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的前一日,锦华宫格外热闹,若世夫人准允云沧苑和永泽苑互通,贵女们逢节而出,再者听闻有三位贵女通过考校,皆想闻其风采。
陆姩所在的长风殿外人头攒动,轺车挤满了道口,逼仄的路间连只野兔子都很难跳出去。女娘们眼巴巴地望着高楼,人人都想目睹美人,却又无缘相见。其间有人提出邀请陆姩共宴,可在场寻不出一个能与镇北侯府威望同道,旗鼓相当的世家娘子,后只能作罢。
当时陆玥若是在场,也许会受不住旁人怂恿,硬着城阳王府的名头前去邀约,也正是因为清楚自个儿爱显摆的毛病,这才躲在院中不与众人为伍。陆玥除了怕见陆姩,还对神君殿冲撞魏后一事心有余悸,独处的时候越想越后怕,便悄悄去找柳文嫣。
二人罕见般地凑在一起,回忆着当时有没有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柳文嫣眉头紧锁,道了句:“也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那些话……顶多诛三族吧。”
再回头,陆玥一双血红双眸死死地盯住她:“若皇后诛我三族,我也定会拉你云侯府垫背。”
柳文嫣:“……”
陆玥行差踏错与妃位无缘,她心里头是很难过的。昨夜孤灯望星,已然把这一生的怨气都叹尽了,本想嫁给霍起让咸鱼老父再显尊荣,可期望落空,她这些日子学礼背书,刨地耕种的苦全都白吃了!
相比陆玥愤愤,柳文嫣却没什么情绪。
陆玥向来粗心浮气,此刻却瞧出些端倪,她联想到什么凑上脑袋问:“喂,你是不是喜欢那个胡人尊师?”
陆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直击柳文嫣内心让其秘密无处可藏,柳文嫣霎时红了脸,扯着嗓子嗔道:“胡胡胡说什么,阿烈尊师岂容你我非议!”
陆玥眯着眼睛:“编编编,你继续编。你若不喜欢阿烈尊师,每到射艺课为何总是跑在最前头?还有上次,我发现你偷偷摸摸去鹤华台帮萧明月捉鼠,别人信你是好心,只有我清楚你那是起了色心!”
眼看解释无望,柳文嫣开始恐吓:“敢说去半个字,我就杀了你!”
陆玥一拍大腿毫无温婉女子的形象:“你果真喜欢匈奴人啊!”
“他不一定是匈奴人。”柳文嫣不喜陆玥这般说话,为心中人辩解,“西境毗邻漠北,三十六州部与匈奴人不管是在样貌还是习性上都有几分相似,尊师从未说过自己是匈奴人,或许是西境人呢?倒是那个玄英,我听说他才是来自漠北。”
“不管他是不是匈奴人,总归是个外族。”陆玥端的一副深知灼见的样子,不满道,“水居先生多有教诲,我大汉儿女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你父兄远在前线抵抗外族,以保元元万民,谁敢想他们拼死拼活回头却见你与敌人苟且,那还不如万箭穿心死在战场呢。”
柳文嫣简直想撕烂陆玥这张口无遮拦的嘴,她大声怒道:“闭嘴!我何时与敌人苟且?”
“你现在喜欢今后就敢苟且!我身为大汉翁主,你若与胡人在一起我头个不同意,即便我不是翁主,你要敢如此,我也打马去前线告诉你阿父!”
柳文嫣气到胸口疼:“皇后真该诛你三族……”
陆玥握拳:“我打你啊!”
两人又拌起嘴来,互相指责谁都不服,后听院外嬉笑,女娘们三两结对快意当前,半分不见忧愁。
陆玥又想起冲撞皇后一事,抿唇托腮陷入苦思,柳文嫣气愤过后神情恍惚,心如乱麻,好似尚林苑中所有的悲痛都她二人受了。
锦华宫喧声不断,苑中南北两道都跟着热闹起来。
玄英本欲去鸿博苑对弈,途中陡然想起水居这几日要伴随皇后,遂而转至鹤华台。他听闻通过考校的三位贵女中有陆九莹,便突发奇想去看看留在阿尔赫烈身边的那个小侍女。
彼时玄英登至高台,望见阿聿正与阿尔赫烈说着什么,他摇着绢丝便面倚靠在木栏旁,只觉暖风阵阵,叫人忍不住想打瞌睡。
阿聿发现玄英时心中一咯噔,他竟然没有察觉有人登楼,阿尔赫烈应当是知晓的,神色淡漠未显诧异,只是道了声:“阿聿,奉茶。”
玄英见二人说完话,笑嘻嘻地自顾入座,他呀了声:“还是你这处舒坦,举目千里,陶情适性啊。”
阿尔赫烈望着他:“东面鸿博苑比我这处更高,看得更远。”
“诶,比不得比不得,先生那处繁花似锦,确实叫人心旷神怡,但你这处更胜一筹,不仅有花有草还有宝啊。”玄英生动挑眉,“把你驯养的那条大靡蛇叫出来玩玩,或者,叫那个小侍女也成?”
阿尔赫烈唇角下沉:“你想叫哪个侍女出来玩玩?”
玄英一挥扇:“将军这话说得难听了啊,女子玉洁,不可妄语,我可是一个有家室的人,孩子都俩了,莫要寻我开心。”
“你还知道你有子妻,”阿尔赫烈接过阿聿奉来的第一杯茶,递给玄英,“我瞧你整日潇洒快活,以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说话客气点嘛!算起来我比你足足大了八岁,若论辈分,你叫我声叔伯都不为过。”
“我叫你声叔伯,你敢应吗?”
