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起一声令下,众士心中激昂,莫有不从。
宋言当即夺过黛蓝手中的刀,掌下之力将人推离数步,黛蓝此时不敢发作,只是剜了他一眼便趋步回到林夫人的身侧。
霍起的出现让无双门的守军们挺直了腰杆。
只见霍起翻身下马径直前往盛君身侧,他先是探得人还有气息,继而瞧了眼狼狈的宋言及一众委屈的吏士,唇角微微动了动。片刻,方才回过身来正视林夫人。
林夫人与霍起相视时,面上浮起亲切之色,她弯了弯眉眼:“七皇子也在。”
“林夫人此话多余。”霍起冷不丁地回声且没有任何见礼,面上尽显不耐之色,“陛下为我择妃,又命我协助若世夫人主事考校,我不在这里在哪?”
霍起开口就呛人,女婢黛蓝和仆从梁仑不敢多言,林夫人竟也未有不满,反倒更为关心。
她说:“你回长安不过一年,先头日日在家中侍奉霍将军,眼下择妃又入尚林忙碌,真是半点闲暇也没有,着实辛苦。”
“臣当忠,子当孝,这是应尽之责,夫人说这些逢迎话,莫不是想让旁人以为我贪图享乐,不求上进。”
林夫人温柔道:“怎么会呢?”
霍起冷着一双眸,本就桀骜之相此刻更是拒人千里,他也不想同林夫人再理论这些没有意义的话,索性问道:“敢问夫人为何伤人?”
林夫人不改脸色,更不惧霍起的气势,她轻声反问:“我何时伤人了?”
霍起指着地上的盛君说:“难不成他是自己伤的?”
“此人敢拦夫人车马,还对夫人失礼!”说话的是梁仑。
霍起一个剑眸扫了过去,两鬓眉梢高抬,他叱声道:“一个阉人,插什么嘴?”
梁仑急得面红耳赤:“小霍将军,我不是阉人……”
“那你就把嘴给我闭上。”
林夫人眼神示意黛蓝,小女娘领意上前对霍起见礼,方才说道:“回小霍将军,适才此人出言无状,持刃上前,恐有谋害夫人之疑,故而我出箭将其射伤。但我家夫人良善,不愿见着刀光血影,特赐解药相救。”
不过是一个刚抽苗的孩子,脑子竟这般活络。
宋言就站于霍起身侧,他并未出声反驳,反倒是身后的吏士想要开口,却被宋言眼神制止,那几个吏士当即将话咽了回去。
霍起与宋言目光相交,后者微微颔首。
二人内心皆如水清明。
黛蓝先行用话铺出路来,等得便是这些吏士开口,不管他们想如实相告,还是为了讨要解药而曲解辩论,她都能以不敬之罪送他们上路。
众人没有开口,这也在林夫人的意料之中,她行驭人心术,只需借旁人的口便能轻而易举地成事。
林夫人抬手扶鬓,美眸一抬,佯装哀叹之声挑衅霍起:“七皇子莫名说我伤人,当真叫人心里难受。”
妇人的柔弱,可敌刀锋。
霍起刚开口就反被拿捏,凭借他的心思是想不深的,他也不愿与深宫妇人相斗。但有一点旁人永远无法拿捏,那便是霍起的脾气。
对于胡搅蛮缠的人,霍起向来能动手绝不动口。
眼见一方沉默,一方得势,霍起的舌尖抵了抵牙齿,他突然俯身拔出盛君膝盖骨的飞箭,遂而大步朝林夫人走去。
林夫人面露疑惑,她知霍起行事没有章法,正思忖着下一步,便见霍起握着尖刃狠狠扎在梁仑的肩胛骨上。
梁仑顿时发出哀嚎之声,更被霍起凶狠的模样吓软了脚。
林夫人原本还搭着梁仑的手臂,若不是受黛蓝搀扶,险些就被梁仑拉扯倒下,她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慌乱。
霍起甩了甩指尖上沾染的血迹,轻蔑的目光先是掠过梁仑扭曲的面容,而后扫向林夫人。
他扬起一侧唇角,双眸透着戏谑,姿态亦是狂妄:“不知夫人还记不记得三年前太子与五皇子争夺宝剑一事。”
五皇子陆赜,便是林夫人之子。
林夫人颤着双眸,红润的双唇抿了抿。
霍起左臂搭着寒霜刀,微微抬起下颚。
“那年我从河西战场得来一把宝剑,欲请陛下赏赐给太子用于学艺,陛下答应了,可那柄剑最终却到了五皇子的手中。事后我才知道其中曲折,有长舌贱仆搅弄是非,巧言令色地从陛下手中讨走宝剑,献给了五皇子,太子为此失意,我冲动之下寻到那个贱仆,用那柄利刃割断了他的舌头。”
霍起说到此处轻笑出声:“陛下打我十板子,太子也受累闭于东宫自省,但是林夫人,我那时心里头还是很高兴的,毕竟能替五皇子除去身边宵小,你对我也甚是感激。今日虽与那日不同,可有心者乘人之危,邪念作祟,倒是如出一辙。终究是这些奴仆护主不力啊,林夫人说他们该不该死?”
