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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工们在蒜头的故事中结束了旅途,倒是非常欢愉。带着各自的礼品,排工回到了梅江两岸的村落。

    回到河村,捡狗习惯地跟灯花报告平安。捡狗叫了一声“姆妈”,但没有回应。捡狗吓了一跳,赶紧到灯花床前探望。只见母亲双眼紧闭。捡狗放声大哭,叫回弟弟,发布一个又一个电话或口讯,传递灯花病危的通知。

    远嫁的女人回来了,工厂的儿孙回来了,上班的干部回来了,大家陆续回来,到床前看一眼灯花。儿孙的探望,并没有唤醒灯花。捡狗抹着眼泪,和弟弟把灯花抬到大厅。捡狗拿来一只钵头,烧起了纸钱,准备让母亲灵魂渡往阴间。

    但是,灯花从上午到下午这就样躺着,还有一口气并未消散。捡狗说,姆妈,你还有什么愿望放不下呢?是瓷像没有做好吗?灯花没有回应。蒜头听到父亲说起瓷像,心中更加懊悔。

    捡狗跪在灯花跟前,继续问,是不是你挂记着这块青砖呢?捡狗从灯花房子里摸出那块当枕头的青砖,放到灯花跟前。书声对蒜头说,这是父亲临终时的心愿,就是要在河村建一栋青砖小院,让灯花像回到娘家,不感到委屈!

    蒜头就大声对躺在床板上的灯花说,婆婆,村里的砖厂建起来了,我们家过几年也要建砖房!

    蒜头说的是实话。去年夏天,金狗要回小镇开砖厂的消息很快传开。蒜头讲起时,灯花听后,喃喃地说,开砖厂?金狗家要建青砖房了?灯花立即想到那块青砖枕头,对捡狗说,这可是你父亲生前的梦想,没想到远仁家的后生倒提前实现了。

    捡狗告诉灯花,金狗烧的不是青砖,而是红砖,烧的砖头不是自己建房,而是卖给乡亲们建房子,现在有钱的人家越来越多了,都想建砖房了。

    灯花似乎有些疑惑,问,那我们家什么时候建砖房呢?捡狗说,难说,孩子十多年了一直在家里种地,能有什么收入,种点西瓜,养头母猪,也就够孩子们学费,看来他是建不起砖房呢。

    灯花叹了口气,说,只要平安就好。

    蒜头从大队部回到河村后,仍然做了队长,但由于不是集体经营,这个队长实际没什么事情可干,似乎并不存在。直到金狗小镇要开厂,乡亲们才发现队长的位置非常重要。

    有一天,蒜头看到金狗带着一伙人在河村四处转悠,最后在一块耕地前停下了脚步,指指点点。随后,金狗提了几瓶酒,来到了灯花家。金狗笑着对蒜头说,老同学,这回你可得帮我大忙了,我不会种地,但我要用地。

    蒜头就说,你父亲没有跟你讲过我家建房的故事吗?当年我父亲就想在这块地里开基建房,但你父亲带着公社干部把他抓走了。金狗说,那是上一代人的事情,我们现在是新时代啊。

    蒜头说,你误会了,我不是在记着仇恨,如果我记仇当年就不会把你父亲救回村里,我是说你父亲当年做得对,这耕地是不能占用的,要给后代子孙留着。金狗说,这耕地算什么饭碗,你从大部队回到村里,刨了十来年地了,还不是没有挣大钱建砖房吗?我回来开砖厂,保证乡亲们的收入比种地高。

    蒜头告诉他,就算我同意,父亲也不会同意,这块地解放后分给他了,改革开放又分到了他手上,他认定这块块与他有深厚的缘份哪。

    金狗说,你是队长,只要你签了字,就代表大家的意见,而村部和镇里都没问题,我能摆平,这地毕竟是国家的、集体的,他只是使用权,如果他不愿意领土地补偿款,我就换一块地给他。蒜头只好说,那你自己试试跟他说说吧。

    金狗又找到了捡狗,把几瓶酒放在桌面上,说,叔,我父亲可经常说起你们,一家都是仁德之人啊,要我好好学习呢。捡狗说,别戴高帽了,戴多了就会把我推到台上去批斗,有什么事你直说吧。

    金狗说,我父亲说过,你这房子风水好,你看你家里都出了乡干部、出了大学生,要不是当年我父亲批给你,你自己还不愿意要呢!

