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中,洒金巷王府五进后宅。
娆儿、冉儿各背了一个小包袱,绵儿则挎着一只小荷包。
“你俩给稷哥儿带了甚吃食?”
在娆儿的询问下,冉儿不紧不慢将包袱放在园内石桌上小心摊开,却见里头有糕饼酥酪、有点心烧麦。
年纪最小的绵儿,带来的吃食好像放在了荷包里,可兴冲冲打开一看.却见里头放着的那枚糖水荷包蛋已经烂掉了,内里的溏心洒的到处都是,正顺着荷包缝隙往好看的衣裳上淌。
绵儿一看,不由咧嘴哭了起来,直道:“绵儿给哥哥的荷包蛋烂掉了,烂掉了.”
冉儿见状,起身上前,拿出自己珍爱的小猫咪手帕,抓住绵儿的小手,边帮后者擦拭手上黄兮兮的溏心蛋黄,边教训道:“哪有把荷包蛋放进荷包里的!傻兮兮的!”
绵儿任由姐姐帮自己擦手,却依旧站在原地哭的伤心。
前几日,姐妹们都听说了,今日稷哥儿要和大人一般参加宴席,当时,玉侬娘娘曾道:“这般宴席,规矩多的很,稷哥儿这么一点年纪,怕是肚子都填不饱。”
那时蔡娘娘却驳道:“他是家里嫡长子、王府世子,早晚要学这等应酬,他不去谁去!”
在坐的小姐妹们对蔡娘娘的话似懂非懂,却都记住了玉侬娘娘那句‘怕是肚子都填不饱’。
于是,今日姐妹三人饭后便聚在了一起,打算将自己准备好的吃食送给稷哥儿。
这种感觉大抵类似于,稷哥儿像大人一般参加宴席应酬了,她们这些姐妹也要做些什么才好,来证明自己也长大了。
其实,就算陈稷在宴席上吃不饱,府里也还有后宅小灶,但这毕竟是姐妹仨的一番心意。绵儿眼瞧自己备好的荷包蛋烂成了一滩,当然伤心了。
还好,一旁的娆儿见状,大方的从自己带来的吃食中分出一半,塞到了绵儿怀中,“别哭了,这些只当是你给稷哥儿准备的,再哭,便把你送回你娘那儿!”
绵儿的哭声戛然而止甚至马上打开油纸看了一眼,见里头正是稷哥哥爱吃的花生酥,随即破涕为笑,“谢过娆姐姐”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娆儿故作高冷,用了一句娘亲常拿来骂她的话。
恰好此时,站着的娆儿看见陈稷、陈载文、蔡勤三人鬼鬼祟祟溜出了待客厅堂,正打算往第六进后宅去。
虽说后宅不入外男,但陈、蔡俩小家伙还是孩童,尚不到男女之防的年纪,再者又是王府亲戚,出入王府和自家没甚两样。
“稷哥儿,这里,这里”
娆儿跳脚挥手,陈稷三人这才看见假山后娆儿,陈稷尚未挪步,陈载文和蔡勤却已一脸惊喜的走了过来。
王府这些孩子里头,就属娆儿最活泼、最热心,兼之她那模样像了玉侬七八分,大眼琼鼻,皮肤白净若凝脂,大人孩子都喜与她亲近。
从陈稷三人的位置去向娆儿三人这边,需通过一条两侧都是假山、仅可过一人的小径,陈载文和蔡勤两人几乎同时赶到了小径端口。
彼此对视一眼,似乎谁也没有礼让的意思,干脆同时往小径内挤了过去。
蔡勤大了一岁,又是个小胖子,只见他率先卡住身位,屁股一撅,便将陈载文挤在了身后。
几步穿过小径,蔡勤朝娆儿傻傻一笑,只道:“娆儿,你怎在此处呀。”
目光一直停留在稷儿身上的娆儿,这才看向了蔡勤,不由咯咯一笑,答道:“勤哥哥莫不是个呆子,这里是我家,我怎不能在此处呀?”
“呃呵呵呵.”
蔡勤被骂做呆子,却一点也不生气,只顾看着娆儿傻笑。
直到这时,被挤到了后头的陈载文才赶到了前头,见姐妹三人都在,不由先向嫡女冉儿拱手一礼打了招呼,才看向了娆儿,“载文,见过娆儿妹妹。”
娆儿匆匆屈膝回了礼,才大咧咧道:“都是自家人,载文哥哥恁多礼数,累不累呀。”
“就是就是,自家人恁多虚礼。”
方才忘了见礼的蔡勤忙道。
娆儿说陈载文也就算了,你蔡勤不学无术,也敢多嘴,只见陈载文扭头对蔡勤怒目相视,低声道:“子曰:不学礼,无以立!”
