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一侧的窗户敞开着,寒冷的北风呼啸而入,扫在脸上,有被刀锋刮过的锐痛,然而陈秀城就像一个丝毫感受不到疼痛的牵线木偶,只迎风站在窗前,“你来了。”
他的声音,如同他此刻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不带任何情绪温度,随着战争的彻底失败,他身上或高傲或疯狂,或阴险或狡黠的气息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如一汪清水般的平静。
或许,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准备,所以,在死亡面前,他虽然有恐惧,却也可以坦然面对。
“好歹相识一场,这最后一程,朕自然是要来送你的。”冷元勋抬步上前,跟陈秀城并立于窗下,他掩在披风里的双手紧紧攥出青筋,眼眸中尽是极力压抑隐忍后的怒火,“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那么多无辜百姓惨死,那么多难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冷元勋只怕再多待上一刻,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直接将陈秀城碎尸万段。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与你为敌,恨我伤及无辜,我也不想这样,这都是命,他们跟我一样,逃不过上天注定的命数。”陈秀城侧身看向冷元勋,突然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我卑鄙,我无耻,我是十八层地狱来的魔鬼,死后注定也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可你呢,你又哪里比我高尚?冷元勋,你只不过是运气比我好一点而已,所以你成功了,成王败寇,再没有人追究你鱼目混珠,混淆皇室血脉的事实!”
冷元勋在极力隐忍着不向陈秀城出手,陈秀城又何尝不是,一想起面前这个男人顶替着自己,以先太子遗孤的身份堂而皇之地继承大统,他心里的恨意就无法消弭。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疯狂如斯。
是了,他就是要这夏朝千千万万的百姓为他殉葬,就是要把这天下搅的天翻地覆,让冷元勋焦头乱额!
陈秀城的话让冷元勋错愣片刻,回过神来不由蹙眉,“你即便恨毒了朕,也不必说这种拙劣的谎言,朕乃先太子遗孤,堂堂正正的慕容皇族继承人,人证物证俱在。”
当然,冷元勋心中的疑惑绝不是这个,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为了让陈秀城就着自己的引子,继续往下说。
听到冷元勋义正言辞的反驳,陈秀城轻蔑地嗤笑,“人证物证?不过是骗傻子罢了,冷元勋,你骗的了全天下,却骗不了我,因为我才是真真正正的先太子遗孤,而你,即便得到这片江山,也永远都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百年之后,慕容家的列祖列宗,绝不会放过你!”
最后一句话,陈秀城说的一字一顿。
不能认祖归宗,不能名正言顺地夺下这片属于自己的江山,是他的永殇。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陈秀城的话如同一根根钉子,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直直扎进冷元勋心中,让他的大脑瞬间空白一片,对于陈秀城的身世,他不是没有过怀疑,可也不过怀疑他是已被贬为庶人的前皇帝遗落在民间的私生子,之后被京城权贵暗中扶持争夺大位的,却没想到……
这怎么可能,难道自己真的只是那颗取代了珍珠的死鱼眼睛?
这样的念头只在冷元勋脑海中闪过一瞬,旋即就被否决掉了,二十年相处下来,淮阳侯是什么为人他再清楚不过,更何况还有陈忠实等人从旁辅证,即便他们的话都是假的,先太子亲笔写下的那封书信却是不争的事实,
怎么可能作假?
又或者,淮阳侯将先太子亲生儿子送走,冒用信物让自己这个亲生儿子登基?这样就更说不通了,因为淮阳侯跟他绝无血缘关系,否则当日冷元凌在大殿上戳穿真相时,淮阳侯不会那般紧张愤怒。
再说了,若真要李代桃僵,直接杀人灭口更是便利,而且可以永绝后患,淮阳侯又何必费集心思把人送出京城,不仅送出去,还让他知道真相,难不成为了让他二十年后来报复?
