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赜首战以极其难堪的姿态告败,筵席之上汉臣们不约而同地端起酒盏,掩袖遮去诧异之色。旁人皆给五皇子留些颜面,唯霍起饶有趣味地看着擂台,丝毫不掩面上狡黠,便是陆涺几声轻咳提醒,霍起亦不为所动,甚至回头大声说道:“我原以为那年五兄从陛下手中取得宝剑,定能武力精进,勇猛非凡,如今一瞧,想来那把剑没有启发之力,不过废铜烂铁罢了。”
如此阴阳怪气,意有所指,陆涺余光看向高位的孝帝,孝帝面色如常瞧不出情绪。陆涺又轻咳几声,提醒霍起莫要多话。霍起承认自己心眼小,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情,但他凭什么要受屈,报复虽迟但到,今日也算给自己出气了。
四皇子陆蛮被遣蜀地,常年跟随步兵学习肉搏之战,三招之内将陆赜背摔在地已是手下留情。而陆赜听出陆蛮的声音时已经被扔下高台,他捧着自己脱臼的胳膊一脸愤愤。直到孝帝出声说道:“既输了便回席,莫要挡着他人的路。”陆赜这才退下。
孝帝好整以暇地端起耳杯,一饮而尽:“六皇子,你上。”
沉默内敛的六皇子陆戬奉命起身,作揖之后向擂台走去。众人都知陆戬武力不敌陆赜,只怕上了台结局也是一样,果不其然,陆戬比陆赜还不堪用,守擂者单手便能将其扔下高台。陆戬落地之时险些崴了脚,幸得台下守卫搀扶,方才稳住身形。
阿尔赫烈与旁人瞧的方位不同,从陆戬落地起他便发现这位六皇子刻意将内息提起,借助他人之力作出脚步虚浮的模样。这样一看,自幼丧母且毫无背景支撑的皇子能在皇宫安然度日,也不是没有道理。
五皇子、六皇子皆败,皇家便只剩三太子与义子霍起,但今日是太子之宴,断不可能让寿星打擂台,七皇子失怙守孝,亦不好遣派。孝帝双臂撑着食案,指尖微蜷,他突然侧眸看向一边:“宋言,你去。”
宋言有一瞬踌躇,但只能抱拳领命,孝帝又一声叮嘱。
“不准输。”
宋言颔首:“诺。”
天子近侍打擂才是精彩的开端。宋言台下卸兵甲,单衣上阵,男席皆是要看好戏的脸面,而女席那边,贵女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魏后与两位夫人莫名缄默,目光紧紧守着擂台。此时正是恰好的时机,年婕瑜与陆九莹使了眼色,角抵之后便是小公主压轴的舞曲,意为该去准备了。
陆九莹看向萧明月,后者亦是紧盯擂台,她便也没有动。
宋言不负圣意,以凌厉之姿将四皇子提起抱摔,成为新的守擂者。席间一阵叫好,这次孝帝没有指派,任凭席间自告奋勇,汉臣颇为谦虚,礼让之间倒是让乌州使者抢了先。乌格早就坐不住了,没待阿尔赫烈同意便跃身上前。
台下霍起抱着胳膊,也来了兴致。整治陆赜已经翻篇,首战就败的丑相不会让他再在孝帝跟前讨得好了。
眼下宋言与乌格是联盟之战,亦是龙争虎战。宋言迎战前没有想过外邦使者会上台,即便孝帝未作叮嘱,他也清楚的知道,汉将打擂可以输给本朝任何人,但绝不能是外族。
宋言紧了紧袖腕,道了声:“君请。”
乌格猛地上前擒住宋言腰腹,伸出脚来作绊。宋言想要将人提起完全使不上力,两人身形差异过于明显,想要以力搏力,此路不通。几番试探之后,宋言发现唯有重心转移,在乌格近身之时转换步伐,待对方失去重心的一瞬便可一击。
论智力高低与肢体灵活,乌格怎能比得过宋言,宋言轻松化解蛮力,乌格还糊涂不明。二人本事顿显,台下看热闹的叫声好,看门道者则隐晦一笑。
阿聿知道乌格的真本事,若不是这大块头轻敌莽撞,其实也不会败。乌州勇士既已上台,断没有服输的道理,阿聿侧身请示阿尔赫烈,阿尔赫烈点了点头,阿聿便起身出战。
