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尚林苑,燕语莺啼,风轻云净。
无双门之下缓缓行来一辆双辕马车,轭首悬挂的金銮叮铃作响。
车辕缠细柳,木轮裹蒲草,就连车顶都覆盖着鲜花。车壁外绯纱轻扬,纱中嵌入的花瓣隐约还沾着露珠。驾驭花车的车夫面相阴柔,他随手拈了片花瓣放在唇中轻咬,一双丹凤眼柔情绰态,如春花流水般娇嗔。
马车后方还跟着两辆缁车,缁车前后各有四名女婢趋步而行,直至无双门前停脚,方才得以喘息。
车夫勒马扬蹄,他并未下车,而是对车厢内的人轻声说道:“夫人,咱们到了。”
“那便进去吧。”里头传出一声轻柔的回应。
车夫应允,随而从怀中取出金色符牌,示意门前:“未央宫林夫人进苑,速速开门!”
门前一守将大步上前,接过马夫手中的符牌端详后,方才抱拳说道:“前些日子苑中出了贼人,小霍将军有令,进出尚林者皆要下车详查,还望夫人移步。”
车夫闻言要下车受查,一双丹凤眼扬得狭长,他抬起兰花指点人:“苑中出贼人跟我们有何干系?你个贱仆好大的胆,还敢叫夫人移步?”
守将堂堂七尺男儿,也是上过战场与匈奴搏杀过的精兵,他莫名被人辱骂贱仆,心中甚是难愤。守将抬臂狠狠拍落车夫的兰花指,怒斥道:“我乃步兵校尉麾下,盘查车辆乃分内职责,你一个阉人怎能这般出言不逊!”
车夫顿时瞪圆了眼睛,直起身子骨大声喊道:“谁是阉人?你才是阉人!我是个正儿八经的男人!”
守将上下瞧了眼,冷冷嗤笑出声:“拈花抹粉的男人,不是阉人是什么?”
“你大胆!大胆!”
“下车!”
守将与车夫发生了口角,引得后方持戟的兵士注目,原本宋言准备下职,此时也闻声而来。车夫跳下马车欲与守将拉扯,宋言上前将二人分开,正欲开口便听车内一声呵斥。
“成何体统。”
众人抬眸望去,车壁外的绯纱撩起,有个身姿曼妙的妇人在贴身侍女的搀扶下踏出马车。
女子柳眉星眼,玉貌花容,一双纤纤玉手搭在侍女的臂上,身似韧柳尽显婀娜,她甫一落地,沁人心脾的香气便弥漫开来。
林夫人拂开垂膝的宽袖,一身薄绡层层叠叠如远山云雾,拖曳的裙裾上绣着清雅的花草纹,其间用金线挑了几朵合欢花,影影绰绰,惹人垂怜。
佳人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仙姿模样瞧着不过二八年华。
可林夫人实则三十有余,育有一子。
林夫人缓步上前,云髻上的白玉流苏微微浮动,亦如她那双明眸不显情绪。身侧的侍女名唤黛蓝,梳着双环髻,挂着小金珠,眉眼透着一股精明。
黛蓝说道:“梁仑,你且退下。”
名唤梁仑的车夫愤愤退至旁侧,用那双阴柔无比的眸子瞪着适才呛声的守将。
林夫人一现身,众吏士皆下跪迎接。他们都以为夫人如此柔态,必定是个心慈好善,是非分明之人。守将也以为见礼之后便可查车,谁知众人起身时,夫人身侧的婢女突然开口:“旁人能起,这位起不得。”
守将自然知晓是在说自己,此时他与宋言并肩,并未看见宋言面上有所示意,他未得允许径直起了身:“敢问夫人,为……”
守将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黛蓝突然扬袖飞出一枚细小的尖刃,直直打入军吏的膝盖。那守将吃痛一声当即跪地。
“盛君!”
侍女突如其来的攻击让众人始料不及。
宋言连忙搀扶住盛君,可盛君感到膝盖一阵钻心疼痛,根本使不出力气。他跪在地上欲借刀柄之力起身,也未能如愿。
守门将领遇袭,吏士们似要拔刀相向,可想到这是宫中贵人,一时又有些踌躇。
宋言连忙扬手制止:“勿动!”
