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寒夜之下,陆灏手握环柄长刀,居高临下地看着陈生:“你是哪只手伤的她?”
陈生捧着鲜血淋淋的双手跪地求饶:“我不知道她是翁主啊……今日我喝得很醉,一下子没瞧清,只觉得她的背影很像我的前妻。小侯爷,小侯爷我错了,我错在有眼无珠,竟敢对翁主无礼,实在该死……”
卿沉凝视于陆灏手中的动作,他的指尖在刀柄上摩挲,当下心中了然。卿沉走过去按住陈生,将其双手十指悉数展于地上。
陈生不解其意,但还是喊着:“别,别……”
陆灏将刀尖落在地上,随后握着柄端缓缓屈膝,与跪在地上的陈生目光平视。
陈生近距离看着陆灏的脸庞,分明就是一个儒雅清风般的公子,只是他含笑的唇角,阴鸷的眉眼,却又瞧着穷凶极恶。
“我不杀你。”
陆灏这般说着,可眸中却闪出一丝血色。
陈生心惊胆战地看着他,就在刹那间,陆灏抵在地上的环手刀突然落下,直接切掉了陈生半个手掌。
“啊——”
陈生的凄凄惨叫不绝于耳,只是片刻便痛得昏了过去。
陆灏而后起身,将刀扔给卿沉,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男子,十分厌恶地说了句:“扔出去,喂清汴河的鱼。”
卿沉拎起陈生的后颈犹如擒拿一只牲畜,他离开的时候,鲜血如同雨落脏了道路。
陆灏来到陆姩的屋舍,门前跪着众多女婢。
“小侯爷。”
陆灏并未多看一眼,说了声:“下去。”
女婢们允喏退下。
陆姩在屋舍内已经听到声音,待陆灏靠近时打开了扇门。
微弱的月光落在陆姩身上,她披着一层樱红薄绡,纱衣仿若云雾般柔软细腻,衬着她纤细的身躯,朦胧幽丽,楚楚可人。
陆灏的眸中是一汪清澈无瑕的潭水。
“阿兄。”
“嗯。”
陆姩迎他进来后跽坐在席,伸手摸了摸茶鼎并未感受到热气,她刚要唤女婢们,就见陆灏道了声“无妨”,便径直取过她喝过的耳杯,将里头剩余的茶水仰头饮尽。
陆姩静静地看着他,问了句:“凉吗?”
陆灏敛着眸:“甚好。”
两人间有片刻的漠然,而后陆姩取了新的耳杯,盛了盏凉茶递给陆灏,可陆灏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喝下。而后,陆灏从身上取出一方瓷罐,放在案几上。
“坐过来点。”
陆姩顺从他的意思,起身坐至他的身侧。因陆灏不露神色,她暗暗于心揣测几分。
陆灏的目光落至她脸颊上的红痕,刀口并不深,但依旧见了血色。陆灏先用案上的绢帕净了手,这才用指尖挑出淡黄色的药膏,轻轻抹在陆姩的脸上。
药膏微凉且带有刺痛感,陆姩眉梢只是微微一动,陆灏便知晓其意。
“忍着点,涂上便好了。”
陆姩嗯了声,带着小女娘独特的鼻音。她说话时小巧的喉咙微动,洁白如玉的脖子上可窥见细细茸毛,屋舍点着两盏连枝形铜灯,映着陆灏的目光显得格外炙热。
陆姩决定在陆灏开口前,主动诉说今日南市之行。她先问:“阿兄,我给你煮的鲍鱼竹笋羹味道如何?”
“甚好。”
“豆汁也是滋补之物,你夜夜睡不好,若是喜欢我便每日夕食给你煮一些。”
陆灏怎会驳了她的好意,说道:“好。你若想出府就带上卿沉,或者我陪你。”
“以往出府阵仗过大,今年你不在楚郡,我于中秋那日见到了许多人,还看了很多花灯。南市是憉城最热闹的集市,想要肃清那里,不仅费力气还容易引起百姓的不满。我只是想给你买一些豆汁煮羹,阿兄,你若不喜欢,我再也不出去了。”
陆姩的一席话中,竟隐隐有些胁迫的意味,但更多的是退让。
适才还拔刀高谈此生最恨他人威胁的陆灏,此时抬手捏着陆姩的下巴,让其目光凝视于自己。下一瞬,他便问:“煮羹重要,还是你的容颜更重要。”
陆姩说:“煮羹重要。”
这倒是实话。
但陆灏突然就想问问:是热闹重要,还是他重要。
手下的温热扰人心乱,陆灏只是轻轻捏了下,确认药膏润进肌肤便松了手。他下意识去端陆姩喝过的那盏耳杯,才反应过来空空如也。
陆灏起身欲离开屋舍,陆姩便一同起身送他。
走至扇门时,陆灏突然回身问她一句:“我将你困在这里,你有怨吗?”
