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罗冶语不惊人死不休,此言一出,芸贵妃激动得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端方。
老可汗已死了有一阵子了,宁和阏氏也就是华阳公主产子的消息却才被他们得知。
那子在哪儿……云贵妃心头一颤。
大殷帝察觉到了她异样的情绪,安抚似的攥了攥她冰凉的手。
“皇帝陛下,华阳公主此番也随小王来京了,前日还去见了贵妃娘娘。”
多罗冶胡编乱造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只是这件事无从查证。
只因着前日贵妃的确出了宫去了宣王李闯处,待了半日才出来。
那日也是巧了,多罗冶身为北漠人,却也去了宣王处。
按理说来,宣王作为大殷的王爷,是不能私下与多罗冶这个北漠的摄政王相见的,可没有如果,多罗冶亲自登门,没人敢在这节骨眼儿上拦着,宣王李闯还见了他。
“真有此事?”
大殷帝看向云贵妃,眸中意味不明。
芸贵妃是说有也不是,说没有也不是,无论说什么,皇帝注定都不会高兴。
她与多罗冶的确在宣王府中见过,可也只是闲谈两句,其余的,什么也没说。
芸贵妃看了眼多罗冶,心一横,刚想说未曾有过这事儿。
多罗冶却抢先一步开了口,“皇帝陛下,娘娘思女心切,又极是喜爱那孩子,加之宁和阏氏许久未曾见到自己的母妃,故而小王便同意了娘娘的提议,让阏氏入宫两日,陪伴娘娘,现下阏氏与她的孩儿正在钟粹宫中呢。”
出奇的,仿佛是提到了孩子,多罗冶眉眼间染了几分笑,与他那张阴柔病态的脸极是违和,违和到此言一出,听在众人耳中,更像是一种暗戳戳的威胁。
不过这威胁在众人眼中,也自动的被很好的理解,毕竟华阳公主的孩子是老可汗的血脉,多罗冶如今才是草原的实际掌控者,站在他的角度,是绝不容许那有老可汗血脉的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太久的,那对他而言,是一种潜在的危险。
自然,在场也有人心知肚明,眼睁睁看着多罗冶演戏,还不能说别的什么。
其中就包括此刻坐在高台龙位上的皇帝。
当初选择用云锦换华阳这种不光彩的事情绝对不能暴露在人前,所以即便皇帝明明知道多罗冶是在胡言乱语,他也只能让自己相信,这件事就是真的。
毕竟,在保公主还是保皇室颜面面前,于大殷帝,从来都不是难以抉择。
芸贵妃瞳孔猛缩,华阳……在钟粹宫?这怎么可能?!
“爱妃,华阳回来了,你怎么不让她来见见朕?”
大殷帝拍了拍芸贵妃的手,语气中暗含责怪,却又叹了一口气,像个老父亲一般,情不自禁的,小声地对云贵妃道:“她可是还在怪朕?”
芸贵妃整张脸都垮下来,皱起的面容上硬是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伴君如伴虎,更何况芸贵妃已跟在皇帝身边数年,她清楚的知道,皇帝的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华阳要再次被牺牲了,“陛,陛下,臣妾,臣妾一时间见到华阳,心中,喜,喜不自胜,又,又……陛下日理万机,臣妾,竟忘了让她来见您。”
“是臣妾的错。”
一句话,芸贵妃说的磕磕绊绊,越说脸色越是白,仿佛这短短的话抽干了她全身上下所有的精血。
“诶,爱妃怎么能这么说,朕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大殷帝好声好气的安慰着芸贵妃,在众臣面前,做足了戏码。
盏中酒轻晃。
云锦倒入了最后一滴酒,放下酒壶时,讽刺的勾了勾唇。
多好的戏码啊。
人前假意的宠爱,明知多罗冶说的全都是假的,还不能戳穿他。
皇帝心中一定要憋闷死了吧,至于贵妃,她今日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保不住华阳!
