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月跪坐着望向窗外那棵樱花树,直到白昼流转暗夜。
陆九莹枯坐其后,心间失痛。
恍惚间,萧明月回过头来,恰见陆九莹缓缓抬眸,一双眼睛红如泣血。
“姊姊……”
萧明月轻声唤她,抬起手臂来。
陆九莹起身走至窗畔,月华入室,一凉如水,她握住萧明月的手,二人掌心皆无温度。
夜风拂过,花枝轻颤。
萧明月嗓音微弱,浅浅出声:“阿父在世时经常说怕我此生寻不到亲人,又怕我寻到。寻不到的话,很可怜,寻到了,怕我将他们忘了。我是很想找到自己的亲人的。”她转头看向陆九莹,唇角微动,“人生一世,总该知来去。”
“渺渺,或许我们还有办法。”
“有千万种办法,也改变不了我是萧氏的命运。”
陆九莹顿时止言,眼底难掩伤痛。
“我无惧萧氏五世的命运,阿姊,我……”萧明月突然哽咽,泪水续满眼眶,“我只是怨这天命害了你,你求的自由,你的幸福,都没了。”
“我也求你安康。”陆九莹泪凝于睫,心碎至此,“没有什么比你的平安更重要。”
“但是我不甘心。”
萧明月很不甘心,她不甘心人生之道条条大路,却没有选择的余地,茫茫世间如海,无人能解她彷徉无所依。倘若此生注定要翻越重重山丘,她为何不能去选择一个属于自己的山河呢?
陆九莹怎会不懂她心中期盼,紧了紧手掌说道:“天难谌,命靡常,事在人为。”
萧明月此郁难消,可还是点了点头。
谁知道明日还会发生什么呢?
萧明月翻动衣领,从贴身处取出一物,是那枚从憉城带来的狼牙。她曾被宋家家主捡到时,这枚镶嵌着绿石的狼牙便挂在她的脖子上,不知此物是不是来自萧氏一族。
萧明月将丝绳所系的狼牙挂在了陆九莹的脖子上。
“为何给我?”
“我一直将这枚狼牙当作寻亲的信念,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家。”
陆九莹眸中泛着滢滢之光,家,是她们毕生所求。
萧明月妥帖地将信物收入陆九莹的衣领下。
“阿姊,无论世人如何评说萧氏,无论我是不是萧氏五世,我都是憉城县宋家的养女,是自幼与你结交的妹妹。你的信任与我是坚不可摧的铠仗,是驰骋天地的羽翼,是黑夜里最亮的那颗长庚星。”
“我屈从的不是君王的威仪,也不是天命靡常,是历经种种对这尘寰的不尽思量,我从未真正看懂过这人世间,也没有成为一个无惧凌风霜雪的人。”
“阿姊今日所伤我永生不忘,假如天欲夺我之命,我只为你拱手相让,在此之前,我不会离开你身旁半步。”
“阿姊,海阔天空或许更自在,但我们想要的是余生一起。”
萧明月渐渐红了眼睛,陆九莹终是落下泪来。
她回道:“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接下来的路,我们依旧一起走。”
新月如眉,未有团圆。
萧明月深夜登至鹤华台的楼台,倚栏望着天际。
楼台之下,树影婆娑间还站着一人。
阿尔赫烈负手而立,紧紧攥着双拳。
当真是万全之计,难敌天命。
起初陆姩以死作为明证,为陆九莹求得良机,随而担心孝帝坚决,便用长明王的暗桩名册换取信任,为防变乱甚至还另谋一计,暗借玄英之力让宋言出征获取军功,彻底断了孝帝的心思。他们的目光与重心都聚集在陆九莹的身上,可到了最后,萧氏五世横生一截,将先前所有的谋划都击得粉碎,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再无翻身的可能。
阿尔赫烈当真小看了孝帝,原以为将其玩弄股掌,殊不知所有人都是局中棋子。
他举步至高台之下,仰面而望。
“北边的月亮是比南边要好看吗?”
萧明月敛回心神,闻声向台下看去。
男子依旧是一袭玄衣,沉沉地似要融进这漫天的墨色里,唯有那辫发上的银铃掠影浮光,有种难逃的宿命悲感。
她只是眉睫动了动,沉默不语。
阿尔赫烈屏息凝神,伸开长臂跃身而上。待他落定,萧明月也转过身来。
她问:“你有看到我的马吗?”
“什么?”
“我的天涯,上一次留在了鹤华台。”
“你的天涯?”
高楼灯火烁烁,一如他的眉眼。
萧明月心间微动:“有问题吗?”
阿尔赫烈望她半晌,没瞧出什么异样。他也如常回道:“若世夫人当初让你们选马,可没说将马赠予你们,那匹马是鹤华台的,选妃结束它自然要回厩去。”
萧明月冷冷地看着他,连一匹马都要抢走,既然如此无趣也没必要相争。阿尔赫烈没有预料到她一言不合扭头就走,以至于下意识地拽住对方的手腕都未察觉哪里不妥。
“你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敢问尊师要如何?”萧明月动了动手腕,发现挣脱不掉,“去禀告孝帝将我抓起来。”
“抓你做什么?”
“那你抓我做什么?”
