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的前一日,萧明月在鹤华台看到了参与祭祀礼的傩人。傩人架着轺车颠簸于山道,桃木所制的面具和厚重的五彩衣盈满厢内,二三十个僮仆跟在马车后面徒步而上。
先前傩人进苑演练,萧明月刻意躲在鹤华台与苏尔夸夸形影不离,走到哪儿都佯装出一副受人监视的模样。公孙翎没有来找她,想必也能猜到沈媗一事后,众人的谨防之心,至于会不会相信自己受困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明日便是最终考校。
自从那日萧明月与陆九莹决定放弃育苗时,忽然觉得心头紧绷的那根弦松软了。
陆九莹连续多日坐在窗前抚弹琵琶,她以《湘君》谱曲吟唱:“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姜别离曾以埙乐为《湘夫人》谱曲,其情感真挚,刻骨铭心,只是那时陆九莹很好奇,而立之年的男子甚少还有为男女之情郁郁寡欢之人。他谱《湘夫人》似乎将自己代入其中,深感主人公湘君的思念与爱恋,这才显得落寂。
不知姜别离心中之人,是否如《湘君》中的主人公湘夫人一般,亦是愁肠九转,怨怨哀哀?
男子的相思与女子的爱恋,倒真是一幕让人惆怅的曲目。
陆九莹不解其意,倒是将琵琶拨得越发抒情。
萧明月相比陆九莹并没有欢快多少。小靡蛇撑死,大靡蛇不知隐于何处,她日日捉鼠去石室寻找靡蛇,却始终未果。后来想用鲜血招引,可摸着隐约作痛的掌心怎么都下不了手,只能作罢。
她原以为靡蛇残目一事会掀起动荡,问阿尔赫烈此事何解,后者回道杀了靡蛇一了百了,便觉得先前众人都被他给诓骗了。什么占卜、箴言,都比不过这个男人的谎言。
萧明月不用再去捉鼠,改为和苏尔一道煮羊乳、做酥酪,还要给满口谎言的男人送两餐。
在这期间,鸿博苑的跑腿小女婢曾来过一次,但却被乌格猥琐的目光吓得慌不择路,隔着墙垣将水居做好的神仙墨扔了过来,萧明月取到时已然破碎。
水居还附了一张竹简,上头记着他新添的鱼胆和几味中药,墨汁落简发乌,明亮如漆。而后萧明月一试果真如此,只是同老翁的神仙墨相比还略有差距。
水居未提考校,也没有提沈媗家族的后续,萧明月知道这是作为尊师理应避嫌,只是在这样特殊的阶段,他还若无其事地送墨前来,就不怕别人非议吗?她始终没想明白。
那日酉时,银笺去云沧苑向贵女们传达考校事宜,要求所有人将苗种移于陶罐中,独自骑马前往三雍宫,再将陶罐交予身穿藏青色衣袍的妇人,妇人会告诉她们最后的考题。
萧明月是从阿尔赫烈的口中得知此事的。彼时她站在阁楼之下,看着阿尔赫烈凭栏饮酒,长安霜林醉的酒香浓郁,沁人心脾,她适才夕食时喝了小半碗奶酒,嗅着霜林醉的香气,齿间隐隐泛出酸意。
阿尔赫烈从阁楼往下看,萧明月红色襦裙落地,水绿色系带勒出细窄的腰线,她仰面向上,坠髻上的绸带迎风拂动。
今日的她,倒十分温婉。
阿尔赫烈双臂微曲,伏在木栏上,他说:“明日九翁主只能独自前行,你要如何?”
萧明月没回此话,倒是问他:“尊师,你知道明日要考什么吗?可是六艺中的某一个?”
阿尔赫烈一声嗤笑,浅饮佳酿,而后道:“你可真会算计,一声尊师便想从我这里打探出考题,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想来是不会。
萧明月转身要走,楼上出声:“小侍女。”
她回头望去,只见阿尔赫烈突然抛下一物,惊得人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竟是一壶封了口的霜林醉。
“今夜不必忧心,大事已然。”
“谁说已成定局?”萧明月以为阿尔赫烈是在隐喻陆九莹过不了关,她有些生气,抱着酒壶说,“我家翁主聪慧,无人能及,你懂什么?”
阿尔赫烈笑了笑,搭着双臂看她。
萧明月始终坚信谷种一事另有玄机:“就算不知道明日考什么,她也定能游刃有余,脱颖而出。”她不想再理会这个出言不吉的男人,踏步往高台走去。
“萧明月。”
阿尔赫烈不咸不淡地唤她的名字。
萧明月故意不回头。
只听阁楼上的人突然喊道:“渺渺。”
萧明月的脚步蓦地一停,震惊回首,随后大步上前挥袖指他:“你适才喊什么?”
阿尔赫烈挑眉,他直了直腰,负手而立。
“渺渺。”
“闭嘴!”
萧明月不知他是从何处得知自己闺中小名,这个只有至亲至爱才能呼唤的“渺渺”怎么到了他的口中就如唤大靡蛇一般随便?
“我为什么要闭嘴?”
“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叫的!”
“我为何不能叫?”
萧明月双颊发热,她切齿道:“不能叫就是不能叫!”
“那我偏叫。”
阿尔赫烈居高临下,一双深眸仿若在凝视黑渊,而萧明月便是隐身于渊底深处,不容窥探的秘密。他对于秘密极度狂热,亦有强烈的占有欲。
“你要么杀了我,封了我的口,如若不然这声渺渺,我是要叫到死的。”
“你敢……”
“巧了。”阿尔赫烈动了动唇角,突然踏上凭栏,跃然而下。他站在萧明月的面前,凝眸相望,“我真的敢。”
萧明月后退一步,略有踉跄。
阿尔赫烈伸手便揽住她的腰。
清风吹拂,动人心弦。
“渺渺,我希望今后,你如我见你的每一次,都这般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