他俯身查看盛君的伤势,发现飞刀已经穿透了膝盖骨,而那个射箭的黛蓝,瞧着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却能有如此深厚的功力。门前变故已经不单纯是口角之争,他们眼中慈眉善目的贵人,终究还是那个可以主宰他人之命,肆虐蚍蜉的高位者。
宋言再看向柔弱无骨、仙姿玉色的林夫人时,眸子深了深。
林夫人微微仰面,随而抬起另一手来,旁侧的梁仑迅速上前搭着。
她清冷的开口:“步兵校尉屯兵在此守的是尚林苑的门,水衡都尉掌管内苑上下,不说里头的御林军,便是置下尚林令,方才有治理之权。你是步兵校尉的人,做的是水衡都尉的事,领的却是霍家的令?”说到此处,她唇角微扬,“你可知阳奉阴违,是杀头之罪。”
盛君怕是疼痛过度,一时思绪混乱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宋言只能替其出声,他道:“回夫人,吾等驻守苑门自是奉领步兵校尉之命,只是苑中临时入住百位贵女,诸事繁杂,吾等便协助尚林令一道管辖,至于小霍将军的命令亦属分内之责,并无他意。”
“哦,这般看来,倒是我误会了你们。”
“夫人好意提示,吾等只会感激,不敢有其他之想。”
林夫人饶有趣味地看着宋言,她没想到守门之士中还有这般机灵的。眼下盛君受伤,一众吏士皆是惶恐之色,唯独此人不改情绪,十分沉稳。
宋言以为让贵人不损颜面便能将此事化了,岂料反之。
林夫人眸中闪过一抹戏谑,示意黛蓝。
黛蓝走上前去,她从袖中取出两个小玉瓶递给宋言:“适才袖箭有毒,此二为解毒之丸。”
盛君快要被疼痛所击溃,听到箭上有毒还不忘去斥责黛蓝:“你一个女子,心思怎能如此歹毒?”
黛蓝欲要收手,宋言连忙接过。
可就在宋言要将药丸给盛君服下的时候,林夫人悠然开口:“两瓶虽是解药,但一瓶服下后如刀惋心,叫人日日癫狂,另外一瓶则会碎骨烂肉,再不能立足。你替他选一个吧。”
宋言的手一顿,心中沉了沉。
眼前妇人貌比仙姿,内心却毒辣至斯。
宋言不是没有见过深宫妇人,他也知晓林氏一族乃是圣上亲信,族中男子入仕为官,女子富贵显荣,一族中要属林夫人最是高贵。人人赞誉林氏女貌美心善,是天上下凡来的神仙。但今日一见,叫宋言难以想象众人口中“心软的神仙”究竟是何种模样。
林夫人见宋言沉吟不语,她柔声相问:“如何?”
宋言心中清明,只见他撩袍屈膝跪在地上,十分平静地问道:“夫人不妨直言相告,属下适才可有得罪之处。”
“你是个聪明人。”林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宋言,她道,“人分三六九等,贵贱高下,唯独聪明人不受这些束缚。你来评评,适才他拦我车马在先,辱我仆从在后,跪拜之礼有失分寸,言行举止皆是抗拒,这一桩桩的都是死罪,你叫我如何办?”
要说先前宋言心中清明,此时才算是看透林夫人的心思。
盛君踏出的第一步,便已经触了林夫人的霉头,黛蓝与梁仑二人烈火烹油,贸然相救的宋言才是这场血影的刽子手。林夫人对于盛君的冒犯丝毫没有兴趣,她要处罚之人实则是宋言。
“宋君……”盛君忍痛开口,也算瞧出些端倪,“不用管我……”说罢眼皮一翻,昏死过去。
宋言此时显露出一抹急色,盛君情形危急,讨要解药迫在眉睫。故而宋言不再同林夫人打哑谜,而是拔剑请罪:“属下冲撞贵人,自当谢罪,还望夫人垂怜赐药,莫要牵连无辜。”
林夫人声色不显,但身旁的黛蓝有所动作。
小女娘迈步上前,握住宋言的刀柄缓缓而下,从宋言的角度看去,此女臂弯强劲,确实有功底在身。她似笑非笑地将刀抵在宋言的脖颈之处,身后的一众吏士早无勇猛果敢之色,皆将兵器舍弃,跪地求情。
“夫人饶命!”
宋言沉下目光,看着自己的刀刃刺伤皮肤。
他十指紧握,骨节发出微响,隐忍于心的耻意已然快要喷薄而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有骏马嘶鸣之声传来。
霍起高坐马背之上,长弓重刀皆悬于身,他以凌人之姿高声呼道:“众士听令,凡入漠北、西南、西北作战蛮夷者,不准屈膝下跪!不准抛戈弃甲!不准俯首就缚!都给我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