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则清明风至。
于第二轮考校中胜出的十九位贵女刚休息了两日,便冒雨浸种春耕,采茶弄桑。
这让原本通过考校满心欢喜的陆玥着实生怒,她如同那些庶民般身披蓑衣,脚踩泥泞,手扶耧车,于田间地头苦干。故而她暗暗唾骂:什么地也敢叫本翁主亲自来种,卑贱蝼蚁怎配食之!
柳文嫣见着陆玥狼狈的模样根本无力嘲笑,因为她比陆玥更惨。
那日恰逢十五,若世夫人安排她与陆九莹前去鹿苑收抚鹿矢,一日下来呕吐不止,临了给了五钱算是体恤,当真叫女娘们体会到贫民的辛酸。
柳文嫣那时还与宫外前来收鹿矢的小贩发生了口角,她斥责工人搬矢桶不长眼,小贩以为柳文嫣是奴婢,随手扔了一个铜板叫她闭嘴。
陆九莹因为没有帮柳文嫣吵架,连带着被讥讽半天。
贵女们听闻圣上与皇后都曾亲自下地耕种、劝课桑农,先不论沈媗这般无背景出身的娘子,如陆玥、陆九莹乃宗室女,王清君也算得上半个宗室女,年婕瑜、柳文嫣亦是重臣之女,还有不少都是高显门第的女子,她们如何敢因此抱怨呢。
从德馨殿到田野阡陌,女娘们罗衣变泥衣,确实显现出一番别样色彩。
眼看主子辛苦,随行女婢们倒得了轻松。
萧明月本就负伤在身,也正好趁机休养。自打她从林夫人手中活命,旁人再看她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探究,在此之间,亦无人敢来问候。
不过一个女婢,也确实值不上别人关心。
水居本来想去探望萧明月,思索再三还是让鸿博苑的女婢代为前去关切。那女婢先头受了萧明月的金珠子,只要是给云沧苑跑腿她是万分乐意。
水居亲自伐来青竹,截成段后塞满粟米和红豆蒸熟,又往里头灌了些石蜜,随后还让庖厨做了甜饼一道送走。
女婢兴高采烈地带着美食去寻萧明月,岂料半路被人所劫。那人当着女婢的面用刀挨个劈开青竹,吃掉里面的粟米红豆,甜饼总共六个,一个不剩。
霍起提着刀对瑟瑟发抖的小女婢说道:“敢同先生说一个字,我就把你的头砍下来。”
女婢跪地直呼“七皇子饶命”。
一个时辰后,霍起于山中角亭见到萧明月。彼时她撑着雨簦站在亭外,正望着田间劳作的贵女们。
霍起倚在亭柱旁,怀中有一圆状物,以粗布包裹严实。他摸了摸,还是滚烫的。
霍起的目光扫向萧明月的后背,眼底掠过一丝阴翳,他说不上此刻的心情,但总归是不好的。至于为什么走到这里来寻人,也没有想明白,只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着他往前。
想到自己是个将军,却要与一个女婢同处屋檐下,他就很是不悦。
“獐子精。”
霍起突然喊了一声。
萧明月突闻其声心中一惊,她并没有听清霍起喊了什么,只是回头见着人顿感烦躁不安,故而持着雨簦转身就走。
“怎么,觉得獐子不好,要做狐狸?”霍起歪着身子一脸轻蔑,“狐狸奸诈阴险,又会讨人欢心,倒真是像你。”
萧明月压制住内心的恼火停下脚步,她只是侧眸相看,隔着暗淡的雨幕说道:“七皇子怕是书读得太少,不知狐狸狡诈,也懂报恩。”
若不是知晓霍大将军为挽救宋家一事出了大力,萧明月怎会挨了毒打后还这般和颜悦色。
霍起听到报恩一声冷笑:“我确实不知她还懂得报恩,我只知道……”他站直了身子,冲萧明月抬起下颚,“她有九条命。”
萧明月握着竹柄的手紧了紧。
霍起是她这辈子见过最会阴阳怪气的男人。
“速速上来,水居先生让我给你带了东西。”霍起说罢将手中圆滚滚的一物掂了掂,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尽显戏谑。
萧明月如何看不出他的异样,此处角亭虽说就他二人,但是贵女们皆在坡下,晾他也不会有其他心思。
这般想着,她踏上台阶入了亭中。
萧明月今日穿了身明亮的绿锦,交领上衣隐着淡黄的花草纹,内衬襦裙于浅淡的光下是深赭色。发髻间簪着的琉璃珠衬得她仿若是一株蔓蔓日茂、永不垂首的花草。
霍起没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他只觉得萧明月像是雨打的烟柳,刨土的地虫,或者天边飘来的乌云。但是,当他望向她微湿的鬓角时,竟忘了身处阴天雨幕中,他似乎觉得光很耀眼,风很缱绻,一身暖意。
萧明月不看霍起的眼睛,只是盯着他的怀里。
她问:“何物?”
