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干燥清冷,来一场大火应该算得合理。
靳青河计划在半夜放上一把大火,到时声东击西,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救火上,自己就能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离开了。
靳青河所在客房位于小洋楼的东北角,前面是庭院草坪,后面则是柳州有名的蒺藜河。河水自然是深不见底的,特别是如今天气有些反常,5月初尚且凉丝丝的,夜风更是夹带水雾。一入夜,蒺藜河就要由内向外地泛出寒气。但是靳青河不想再折腾自己的腿了,所以水遁成了唯一的出路。
年瑾玉自从那一晚后,似乎养成了习惯,一到凌晨时分就要偷偷摸摸地来爬他的床。这种形影不离的相处模式无疑给他的计划制造了难度。靳青河一边伪装成一副“你好好表现我就给你个机会继续表现”的样子,一边趁着年瑾玉出门的空当布置意外现场。
这天晚上,靳青河借口身体疲乏,早早就睡了。年瑾玉百无聊赖,又不敢去打扰他,便离开自己的独立小洋楼,到外边玩儿消遣去了。
如此到了半夜,靳青河还没动手,小洋楼倒是突然自个儿先烧了起来!
小洋楼二楼的东北角忽然火光闪现,黑雾冲天,腾腾地直外冒。因为房子用的是洋泥木梁,此时吹的又是东南风,火仗风势,蔓延极快,几乎就是个势不可挡的架势,火舌一路舔舐窜起,很快就把整个东北角都包裹进一个蓬勃涌动的火笼之中。
靳青河先是吓了一跳,待走到窗边俯身往外望,才发现这怪事竟然还不独此一家,整个柳州城一半都陷在火海里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靳青河大骇,天气干燥,几家起火,牵连万家吗?他记得当初看地理杂志时似乎有见过这么一个说法。这次柳州损失惨重了!
然而他马上想到,这不正是个逃走的好时机吗?神不知鬼不觉,完全不会留下把柄的天然火。此时路上必然人仰马翻,混乱一片,就是年瑾玉发现他不见了,出外寻找,他也可以跟着惊慌失措的人流一起涌出柳州城!
——然而靳青河没料到的是,也正是这一场倾城大火,年瑾玉提前回来了!
年瑾玉出门时,路上遇见个敲铜锣的更夫,一口接一口地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他心里就惴惴的,总不得踏实。待到了舞厅,喝了点洋酒,心里才有了些醺醺然。他原计划是十点时候回去的,然而那迪斯科才跳一半,右眼皮竟是跳得比他的胳膊腿脚还起劲。他因为总记挂着家里有个大哥,玩也不能尽兴。便干脆提前回了家。
汽车一路往回开,夜晚安静的街巷忽然迎面慌乱跑过去几个人,有人在高喊着走水了。年瑾玉这下子更是惶惶不安了。等到汽车开近自家大宅子,他远远的便看见小洋楼上那一簇忽高忽低的火焰,胸口里一点微薄的酒气瞬间全给蒸干。他第一时间就想到,大哥还在房子里呢!
这时候他也顾不上其他了,车子还没熄火,就推开车门一跳,往小院飞跑。司机哎哟一声,前方大火烧得扑哧乱窜,这位小少爷瞎跑什么啊!
小洋楼前火光红亮,地面一片猩红的光芒,楼上烧得噼啪响,不时有灰烬火星砸落下来。前院里人声鼎沸,仆人们提着水桶,来来回回,都被熏得花脸猫似的滑稽。
年瑾玉迎面冲来,一眼就叼住了负责守夜守门的老奴,逮住就问道:“刘叔,怎么会走水的?大哥出来了吗?”
年近花甲的刘叔被他凶恶的表情骇了一跳,忙答道:“不,不知道,突然就冒了那么大的烟,我一直在门口守夜,没看见谁出来。”
年瑾玉心底一沉,推开他就要往小洋楼里跑,刘叔连忙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小少爷,你要干什么?这哪能进去,上边都要塌啦!”
年瑾玉回身一甩手臂,厉声喝道:“放手!”
刘叔这下拉得更用力了。他是看着这位公子哥长大的,深知对方的斤两和能耐。娇生惯养,手无缚鸡之力的幺儿能去救人?恐怕只是平白无故搭上一条性命罢了!
刘叔呼喝过来两个年轻下人,两个下人一起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将小疯子似的年瑾玉死拽活拽的往边上扯去。
“小少爷,老爷夫人出门时要老奴照顾好你,老奴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你命精贵,损伤不得。你在这等着,老奴让几个小子进去给你找!”
