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莹前往三雍宫走的是坡道。
天涯是一匹烈性的老马,往日驭车、单骑大都是萧明月,陆九莹从未驯服过它,故而上马十分谨慎。她拉着缰绳不疾不徐地走着,待离开锦华宫之后,这才加快速度欲登草坡。
适才从云沧苑出来时未见一人,陆九莹很清楚高坡后另有玄机,她夹紧马腹,臂弯收力,驱使天涯继续向前。
天马的警觉与敏感性异于普通战马,在距离高坡的十里开外,便已嗅到危险信号。陆九莹能感受到天涯渐起的亢奋,起初还能用缰绳控制,可随着坡道越来越近,马儿嘶鸣不绝,欲要扬蹄挣脱束缚。
“天涯!停下!”
陆九莹的呼唤没在疾驰的风中。她险些被天涯急速的力道甩下马背,为了让自己保持平衡,只得将缰绳缠绕在手腕上。
绿茵沃土之上,七尺身躯的红鬃骏马如箭离弦、似风急骤,无所畏惧地冲至高坡。坡后隐隐传来几声嘶鸣,下一瞬,便见六匹高头大马扬蹄跃出。
这六匹大马就是陆玥分派出的左右夹击小队,六个贵女早已商量好了对策,只要将人包围任她插翅难飞,再合力将其逼下草坡赶出马道。
两方相见也并无愧意,贵女们群起而攻之,即便陆九莹事后想要追究,众口一词她又如何能辩?虽说以六敌一有失脸面,但不应承陆玥和柳文嫣,今后在长安更无颜面。
原以为这是一场轻松的赢局,可当六人纵马跃出高坡时才发现没那么简单。起先分配好的左右两小队在冲出去的时候未行其道,交错混乱,她们无法形成一个包围之势,相反,陆九莹的坐骑凶猛异常,一个扬蹄便踢翻了两匹马。
当两个贵女落马后,剩余的人霎时乱了方寸。
陆九莹死死拽住缰绳不让天涯的双蹄落下,卷在马下的小娘子吓得花容失色,只差一点便断颈丧命。另一个小娘子见状不好,连滚带爬地远离纷争场,连马儿都不要了。
天涯热血沸腾、亢奋不已,乌黑发亮的眼睛逼视前方,即便剩余的四匹马显露出惊恐退缩之意,它还是要寻衅对方。
有一贵女喊道:“九翁主,你是想将我们都踩死在马下吗?”话音刚落,天涯便将其锁定,调转方向飞奔而去。
贵女牵绳打马想要躲避,却被天涯一头撞飞,马儿折了腿仰面倒地,如果不是她及时翻身跳马就要被压死了。剩余几人眼见乱了套如何还能冷静,一边挥鞭一边转了方向要离开此处。可她们不动还好,一动天涯便宛如鹰隼盯住猎物般再难回神。
陆九莹不知天涯以前是战马,只当它有难以驯服的烈性,她从未正经对它使过鞭子,此时用手掌狠狠拍打马臀,也无济于事。
陆九莹冲她们挥手:“离开马道!下坡!”
几个贵女闻言立即往坡下冲去,陆九莹的手腕已经被缰绳勒破,天涯不满背上之人驾驭自己,开始疯狂晃动头部,甚至扬蹄想要将人甩下马背。
陆九莹冷汗涔涔,四肢因过于发力而僵硬无比,她的呼唤也开始变得嘶哑:“天涯!天涯!”终于在唤第三声的时候,天涯方才冷静下来。
此时那几匹马儿早已下了高坡,与三雍宫的方向背道相驰。天涯站在高坡之上来回踱步,如克敌制胜的王者般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陆九莹最终过了高坡往角亭走去,突破围攻并没能让她松口气,反之更为紧张。因为适才没有见到陆玥与柳文嫣,而天涯此时情绪高昂,若再寻衅于它保不准会出什么事。
柳文嫣料想的没错,高坡之处没能成功拦截陆九莹,一切亦如陆九莹预计,陆玥与柳文嫣确实在角亭等着她。
角亭之下有百亩良田,良田广阔,不远处还有苑中守军和御林军交替巡视,陆九莹只要出了角亭行于平地,旁人再想做些什么就很难了。
柳文嫣将从铸铁坊偷来的铁蒺藜撒在亭下,领着一众人躲在林中。陆玥就跟在她的身后,一个劲儿地探头张望,待看见人影时猛地拍了下柳文嫣的肩头:“来了来了!”
柳文嫣扬手就回了一掌。
陆玥下巴发痛,怒嗔道:“你竟敢打本翁主?!”
“是你先打我的!”
“信不信我将你绑了叫廷尉治你的罪!”
“不怕我挑了你的事尽管去告!”
两人还较起劲来,眼看人越来越近,柳文嫣连忙捂住陆玥的嘴。随后她们发现陆九莹并没有骑马通行,反倒在铁蒺藜的陷阱前站住了脚。
柳文嫣察觉到陆九莹有所生疑,抬臂勾勾手指,后面随行的姊妹将弓箭递了上去。
一支骨箭对准了天涯。
柳文嫣半跪在地,微微侧眸,只见她指尖一松,骨箭嗖的下破风而出,十分精准地射在了天涯的前蹄之处。马儿受了惊吓定会东冲西撞,柳文嫣是在逼迫陆九莹前行。
陆九莹确实想牵引天涯继续往前,试图快些穿过角亭避开祸端,可天涯一度较劲,偏要独辟蹊径。眼见陆九莹转头离开角亭,柳文嫣这才觉得不妙,她索性再搭一箭,这一箭对准了天涯的脑袋。
天涯在草地上肆意驰骋,那支疾来的骨箭堪堪擦过耳尖,它于风中抖了抖脑袋继续向前。陆九莹回头一望,隐藏在林中的几人已经现身,柳文嫣站于众人前头,奋力拉开长弓。
天涯马蹄调转,再一次躲过了暗箭。
柳文嫣和陆玥眼见陆九莹逃离陷阱,当即上马紧随其后。
陆玥于马上高声喊道:“她定是要走回头路,今天绝对不能放过她!”