陆姩被问得一愣,还未揣测其意,陆灏转身便走了。当下她涌出一股冲动,想要踏门而出回答他的疑问,告诉她一切究竟为何。
她怎会心中有怨,有的只是感恩之情。
冠她姓氏,避祸求福。
陆姩目送陆灏远去,只得将扇门缓缓关上。
三日后,憉城县又传出两件事来。
一是金府的老夫人病危,二是清汴河岸冲出一具无名尸。
没过半日,又发生一件街谈巷议的热闹,那便是宋氏义女萧明月以奴仆的身份替翁主陆九莹入衙,控诉金府欺压威吓。
县令周交一看是萧明月,便派出蒋承调解,并不愿意出面。
事情还是源于郭夫子。因着金老夫人昏迷不醒,医工是没什么办法了,倒是金如晦找了懂得玄术的大师,说府内凶煞漫天,最好的化解办法便是冲喜。
金如晦当下心头冒得就是迎外头的姬妾入门。
可凌氏却说郭夫子与陆九莹可婚配冲喜,她一口咬定金老夫人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两人心心相惜,是为良配,当时娣妇也在场,君姑保不准是想给他二人定上亲事的。”
秦氏本想否决,可她太清楚金如晦的本性,便点了头。
“这……”金如晦犯了难。
后来金如晦找到陆九莹询问意见,陆九莹以为此事已了,岂料只是个开始。她本不信玄术之说,但眼下自己喊着大母却又不为长辈分忧,此为大逆不道。
可要陆九莹答应,她更是不愿。
金府此刻一片混乱,陆九莹刚理出些思绪来已是举步维艰。她若在金老夫人昏迷前提出离府倒也说得过去,可谁想到事情变幻急骤,如此一来,她倒是走不得了。
金如晦见陆九莹不说话,便当她是答应了,说着当下可着手安排,最迟明天在府内让她同郭夫子成婚。
有那么一瞬间,陆九莹确实生了妥协之心,就这么认命吧,从此离开金府再也不被任何人裹挟,与其在这里风卷云涌,倒不如在外头碌碌无为,平庸一生。
可当她独自坐于案旁,铜镜印着她发髻上的银簪花枝步摇时,那一刻,又很不甘心。
陆九莹与萧明月自孩童时一见如故,才就此结为姊妹。萧明月终有一天要寻到自己的亲人,她说过要陪着一道回乡,但若嫁于郭夫子,此生便再难抽身。
府内似乎在防着陆九莹,将阿迢与阿剑都关了起来。陆九莹无人可用,细想之中取下步摇上的一粒石榴宝石,让朱管家送至宋府。朱管家跟着金老夫人久了,性子也憨厚,也不多问便悄悄应了。
当萧明月拿到那颗石榴宝石的时候,便知道陆九莹在府内受阻。她曾说过西境石榴籽都紧紧裹在一起,眼下被分开,便是意为受他人胁迫。
萧明月不可强行闯府,却又要弄清缘由,于是她打听到了郭夫子的住处,郭夫子挑着捡着将金府欲行婚事的决定告知。
郭夫子事后也反思许久,他自知身份有别,不敢肖想世家贵女们,可好友蒋承却鼓励他要懂得上进,男子一生终要入仕方是正解。郭夫子心悦陆九莹,也确实想借其重新入仕,这心思被他捂得严实,可眼下不知此事能不能成,多言成错,便只能将一切都推到金府身上。
萧明月得了郭夫子的话,回家便牵上自己的红鬃马,带着府内几个家仆直接前往县衙。夜奴同行时还出着馊主意:“少家主,我们要不要把胡婶叫上,磨嘴皮子她最在行。”
另一个家仆拽了拽夜奴袖子,瞅着萧明月说道:“这憉城嘴皮子厉害的,就在这。”
“一张嘴能说得过十张嘴?”
“说不过少家主还有办法呢。”
“什么办法?”
“拆了县衙。”
“……”
萧明月在县衙与蒋承碰面,她也丝毫不惧对方端的官架子,直言说道:“县丞与金府有亲缘,恐怕不便处理我家翁主与金府的事情,还是叫周县令吧。”
县令周交之所以不想出现,则顾忌诸多方面。
陆九莹虽说是翁主,实则是庶人,处理妥当则已,若是不妥,话传出去难免惹出麻烦。
蒋承也知晓周交内心所想,他清冷说道:“既然是翁主,那便是官家事,我为县丞自当尽忠竭力,只是你萧明月区区一个下仆,若告状便于堂中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