蒜头回到木排,父亲早就做好了饭。排工为了省事,以前都是直接用江水做饭,饭筲外头蒙着一层黄泥。蒜头把水桶放下,看到饭筲上结着一层黄色的泥浆,就用筷子去刮这层皮。
独依这时笑了起来,说,海子的诗歌《新娘》写船夫,还是浪漫主义的,对蒜头这个做饭的细节就忽略了!
敦煌说,也不是忽略,海子写的是岸上人家,“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和以后许许多多日子,许许多多告别,被你照耀”,我倒觉得,这正是蒜头的写照。他坚持到上岸去打清水,就是怀念岸上的生活。
老蒜头听了敦煌的话,点了点头,说,我父亲就觉得我这样折腾,是自找麻烦,是费事。他说,人是从泥里来到泥里去,有什么卫生不卫生的!
还是民歌,真正理解放排的人!蒜头吃着父亲做好的饭筲,听到远处飘来歌声:“吃了几多黄泥水,睡过多少木板床……”蒜头听过那首歌,年纪大的排工会唱,但蒜头唱不好,只记得歌词。
听到山歌,蒜头又对旁边的排工说起了饭筲的黄泥。他说,江水直接做饭,对身体不好,虽然放排艰苦,但不能为了省事就忽略健康!种地要讲科学,生活也要讲科学。
捡狗说,文化人就是这样,要讲科学,但上岸打桶水半天弄不来!等你打水回来,我们都会被饿死!
蒜头不再吭声。他怪自己上岸后,没有及时打水,而是胡思乱想过去大集体的事情。他看到村庄就多愁善感,耽误了时间,于是赶紧忙着洗菜,择菜,切菜,生炉子。米饭的清香从窝里冒出来,四散飘去。他把残缺的菜叶往江里一抛,一群鱼儿蹿了地来,抢着吃。
吃过晚饭,大家凑在父亲的木排上聊天,这是一天中最放松最开心的时刻。捡狗不知是故意,还是提醒,叫大家可得小心些,说是以前放排遇到老虎过河,幸亏大家都在岸上喝酒去了。
贵生说,什么年代的事了呀,还有老虎!唬谁呀,现在山上河边还有几棵大树?炼钢铁的时候消灭得差不多了,估计过不了十来年,这木排的活是要结束了,我们可是梅江边最后的排工了。
蒜头问父亲,以前放排与现在有什么不同?捡狗说,以前呀,走船放排真是我们梅江人家的平常活,我听有玉说过,以前放的木排都是杉树的,而现在全是松树,还有杂木。有一次放排,他们发现半夜发洪水,木排在江里漂了很远,最后有个排工遇难了。
蒜头又问,隔了半个世纪,放排的活就没有什么变化吗?还是老法子?
捡狗笑了笑,能有什么变化?水还是梅江水,做饭还是用饭筲,只是现在拴排有了铁丝缆,比起原来的竹缆牢靠了一些,就是发洪水也不容易被打断,除非是大树断了,有银当年就是专门打竹缆的。
蒜头说,人在江面上漂,单调无聊怎么解闷?捡狗说,能有什么?就是看江景,看洪水,有时唱唱山歌。
贵生说,要是有个收音机就好了,想听什么就是什么,什么时候听就什么时候听!等我有钱了,我要到赣州城买上一个!排工们听了,惊奇地问,能装下人来唱歌说话?像活人一样站在我们中间?
蒜头说,我们村金狗家就有一个,可以听到中央的人说话。大家兴奋地说,这东西好,我们得买一个,一定要买一个。
捡狗说,赣州可买的东西多着呢!我呀这次不想要收音机,就想找一家瓷像店,你们有没有听说在哪条街呢?
贵生说,上次在赣州码头停泊,有人到木排上来宣传呢,说高岭土地做的瓷像,跟毛主席像一样的材料,我倒是想买个毛主席像,就问在哪条街,好像说是赣州八一四大道,或者文清路。
蒜头问父亲,是为婆婆造像吗?捡狗说,可不是!
夜色笼罩着江面。对岸的村落里一灯如豆。一只夜鸟扑棱棱飞过江南,萤火虫在野外闪耀,让蒜头想起了那年找父亲过墓地的事情。江水在工棚的底下拍打,排面工棚盖的毛毡散发出柏油的气息。一弯上弦月挂在天幕上,像一只小船向银河划去。
大家挤在捡狗的工棚前,听他讲起了瓷像的起因。捡狗说,为灯花造瓷像的愿想,早就藏在我的心里。
分田到户之后,捡狗和灯花单独开火做饭。家族的成员当然越来越多,但很少有人留在灯花身边。下地,上山,求学,他们仿佛有一条线牵引着,在家里进进出出。能留在灯花身边的,就只有婴儿,还有捡狗。
一只摇篮,一把椅子,灯花在天井边能坐上一天。每天,捡狗每次从外面回家,大厅的木门吱呀一声之后,紧随着就是一声“我回来了,你还好吧”。其实透露他回来的并不是问候,而是远远传到灯花耳中的脚步声。
收秋后的一天,仰华山寺的暮鼓响了起来。残阳铺在梅江上,江海浮云在天上地下一片乱卷,在人间留下零乱的阴影,像那些匆匆来去的过客。灯花守在摇篮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哄着哭得越来响的孩子。孩子就是父母的钟表,在责怪父母的晚归。
那天捡狗回家晚了,回到家就对灯花说,今天的麻绳不好卖,我天黑才收摊,怎么,我们家来客人了?捡狗远远就看到炊烟。如果不是客人,灯花一定会等着儿子回家再生火做饭的。
灯花说,过路的,人家要去赣州寻找儿子,走了一天路,想在我们家住一个晚上。捡狗说,不能随便收留人,现在的世道乱着呢!灯花说,再乱能比旧社会乱?你结婚那年,我们家还收留过一个国军的伤兵,你忘了?!
