋、金针菇、里脊,都要在油里先过上一遍,洗去油,再捞进鸡汤中一同炖……”
鸡汤,火腿,官燕,干贝,嫩青笋,金针菇,里脊……一样不差……
这曾经是龙腾养伤时让她去煮的面,当时她嫌麻烦,没有能照着他说的去做出来,只是随便煮了一碗鸡汤面给他。
原来,并非是难……再难还是有人能煮出这样的面,其实是她没有用心……她没有他那般用心……
她办不到的事,龙腾却能办到。
她煮不出来的面条,龙腾却能煮出来。
依稀记得那夜,她身中一箭,周遭是那样的冷,只有身后他的
怀抱如火般温暖。眼前是那样的黑,只有他的面容如同朝霞般明亮。
他的身上,有着一种让人说不清的东西,一种类似于希望的东西。就像一个人在漆黑的路上走着,若是你很期待看到点什么,而他就像是黑暗中那一点微光,为你点亮黑暗。
那夜,她犹记得他搂住她,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更甚于她……
她问他,是不是喜欢她,他点头承认了……可她却对他提了那样苛刻的要求……明明知道他做不到的……明明知道他一定会救她的……
可是,他不知道,她真的已经活不下去了。
她还有什么呢?孤身一人,独自飘零在这冰冷的人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望着碗中的面,她因着瘦削而深陷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泪水就突然这样滑落,先是一滴一滴,接着是成串成串滑落,尽数落在碗中。
她哭着,将面汤和着自己的泪水一同咽下……起先只是小声地哭,接着是哽咽大哭……渐渐再不能自持……
她的双眼模糊了,她看不见东西,眼前水茫茫的一片,她什么都看不见,拿着筷子的手在碗中拼命倒腾着,将面条尽数塞入口中,直至再也咽不下……汤的味道,渐渐变得涩了……不再鲜美……皆是她的泪水……
对龙腾,她亏欠太多。
她本是一文不值的女人,她面对的世界更是绝望的世界,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希望在哪里。可是,当你看到一个如此执着的人,他拥着你,他护着你,他心疼着你,对你流露出暖暖的目光,你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动容。
可是,她就是具掏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又能给他什么呢……她什么都给不了了……
秋庭澜看着霜兰儿痛哭,俊颜微微颤动了下,转首轻轻叹了口气。那日在朝圣山,神人治好了霜兰儿,说是三日后便会醒转。那时的龙腾身子虚弱到了极致,他曾建议暂时龙腾返回依玛罕吉镇,养好伤再出发。可是龙腾却执意拖着疲惫的身子穿越沙漠再往北,来到了查索里城。他一直不懂龙腾的用意,即便二人相知相交这么多年,有时他还是猜不透龙腾的心思。比如为何龙腾不允许他向霜兰儿透露任何关于救她的细节,一个字都不许提。
唯有一件事,他今早终于明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穿越沙漠,原来龙腾只是为了能在大城镇中落脚,只有繁华之地,才能给她住如此舒适的房间。也只有繁华之地,才有名贵的滋补品,比如说官燕……竟然只是为了这样一个理由……
自昨夜起,龙腾一直在客栈中的厨房熬鸡汤,面条做了一碗又一碗,只为……等她醒来……能吃上最热腾的,最爽口的……怕等她醒来会来不及做,会饿着她……怕面条搁久了会糊了……
想到这里,即便是七尺男儿,即便长年驰骋沙场,秋庭澜亦是哽咽了,心中酸酸的难受。所以刚才,即便是发脾气,即便是强压着,他也要霜兰儿将这碗面吃完。只因……里面有太多太多的心意……
此时,霜兰儿将碗中的面条尽数吃完,抬眸之时,忽觉眼前帘光微微一动。
逆光望去,只见龙腾一袭绛紫色长衫,一副妖娆闲逸的姿态,正优雅地靠在了冰凉的殿门之侧,黛眉若新月明朗,风采挺拔轩昂。唯一异样的便是,他的额头用层层白色纱布包裹着,慵懒的薄唇泛着一丝苍白。
她怔怔望着。才发现,他湛黑湛黑的眼睛,他刮着她鼻子说话时的俏皮,他微笑时那种魅惑的光彩,他作画时那种认真执着的表情……其实她记忆中都有……她都牢牢记着……不知不觉已是深深刻画入她的心中……
身周虽是繁华喧闹的查索里城,可到底不是生他们养他们的祥龙国,更不是故乡上阳城。第一次,她已经害得他被贬泸州。第二次,她却害得他这个堂堂皇孙连自己的国家都回不了了。
欠他的恩,欠他的情,她怎么还……
可她真的活不下去了……若是她死了……他无牵无挂,总有机会回祥龙国的,总会有机会的。天长日久,皇帝总会原谅他的。
是的,一切的一切,只要她死了,都能结束。
如果说,她最后还能为他做点什么,无疑就是自己去死,让他从此解脱……
轻轻启口,她的声音被浓重的悲哀覆盖,“少筠,谢谢你的鸡汤面……可……你不该救我的……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了解我……你让我怎么活下去……都是我,一直在拖累你……”
龙腾望着她面前空了的碗,唇边突然勾起一抹浓丽的笑,“看来,我从外边买回来的鸡汤面还挺和你的胃口。也好,等你吃饱了,有精神了,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笔生意。”
秋庭澜猛然抬眸,对入龙腾深邃的眸底,那里是一望无际的暗沉,他一点都看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这碗面明明是他亲手所做,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还有什么交易?他和霜兰儿之间能有什么交易?这又是怎么回事?