梁仑此时瘫倒在地,双唇发紫,只知掩面抽泣不敢说话。
林夫人喉间微动,有片刻的顿默。
霍起学着林夫人那般柔和之态,似笑非笑地说道:“夫人与人相善,也是不愿意见到这些血影,如此看来……该赐药了。”
林夫人抬起的手臂略有几分僵硬。
旁侧的宋言终是松缓了情绪,霍起可以说是一招致胜。
林夫人一众偃旗息鼓,将那瓶解毒药丸奉上,转身上了马车后紧闭扇门。梁仑歪歪扭扭地爬上马车,拉扯缰绳的时候疼得龇牙咧嘴。
霍起随同上马,他一声高呼:“开门放行!我要亲自护送林夫人进苑!”
宋言俯身抱拳恭送,马上郎君威风凛然,只是凝眸看人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便扬鞭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无双门冲突之事传到了兰宫。
彼时兰宫前殿中,若世夫人与蔺仪正围案饮茶,叙着妇人之间的体己话。官婢将林夫人入苑一事禀告之后,二人皆有片刻沉默。
约莫不到两刻,林夫人便来到兰宫。
蔺仪将要起身回苑,不得不重回案旁。
林夫人换去薄绡绯裙,着了件碧色织锦曲裾,长曳的内裙是素雅的灰色,除了一些暗纹,并无其他文章。
银笺亲自给林夫人奉茶,伺候在旁的黛蓝轻描淡写地看了眼银笺,银笺以笑示人,回头心里边就骂了句:小贱人。
林夫人让婢子们捧来一个漆木匣,跪奉给若世夫人。她轻声细语地说道:“姊姊,我从宫中给你带了些小玩意儿,你掌眼瞧瞧如何?”
若世夫人看了眼,大抵是些钗钏,她神色平和地回道:“林夫人无需这般客气,我在苑中主事考校,倒也用不上这些。”
“我专门带来给姊姊的。”林夫人几声姊姊叫得亲呢,她让婢子挑出一物,“尤其这砗磲手串,陛下整顿吏治充盈国库,前些日子见子叔辛劳便想要拨些赏赐给他,但子叔怎好这个关节收纳金钱,可又不能违抗圣意,左思右想便挑了这条砗磲手串孝敬于我。陛下直夸他是个孝顺的孩子呢。”
子叔便是五皇子陆赜的小字。
林夫人又道:“虽说是小物,但听闻佩戴砗磲能够平心静气,凝神聚力,我知晓有这般功效,便想到姊姊你了。”
若世夫人端着笑,可笑不及眼底,她听完话这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后回道:“既然是陛下赏赐之物,又是五皇子的孝心,我怎可夺人所爱。”
“都是一家人,哪能分你我。我要将这条砗磲手串赠予姊姊,是请示过皇后的,皇后说你主事考校辛苦,又特地赐了些首饰。”
林夫人抬抬手,示意婢子再将匣子捧得高些。
既然请示了皇后,那这匣子中的东西不收也得收。林夫人借五皇子的功绩显耀自己的地位,她面上不娇不傲,顺手推出若世夫人以表怜惜,反得陛下与皇后的恩宠。
不过是一目了然的小伎俩。
若世夫人唇角动了动,示意银笺将匣子收下。
蔺仪始终敛眸静坐一旁,她以为只要不说话便能无事。偏偏林夫人惦记着她,又遣婢子奉上了小匣子,里头置放了一个以珍珠串成的玳瑁。
