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死地孤城
陈初的胡须最终也没能刮成。
阜城冬日远比淮北寒冷,好在当地署衙内都设有地龙火墙。
正午时分,阳光正好。
官衙后花厅,蔡婳未着丝缕,斜倚在胡榻之上,妖冶脸蛋上桃韵未消,狭长狐眼内春情如水。
陈初侧身枕在蔡婳胸前,像是得到了心爱之物,仍紧紧抱着后者柳蛮。
二人夫妻多年,对彼此敏悦之处,了如指掌。
又兼久别之后重逢,一番天雷地火,自是如鱼得水。
云收雨歇,花厅内一片寂静,两人能清晰听到对方呼吸声。
胸脯娇嫩,蔡婳被陈初那胡茬刺挠的有些疼,却也没将人推开,反而像哄孩子似得,温柔地摩挲着陈初的脑袋.
当下时代,男人头颅轻易不得触碰,视为不敬。
特别是身居高位之人。
不过,此时密室内仅他二人,倒也不需顾及世俗眼光。
“小狗.”
“嗯?”
摩挲头皮,是一种可以使人快速放松下来的手段,一夜未眠的陈初有些犯困,闭着眼睛回应一声。
“河北路便没有能入你眼的女子么?怎不在当地找个女人伺候?”
蔡婳大概是见了陈初胡子拉碴的模样才有此一问,但聊这个话题,陈初可就不困了啊。
“婳儿怎突然这般大度了?”陈初仰头,笑问道。
“我何时不大度了?”蔡婳风情万种的白了陈初一眼,随后却道:“找人随行伺候,又不是让你将人娶进王府,事后给些银子就是了.”
“.”
你听听,这是人话么!
当今,‘伺候’的含义可不止吃穿住行生活琐碎,绝对少不了暖床陪睡等工作内容。
这是教陈初,寂寞的时候可以找人陪,但不能将人带回家,让他用完就扔啊!
小地主婆自幼形成的极度实用功利主意,果然不是那么好改的。
陈初笑了笑,不在此问题继续争论,反问道:“家里怎样了?”
说起这个,蔡婳来了兴致,讲起了陈初不在这段时间家中的情况。
说起虎头十月间来了月信,吓得几天没敢出门,以为自己要死了还说她最近没以前活泼了,有心事也不和家里一众姐姐讲了,下了学堂便躲进自己的卧房里,看话本、写日记
“长成大姑娘了.”陈初有些感慨的叹道。
其实对于虎头的成长,陈初早有察觉,以前,只要他回家,虎头便是最粘人的那个,不但要陈初陪她嬉戏,还必须让陈初仔细听她讲有意思的学堂轶事。
可这两年,陈初明显与虎头之间有了距离,后者再不像以往那般要抱抱、要牵手了。
反而每次见面,都会扮作小大人似的规规矩矩的见礼问好。
虎头之于陈初和猫儿,几乎是养孩子一般。
但养孩子就是一个看着她渐渐独立、渐行渐远的过程,虽唏嘘无奈,却也是世间常理。
随后,蔡婳又说起了家中的几个孩子,马上三岁的小元宝已满院子跑了,不过玉侬至今也没个当娘亲的模样。
蔡婳离家前几日,小元宝见园内池塘结了冰,好奇下跑到冰面上玩耍,玉侬见了不但没阻止,反倒和女儿在冰面上嘻嘻哈哈追逐嬉闹。
结果淮北的冰厚度不够,撑不住玉侬的体重,娘俩一齐掉进了冰窟窿里。
池塘虽只及腰深,也将一家人吓坏了。
事后,玉侬被猫儿骂了一回,罚了半月月俸
再说起猫儿所出的那对龙凤胎,女儿阿宠的事,蔡婳寥寥数语带过,可提起陈稷,却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陈稷自打出生后,被蔡婳抱到青朴园的时间甚至比猫儿留在自己身边的时间还长,陈初并不清楚姐妹二人私下是怎说的。
蔡婳喜爱孩子是王府内人所共知的事,她愿意带小世子,想来可以多少弥补些许缺憾。
想到此处,侧枕在蔡婳胸前的陈初,伸出食指在她紧实光滑的肚脐周围画起了圈圈,笑道:“没孩子也蛮好的,看我婳儿这身材,便是二八处子也比不得。”
“痒!”