无数的疑问憋在胸口,秋庭澜刚要问出声。
龙腾却递了个眼神过来,开口,声音虽是淡淡的,却不容拒绝,“庭澜你出去下。我有话同她说。”
秋庭澜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心中更不解。他总觉得龙腾自从朝圣山下来后,变了些许。虽还是从前那副闲散调调,可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同了。可究竟是哪里不同了,他又说不上来。深吸一口气,他缓缓起身,离开房间的时候,将门锁带上。
霜兰儿望着步步向自己走近,最后坐在对面的龙腾,他的神情中有一种她未曾见过的冷色,竟是如此陌生。
她怔怔道:“我以为这鸡汤面……”
语未必,他已是打断,笑容中带着几许嘲弄,“你该不会以为,这是我做的罢。”偏过头,他已是轻笑出声,“怎可能?我自小养尊处优,贵中之贵,还能会下厨不成。你也太有趣了,怎会这样想?”
“你的额头怎么了?”她问。
“哦。”他修长的手指轻抚自己的额头,摆摆手道:“别提了,昨夜在这查索里城中最大的红澜院厮混一夜。这北夷国的姑娘们还真是泼辣,争抢着上来斟酒献舞,一言不合彼此间竟是打了起来,你瞧这不,不幸殃及了我。被一个金壶砸中了。”他说话的时候,在她面前微微抖了抖袖子。
霜兰儿似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飘来,浓郁馥馥。
他自顾自道:“我可是没有来北夷国开过眼界,这儿的姑娘真开放,裙子穿那
么低,腰间缠了根金绳就露在那,那腰细得跟酒坛翁口似的。”
他说的绘声绘色,见霜兰儿蹙眉不语,才止住。顿一顿,他道:“我瞧你一醒来就哭肿了眼,难不成你还想着死?”
她默默不语。
良久,她没有抬头,只低低道:“你不该救我的……少筠……对不起,我真的……”
其实从刚才起,她精神一直恍恍惚惚,并没有仔细去听去记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她不敢告诉他,她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跟他道别,又如何终结自己的生命。他能救活她的人,却救不回她早已枯竭的灵魂。
如今,她什么都不想……只想解脱……况且只要她死了,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她的话,连同她的思绪被他生生打断。
清冷的声音一一传递入她的耳中。
“你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布下的棋子,你要是不小心死了。我这生意亏本的可就大了。”
他的语速并不快,声音也并不高,本来这样的语调很是平常。然此刻却像是在平静冰封的湖面上投下一枚巨石。“轰”地一声,砸出来的冰屑与水花极冷,尽数溅至她的脸上,将她从头到脚都冻得彻底。
她僵滞的神情终于有了较大的变化,抬眸,望着他幽深的眼底。她苍白的唇微微一动,清凌凌吐出两个字:“棋子?”