无人在意的席面上,云锦轻轻晃动着酒盏,一滴琼浆洒落,剩余的香酒仍在杯中晃着。
可他们如今的痛,不及她在北漠的十分之一。
当初巴图、巴温两兄弟,还有那些个恨她入骨的北漠人,成日里变着法儿地折磨她。
暗无天日的水牢里,死老鼠的臭味儿她到现在都忘不掉。
午夜梦回,一切碎裂的回忆都在脑海中萦绕。
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可抛弃了她的人,如今还坐在明台上。
云锦缓缓举起酒杯,酒杯敬出的方向,正是芸贵妃望过来的方向。
遥遥相望。
无声的,她轻启朱唇:贵妃,晚了。
芸贵妃脑海中轰然炸开,可当她意识到今日发生的所有都是云锦推动时,为时已晚。
众目睽睽之下,芸贵妃几乎要将这辈子能想到的应对之策都想了一遍。
然而,没有一种是能保下两人的。
“侯公公,你去唤公主和小王子来。”
芸贵妃递给了侯公公一个眼神,那意思不言而喻,让他赶紧想办法。
云锦悠然的看着芸贵妃急的像是火上的蚂蚁,还不得不维持着她那端庄的皮囊。
众人没有异议,侯公公请示了皇帝后,顶着一脑门儿的汗快步的离开了。
此时此刻的芸贵妃自然不会知道,钟粹宫外已经被北府卫的人给看管起来。
莫说偷梁换柱,金蝉脱壳,就算是那九方天神来了,也得乖乖卧着。
半晌。
华阳一袭暖黄宫装,身后由姑姑抱着孩子,踏进了殿门。
彻底磨灭了芸贵妃最后一丝希望。
“女儿拜见父皇,拜见母后。”
华阳脸上被上了妆,两颊桃粉,唇瓣若桃花,仪态端庄,看上去竟是比在大殷做公主时候还要明艳上三分,这般出现在众人面前,任是谁看了都会觉得她在北漠生活的很好。
再次见到华阳,皇帝心中多少也是有些愧疚的,但一想到今日之事多半都是因她而起,皇帝心中的那点儿愧疚也被冲淡了,“起来吧,上前来,让父皇好好看看。”
华阳依言,转身抱过嬷嬷手中的孩子,走上前去。
看着华阳那张脸,席间已有人将目光慢慢的移到了云锦的脸上。
从前两人从未在同一场合出现过,今日这还是第一次。
众人心中难免唏嘘。
像,不仅是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可这世上又怎么可能有两个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呢。
除非……一母同胞。
朝臣心中埋藏下去的猜想再度被勾起。
可观云锦,神色无丝毫的变化,只是一杯杯饮着酒,对什么也不关心。
事关皇家,没人敢提及。
高台上。
华阳眼眶含泪,蹲跪在大殷帝和芸贵妃身边。
芸贵妃怜惜的摸着她的脸,以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恳求着:“陛下,求您……”
大殷帝摆出了一副慈祥的模样,抬手摸了摸华阳的脑袋,却打断了芸贵妃的话。
“华阳,你一直都是朕最骄傲的女儿。”
明明是夸奖之言,华阳身体却是一僵。
当初让她去和亲时,父皇说的也是这句话,这句话的下一句便是说,她是大殷的公主,享大殷万民供奉,便要扛起肩上的责任。
那日,她跪在大殿外求了父皇一夜,额头都磕出了血,也没得到父皇的半分怜悯。
父皇,这是弃了她了。
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她不断地摇着头,低头却正看到了自己尚在怀抱的孩子,登时,一句求助的话也说不出。
若她有行差踏错,孩子会死,可……这是她第一个孩子啊。
高台上,一家人除了这位帝王,都红了眼眶。
云锦撑着下巴,远远瞧着这一幕。
不得不承认,华阳是一个好母亲,为了孩子,她什么都可以做,不过她不做也没关系,这孩子今日她无论如何都要带来的。
多好的一家三口人啊,可为什么本该是她的亲人的一家人,都不要她了呢。
云锦低头看了眼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仍跳动着,节奏平稳,没一点的起伏。
她童时曾盼望过的家人,竟是给她带来最多苦难的人。
“皇帝陛下,贵妃娘娘,你们放心,贵国的公主为先可汗诞下麟儿,受到了鹿神的赐福,先可汗虽已经不在了,但小王还在,小王定会替二位好好照顾公主和小王子,皇帝陛下,娘娘不必忧心。”
多罗冶每说上一个字,华阳的脸色就差一分,背对着众人,眸中的惶恐抗拒几乎要溢出来,她含混地,喃喃着:“不要,不要回去,父皇、母后,求求你们,女儿会死的。”
华阳紧紧地拽着大殷帝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指尖发白。
“父皇,您就当可怜可怜女儿,父皇……”
终究是自己的女儿,如今哭得梨花带雨的,大殷帝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可他终究还是咬了咬牙,狠下心来,扬声笑道:“朕这公主自小就被朕娇惯着,从没吃过什么苦,君子一言,既然摄政王这么说,那朕可就将华阳托付给你照顾了,你可要一言九鼎啊!”
