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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恩情

    陆九莹在听到萧明月说出那句话时,心中升起丝丝寒意。可她还是正色说道:“惜芷阿姊是自愿嫁到西境的,听闻她所嫁之人乃乌州王,二人情投意合,堪为良人。”

    “阿姊以前从未提过陆惜芷,现在可还有交往?”

    “我与她分别将有七八年了。”陆九莹放下手中风鸢,抚了抚鬓角,又道,“江淮王那时与我家交情淡薄,我也是在掖庭宫伺候贵人的时候,与她有过短暂的相处。那时她欲前往西境,便将随身的玉镯金钗都给了我,后来也正因为那些首饰,我受到了惩罚。掖庭宫内与我最为相善的女婢偷了若世夫人的玉镯,她因为害怕刑罚而栽赃于我,后来我才知道,惜芷阿姊和若世夫人的玉镯一模一样,都乃皇后所赐。”

    据林夫人先前所说来看,陆九莹当时应该没有说出实情。萧明月心疼她,说道:“那人这般害你算不得朋友,为何不如实相告?”

    陆九莹摇摇头,她道:“我若说出实情,那便是给惜芷阿姊招祸,她远嫁万里已是艰难,若长安再道她目中无人,不识抬举,今后有求于长安时该如何自处?所以我便让若世夫人以为我想袒护女婢,如此一来,也就无人知晓。”

    萧明月静默片刻,只听陆九莹声音低缓:“不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如何,我只记得她走的时候风光无限,十里春风,我跑到高高的楼阙之上,看到帝后相送,百官行礼,着实气派。”

    “可是……”萧明月还是很难相信乌州王与陆惜芷会情投意合,此行归根结底,难道不是用和亲维系两地和平吗?旁人一生或许都没走出过千里,他们岂知万里之外是何种模样?她道,“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她一个孤苦弱小的女子怎会心甘情愿嫁到西境呢?”

    陆九莹沉默了。

    世间唯女子知晓女子之心,唯她们处于相同的境遇方能共情。

    陆惜芷为罪臣之后,却以公主身份前往西境嫁给乌州王,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无从得知。萧明月与陆九莹关心的是女子一生,旁人亦是关心一生,前者所求郎君如意,情义绵长,后者所求和平安稳,岁月绵长。

    陆惜芷的一生与旁人的一生,是两种不同人生的冲击与碰撞。

    可一个女子,当真能换来他们想要的一生吗?

    萧明月生来自由,长于宋家更是没有受过教条桎梏,她读着圣贤书为明世间之事,明世间之事却又一身反骨。让她去相信陆惜芷因爱远嫁,倒不如说是有人威迫利诱,逼着陆惜芷为爱远嫁。

    两姊妹忽地因陆惜芷而伤感起来。

    顿默,陆九莹忙说:“你看我就不该同你说这些,人都已经嫁过去了,你又操心什么呢?”

    “我也不是操心……”

    萧明月不知为何心中有一股莫名的不安。

    陆九莹安慰她道:“这两日你好生歇着,若世夫人已让众人回苑休憩,待我们复课,女婢们也不用再去桑园忙碌,随行左右便可。”

    “如此也好。”

    二人说到此处,突闻外头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来人是一身玄衣的宋言。

    陆九莹开了门,宋言闪身进去,他拱手行礼:“九翁主。”

    “宋君,你如何来的?”

    宋言并未回陆九莹的话,而是望向里屋,此时萧明月已经下榻,她乌发披肩,白衣赛雪,一脸震惊地喊道:“阿兄?”

    宋言望着妹妹清减的身形,沉了沉眸子。

    萧明月不顾身体疼痛,连忙走上前来:“云沧苑四处都是霍家军,阿兄如何进来的?”

    宋言扶过她的手臂,轻声道:“我自有办法。”

    陆九莹理解兄妹二人相见的激奋心情,适时避让出里屋。

    宋言显然知晓萧明月受伤一事,他跽坐于案,隔着灯火问她:“医工可有来瞧过?”

    萧明月点点头,原本心底的委屈可以忽略不计,可见着亲人时突的无限放大,但她还是忍了下来,只余那双眼睛略显滢光。

    宋言如何不知她的心性,先前还怨她不从,想着见面定要狠狠训斥一顿,可当看到楚楚可怜的小人儿时,他是半个坏字都说不出口来。

    萧明月也以为此番自己受了罚,定要被宋言拿捏,或许他冒着风险上门便是要想法子带她走。她刚这般想着,宋言却说:“贵女们还剩最后一次考校,在此之间,你行事莫要冲动,当护自己和翁主为上。”

    萧明月感到欣喜,她主动说道:“我定会好好保护自己,待阿姊成为七皇子妃,我就同阿兄走。”

    宋言不忍驳她话语,只说:“愿九翁主一切如意。阿渺,旁人我是管不了的,唯你我得护。”

    “我没事。”萧明月垂下手臂,神色黯淡,透过微黄灯火能瞧得出她显露的失落,她说,“就是阿兄送我的那根小赤鞭,断了……”

    “如何断的?”

