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侍卫上前,合力将棺材掀开。
里面的女尸明显被整理过,穿着一套寿衣,只露出头部。
可脸已被烧得如炭一般,连五官在哪都辨不清,更别提能看清相貌了。
谢临渊单手撑在棺材的边缘,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模糊的脸,试图从中看出破绽。
可是始终是徒劳。
过了很久,他如眩晕般连连后退,顺势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咬着牙道:“来人,把仵作喊来。”
周围人连哭声都止住了,大气也不敢出。
传仵作,分明是要验尸。
开棺已是对死者大不敬,还要对尸体开膛破肚,岂非要王妃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王爷是疯了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可先到的不是仵作,而是程少微。
她径直冲到谢临渊面前,也不顾什么礼节,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里含了泪:“晚宁已经走了!她活着的时候你不肯放过她,死了还要受折磨!谢临渊,你还是不是人?”
他冷着脸将她推开,内心却升起一丝希望。
程少微是武将世家的出身,不该对仵作验尸如此抗拒。
她又与宋晚宁交好,会不会这个尸体有问题,会不会这根本不是宋晚宁,是她们合起伙在骗他!
宋晚宁还活着!
“看在宁儿的份上本王不与你计较,但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谢临渊掩饰住内心的窃喜,不动声色警告道。
程少微被两个侍卫拉着,靠近不了他,只能恶狠狠地瞪过去:“宁儿?你配这么叫她吗?”
他自然是不会回答的,连眼神也懒得给。
空闲的那只手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椅子的扶手,耐心即将耗尽。
仵作姗姗来迟,简单行了一礼后便俯身查看棺材中的尸体。
谢临渊不开口,下人们自然也是不敢动的,一个个低着头恨不得埋进地里。
偌大的正厅里,只回荡着程少微不住的叫骂声。
“谢临渊,你这么做,她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得安宁!”
“不光是她,宋老侯爷、宋夫人也绝不会原谅你!”
“你午夜梦回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后悔和愧疚吗?”
“哪怕你死了,她和她的孩子也不会愿意见到你,你活着是孤家寡人,死了也只是孤魂野鬼!”
“够了!”
谢临渊抓起一旁的茶杯,用力摔在程少微脚边,碎瓷片混着茶水四处飞溅。
她被吓了一跳,到嘴边的话卡了壳。
他眯起眼睛,眼里带了嗜血的怒意:“你当真以为本王不敢动你?”
程少微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真的动了杀意。
但她丝毫不惧,反而嘲笑道:“齐王殿下真是装得一脸好深情,几次三番加害她的人你不追究,害她在火场中失了孩子的罪魁祸首你不问罪,如今反倒想杀一个为她鸣不平的人。”
她字字句句直戳谢临渊心窝,让他瞬间喘不过气来。
他比谁都更想置那些人于死地,可他也清楚,自己面对是怎样一个对手。
小打小闹根本撼动不了其分毫,反倒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所以他一直在等,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在此之前,只能隐忍。
“本王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谢临渊闭上眼,不欲与她多说什么。
仵作走过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回王爷,下官仔细查过了,尸体为成年女子,死因是在火场中吸入大量浓烟窒息而亡,无中毒痕迹,也无外伤。”
这个结论让谢临渊的心一点一点沉入谷底。
尸体没问题,死因也对得上,种种痕迹都证明棺材里躺着的的确就是宋晚宁。
他还愣在原地,程少微已奋力挣脱了侍卫的桎梏,趴在棺材沿上嚎啕大哭起来。
被她一带,那群丫鬟们也跟着哭出声音,场面一片混乱。
忽然毫无预兆地刮起一阵北风,将满屋子白幡吹得摇摇欲坠,伴着北风而来的是这个冬天的第二场雪。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从漆黑夜空中落下,被呼号的寒风裹挟着往大厅里钻。
有几片落在了谢临渊的脸上,很快便化成水珠从脸侧滚下。
他再也维持不住假装的泰然自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发抖,指尖颤颤巍巍,那包拎了一整日的板栗酥终于“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明明坐在原处,可耳畔的嘈杂哭声却好似越来越远。
