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大军出征,御好以后妃的身份站在君曜的身旁为萧权送行,看着城下数万兵马整装待发,御好的思绪仿若回到了六年前,彼时,萧权初回京,她在废太子府的那棵梧桐树上,也是像今日这般,远远的看着他立于万军中央,俊朗非凡,恍若天神。
如今六年时间一晃而过,他们早已由当初的陌路人成了一对心意相通的恋人,唯独欠的,就是一个正室的名分,但御好相信,只要这一次他能获胜回来,她就能永远和他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了。
大军即将启程,身为万军统帅的萧权,身着一袭银白闪亮的盔甲,盔上一抹红缨飞舞,愈发衬得他英武非凡,他大步走上前来,跪在君曜面前,恭领旌旗。
君曜从一旁的漆盘中拿过绣着“萧”字的旌旗,交给了萧权,萧权跪谢皇恩,在众将士面前展开了旌旗,众将士们齐呼“万岁”,一时连大地都有些震颤起来。
萧权看着旌旗上熟悉的笔迹,下意识的回头望向了御好,御好莞尔一笑,冲他点了点头,萧权显然是看出来了这字是她亲自写,亲手绣上去的。
看着萧权唇角露出的快慰笑容,御好突然觉得即使这几晚连夜赶工绣了这面旌旗,疲惫不已,可到了如今,一切都是值得的。
君曜见两人间默契的神色,掩唇咳嗽了几声,御好反应过来,羞红了脸颊,君曜朗声道:“萧权,朕答应你的事都不会食言,希望你也不要负了朕。”
萧权看了眼御好,叩拜道:“微臣定不负圣上隆恩。”
御好不明白两人之间所谓的承诺,但看萧权脸上的表情,也知此事定和她有关,心里不由的轻松,想起昨晚与君曜做过的承诺,便施了一礼:“皇上,让墨萦为将士们弹首曲子吧。”
君曜神色一凝,点了点头,忙命人拿来了七弦琴,御好冲他嫣然一笑,接过宫人递上来的七弦琴,轻轻拨弹起了反复练习过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御好唱起这首曲子的时候,底下微微有些骚动,御好抬眸看了君曜一眼,君曜了然,招来了一位参将,仔细吩咐了几句,那参将看了御好一眼,硬朗的脸上露出几丝惊诧,随即点了点头,恭敬的退下了
。
御好淡然一笑,继续唱道:“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御好唱的不是南曲也不是北歌,而是用了月氏国民间的小调,寻常南朝士兵虽觉得好听,却不懂曲中之意,只会露出欣赏的神态,对某些人却是不一样的。
御好反复唱了很久,方唱罢,待放下了手中的七弦琴时,大军之中已有几人在不知觉的情况下,消失无踪了,那参将又上前来禀报了几句,君曜默然的点点头,站起身,拉起了御好的手,神色凝重的道:“墨萦,替朕敬萧将军一杯吧。”
“是,皇上。”御好接过一旁的酒杯,轻挪莲步走到了萧权面前,“萧将军,墨萦敬您。”
“谢公主。”萧权看着下面几个莫名其妙被拿下的军士,虽有疑惑,待看到御好眸中肯定宽慰的神色时,心中疑惑早已去了大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将酒杯交还给御好。
一想到他即将离开,此去不知又是多久,御好忍不住悲伤起来:“萧将军,别忘了尊夫人和令千金在等你归来,一定要完胜归来啊。”
萧权闻言,身子微不可见的一颤,手情不自禁的握紧了她的,御好清晰的感受到他温热掌心传来的颤抖。
萧权再抬起头来时,眸中全是惊喜和不确定,御好含笑的点了点头,将他手中的酒杯放到了一边的漆盘上,素手放在了小腹之上,话外之意,不言而喻。
萧权好看的唇角缓缓绽放出一抹弧度:“劳烦公主告诉她,末将一定尽快结束战事,早日平安归来,看着孩子平安降临。”