阿尔赫烈言语戏谑,眼底有几分看不透的深意。玄英彼时端起茶杯,浅浅抿了口,他嘶了声,似觉茶汤过烫,又像不满适才听到的话。
“你这个别扭的性子,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何人?”
玄英眉眼深邃,五官鲜明,他的容颜虽不及阿尔赫烈那般万里挑一的俊秀,但却有种温润内敛的清丽,只是一笑,便让人觉得十分亲近。
“我曾为祁连茂枝部王子时,受万民敬重,爱之,河西与漠北众部族都知晓我父威猛强悍,是匈奴王麾下最得力的战将,王与我父乃同源同根,他们是这世间最亲近也最亲密的家人。”说到此处,玄英微微一笑,“匈奴王甚至说过,今后他那十六子若无建树,便让我接了他的位置,从而所有部族王子对我深恶痛绝,唯有一子,偏要与我相交。”
阿尔赫烈听着话,浅浅饮茶。
玄英目如悬珠,回忆起过往来只觉感慨万千。
“我与他只见过三次,一年春,一年秋,一年冬,每一次相见他都是鼻青脸肿的,我听闻他为了来看我没少挨其他部族王子的毒打。最后一次相见,我于马上问他,我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他说,我不是来看你的,我又问,那你来干什么?”
“那小子说的话,我至今都难以忘记,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站在风雪中高声喊道,我是来让你看看,真正的草原之王,天下之主,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哈,竖子口出狂言,顶着一张面目全非的脸来告诉我,他是真正的草原之王,天下之主,我没当回事,给他一颗小金珠子,算是勉励。那时茂枝部族昌盛,我为王子心高气傲,自觉他不服我将来成为匈奴王而说出嫉妒之言,可是呢……”
“天下时局,风云变幻,霍氏平了祁连,茂枝部未得漠北救援,阿父自缢,我与阿母降了大汉,原以为到此必死无疑,可圣上仁德,上邦大义,大家对我们都非常友好,我为降臣二十余载,心怀感激。”
阿尔赫烈依然沉默着,只听玄英微微叹息:“每每想到年少时,只觉轻狂不已,那个孩子都能看得出我不是一个大将之才,匈奴王又怎会不知呢?或许那时他还想提醒我,莫要雾里看花,一叶障目。”
案上的茶烟缓缓弥漫,阿聿轻轻地放下茶杓跪守旁侧,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阿尔赫烈的目光从水雾中抬起,凝视玄英,他问:“你后悔降汉吗?”
玄英接话:“不后悔。我觉得这里很好,这里的人有情有义,没有那么多城府,我的爱妻是汉家女,她侍奉我的母亲临终,待我茂枝部遗族如亲人,圣上、皇后优待我的孩子,太子与我相交莫逆,此等荣耀长安又有几人?人活一世,不就为了舒适一生吗?”
阿尔赫烈唇角一勾:“是么。”
“是的。”玄英说,“偶尔再想想那个小孩,我倒觉得他有几分可怜,他只见大漠孤烟,不见海晏河清,他闻尽草原鲜血的味道,殊不知百花齐放才更令人迷恋。”
“听你这般说,确实有几分意思,那孩子现下如何了?”
“茂枝部被扫平的后三年,听闻漠北也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便找人打听了一下,消息中说那个孩子杀母杀兄,被匈奴王挑断脚筋扔下了悬崖,应当是不在了。”
阿尔赫烈闻言挑眉,淡漠说道:“这么无用。”
玄英拾起搁置一旁的绢丝扇,优雅抬臂:“竖子大言不惭,还说自己是那草原之王,天下之主,甚是可笑。”
“那你影射我什么呢?”
阿尔赫烈突然这般问。
玄英一笑:“那个孩子曾喊过我叔伯,你适才不是也要喊我么,我便觉得你二人相像,这才与你说道说道,仅此而已。”
“叫我喊你叔伯,你当真是好日子过到头了。”
“哈哈,可不是嘛!”
玄英与阿尔赫烈各自端起茶杯,互敬相饮,仿若像喝酒那般快活自在。适才提到的陈旧过往也只是茶中谈资,助兴之乐。
鹤华台鹤声鸣鸣,一副安宁之相。
玄英此时望向远处,有河长流,草木葳蕤,他心中有满足亦有遗憾。
“将军。”
阿尔赫烈嗯了声。
“你在乌州,过得好吗?”
“很好。”
“西北有狂风,有飘不完的寒雪,认真想来,它与漠北有什么不同呢?”
“那里的人有情有义,没有城府。”
玄英回过头来,并没有打趣阿尔赫烈重复他适才所说的话,而是暗生忧愁,一时无言。片刻后他又道:“这天下并非所有人都有情有义,是我们得天神护佑,才能安稳一生,你我若无大汉相帮相助,便无今日高坐楼台,饮茶笑谈。你说对吗?”
“你说得对。”
玄英如何能看得透这位“斩阎罗”的心思,但这声对,他相信有七分真意。上巳日前的这杯茶,喝得还算有些用途。
“那小侍女,你还叫不叫来啦?”
“不叫。”
“诶,你真无趣,还是鸿博苑深得我心。”玄英拂了拂扇,起身告辞,“明日我去神君殿参宴,太子也在,你可得收拾妥帖,莫要冲撞贵人。”
阿尔赫烈身子板正,看他一眼:“还用你说。”
玄英抱了抱拳,轻声哼唱着离去。
玄英一走,阿聿方才松了口气,但想起适才心又一紧:“将军,玄英没有听到我们说的话吧?”
阿尔赫烈将手中最后一点茶水饮尽,唇角泛出冷意。
“何惧他听见,一只折翼的鹰,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