灵魂像是逐渐抽离身体,急需抓住些什么东西,证明自己还存在。
他茫然站起身,想往前走,可左脚跘了右脚,以极其狼狈的姿势跌倒在地。
侍卫们想去搀扶,又不敢。
依谢临渊平时的性格,自是不愿别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的。
可他这个时候仿佛浑然不知周围这无数只眼睛,手脚并用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棺材旁,却不敢往里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除了胃里返上来的苦水,什么也吐不出来。
最终筋疲力尽伏在棺材上,闭上眼低声笑起来。
他笑自己蠢,明明一切早有迹象,却自欺欺人,沉溺在她给的温柔假象里。
那些看似甜蜜的日日夜夜里,他差点以为他们就要相爱了。
可是她骗了他,原来她根本不会原谅他,甚至越发恨他。
恨到故意在他最爱她的时候,毫不留恋地离他而去,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苦苦挣扎。
那天晚上,她埋在他怀中,答应他要等他回来一起去看灯会的时候,他早该想到的——他对她食言了那么多次,她也是时候还他一次了。
越想下去,心越乱。
谢临渊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觉得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血肉都像被人用巨大的石磨缓慢碾压着、碾压着,鲜血淋漓,痛苦不堪。
嗓子眼里突然涌上一股腥甜气息,他下意识抬手捂住嘴,咳了两下。
手放下来时,赫然沾了一滩鲜红色血迹。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失去意识,缓缓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已是正月十五的中午。
按规矩,宋晚宁死后该在府中停灵三日,这是最后一日,明日就该送出去下葬了。
谢临渊下令拒绝任何人前来吊唁,并将所有守灵的下人赶出灵堂,把自己锁在里面不吃不喝陪着那具尸体。
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正月十六日清晨谢临渊从灵堂出来时,人们惊讶地发现,他不止是看上去沧桑了许多,头上还明显多了几簇白发。
而他不过才二十三岁。
整个人看上去已经毫无生机,形同朽木。
宫里的太监传来旨意,陛下念及宋家为国捐躯的忠烈,特许齐王妃破例葬入皇陵。
送葬的队伍已候在门外,只等谢临渊示意便可将棺材运走。
他接了旨,却不置可否。
宋晚宁活着的时候,半辈子困于不见天日的深宫,如今死了,却还要被迫做个彰显皇室恩宠的棋子,葬在那冰冷孤寂的陵寝中吗?
他不舍得。
“王爷,莫要耽误了吉时。”太监催促道。
谢临渊将明黄色圣旨强行塞回太监手中,嗓音嘶哑:“请公公代为转告陛下,多谢陛下好意,可是本王已定好王妃的安葬之地,无需陛下费心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公然抗旨。
太监没想到他竟乖张至此,那圣旨仿佛烫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急得直跺脚。
谢临渊不再看他,转身抱起宋晚宁的牌位,下令抬棺出发。
城郊有一座荒无人烟的小山,种着漫山遍野的荼蘼,春末夏初会开成一片花海。
他觉得她会喜欢的。
天刚蒙蒙亮,王府周围已经聚集了许多百姓,自发前来送宋晚宁最后一程。
谢临渊面无表情骑在马上,带着人缓缓往城外去。
行至一个岔路口,刚巧碰见了镇国公府大公子江淮与其夫人程少微领了一千精兵,护送夏侯璟回西夏。
他自然是不肯相让的。
西夏一行人倒也识趣,主动停下让他先走。
只不过夏侯璟与宋晚宁那样要好,竟也没下马车瞧上一眼。
不过谢临渊已无心管这些闲事,他自然也没注意到,西夏这一行人中,有道灼灼的目光一直悄无声息地追随着他的背影。
西夏队伍跟在送葬队伍后面,出了城之后两队分道扬镳。
又往前走了几里地,直到看不见京城的城楼,夏侯璟突然叫停了队伍。
他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在随行的侍女中看了一圈,指向其中一人道:“你,上来。”
被点到的侍女戴着面纱,低下头似乎有些娇羞,顺从地爬上马车。
其他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毕竟路途遥远,去西夏还有一个月的脚程,血气方刚的小皇子有点生理需求也是常事。
况且夏侯璟生得又实在是好看,许多年轻侍女早已芳心暗许,只恨上车的不是自己。
不过车上的人却没心思管她们这些小九九,车门被牢牢关上,车队继续前行。
夏侯璟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我们终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