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螓卿是在春夏交际的一个夜晚离开人世的,并非病逝,而是服毒自尽。御好永远都无法忘却那个日子,因为那日正是萧权的生辰。
原本,墨螓卿还可以多活些日子,而她却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离开了人世,让萧权一辈子都忘不了她。
御好看着那个躺在萧权怀中安然闭目的女子,心中不是没有恨的,她这一走,萧权身上的蛊毒就再无可解之法,如果想要保全萧权的性命,她就只能一辈子以妾室的身份待在萧权的身份,御好原也是不在乎这些的,可他们的遥儿呢?难道真的要一辈子都认墨螓卿做母亲吗?
“娘,您快醒过来啊,您快看看遥儿啊。”今天是萧权的生辰,御好特意从宫里请旨出来,给遥儿带了很多好玩的,好吃的。原本遥儿今天很开心,此刻却因为墨螓卿的突然离去,跪在床前哭得喘不过气来。
“遥儿乖,你娘已经离开了,你要乖乖的,这样你娘才能走得安心,好吗?”前几日刚从洛水回来参加萧权生辰宴的扇弦夫人在一旁看着,心有不忍,上前宽慰道。
“扇弦姨娘,我娘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娘她是不是不要我了?”遥儿双眼通红,死死的拉着墨螓卿的手不肯撒手。
扇弦夫人眼眶含泪,哽咽劝他:“遥儿,你娘虽然不在了,可你还有扇弦姨娘,还有……还有这位娘亲啊。”扇弦夫人上前拉了御好冰凉至极的手,和遥儿紧紧握在一起,“我们都会待你像亲生的一样。”
遥儿迷蒙的抬起头,看着御好:“姨娘,你为什么没有哭,你不难过吗?”
听到遥儿脆生生的声音,御好心底所有的防备都在刹那崩溃,蹲下身来紧紧的抱住了遥儿:“遥儿,我的遥儿……”
“侯爷,侯爷……”有敛尸的婆子进来,低声唤着出神的萧权,“侯爷,夫人已经去了,您节哀顺变,让老婆子替夫人收拾一下吧。”
萧权低头看着在自己怀中渐渐冰冷的墨螓卿,心底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不是没想过她会离开,可是她竟然为了在自己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居然用了这么惨烈决绝的方式,对她,他应该是愧疚,是恨,还是别的什么?
“让我来吧。”御好止住了哭声,走到榻前,看着那张与她纠葛了半生的倾城容颜,“这里我的身份最高,就让我来为她收拾,就当是全个礼吧。”
“公主大恩。”敛尸婆子是相府特意派来的,听御好这么说,都很有眼色的跪了下来,替家主叩谢御好的恩德。
“御好,你有了身孕,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萧权的声音带着沙哑,上前来扶她。
御好抬眸迎上他通红的眼眶,笑道:“让御好来吧,北朝有一个说法,前生收敛的人身份越高,来生投胎得越好,我希望她来生能投个好人家。”
“御好,谢谢你。”萧权紧紧的握住御好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扇弦姐姐,麻烦你先带遥儿出去吧。”
御好抚了抚**的眼睛,道。
“好。”扇弦夫人拉了遥儿的手,又吩咐道,“你们都随我出去吧。”
“是。”所有人福了一礼,又都恭敬的退了出去。
“你也出去吧,这里我一个人就够了。”御好努力的弯起一抹笑道。
“那好,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就叫我。”萧权不放心的嘱咐道。
御好淡然一笑:“放心吧。”
所有人都出去了,门被关上时发出了吱呀的声音,听在御好耳中,竟是那么的刺耳,御好回头,坐在墨螓卿的榻边,拿出袖中罗帕替她擦拭去嘴角残留的黑色毒血,墨螓卿终是在乎自己在萧权心中的形象的,即使是死,她都用了桃花散,这种桃花散最大的好处就是人死之后依旧面若桃花,形容不变。
御好轻轻的替她擦那张永远停留在最美时刻的脸,轻喃道:“我真羡慕你,能死得那么干脆决绝,临死了,所有你爱的爱你的人都在你的身边,临了,临了,还有我为你收尸,遥儿为你送终,你说你是不是很幸福?”
御好拿过一旁盘子里的木梳,仔仔细细的替她梳理有些凌乱的长发:“墨螓卿啊,我们斗了半辈子,都还不曾像现在这么你亲近过吧?你总是一脸戒备,把我当成大敌,儿时学艺的时候就是,你一定不知道吧,儿时我多想和你做朋友,思乐馆中那么多的官家小姐,就你的琴技可以和我媲美,可是当我知道你也喜欢萧权的时候,我就再也不曾奢望能与你做朋友,我们都太优秀,太骄傲了,谁能放得下身段呢,谁有能轻易认输呢。”
御好含泪一叹:“临了了,你还是不肯认输,还要在他心里占那么重要的位置,墨螓卿,你真的好自私啊,你这么做,让我这个活着的人情何以堪?”
