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盏盏绚烂的各式彩灯,耳旁是男男女女的欢笑嬉语,他们谈论着祭天大典如何隆重,谈论着拍卖会上的万年寒玉落入一名黑衣男子手中,讨论着北静王做了什么风流雅事,谈论着男子谁夺了魁,女子谁夺了艳……
鬼杀却好似听不到,看不到,始终垂着眼眸,一手握着画卷,一手放在腹部上,就这样漫无目的重复穿梭在帝都一条条街道上。
累了,歇歇。
歇够了,继续走。
六年来,他习惯寂寞,习惯一个人。
而现在这繁华热闹的一切,让他觉得无比陌生,他现在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就像那六年时光,一个人安静的缩在鼓中。
于是他从白天走到夜晚,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他也忘记要做什么,要去那里。
从鼓中出来大半年时间,他心里只想着复仇,只想解救族人,其他什么事他都不关心。
但,这这条复仇路上,绯雪衣这个变数出现,继而带来腹中这个孩子。
他,已不再是一个人。
他亦不再单单为复仇活着,他要保护绯雪衣,要保护他们的孩子,要保护柳伯等人。
是什么时候开始绯雪衣在他心中有了如此重要的地位,他已经想不起,当初溪边荒唐相识,他为活下来,有了主仆誓言,后来的日子里他们是主仆,更是最亲密的人。
谁能想到就是绯雪衣那样一个人,会对他一再一再的包容;会因为他嗓子不能恢复而发狂而悲伤;会亲自下厨为他煮一碗阳春面;会因为他酒醉后的歌谣,拖着生病身体折腾出满院风车……
绯雪衣从没追问他为何要怎样,永远只默默陪在旁边,给他支持。
面对这样的人,他怎能不动心。
至此,他清楚了自己想要什么,要做什么,本是好事,偏偏白日里和无月的对战,使出听雪葬天那一瞬间,师傅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嘴唇启合,似乎想对他说话,他却一剑斩下。
剑落,师傅的样子消散。
他的心,乱了。
他想起师傅说的,莫瑾,你命里有两大死劫,究竟能否活下来,还需看造化。
情劫,他赔了自己大半条命,赔了族人,才半人半鬼的活下来。
那命劫呢?
他该如何渡过?
…… ……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
他依旧在慢慢的走着,不知不觉又绕回到最早离开的那条暗巷。
他站在口上,微微一愣,抬脚走了进去。
暗巷里,几名小乞丐正围在一起平分今日讨来的食物,他们满脸污渍,衣衫褴褛,但声音愉悦,显然今日收获不错。
鬼杀寻了一处地方蹲下,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那一小块地方。
一片一片洁白无瑕的雪花缓缓落下,将白日里融化的地方补上了,天地间很快又是一片白茫茫景象,那些肮脏的,污秽的,全部被掩盖起来,整个世间就只剩下纯净了。
雪落在鬼杀的头上,肩上,但他并不觉着寒冷,反而心里开阔,思绪变得分外清明起来。他曾安慰绯雪衣人应活在当下,其实这话又何尝不是在说他,所以现在他不过是在庸人自扰罢了。
忽然,一双破烂鞋子出现在他的眼前,随后是一道稚嫩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哥哥,我请你吃馒头。”
鬼杀轻轻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雪花顿时落下,他抬起头看看眼前这个小男孩,又看看他漆黑小手上的那个雪白馒头,微微一笑接过。
“谢…谢谢。”鬼杀慢慢地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细细品尝那一丝微微的甜味。
小男孩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不客气。”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宁珞。”
鬼杀闻言抿唇淡笑,真心说道:“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
被称赞,宁珞高兴不已,干脆蹲在他跟前,双手托着腮:“哥哥,你为什么吃这么慢?你不喜欢吃馒头吗?”
