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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日清晨,宽阔河道上往来船只尽数笼罩在灰蒙蒙带着硝烟味的大雾中。离临清号抵达南京浦口码头还有半个钟头的光景。丘老太正端坐在船舱里吧唧吧唧地吸烟把子,烟雾缭绕,她伸着鼻子嗅了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无比享受又无比地憋闷。

    整个屋子里暗压压的,她背对窗户而坐眼睛早已经半瞎不瞎,自打一早打手来念过小字报,她就一锅一锅地烧烟斗,快到南京了,她咕哝着嘴咳嗽了几声,民国三十年,眨眨眼已经到了。在这三十年中,发生了多少事情,那些最可痛最可耻最无奈何的到了今年,却还不见得有什么办法去根治。

    这种无可奈何和心痛虬结成的这种苦闷,要解除,便是不管生死,拿着刀枪,找着仇人拼个你死我活。次些的,就是抱着得乐且乐的宗旨,找些娱乐,自己麻醉自己,把这苦闷忘了。

    如果在三十年前,她还是一个胳膊腿儿健全,凶神恶煞外号送命娘娘的丘大,她肯定是要拼一拼的。或许是老了,积累了男子求而不得的名望的丘老太想象不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只能缩着角落里,等着将最后一口气儿憋完,憋死。

    一九三九年鬼子破了南京,那时候丘老太的精气神儿很旺,在自家的楼台上朝着巷弄朝鬼子扔了三颗手榴弹,还是没挡住,家门口的胡同里,鬼子割麦子一样把手无寸铁逃到死角的百姓砍了,血洒了一地,直到现在门前的小石狮子的眼睛还那么红瞎瞎的,要跳出来吃人一样。

    丘老太就是在那个石狮子跟前跪着,接受了鬼子的委任状,当了南京的治安维持会会长。不跪,一死多简单!可回头看看屋子里不经事的孩子她的腿便下贱起来。好像老天有眼,她腿儿就那么一软,从此再也走不利索。

    这趟远门儿是三年来头一遭,南京的小鬼子官要接应大头头,让她打通沿路少数还在北方军阀控制中的关卡。

    满洲已经填不饱小鬼子的肚子,北边硬磕着,南边奉承着。窗户开了一扇儿放了毒虫,守门的就等着背后挨刀子罢。这样一想,丘老太马上起身要把窗子关上,颤颤巍巍地摸着墙壁过来,正不巧儿,哐当一声重物落地,她用手摸了摸,先是一个竹篾编的大篓子,再摸下去,里头套了麻布袋,她只肖在外头一捏,就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将烟把子往窗户上咚地一敲,“龟孙子,欺负老娘眼瞎!”说着硬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将一筐东西抱起来要往窗外扔去。

    窗外有一只手拦着,僵持了半天丘老太抵不过一屁股坐地上,慢慢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眼睛无神地盯着敞亮方向,沧桑地侧着半截身子问:“哪路来的英雄?”

    扒在窗户口的人半截身子浸在水里,“丘大奶奶,二狗子查得严,马上到浦口,实在迫不得已。”

    “啊呸!迫不得已教老身给你们送死,爱玩儿不要命的自己玩去!破东西不拿走,我缴给皇军邀赏咯!”

    “我们当家的说了,要是把您一个不小心将东西缴了,准把您家小丫头和小崽子缴给河神!”

    丘老太一怔,然后哼哼哼地笑起来,“小子耶!老娘玩这招儿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光着屁股在河沟玩泥巴呢!”

    噗咚一声,外边的人入了水,丘老太摸着窗子紧紧地关上,一种久违的无奈感让她半天喘不过气儿来,混沌的眼珠子转了转,一脸紧绷的威严塌了,“哎呦哟,两个小兔崽子!回了南京,女的嫁,男的撵,老娘还不管了!也对得起你那肮脏的爹!”

    说罢从床底下搬出自己的黒木箱子,将篓子里的枪支一把一把放进去,步枪拆了零部件,装了两箱子,上头盖好衣裳。忙完这一切,丘老太扶着床柱子,脸上的几丝皱纹一抖一抖。

    对面的房间里,陈送正将一把剪刀顶在毛发半湿的脑袋上,地上覆盖了一片头发丝,他剪得深,将她刚到颌骨的头发又短到耳门子,忙活了半晌午。门外硁硁地响了三声,他将一堆头发丝儿扫在一处,扔了个小纸团放里头,开了门,搞清洁的伙计扫了出去。

    陈送使劲儿往她脖子里吹了吹,让她起来拍打干净,杉枝将衣服摆正好。

    “到了码头,接受查检后,我先下,你直接往南,转途乘车去南昌。鬼子的高官出了老巢,要玩大阴谋,我得摸一摸。你带着我的信一到南昌就去找驻守南昌的警卫官段洪。”陈送拿起毛巾替她擦干净脸上的头毛茬子,“先在段洪那里呆着,不要乱跑。七天之内我一定赶到。”

    “给你当小卒子不成?”

    “瞎参合啥!”

    “那你说说,下个月袭青阳南下,到底有几成把握能和南方军阀谈拢?”

    陈送沉默了一会儿,“段泰有日本做后台,**内反抗他右翼势力拥戴的统帅是个傻子。撑死了三成。”

    “那我先去杀了段泰那个狗日的!”杉枝冷冷地道。

    陈送一个暴栗赏过来,低声怒道:“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么?!广州一半鬼子一半**,想杀他的人,飞檐走壁,使暗枪,唱戏版子里的都有,直到现在老小子还活得好好的,傻蛋不少你一个!”

