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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中宫

    四月甲子日,立夏,萧明月穿过未央宫阁道时隐约望见北阙轮廓,春燕飞去,杜鹃啼鸣,山水沧池之间渐起白雾,楼阙高悬于天,似诀别,又似相逢。

    故人不可见,犹如浮云散。

    幼时在书堂,夫子多次诉说长安城内花天锦地,瑶台琼室,于是萧明月就去问陆九莹,长安皇宫真的很美吗?

    彼时陆九莹九死一生,独行来到憉城,经历过凄风苦雨的她始终言笑晏晏,望着遥远的西边回道:“皇宫自是很美的,尤其是未央宫,很高,很壮观。”

    宋家当时也是本地较有名气的工匠,萧明月很好奇:“是谁盖的未央宫呢?”

    陆九莹还记得曾在林义王府读过的简册,上头写着:“‘臣不胜大愿,昧死请陛下,诏有司度长安地,作天子之宫曰未央,为汉家建万世无穷之业。’”

    她说:“萧相治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宫殿布局辉煌,壮丽无比。高祖曾斥责未央宫室浮靡,萧相答:‘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

    年幼的萧明月皱起眉头:“一个会说大话的工匠。”

    陆九莹顺着她的话说:“萧相不是一般的‘工匠’,大父曾说萧氏高识远见,乃一代人杰,他不仅是治室,更是治世。”说罢望着萧明月的眉眼又道,“既都姓萧,说不定还与你为同族呢。”

    萧明月再忆过往心间微热。立于旁侧的宫中小侍女不知她为何突然停了脚步,正要催促的时候,便见太子陆涺走至廊中。廊中郎卫得到太子示意便与那小侍女一道退下,让出道来。

    阁道中只余他二人。

    陆涺与萧明月有一丈之距,他望着层层叠叠的宫殿,似是知晓她心中所想,于是缓缓开口:“高祖与萧氏识于微末,萧相一生为吏,安邦定国,其举世功勋为后人永记。”

    萧明月闻声回头,见着多日不见的陆涺有片刻沉默。自打他们在河畔与刺客以命相搏后,再见难以一如既往,彼时他是六艺之师的水居,现在他姓陆,是一国储君。

    萧明月双手交叠至胸前,微微屈膝,敛下双眸:“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陆涺抬袖示意,言语温和:“不必多礼,明月,你可像以往那般唤我先生,或是水居都行。”

    “殿下,”萧明月略有拘谨,郑重说道,“在尚林苑时大家不知殿下真实身份,才唤一声先生,彼时奴婢频频越礼,与殿下以友相交是为大不敬,如今我随九翁主进宫待嫁,必当循规蹈矩,谨言慎行。”

    陆涺笑着说:“听你的意思,以往与我相交很是不规矩,也很不谨慎。明月,那时我二人生死一线,你不是说若在此身死,也不枉结识一场,想来刎颈之交,不作数了?”

    “当然不是。”

    “我知晓了,你是在怪我没有救你,也没有救九翁主。”

    萧明月道:“我从未这般想过。”

    听到她自称我,陆涺微微松了心弦。

    萧明月又说:“广灵王与镇北侯谋反定是乱了朝堂,殿下是太子,当是劳心焦思。殿下曾让倚华到狱中给我送药,还替九翁主上书,已然有心相帮。”

    陆涺不作辩解,因为其中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他对于萧明月并未言无不尽。

    授艺先生与当朝太子,终究不一样。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陆涺问。

    “殿下如有要求只管吩咐,在离开皇宫之前,我能为殿下做的定当全力而为。”

    “那你就别叫我……”

    陆涺还没说完,便被来人截断话语。

    “一个奴婢而已,当真自命不凡。”

    来人金光闪闪白裙逶迤,二公主玉照抚着发髻坠落的金流苏,眉眼透着轻蔑,她勾唇笑得骄狂,一副睥睨万物的模样。玉照起初没有正眼去瞧人,经过陆涺身侧时看清萧明月的脸,她却有几分诧异,但很快便敛回情绪。

    玉照面部五官不算柔和,呈凶相者不适合浓饰,可她似乎偏爱重彩,眼角晕染的墨色连成一线,就快要斜飞入鬓。那双薄唇的颜色更是与脸相失谐,应当是口脂中的紫草调和过多,导致脂色发青。

    萧明月看见玉照时微微侧过肩,恭敬地颔首低眉。

    “我认得你。”玉照径直开口,“你是九翁主的侍女。”

    萧明月见礼:“二公主安。”

    玉照冷眼瞧她,又看了看陆涺,她说道:“太子,父皇先前不同意你去尚林苑授艺,我还以为他老人家想偏心五弟,如今看来,卑贱的奴婢能与一国储君同行,也难怪父皇苛刻于你。一个奴婢妄言为太子做事,怎么,我汉家的千军万马护不得太子,轮得到一个下人在此大放厥词?”