阿聿于台中作了一揖:“乌州使者,阿聿,请君指教。”
宋言回礼:“君请。”
阿聿武功不及乌格,可他能看透宋言作战计谋,二人几番交手之后便摸清对方武力,以至于胶着两刻还未有胜负。难分胜负的唯一突破口便是体力,就在阿聿调整气息的须臾,宋言一个跨步便绊倒对方。
席间一阵高呼,便是孝帝都拍案称好。
阿尔赫烈放下手中耳杯,静静地看着台上的男儿。身侧的几位翕侯皆坐立不安,欲有打擂的冲动。角抵赛本就是草原人极擅的技能,乌格更是北派公认的第一勇士,阿聿也是右大将的臂助,这两位人物输给汉朝天子的侍卫,传回去实在有损颜面。常言事不过三,阿尔赫烈很清楚的知道,翕侯中没人会是宋言的对手,故则第三局,他亲自应战。
乌州右大将亲自上台,倒叫人一阵好瞧。
阿尔赫烈与宋言各作一揖,二人没有当即动手,宋言开口说道:“我与将军对擂,倒是冒昧了。”
“说不上冒昧,只是你为天子侍从,秩比六百石的中郎,与我确实不应同台。”
宋言听出话中嘲讽之意,漠然回道:“将军乃乌州王右大将,身份尊贵,岂是我等士卒可与之比较。将军明尊卑,别上下,我定会警醒自身,同时也告诫家妹,莫要不知高下,蒙昧无知。”
原来话在这等着呢。
阿尔赫烈抬臂紧了紧袖腕,低眸轻笑。
“你觉得她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他竟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宋言压着心间恼怒,下颚紧绷。
“宋言,你真该庆幸,你只是她的兄长。”
阿尔赫烈利索撩袍,立足台中,宋言沉默应对,可就在二人按住对方双肩的那一刻,宋言只觉有一股排山倒海之力将自己强压下去。只是一招一式,宋言便被阿尔赫烈狠狠摔在台上。
阿尔赫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着未说完的话:“若不然,你命休矣。”
台下汉臣哗然,乌州一族则高声欢呼,以右臂捶胸,高呼天神万岁。
此刻孝帝目光中透着欣赏之色,他并未怪罪宋言输给阿尔赫烈,反之,宋言赢了两个外族后输给右大将,当是进退有度,维系两邦情谊。孝帝宽心,众臣自然也只当瞧个热闹,可眼下有一人不愿,那便是霍起。
陆涺没能来得及拦住霍起,便见这位“长安第一勇士”倏地跃身至高台。霍起一入慕,台下呼声涌至最高,便连席上伺候的奴仆都兴奋的涌出泪花。
孝帝见着“长安第一勇士”与“斩阎罗”对战,拍着案几叫好。
霍起睥睨之姿,一脸冷漠。
阿尔赫烈望着他,没有过多神情。
女席间的众人目光难移,萧明月待宋言安稳下场后方才松了口气。她走近陆九莹身侧,轻声说道:“走吧。”
年婕瑜已悄然退席,陆九莹与萧明月随后。
三人避开长廊,借着花草遮掩往东宫另一偏殿走去。
织羽与先前上台表演的乐人、舞姬皆在此处筹备。寿宴的压轴曲目将由织羽主舞,另有四名舞伴,李嫱便是其一。临行前,李嫱看见隐身于檐下的萧明月突然崴了脚,顿时作痛在地直不起身,织羽一见她出了意外大发雷霆。
此时年婕瑜走近说道:“公主莫急,乐府不是有几个舞姬陪同你们练过舞步吗?随便寻一个来也能替代。”
临近表演关头,织羽也只能如此。随后年婕瑜委派身侧女婢去乐府请舞姬,织羽感激不尽,将李嫱痛骂一顿便先行赶往主殿。
李嫱心有余悸地趋步至萧明月身侧,说道:“昨晚你可答应了叫九公主帮我写策论,别说话不作数啊。”
“作数。”
李嫱忍了又忍,还是问出口:“婕瑜娘子口中的那个舞姬……是不是九公主?”