“尊夫人很幸福。”御好双眸含泪。
萧权突然倒退了几步,恭敬的冲拜了一礼:“末将谢公主。”
御好知道,这一拜不是君臣之礼,是他在感谢她为他生儿育女,这一礼她受得无比幸福。
“萧权,此战你若能全胜而归,朕定许你王侯之位。”君曜重重的拍了拍萧权的肩膀,慎重嘱托,御好虽不懂战事,也从桑格寄来的信中知晓了只言片语,知道这一战,事关重大,非胜不可。
“微臣定不负圣上恩德。”萧权说着转过了身,站在城墙上,高举了手中的旌旗,大军再次山呼万岁,萧权在一片山呼声中,下楼,骑马,点头,转身,离开……
看着他越行越远的身影,御好突然觉得浑身无力,紧紧的扶住了城
墙,才不致于摔倒,君曜在一旁见到,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萧权是常胜将军,不会有事的。”
“嗯。”御好坚定的点了点头,看向远处的眸光全被泪水迷蒙。
御好不知在城楼上站了多久,只觉得寒风瑟瑟,全身战栗不已,直到最后双颊冰冷,再无知觉。
君曜早已挥退了城楼上的所有人,陪她站了许久,顺着她一刻不曾转移过的目光,心底深处突然有那么一刹那的释然,或许,这一辈子他都不可能再替代萧权在她心中的地位,或许,江山社稷才是他最终的归属。
君曜脱下了身上的明黄色风氅披在了她的肩上:“朕还有要事处理,先回宣政殿了,你也早些回吧。”
“是。”御好目光落在远处,不在意的点了点头。
君曜叹息了一声,消失在了城墙转角处。
“公主,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莫要太伤怀了才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御好回头,看到一袭绛红色官服的相国大人出现在了城楼的阶梯旁,城墙之上,此刻只剩下了御好与他两人。
御好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相国大人走到了她的身边,看着空无一人的练兵场,摸了摸下巴的胡须,一脸深意的道:“公主,这一曲弹得好啊,这么简单就除了军中的奸细。”
御好清丽的眸中闪过一丝幽深:“相国大人果然明察秋毫。”
御好自那日听到了淑妃唱那首曲子后,便觉得此曲另有蹊跷,之后几日,御好翻遍了宫中乐谱典籍都没找到这首曲子的典故,便将计就计,在淑妃登门求见的时候,故意说自己是月氏国的细作,杀了真正的墨萦公主,冒认公主前来和亲,为的就是接近南朝皇帝,联络宫中的同党。
御好原本只是一个试探,没想到那个淑妃立刻就上当了,声称她也是月氏国派来南朝的细作,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淑妃虽罪不可赦,但这罪名……”
御好犹记得当时君曜一脸的为难,她明白,淑妃若是被叛以细作的罪名,身为帝王,他的面上也不好看,便道:“那就定格毒害小公主的罪名吧,香贵妃生产在即,冷宫实在不适合贵妃娘娘居住。”
“你说的可是香嫔?”当时,君曜一脸深意的看着御好。
自小一起长大的熟悉,御好早已从他眸中看出了他的意思,便跪下来把事情的前后都说了清楚:
“皇上若是要责罚,罚御好便是,皇后娘娘虽有错,却也是因为喜欢皇上,实无大过。”
“那么你呢?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你可不像是会做无谓的事的人。”
“这一切对皇上来说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御好误打误撞,如今,皇后无事,香贵妃无事,淑妃不过罪有应得,皇上也可保全了面子,难道不好吗?”
