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林苑的牢狱远在鹤华台的西北,隔离南北两道诸多殿宇,倚于深林,嵌在绝壁,其门禁有一百卫士列阵,拒马重重,进出者手续繁杂,森严无比。
宋言站在狱门外等待公孙玄章的手信,彼时他看到有两人临近,不由目光一沉。
来人是阿尔赫烈和阿聿,阿聿上前与守卫交谈,阿尔赫烈信步走在后头,隔着几丈距离与宋言目光交视。
二人初次相见却如旧人深悉,眉眼之下满是胜负,火花瞬燃。
宋言向来举止有礼,可这一次他并未向阿尔赫烈施礼,反而挺直了身板冷若冰霜地看着对方。阿尔赫烈微微侧眸,唇角含笑,余光透着不加掩饰的讥讽。
男人们心思深沉又极其敏感,千万种愁绪中唯情意难染,可一旦入心,哪怕落叶无痕,仅是一缕清风于他们来说,都是一场山呼海啸。
宋言拳头紧握,往前走了走。
阿尔赫烈索性正面相对,直视宋言。
阿聿与守卫说明来意,转眼便见自家将军正用他那冷漠的眼眸寻衅旁人,对方难掩愠怒,气氛剑拔弩张。
阿聿从未这般好奇过,凑来问道:“将军认识此人?”
“不认识。”
“不认识?”阿聿好奇更甚,有些难以置信,“可你二人瞧着马上就要持刀论剑!”
阿尔赫烈抬起下颚:“小小侍卫,何来资格与我相对。”
阿聿哪里见过将军这般较真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阿尔赫烈收回目光转而看向他,阿聿立即正正神色,轻咳半声:“那确实不配。”
阿尔赫烈不再与宋言交锋,转身进入狱中。
宋言也及时敛回情绪,耐心等着。
此次尚林刺杀事件以萧明月为轴心牵连了几十人,鹤华台的苏尔夸夸便在其中。但苏尔是乌州人,又是阿尔赫烈的仆从,故而只是关了一日作好案简便可以释放。领人的事本归阿聿管,可阿尔赫烈也跟来了,不消多问,阿聿也知将军何意。
牢狱内外早已打点,阿聿与苏尔守在甬道处,看着阿尔赫烈朝向里间。
苏尔问阿聿:“将军要去救萧娘子吗?”
“萧明月是被皇后关在这里的,将军救不了。”
“那将军去做什么?”
阿聿倚靠在石壁上,环胸说道:“就是随便看看啊。”
苏尔虽是一个小仆,但也跟随将军数年,将军从来不会做随便之事,阿聿不说他便不问,只管安心地一同守候。
阿尔赫烈沉步而来,走到里间狱室。
萧明月不知为何没有上榻,而是卧在了地上,她双目紧闭未有反应,似乎没有察觉门外声响。
阿尔赫烈俯下身来,隔着木栏伸手探向萧明月的颈下,脉搏微弱,肌肤滚烫,他指尖微凉,在触碰到高热的时候已感知到异样。
阿尔赫烈从腰间的玉壶中取出一粒药丸塞进萧明月的口中,因不见她喉间滚动,便捏其下颚,指腹顺着咽喉滑了滑,直到她咽下。
阿尔赫烈起身立定,片刻后,萧明月被齿间一阵苦味激醒,她猛地咳嗽几声,伏在地上又呕了一口血。但这次呕血却有不同,只觉淤积胸口的恶气一下子就散了,呼吸顿时轻快。
彼时萧明月撑起身子,拢了拢散肩的长发,这才看见门外站着一人。看清是阿尔赫烈时,她的心绪陡然不平,气息有些急促。但她只是抬头望着他,没有说话。
阿尔赫烈回望的目光淡漠,他问:“看什么?”
萧明月别过脸去。
“看着我。”
萧明月看过来,开口唤了声:“乌州的右大将军。”她的声音嘶哑,听着十分孱弱,“你来做什么?”
“自是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萧明月抿了抿唇,不愿在他面前示弱,于是撑着双臂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看完了吗?”
阿尔赫烈瞧她脚步虚浮,丹田气薄,便知她受了内伤,那粒药丸服用的很及时。他回道:“我知你心中不快,只是不知你是因为我隐瞒了身份,还是因为陆姩利用了你们?”
萧明月不语。
“镇北侯与广灵王合谋叛乱,陆姩为报灭门之仇加入其中,他们密谋数年,此番落败,倒与你有很大的关系。”阿尔赫烈这话引得萧明月变了神色,他继续说,“镇北侯欲杀太子作乱皇室,那日若不是你,也许太子就没命了。”
萧明月心中已有所猜测,她张了张毫无血色的双唇:“水居,是太子……”
“你一直想知道这场选妃的背后在隐藏什么,今日我便告诉你,我与太子及其他尊师会聚在此,不是为了霍家选妇,而是要为乌州择选一位和亲人选。”
“和亲?”萧明月脸色煞白,上前一步抓住木栏,“是与乌州和亲?陆惜芷六年前不是嫁去乌州了吗?”
