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月听说金少君入水后便发起了高烧,还在家中闹绝食。她便觉得在清汴河畔时手中还是没轻重,就该将那个造作的小女娘好生打上一顿才老实。
凌氏这般潦草的被送回原籍,大房便只剩金少君一根独苗,未婚夫婿蒋承怕是有所图谋,府内人心各异并不会真的去关心她。
想到向来矫蛮傲气的金少君独自躲在屋舍哭泣,也确实令人唏嘘。
萧明月虽然同她不对付,但也没怨怼到冷眼看人下场的地步,毕竟都是憉城小女娘,又无深仇大恨的,能原宥便原宥了。
她于家中郑重梳洗,换了身轻巧的女服准备前去金府拜访。
夜奴按照少家主的吩咐从库房中选礼,而后套了辆马车再赶去南市,到肉肆寻一些牛骨和莲藕,还剥了头新鲜的羊羔子,积了满满一车。
萧明月在夜奴前往肉肆的时候,独自去了趟甜饼铺,岂料门庭无客,只剩小仆在里间独自忙碌着。那小仆转身看见一个漂亮的娘子,先是愣了愣,侧着脑袋说:“呃,你是不是……”
萧明月点头回应:“我是。话说你家今日为何不卖饼?”
“我们铺子立冬前就不做啦,年关将近,我也要回家乡了。”
“你不是楚郡人?”
“我是凉州人。”
毕竟是有过半日坐监的情谊,小仆热络说道:“娘子要是特别想吃甜饼,可上楼等候片刻,我正巧蒸一些准备回乡路上吃咧,卖你一点。”
萧明月抬头看了看偏矮的阁楼,有些犹豫。小奴在旁说道:“上头煮着梨汤,娘子也可暖和暖和身体。”
“那我要多一些饼子。”
“好呢。”
萧明月踏上木阶时回头看了小仆一眼:“适才你说自己是凉州人?”
小仆不解其意,笑着说是。
“可我听你的话……”萧明月又回过头去,继续上楼,“倒有些胡人的口音。”
萧明月登上阁楼时才发现还有一人。
阿尔赫烈跽坐在案几前,刚从漆木大碗中舀了一盏梨汤,这个目光灼灼的小女娘便走了过来。阁中仅有这一张食案,萧明月无从歇脚,只能走过去。
她看向跽坐之人脸上有几分促狭,更多的是宾至如归:“掌柜叔伯,我瞧你遮得如此严实也不像要喝汤的,我能坐下吗?”
阿尔赫烈因着变了声色,故而在旁人听起来年纪是大了些。
所以这声叔伯,也只能受着。
他冷冷说道:“请便。”
萧明月也不客气,坐下后便自顾取了碗盛了梨汤,她将滚烫的碗捧在手心取暖,感受着氤氲香甜的气息。
阿尔赫烈即便没有正视眼前人,也能将这个肆意的小女娘探清。
她今日身着杏黄色曲裾深衣,锦上印着浅云纹,适才行进时履尖轻拂过暖白色的襦裙,整个人仿若秋冬之交时孤傲于枝头的金叶子。
但这并非为出挑所在,引人余光的还是少女发髻间簪着的白玉。
女子如玉,大抵如此。
萧明月肤色莹白,一脸娇俏地捧着碗望人。
阿尔赫烈抬眸回望,说道:“你看什么?”
“我遇见叔伯多次,每每都是衣袍遮面,可是脸上有什么隐疾?我与医药世家的金府相熟,倒是可以帮你介绍。”
若是没有先头那些龃龉,阿尔赫烈说不定能信上三分,他幽幽说道:“我生来便是丑相,不堪入目。”
“是了,”萧明月抿了口甜甜的梨汤,果断接话,“这尖嘴猴腮好治,尖嘴薄舌的不得治。”
阿赫尔烈冷哼。
“噫,叔伯,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
“叔伯可有家室?”
阿尔赫烈深邃的眸光投向她:“没有。”
萧明月故作姿态,蹙着眉头甚是忧心:“这个年岁寡居至此,多孤单呐,我有个相处甚好的婶婶,同你做着类似的生意,都是卖饼子,要不……”
她弯了弯眉眼,透着一股得意劲:“叔伯这般多嘴多舌,与婶婶甚是相配。”
“萧明月。”阿尔赫烈竟唤了她的名字,萧明月挑眉欲听他继续像上次那般“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揶揄自己,岂料他只是抬抬下颚问道,“你还要喝些甜汤吗?”