    杉枝摸着头上的包脖子一横:“我多大了!”

    陈送白了她一眼,伸手将一把票子塞到她兜里,“买糖吃的.......越活越愣!”

    “不要!”杉枝把几张票子塞回去。

    “爷们儿随便找个旮旯就能凑合一夜,你路上还要住旅店的,拿着。”

    正说话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子轰乱噪杂声。

    杉枝立马扯陈送的衣角:“看!又来了,难民.......。”

    “船来了!船来了!快逃啊!!”

    陈送直直地看着外头,离码头还有十几里地,河岸边已经集结了许多百姓,一个个拖家带口,沿着河沿子追着轮船跑,跑得掉了鞋子,散了皮箱,明晓得两条腿儿跑不过这大家伙。在这殄瘁深秋的灰黑色河岸上逃命。两人飞快地奔出舱房,甲板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家悲痛且沉默地看着岸边疯狂的人流。

    临清号还未下锚,岸上的人群立即骚动着向前聚拢,在一片拥挤和混乱中,几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顾不得深秋里江水清寒,扑通一声便跳下长江,奋力向临清号游来。

    码头上站满了伪军,几十杆长枪把着,百姓只有在船靠岸减速的短暂时刻,搏着性命抢得一席之地,样做的危险程度无疑很大,可是饱受战火摧残的人们在城里四处逃亡,历尽残忍杀戮与饥饿之后,除了求生意念,他们的思维似乎都已经变得麻木不仁。

    船上的人,但凡还是中国人,都要甩绳子下去往上拉一把。

    一路南下,目睹了一幕又一幕百姓逃难的场面,水下的人用两只手臂将自己的身体挂在倾斜栏杆上往上翻,扒着船尾子,登不上轮船在岸上绝望地喊叫,似乎除了无奈和感伤,他们别无办法。

    “再上来,船要吃不住了!人多的三条大船都装不了,能救多少是多少哇,晚了点被皇军怪罪,都跑不了!大伙儿注意,要加速进港了!都猫在屋里别出来!”船上的管事大声吼道。

    “还有个孩子,等等!等等啊!”杉枝探出半个身子要去拽在水里扑腾的孩蛋子,十**岁的孩子有点沉,手一滑就脱了,孩子满头大汗爆睁眼睛使劲儿地掰着船梆子,指甲折了流出几道血印,下面太滑踩不住脚,大船在缓慢行驶水的阻力更让他感到绝望,嗷嗷地吼叫,船尾的水花一翻便将他淹没了。

    没赶上船让他泄了最后的一点希望,水里扑腾了许多许多人,翻帽木箱子草鞋杂乱却又落寞地飘在江面上被水流冲得四散,大船离他们越来越远.......。

    杉枝瘫坐在地上,胸中充斥着不可名状的无力感与愤怒,脑袋嗡嗡响,全是船下人的呐喊,陈送从另一侧走过来,因为下去捞人浑身滴着水,拽了几下才拽动她.......。

    “要杀了狗日的!杀了狗日的——”杉枝一下子变得狂躁,在船尾嘶吼立马被陈送捂住了嘴硬拖回舱房。

    临来时还疏落的客船已经挤满了百姓,推开门,里头坐了八口人。三个中年人,二个女人,还有二个半大的孩子和一个老人,个个又惊又恐不敢出声。要过码头了.......

    听说去年一搜南下的客船上查出了几个政党的间谍,全船逃上来的百姓都被伪军逮捕,在小炮楼前的空地上被鬼子的机枪射得干干净净。

    杉枝红着眼闯进来的模样吓了他们一跳,陈送随身闪了进来,披头散发眼睛头挺亮的女人拢了拢头发,见个子小的年轻人似乎炸毛了,连忙恳恳切切地道:“占小爷的地方,对不住。快快快!”女人一吼,其他人纷纷掏出身上仅剩的一两块钢洋,没有钱的碰上湿了的花布。

    杉枝挨着门边坐下来,眼睛将他们扫了一圈,“去南昌还要花,留着吧。”说完瞅着一个男人手里的破旧木箱子道:“大哥,能不能借套衣服。”

    “能!能!”男人把箱子一打开,陈送拿了一套粗布衣服,给了他一块大洋,径直走到对面的舱房里。

    丘老太听人推门,嘴一瘪皱眉道:“小三子!把门堵紧了没有!”

    “对面人多,借个地儿换衣裳。”说完陈送将门砰地一关,震得丘老太肩膀一抖。听见床后旮旯里悉悉索索的声音丘老太一张老脸塞苦瓜一样,顺了半天的气,笑道:“孙子!东西是你的吧!”

    陈送绑好腰带,将衣裳袖子捋好笑道,“您老多担待着,到家后记得别把东西藏得太紧,兄弟们找得急了去将您家祖坟开光了都晦气!”说完陈送瞄了眼屋里的几个人,“兄弟们,谢了!”

    几个喽啰脸青一阵白一阵地看着杉枝收了抵在丘老太背后的剪刀,点头哈腰道:“应该的应该的!”

    丘老太坐在床上笑了三声,哼嗤哼嗤哼嗤地特别吓人,“都是一群王八蛋!欺负我眼睛瞎!!!个毛楞小子,居然....敢在老娘屋里脱衣服!!死去!!”

    作者有话要说:没脱光。脑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