林夫人说:“这是我自己的物件,蔺相师,我瞧你胸前的白玉佩戴多年,好物是好物,但难免单薄。我这条刻着铭文的玳瑁,有避凶趋吉之意,希望能给你带来好运。”
一个占卜、善算之师,头次听说旁人为她求运。
林夫人对蔺仪如此,实则有些缘故。
蔺仪在成为未央宫明曜台的占星女官之前,与孝帝之间有过一段隐秘的传闻。虽然旧事无人再提,可林夫人心眼如黍尖,总是惦记着。
蔺仪终究不是后宫中人,与两位夫人之间自然要有尊卑之分。她面对林夫人赐物不能像若世夫人那般无动于衷,而是起身见礼,拜谢夫人恩赐。
林夫人很满意蔺仪的表现,随后才开始说道入苑之事。
“我在宫中有些闲闷,知晓无双门处每年春分之时都会长出许多白色小花,野花生得明亮又娇艳,簇拥在一起像极了天上的星星。我喜欢得紧,便想着去看一看。”
若世夫人说:“无双门处悬崖峭壁,林夫人爱花也得小心自身安危。”
“无碍,”林夫人有意无意地眨眨眼,“比起门前的守将来,那些花儿可要温和多了。”
面对林夫人主动挑话,若世夫人未有思索,直言道:“那些将士不过是职责所在,林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林夫人见若世夫人嘴上劝解,面上却不显一丝忧色,她心中嗤笑,发出叹息声来:“我自不会放在心上,毕竟他们都是奉旨行事,就如同姊姊也在为七皇子操心。我只是心疼姊姊,今日的七皇子如此风光,难免让人想到四皇子……”
她的话语转得太快,众人皆是没有料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知林夫人早有预谋。
果不其然,若世夫人平静的面容泛起一丝异样。
蔺仪也看了眼若世夫人,见她持盏的手一顿,并没有将茶汤饮下。
当今孝帝有五位皇子,其中长子陆涺乃皇后所生,为太子居东宫。太子上头还有两个姊姊,他是第三个孩子。
四皇子陆蛮,为若世夫人之子,五皇子陆赜,为林夫人之子,六皇子陆戬,生母是个美人早已病故。
七皇子,正是义子霍起。
孝帝享受天伦,除了四皇子陆蛮,其余所有皇子公主都在膝下,就连义子霍起,也是年年下旨宣召其回长安。若世夫人之子陆蛮,因犯淫乱之罪被远放蜀郡,终身不得回朝。
若世夫人是皇后身侧的心腹,当时淫乱案震惊朝野,可皇后并没有为四皇子陆蛮求情,反倒是林夫人多次进言恳请孝帝留下陆蛮。
当时陆蛮已在宫外立府,他被流放的时候府内不论女婢还是男仆皆被处死。若世夫人被困宫中,耳闻惨状,以泪洗面。
若世夫人再风光,其子陆蛮永远是扎在心口的一根刺。
林夫人挑拨若世夫人的情绪,刚起了头,她又拂袖掩去脸上哀痛:“姊姊,你别介意,我就是想念那个孩子。”
生母还没哭呢,她先扮上怨妇的模样。
若世夫人紧闭双唇,倒是身侧的银笺面有愠怒,她忍不住出言:“林夫人何必戳我家夫人伤痛,您在苑门前受辱怎能来这撒气?”
