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溪的码头不知道何时荒凉了起来。小镇的木头站早就撤了,堤岸上杂草丛生,一些遗落的木块慢慢腐朽,长出了一只只好看的耳朵,白色的,黑色的,好像继续代替那些木头聆听河滩的涛声,怀念过去的家园。
让人想起木头站的,还有树梢上的木台子。而最惦记这个平台的,当然是河村的有银。
木头站撤出之后,有银也进入了暮年,头脑里早已不再精明,那些人生算过的账,记过的数,都成了一锅浆糊。他甚至有些人名都不记得了,捡狗有时来看望他,他就问,你是谁呀。
别人不知道,有银记着一个名字,从来不说。那就是喜妞。
解放后,有银曾经再度前往黄石打探喜妞,但这时喜妞已不知所踪,有人传说她解放后嫁人了,有人传说她意外死在工棚里,尸体好久才被人发现。有银的心中,喜妞就还是以前的模样。
随着晚境的到来,有银满脑子都是旧时代的影像。有银开始离家出走。家里找了几次,终于发现他的规律。他总是不声不响就走到了蓼溪,总是不知不觉就爬上了树梢上那个木台,坐在那里远眺。
没有人上过那个台子,没有人他看到了什么。事实前,木台的正前方就是滚滚东来的梅江,是蛇迳上的青山绿树,和周而复始升起的太阳。有银像是得上魔怔,总是往蓼溪走,总是爬到树上去坐,一坐就是老半天。
江景其实天天相似。但树下的风光却有时不同。有一个集日,有银看到了渡船。那是上午八九点钟,正是乡民赶圩的时间,对岸的人不断往渡船上挤。
小猪在笼里吱吱叫着,装西瓜的箩筐压在船棚顶上,自行车,稻谷,蔬菜,把木船挤得像一条小街巷。渡工慢腾腾地竹篙一点,码头上还有人挑着担子在挥手。但渡船不再拢岸,往江面撑去。
正是夏天水浅季节,渡船泊在枫树下一个深潭里。刚进入深潭中心,几只小猪在笼子里乱蹿,主人赶紧前往扶住,船只跟着晃荡起来,几位初次坐船的新妇慌张起来,大叫尖叫,人们随着她的叫声脚步摇晃,船身开始侧斜,江水灌进了船舱。
顿时,船上的局面无法控制,一片尖叫声和呼喊声从江面传到岸上,从岸上传到小镇。江面上水花飞溅,不会水的人们在江面上扑腾,没来得及上渡船的人们目瞪口呆,之后很快醒悟过来,大声叫喊亲友的名字。
那一天,码头的沙滩里摆着几十具尸体,像是炸药响过之后沙滩上涌起的死鱼。有银坐在木台上,怔怔地看着,嘴里喃喃地说,喜妞,好在你不在这只船里。
不久,有银在高台上看到,渡船依旧来往,而上游不远处慢慢筑起了桥礅,有银数了数,有九个大孔。
一个喜庆的日子,有银看到树下摆放着许多餐桌。人们把喜宴安排在林子里,香气传到了树上,有银吸了吸鼻子,涎水直流。但他没有受此诱惑,很快又把目光投到了远处,投向了东方。尽管那里只有江水滔滔,一片空无,但有银的目光里充满内容。时而是白帆点点,时而是木排奔放。
看累了,有银又往树下看去。这时一个盲人引起了有银的关注。他眼睛时时向天仰起,仿佛看到了什么好光景,眼角时时露出微笑。有银想起来,这是一个叫老龚的瞎子。
听说老龚曾经在供销社工作,搬货,挑水,搞卫生,是一个“闭着眼睛”勤快人。后来自学了一手说唱功夫,更是受到梅江边乡亲们的尊敬和欢迎。“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银记得,这种盲艺人公式化的开场,总是给乡村带来突然的安宁。
在冬夜,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提着火笼,围拢着老龚,《才郎别店》《鲤鱼歌》……这些专劝恶从善的段子随着二胡声抑扬顿挫起来。老龚永远是一身灰布衣的装束,唱到沉痛处欲断未断的声情,仿佛内心睁开了一双透亮的眼睛,看清了人世的炎凉,让乡民心曲随之宛转,泪花盈盈。
这天老龚不知道参加了哪个亲朋的喜宴,也许是吃得过于满意,他走到码头上,探身洗手,不料足下一空,人滚落江水之中。码头离树林子有点远,有银大声想大声呼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那些吃酒宴的人依然言笑晏晏,不知道悲剧正在发生。
有银呆呆地坐在木台上。这时有个小孩子朝树上一指,树上住着人!快来看,树上住着人。大人说,是个疯子,住了好长时间了,不必理他。
有银继续超然地俯瞰着人世。有一天,树林子里突然冒出了许多人。两个带着金项链的人把小车停在了林子外,向林子里走来。两人戴着太阳镜,叨着一支香烟,在林子里转来转去。
终于,两人在一棵树下站住,那棵树下站着另一个人,脸上一粒煤埋在皮肤之下,像一朵蓝色的火焰,又像一座即将爆炸的矿山。金项链说,你说吧,约我们在这里见面,今天想怎么了断。
对方说,很简单,你结清我的工资,我们就两清,不结清工资,就别想走人!有银想起来了,这情景有点像当年的黄石,犯了错的店铺伙计被扣下工钱,那些横一点的就会去找东家要钱。
看来,那金项链,是个债主,是老板,或者工头。只听那老板说,那就凭你?我花钱买了你的命!