霍起快速回了神,将怀中之物解去粗布,漏出光滑圆润的面貌。它果然吸引了萧明月的目光,霍起忍不住扬眉:“安息雀卵。”
正当萧明月想要端详之时,只见霍起突然将安息雀卵砸向亭柱,他来回滚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碾碎之声。霍起剥了安息雀卵的硬壳,这竟然是一只熟的!
萧明月回想起那日霍起与尚林令进温室搜寻安息雀卵,还说此物乃稀世之珍,眼下霍起当着她的面剥开雀卵,可见此物于他眼中并非那般珍贵,究竟是何意?
霍起剥好雀卵,只见卵肉晶莹剔透,泛着膻腥,他递给萧明月时一脸平和:“这是水居先生特地煮给你的,说是补气养血,吃了夜夜好眠。”
萧明月静静地望着霍起,未有动作。
霍起一笑,却笑不及眼底:“你别拂了先生好意,也莫要觉得自己卑贱之身食不得此物,先生博爱,于他眼中天上鸿鹄地下蝼蚁,都是一样的,你明白吗?”
原来霍起意在羞辱。
萧明月如何不明白,她没死于林夫人之手却受辱于霍起刀下,众人都知安息雀卵稀世之珍,连城之价,霍起让她吃下并非怀有怜爱之心,他只是想让萧明月知道,她吃不吃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给不给她吃。
霍起隐喻她妄想攀附权贵,现在用一只雀卵欲将其打回原形。
霍起神色自得,萧明月沉默不语。
片刻后,萧明月接过了雀卵,她没有霍起想象中那般显露出愤怒之色,也没有欲要辩解的态势,她只是如其所愿接过来,继而咬了下去。
没想到安息雀卵是咸的。
萧明月觉得若是撒些胡椒定能更好吃。
霍起先是眯眼,后是皱眉,看着萧明月旁若无人似的将比自己脸还大的雀卵一口一口吃下去。
他这辈子没见过食欲如此强盛的女人。
“喂……”
萧明月未有理会,将腥膻的雀卵吃入腹中,随后一脸平静地看着霍起。便是此刻的眼神,突然如一根细针扎在霍起的心上。
她道:“先生不会用此物来羞辱我,若他想送什么,定会送些软糯香甜的东西。我知先生向来视你为知己、好友,你却以他名讳行污蔑之事,着实卑鄙。适才你有一句话说对了,先生博爱,所以不会与你计较,可若你明事理,当以此为羞。”
霍起见不惯旁人同自己说道理,可心上的那根针隐隐作痛,竟叫他无言以对。
萧明月垂下眼眸,再次看向霍起时突然唤他:“七皇子……”
“奴婢卑贱之身,着实不配与你同立一檐,共赏春雨,我只愿千里鸿鹄有栖落之时,弱小蚍蜉有撼树之能,将军孤身在外九年,想来世事都能看得透彻,人若有心,天必佑之。”
萧明月说完这番话后,撑开雨簦转身走入雨幕之中。
女子越行越远,于田野阡陌间仿若细柳云烟,让人难觅踪迹。霍起立于檐下始终未动,他感受到雨幕之中传来的清风,将他纠缠已久的心绪陡然拂开,那一瞬间,人清醒了。
隔日,霍起身背月影,腰胯寒霜,一人一马离开尚林苑。云沧苑驻守的霍家军也很快撤了出去。
先前水居见他情绪低沉,贴心问着是否回军营。
霍起说要回家读书。
水居笑:“二十多年没读明白的书,现在读来也没意思的。”
霍起幽怨地望着水居,回道:“人若有心,天必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