好不容易梳好了头,御好已是满身冰凉的汗水,御好又用发簪替她簪好一旁的发,又拿起唇纸替她印好唇色:“你一定以为我那么骄傲的人,不能做他的正室夫人,就必然会选择离开吧,不,墨螓卿,我现在很肯定的告诉你,不会了,即使再卑微,我也要留住他的身边,我要永远和他在一起,为他生儿育女,与他长相厮守,白头到老,这是你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了。”
御好顿了顿,拭去眼角的泪水,继续道:“你一定不知道吧,我又怀孕了,逐惊说这一胎很有可能是个女儿呢,你一定也知道吧,他最想要个女儿了。”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相信这世上有神灵,御好此刻也一点都不害怕,或许是内心深处的想法太过坚定,或许是她从不曾欠墨螓卿什么。御好扶起她已经开始冰凉的身体,拿过一旁的寿衣,费力的替她穿上:“你就安心的去吧,如果有来生……如果真有来生,那我一定不要再遇到你。”
御好挪了挪歪了的枕头,正要扶她躺下,突然看到枕头里掉出一张泛黄了的纸,御好原以为是墨螓卿的遗书,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张休
书,时间竟然是三年之前。
御好不敢置信的看着躺在那里永远闭上了眼睛的墨螓卿,惊骇的说不出话来,原来,三年前萧权就已经休了她了,墨螓卿这个傻女人居然自欺欺人了三年。
御好久久的沉浸在震惊中不能自拔,良久,才反应过来,涩然一笑:“原来你现在真的只是墨小姐而已,三年前,你就已经不是萧夫人了,所以你才那么狠心的不让任何人占据那个位置,是吧?”
御好紧紧的捏着那张泛黄的纸,看着上面萧权熟悉的字迹,心中又是酸涩又是幸福,止不住落下泪来:“萧权,谢谢你。”
御好回头,看着墨螓卿安详精致得仿佛只是睡着了的脸,心里狠狠纠结了一番,终于还是走到了烛台边,烧毁了那张纸,看着烛火一点点的吞噬着那些熟悉的墨迹,御好心中的恨意也随着这些纸灰渐渐的消失了。
“墨螓卿,咱这一辈子的恩恩怨怨就到此为止吧。”御好扬了手中的灰,大步走出门外,吩咐等候在外面的婆子,道,“进去为萧夫人入棺吧。”
“御好——”萧权一看到御好出来,就忙上前扶住了她,“你没事吧?”
“萧权……”御好攀附着他的脖子,像个孩子般哭泣着唤他。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御好摇了摇头,深深的凝睇着他:“萧权,谢谢你这么爱我。”
萧权放心的一笑:“傻丫头,我不爱你爱谁啊。”
萧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御好突然觉得那躲在乌云背后的月都仿佛透出了一丝光芒来,将他的脸映衬得越发俊朗非凡,很多年后,御好再想起这一幕,都觉得那时那个疲惫不堪的萧权,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萧权。
之后几日,御好亲自为墨螓卿守灵,烧纸钱,几乎可以说是事事亲力亲为,七日后,还参加了她的葬礼,亲手为她的坟上添了一掊土,亲眼看着刻碑人在墨螓卿的墓碑上刻上“卫彰侯夫人墨氏”的字样。
彼时,萧权拉着她的手,指着那块全皇城最好的墓地,凝重而认真的承诺:“等我们老去了,我一定不要葬在这里,我们找块清净的世外桃源,一起葬在那里,来生我们也再不做王侯公主,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好吗?”
“好,那么一定记得让我先走,我会在奈何桥上等你,等着你这个糟老头子一起喝孟婆汤。”
萧权温柔抚摸着她消瘦了不少的脸,答应道:“好,只要你记得等我就好。”
“一定。”
悲伤的日子总会过去,墨螓卿的七七办完之后,已经是初夏,窗外已经有蝉鸣声响起,御好拖着五个月的身孕,坐在窗前看沈逐惊寄来的信。
在御好的恳请下,皇上终于在香贵妃诞下麟儿之后,同意了沈逐惊的请辞,如今沈逐惊正在月氏国的战区救死扶伤,虽然忙得焦头烂额,但每每写信回来,都是厚厚的一叠,多是些养生保胎的方子和注意事项,御好也都将它们细细装订起来,
希望日后能整理出一本册子,供给闺中好友们使用。
刚才福儿拿信过来的时候,御好还满怀期待的以为加上他今日的这一份,终于可以装订成一册了,可今日御好拿到手却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御好心里不由得一慌,忙拆开了信,上面赫然只有四个字:我变心了。
御好近来事忙,总容易忘记了先前的事,看着这短短的四个字,御好想了很久,方才想起上次写给逐惊的那封信的内容。她在信中提起他对萧权的感情,问他执意离开是不是因为萧权的缘故。
这次他就回了这四个字,他变心了?他是爱上别的什么人了吗?可是……
御好正烦恼着,萧权突然推门进来,满脸喜色。
“什么事这么高兴。”御好扶着腰,缓缓的站起了身,替他倒了杯水。
萧权顾不了喝水,将手中的一道明黄色圣旨交给了御好:“快看看。”
“是什么?加官了?”御好疑惑的接过圣旨一看,上面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片她的好话,什么聪慧过人,端庄得体,深明大义。御好一头雾水的看到末了一句“赐婚给卫彰侯萧权为妻”,方才明白过来,这是一道赐婚诏书。
御好不自觉的想起墨螓卿临死前下的咒怨,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萧权,我……”
“怎么样,开心吗?”萧权太高兴了,一时没察觉到她的异样,扶着她坐了下来,“我看你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了,再不办婚事就要看出来了,所以,御好,嫁给我吧。”
萧权说着,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郑重其事的重复了一遍:“御好,嫁给我,好吗?”
