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莹起身离开案几,走至金少君与蒋承跟前。她的孝服穿戴整齐,一身玄色云纹深衣下只在腰间压了条穗子,其步伐稳重,神态谨慎。
“少君,你为大母亲孙,且尚在孝期内,怎可招婿成亲?”
金少君没想到陆九莹还会出来为难自己,可她也不是真的懵懂无知,直言说道:“楚郡热孝期内成亲的人家大有人在,怎么轮到我就不行了?”
“热孝期内成婚大都事出有因,或是分家或是远行,如若不然就是长辈留下的叮嘱,你与蒋县丞是属于哪一个?”
“我……”金少君有些气恼,愤愤地盯着陆九莹,“你凭什么管我?这是我们大房的事情!”
“我既暂时掌家,这些事自然要管的。”
“可你先前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陆九莹不理会金少君的搅闹,而是问蒋承:“蒋县丞做的是官家事,应该知晓楚地的民俗,老夫人尾七未过你们便要操办喜事,金家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蒋承倒沉得住气,他说:“我并未答应。”
“表兄!”
“九娘子,我与表妹情投意合,姨母也早有撮合之心,老夫人四十九日孝期还剩大半,我们自是不敢造次。只是姨母此次回乡,可代为筹备婚嫁事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早已将信物赠予表妹,这门亲事便作数了,我为未婚夫婿,总该没有不妥之处吧?”
蒋承思绪转得更快,他这般一说,在场所有人都挑不出刺。金少君即便没有收到任何信物,也昂着头倔强地附和蒋承所言。
陆九莹面上不显,似乎也能预料到对方会有计策,她浅笑说道:“没有不妥,蒋县丞,恭喜你了。”
案旁的金如晦迷迷瞪瞪地看着二人交锋,也没能感受出如何,他就歪着头问道:“那现在,是要将凌氏秘密送回原籍?”
周氏与秦氏都不说话,因为她们皆在各自的棋盘上收了一子。陆九莹更不会多言,故而金如晦做了主,三日后将不守妇道的凌氏送走。
眼下还需处理的便是朱管家了。
金如晦是说不出将人打死的话,秦氏与朱管家共事多年有些情谊,她本想为其说项,只是看着妻妾试图想要拿捏自己的错处,又忍了回去。
最后,便以驱逐朱管家出府来结束这场审判。
半个时辰后,朱管家拎着空瘪的包袱缓步走出屋舍,身形顿显凄凉。此时天色微暗,廊前却有一处光亮,正是陆九莹提着灯静默等待。
朱管家走上前来,微微俯身行礼:“九娘子劳累了。”
“朱管家,”陆九莹提着灯靠近一些,她缓缓说道,“你当真糊涂。”
“今日厅堂上蒋承所言有异,不管能否确认器皿有毒,都可以直接排查府内所有接触的人,何须再等到明日?这世上就没有他所说的那种药物,此人无非是洞悉恐惧,深谙人性。他在故意欺诈于你。”
朱管家沉沉叹了口气:“可那毒确实是我所下,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陆九莹问:“你如今这般离开,可有想过金府要如何?”
“老夫人仙逝,小三郎也不在了,这个家便再也没有希望。”
“只要家在,便有希望。”
朱管家望向陆九莹,突然眼眶中涌出泪花来。
他躬着背垂首涕泣道:“我这一生都跟随老夫人左右,她总说对家人要宽容和睦,不必针锋相对,我一个卑贱的下仆都亦如此恪守,为何凌氏还要做出这般欺辱老夫人的事来?我就是想不明白她的良心何处去了?可下毒后我又懊悔,奴仆以下犯上不也是没有良心?”
陆九莹说:“凌氏捡回一条命,也许是老夫人在天之灵的保佑。朱管家,你若是心中还念着金家,念着老夫人对你的恩德,就不要这般离开。”
“那我还能如何?”
“我以掌事之权调你去清河乡别院,不管今后哪房接管主位,你务必守住家中百亩良田,那不仅仅是金府更是汉家的经世济民之本,若是被糟蹋了,这个家才是彻底没了希望。”
朱管家颤抖着双唇,默默流泪。
许久,他抹干净脸,用力点下了头。
凌氏被秘密送出府的那天清晨,她凭着一丝清醒和金少君疯狂撕扯。因为服用毒药伤坏了嗓子,她只得哑声骂着“贱人”。金少君只觉受辱,但内心更是悲痛欲绝,她泪如雨下地推搡着凌氏,口口声声皆是“不要脸的恶妇”。
众人唏嘘不已。
金少君未食早饭,还跑去西苑同陆九莹大闹一场,将母亲回乡和自个儿不成的婚事都推到对方的身上。而后她便哭着离了府,几个时辰都不见踪影。
陆九莹担心金少君激愤之下做出傻事,便派人散出寻找,还特地让阿迢去请萧明月帮忙。萧明月知晓后,只能离开暖和的屋舍,顶着寒风去清汴河一带寻人。
夜奴抱着胳膊哆哆嗦嗦地跟在身后,问着:“要不要报官啊。”
“报官做什么?”
