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音吾听着陆灏威吓之言,胸口的气息堵在喉间,进不得退不下,只余一双通红的眼睛泛着泪花。她试图求助:“阿父……”
陆义竟然什么话都没有。
一家之主都只能怒目而视,曾为侍婢歌姬的曲氏自是没有资格阻拦。陆行之脸色也不太好,他想不明白为何兄长要这般与父亲说话。几人神色不一,皆是沉默。
看来陆义是管不住这个嫡子的,即便儿子在祠堂前杀人,抑或将陆姩带走,他都未显露出一个父亲该有的决断与威严。
陆音吾顿觉无望,只得呜咽。
那夜,陆姩搬到了棠雪院中住下。
她提着灯笼走在玉石铺就的小路上,穿过庄重气派的屋宇,顺着通幽曲径来到百卉含英之处,那里有一座建于湖畔的阁楼,陆灏便在此处。
陆灏居于楼上,隔着纱曼远远便看见那一点星火朝这个方向而来,他放下手中的酒盏,敛了敛漆黑的眸。
卿沉就侯在旁侧,正将手中的一张牛皮图卷起。他说道:“今日之事扰了小侯爷心神,往后我定会看牢些,绝不让他们欺负了翁主。”
“你有你的事要做。”陆灏抬臂拢袖,取过酒杓将盏中添满,凭栏眺望远处,“莫要耽误了。”
“您放心,我已将他们安置在长安近郊,只待渊令一出,便可行事。”
“飞信传于大父,上巳日我若失败,让他不必顾及我,依照计划行事。”
“诺。”
“还有,”陆灏看向卿沉,神色郑重,“关键时刻,保护她。”
卿沉即便心中不忍依然唯命是听,此时他也看到楼下那点星火越来越近,故而将手中之物放置案旁,适时抱拳退下。
陆姩在阁楼下与卿沉相遇,后者见礼:“翁主。”
“阿兄休息了吗?”
“还未,翁主上去吧。”
卿沉接过陆姩手中的灯笼,看着陆姩上楼时他突然说道:“翁主,今夜还是莫要说让小侯爷不开心的话。”
陆姩点点头。
阁楼之上是读书安歇兼用之地,里面有千百卷珍贵书籍,裹缎缠金,竖阁归置。卧榻之处布置朴素,薄被凉枕,轻纱罗帷。一切都是将将好。
陆姩看到微风卷起的纱幔之下,那个皎如日星的男子正孤单地饮着酒。
她轻声唤了句:“阿兄。”
陆灏抬眸看了过来,口中辛辣的滋味正在回甘,他浅浅一笑:“嗯。”
陆姩走了过去,于陆灏身侧跪坐。她摸了摸脚下的软榻,随后又环顾四周,看着栏处轻动的纱幔问道:“这里晚上冷吗?”
“不冷。”陆灏答了她的话,又问,“你冷吗?”
“我不冷。”陆姩说话时,陆灏端起酒盏一饮而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落于他的唇上,他抿了抿,双唇变得绯红。
陆灏发现她追寻的目光,遂而问:“怎么了?”
“阿兄喝的可是长安盛名的霜林醉?”
“正是。”
“好喝吗?”
陆灏眸中涌动着温热的光芒,他沉声道:“你想尝尝吗?”
陆姩说:“想尝。”
陆灏将盏中酒添满,面对陆姩跃跃欲试地期待目光,他突然又一饮而下,说道:“小女娘家的,喝什么酒。”
陆灏倒很少这般戏耍她,陆姩也不气,反倒笑说:“你幼时便不让女娘家喝酒,见伙伴们偷喝,义正词严地要去告诉大人,还记得吗?”
