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广,你还记得我吗?”
此时宿舍窗帘闭合,昏暗的光线弥漫,使得女子的影像越发清晰起来。那是一个有着褐色直长发的女人,穿着普通的初中制服,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她在打量了一眼眼前站立的男子一眼之后,浅笑着询问,哪怕答案一览无余,——男子的脸上目光里尽皆是陌生。
...想来,是不记得了吧。
女子淡淡地牵扯着嘴角,紫色眸子里却不带出任何的变化,依旧不卑不亢地面对着他。而男子只是微微皱着眉头,上上下下审视着她,连她眼底的细微情感波动也不放过,——他在记忆之中搜寻着女子的存在。
眼熟的容貌,眼熟的服装,眼熟的动作...好熟悉,究竟是谁?
——是三年前他认识的人?
他终于开口,声音中是不确定的疏离:“请问,你是?”
“嘻~”女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经不住发出发出调皮的笑声,“没想到才三年不见,时间就将真广改造成了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真是——,扑哧。”说到后面,她竟乐不可支地抱着肚子笑了起来:“天下一大奇观啊。”
“你——!”不破真广的眉峰皱得越来越紧促起来,他有些恼怒于眼前之人的挑衅,又有一种疑惑得以释然却又产生新的疑惑的烦躁。
——啧果然是三年前的熟人么?!如此恶劣的脾气,如此耳熟的调侃...
“三年前的人事,你究竟还记得什么?”女子终于收敛了所有的笑意,变得安静起来。她的眸色静谧,幽玄深处似乎燃烧着什么东西。她顿了顿,很快又继续下去,打断了对面男子就要吐出的话语,“啊,让我来猜一下。真广唯一记得的,大约只有吉野先生吧?”
——她怎么会知道?!她究竟是谁?!还有,“吉野先生”这个称呼...
真广死死地盯着褐发女子,只感觉到内心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盛起来,有个答案即将破茧而出。他看到她眼底的幽冷和晦涩,安静的眸子无法被读出主人的所思所想。他被这双眸子所侵袭,一种晕眩感迷蒙了他的头脑。在这片沉重感之中,他勉强开口:“我断断续续做过一些梦。”
“做梦?”女子明显被挑起了好奇心。
“是的,三年前的事情。”
“唔,这样啊。”她撩了撩滑落到眼前的额发,眼底闪过一丝疑惑,显然男子做梦的事情也超出了她的预料。随即,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溢出一丝清冷的笑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话音刚落,她未等真广回答,就兀自接了下去,说出了内心的揣测,——不,基本已经可以认定为事实了。“是不是在三年后,吉野先生出现在你视野里那天起呢?”
...是这样吗?
真广略略低头,思索起一直纠缠着他的梦境的开始时间。——不,梦境在吉野出现之前就有了。只是一直是停滞的,而那人的出现,却加剧了梦境的演变...
“吉野出现之后,梦境开始发生了大幅度的变化。”
“果然——”女子低叹,唇边的笑意却不知不觉间添上了几分了然,几分无奈。——果然你一直爱着的,是吉野先生。
“果然?”
真广紧逼着反问,却没有得到女子的任何回答。随即,他也沉默了下来。
两人一言不发。途中,一旁的羽村惠倒是无数次都想要开口,打破沉默,却被身侧的女朋友拉住了。于是,不大的宿舍里,四个人沉默着。——不,应该说是三个人,以及一个影像。
是的,女子并非活生生的人,而仅仅只是一个影像。她由羽村惠和小雪带过来,——装在两人当初发现的晶片上,用光脑加载,然后再如同数据一样被读取出来,最终像投影仪一样被倒映着,呈现在三人的面前。然而,又不能说她没有生命,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灵魂...除去没有**,她根本与常人无异!
橙色光影中的女子顺了顺自己的长直发,直直对上真广猩红色失神的眼眸——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然后她轻轻浅浅地笑了,再次询问:“真广,你还是记不得我是谁吗?”
...如此熟悉的笑容,如此熟悉的动作...
记忆中,似乎有个四个字蠢蠢欲动,就要破土而出!字词因着女子的轻笑而乍然凑合成一起,下一秒,真广脱口而出:“不破...爱花!”
他倒退了一步,盯着女子的影像惊愕到无以复加,他哑着嗓子终于再次从喉底挤出几个字来:“你是爱花!可是,你不是已经——?!”他已然无法将话语继续下去了,只好戛然而止,不过他相信女子应该能够明白他话中的未尽之意。
“不是已经死了吗...”果然,女子很快接上话语,“是吗?”她停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我很高兴,你还记得我。其实我的确是死了。”
“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真广更为惊疑了,他不由地将目光钉死在爱花的身上,试图从眼前这抹光影之中读出一些什么,“还和我正常交流着?”
“你可以把这当做一种魔法。”
“一种魔法?”
“一种能穿越生死的魔法。”
“不可能!”真广猝然否决掉,也许是这正常的交谈给予了他安定的力量,他的话语里甚至带出几分不屑来,他的眸色也因为荒谬而牵扯出几丝坚定来,“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没有天堂或者地狱,更不存在着起死回生这件事!就算是魔法,也不可能拥有这种能力!”
“没想到真广倒是看得透彻。”这一阵否决微微让爱花怔了一下,随即她很快又恢复之前的轻笑,“魔法的确没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不过让残损的灵魂沉睡一段时间,这点能力还是有的。”
“什么意思?”