刚刚还是亲密无间的小伙伴,转眼就开始互呛了。
还好,陈稷已经走到了近前。
娆儿和冉儿尚未来及开口,绵儿已抱着花生酥冲到了前头,“哥哥哥哥,绵儿给哥哥带的花生酥”
说罢,绵儿终究没忍住,心虚的看了娆儿一眼。
娆儿只撇撇嘴,却也没拆穿绵儿。
娘亲与她说过绵儿与她不一样,娆儿出生在王府,又是家中长女,无论作甚都理直气壮。
但绵儿自去年才正式搬来蔡州,没娆儿那般底气,所以要娆儿平日多让着点绵儿。
思忖间,陈稷三人已围着石桌坐了下来其实姐妹三人带来的吃食并不算多稀奇,但孩子嘛,越是凑在一起抢着吃,越是香甜。
眼瞅给弟弟特意带来的花生酥转眼被蔡勤、陈载文吃掉了大半,娆儿不由上前,抬手打开了蔡勤又一次伸向花生酥的魔爪,娇声斥道:“你家没这花生酥么?饿死鬼一般,给稷儿留些!”
“嘿嘿,姑母家的这花生酥比我家的好吃。”
蔡勤辩解道,冉儿却在一旁接道:“勤哥哥净说胡话,这花生酥正是蔡二舅舅送到我家里的,怎会不一样~”
因有蔡婳这层关系,家中孩子都随了蔡婳所出的瀛儿称呼蔡坤、也就是蔡勤的父亲为舅舅。
“甚也不是,勤哥就是贪吃,不然怎会吃成小胖子,子曰”
“陈载文,子再敢曰,老子把你的屎打出来!”
“.粗鄙,粗鄙!”
眼瞅二人争执又起,冉儿忙岔开话题道:“今日宴席,有趣么?”
“无趣,无趣的很!”
蔡勤拍拍手上的糕饼碎屑,不爽道:“那金国小太子傲气的很,我们与他搭话,他也爱答不理,净摆出一副大哥模样,我们才不鸟他”
却说完颜安这边,同蒲鲜嬷嬷离了厅堂,想要去往王府最后一进,却在垂花门帮被侍女所阻。
只能在五进院内漫无目的的游逛.
虽然到这蔡州刚刚半日,他却能清楚感受到,这里的人并不太将他当回事。
晨午,那楚王见了自己没有行礼,午间宴席又将他和一帮小屁孩放在了一起,且三人非常无礼的率先离席。
如今,就连王府侍女都敢拦他去路。
完颜安不由一肚子怒火,忍不住对身后的蒲鲜嬷嬷道:“嬷嬷,汉人小看我!”
蒲鲜嬷嬷四下看了看,才用女真语回道:“主子,如今我大金国势不如当年,主子需忍耐啊。”
完颜安随即也切换了女真语,“以我看,这汉人才是我大金心腹之患,奈何逆贼完颜亮占据黄龙府,父皇又卧病不起那楚王才敢胁迫本宫亲自来蔡州见他!”
许是觉着今日受了委屈,完颜安说着说着红了眼睛,随后又咬牙道:“今日之耻,他日必报!南京留守张浩该杀、韩尝该杀,这齐国楚王也该杀!汉人都该杀!”
早些年,完颜安接触到的汉人要么宫人、要么是仆妇、要么是皇庄内的奴隶,杀他们犹如杀一只鸡那般简单。
可如今,他被这些被他视作奴仆的汉人怠慢,自是愤怒难平。
蒲鲜嬷嬷听完颜安这般讲,不但不害怕,甚至露出了兴奋神色,不由提醒了一句,“主子能知晓此事已是难得,待回了南京,主子需小心”
蒲鲜嬷嬷回头往宴客厅堂瞄了一眼,“需小心皇后”
正一副愤恨表情的完颜安一听这个,马上变了脸色,不悦道:“嬷嬷屡次三番在本宫面前诋毁母后作甚!若不是母后,早年榆州兵乱,本宫说不定便死在了乱兵当中.”
若是平常,蒲鲜嬷嬷听完颜安这般讲,大概会就此打住了,可今日她又道:“皇后可是汉人!”
方才完颜安自己还讲了‘汉人都该杀’,可此时却又道:“母后和旁人不一样!本宫嫡母早逝,近年来母后尽心照顾父皇、养育教导本宫,于我有恩、于国有功!”
蒲鲜见太子竟真的对那柴圆仪有了孺慕之情,不由急道:“主子有所不知,宫内有传闻,皇后与楚王有染!”
“.”
完颜安不由一滞,紧接着便涨红了面皮,怒道:“你休得胡言,莫以为你是我乳母,我便不敢杀你!再敢诋毁母后,定斩不饶!”
至此,蒲鲜终于不再说话,但沮丧失落之情溢于言表,仿佛瞬间苍老十余岁。
主仆二人沉默前行数十步,完颜安随即心软下来.他幼年丧母,七岁以前都由乳母蒲鲜照料生活起居,两人感情极深。
若是旁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污蔑’皇后,早已被完颜安杀了。
完颜安脸上现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纠集,终道:“嬷嬷于本宫的忠心,本宫是知晓的。本宫便是有了母后,也不会忘记嬷嬷,往后,本宫定会给嬷嬷一家荣华,给嬷嬷养老.”
