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昏黄的光线映着残雪,在奔跑的陈纪衡眼中形成斑驳的片段,仿佛电影的摇晃镜头。
很多年以后,陈纪衡安定下来时,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回想这天晚上的一切,却怎么也想不清楚,混乱得像是一场噩梦。
街道上十分安静,连一辆计程车都看不到,他在雪地里足足跑了近半个小时,这才远远地望见材料厂的大门。
陈纪衡不知道孙建军他们从那个地方偷溜进去,在两条岔道上犹豫一秒钟,便当机立断向左跑去,一边跑一边小声地叫着孙建军的名字。
孙建军是从树上跳下来的,落地时脸上还带着见到陈纪衡的惊喜:“我靠,你怎么来了?”
陈纪衡苍白的脸色,在月光下仿佛鬼魅,他喘着粗气紧张地叫道:“快走快走!出事了!”
“什…什么?”孙建军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
“出事了。”陈纪衡略提高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尖锐得像一根钢丝,“大罗他们呢?”
孙建军一指高高的院墙:“进去了呀,我把风。出什么事了?”
陈纪衡口中呼出的白气在风中微微抖动:“快叫他们出来!厂子已经报警了,说今晚过来逮你们!”
“啊?”孙建军吓傻了,“报…报警……”
急得陈纪衡差点给他一耳光:“还愣着干什么?快叫他们!”
就在这时,黑夜里传出几声高喊:“别动!不许动!”明晃晃的灯光直接照在脸上,陈纪衡和孙建军眼睛被刺得睁不开,慌忙伸出手遮挡。不知从哪里窜出几个人,上前死死把两个人按在雪地里。
孙建军一边挣扎一边乱叫:“大罗——快跑啊快跑啊!”身后一人笑道:“tm的,这时候还乱喊乱叫。”照着孙建军的后脖颈子就给一拳。
陈纪衡又怒又狼狈,叫道:“你们干什么?抓错人了!”
“闭嘴!抓的就是你!”
只听得“卡卡”两声轻响,陈纪衡只觉手腕上像坠了两个冰块,他的心陡然沉了下去——那是手铐。陈纪衡压根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会像电影里的坏蛋一样被戴上那玩意,一种强烈的屈辱和羞耻感焦灼得他脸都红了,大声嚷道:“快把我放开!我没偷东西!”
“没偷东西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一人上来给他一耳光,“年纪轻轻不学好,还狡辩?”
陈纪衡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直发黑,抬头睁大眼睛瞪着那个人,恨不能扑上去狠狠咬他一口。
那人二十来岁,一脸痞气,笑骂:“呦,脾气还不小,赶紧进车,一会有你好瞧的!”没再给陈纪衡开口的机会,推推搡搡把他塞进警车。
里面还有罗赫和另外几个共犯,瞧见陈纪衡都很讶异。罗赫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陈纪衡怒气攻心,偏头不说话,孙建军低声道:“他听说要逮我们,来通风报信。”
两个大盖帽跟着上了车,嘴里斥骂:“闭嘴,不许说话!”
罗赫沉默片刻,突然大声道:“他不是我们一伙的,你们抓错人了!”
“闭嘴闭嘴!”大盖帽们嚷嚷:“回派出所再说,都闭嘴!”
陈纪衡紧紧抿着嘴唇,胸中有一股浊气来回鼓荡。孙建军和其他人背铐双手,低着头闷声不响;罗赫仰靠在座位上,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陈纪衡目光如炬,凝视着身旁那个给他一耳光的小伙儿。
那小伙被他盯得直发毛,他还没见过这样的“罪犯”,好像比他这个大盖帽还理直气壮,上下打量陈纪衡一眼:“怎么着?你还不服气?”
陈纪衡露出一丝冷笑,慢慢坐了回去。
车子到了派出所,几个人又被推推搡搡拉下来,进门见一个人弓腰塌背蹲在墙角,听到脚步声一抬头,赫然竟是田草。
罗赫立刻全明白了,扑上去抬腿一顿狠踹,咬牙切齿地怒骂:“tm的小兔崽子,你敢出卖我?!”