阿尔赫烈顿时语噎,他当即将人松开却又移步上前拦住去路。
“你不是要找天涯吗?我带你去。”
“既是鹤华台的马,我如何还能带走?”
阿尔赫烈这才听出萧明月隐藏内心的抑郁,他深谙一切却要佯装不明所以的模样,故意说道:“你能安然无恙地从牢狱出来,且在苑中自由行走,还有什么东西是你不能拿走的?”
萧明月内心酸涩他浑然不知,一想到如此,她更为抑郁。
“尊师只管带路即可,我若能带走的绝不会留下一件。”
阿尔赫烈就此带着萧明月前往马厩。
行途中,他不点一盏灯,仿若目光如炬能识道路坎坷。
萧明月走得慢,多次险被路旁藤蔓绊倒,阿尔赫烈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声音如夜色微凉:“我给你的那颗夜明珠呢?”
萧明月下意识摸摸腰间,其实在上巳那日与刺客相斗,早就不知丢哪了。她却没有说实话,只道:“留在了云沧苑。”
阿尔赫烈没有拆穿她的谎言,那日在河畔营救太子,萧明月丢失的夜明珠恰被他捡到了。
“在这等着。”
阿尔赫烈走入林中深处,只听几声窸窣便再也没了动静。
萧明月耐心等了又等,迟迟不见人归便有些着急,她唤了声:“尊师?”而后又往前走了走,“阿尔赫烈?”
阿尔赫烈突然默不做声地闪身出现,吓得萧明月险些挥下拳头。就在她欲要发怒之时,一抹微亮在眼前浮起。
阿尔赫烈用丝帛裹住了几只发亮的流萤,再用一根蒲草系成囊袋,他递给萧明月:“拿着。”
萧明月有些愣怔,他竟然去捉了萤虫。
“鹤华台还有流萤……”她实在说不出谢谢,心中有些凌乱。
阿尔赫烈不以为然,拂过草丛踏过藤蔓,站在青石路上说了句:“靡蛇爱吃。你走我前面,替我照路。”
萧明月渐生的好感就被这一句话所泯灭,她提着蒲草走至前头,流萤之光照向阿尔赫烈脚下:“尊师走好。”
“嗯。”
萧明月唇齿紧了紧。
阿尔赫烈走得慢,前头提流萤灯的人自然也走得慢些。二人穿行在深林丛中,青山隐于云墨,落花敛去霜露,银汉之下仿若人间唯此气息。
萧明月屏息凝神,听着身后浅浅的呼吸声。
阿尔赫烈望着眼前人的身影,从未有过如此平静。
后来,萧明月出声问道:“乌州,好吗?”
阿尔赫烈脚步一顿,他的心突然剧烈跳动了两下。萧明月没等来答复,遂而转身再问:“乌州与大汉是盟邦,那里的人是不是和长安一样?”
“你说的一样,指的什么?”
“好人。”
阿尔赫烈眼中的笑意被夜色掩盖,他轻声说道:“你觉得长安的人,是好人?”
“每个地方都有好人,长安如是。”
“你都这么说了,乌州自然也是有好人。”
“同你……”萧明月紧了紧手中蒲草,她侧过身去看着远处的晦暗,“同尊师一样的人吗?”
阿尔赫烈抬步走了走,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有人比我更好,也有人比我更坏。”阿尔赫烈想了想,这么说道,“中原讲究嫡庶尊卑,乌州亦是,但有些道德风俗却有很大的不同。你们推崇儒术,而那里的人,都以拳头说话。”
“靠打架便能解决问题?”
“不是打架,是杀人。”
阿尔赫烈以为这些话会吓着萧明月,却不想萧明月一脸真诚地问道:“若对方是王,杀了王,也能解决问题?”
阿尔赫烈眉间一挑:“我可没这么说。”
“看来这些是比你坏的人,那比你好的人呢?”
“乌州有四十八翕侯,这些翕侯相当于长安朝堂的文臣武将,他们分为南北两派,北派主战,南派主和,再清楚一些来说,是分为亲匈派与亲汉派。北派的人手段残暴,南派的人相对敦厚,南派翕侯之首是草原上公认的一位善人,他曾孤身赤胆于恶狼手中将我救下。”
阿尔赫烈说起自身隐秘,显得十分平静。
“比我好的人会拼了性命也要救下毫不相干的人,比我坏的,他们的刀刃可以挥向任何。”
“你是南派的?”
“我曾经是北派,后来加入了南派。”
萧明月听到此处已然被勾起了好奇心,以前跟随商队出入西境见过不少草原人,乌州在雪山另外一道,她从未去过,更不知那里是何种景致。
“你问这么多,可是圣上要九翁主远适乌州?”
萧明月点点头。
“那你呢。”
“我……自是要去的。”
阿尔赫烈目光灼灼:“你想去吗?”
萧明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们此时已经穿过茂林,走至通往马厩的一条石阶。萧明月转身登至上头,恰望见尚林苑的入口亮起火光。阿尔赫烈站在她的身侧,随之眺望。
那是霍家凯旋的骑兵。
“渺渺,你想不想去乌州?”
阿尔赫烈出声竟如此温柔。他再次问她。
萧明月任凭寒风拂面,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突然,阿尔赫烈伸出手来替她拈去鬓角的碎发。
“你若不想,我还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