陆姩突然提起幼年时期,陆灏确实有一阵恍惚,因为他想不起来自己幼年时是什么样子。
陆姩凝视陆灏的脸庞,试图想要看出些什么。可他就如这夜晚从湖畔掠过的凉风,掩去内心深处真正的炽热,教人无处可探。
案上的牛皮卷微微漏出一角,有朱色的标记。
陆姩错开目光,静坐软榻,她轻声说:“在入侯府前,我只见过阿兄两次。初识我刚满五岁,跟随九莹阿姊参加林义王的私宴,席间有众多勋贵子弟,九莹阿姊说要对他们客气些,尤其是长明王府的人。”
“我还记得你那个时候的模样,脸很圆,眼睛很亮,你听到孩子们要去偷喝席间的酒,便站出来劝说,可是他们不听,你便想去告诉主人家。”
“我为何能将你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九莹阿姊说你是长明王府未来的小世子。我不懂世子何意,我只听成了你是小柿子。”
说到此处时,陆灏先轻笑出声。
镇北侯陆义原为长明王陆桀的嫡次子,怎奈嫡长子命短,这才让陆义成了世子。世人都知陆灏是陆义的独子,将来自是要继承世子与侯爵之位,待长明王百年之后,他就是新的王。
谁知不到半年,陆义的原配夫人病逝,府中姬妾成了执掌中馈之人,还将藏养的两个孩子也带了回来。
陆姩说:“半年后第二次见你,也是林义王府即将湮灭之时。我见有人朝你丢石子,说你做不成小世子,你是个……没有阿母阿父疼爱的弃子。”
陆灏神色未变,只是给自己盏中添满了酒。
陆姩垂眸道:“我问九莹阿姊,弃子是什么,她很聪明,告诉我弃子便是劣势中用于转败为成的重要手段,而不是失去父母疼爱的孩子。但我想不明白,这一切听起来,都不如小柿子要快乐得多。”
陆姩说的两次相见,其实都未尽详细。
陆灏想,或许她真的太小,记不清了。
陆灏看着盏中清酒倒映出的脸庞,翩翩年少,神清骨秀。他以前是个连虫子都不忍碾伤的人。
初次见陆姩,他还会阻止孩子们喝酒,再次见陆姩,即便多有闲言碎语,他依然保有初心。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了呢?
也许是从陆姩替他跑到大人跟前告状开始,也许是那年秋天阿母离世,旁人朝他丢石子,却被陆姩推下水开始,抑或许,她捧着一颗火红晶莹的果子放到他的手心开始。
“你永远都是小柿子。”
她这样说。
后来林义王府湮灭,长明王与镇北侯父子二人暗暗护下其府中将军之女李姩。李姩改头换面以私生女的身份入了侯府,成为翁主,方才有今日之尊。
陆姩那时不懂生死离别,只觉寄人篱下过得十分不安。她连在屋前种下一棵柿子树,都要挂上木牌写下名字,生怕被别人拔了去。
陆灏记得那时问她为何要种这棵树,她说:“我失了家,唯愿阿兄长乐永康,一世平安。”
看着陆姩家破人亡,孤独颠沛,陆灏无能为力且受制于人,权衡利弊之下他永远都是最先被舍弃的一个。被迫离开长安之后,他知道良善改变不了世事,只有手握权柄,登于巅峰,方能实现心中所愿。
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他心之信念,无与伦比的坚定。
陆灏回了回神,望向陆姩:“那年我带你走,你后悔吗?”
陆姩说:“不后悔。”
月下凭栏处,男子眼含醉意,女子深深凝望。
风起纱幔之时,陆灏哑声问道:“你今日来,还想与我说什么?”
“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陆姩隐在袖中的指尖紧了紧,美目遥望,“阿兄莫要心伤,我之心意如同那年种下的柿子树,谁若动它,我万不能退让。”
陆灏无声。
只见陆姩突然起了身,她伏案靠近陆灏,在他的唇瓣上落下一吻。
两目相视间,陆姩呢喃说道:“原来,霜林醉是这般滋味。”
陆灏长臂一伸将人拢至怀中,他只有感受到她的温度,听着她的声音,才能将心底的悲痛暂且尘封。
他缓缓俯身,于心上人耳畔厮磨:“这滋味,或许你还没尝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