田草被踢得缩成一团,一声不敢吭。大盖帽们赶紧冲上来把罗赫拉开:“干什么干什么呢?坐好,快坐好!”强行把罗赫按在破旧的木椅子上。
接下来解开手铐轮番审讯,罗赫和孙建军他们对盗窃供认不讳,包括前面两起,但异口同声都说陈纪衡从来没参与,这回只是凑巧路过。
大盖帽好笑:“大半夜从材料厂门口路过?你们当我们是傻子啊。老实交代!”
最后无法,只好实话实说,陈纪衡过来通风报信,大盖帽们一边听一边做笔录。一旁田草忽然站起身,指着陈纪衡尖声道:“有他!前两次都有他!他跟我们一起偷的!”
“你tm放@屁!”罗赫气得抡起凳子闷头砸过去,吓得田草“妈呀”一声抱住脑袋。几个大盖帽扑上去抱住罗赫,嘴里叫骂:“坐下,你tm的给我老实点!这是你撒野的地方吗?!”
案子整整审了一宿,从头到尾陈纪衡表现十分冷静。有条不紊地回答大盖帽的问话,只是眼睛时不时扫向那个给他一耳光的小警察。田草发飙时,陈纪衡皱皱眉头,大盖帽再次问他:“你没参与过?”
陈纪衡道:“没有。”然后便不再开口。
他们在口供笔录上签字,按了指膜,天亮后又被拉上警车,带去拘留所。
在拘留所门前交出所有东西,包括裤带。这里是关押犯罪嫌疑人的地方,其实跟监狱差不了多少,一样森严壁垒电网高悬。那个时候zg法律还不太健全,不承认有犯罪嫌疑人的存在,只要逮捕你,你就是罪犯,离判刑也不远了。不像国外,只要法官不认为有罪,就是可以享受各种权利的正常公民。在开庭审理时基本能看出这两种区别,国外庭审的被告穿的都是西服,zg却是标明犯罪人身份的马甲。
拘留所设施十分简陋,全是平房,分成十来个号间。陈纪衡他们被分为四批,他孙建军罗赫还有个叫钱古的同伴分到一间。罗赫一直用目光盯住田草,田草仿佛一只落在猫眼皮底下的老鼠,缩头缩脑不敢吭声。只可惜,也许是警察有过交代,没有把田草关到他们的号子里。陈纪衡觉得,要是真关在一起,没准罗赫能把他打死。
陈纪衡刚进号子时也有点紧张,他没来过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些离他的生活太遥远了,遥远得像另外一个世界。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踏入这里,会和这样一群人混在一起。
不过陈纪衡依旧很镇定,因为他问心无愧,他认为警察总会弄清楚事情的真相,说不定明天就会把他放出去。
号房空间不大,也就十五六平米,当中一条大通铺,站着七八个汉子,一个个二三十岁一脸横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罗赫他们这几个新进来的。
陈纪衡他们全是高中生,十□岁,罗赫最大,也不过二十出头,和面前那几个一身匪气的人一比,明显占了劣势。孙建军第一个缩脖,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钱古也后退了,只有罗赫仍是站在那里。
说实话,陈纪衡瞧着这马上就要打一架的架势,心里也打怵,他一向品学兼优,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罗赫他们出去打群架的时候,他一次也不曾参与。但他看过太多的史书,知道这叫狭路相逢,你退他们就进,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
陈纪衡站在罗赫身边,除了呼吸有点急促之外,倒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号子里十分安静,足足一分多钟,那边当中的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嘿嘿一笑,道:“行啊,小x崽子,还有几分胆量。”看样子他是这群人的老大,他一张嘴别人都不敢开口。
罗赫不理会他,对陈纪衡道:“去,折腾一宿了,到炕上歇歇。”他嘴上对陈纪衡说话,目光却始终不离对面老大。
陈纪衡一推孙建军,仨人悄没声地走到炕稍,靠着墙坐下。犯人们的被褥传出刺鼻的酸臭味,让陈纪衡有点恶心。他想起父母和妹妹,自己半夜溜出家门,他们不知道会不会着急?此时此刻,派出所应该给他们去过电话了吧,学校也应该听说了,不知道会怎么看待自己?