蔡婳娇笑一声,拍开了陈初的手,她自然能听出陈初是在安慰她,却在稍稍沉吟后,道:“小狗,说实话,今晨在我见到伱的那一瞬,想要娃娃的心思突然淡了许多。”
“为何?”陈初惊讶之余,支肘撑起上身抬头看向了蔡婳。
这么一来,因昨晚熬夜的红眼睛、因少许消瘦而稍显凸起的颧骨、多日没有整理的胡茬,重新进入了蔡婳视线。
蔡婳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反而用双手捧住陈初的脸,以大拇指指肚轻柔拂过他翘着干皮的嘴唇,心疼的一叹,这才徐徐道:“若有了孩子,我大约也会和猫儿、玉侬一般,将心思更多用在孩子身上.那样一来,谁还来心疼我家小狗呀”
陈初只觉脊骨一麻,一时说不出话来。
女子情话,如寒冬温酒,让人止不住想要沉溺其中
蔡婳的到来,让陈初绷紧心弦得到片刻松缓。
但大敌当前的局势却没有改变,如今河北路北部共有淮北军九团加一炮团,王彦独一旅,共三万五千余将士。
为防周国,淮北兵力已用至极限,无法再行北援。
而金国暗线传递的消息非常明确,此次金兵南下,金帝力排众议,没有任命正值壮年的海陵王为主帅,坚持派遣了老迈的完颜宗弼。
此来金军共三万六千人,其中六千为女真精兵。
再加上北岸韩企先部一万多人,已超五万
齐国兵力并不占优。
腊月初七,陈初召集众将议事。
关于如何抗击金军,众将小有分歧,吴奎认为该据河而守。
但项敬却反对道:“界河绵延三百里,在河面冰封的情况下,无险可守。且若将我军兵力分摊于界河南岸,看起来是处处防御,实则处处不设防。只要金军集中优势兵力,于某一处突破,我军瞬间有全线崩溃、被分而歼之的危险。”
吴奎被驳,却又不知该怎样反驳项敬的意见,便把目光看向了兄弟兼上司周良,希望后者站出来替他讲几句。
虽项敬出自原淮北厢军体系,但周良也知此刻非是以门户区别对错之时,反而认同了项敬的观点,提出兵力集中于几处沿河县城,据城而守。
其实项敬也是这个意思,但他不敢说.据城而守,便意味着放金军入境,如此一来,南岸百姓就要遭殃了。
就在大伙以为陈初不会同意的时候,陈初却突兀的问了列席的陈英朗一句,“陈巡检,各村地道挖掘的怎样了?”
“禀督帅,沿河八县七百六十九村已全数按当年桐山样式完成了储粮、藏兵、交通地道。”
原本,南岸百姓对这劳什子的掘地道没有半分积极性,直到上月金兵犯境沧州。
按指示挖了地道的三家村,全村百姓无一死伤隔壁阴奉阳违不肯照办的村子,无一活口。
如此强烈的对比,再不用陈英朗等人动员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沿河数县青壮按照淮北提供的图样纷纷在各自村内掘出了四通八达的地道。
为活命,几乎是夜以继日的干。
在此过程中,淮北来的千余士子和三千民夫发挥了重要作用。
士子负责组织调度统筹,民夫负责技术指导。
得到陈英朗肯定的答复后,陈初却道:“每村留下少数青壮,老弱妇孺全数撤往历亭、安陵、德平一线,由焦指挥使配合你执行劝离事务”
议事厅内微微嘈杂。
历亭、安陵、德平一线,在界河南一百多里。
自古故园难舍,虽说大敌当前,但一下子劝离数十万百姓,也不是一桩易事。
“若遇阻碍,焦指挥使可临机自专!”