他微微眯起眼睛,其中有一点一点冷光刺出,“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爱上你了?爱到不能自拔?爱到不惜为你去做一切?我承认你让我有点兴趣,可天下这么大,让我有兴趣的女子太多太多了。你不过是其中之一。你别天真了,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停顿片刻,他来到她的身前,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似仔细端视着她精致的面容,“不得不承认,你是我遇到过那么多女子中,最难哄的一个。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哄了你这样久,你还真是顽固呢。呵呵,本想等你爱上我,再心甘情愿地做我的棋子。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如今你必定恨透龙霄霆,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就不用再浪费时间了。”
她微微愕然,在听到“龙霄霆”三个字时,脑中好似有雪亮的钢针刺入,又拔出,整个人有瞬间的颤抖,旋即平静下来,只寂寂道:“少筠,你昨晚是不是喝多了。眼下说着什么胡话呢。”她不知面前的龙腾究竟是怎么了,突然有着这么大的反差。虽是平日的语调不变,可说出的话却截然不同,叫人难以想象。
有须臾的沉静,静得能听清呼吸声此起彼伏,撩拨着他们彼此垂落却交缠的长发。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温和,却突然冷硬起来,“霜兰儿,你可真好骗。如今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做一笔交易,你助我夺得皇位,我则是替你夺回孩子,如何?今后我当我万人敬仰的皇帝,你过你的逍遥生活,怎样?”
她握住他的手,“你脸色不太好,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龙腾俊容有一瞬间僵硬。
冬阳耀入房间,虽是金光熠熠,可四处皆蔓延着一种冬夜萧索沉闷的气息,屋中四壁垂落着绣金帷幕,皆反射出沉甸甸的暗光。
他冷声道:“我在和你谈条件,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我不介意再说一遍。我想当皇帝,你助我,我帮你夺回孩子,如何?”
她木然望着他风流妖娆的侧颜,忽而一笑,声音仿佛是从古旧的回忆中穿来,“还记得,在洪州一同泛舟么?你说过,你从来都不想当皇帝。”
他转眸,淡淡道:“随口哄你呢,你也信?”
她不置可否,“若是你想当皇帝,当初被构陷之时,何必只身顶罪。你本有大好前程,被贬泸州,无官无职,你如何东山再起?少筠,你究竟怎么了?我不知你到底在想什么,总之我不会相信你这些鬼话。你想帮我去夺回孩子么?我!却是不愿将你拖下水的。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想听,我只想一人静一静,可以么?”
有短暂的沉默,寂静的屋中有着细微的悉索声,像是谁的心正跳得凌乱。
龙腾的手,有着些许颤抖,他低首拨弄着袖子上一枚南海珍珠,那样圆,滑得几乎捉不住手。她竟是那样信任他,无条件的信任。哪怕他此时说着如此残忍的话,她竟然分毫都不信……可是,他没有退路……
再抬首时,他眸中只余寒冰,字字嚼着嘲笑,“我当你有多么清高,终究还是被我迷去了魂。看来我估计得没错,要是早些将你弄上床,你还不是服服帖帖的,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拉了张凳子,他坐在她的面前,突然伸手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拉得很近,另一手则是轻佻地抚上她脸侧,一字一字说给她听:“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以退为进?”
不等她开口,他继续道:“我父王同龙霄霆同秋家斗了这么些年,你以为我搅入局中,出手帮我父王,能有几分胜算?告诉你,那是必输无疑!我父王有多少能力,又做过些什么,你当我皇爷爷真的一无所知?霜兰儿,不妨告诉你,阻碍我登上帝位最大的障碍,根本就不是龙霄霆,而是我父王!他狠辣有余,能力却有限,心胸狭窄,不能容人,绝非帝王之才。再说了,要是真让我父王登基,我想即位要等到何年何月?我可不想像他那样,大半辈子的美好光景都需担着太子的头衔,一无实权,二需日日谨小慎微,可真是度日如年。”
霜兰儿眉心猝然一跳,身子微微颤动着。
他的声音如同投石入水的余音潺潺,一字一字在她耳畔回绕。
“所以,最聪明的做法。就是——隔山观虎斗!若是龙霄霆斗不过我父王,皇位迟早还是我的。若是我父王斗输了,那龙霄霆的手段与野心自然也在皇爷爷面前暴露无疑。而如今的我,便更能博得皇爷爷的同情,再来便是信任!”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凄怆,强辩道:“可是,如今你连祥龙国也回不去了。谈什么皇位……少筠……”嘴角仿佛凝住一朵哀色的花,她突然伸手握住他正拂着她脸侧的手,戚戚道:“少筠,你别再骗我了,好不好……”
他狠下心来,冷然抽回手,将她隔开几分远,冷漠道:“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我只差两桩事便能成功。第一件事,需要立奇功一件。”他突然笑了笑,“筹谋多年。这桩奇功已然在我掌握之中。有一个人,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谁?”她下意识地问。
“李知孝!