多罗冶扬首点头,欣然道:“自然。”
“哈哈哈,好,朕敬摄政王一杯。”
杯盏之间,两人都话里有话,却是一笑便将一场风暴化作了无形。
在大殷帝看来,为了两国之间再无征战,牺牲华阳是值得的。
在多罗冶看来,完成了云锦交代他做的事,至少,稍稍帮到了她。
夜宴散罢。
芸贵妃还想将华阳留在宫中住上两日,却在多罗冶的压迫之下,华阳只能拒绝。
宽大的马车上。
任由华阳哭求着,金今从华阳的怀中抢走了孩子。
“解药,求你给他解药,孩子是无辜的。”
华阳痛哭流涕,再也没了往日的光鲜亮丽,跪在地上,苦苦的哀求挣扎着。
半路,云锦刚跃进马车就看到了这一幕,被她哭得脑袋疼。
多罗冶转头瞧了瞧云锦,二话不说便叫人抽了华阳一巴掌。
“啪!”
响亮的巴掌声后,华阳捂着脸,不敢再哭了,可她仍倔强的想求解药。
金今在一旁撇了撇嘴,不屑道:“还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也不想想这么小的孩子喂下去一点儿毒药,怕是等不到解药就要被毒死了吧。”
华阳脸上的表情在这一刻彻底僵住,“你,你什么意思?”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金今切了一声,懒得再用大殷语跟她解释。
华阳却忽然拔高了音调,几乎要疯了,“你们自始至终都在骗我?!”
“是你自己蠢,怪得了谁。”仅仅十分讨厌华阳公主。
这位公主最初到北漠时就不受待见,加之胆小又恶毒,北漠人没几个喜欢她的,若不是因为有和平约定在,恐怕华阳在嫁入北漠的第一年就已经死了。
马车晃悠着,慢慢往四方馆的方向驶去。
云锦将帘幕掀开一道缝隙,向后看去。
路上黑漆漆一片,那几抹暗处的影子一眼便能发现。
“有尾巴,你们小心点儿。”
落下帘,云锦转头提醒着多罗冶几个人。
忽然感受到了关心,多罗冶心中一凛,灰眸都跟着亮了几分,“你也小心。”
“嗯。”
云锦点了点头,说完便欲下马车。
她刚起身,喉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云锦抬手扶在了车厢边框上,毫无征兆的,突出了一大口血。
“云锦!云锦!”
“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面前的事物变得越来越模糊,就连急躁的声音也跟着逐渐远去。
黑色的漩涡一如浓浓的墨将她笼罩,云锦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多罗冶几乎是一瞬间飞扑过去将她揽在了怀里。
怀中的女人面色惨白,几乎透明的如蜡纸般。
华阳却得意的狂笑着,“她快死了,被你们折磨的快死了哈哈哈哈。”
仿佛天生的,华阳对于云锦有着天生的恨意,恨不得云锦现在就去死。
多罗冶气极怒极,一脚踹在了华阳心口。
华阳重重地砸在车厢内壁上,吐出了一大口血。
幸而这马车够大,也够坚固,不然非要散架了。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疯女人!”
“哈,哈哈哈……”仿佛是为了印证多罗冶的话一般,华阳顶着满嘴的血,笑的越来越疯癫,说的每一个字都戳到了多罗冶的心窝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