“住嘴。”若世夫人斥责银笺。
黛蓝一副要起身打人的模样,林夫人抬手将她按下。
银笺和黛蓝眼神交锋,前者口中的小贱人差点就要骂出口了,后者翻了翻白眼,十足孩子气。
两位夫人之间暗流涌动,让夹在中间的蔺仪也颇受牵连。
林夫人无视银笺以下犯上的作态,转头去问蔺仪:“你说是不是啊,蔺相师。”
蔺仪神色自若,她颔首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为人行事,当有一条界线。”
蔺仪的话像是在说陆蛮,又像是在点拨什么。
若世夫人接上话来,她道:“林夫人的心意我都知晓,眼看众皇子越发长进,我确实会想到那个不争气的畜生,当年陛下逐他离宫,我没什么可怨,只盼子叔能引以为戒,行为有度,莫要做那些出格之事。”
林夫人扬扬唇角:“自然。”
若世夫人抿了口茶汤,只觉得舌根苦涩,她放下茶盏问林夫人:“林夫人来尚林苑,只是为了赏一赏崖壁上的春花?”
“当然不是,我正要说正事。今年闰二月,谷雨后便是三月三上巳节,明曜台都说闰二月不吉,这事蔺相师清楚,去年陛下兖州遇刺,后又逢青州天灾,一桩桩的都是祸事,所以陛下想在上巳日前来祈福,可皇后得了寒症未愈,我便请缨前来操办。”
若世夫人说:“谷雨时节也正是贵女们教习结束之时,眼下离上巳还有月余,时间很是宽裕。”
“话是这般说,可我头次操办祭祀之礼生怕出什么差错,这才早早地来了。”
皇家祭祀之礼往常都是由皇后亲自操办,抑或是若世夫人从旁协助,此次宫中交予林夫人,可想而知她又讨得了多少恩宠。
林夫人生着一张不老容颜,她与若世夫人年岁相近,可看起来要比对方小多了。若世夫人已是宫中出挑的美人,林夫人更是难得一见,二人于孝帝眼中相比,其实林夫人最得喜爱。毕竟男人都爱绝色。
若世夫人没有对祭祀之礼有过多询问。
林夫人说到此处微微打了个呵欠,她搭着黛蓝的手臂略显困倦:“今日起得早,着实有些疲惫,其实我进苑本该与你们一道住在兰宫,可来之前皇后让我去住春华殿。”
春华殿是皇后公主们才能入住的院子,就在御林军军营附近。大殿空阔,无人居住,花玲珑曾潜入苑中时住的便是春华殿。
若世夫人抬抬眼皮:“既得皇后应允,住哪都行。”
“殿中还在收拾,我得去看一眼。姊姊有事可遣人去春华殿寻我,我也会每日来看姊姊的。”
“林夫人随意便好。”
无论若世夫人的言语有多疏离,林夫人也不改热切,她将案前的茶汤饮下:“兰宫这茶怎得有些苦呢,明日我将宫中带来的花茶给姊姊送一些来。姊姊,那我便先回去了。”
“好。”
蔺仪起身相送,待林夫人走后她也无法再继续坐下去,便也同若世夫人告辞。
几人陆续离去,殿中只剩若世夫人与银笺的时候,只见若世夫人突然将摆在案上的匣子扔了出去。匣中钗钏在地上打着旋儿,砗蟝手串滚到林夫人先前案台旁落定。
其中有几颗珠子裂开了细缝。
若世夫人双目凛然,眸中泛着朦胧的水雾,她喉间滚动,心中的悲愤只是让她面上失色,却没有言语失德。
银笺心疼主子,她咬牙切齿地骂道:“仗着几分姿色整日矫揉造作,夫人不必将这个贱人放在眼中,皇后与您契若金兰,陛下对您更是知疼着热,小贱人不过是趁您不在宫中这才夺了操办祭祀之权,这般凑上来显摆,也是没皮没脸。”
银笺的痛骂让若世夫人心中更为烦躁,但她没有斥责银笺的口无遮拦,只是说了句:“她办她的事,我管我的人,没必要与其相争。既然她进了尚林,你也要注意口舌。”
“诺。”
“再者,这林氏只怕不仅仅是为了祭祀之礼而来……”
银笺面有困惑。
若世夫人缓缓敛息,她将心中翻腾的怒气压下,直起的双肩也往下沉了沉,而后说道:“林氏与傅相之女胥姲君可是闺中密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