“她死了。”
萧明月眸中生雾,乌黑的瞳孔散失光彩,她快速将脑海中的乱麻悉数捋平,在清晰的那一刻顿时哑然。
真是好大一场谋局。
陆九莹为了救她远赴长安,到了尚林之后两人费尽心思想要拔得头筹,三次考校中不乏她出谋划策,原以为自己胸有成算,却不想这一切本身就是一场算计。
萧明月缓缓松开木栏,垂手后退半步。
她突然想到什么,问道:“陆姩知道吗?”
“她若不知,就不会入尚林参与作乱了。”
陆姩定是知晓的,所以才会在前一日请宴陆九莹,让其退出。即便陆九莹没有答应,那日高台之上,陆姩独自揽下罪过保全了陆九莹,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残害之心。可陆姩谋乱失败,真的是因为镇北侯没能刺杀成太子吗?
萧明月凝眸看向阿尔赫烈,狱中灯烛轻燃,淡淡光影拂过二人的眉眼。
她问:“你曾让我劝阻九翁主不要去三雍宫,是何意?”
阿尔赫烈双手负于身后,指尖捻了捻。
萧明月不等他答,含怒开口:“因为你担心九翁主真的要退出选妃,所以激将于我,原以为你与陆姩有所交往,如今一看,你从未想过帮她……你救太子,让九翁主入殿,是不是早就知道陆姩要谋反,想要她的命!”
阿尔赫烈神色不动,依旧那般冷漠:“可以这么说。”
“你害了陆姩!”
“她与镇北侯府密谋造反,倒成了我的错?萧明月,眼下你受累身处大狱,不去操心自身安危和九翁主的困境,倒去关切一个死人?”
萧明月再度哑然,陆姩坠入火海身殒,通过考校的便只剩陆九莹和年婕瑜,年婕瑜是太傅之女,高门大族,自是有办法逃离这场困局,可陆九莹身世多舛,如何能解?想到此,萧明月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圣上欲选和亲之人,是谁?”
她问得如此理直气壮,阿尔赫烈不免觉得好笑:“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晓呢?”
萧明月死死地盯住阿尔赫烈的眼睛,揣摩这句话的含义,末了,她听出来了,阿尔赫烈并不知道圣意如何。为此她心烦意乱,转身以背向人:“不知道还来此处做什么?”
阿尔赫烈往前走了一步:“我来是想告诉你,凡事如何计较,唯命重矣。”
萧明月此时回头看他,狱中闪烁的烛光映着男子的眼眸格外亮堂,在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这双眸子似曾相识,不禁回身往前,再次走到木栏之处。
阿尔赫烈看着萧明月抬起手来,遮住自己的眉眼。
他的眸光动了动。
“我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萧明月问话的时候声音微颤,便是那须臾,她觉得浑身热血,心跳加速。
阿尔赫烈敛眸:“你在说什么?”
“你以前去过憉城吗?”萧明月突然这般问道。
“没有。”
萧明月手臂一滞,随即垂落,她道:“是我认错了,你怎会是他,那位叔伯看着得有四五十岁了。”
“哪位叔伯?”
“我在憉城时结识的一位甜饼铺老板,他惯以衣帽遮面,从未显露过真颜。”萧明月看着阿尔赫烈回话,“我家商队出事的时候,他曾给我留下过线索,说起来,他救了我家,也救了我。”
阿尔赫烈似乎不想听她说旧事,抬臂理了理袖腕,敛合衣襟。
萧明月抿了抿唇,她也是糊涂了,这二人年纪不符,身份不同,怎会是一个人呢?可不知为何,适才她见着阿尔赫烈隐隐灼灼的目光,竟入神看走了眼。此刻阿尔赫烈冷漠相对,她便心中有数,只得无言回到榻上,跽坐在木案旁。
阿尔赫烈感受到她低落的情绪,从袖中抖落一块物什。
那是一块甜饼。
他本想递给她,可是忆起曾在憉城县牢时,他给过一次甜饼,那个骄傲的女娘反口讥讽此举是在喂狸奴,还十分刁钻地挤对人。
此时萧明月没有当初的锋锐,孑身端坐在暗处,满是孤寂。
阿尔赫烈收回甜饼,往后退了一步,他道:“小侯爷陆灏已经苏醒,听太医令说他中了剧毒,那毒已入脏腑,延至四肢,如今他口不能言,足不能行,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他。此毒应是陆姩所为,陛下怜惜小侯爷,已经遣人将其送回府中疗养。”
萧明月略显平静,淡淡说道:“这般看来,他是活下来了。”
阿尔赫烈顿默,而道:“多言数穷,不过保命而已。你好自为之。”
萧明月并没有回头看他,听着脚步声远去,方才抬眸望向那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