捡狗说,我在家倒不要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灯花就讲起了收留客人的原因。黄昏的时候,灯花听到陌生的足音,就问是谁。对于熟悉的亲友,灯花能够听音识人。
灯花心里纳闷,听那轻重,听那起落的节奏,不像是自己家族的人。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有人吗?灯花应了一声,找谁呢?来客说,老人家,我从宁都下来,经过河村,走了一天的路,要去赣州找儿子,天晚了,能不能让我住一个晚上呢?!
灯花犹豫了一头,听蒜头说,现在世道真有点变了,听说梅江边居然有人晚上摸进人家床底下,趁人家熟睡时偷盗东西呢。仔细打量了一下,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满脸风霜,尽是疲倦之色,不像是一个奸猾之徒。
灯花说,不远就是小镇,镇里有旅社。客人却就说,小镇里旅社贵,我没有带足盘缠。灯花对他说,我们家不太像样,如果你不嫌脏乱,就留下来吧。
来客高兴地说,老奶奶,一看你就是慈善之人,能遇上你这样的人家,我也放心了。说罢,把行李放在了一张板凳上。灯花起身生火做饭,老人接过我的手,摇着摇篮,一边看着我在灶台上忙碌,说,真是个好人家!
灯花说完,就问捡狗,你安排一下,看让客人在哪里住下好。客人说,不麻烦,不麻烦,就在灶边的柴草上窝一个晚上就行!灯花说,这哪能成,进了家门就是客,可不能让客人吃苦。
吃过晚饭,听说来了客人,蒜头和书声一家子都过来看热闹。看到那么多孩子,客人说,你们家人丁兴旺呀,孩子们,来来来,你们都在读书了吧?我来出个题,看看你们能不能答上。
听说客人要出题,孩子都竖起了耳朵。客人说,树上有一个鸟儿,有人朝树上打了一枪,你们说,树上还会有几只鸟呢?孩子纷纷说,一只,两只,三只,客人一个劲地摇头,突然有一个孩子说,不对,没有一只了,都飞走了。
客人说,真聪明,将来准有出息,再来一个,这张木桌子呀,有四个角,有人拿锯锯了一个角,你们猜还有多少个角呢?
三个。客人摇了摇头。五个。客人还摇头。孩子们急了,就是三个嘛。客人吸了一口烟,说,按理说你们猜的都对,但我却不是这样锯的,我锯掉一个后还有四个,你们看怎么锯的。孩子们的小手顿时成了一把把小锯子,在桌面上比试起来。
不久,大家发出了会心的大笑。客人为孩子们带来了欢乐,灯花自然不能怠慢了他,叫捡狗临时在谷仓上面收拾了一张床铺,铺了两件厚厚的蓑衣和一堆稻草。
第二天,灯花起早做饭,开门到外头撸柴草,却看到那客人早早起来了,正在墙头上兴致勃勃地观赏门楣,连连夸赞,仲淹之后,不错,不错,是个书香门弟。他手里拿着一个本子,一支笔在在纸上比划着。灯花走了两趟,才把灶台的柴火备足,准备煮饭。
这时,捡狗上茅房回来,看到了客人手中的纸画,高兴地说,先生,原来你是个画师。
客人说,不敢称师,略通一二。捡狗把画纸递到我面前,说,姆妈,这先生画得多好,你看这吊楼,这围墙,经他一上笔,比真实的还好看呢?灯花打开锅盖,回头扫了眼,果然线条飞舞,把一栋农家楼舍画得漂亮极了。
捡狗说,先生,我一直有个心愿,我天天看着我母亲,看她越来越老了,终于一天我会看不到她的,我就想,如果有张画像多好,我能天天看到她,后世子孙也能知道她的容貌!
先生说,自然可以,我正有此意,感谢你们好心收留,我想为老人家留一幅好画,代代相传,你们有机会再造成一个瓷像,长久流传。
那天上午,捡狗和先生商量画像的事,没有去上工。捡狗张罗了一桌好饭,陪先生喝了点酒,说,你打算怎么画呢?我姆妈呀,别看现在年岁大了,年轻时是我们这梅江边数一数二的人物,那相貌,那气质,可是大户人家出身呢!