“捞尸呐。”
萧明月扬手就要教训夜奴嘴中无德,后者机灵地闪身躲避。二人沿着清汴河一带走,专挑容易跳河的地方搜寻,果不其然,远远就瞧见一抹暗影蜷缩在岸边。
“金少君!”
金少君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见萧明月甚是气不打一处来,起了身便一头扎进水中。萧明月与夜奴皆是一愣,继而赶忙往那处跑去。
萧明月并不熟悉游水,夜奴更是怕水,二人盯着泛起涟漪的河面着实心急,最终无奈之下还是萧明月下河救人。
“少家主!”
夜奴看着萧明月跳入河中,惊得冒出冷汗:“别管她了!回来!”
萧明月憋着气沉到河中,摸到人就往岸上拽,岂料金少君会游水,二人互相撕扯险些都呛了水。萧明月二话不说薅住金少君的发髻浮上水面,夜奴伸出不知从哪寻得木枝,正拍打着湖面让其借力。
两位小娘子湿答答地爬上了岸,在寒风中抱住胳膊瑟瑟发抖。萧明月迟来的火气陡然上了头,捏住金少君的脖颈欲往水中推搡。
“萧明月!松手!”
“你不是要死么,我送你。”
金少君吓得嚎啕大哭,抓住萧明月的手就要撕咬,完全没有世家女娘的娇态。萧明月纵然不会再惯着她,铁了心要将人往河里沉,夜奴哎哟两声跟在后头装模作样地拦着。
“呜呜呜,阿母,有人要杀我……”
“你便是叫圣上都无用。”
萧明月按着金少君的臂膀,使其跪在地上,而后擒其后颈将脑袋淹入水中,随即再将人提起。金少君呛了几口水,只管呜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金少君,你给我记住,想死很容易,但若求生却是很难!”
“明月阿姊……我错了。”
金少君开始求饶,抓住萧明月的手腕呜咽着喊姊姊饶命。
萧明月看着她的教训也吃够了,便松了手。谁知刚松开,金少君猛地咬了一口转身便跑,因着跑得急她在地上滚了滚,这才提着裙裾歪歪扭扭地往前。
夜奴甚是气恼,拿着棍子指着逃跑的背影说道:“她当真缺德啊。”
“不管她。”
萧明月甩了甩手,待拉开衣袖一瞧,鲜红的牙齿印氲着血色,伤口颇深。河边的风簌簌刮着,惹得她连续打起寒颤,只觉得脚跟子都发软。
夜奴连忙脱下短衣试图给萧明月披着取暖,此时,远处匆匆跑来一奴仆,捧着披风走下河道,笑着脸上前呼唤:“箫娘子,此处风大,我家掌柜遣奴来送上取暖之物。”
夜奴有些诧异,先认出人来:“你不是甜饼铺那个么?”
来人笑笑不说话,萧明月此时也认出,他正是与自己一起坐监的小仆。再往后瞧,远处有一道身影隐于笔直的银杏林中,狂风鼓起他宽大的袖袍,仿若一只暮春的蝴蝶,又好似栖于枯枝的寒鸦,几分萧萧瑟瑟几分孤独凄苦。
萧明月收回目光,淡淡说道:“告诉你家掌柜,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是小人,受之有愧。”
阿尔赫烈听着小仆这般回应,唇角勾了勾。
他于杏林中肃立,看着萧萧而落的叶子再未有其他神色。先前送衣的小仆敛去憨厚纯真的模样,顺着阿尔赫烈的目光往清汴河的远端看去,那里是出城的方向。
小仆说:“孝帝于兖州遇刺实与我们无干,就算长安下查也不惧风雨,这般遣散了人,往后楚郡便再难埋伏暗桩。”
“不要小瞧他们的警惕之心,若孝帝遇刺的消息传到此处,再走便为时晚矣。既然神女下落已知,此地也无需流连。”
“敢问烈王预备何时离开楚郡?我便将甜饼铺子一并收拾了。”
阿尔赫烈迎着风,目光似要穿透层层叠叠,越过城门赴北而行。他没有回小仆的话,而是抬首在空中感受着泠冽寒气。
他闭目片刻,再睁开俨然如鹰隼般锋利。
“还有几日便要立冬,该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