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捡狗就要上山打柴,回家烧制木炭。灯花怕冷,捡狗做饭的时候,早早就烧好火笼,放着灯花的膝前。火笼养暖的木炭必须是杂木烧成,杉木栎木等木质疏松的柴块烧炭都化得快,不耐久。
但随着年份增长,打柴的路越来越远,砍杂木就更是遥远。那天,捡狗想起了几十年前烧炭的地方,早早吃过了饭,带着斧头往深山走。
这一天,灯花吃过了早饭,觉得精力不济,回到床上躺着。不久,她突然看到门外来了两个人,走到床前拉着她往屋外走。走了一段路,两个人变成了五个人,面貌仿佛就是有玉和四位背亲的汉子。
道路是熟悉的道路,灯花仿佛又成为当初的新娘。灯花一路看到了那么多熟悉的亲友,满秀,有财,九生,远仁……那么多,老老少少,站在梅江送她。灯花心里充满眷恋难舍,但身不由己,最后背亲的汉子走了,有玉走了,灯花留在了陈家大院,与前夫重新举行的婚礼。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红盖头下,灯花仍然能朦胧地看到那么多人挤在大厅里,拜堂之后,亲戚纷纷给灯花送上见面礼,司仪高声唱着亲友的名字,把一封封厚礼放到红绸布蒙着的木盘上,灯花于是顺着亲友的名字,身子矮了一矮,向亲友施礼。
婚礼结束,灯花又被人拉着,往洞房走去,开门一看,却不是红烛高烧,而是冥府阴暗。灯花扎住脚不走,等着要见儿子捡狗一面。
捡狗挑着沉沉担子,来到哨楼边。山上的哨楼早就变成的石堆。捡狗拿起汗巾擦脸,往山下的河村望去,发现家里没有升起炊烟。要是以前,母亲身体虽然越来越不济,但总会移着小脚到灶前添个柴起个火,把放好的饭菜热一下,等着儿子回家。
两人相依为命多年,这个默契让捡狗欣慰。这一天走得远,照理说炊烟早该起了。捡狗左想想、右想想,安慰着自己,顾不上劳累,挑起木柴下山。
推开门,灯花仍然还在床上。她一直没有起身,没有升起炊烟。她在床上只剩一口气,等着儿子回来。看着捡狗和书声到了跟前,灯花露出微笑,吃力地伸手,在捡狗脸上摸了摸,就慢慢软了下去。
这时,一块青砖嚯地掉落。它从灯花的怀里滑落到床板上。捡狗大喊一声,跪了下去,泣不成声。良久,捡狗抹了泪花,叫回了弟弟,赶紧通知各路的子孙,回来送送老人上山。
捡狗拿出一身新衣,帮母亲换上衣服。捡狗感觉母亲越来越小,像是个婴孩。他就像在为孩子换衣服。换鞋的时候费了些功夫。
以前为母亲洗脚,时间多花在洗裹脚布。捡狗只为灯花洗过脚,没有为母亲缠过脚。捡狗从木箱里拿来灯花生前准备的新布条、新鞋子,无从下手。他只有紧记着解开布条的样式,按照原来的缠绕之法,为母亲换上了布条,把一双梭子一样的鞋子套进小脚。
通知完亲朋,书声往盆村走去,找到了绍谟。两人一起在黄石读书,分别有些年头了。书声说,身体好吗?绍谟说,好不好,你不会随便来看我,因为我是专办白事的!好事不上门,上门没好事,怎么了,有老人走了?
书声说,家母去世,得请你前往帮助布设灵堂。
绍谟说,老哥节哀。书声问,现在办白事,是现代的,还是古仪?家里可还保存着私塾时那些旧贴?