说话间,小洋楼东北角上突然一阵轰响,一整块还燃烧着的窗户“嘭”地一声高空坠落,在地上碎成片片。那火苗还在吭哧着往外烧。
这一幕让年瑾玉睚眦欲裂!他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大哥”,开始疯了似的挣扎起来。两个身强力壮的仆人竟一时差点被他挣脱了去,忙反锁了他的手臂将他按下。
——而另一边,蒺藜河中,靳青河才钻出水面,忍着冰寒哆哆嗦嗦地喘了口气,便遥遥听见年瑾玉在楼下尖声喊着自己的名字,吓得差点伤腿抽筋沉了回去。他赶忙深吸一口气,立即潜进水底。因为火势太大,仆人们取水取现成,都往蒺藜河上跑,所以他也不敢冒出来,只能憋着气在水底手脚并用地往城门方向划去。
水面火光通明,水底黑灯瞎火,靳青河也辩不得环境了,只一鼓作气往前蛙行,心里暗恨年瑾玉来得及时。
岸上,年瑾玉正因为被架在安全区域不得近前而气得直跺脚,眼泪一串一串泉涌似的往外冒。他拿出主人的脾气威逼利诱责骂,奈何刘叔奉命办事,十分固执,他自己那点小力气又根本挣脱不得两个仆人的辖制。眼看着关着大哥的那间房间的窗户火苗乱窜,火星四溅,墙体被烧得焦黑,他的心痛得仿佛被放进油锅里炙烤,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死了!
大哥还在里面,大哥现在得有多疼多害怕啊,为什么自己却在这里苟安?
他不愿意这样,哪怕跟大哥抱在一块儿死掉也是好的啊!
几个仆人心惊胆战,躲躲闪闪地跑进小洋楼,不一会便出来了,似乎没找着,又进去了,反反复复。年瑾玉在一旁看着,恨得牙龈都咬出了血!
混蛋,混蛋!这么胆小怕事,干脆全滚开,让他自己进去啊!
等到后半夜,火势变得凶险万分,二楼的火力积蓄到了极点,甚至发生了一起短促的大爆炸,那摧枯拉朽的破坏力,真正是造物主的愤怒,这下更是谁也不敢进去。
年瑾玉被强行箍在一边,不允许参加救险。他眼睁睁地看着二楼东北角变成黑糊糊一片,房子支架□|露在外,而火势狰狞依旧。他的嗓子已经喊哑了,只剩下眼泪还在不要命地往下流淌,气息都弱了,只是茫然地轻声重复着:“大哥······大哥······”
他想,都怪他把大哥骗过来,都怪他把大哥反锁在房间里,都怪他。如果今晚他没有出去,还像之前那样跟大哥一起盖被子就好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绝望了。
直到天际发白,旭日初升,烧了一夜的大火似乎总算尽兴,慢慢弱了下来。整幢豪华精致的小洋楼此时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支离破碎。举目望去,整个柳州城亦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许多庭院洋楼,宗庙园林皆已尽焚毁于大火之中。满城都是凄惨的呻|吟和痛哭。还有多处的火势仍在抢救。
乱世,天灾,**,不得安生。
刘叔望着这么副惨状,微微叹了口气。这时候就不用担心少爷的安全了。年瑾玉有气无力地挣了挣,便挣脱出来。他腿软似的踉跄了一下,刘叔想要去搀扶他,却被他头也不回地打开。
刘叔还是不放心:“少爷,现在怕还不好进去,老奴担心房子的骨架都烧断了,早晚要塌!你不为自己想,也为夫人想想。”
年瑾玉充耳不闻,摇摇晃晃地走出几步,步履维艰地摸索着找到了小洋楼面目全非的入口,钻了进去。
当初贪图华丽,挑的是镶金镀银的铜楼梯,如今经过一夜炙烤,那华丽早已尽数剥落,一条摩登洋梯活活烧成了一段火炭路。一段考验和折磨。
然而没有选择,因为走楼梯是抵达二楼的最快方法。他现在只想找回大哥,哪怕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房间里一团乌烟瘴气,墙壁索黑,玻璃破碎,家具散乱残缺,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烧焦味,能将人活活窒息死。
年瑾玉失魂落魄地环顾了四周一圈,末了神情木然地走到一处尚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怔怔地盯着地上的一点看,眼睛却是干涸得流不出泪来,脑子里也是空荡荡的。
他想到自己也许是乐极生悲了,昨天还在嘲笑陆冬青死于非命,现在倒好,轮到他了。生不如死,还不如像陆冬青那样干脆也死掉的好呢!
年瑾玉抹了一把眼睛,神情颓然地跪到地上开始翻找。那些烧得焦黑的家具碎片还在往外腾腾冒着浓烟,但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只像只小狗刨土似的拼命地往下刨往下挖。这边没找着,就爬到另一堆继续找,一直找。
可是翻遍了整个房间,他还是一无所获。人死尚有灰烬,不能一无所有啊!
他怔愣愣地看着自己沾满乌黑黏稠灰土,被烫得肿胀的手指,视线慢慢一转,钉在另一侧楼下的小河上。
他心力憔悴,手掌刺痛,然而忽然生出的念头使他咬牙憋着一口气,扶着墙壁站起身。他慢慢走到窗前,扶着窗棂往下望。那么高的楼,那么深的河,可能吗?突然发生的大火,仓促下的逃命,可能吗?
年瑾玉的心里模模糊糊的,升起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而另一处,护城河河边上,沈出云面无表情地拧好鱼线转轮,架起竿架,一抛鱼勾,开始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