陈纪衡苦笑了一下,揉揉眉心,一宿不睡觉,头晕脑胀,浑身难受得要死。
孙建军满怀愧疚,悄悄地道:“要不,你躺下睡一会吧。”
等那几个人走到炕上,罗赫才移开目光,慢慢地走到床边。老大双手抱胸,冷笑一声。
几个人刚要躺下,铁栏门上传来叮叮咣咣的敲打声,管理员大喊:“起来,都起来!白天不许睡觉!”
陈纪衡他们没办法,只好又爬起来,靠坐在墙上打盹。
不大一会,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来是开始吃饭了。伙食倒还算不错,有米饭馒头两样菜。只是粥熬得能瞧见人影,见不到米粒,还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道。菜量很小,几口吃完了,馒头是杂面的,一人俩。陈纪衡喝一口粥,皱皱眉头,放到一边。孙建军饿得前胸贴后背,端起陈纪衡的碗:“你不喝呀?你不喝我可喝啦。”
陈纪衡摇摇头。孙建军张开大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大半碗,吧唧吧唧滋味,这人就是有这么点本事,福也吃得苦也吃得,皮糙肉厚油盐不进。他拿起馒头刚要塞嘴里,被人一把抢了过去。抬头一看,是个瘦得猴子一般的年轻人,抢过馒头毕恭毕敬地双手送给老大。
瘦猴子还要去抢罗赫的,被罗赫手臂一闪,躲开了。罗赫不去瞧瘦猴子,只瞧着那位老大。老大咬一口馒头,慢慢地吃着。
另一人叉着手道:“赶紧交上来,这是规矩,识相的动作快点。”
陈纪衡不出声,也不动,用眼睛看罗赫。
罗赫冷笑一声,把碗里的馒头拿起来,伸手递过去。那人道:“这还差不多。”冲着瘦猴使个眼色。瘦猴过来拿,冷不防罗赫把手臂又缩回去了,狠狠咬了一大口,馒头去掉三分之二。
这个动作带着耍弄人的挑衅意味,那人瞪起眼睛,啐了一口,骂道:“m的。”把饭递给瘦猴,“你拿着。”上前就要挥拳头。
老大突然发话:“黄鼠狼,不用你,我自己来。”说着,缓缓站起身。那边人端着饭盆躲到炕脚,闪出一大片炕铺。陈纪衡和孙建军依样画葫芦,陈纪衡凑到罗赫耳边道:“小心点。”
罗赫脱下上身衣服,露出结实粗壮的胳膊和胸膛,冲着老大一颌首:“来吧。”
这位老大新进来没多久,刚刚打服号子里的其他人,原以为对方不过是个小孩崽子,不怎么放在眼里,想打杀一下再立立威。可一瞧罗赫脱衣服的架势,心头有点后悔,觉得自己鲁莽了。
打架这种事跟打仗其实没多大区别,气势十分关键,你心里动摇,你就已经输了。
这是陈纪衡平生头一回见两个男人真刀真枪地打架,不是路边小混混吓唬人的假把式,他们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痛苦的闷哼声,鲜血四迸野蛮凶残。两个人横眉立目面目狰狞,像两只被激怒的兽,一心只要咬死对方。
这场打斗没有持续多久,罗赫仗着力气大,用砸铁锨的力度把对方打瘫在大炕上,使劲狠揍,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拳头锤打在肉上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孙建军用手捂着眼睛,根本看不下去。
罗赫喘着粗气直起腰,刀锋般冷酷的目光把对面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那群人呆着脸,像一群温顺的绵羊,从炕的另一头爬到炕的这一头来,自动自觉把碗里的馒头,放到罗赫的面前。那头只剩下呻y着的“老大”,满脸是血,半死不活。
这是弱肉强食的最佳写照,残酷血腥的场面让陈纪衡记住很多年。当他后来得知罗赫成为黑老大,在s城呼风唤雨时,一点也不惊讶。罗赫就是这样的人,他骨子里有一种残忍的噬虐的本质。
也许这种本质,陈纪衡也有,只不过一个表露在外面,一个隐藏在心底,这也就注定了他们不同的走向,不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