像是抓住了点什么,血红色的眼眸里闪动着一丝光亮,紧紧看向声音的主人。昏昧的房间里,唯有女子身上隐隐波动着的橙色光线依旧明媚。在这种暖色之中,她开口,开始诉说起三年前那场不为人知的布局来。她的眉眼间敛去了所有的笑意,牵扯开来几分回忆的迷离。也许是因为沉睡时间过于长久,也许是因为残破的灵魂之力无法支撑她这么长久的演说,她的语调平稳,话语却有些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地为房间中的三人铺展开来曾经的那一段惊心动魄——
“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对,就是那天,我自杀的那天,也就是一切开始的那一天。”
“我见过了锁部家的公主,得知了命运的开启。然后,遇见了樱井原,你们大概都知道,她是地球这钞最终试炼’的公证人。我托她照拂吉野先生,也就是继我之后的下一代的绝园的魔法使,并给了她一封信,要她在适当时候给吉野先生,想来她也是顺利完成了。之后,我就自杀了。”
“不知道你们了解与否,每一代绝园的魔法使因公死亡——啊所谓的‘因公死亡’就是因为自己的使命而死亡——死前都可以许下一个愿望。我想真广会失忆,大约是因为吉野先生在死前许下了让你忘记一切的愿望吧。”
不知出于何意,爱花说到这竟停顿了一下,像是为了让对面的男子消化事实,又像是在看一出好戏。很快,她的紫色眼眸里映入真广眼底的悲哀与怒火,熊熊交织在他的血红眸子之中,清晰可见。
——原来,这才是他遗忘那个人的真相吗?!
——原来,吉野你竟是残忍到连回忆都不想留给我吗?!
——原来,这场旷世游戏之中,只有他不破真广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她欣赏着他的怒火,品味着他的隐忍,咀嚼着他的悲怆。直到感觉到三年来所有的不甘和些许怨恨尽数平复下来,只剩下空旷的平静在心中弥漫开来,这才拾起话题,继续她的陈述——
“至于我,许下了希望吉野先生复活的愿望。”
“按照正常剧情,吉野先生在三年前就该魂飞魄散。而正如真广你所说的那样,他根本就不可能再次重生。所以说是‘复活’,其实只是保留住吉野先生原本该逸散的灵魂碎片,然后在此基础上加以修补罢了。当然,后续的工作我相信樱井原会做得很好,事实证明她也没让我失望。哪怕为此耗费了三年时光,甚至也导致了我原本就灵力不多的最后一抹灵魂残片近乎损耗完全。”
“是的,能站在这里和真广解释一切已然是用尽全力了。很快,一切就会尘埃落定。届时,我将灰飞烟灭。而你,即将承接三年前的记忆。别担心,我会原封不动将它们刻入你的脑海,让你毕生无法遗忘的。”
爱花的脸上浮起一丝灰调,像极了即将凋零的花朵,已然蒙上了征兆。这灰调从她的脸上牵扯出去,弥漫开来无穷无极的衰败,那是一种死亡的颜色。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原本近乎实体化的身体微微透明了一些,看上去更不像真实的存在了。然后,她再次开口——
“所以,真广,没有人和你抢吉野先生了。”
“所以,真广,你一定要找到吉野先生,然后和他好好过一辈子。”
“所以,真广,用尽你的毕生力气去爱他去抓住他吧。只有你,一直以来就只有你...”
只有你什么,爱花没有说。歇了一口气,她浅笑着说道——
“你要爱他照顾他对他不离不弃,直到生命的尽头。”
“你要疼他包容他对他宠溺爱护,直到他再也不需要这些。”
“真广,回答我,你做得到吗?”
这一刻的不破爱花,不再是以他妹妹的身份在提问,而是以吉野亲人的身份以将青年托付给他的心态在提问。——真广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他收敛了面容上所有的恍惚,俊脸上第一次露出这么郑重的表情。他的眼眸中闪烁着坚毅与自信,他开口,一字一顿语速极慢,却庄重到像是在宣誓。他说:“做得到。”
“如此,我就放心了。”爱花微微低垂下眉眼,神情间带上了几丝离别的怅然,那是对人世间对所爱之人的惆怅。很快,她抬起头,微笑着朝真广点点头,愈加暗淡的丹唇溢出一声悠远的叹息,“我祝你们幸福美满。记得替我向吉野先生问好。”
“我会的。”
“那么,真广,再见了。”听到真广的许诺,爱花的唇边绽出一丝天真的笑容。这笑容,像极了得到心爱的玩偶时的那种餍足而又天真的笑容。
真广将女子的笑容尽收入眼底,神色并未发生半点变化,唯独觉得眼眶酸涩难耐。他只是看着她,他知道她就快离去。然后,他看见她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而那掩映在她身后的橙色背景,却倏然揉做一团光亮,快速朝着他飞来,猝不及防间隐没在了他的体内。
浅笑着的吉野悲伤着的吉野默默跟在他身后的吉野仰着头专注听他说话的吉野与他对峙的吉野倔强的吉野冷酷决绝的吉野与他纠缠在一起的吉野...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沉沉淹没。在即将没顶之前,他听见空气中还残留着谁的最后一声叹息——
“再见了,吉野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爱花终于还是死了。
写得有点悲伤啊。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