    捡狗笑了起来说,这确实是你父亲送的大礼物,但他怎么不说说,我们建房时他还叫北斗来阻拦,建好了房子还夜里还要到屋后装鬼叫吓唬人。

    金狗听到父亲装鬼叫,不由也笑了,说,我父亲就是一个猴性,喜欢开玩笑,但开玩笑也毕竟成全了你们家。过去的事不提,眼前你也得帮我一个大忙。我看上你家那块地了,那地当年你建房子没建成的。

    捡狗听了,就说,这块地可是我的一个纪念,你别惦记了。

    金狗就说,我会补你钱的,比你在地里种粮划算得多。你要这块地,可不就是想多收点粮吗?有了钱,现在就能自己买粮了。

    但捡狗不要钱,就要地,他说,钱会用完,地可以一直种下去。他说,我知道你要开砖厂,这土要往深里挖,这耕地就永远消失了。

    金狗又提出换一块地,用他家最好的地交换。捡狗的是块旱地,金狗的是灌溉好土质也好的良田。金狗面对捡狗的疑惑,说,反正我不会种地,浪费了可惜。捡狗问,那你不在自己地里开砖厂呀?

    金狗只好说,如果我家有合适的就不会找你了,你家这块地合适,后头靠着一片山坡,山坡上黄泥厚,纯净,没有砂石。一个砖厂可要挖好多年,只有靠近山的地方才能变通着批下来。

    捡狗拒绝得非常坚决,说,你去再找别的地方吧,我家那块地不可能。我要出让了,我姆妈会骂我,那是祖上留下的,我不能让人说,我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金狗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远仁又来找捡狗,我们都知道他是替儿子当说客来了,就告诉他别浪费口舌,那块地当年还是他自己说不能占用耕地呢。

    远仁说,我不是当说客,就是来和你聊聊天同,婶子啊,转眼你家房子建起二三十年了,你看我们都成老人家了,迟早要去见马克思的呀。

    灯花应道,是啊,这世界听说变了,大家都想建砖房了呢,听说你们家开砖厂了,你儿子金狗像当年的书苗一样,是村里的大能人!

    远仁说,可不是,大家都想建新房建砖房,金狗会挣钱,是时代变好了,如果是书苗那时候,想建砖房还不敢建起来呢!

    灯花说,听说书苗流落寺庙,你家金狗成为那寺庙最大的施主,就是为了接济这个老人,这是积德啊!

    远仁说,时代真是不同了,你在这梅江边生活八九十年了,对世事看得透了吧,这田呀房呀那有固定不变的?风水轮流转,政策时时变,我们老人呀,什么都能看开一点,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

    捡狗说,你这不是又要提起那块地吗?远仁说,说说也行,你得想想,金狗开个砖厂,乡亲们就可以进场里做工,不就是有收入了吗?现在谁不想挣钱建新房?我看没有人不想,你家蒜头是队长可不能挡着大家啊。我家金狗说了,只要是我们村里人用砖,他保证只收成本价,你家的就白送。

    捡狗插嘴说,空头支票忽悠人。远仁说,我让金狗自己来说吧,你就给年轻人一些机会吧,这砖厂虽说是金狗开,但到底还是大家的,为大家造福的呀。

    捡狗只好说,你让我想想吧。

    晚上,捡狗跟蒜头商量出让土地的事情。他说,我是不情愿的,但远仁也说得在理,你们都要建新房,年轻人总有年轻一代的事业,我不该拦着你们。蒜头也同意了,说,那你就卖给他吧,有了卖地款,加上红砖不用钱,我们家也可以早点做起砖房。

    蒜头听到捡狗答应了,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隐隐感到人世的诡异:当年他和父亲为这块地,受到远仁的反复捉弄,现在远仁又来当说客,要把地转给他家开砖厂。

    沉默了一会儿,蒜头对捡狗说,说,都怪我们没出息,把那块地卖给他家!也好,有了钱,我们家也好好建栋砖房……

    蒜头想到这里,跪着对昏迷的灯花说,婆婆,你醒醒吧,虽然我们违背你的愿望,把几代人种的地卖给了砖厂,但那是为了建砖房啊!婆婆你放心走吧,我们一定会努力,把青砖房子建起来!

    但是,灯花仍然没有反应。

    蒜头说,婆婆,你醒过来吧,我们河村也要建砖房了,虽然不是青砖房,但红砖跟青砖一样,都是过了火烧的,加上钢筋水泥,比青砖房更加牢固!你再等几年,就能看到村里的红砖房,更横背的天马山庄一样,跟陈家瑶家的房子一样,高大坚挺呢!

    听到蒜头提起陈家瑶,书声恍然大悟。书声说,姆妈是不是在等那个陈贤泽?都怪我,虽然我们同在林业公司,但两人却没有好好聊天,不知道林场的志愿军,就是姆妈一直寻找的人!

    捡狗说,志愿军陈贤泽?姆妈在四年前,不是见到了那个横背人吗!蒜头点了点头。婆婆跟陈贤泽重逢的事,蒜头知道得一清二楚。正是分田到户那年,时隔半个世纪,灯花与陈贤泽重逢,成为河村仅次于分田到户的大新闻。

    如果不是分田,陈贤泽的养女不会到河村劳动。那天,年过八旬的灯花坐天天井边,摇着摇篮里的孩子。一位陌生的女人,跟着蒜头的妻子李氏走进了大厅。李氏招呼说,横背人,你家的牛怎么跑到我们村来了,不好好看着,要是被人牵走,可就损失大了!