工人说,我的命差点丢下煤洞子里,早就被你买去了,只是你一直没有把钱付给我。我们跟着你过福建挖煤,指望你乡里乡亲能够关照一些,你反而克扣我们的工资,说我们的工资变成饭钱酒钱,和赌博的钱。谁不知道那此赌桌是你们自己人开的,把我们一年的血汗钱都吸进去了!我看你们这些包工头的心比煤还要黑!
老板说,进赌场是你们自愿,我们没有强迫!你自己好吃懒做,花天酒地把钱花光了,怪不得我们!我们有账目,记得清清楚楚的。
工人说,你如果不开赌场,我们就不会往那里去!你说我好吃懒做,是你故意回到老家造谣,为你的克扣找借口,好了,先说眼前的,现在家里等着钱过年,你先付了今年的工资,我就明年继续叫人去你的煤洞子里,如果不付,我就叫小镇的人都别上你那里做。
老板说,今年我们运气不好,遇上个哑煤洞。工人说,不出煤不是我们工人的事,你不能把投资的风险转到我们身上。
老板说,今年亏了本,明年有钱了再给你吧!工人说,不行,今天就得掏钱,家里等着钱过年呢!
老板不理他,跟同伴一招手,就往林子外走去。这时,工友呼叫,围起来,打死他!树林子里突然冒出了很多年轻人。
这些平日散落在城市街头和工厂的小年轻,由于春节的召唤回到了梅江边,谁家亲友有个难事,招呼一声就如雨后春笋冒出来,林子里杀声顿起,林子外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福建回乡的煤老板,被小青年拎着脖子,像一只过节时等着宰杀的雄鸡。一阵吆喝之后,只见老板鼻孔流血瘫在地上。
这时,派出所民警赶来了,人群四散而逃。老板用微弱的气息说,我在林子里散步看风光,不料遇到了抢劫。警察说,我们需要证人!
老板四周瞧瞧,说,这林子里没有过路的乡亲,哪里找证人。有银一声咳嗽,老板仰起了头,说,对了,警察同志,树上有一个证人,我们树下的一切,他应该看得一清二楚。
但警察摇了摇头,说,早就有人到派出所反映,这是个疯子,疯子的证据不能采信。
有银看完了这场闹剧,叹息了世道的混乱,又开始眺望梅江。在他眼中,树下是另一个世界,空气就是江水,地面的人都是溺水者,在江水中不断扑腾。他不断爬上树梢,其实就是为了躲避这场大洪水,就像老庚申年那样,蓼溪的先祖躲到了岩斗岭上。
有时,有银看着人们张着嘴巴挥着手臂,觉得样子非常可笑。人间突然静止下来,林子里只有鸣蝉在叫着,人间仿佛停止了运转,或者回到了远古时代。有银看着梅江边的渡船,仿佛透过松脂看着琥珀包裹起来的虫子。
有银继续在树上远眺,突然听到树下有人叫唤。那人从树下爬了上来。有银一看,是蒜头。蒜头说,二爷,我们全家人都在找你,我到派出所报案,警察同志才说,这蓼溪林子里有个老人在树上,我们才找来!
有银踏着树上的马钉,一步一步下得树来。民警在树下喊,老人家小心些,别急啊,注意脚下。蒜头说,虽然七八十岁的人了,可上树非常利索的,不必担心。警察说,我刚来小镇,听说有个生活在树梢上的人,我们还不信呢!
蒜头说,老人以前是木头站打竹缆的,在这树梢上呆了几十年,现在林业公司没了,他没事就来上树!
警察说,我看他是有巢氏的后代,成了一个巢居者,记得《庄子》写过,古时禽兽多而人少,于是人民都在树上结巢而居,白天拾橡栗,晚上蹲树梢,所以叫有巢氏之民!有时间我来听他的故事,说不定能像卡尔维诺一样,能写出一本《树上的男爵》。
独依说,这警察还是个文青!敦煌说,当年我在小镇教书,也是个文青!时常跟那些警察同志交换书刊,讨论名着。
回河村的路上,蒜头对有银说,你以后不要上树,掉下来就麻烦了!我们找了你几天了,还是我婆婆想起,说到这蓼溪码头来看看。
有银说,还是灯花了解我!我是来看人,看以前的人!梅江边的人换种了,不再是以前的人了,那么多的人冒出来,往街上挤,往船上挤,往林子里挤,好在不往树上挤,否则那木台子早就不在了……
敦煌说,有银晚年爬树时,头脑清醒,但体力不支,仿佛有种精神的力量支撑着他。这力量,来源于对往事的眷恋,对来世的期待。祝虎说,我估计他上树是为了望见过去,那个黄石的情人喜妞,是他目光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