君曜当时大笑出声,直到笑出了泪,才吩咐她起身,在离开时,御好听到他说:“如果朕能得你一人,还要那些妃嫔有何用,御好,你枉费了母仪天下的才智。”
皇帝诏书很快就下来了,淑妃因毒害小公主的罪名被打入冷宫,香贵妃恢复了妃位,御好之后去冷宫探望过淑妃,才得知,她竟然是敏敏的亲姐姐,她们姐妹出生月氏国密探士族仲氏,世世代代为皇族效命,专做刺探情报的事。当年月氏国被北朝大军攻占,那时候敏敏才一岁,却天生聪慧,一出生就会唱歌,哼唱的正是这首《送别》,凡是仲氏族人,无不知晓这首当家小姐的成名曲。
淑妃当时与妹妹失散,所以当她看到御好会唱这首歌的时候,又听她说是月氏国细作,一时思乡情切,就以为她是自己的同党,而御好将计就计,让她陷入了圈套之中,并借此拔除了混在军中的部分细作,至于其他潜伏的细作,就只能靠萧权的智慧敏锐了。
“萧权是老夫一手教导大的,老夫相信他的能耐,小小月氏国不会是他的对手,你尽管安心等他回来。”相国大人的声音依旧冷淡,却透着和御好极为相似的自信气度。
御好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那个火印,静静的看着这个和自己有着最亲血缘关系的男人,想起过往种种,鼻子一酸,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的点了点头。
相国大人想要伸出的手,紧了紧,才强迫自己不要去安抚她,只叹息了一声:“春日气候还冷,城楼上风又大,早些回去,莫要受了寒。”
看着他眸中的关切,御好看了看远去得早已看不到影子的队伍,回过头,冲着相国大人即将离开的背影,大声的唤了一声:“爹——”
相国大人透尽沧桑的身形突然一顿,缓缓的转过身来,沧桑的眸中布满了泪水:“你叫我什么?”
“遥儿都叫你外祖父了,难道还不许我唤你一声爹吗?”御
好巧笑着问道,轻风拂起她垂落两旁的鬓发,愈发显得美丽婉约。
相国大人用宽厚的袖子拭了拭眼角,忙不迭的点了点头:“可以,当然可以。”
御好上前,用袖中手绢替他擦拭眼角的泪,嗔怪道:“老都老了,还哭什么?”
“是,是,不哭。”相国大人露出一抹笑来,紧紧的握住了御好的手,想问什么却又不敢问。
“其实在北朝的时候我就想通了,我一直很奇怪我的手臂上分明没有火印,为什么会是北朝的公主,后来北朝一位很有名的祭司告诉我,要想封印北朝女子那种特有的火印,只有亲生父亲的心头血方才有用,这么多年我虽受尽迫害,幸而父皇一直当我是亲生女儿,待我极好,您当初虽把我调换进宫,却也尽了全力保全了御好,对吗?”
“不要说了,御好,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相国大人连连摇头,依稀可辨俊朗轮廓的脸上满是痛楚。
“不,我要说,我一直误解您,怨恨您,我觉得你不要我,为了墨螓卿,您不惜把我抛弃在冰冷的宫中,可是这么多年,我何尝不是享受了荣华富贵,接受了最好的皇室训导,成了人人羡慕的皇朝帝姬呢。”
“孩子,你真的长大了。”相国大人轻抚御好的肩膀,老怀安慰的道。
御好含笑的看了眼远方:“这些都是他教会我的,而他又是您教出来的好学生,说到底御好也是受了您的影响,您老该安慰了,是不是?”
“是,是,你娘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相国大人像孩子般开心的道。
“那就请父亲告诉娘,御好答应她那日的请求,御好如今又要做母亲了,御好愿意为孩子积福,过往种种,御好决定既往不咎,就让螓儿好好养病吧。”这一刻,御好突然觉得豁然了,“现在萧权不在我身边,我越发要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亲人,您说对吗?父亲?”
“好孩子,好孩子,你说的都对,是爹不好。”相国大人紧紧的抱住了御好,“是爹蒙蔽了心,忘了你也是我的亲身女儿,是权儿最心爱的女人,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干涉你和萧权的事,只要你们真心相爱,爹乐见其成。”
“谢谢爹。”
萧权,如果你知道了,一定也会开心的,对吗?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等你归来,从此以后长相厮守,再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