灯花笑着对捡狗说,有你这样夸自己的姆妈的吗?年轻是年轻,现在你叫先生怎么去画年轻的时候?我们以前又没有造过像。
捡狗说,嘿嘿,老了也好看,人家画师有眼光,会摆布好。
先生说,我本来今天要赶路,但要画好还是得留下来,住上三两天,我得把老人家的表情多观察一些,才能抓到最有魅力的一种。
捡狗说,好的,好的,我姆妈一生可不容易,别看她瘦小,但一辈子没有松垮过,我们没有主意时,她替我们思考安排,那表情最好,坚定,沉着,这些你都要好好画画!
画师并不急于要为灯花画像,只是整天陪着灯花聊天。他要灯花天马行空,悲欢离合,什么事都说一说。灯花笑了笑,说,有什么可说的呢,那我就说说这河村吧,说说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先生说,说吧,说吧,这话题可好了。先生一边听着灯花讲述,一边在纸上比画着,不知道有多少起伏不定的悲喜落到了他的眼中。
开始说起画像,灯花感觉挺别扭。灯花说,我一个平常百姓,又不是领袖,凭什么要落在纸上成像!灯花又对先生说,不要太费劲儿了,有点像就行了,给后辈一点纪念就行了。
先生说,我这样专心地画,可不只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我们作画的人,是有自己的道法的,在我眼中,你就是不平凡的人物呢,我能为你造一个流传万代的像,是我的福气。
灯花笑着说,像我们这样的百姓,画一个像都要这样费劲,那墙上那些大纸像,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画成!
先生说,可不是,可不敢轻易下笔的呢!于是,先生跟灯花讲了个宫廷画师的故事。
先生说,昭君出塞的故事,你听过吧?话说妃子都想得到皇上的喜爱,纷纷给画师毛延寿送钱,于是一个个画得精神,但昭君却不愿意投其所好,于是被画师画得很不漂亮,被皇上送去和亲,结果看了真人才知道被画师骗了。画师可不能得罪哈,你可得听我的!
先生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画像弄好那天,灯花简直不相信那就是自己。灯花觉得,画像是一种神奇的手艺,人一生中有多少悲欢的时候,画师仅仅用了一天,就从无数不同的表情中捉住了最重要的一刻。
捡狗捧着画像,久久说不出话来,说,你是根据观音娘娘的相貌画上去的吧?但瞧着还是我姆妈的样子!先生告诉捡狗,如果要长久保存,最好带着这张纸像到赣州找家瓷像店,做个纪念品。
捡狗把画像交给了蒜头,说,好好保管吧,等我们一起去赣州走排,寻个瓷像店为你婆婆造个像,这事就完美了……
故事讲完,江风荡漾。人们回到工棚休息。
过了几天,排队到了赣州城下的码头。蒜头和捡狗带着纸像,直奔八一四大道,找到了一家瓷像店。蒜头拿出纸像,店主上了眼镜一看,啧啧称赞起来,说,这像画得好呀,像一个圣母!
蒜头问,什么是圣母?店家说,圣母就是外国的观音菩萨。捡狗说,你跟画师说的完全一样!
店家开价八十块钱。蒜头说,我们排工走一趟就这点钱,全给你了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呢!店主听说是排工,说,念你们水上营生不容易,再降点吧,一口价,五十块,不降了哈,以后向乡亲们介绍介绍,我们这里货真价实,用的高岭土,主席像一模一样的材料。
蒜头把纸像留下,约定了交排结账后再去取瓷像。在赣州逛了几天,贵生果然咬牙买了个收音机。那收音机跟瓷像一个价,五十块。蒜头说,你真舍得?不怕家里人说你?如果你天天听戏不干活,你家里人准会骂你的!贵生说,家里孩子闹着要呢!
那天晚上,蒜头和父亲上街拿瓷像。捡狗说,十年多年前来赣州走排,店家都招呼晚上不能出去,说武斗厉害!那阵子,两派用枪对阵,子弹横飞,死了不少人,有一次我们交了排,到岸上住店,买好第二天的车票,结果那条街被封了,大家急了一夜,幸亏找到一个老乡开路条。
来到店里,蒜头交钱拿到了瓷像。捡狗看着瓷像,又一次赞叹说,这手艺好哇,这釉光,这色泽,虽然只是黑白,但那墨水色仿佛刚摘的果子。蒜头小心地包好瓷像,一路抱在胸前,往住店回走。
快要到旅社,一个人突然从旁边蹿过来,将蒜头胸前的东西纸包抢走了。蒜头拼命追赶,眼看就要抓住,那人将纸包一丢,大街上叭的一声,蒜头一愣,停下了脚步。
敦煌说,灯花的瓷像,直到她去世后才做出来。老蒜头说,都怪自己当初不小心,把造好的瓷像弄丢了!谁知道,这成了婆婆终身的遗憾,她生前没能看到自己的遗像!
薪火悄悄地对独依说,你看,老人的遗像,就在神案前!独依朝土屋的神案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位脸型瘦削的女人。
她就是灯花?独依说完,又瞧着老姑妈仔细观看,不由笑了起来。像是电影演员一样,不但声音模仿得真切,模样儿也相差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