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卿重风已经是魔族的魔尊。
绯夜第一次见他时,有些害怕地躲在卿折西身后,露出了一个小脑袋望向高位之上气势凌厉的男子。
卿重风眼神有一瞬间的柔和,旋即却变得有些复杂。
卿折西将绯夜从自己背后拉出来,低声道:“叫父亲。”
“父,亲。”绯夜很是乖巧地唤道,他似乎也知道自己说话的口音很怪异,有些自卑地低下了头,望着脚尖不再说话。
“卿……子詹。”卿重风脚下一动,却又收回了脚步。“折西,带他下去吧。”
“父亲?”卿折西语气中微微有些不解,他们父子相见,无论如何都不应是这般冷淡疏离,卿重风的态度甚是微妙。
“下去。”卿重风冷冷地看着他,带着不可违抗的气势。
那是绯夜第一次见到卿重风,此后许多年里,他对卿重风唯一的印象,便是那般疏离冷厉。
那时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当他初入万魔殿,所有的心情只剩好奇跟不安。
卿折西为他找来了教导他的老师,他学得很快,却也渐渐意识到了一件事,他的父亲……并不喜欢他。
据说是他克死了自己的母亲,而卿重风深爱着他的母亲。
所以,卿重风宁愿让卿折西来做魔族的少主,而将他独自一人留在了城主府中。
他开始痛恨自己有一双暗红色的瞳眸。
当初他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情感和所谓的礼义廉耻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可是当他知道了什么是好是坏之后,那些在城主府中的日子……就变得越发地不堪,越发地令人无法接受。
大概是有不甘和愤懑的。
凭什么,就因为外人的谣言,就因为他那双红色的眸子……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却要被遗弃,无人问津。
当他看到卿折西被那些属下前呼后拥,被魔族臣民尊敬拥护,这种不甘便越发地强烈。
绯夜反反复复地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是凭什么?
那个来教导他的老师,跟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这些,本该是你的。”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将那老师杀死。
他知道,自己是因为恐惧。这老师说的话,让他深深地恐惧。
卿折西,对他来说,是无比重要的存在。
是卿折西,将他从
那暗无天日混沌无光的生活中带了出来,却也带给了他无数的痛苦。
他内心是何其敏感,卿折西……甚至是毫无条件地对他好,只要是他想要的,统统给他。绯夜相信,只要他开口,卿折西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少主之位让给他。
但是他不能。
卿折西,是他的哥哥,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他的,便是卿折西的。
他将所有的一切都深深地埋在心底,他开始变得爱笑,笑得肆意,他开始喜欢穿鲜红色的衣袍,同那暗红色的瞳孔交相辉映,艳丽地仿佛要滴出血来。
世人皆知卿子詹喜红色,尤其是如血般的鲜红,他每每看到自己身上的衣袍,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笑得愈发灿烂。
但是心里,却总是带着一丝疼……就像很久以前,那个老管家狠狠踢在他的心口的,那种疼。
疼,为何父亲那般冷漠?为何哥哥好到让人不忍伤害?为何……他有那么一双不祥的瞳眸?
越疼,脸上的笑容就越发灿烂,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永远波光潋滟,带着些许的凉薄。
在他十五岁那年,卿折西忽然对他道:“子詹,我可否为你,取一小名?”
“哥啊,我都这么大了你才给我起小名,是不是太晚了?”他嬉皮笑脸,捣了捣卿折西的肩膀。
卿折西依旧是神色冷峻,眼神却是有些黯淡,“确实……”太晚了。
“开个玩笑。”绯夜笑了笑,扬了扬下巴,“说吧,准备给小爷起个什么威武霸气的名字?”
在绯夜五岁以前,他没有名字,五岁以后,他知道自己是卿子詹,但是却鲜少有人叫过,大多数人都会叫他二少爷。
他其实,并不喜欢卿子詹这个名字,孤单,零落。
卿折西看着他,过了许久才缓缓道:“叫绯……”他仔细想着,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乐锦当初有没有告诉过他全名。
“单字?”绯夜挑了挑眉。
“绯夜,如何?”卿折西道。
夜尽,天明。
绯夜想,卿折西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夜,只有黑暗冰冷,一直在等待着天明的那一刻,却会在天地明亮的瞬间,彻底消失。
“甚好。”他答。
卿重风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大怒。
然而绯夜却不明白卿重
风在怒什么,也并未放在心上。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传闻卿折西爱上了一位人类女修士,为了这名女子拒绝接受魔族的上古传承。
卿重风一怒之下将卿折西少主之位废掉,绯夜转瞬之间变成了魔族新的少主。
绯夜并没有预想中的兴奋,他跑去质问卿重风被挡在门外,他去找卿折西,却发现卿折西奄奄一息,那副狼狈的模样,绯夜从未看到过。
印象中,卿折西永远是一副冷峻的模样,高高在上。
“这本来,就是你的。”卿折西笑道,配上那副苍白无力的模样,越发地刺眼。
绯夜脸上的笑意隐去,他一字一句道:“我不要。”
然后他逃开了,逃离了魔族,来到了人类修士所在的地方。