所以,怎么都是说不通的。
这些推测虽然复杂了些,但在冷元勋脑海中捋顺清楚,不过是几秒钟功夫,旋即冷嗤道:“想要骗人,也要真有证据才行,而不是像你这样,只靠空口白牙。”
原以为陈秀城会因为没能诓骗到自己而露出颓然之色,却没想到对方竟真从袖中掏出一个泛黄的信封,那信封一看便知有些年岁了,但除了折中对叠了一下,其他地方毫无一丝褶皱,可见保存信封之人对其极为珍视。
败局已定,仅凭一个虚无缥缈的身份,绝无起死回生的可能,这一点陈秀城再清楚不过,是以用不着藏着掖着,而是大方地递到冷元勋面前,脸上的不屑之意更甚,“冷元勋,虽然我们是死敌,但在这之前我好歹还敬你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可惜在我这个将死之人面前,你都不肯有片刻放下虚伪的面具,你……比我还小人。”
冷元勋并没有理会陈秀城的冷嘲热讽,此时,他所有的目光全部贯注在眼前这个信封上,因为……这个信封跟淮阳侯拿给自己看的那个一模一样,连上面‘吾儿亲启’的字迹也无半分二致,显然完全出自一人之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这样
的念头指引下,冷元勋的手下意识地打开信封,不出所料,信的内容也一模一样,只开头的“珏儿”变成了“琛儿”。
琛儿。
这个名字让冷元勋再次肯定淮阳侯并没有骗他,因为如果要编造谎言,自然要编造的天衣无缝,根本用不着改名。
这……
冷元勋拿着信的手忍不住颤抖,或者说,他全身都在颤抖着,因为就在刚才,一个大胆的想法毫无征兆地从他脑海中冒出来,让他整个人陷入前所未有的慌乱。
会不会……会不会他们原本就是一母双生,先太子为了万全起见,才将他们分别交给不同的人带走,以免万一事情败露,两个孩子会一同被害的惨剧?
私心里来讲,冷元勋一点也不希望有陈秀城这样一个疯魔如狂的兄弟,但理智却告诉他,这是最有可能也是最合理的答案。
如果真是这样,冷元勋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的信……那这封信和自己手中那封信上,一定会有所体现。
冷元勋再次仔仔细细把信读了一遍,确定字里行间没有藏头诗之类的谜语,索性将信平铺在桌上,抬手拿起一旁的茶壶浇了下去。
陈秀城起先还觉得冷元勋是因为被自己戳穿了身份,才会有些怪异表现,这会儿见对方把他珍藏多年的信泼损,整个人都不好了,就要过来抢夺,却被冷元勋一把攥住,沉声喝道:“别动,给我好好站这儿!”
“冷元勋,你太卑鄙,连这世间最后一点念想都不肯留给我……”猩红的火光如赤焰般在陈秀城眼眸中闪烁着,正当他想要不顾一切跟冷元勋同归于尽时,被茶水打湿的纸慢慢发生变化,两行刺眼的红字渐渐清晰。
“琛儿,你跟珏儿同时来到世
间,本不该受兄弟分离之苦,可惜天意难违,若来日你兄弟二人有缘再见,定要相亲相爱振兴社稷,切不可重蹈兄弟厮杀之覆辙,切记。父亲绝笔。”冷元勋一字一字地把这段话念出来,心中五味杂陈,他艰难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方才贴身取出那封同样珍藏在身边的信,将茶壶中剩下的水泼了上去。
结果正如冷元勋预料那般,并没有任何意外。
“看看,睁大你的眼好好看看!”冷元勋一个力道将处在震惊中尚未回过神来的陈秀城扔到桌前,厉声喝道。
父亲被自己的亲生兄弟陷害丢了性命,临终之时不是嘱咐他们兄弟二人为父报仇,而是再三告诫切勿兄弟厮杀,定要振兴社稷,当年仓促中写下书信的先太子,想必怎么都不会想到,二十年后,他的两个儿子会成为死敌,不惜一切代价想取对方性命,陈秀城更是为了一己私欲,将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葬送……
这一切的一切,多么像个笑话。
不,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冷元勋宁愿这一切只是个笑话,从来没有真正发生过。
可惜……
“不,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相比于冷元勋的痛苦自责,丝毫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陈秀城反应无疑更加强烈,他眼睛一眨不眨地从信上扫过,不停地摇头,随后气息不定的他紧紧抓住冷元勋的衣领,咬牙切齿,“是你,一定是你,你为了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高贵身份,一手谋划了这一切,为的就是要让我疯狂,冷元勋你太恶毒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
陈秀城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眼前的一切就是真相,至于冷元勋,只是把真相揭开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