最后这句话,虽有些幼稚,但明显听出动了感情,蒲鲜嬷嬷不由眼眶微湿,却也不再劝,只道:“主子快些长大吧,主子长大了才好护嬷嬷一家,才好为大金族人抢来牛羊、抢来人口为我大金耕作,才好中兴大金。”
“嬷嬷勿忧,本宫如今已长大了!”
完颜安信心满满道。
主仆二人说话间,已走进园子深处,忽听一座假山后响起一串‘咯咯咯’的悦耳笑声。
完颜安循声走去,又听一童声道:“稷哥儿,你莫怕他!这回姑父说让他来蔡州觐见,他还不是乖乖的来了!”
“我怎会怕他?只是陈姨娘教导我‘礼之用,和为贵’,他来了蔡州就是客人,我才不与他计较。”
另一道更稚嫩的童声,显然正是‘稷哥儿’。
完颜安离席,便是为了找这几个不敬重他的家伙,此时发现几人就躲在假山后头,当即走了过去。
“我听娘亲说,金人脑后长了一条老鼠尾巴,可丑了,你们见了么?”
完颜安走近时,恰好看见一名粉粉嫩嫩的小丫头正以手托腮问向陈稷。
这样的问题本应让完颜安生怒,可他却在看见那名小丫头时一怔.便是完颜安生于皇宫,也没在同龄人中见过这般好看、可爱的女娃娃。
正欲回答娆儿问题的男娃娃们忽然看见完颜安出现在面前,不由齐齐站了起来倒不是害怕他,只是三人都用了‘如厕’的借口逃了出来。
此时被人家发现躲在此处大快朵颐,终归因失礼而有所心虚。
也正是因为这点心虚,反应挺快的陈载文忙拱手作揖道:“完颜殿下,也吃好了?”
有他这一声,侧身对着完颜安的娆儿三姐妹才转头看了过来。
“.”
她们仨,和蔡勤、陈载文终究是拐弯表兄妹,但这完颜安却是外人年纪大点的娆儿和冉儿连忙收拾桌上的吃食,准备回后宅。
可一直盯着娆儿看的完颜安却不知脑子搭错了哪根筋,负手立在几人面前,朝娆儿道:“本宫乃大金国太子,你见了本宫,为何不行礼?”
“.”
娆儿左右看了看,才明白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短暂呆愣后又加快了收拾吃食的动作,自己小声嘀咕了一句,“神经.”
今日,屡屡觉着自己被轻慢的完颜安,前头数次都忍了,可这回.被容貌甜美可爱的娆儿骂了这么一句,胸中顿时涌起一股巨大怒意,只见他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抓了娆儿的手腕,满脸通红的喊道:“本宫乃金国太子,你敢骂我!”
“嘶,你抓疼我了~”
娆儿挣了一下没挣脱,一旁的冉儿准确显示了什么叫人狠话不多,却见她二话不说,挥手将收拾了一半的糕饼点心砸向了完颜安,同时娇斥道:“无礼蛮子,快松手!”
她丢这一下,顿时导致了战况升级。
稷儿两步上前,却因和完颜安差了好几岁,只能抱着后者的腰,使劲往后拖,以防两位姐姐吃亏。
三人中年纪最大的蔡勤似乎很有经验,直接绕到完颜安背后,踮脚弥补了身高差距,抬臂便扼住了完颜安的脖子。
人高马大的完颜安脖子被锁,便是力气大也使不出来了,只能身子后仰,可抓着娆儿的手却依旧未松。
陈载文正想上去偷袭,却不料被斜刺里杀出来的蒲鲜嬷嬷拎着胳膊被拖到了一旁。
蒲鲜身为一名女真妇人本就粗壮,再加上难以弥补的成人和孩童差距,陈载文毫无还手之力,就连小胖子蔡勤也被蒲鲜用另一只手拽了过来。
这一下,完颜安没了背后束缚,放开了手脚,回手便要抓稷儿。
一旁的绵儿眼看哥哥要吃亏,赶忙扑过去,张嘴咬在了完颜安抓着娆儿的那只手上。
只听一声痛哼,完颜安登时收回打向稷儿的拳头,使劲扒住绵儿的额头,像撕狗皮膏药一般才将绵儿从自己手背上推开
这一下用了全力,绵儿被推的噔噔噔后退了好几步,才一个屁股墩摔在了地上。
低头一看,手背上竟生生被这小丫头咬下了一块,鲜血淋漓。
完颜安吃痛,不由得勃然大怒,任由稷儿抱着腰,拖着后者便走向了绵儿。
“老虔婆,放开小爷!”
蔡勤眼看完颜安已失了理智,唯恐绵儿吃大亏,急的一边往蒲鲜身上胡乱挥拳,一边怒道。
倒是同样被擒着胳膊的陈载文,眼看势头不对,连忙扯开嗓子喊道:“刺客,刺客!有刺客欲行刺世子!”
今日府中设宴,本就比平日热闹些,又兼假山这处隐蔽,此间动静并不算大。
可随着陈载文这道声嘶力竭的凄厉大喊,王府内顿时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