柳文嫣快马加鞭,口中喊着“驾,驾”,丝毫不理会陆玥的聒噪。陆玥难以同柳文嫣比肩,很快便落在后面,众人间仅余一个擅骑射的小娘子跟了上去。
柳文嫣与这个小娘子分开骑行,想要包抄陆九莹。她们的坐骑都是霍家培育的河西马,百里挑一的战马,想要在松软平坦的草地上实现包抄未尝不可,只是陆九莹并没有走回头路,而是穿进了密林中。
陆九莹快速巡视密林,并未发现有通行的马道,天涯穿梭于乱从之中惊起一片飞禽,路途越坎坷它的情绪越高昂,直到前方视野明朗,略见云天,它方才停住了脚。
密林尽头显露出一截断崖。
天涯踏着草地来回踱步,很快就等来了追寻的两人。
柳文嫣临近勒马,气息有些不稳,她见着陆九莹骑得比自己还快顿时来了脾气,厉声道:“陆九莹,今天你横竖别想走,把陶罐给我!”
“柳娘子,你为何对我紧紧相逼?”
柳文嫣毫不掩饰自己对陆九莹的厌恶:“我讨厌你,这个理由够吗?”她只要想起在鹿鸣行馆失去的好友便悲愤难忍,“一个罪臣之后苟活至今,难道不觉得羞愧?你家造反谋逆,当引以为耻,闭门告罪,怎好意思来尚林苑与我们一道参与选妃,真是不要脸面。”
“我来此是奉了圣上之命……”
“闭嘴!我不想听!你现在把东西给我,立即滚回云沧苑。”
柳文嫣此时只是想逼退陆九莹,不让她去三雍宫,可陆九莹听了讥讽之言依旧面不改色,甚至明确拒绝:“我不给,你让开。”
柳文嫣顿时气血上涌,抽出一箭搭上弓弦,怒道:“你还敢叫我让?信不信我杀了你?”
陆九莹适才被围追堵截只想躲避,可真到退无可退的时候她也难以抑制心中恼怒,她抓紧缰绳,用傲然冷漠之姿宣示着自己的态度。
“就算你杀了我,天涯也会带我去三雍宫。”
天涯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鼻响。
紧接着,陆九莹顺应天涯的行走路线,扬蹄往尽头奔去。
柳文嫣作势欲追,身旁的女娘拦住她:“文嫣,前面好似断头路,别追了,要不算了吧。”
“什么算了?今天我要是追不上她,还不被陆玥笑死!”
柳文嫣当即驱马追赶,她还不信了,今天这么多人阻拦,陆九莹还能插上翅膀飞走不成?
前方歧路近在咫尺,那是一座天然断离的大山,两座山头分隔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陡崖。此岸荆棘丛生,彼岸则贫瘠荒凉,二十里外是开放的兽园,从兽园前往三雍宫虽说曲折,但也通达。
陆九莹心口狂跳,她适才还在想天涯为何不与那两匹马发生冲突,原来它要跨越断崖到对面另寻出路。可是,她真的要骑马跃崖吗?
眼前崖谷深邃,难窥生机,陆九莹有六分犹豫。
柳文嫣已经揣测出陆九莹的意图,但她不相信对方敢豁出性命去跨越断崖,换作是自己,也决计不会做出这般要命的事情。可她猜错了,陆九莹打马赴前,已然决定生死一搏。
陆九莹不过是个凡人,她也畏死贪生,心中的六分犹豫是出于本能的自我防护。而当她的退意与惧怕在撞见天涯撕裂的耳朵时,瞬间击碎。
天涯的耳朵早已被柳文嫣射穿,此时耳尖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脖颈汩汩而下,它甩了甩脑袋,阳光下的鬃毛闪烁着刺眼的红光。
陆九莹猛地想起六岁那一年,大父兵败自杀,阿父于府中自缢,阿母畏死携金出府,彼时小小的她与阿母同骑一匹大马逃亡。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阿父最爱的马儿,那匹马在动乱时破栏而出,于血雨中翻身打滚拼了命也要闯进屋舍救人,但最终是阿母骑走了它。
六岁的陆九莹紧紧抓住马儿的红鬃,以为抓住了生的机会。
可下一瞬,亲生的阿母拽住她细小的胳膊猛地将人拉下马去,阿母恶狠狠地骂道:“死东西,别连累我!”
阿母求生,弃她而去。
她的手中空空如也,只余一抹在马儿脖颈处摸到的血迹。
陆九莹这一生怕是再也无法感受骨肉之情,即便是后来众人的口诛笔伐、欺凌侮辱也没有阿母给她带来的痛更为锥心。她永远会记得那一幕,那双本该拥抱的手是如何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拉下了马,马儿带血的红鬃也深深印在了脑海之中。
天涯想要跃崖的那一刻,陆九莹是心有不甘的。她的不甘在于内心的怯懦,在于对过去的迷茫及未来的却步,就像她与萧明月说的那般,有些路,总要一个人走。
贪生怕死绝不是她的本意,她之所求是如何活下去,如何在这混沌的人间拯救混沌的自己。越过眼前这道崖并非冲动使然,而是那颗沉寂在灰暗之处的心,早就该跳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