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撩拖地的长袍,优雅地落坐在厚实的宽大软座上,一腿盘着,一腿曲起,修长的手臂优雅搁在曲起的膝上,姿态慵懒闲适。
而,云朔丞与北静王分别坐于他下方两侧。
他拿起桌上镶着金边的丝绢,掩嘴轻咳了几声,漫声道:“北静王远道而来,吾能代替吾皇接待设宴,甚是荣幸,如有招待不周,失礼之处还望北静王莫要见怪才是。”
北静王闻言端起面前酒盏,朝他微举:“千岁太客气,本王不请自来,给庆帝和千岁添麻烦了。听说千岁昨日感染风寒,不知好点没?
“劳北静王挂心,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千岁身尊体贵,可要好生保重修养。”
金千岁抿嘴淡笑,冷冽的目光漫不经心一一扫过下面众人,只是在看向鬼杀的那瞬间,他的眸中多出一丝柔和。
放下丝绢,他那淡得几不可见的眉一蹙,问道:“国师为何还没到?”
大司空扯扯老脸,不冷不热的接了口:“这种地方,国师大人自然不会来。”
“哦?”金千岁似笑非笑地眨了眨眼:“大司空果真老当益壮,有国师大人庇佑,这话说得倒是比上次流利许多。然而北静王难得来北疆一次,怎可失了礼数,来人啊。”
音落,一名蓝衣太监躬身在门外,毕恭毕敬道:“千岁有何吩咐。”
“去祭天阁将国师大人请来,就说吾想与他对饮几杯,他若拒绝前来,你等便以死相挟吧。”他口气很是随意,很是大方,丝毫不觉此举有多小人。
下方众人听得是一口气险些接不上来,这阉人竟然这样唆使自己府中下人威胁国师大人,真该死。
北静王在旁合掌笑道:“正好本王也想一见这传说中的北疆国师。”
金千岁苍白的嘴角微微上挑,一只手支着脑袋,宽大的白纱衣袖滑下,露出白皙的手臂,他身上衣袍是时下最流行的衣襟开口很大那种,他这一倚,顿时露出精美锁骨和雪色肌肤。
他却不在意,手指绕上胸前一缕发丝,慢悠悠道:“国师乃天人之姿,非等闲之辈能够视之。平日里国师忙于祈福,鲜少走出祭天阁,这次借北静王的到来,吾才有幸请国师大人来府中一坐。”
北静王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一路走来,本王听说这位国师有通天本领,能诛妖,能为死去的人净化灵魂,不知真假?”
“然也。”金千岁挥了挥手,不再多谈。
丝竹管乐再次响起,身着轻纱的舞姬盈盈而入,霎时大厅内歌舞升平一片。
过了许久,北静王一直想无视某道目光,怎奈那道目光如影随形,不移不离,搞得他不得不尴尬开口询问:“千岁,那位是?今日朝堂上似乎没有见到此人。”
金千岁顺着北静王的目光看去,便见慕容苏正愤怒的看着他,想了想解释道:“他正是大将军慕容苏,前段日子在临安城外遇刺,最近都在府中修养没有上朝,北静王自然没能见到。”
“原来如此。他如此看着本王,可是本王有何不妥当之处?”他虽然生性风流,但对慕容苏这类男子实在没什么兴趣,他还是比较喜欢娇小柔软的。
金千岁又咳了几声,缓声道:“吾前几日刚杀死他的贴身婢女,这会儿他心里正气着呢,北静王无须介怀,他是在看吾,恼吾。”说完这话,他下意识望向鬼杀方向,恰好鬼杀也正好抬头看着他。
遥遥一望,鬼杀朝他略一颔首,起身离开了。
鬼杀刚离开,慕容苏就端着酒盏一步步走过来,身上杀气浓重:“北静王,六年不见,请。”
北静王嘴角扯了扯,只觉这人莫名其妙,举杯浅饮一口,皮笑肉不笑的道:“本王与将军并不相识,何来六年不见一说。”
…… ……
*
苍穹如墨,无星无月无风,唯有无边乌云汇聚,仿若下刻,天就要压下来一般。但这丝毫不影响繁华热闹的帝都,大街依旧人来人往,挂着色彩鲜艳的各式彩灯。
鬼杀慢慢踱步于这些彩灯中,从千岁府出来时,他询问到花梦楼的位置,现在正慢慢朝花梦楼走去。
脑中回想近日的种种,不由轻叹了口气。
六年不见,这北静王模样倒是没怎么变,只可惜物是人非,否则再逗上一番倒是不错。
至于慕容苏所谓的背叛,他没兴趣知道,不过拆穿花容的面目倒是必须。