    萧明月嗔道:“是霍起,他言而无信,打了我还挑断我的鞭子。”

    提到霍起,宋言微微一叹。

    他虽然与霍起不熟,但霍家的门风如雷贯耳,先有霍慎大将军为宋氏请命,后有霍起无双门前救危于刀下,无论哪种,都是终身难以回报之恩。

    宋言说道:“先前一直未能告诉你,去年家中遭陷阑出财物于边关之罪,乃是霍大将军为我向圣上求得一见,终才换来你与叔父的平安。我曾在河西战场救过霍大将军,当时只为同袍之义,从未想过挟恩图报,霍家以德报德,堪为大将之风。”

    萧明月听到此处,顿时哑然。

    “你为侍婢,本不该随身携带械物,若有人论你藏有奸佞之心,便是杀头的死罪。小霍将军是在救你,倘若你当时没有出言相激,他是不会失信的。”

    “我……”

    萧明月如何敢说她与霍起在晔池旁的羁绊,宋言亦知她的脾气,便是说了也当狡辩。原以为阿兄会同自己一道骂霍起,岂料两家还有这般渊源。

    她别过脸去:“横竖是我错了,也受了他三鞭,阿兄可称意了。”

    宋言瞧她陡然发脾气,微微拧眉:“休要胡说,转过脸来。”

    萧明月喉间动了动,终是转过脸来。

    宋言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心里满是怜爱,他柔声说道:“我若不关心你,为何深夜在此?从我进门到现在,没有嗔怪你一句,阿兄同你讲道理是希望你能以此为戒,莫要让自己再受伤。倘若你想阿兄的坏处,我会很难过。”

    “我并没有想你的坏处……”

    “那你听我的话吗?”

    萧明月只得乖乖点头。

    宋言从腰间衣带中拿出一个琉璃药瓶,递给萧明月:“这里头的药丸是军中最好的外伤药,你每日服用,很快便能大好。”

    “谢谢阿兄。”

    宋言见萧明月软了脾气,这才轻叹一声:“以前还能管得住你,可现在再瞧你,不仅不听话还很有自己的想法。只怪阿兄离家太久,定是有人欺负你,才叫你长了脾气。”

    此话倒让萧明月无言以对。

    宋言嗔她不听话,又愧疚自己未尽兄长之责。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继续往前,尽全力为妹妹和他们的家铺出一条安稳的道路来。

    这一次,宋言没有多说,他深深看了萧明月两眼,心有所思。

    宋言借着夜色从云沧苑的偏道离开,在道路的尽头,竟亮着一盏灯。

    公孙翎持着灯笼照亮宋言脚下的路,待人临近后,她取下遮盖面容的斗篷,露出脸来。

    小道上种着几株香气浓郁的紫丁香,朵朵花簇隐于昏暗的月华之下,透露着几分撩人心扉的情浓。

    公孙翎等来宋言,温柔说道:“明月可安好?”

    宋言低声回她:“多谢公孙娘子相助,我妹妹暂无大碍。”

    “宋君不必客气,原本我也应当去看看她,只是……”公孙翎叹口气,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你也知道,今日我的女婢被林夫人施以断指之刑,这本就有辱我御史府的颜面,谁料她还贪生怕死污蔑明月,我哪能容她!阿父已经派人接她回府,定要好好为明月讨个公道。”

    “我知娘子心意,但此事已过,还是莫要节外生枝。”

    公孙翎还在发出泣声:“我就是怕明月委屈,我也怕……你觉得我不好。”

    宋言略有顿默,今日他能及时得知萧明月受伤的事情且顺利进入云沧苑,皆有赖于公孙翎相助。公孙翎因救人未能通过考校本就心伤,还想尽办法帮助自己与家人相见,若说公孙翎别有心肠,也只是想要得他一句好。

    “你不要这样想,其实你……”挺好的三个字没能说出口,宋言改问道,“你的手好些了吗?”

    公孙翎一阵欣喜,她道:“不像先头那般疼了。”

    “那便好生养着,别留下病根。”

    “嗯。”

    公孙翎见时机恰好,她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一步,将灯笼放置宋言手中。二人指尖一相触,宋言迅速退后,但公孙翎不恼,她说道:“我知你从执金吾手下来到尚林守门,定是为了妹妹,眼下你想带她出去有些困难,宋君,若你信我,我一定会想到稳妥的法子替你将人带出去的。”

    宋言也知自从上次错过机会,便很难再寻契机。公孙翎此番一心相帮,即便知晓她的深意,可宋言也无力拒绝。

    公孙翎拿捏到宋言真正的软处,自然一切顺利。

    宋言终是点点头,应了公孙翎。

    夜色之下,公孙翎目光灼灼地看着心上人。

    她说:“宋君,你之所念便是我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