萧明月捧着空碗,神色一顿。
阿尔赫烈盯着女子的脸看,半晌,他才缓缓开口:“睚眦之人,向来爱吃甜。”
萧明月一手拎着甜饼,一手捏着衣裙,气势汹汹地离开铺子。
阁楼上的阿尔赫烈隔帘看着人走远,身后的小仆也在远远眺望。
小仆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这个小娘子也蛮可怜,听说是外来弃子,没有家的。烈王,为何不告诉她兖州之事。”
“与我们何干。”
阿尔赫烈说的冷漠,小仆便没有再多言。
萧明月与夜奴离开南市前往金府,她今日登门带礼,又有陆九莹掌家撑腰,进了府内犹如自家。秦氏与周氏自然也是以礼相待,尤其是周氏,得了萧明月赠予的礼物后更是热络,直夸女娘比小时候还要活泼可爱。
萧明月盛情难却与大家一众用饭,她带来的羊羔子一半炙烤一半煮汤,吃得身体暖呼呼的。而后,她便亲自端着羊肉汤去给金少君,金少君当然不待见她。
于是萧明月上了榻,强硬给人灌下去。
金少君嘴里嚼着羊羔子肉,还大骂萧明月是没人要的贱仆。
回到西苑之后,萧明月算是得了清净。
在进陆九莹屋舍前,萧明月与金姝、金瑶这对双生女再次打了照面,两位小女娘格外温婉客气,非要跨过廊院近身行礼来道谢她所赠送的妆奁。萧明月回礼后,这才分别。
萧明月最终懒洋洋地躺在陆九莹榻上休憩,后者坐在旁侧替她捏捏被褥:“为何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样子,少君今日不吃明日会吃,总该要饿的。”
萧明月抬起手臂将衣袖拉开:“你瞧,她那张嘴多利,将来要是真的做了府内主母,还不知怎么苛待于你。”
陆九莹敛下柔和的目光,没有接话。
萧明月坐起身来,斟酌些许才说道:“阿姊,以往我同你商量多次让阿父认你做义女,你如何都不愿。我想了又想,师父年岁大了,膝下又无子,你要是愿意便让师父认你做孩子吧?你同我回宋家生活,管他金家如何呢。”
“两位当家都是顶好的人,阿渺,我不想给宋氏带来麻烦。”
“有何麻烦的,不就是多个人吃饭么。阿姊读书多,字又写得好,商队的簿子便交给你来誊写数算,怎么看都是我家占了便宜呀。”萧明月又灵机一动,“要不然,我问阿父讨些钱,我们出去开一家小酒肆,我杂作,你当炉,日营千钱完全没有问题。”
陆九莹听着她的话,浅笑问道:“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这样活着自在。其实我不想阿父再那般辛苦行商,为我寻家了,此番回来我要同他商量,不如在憉城开间酒肆,有了经验和本钱再走远些。”萧明月屈膝,双手撑着下巴欢快说道,“最好开到都城长安,我阿兄那里。”
“听着确实不错。”
“阿姊,我是认真的,不管金府谁要当家作主都不要管了,跟我走吧。”
陆九莹经过一系列变故之后,确实心中另有盘算。
即便萧明月今日不说,她也不想再留在金府,长安圣上既然赦免了罪责,那便是自由身。如今年岁十八,她已然是可以选择如何过活的成年人。
东方的海,南国的花,北地的雪,西边的阳。
陆九莹身陷囹圄那么多年,总该要走一走的。
两姊妹这般憧憬着未来,与世家女娘有所相似又有所不同,她们想要如风自由去踏遍山河,也愿作绵绵细雨飘落世间,只要心之所向,便是想要的生活。
十七岁的萧明月,十八岁的陆九莹,在孝帝昭初三年的冬日,命运发生了巨大转变。
立冬刚至,憉城的天空乌沉冷寂,前几日的大风戛然而至,四周静谧可怖,仿若在等候一场更大的风暴。
宋氏商队的第三批人马提前归来,本该十二人的队伍只回来两个。二家主宋飞鹰身受重伤,在护队仆从的搀扶下进入了憉城。
宋飞鹰一见到萧明月便再难抑制内心的悲痛,他跪地呕血嘶喊:“阿渺,我无用!我无用!我的长兄没了,你的阿父没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