绯雪衣昨夜的反常,以及那双紫眸,让他很在意,说起紫眸,他梦里那只雪白小狐狸倒是一双纯净璀璨的紫色眼珠。
沐清歌的何去何从是个问题,或许等慕容苏大婚之日送回去,倒是能给慕容苏一点小惊喜,只是这个惊必定大于喜而已。
…… ……
接连几个倒是过去,鬼杀终于意识到,他似乎再次迷路了。
只是这一回,他依然很淡定地转身打算原路返回,然而目光不经意的扫过暗巷子里,他蓦地停下脚步。
那身影……
鬼杀瞬间双眼血红,杀气凛然的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暗巷里,安大正双手环胸,指挥着两名男子捶打着地上之人,昨日墨白来后,他心里始终七上八下,今日一早就派人全城寻找凉风,终于在乞丐窝里找到凉风,想想真是天意助他。
手中两块石子飞出,两名男子登时脑浆爆裂,倒地气绝。
安大震惊的转过身,愤怒的抬头望去。
巷口,一名面容木讷的白衣少年正缓步走来,他手中还翻来覆去的把玩着一块石子,昭示方才出手者正是他。
安大怒喝道:“是你出……”
话尚未说完,只听‘嗖’的一声……
“唔…”安大倒在地上痛苦的哀叫,额头冒出大滴大滴冷汗,捂在膝盖上的手不停发抖,他的膝盖骨俨然已被击碎。
鬼杀扶起凉风,细声安慰了几句。凉风虽傻,但傻子直觉最是敏感,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还是晓得的,比如眼前这个人,他就记得他给他买过鸡腿吃,所以他是好人。
安顿好凉风,鬼杀走回到安大面前微微弯下腰,看着他,幽幽道:“安大,我找得你们可真苦,安二已经等你们这么久,你这个做哥哥真狠心,都不管他死活吗?”
身体的剧烈痛疼因这番话消散殆尽,心底深处的恐惧与寒意迅速蔓延开,他再顾不得身体的疼痛,也不愿追究眼前少年究竟是不是那人。
他现在只想逃,远离这条暗巷。
他跌跌撞撞的爬起身,扶着墙壁,一瘸一拐的朝外面走去。
他边走边回头看鬼杀,见鬼杀没有追来,只是站在原地含笑的看着他,然后双唇抿着,却有熟悉的歌声在这暗巷幽幽响起。
红风车,插满家,春风来,吹便转,阿爹唤娃快回家;
情荼花,种满山,秋风来,吹遍开,娃娃摘来赠阿爹。
冰冷诡异的声音传入耳里,如魔咒,让过往的一幕幕重现在眼前,是那样的鲜血淋淋,惨不忍睹。
“不要来找我…求求你…求求……”安大嘴里不停疯叫着,脚下步伐加快,脸上是冷汗连连,打湿额前发丝贴在脸上,格外的狼狈。
就在他即将要达到巷口之际,鬼杀足尖轻点,身形如闪电已站在他面前,接着一脚狠狠踢出。
“哇……”安大整个身子飞了出去,撞上暗巷深处的墙壁上,再跌落在地,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爬起来,却依旧在地上爬行蠕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爬去何处。
凉风坐在旁边看着他,歪头咧嘴笑道:“又是一个狗儿……”
渐渐地,一阵阵寒风吹起,天空飘下了细密的雨丝,点点滴滴落在身上,带着侵入骨的寒意。
鬼杀在他面前蹲下,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又猛地撞上坚硬的石板地面:“你可是木月人?”
咚……
“见到月祭祀该跪下行礼,而你做了什么?”
咚,咚……
一声接一声,额头已经血肉模糊,露出白森森的头骨,鲜血刚刚流出,又被雨水冲刷掉。
“君小七若出什么意外,我要你们在这个世上彻底消失,连轮回畜生道的资格都没。”
阴冷的声音在头顶飘荡,安大早已听不见,他两眼瞪得大大,什么都感觉不到,疼痛没有,恐惧没有。
他觉其实他死了。
突然,一道剑气从空中袭来。
这熟悉的杀气,是赤霄。
鬼杀眸底怒意翻涌,手在腰间一按,旋身反手一剑,挡开了这道剑气。
然,来人并无再战之意,他收剑从屋顶飞下,站在鬼杀面前,微微一躬身:“小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