绍谟从床底下拉出木箱,打开一看,是书声熟悉的印刷品或手抄本。这是黄石的印记,他们共同的偏好:三到六言的识字教材,繁文缛节的民间礼仪,东周列国志、封神演义等历史小说,七言韵文的故事传本,《金匮要略》之类的药书,《解学士诗话》之类的笔记……特定年代的文化载体,毛边纸,毛笔小楷,繁体字,竖排。
绍谟找出一册手抄本,是些古旧的实用文。它融汇了梅江人家的全部风俗,是对生老病死的仪式化,有祭贴文,有婚嫁贴,有暮碑辞,固定的格式和套路化的文辞,把民间悲喜进行了放大和浓缩。
书声也有一批这样的纸籍。但是,跟大多数人一样,这些东西在破四旧时送进火里了。各种礼仪在民间也渐渐式微。那些古旧的言辞,新式教育的人并不记得,私塾出来的人倒记得真切。
绍谟解放后当了民办教师,业余时间经常被人们请去司仪写字,由于言辞典雅,布置庄重,深受敬重。但随着年纪增长,他早已告别江湖。绍谟说,你母亲是梅江边驰名的有德之人,我得使出全身本事来,帮你布置好隆重的葬礼,这是我最后一次出山。
两人一边坐着喝酒,一边追忆逝水年华。书声说,还记得那首《赠同年友》吗?“寄语风流君莫买,镜中花影梦中身”,人生真是如梦啊。绍谟说,人老梦多,我就时常梦里回到黄石小镇,回到那私塾里,和你一起唱和游乐,不觉一辈子就这样过完了。
来到书声家,绍谟不紧不慢地忙碌起来。屋场前摆着一张桌子,毛笔,墨汁,剪刀,浆糊,然后书声抱来一大堆纸张,白的,黑的,紫的,在剪刀下擦擦地剪了起来。一天时间,大厅内外纸条纷扬,墨汁淋漓。
大厅门柱是长句挽联:“慈母东来,绕膝慕深萱草碧;彩云西去,献觞悲断菊花黄”,门框边柏枝扎起的拱门,白绿相映,白布包裹的拱柱上一边是“莫报春晖伤寸草”,一边写着“空余血泪泣萱花”,正首则写着“慈颜犹存”。
大厅门进去,前来吊唁的亲友前往灯花的遗体边拈香跪拜。大厅前堂,白色的纸,紫色的纸,都缀着悲伤的文辞,汉语中几千年积淀的对于母亲的赞美和缅怀,再次走进民间。“慈竹有影”“晚萱留香”“冰霜高洁”“圭璧清华”“美德千秋”“良风万古”“慈容在目”“母训铭怀”“杜宇伤春”“慈乌失母”……每道门楣都飘扬着紫色的纸页。
抬头是悲伤,低首是悼念。
入殓那天晚上,十几个儿孙一身素衣,白花黑巾。房梁上棺木灰尘滚滚,隆隆落地。世上易找千年木,人间难逢百岁人,灯花一百零一岁逝世,棺木陪伴了她的后半生。人们对结实笨重的棺木发出感叹,感叹它陪着灯花活了近半个世纪,要在以前,那就是一个人的寿长。
出殡那天,冬雨凄凄。八个人抬着棺木往东而去。虽然灯花老成了一副骨架,但抬棺之人分明感觉棺木沉重。棺木一出大厅,连绵的冬雨立即停止,梅江两岸白云缭绕,青山如着缟素。墓葬的人纷纷解了雨衣,跟着队伍前行。
炮声隆隆,唢呐声声,纸钱满地,送葬人排着长长的队伍,不但有灯花的血脉亲人,还有河村的村民。队伍走了不到一里路,到了井边。
井是全村人饮用水的供应地,清澈可口,路过的人渴了都进去喝上一口。井边一排棕榈树伸出绿色的大手掌,在风中呼呼地煽动,把一阵呼天哭地的声音传播得非常遥远,直送到梅江的对岸。
灯花的墓地,就在井边。
从此,梅江边的一盏灯熄灭了。她留给人间的光亮微小而持久,经历灯花百结,照见了人世的离乱和太平,最终像果核一样沉入大地之下,像孩子回到了大地的子宫。
上山那天,捡狗终于带回了一尊灯花的瓷像。那是特意托人到城里制作的。葬礼上,蒜头捧着灯花的瓷像,就像当年刚从赣州造像店里取出来一样,小心翼翼。葬礼之后,蒜头把瓷像捧回了大厅,安放在神案上。
敦煌说,死亡是一种教育,葬礼是一种教育,就是在葬礼上,人们更加理解灯花的生,灯花的死。
祝虎说,每个家族都有一个灯花一样的先祖!《诗》曰“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试想,灯花如果没有下嫁河村,而是守着父母,那人生该是多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