    灯花虽然眼睛不好使,但耳朵倒更加灵便。你是说,这个是横背人?灯花顺着李氏的叫喊,问起了李氏。

    李氏说,这是我们邻村的横背人,从横背嫁过来的,跟我娘家同一个大队!她家的耕牛跑丢了,过我们村来找牛,渴了进来喝口水呢灯花说,既然是横背人,我想打听一个人。

    横背人喝了水,朝灯花说,你说,你打听什么人。灯花说,红军离开那一年,我救起个横背的孩子,姓陈,当时全家被抓起来,我抱回村里后隐藏了一年,后来被他的族人抱回去了。

    横背人惊讶地说,你说的人,是不是我父亲?灯花说,你父亲?难道你也姓陈?横背人说,我不姓陈,我姓宋,但我父亲姓陈,我是他的养女!

    灯花说,你说说,你父亲有没有提起过那件事?那时他才三岁啊,估计他早就不记得童年的事了!

    宋氏说,我父亲一直记着,他跟我说起过,河村有个奶奶救了他。他才三岁,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但族人把他抱回去后,就把一些事情告诉他了!但他不记得那奶奶姓什么,那村子叫什么名字,族人没有说,怕他知道会找回去。

    灯花说,这么说,他还活着?

    宋氏说,活着呢,他福大命大,跟你一样活得好好的!解放后,他当兵去了,到朝鲜去了,大练钢铁那年他回来了,进了林业公司,在林场一干就是十年。他回国时负过伤,腿上挂彩了,回来后结婚成家,一时没生孩子,就从邻村把我领回养大,后来才招了几个弟弟妹妹。

    灯花说,林业公司?跟我家书声同一个单位?怎么没听书声说起呢!宋氏说,我父亲不知道你在什么村子,你也不知道我父亲叫什么,尽管互相寻找,都没有缘分。没想到啊,分田后我家这头耕牛,倒成了牵线的!我这就回去,跟我父亲说!

    宋氏回到娘家,跟父亲说,河村有个人一直在找你,听说五十年前救过你啊!陈贤泽一听,高兴地说,我也一直在想着她,看来把你嫁到那个村子,冥冥中是为了我们能够重逢!

    梅江边的集日,是三六九。陈贤泽重回河村那天,正是一个集日。第二天就是集日,陈贤泽在小镇买了两斤猪肉、几斤水果,和宋氏一起来到河村。

    见到恩人,陈贤泽深深跪拜。灯花老泪纵横,说,孩子呀,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那年你才三岁,什么事情都不懂,你族人来找你,你不肯随族人回去,说我就是你奶奶,你要跟奶奶在一起。

    陈贤泽说,我怎么能忘掉呢!抱我回去的是我从南昌回来的伯伯。他们让我记住你是救命恩人,但又不肯说出你的姓、你的名,也不肯讲村子叫什么。我在朝鲜战场上中弹晕了过去,几天几夜昏昏沉沉,隐隐觉得是你在抱着我回村。我迷迷糊糊对自己说,我不能死,我还要回去找你!

    灯花说,四五十年了,你怎么才找来呢!

    陈贤泽说,我找过,但不知道怎么找!这人世茫茫的,就像当年在林场,那么多树木,我不知道哪个是救我的人!

    陈贤泽的出现,让灯花家里的人大感意外。灯花偶尔也会说起救起的孩子,但不知道名字,所以一直没有线索。书声看到陈贤泽,说,你不是林场的志愿军吗?如果那天联欢会你跟我说说就好了!

    捡狗说,哎,当年那个彰州兵,也说了有个横背的人当兵了,但不知道就是我们家隐藏过的人呀!

    灯花说,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今天我们欢欢喜喜见了,以后就当是亲戚,有空就常来走……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灯花眼看面临大限,魂到了阴界,但还留着一口气,到底是牵挂什么呢?书声说,姆妈一生要牵挂的人太多了,那个陈贤泽毕竟不是亲戚,我们也没有去横背通知他!

    蒜头说,我去横背走一趟吧!

    蒜头正要出门,灯花的手指突然举了起来,直直地指向大门。蒜头收住脚步,想,难道陈贤泽知道了消息?这时,大门打开了。一阵风从门外涌了进来。大家朝大门看去,原来是九生!

    灯花终于醒了过来。大家由此知道,灯花最心疼的孩子,竟然是九生!

    独依知道,灯花几天不醒的时候,叫做“中阴界”。这时灵魂盘旋,去往冥外,又眷恋着人世。这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灯花的灵魂盘旋三天,终究死去活来,回到了阳间!

    敦煌说,灯花历经沧桑,人到阴界仍然生有可恋!婚姻最伟大的价值,就是在人类的灵魂中种下尘世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