    “二姊姊,你误会了。”

    陆涺唤她姊姊,玉照却是一声弟弟都没有喊过。

    玉照还在紧逼:“九翁主的婢女难道还不懂黎庶之流,尊卑贵贱的道理?”她正欲上前一步,被陆涺抬臂阻挡。

    陆涺对萧明月说:“你不是还要去见若世夫人吗?莫要让夫人久等。”

    萧明月当即颔首退下。

    玉照怨气没处撒,再看向陆涺时脸色十分不悦。

    陆涺说道:“人之贵贱,行于美恶。二姊贵为公主,理当嘉言懿行,谦尊而光,怎能无缘无故与一侍女相争?”

    “少跟我说教,你当自己真是夫子呢?”玉照瞪着他,着实恼怒,“你瞧人五弟,先前不与你争那莫须有的尊师之位,一心留在宫中陪伴父皇,林夫人误被胥姲君算计,你不仅没有慰问,还将五弟拒之门外。难道太子饱学诗书,学的是坐上高位之后便顾不得兄弟之情了?”

    “二姊全然说错了,父皇下令彻查刺客时,苑中情势微妙,我如何与林夫人、五弟相见?”陆涺平和说道,“那时我受伤卧榻,鸿博苑门前无人探望,姊姊说的拒之门外从何处听来?”

    玉照一噎,不服气道:“不说五弟,我们说七弟!霍弟失怙悲绝,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你不去大将军府便罢了,为何还让人拦在门口不让我进去!”

    “姊姊已为人妇,如何去见外男?”

    “你闭嘴!”玉照一点也不顾及陆涺太子的身份,尖锐说道,“他既是七皇子,就是我弟弟,我们如何不能相见?”

    “你可有考虑过李遂的感受?”

    提到李遂,陆涺原以为玉照会有所收敛,岂料玉照横眉立目更为大怒,她也不顾后方的郞卫和侍女在场,只顾宣泄心中屈辱:“提那个晦气的男人做什么?早年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他,整日伏案撰书,弹劾这个弹劾那个,怎么就不知道谴责谴责自己?本公主招驸马是来伺候我的,不是让我守活寡的!”

    陆涺皱了皱眉,他低声劝诫:“姊姊慎言。”

    “我慎什么言?他连我床都不会上,我还慎什么?”玉照咬牙切齿地,“哪次不是我派人将他绑住,强逼他伺候我,旁的嫁妇日日快活,就我恬不知耻地有求于他!”

    “玉照!”一贯温和的陆涺瞬间变了脸色,他厉声说道,“李御史丞乃文人墨士,你怎能这般折辱他?当年他可是你千辛万苦求来的驸马。”

    “对,是我求来的,所以现在就得把他当祖宗供着是吧?拿支破笔整日写画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他像霍弟那般上战场去啊!当年若不是我在宣室殿长跪三日,他李遂能有今天?不知好歹的东西,看着就心烦!”玉照说完径直撞开陆涺,还愤愤一句,“都不是好东西!”

    陆涺站稳住脚,望着远去的人影挥袖沉叹。

    萧明月有幸避开玉照公主,继续往西而行。

    未央宫北面是后宫居所。皇后所居的椒房殿位置居中,为她一人,称为“中宫”,婕妤、娙娥、容华等以下妃妾居掖庭。若世夫人位列婕妤,林夫人则低一号,为娙娥。中宫的事务由大长秋属下的永巷令掌管,掖庭事务则由少府属下的永巷令丞掌管。

    陆涺适才说萧明月要去见若世夫人只是假言,萧明月与陆九莹住进了掖庭的长宁殿,若世夫人提出让萧明月去少府官署拜见永巷令丞。

    领路的侍女知晓九翁主待嫁,本对萧明月没有什么好颜色,可路途遇见太子和公主似与其相识,便赶紧改了颜色,在穿过西巷时还提醒她脚下崎岖。

    萧明月去官署要领取一些生活所需,她不知这些东西该是由宦者送到殿中,在署内无意听见宦者交谈,这才隐约感知到此行大抵是若世夫人刻意所为。永巷令丞当然不给好脸,东西扔在旁侧叫她自行整理。

    萧明月看了看,不过是几件粗布麻衣,这样的衣裳布料,便是宫中下人都不会穿的。

    领路侍女不敢多言,她见萧明月默默整理,也没有想要闹事的意思,便松了口气。而后她们回掖庭,再过西巷的时候,望见一男子走过榆树下,树影婆娑,衣袂翩然。

    萧明月略有好奇,男子不像是宦者,怎会在后宫行走。

    侍女看出她的疑惑,主动解释:“他不是宫中宦者,他是御史府的御史丞李遂李大人,另外他还有一个身份,是玉照公主的夫婿。”

    竟是驸马。

    侍女说道:“陛下亲召李大人与二公主进宫陪伴大公主。”

    萧明月没有兴趣关注,她欲继续前行时,却突然望见榆树后还有一人。

    相师蔺仪越过巷中浮尘与萧明月目光交视。

    那抹无处安放的惆怅和跌宕之光,灼热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