他想要看看,人类修士究竟有什么好,能让卿折西舍弃上古传承,自甘堕落。
他在人类修士的地界留连了三年,尤其是对人类女修士特别好奇,但是每当看到她们那副恼羞成怒的模样时,总是会觉得无趣,意兴阑珊。
然后,他在死亡森林里遇见了莫清。
那是一名极为淡雅漠然的女子,但是偏偏那双茶色的眸子里满是温柔,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善意。
那个被她称为师弟的男子被她气得脸色发青,她却依然一副笑意吟吟的模样,而且,她对那名师弟并没有丝毫杀意,反而是带着几分宽容。
就是这样矛盾却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他一时没忍住出手帮了她,但是她很聪明,知道戒备他,但是心思却太过单纯。
她笑着离开,却不知道他在下一秒就站起了身,跟着她离开。
然后假装偶遇。
其实,他一开始对莫清只是单纯的好奇,但是渐渐地却发现她身上有种吸引他的特质,单纯却不愚蠢,聪明却不精明,漠然却不冷淡……就是这种矛盾的特质,愈发地让他陷入其中。
就这样,他觉得自己可能和卿折西一样,爱上了一名人类的女修士。
之后种种,他唯一的愿望就是,美人跟着他回家。
可惜,他晚了一步。
莫清身边有了木易寒。
两人虽然是师徒,但是他们之间的那种无法让人插足的氛围却是非常的明显,他早就看出来,自己的这份感情,注定
无疾而终。
然而许多事情不是你知道了结果是坏的,便能够停下来的。
一步错,步步错。
他舍弃了自己的自由,舍弃了自己的七情六欲,舍弃了自己的一颗心,最后舍弃了自己的那条命。
当他魂飞魄散的时候,绯夜只感觉到了解脱。
爱一个人,太难。
爱上一个不可能爱你的人,太累。
莫清很幸运,她爱上了一个也爱她的人。
绯夜觉得,大概他这一生都没有幸运过。
最爱的女子爱的不是她,最爱的哥哥被他亲手结束了性命,他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母亲,他……天生就是孤煞之星。
暗红色的瞳眸,为什么……他要活得这么累?
魂飞魄散,解脱了……也好。
只是。
绯夜永远不会知道,他在那座孤寂城主府待着的那些时日,总会有一个父亲站在角落里,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
那个父亲会心疼,会愤怒,却是什么都不能做。
无数虎视眈眈的势力在盯着这个小小的城主府,这种冷处理的方式是保证绯夜安全最有效也是最直接的办法。
他要忍着,等他将整个魔族都握在手中,等着再也没有人可以妄议他孩儿的瞳色,等着让他的儿子站在魔族最高的地方,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卿重风发誓,要给这个孩子最好的一切。
这个孩子,是他和乐锦的孩子。
但是等他终于等到了那一天,却只看到了那个孩子戒备的眼神和恐慌无措的模样,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如何弥补那些岁月给这个孩子造成的伤害,他害怕,无法得到这个孩子的原谅。
有些事情,越害怕,便会越逃避。
渐渐地,他在绯夜的眼中变成了一个冷淡疏离的父亲,却不知道他有多少次想将那个小小的孩子拥入怀中,告诉孩子,他和孩子的母亲……是多么地爱他。
他能给绯夜的,卿折西能给绯夜的——竟不谋而合的是那个少主之位,未来的魔尊之位。
而那个所谓地爱上了人类女修士,不过是卿折西找的一个借口,而卿重风故意地相信了这个漏洞百出的借口。
只是两个都没有想到,那个孩子,却偏偏不要。
绯夜离开,然后所有的事情都偏离了两个人预计好的轨
道。
阴差阳错还是天意弄人,绯夜爱上了一名人类的女修士。
绯夜永远不知道他的父亲和哥哥为了他,做出了多大的牺牲,谋划了多少时日,也永远不知道,那个让他一度痛恨的暗红色瞳眸……是他母亲唯一能留给他的东西。
那双眸子里,蕴含着长生的一滴眼泪。
当初乐锦并未将孩子活命的希望寄托在卿折西身上,她已经做好了最后的打算,长生的眼泪,可以凝聚魂魄再次重生。
这是长生留给乐锦的保命之法,然后她留给了自己的孩子。
在绯夜魂飞魄散之后,那滴眼泪终于发挥出了它的作用。
一个小小的婴儿,落在了无上废墟边缘的草丛中。
婴儿五官很是精致,没过多久他便睁开了双眼,一双黑色清亮的眼睛映出了湛蓝的天空和飞过的蝴蝶。
白色的蝴蝶落在了他的鼻尖,又飞到了他的眉心,化作了一枚白色的光芒,融进了眉心之中。
莫清收回了灵力,终于在木易寒的怀中沉沉地睡了过去,她太累了,承受不住长生的神降。估计,她要沉睡许久的时日才可醒来。
她不值得绯夜为她做这么多。
绯夜为她做的事情太多,她无以为报,只能送他一只精血化作的白蝶,护他这一世的平安。
忘了她,忘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重新开始。
长生离开前,许过她一个愿望。
她不愿求苍生,不愿求人生。苍生有大道,人生已有徒弟。
惟愿绯夜此生,得其所爱,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木易寒看着那只白蝶翩然离开,唇角带着一丝笑意,将怀里的人抱紧,大步离开。
不久之后,无上废墟边缘。
“师兄师兄师兄啊啊啊!”清脆的女声响起,震得周围的草丛都有些发抖。
“我说蓝颜清,你能不能小点声!再喊本师兄就要聋……嗯!?”男子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道:“师,师妹,你……啥时候生的?”
“这是捡的。”
“这可是个孩子!”
“是孩子啊。”
“你上次捡了个美人这次捡了个孩子?”
“……”
“你想怎么办?”
“当儿子养着呗。”
“师妹你是认真的?”
“当然!师兄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狗蛋?”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