”
那一刹那,霜兰儿的脸色变得雪白。与李知孝的婚宴,是她此生悲剧的开始,亦是整个谜团的开始,通敌叛国之罪,究竟李知孝与北夷国有何关系,而这一切和龙腾……
他深深凝视她,“你想想,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何时何地?”
她的声音软弱而寂寞,“那夜我本大婚,新婚之夜却被劫持至瑞王府。我打晕了桂嬷嬷,从王府中逃了出来,想跑出崇武门却没有令牌,正巧遇到你的轿子……”
他打断,“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么晚了,我究竟出城去做什么?”
她不语。静静望着他,眼中只有空茫的沉静和深深的寂寥。
“北夷国,原本是由好几个部落合并,从中推选出一名可汗。当时这名风吉可汗是主和派,想与我祥龙国永久修好,不起战争。可是,部落中总有好战的贵族,他们争土地争钱争女人,到处烧杀抢掠。风吉可汗十分忌惮,一直想尽办法去打压这些好战贵族,以维持着边关的稳定。然可汗的打压却令这些好战贵族渐渐生了异心,他们联合起来,终有一日兵变,将可汗刺杀于皇帐之中,篡位并重新推举了一位可汗。便是现在北夷国当权的佐部可汗。佐部可汗生性残暴,从此两国大小战火不断,我祥龙国常年将半数兵力压阵边境。可仍是烦不胜扰。边境的将士,一半由庭澜统领,另一半则是由龙霄霆管辖,这你应当知晓罢。”
霜兰儿点点头,她曾随龙霄霆巡视边疆,多少听说过些缘由。此时她的声音有些难察的颤抖,“可这些与李知孝又有何关系,又与你有何关系?”
他朝后靠了靠,摆出一副闲散慵懒的姿势,嘴角抿成残酷的笑,“那一夜,我自然是去救李知孝的。他的身份差一点就要被秋景华识破,我怎能不去阻止。其实,李知孝并不是真名。只是他掩藏身份的一个名目而已,其实他就是风吉可汗唯一的儿子,这么些年他一直流落祥龙国。而我早就与他相识,布局多年,经商是为了筹谋资金,大量储备药材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帮助他政变所用。风吉可汗在北夷国本就威望很高,如今的佐部可汗暴虐成性,底下主和派的贵族们早就怨声载道。若是风吉可汗之子政变成功,成为新任可汗。将为我祥龙国边疆带来长久的平安。龙霄霆再善战,不过是从战术上击退敌人。可真正的令敌人销声匿迹,不再卷土重来,却是要从内部瓦解的。所以,我若是做成了这件大事,是不是旷古奇功一件?!”
顿一顿,他轻轻吐出几字,“居大功回祥龙国,若是再抓住龙霄霆些许把柄。你说,皇位?还不是探囊取物!”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霜兰儿不禁慌乱了。
他补充道:“那夜为了掩盖事实真相,我派了许多杀手前去销毁证据,事后又通过三司那边的关系,偷天换日,用具假尸体替了李知孝,扣了顶通敌**的罪名,将整件事情圆的天衣无缝,无从去追究。却不曾想,你被瑞王府的人劫走。若不是……只怕你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
怔愣良久,她极力想要镇定下来。发颤的双手不停地零乱理着衣襟上的米珠流苏,忽地手上一用劲,细碎的米粒珠子散落一地。
她突然哭了起来,伏在桌案之上痛哭起来,热泪洒落自己的手背,像火烧火燎一般。
龙腾收拢五指,薄唇紧抿。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地放声大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悲哀随着泪水薄发而出,如此绝望而哀恸。
这样的哭声,在屋中永无断绝。
可唯有这般绝望之后,才能决然新生。
良久,她抬起头时已没有了泪意,像被野火烧过的焦土,喉咙干涩哑然,“既然我早就为棋子——我只问你,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需要人替我做内应,混入龙霄霆身边,拿住他的把柄,一举将他击败。没人有比你更合适。”他深深看着她,“不过,你现在这副懦弱病恹恹的样子,是绝对不行的。给你两年的时间,你必须学会骑马、射箭、学会必要的搏杀之术,学会兵法布阵,届时我会安排你易容。每一样你都要好好学,别叫我失望!想想你的孩子,事成之后,天下之大,你带着他想去哪都行。”
她柔美的下颌依稀还有风干的泪痕,愣愣望着他。
龙腾面上无半点表情,“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难道你不恨龙霄霆?不想夺回你的孩子?”