“所以,萧侯爷这是奉子成婚?”御好偏了头打量着他,笑问道。
“说什么傻话,即使没有这个孩子,你也永远是我萧权唯一想娶的女人。”萧权轻轻的搂住她,“御好,嫁给我,好吗?”
御好靠在他的怀里,抬眸看他,他深邃的眸中此刻全是温柔的味道,使人立刻溺毙在了其中:“好啊。”
“太好了。”萧权抱起她转了个圈,“你终于要嫁给我了,我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了。”
萧权说完,才记起了喝茶,他大大的灌了口茶,开心的道:“婚礼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办,你就在府中安心养胎,如果觉得府中闷,你也可以去定山府上坐坐,定山的夫人绾儿如今刚生了个女儿,长得很是可爱,你一定会喜欢的,定山和我说了很多次,想要把他家的小女儿许配给遥儿,我瞧着不错,到时候……”
萧权说着,眸色突然转深了,上前拉过她的手,指着她腕上的碧玉手镯道:“到时候你就可以亲自把这镯子交给咱们的儿媳妇,你说好不好?”
御好羞红了脸,拍了拍他的肩:“看你都想到哪里去了,自个儿的婚事都还没办,就想着要有儿媳妇了,真不知羞。”
“我是觉得定山家的小女儿长得好,我们若是迟了,恐怕就被别人抢走了。”萧权一脸紧张的道。
“定山家的女儿固然好,可也要遥儿喜欢不是?休得瞎插手儿子的婚事,以后等他长大了,定性了,让他自己选。”御好沉思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几许耐人寻味的笑容,“要我说,廷玉家的宝儿小姐瞧着也不错,小小年纪长得也标致得紧,遥儿平时也喜欢与她玩到一道,长大了说不定也是个情投意合的。”
萧权沉浸在为人父的喜悦中,全然没有留意到御好的前后矛盾,坚持道:“不,宝儿这小丫头虽然好,可我已经瞧上了廷玉的儿子,小小年纪长得一表人材,以后咱们的女儿就许给廷玉的儿子,所以儿子还是娶定山家的女儿好。”
“不,廷玉家的女儿好,你得听我的。”御好拉了他的衣袖,撒娇道,“不准和我争。”
“好好好,不和你争,你说怎样就怎样,这样总好了吧。”萧权将她搂在怀里,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道。
“你很委屈吗?”御好拍了拍他的胸口,故意生气道。
“哎呦。”萧权突然捂着胸口喊了一声,表情很是痛苦。
御好慌了神,忙拉着他的手问:“你怎么了,很痛吗?我是不是打倒你哪里了?你说话呀。”御好见他没有回应,吓得六神无主,问着问着,突然就落下泪来。
萧权从玩笑中回过神来,忙替她擦拭泪水:“傻丫头,哭什么,我和你开玩笑的,怎么哭成这样。”
“真的没事吗?心口不疼吗?”御好还是有些担忧的问。
“当然不疼,你夫君是常胜将军,怎么会忍受不了这点小痛呢。”萧权朝她张开了手臂,“要不你瞧瞧,看有没有打伤我。”
“以后不准开这样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御好突然站起了身,走到了窗边。
萧权紧跟了上去,从背后轻轻搂住了她:“御好,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这些日子,御好表面上很平静,可他总觉得她仿佛有什么事憋在心里,不与他说。
“没有。”他轻轻的吻上她的耳垂,御好也不拒绝,只道,“孕妇情绪本来就不稳定,以后不带开这样的玩笑的,听到没有?”
“好,听夫人的,以后再也不开这样的玩笑了。”萧权轻轻的吻她的脖颈,“御好,你要记着,我们是夫妻,你如果真的有什么心事,一定要和我说,好吗?”
“知道了。”御好被他吻得有些痒,咯咯的笑出了声,“别闹了,痒。”
“御好,就让我抱抱你吧。”萧权不再吻她,只轻轻的搂着她,坐在床边的小榻上,细语道,“要我说,还是定山家的女儿……”
御好站直了身子,突然转过身去,堪堪擦过他的唇,立刻羞红了脸,小声**道:“说了不和我争的。”
看着她脸上娇媚的笑容,萧权哪里还有心思争论这些:“好好好,不争,不争,只要你是我的,我什么都不争。”
此时,窗外,夕阳啜血般,浓浓淡淡的红色打湿了半边天空落在他们身上,像一滴嫣红的血,缓慢而决然地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