萧明月看了李嫱一眼,原来这小娘子也不是那么好骗。她动手摘掉李嫱面上的红色绡纱,道了声:“策论第一条,非所言勿言。”
李嫱抿了抿唇,不再多问。
织羽领着伴舞来到擂台处,看见角抵赛还未结束不免有些急躁。片刻后,身穿鲜妍舞服,面覆绡纱的陆九莹站到人群之中,织羽望了她一眼,厉声警告:“你是我的伴舞该心中有数,今日我才是主角。”
陆九莹敛眸颔首。
余光之间,陆九莹看见姜别离朝众人走来,她微微侧过身去。
织羽及一众舞姬见礼,姜别离手握玉埙,目光扫视众人,随后看向舞台说道:“两雄不俱立,看来今日有一番胶着。”
织羽便说:“霍起阿兄是大英雄,父皇说了,他天下无敌。”
姜别离闻言笑了笑:“公主,七皇子的确英明神武,灿若繁星,可星外有银河,银河有苍穹,岂知天外之天又没有神武之人呢。”
“乐府令以为霍起阿兄会输给外族?”
姜别离凝视前方,并未回头:“臣只是以为,久悬不决,好梦难圆。”
陆九莹闻言看向姜别离,只觉心间曲折未平,而又微微风起。
阿尔赫烈与霍起相持不下,便是双双悬空,脚不点地都没能分出胜负,二人俨然从角抵之赛演变成拳脚之争。论智力与体力,两位同是久经沙场,胸有谋算的大将,是以先前的窥探之法难决高低。席间汉乌两派皆为自家大将捏了把汗,杯中酒倾洒而出,呼声不停。
阿尔赫烈俯身与霍起相抗,清晰地瞧见汗水自霍起浓眉间滑落,霍起又如何感觉不到阿尔赫烈的灼热气息,此境若改为疆场鏖战,只怕二人早已撕开这联盟之衣,血溅当场。也正是霍起的隐忍暴露此战的豁口,阿尔赫烈以臂腕锁住霍起的喉咙,若不是霍起以卧身自救,定是要被对方捏碎脊骨。
霍起顿时暴怒,握拳狠狠捶向身下,榆木所筑的舞台竟出现了隙缝。
“你竟敢使杀招!”
阿尔赫烈负手而立,一身轻便:“霍将军,你输了。”
“阿尔赫烈,你卑鄙!”
“霍将军何出此言,难道将军不知,战而有忧,必败无疑。”
一句话堵得霍起哑口无言,他挂怀两邦情谊,眷顾天子名声,却因自身犹疑败北,愿赌服输没什么好说的。可霍起从心底里瞧不上这样卑劣的人,他站稳身形紧握拳头,一声冷笑。
“阿尔赫烈,我记住你了,他日战场相见,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角抵赛的最终守擂者便是阿尔赫烈。
之后再无人上台。
孝帝纵观全场仿若瞧了一场谋战,无人能计出万全,便是天子亦是如此。阿尔赫烈的手段出其不意,却又在意料之中,霍起得了教训想必此生都会记得,生死场之中再无人能敌。如此一来,便是输了擂台也是值得的。
擂台力量交锋之后,最后一支舞便是这场飨宴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