她不答,视线依依落在自己腕间的齿印上。
他瞥见,语气淡如疏疏天气,“哦,当时瞧你不争气的样子,当真恨极,咬你一口算是便宜你了。”
她垂首,轻轻拂过自己身上所穿的大红嫁衣,拂过那百年好合的绣纹。
他开口解释,“带着你赶路真是麻烦透顶,店里恰好衣裳缺货,就随手拿了这样一件嫁衣给你换。不然你全身是血,到哪里不要被人盘查?!”
她的手指摩挲着胸前悬着的翠玉扳指,冰凉的触感,似冻到了她的心。刚欲自脖颈间解下。
他伸手阻止,“不甚值钱的东西,我早戴腻了。你留着随便玩玩罢。想扔了也行,不用还我了。”
俯身,他靠近她耳侧。
冰冷邪佞的话语给了她最致命一击。
“别告诉我,你还是不愿相信。想知道你那个没来得及见上一面的夫君李知孝其实是谁么?”
再靠近一分,灼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脸侧。
他一个字、一个字缓缓道,慢得好似凌迟,“风!延!雪!”
她的脸色,在这一刻终于变得雪白。
沉默着低下头去,明晃晃的日影投在她脸颊上,愈见肌肤的透亮,如同白瓷一般,几缕碎发从额边垂落,却被冷汗腻在脖颈中……
再不想相信,此刻她也不得不信。
如果,单纯只是他帮她去争夺孩子。她不会同意,她不愿再连累他。
如果,这只是一场交易。那么,她会郑重考虑。毕竟,是各取所需。
往事如云烟缥缈,她突然想起……
被人设计陷害的那一夜,他轻轻一笑,当时他扣扣子时,竟是那样的慢悠悠,慢到令人发指。好像他并没做错什么,而是其他人打搅了他的好事一般。
“这又怎么样?不就是皇叔的女人嘛,我早就想把她弄上手了。”
皇帝龙啸天勃然发怒,举起手中龙头拐杖朝着他背脊狠狠砸下。“碰”地一声巨响,他挺直了脊梁生生承受了这一杖。几乎是同时,鲜血自他喉头涌出,尽数喷在了她雪白的底衫之上。
可如今
,他告诉她,这是以退为进。是他的计划之一。
她离开瑞王府,来到了洪州城中,遇上了风延雪,一同经营生意,她从此有了自己的事业,铺中虽是简陋的阁楼,可她却是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属于自己的希望。
可如今,他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他一直在存货药材,原来是要助风延雪兵变之用的。可笑的是,那些药材都是由她精挑细选。
泸州天凤楼中,他们的相遇。
以及后来的点点滴滴。
他的声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风,轻轻道:“霜霜,我有点喜欢你了。”
“你真相信?你真是太好骗了。见过傻的,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哈哈哈——”
他总是这样半真半假的,她无从分辨,无心也无力去分辨……
他总是笑得无赖。
泸州街市上,旁人误以为他们吵嘴。
他装得很委屈,“娘子可别气了,都是为夫不好。为夫下次再也不会了,好不好?在场的各位做个见证,我对她的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娘子,你就原谅我罢——”
洪州泛舟之时。
山间的水是碧阴阴的,竹筏漾起的柔波是这般恬静,委婉,两旁是**的青翠山峰,他们的身后紧跟着一轮摇摇欲坠的红日。
她清楚地记得,他这么说:“我从来都不想当皇帝。”
他轻轻捧住她的脸,神情再认真不过,“我确定,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最起码连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得不到。闲云野鹤才是我的向往。”
那时,他美丽的眼眸深深刻在她的脑海中,漫天星光虽璀璨,亦璀璨不过他眼中闪耀盛放的明光。
她还记得很清楚。
被人袭击,刀上有毒,他受了伤还逞强,“两个小毛贼而已。我可是练了二十年的。你怎么又怀疑我行不行。我今晚就回去让你试试!我到底行不行!你可等着!”