鬼杀一愣,垂眸盯着手中的馒头,低声道:“因为喜欢,所以才慢慢吃。”
宁珞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说道:“那以后我也要这样。”
“阿宁,该走了……”那边有人在唤他了。
“哥哥,我走了再见。”宁珞站起身,跑向了自己的同伴。
“再见。”
小乞丐们离开了,暗巷就只剩下鬼杀一人,四周随之恢复一片寂静,只闻落雪的簌簌声。
吃下半个馒头,鬼杀将另一半小心的放进怀中,正准备回府,面前却赫然一双白色缎面锦靴,一截白色衣摆,上面绣着金色云纹,同时头上的雪花也被一把油纸伞阻隔了。
鬼杀抹去脸上的雪花,面无表情的扶着墙站起来,因为蹲得太久,腿麻头昏,他只能缓慢地朝巷口走去。
错身的刹那,寒风卷起两人的发丝,错综交缠。
然而,彼此没有任何言语,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就如错过的平行线,永远不会交集。
---莫瑾,你放心,我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了你的人,包括我自己。
慕容苏苦涩的勾起唇,握着伞柄,沉重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
站在不远处的冷星恭敬上前,递上一个药瓶:“小主子,这瓶药对治疗内伤很有效果。”
鬼杀瞥了眼他另只手提着的食盒,微微摇了摇头,瘦削的身影在漫天飞雪中渐行渐远。
看着离去的人,冷星叹了口气:“少主。”
慕容苏淡淡开口:“去祭天阁吧,今日的安胎药花容还没服下呢。”
*
雪,越落越大,越落越密集,街上的行人愈来愈少,很多店家已经开始收灯打烊,而心情已经平复下来的鬼杀,这会突然有了看彩灯的心思。
他记得小师叔说过送花灯给谁,就表示想和谁共度此生,如果那人也接下花灯,就表示答应他了的请求。
想到这番话,鬼杀不由耳尖染红,因为他想买一盏送给绯雪衣,但如若绯雪衣嫌丑拒绝怎么办?
鬼杀扯扯嘴角,如果绯雪衣敢拒绝,那等孩子出来就不认他这个爹!
一路挑选过去,鬼杀在一座酒楼前停下,正是城里最大的醉月酒楼。
此刻酒楼门前,不知是老板忘了收,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仅仅挂着一盏小巧玲珑的红色花灯。
在这满眼都是洁白的情况下,这一抹艳丽的红就格外引人注目。
鬼杀一眼就被吸引住了,他凑近看了看,发现花灯六面皆绣着憨厚的小老虎图案,只是每一面的小老虎都是不同造型,十分可爱,而且这绣工似乎有些熟悉。
鬼杀真是越看越喜欢,再想起前几日绯雪衣坐在绣架前绣的老虎小肚兜,心中更是决定这盏花灯非买不可了。
“掌柜的,请问这盏灯多少银两?”
在屋内谈笑的掌柜连忙迎了出来,歉意道:“公子,真是不好意思,这盏花灯是不卖的。”这一晚上,已经无数的人询问这盏花灯的价格,他倒是想卖,可是人家花灯主人不卖,说是什么送自己新婚妻子的礼物,在帝都这种为博佳人一笑的事不是没有,不过掌柜有点想不明白,那么如天仙的一个人儿,怎么还需要费心思去讨好别人,他不是该等着别人来讨好他的吗?看来他一定很爱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一定也是这世间最美的人。
可都如此晚了,也不见花灯主人出现,不晓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鬼杀皱了皱眉:“为何不卖?”
大约是感觉冷,掌柜双手拢在袖子里,缩着肩膀道:“实不相瞒,是花灯主人不卖,这是花灯主人送他妻子的礼物,他说他的妻子看见后,一定会好喜欢。”
“原来如此,我想他妻子一定会喜欢的。打扰掌柜的了,告辞。”得不到花灯,虽然很失望,不过知道花灯背后也有这样的情意,他也不愿买了,俗话说破坏别人的幸福,可是要下地狱的。
“没事,公子慢走。”
鬼杀叹了口气,刚转过身,就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声巨响。
只见一朵接一朵的烟花升到半空中,绚烂绽放,然后又化作灰烬与雪花飘落一地。原本寂静的街道,顿时热闹起来,大家纷纷走出门,望向皇宫方向,那里正在点放烟火。
而在这漫天烟火下,在这热闹人海中,那人却打着伞,笑得眉眼弯弯的望着自己。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终于,他在他面前站定,抬眸看着他,黑瞳明净含着笑意:“绯雪衣。”这人就取了宦官帽,脱了绛红蟒袍,蒙着面纱出现在自己面前,看来自己让他担心了。
第一次,他的眼里染上了笑意,那木讷的脸因为这一丝笑意,竟变得生动起来。
看着这样的鬼杀,绯雪衣心中反而酸涩不已,一把将人搂住,这便是褪去冷漠和无情原本的你吧,纯净得就如这冬日雪花,令人不忍碰触。
“怎么了?”
绯雪衣趴在他肩头,有些生气道:“没什么,下次不许再这样无缘无故消失不见,我会担心的。”
“好。”一个好字落下,鬼杀突然搂住绯雪衣的腰,足尖一点,掠上对面的屋顶。
两人刚刚站稳,他又揭去绯雪衣脸上的面纱,抬袖一点一点擦去他脸上厚厚的白粉,眼角的胭脂,最后露出那张熟悉的绝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