她还记得很清楚。
洪州城当铺门前,雨声噪杂,他略提高了声音,“你走得那样急,明明知道天阴沉,也不带把伞备着,真是不会照顾自己。”
她还记得很清楚。
那夜,当利箭刺穿了她的身体,她早就痛得没有知觉。唯有身后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
可如今,他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都是他早就设下的局,而她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
也许,他并不知道。
她之所以不想活下去,亦有原因是不想连累他。
只要她活着,他总要为她去争取、去考虑。可他不知道,她已经什么都给不了他了,她的心,她的人,早就破碎,不再完整。她很想将零碎的自己一片一片去拼凑完整,去回应他的情,可惜她早就不再是完整的女人,一碗绝育汤药,她的人生已是枯井。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连累他呢。她只想去死……
可如今,他竟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什么都不欠他,既不欠他的恩,也不欠他的情。将来的一切,也只是交易。
其实,她一直没有开口。
她很想告诉他的,其实自己不是对他没有感觉,她也是喜欢他的。只是,她的爱,已然给不起了。她本想允诺他下一世,再下一世,甚至是生生世世。如果还有轮回,她愿意好好去爱他。
可如今,他竟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她,也没有必要告诉他了……
她一直是那样不甘心受命运桎梏。她一直想逃脱,却始终摆脱不掉。
她承认,她是懦弱的,她没有用,她本来什么都不想去争,既然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离去,化作尘土。
可如今……
既然全世界都这样冷酷,全世界的人都这样狠,都这样无情,既然再美丽的回忆都是一场骗局。
她为何还要懦弱下去?为何?
既然是合作,既然她不会欠下龙腾什么,既然是各取所需,她为何不去争取呢,为何不去一试呢?
她本想退出,可谁教龙霄霆的承诺没有兑现?
杀了她的全家。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后一个亲人鲜血流尽,弃尸荒野。
不,并不是最后一个亲人。她还有孩子,她要去夺回来,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一定要夺回来!
那一刻,她痛下誓言。
既不让她成仁,她必成魔!
从今往后,冷心绝情,扫除一切障碍,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一刻,她微微坐正。
面色不再哀戚如暗夜,反而有雪亮的恨意如透过乌云的月光,照彻她皎洁的脸庞。她骤然起身,声音平静且镇定,“你的交易,我同意!”
龙腾望着此刻她的神情,从凄怨,到茫然,再到坚毅,最后是冰冷。
他的心,在痛。
他的嘴唇,在发抖。
猛然闭上眼睛,再次张开时,他已是仓惶逃离,什么都没有再说,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一刻都不能再待下去了,哪怕再多一秒,他都不能再掩饰好自己。
他穿越了街道,穿过了人群……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眼前似有什么东西模糊了视线,一切景象像是隔了一层薄纱。忽地,脸颊似有一点冰凉要落下。
他猛地仰起头,深吸一口气,不让眼角的泪落下,硬生生地忍住。怔怔看着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天空,如同看着一个个深渊,白鸟飞过,晴空万里……
有悲凉生生撕裂着他的伤口,他鲜血横流,他无法呼吸。
究竟要花费多少心思,究竟要怎样忍受着心中凌迟的痛楚,回忆着他们之间曾经美好的点点滴滴,并将这些美好回忆一一拆的支离粉碎,才能编出那样完美的弥天大谎……才能骗过她……望着她哀怨灼灼的目光,楚楚可怜,像是乞求着自己……他究竟要如何才能说出口……
可再难,他也做到了……而她,亦是相信了……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么。
如果没有爱,就让仇恨支撑你……
阳光那么猛烈,灼痛着他的头脑。他站在查索里城繁华的街市中,举目望去,皆是圆圆的或者尖尖的屋顶,白色的,蓝色的,好似朵朵白云飘在身边,那样缥缈不真实。
有风扫过城镇的街角,他好似听到了无数兰花正无声地绽放,好似听到了日升月移,草木荣枯,听到了春深似海,雁过留痕……
如果,她对他的爱,尚未开始,那将不再会有后续。
如果,她对他的爱,刚刚萌芽,那也只能就此扼杀。
因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三年的时光,并不长,在指缝中流走,不过是转瞬逝去。有很多东西,她必须学会,她总要成长。因为,将来能保护她的,只有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