焦屠不做多想,当即领命.陈英朗却从这话里嗅出丝丝肃杀之意。
或许多数百姓会配合,这‘临机自专’针对的就是不配合的人。
陈英朗能明白陈初的意图.那便是将界河南岸打造成一个南北一百多里的无人区,将金军耗死在这片区域内。
金军外出作战,有一个世人皆知的习惯,那便是只携少量粮草,就食于敌。
这般情况下,依旧固执留在战区的百姓,不但自己危险,且随身口粮很可能无形资敌。
陈初让焦屠配合陈英朗执行,正是焦屠所部,大多为尚未来及改编的武和军旧部.这帮人打仗不行,但恐吓百姓,都是好手。
关键时刻,已没时间讲究手段是否温和了。
“蔡主事,你速去安陵,布置营地准备接收百姓。”
陈初将此事交给了蔡坤。
“秦大川、孟宪良率本部去往安陵,明日,蒋怀熊将率京城厢军五军抵达,你两部暂归蒋都统辖治,共同防卫安陵一线.”
“遵令!”
秦大川、孟宪良同时领命。
但在孟宪良十四团任团副的毛蛋,却忧郁的望了宝喜一眼.两人同是楚王亲卫出身,如今人家宝喜已是一团正职,毛蛋这次好不容易跟着本部从淮北驰援河北,想要捞场仗打,不料却又被安排到了一百多里外的第二防线。
毛蛋有点不甘心,可宝喜也只能远远的朝兄弟摊摊手,示意东家的决定,他也帮不上忙。
陈初没理会毛蛋的小失落,转而又对首次参与淮北会议的潘雄道:“潘团练!”
“属下在!”潘雄慌忙起身。
“潘团练,即刻联络北岸好汉,一旦金军渡河,你便率牢城营好汉过河去往金国河间府。截杀游兵斥候、传令军士.”
他们这帮人,放在战场上正面冲杀没多大用处,但深入敌后袭扰小股部队、焚烧后勤辎重粮草的事,得心应手。
“是!”想在楚王面前好好露回脸的潘雄激动道。
陈初却又指了指靠在墙角的大宝剑,道:“这位何先生,随你一同行动。”
这场会议一直从午间开到深夜。
待交代完各团各营详细驻扎位置,以及互相联络方式后,已至深夜。
陈初亥时方才回到暂居署衙,起居室内,蔡婳守着一桌子饭菜昏昏欲睡。
被陈初进门的响动惊醒后,蔡婳起身伸了个懒腰,将淤在热水中的碗碟端了出来,她就不是一个善于伺候人的,以至于这些最简单的小事反而显得笨手笨脚。
“你吃了没?”陈初笑着问了一句。
“没,等你一起。”
蔡婳此行,本来担负着去沧州清丈田亩的差事,可眼下一切为战争让步,她的差事只能往后推了。
烛火晕晕,两人坐在桌前,边话些家常,边进晚饭。
一点不像身处战云密布的前线,反而有些岁月静好的味道。
但陈初却发现,桌上四样小菜,两荤两素,蔡婳却专挑素菜吃.
“怎不吃鱼?北地水冷,所产鱼获和咱淮北的味道有所不同,你尝尝”
陈初帮蔡婳夹了块嫩滑无刺的鱼肚,后者看了一眼,却嘻嘻一笑将鱼肉夹回了陈初碗里,并道:“近来不想吃肉,不用管我”
陈初奇奇怪怪的瞄了蔡婳一眼.人说怀孕时才会口味大变,可两人分别四五个月,昨日方才见面,和这事也不挨边啊。
他却不知,今年三月间,猫儿分娩,某人担心过度,偷偷在王府假山后向诸天神佛发下宏愿,‘若猫儿平安,信女为道君佛祖重塑金身,余生茹素.’
‘重塑金身’之愿,她已还了。
但‘余生茹素’,却要用一辈子来还
十二月间,整个齐国仿佛化作一台战争机器。
初八日,蒋怀熊率五军京厢进抵安陵一线,汇合淮北第十二、十四团在此构建界河以南第二条防线。
初九,折彦文、荆鹏等西军子弟带着三五百不等的军士纷纷抵达阜城。
这折彦文除了表面功夫,倒还真的给了陈初一些惊喜.随他前来的,还有一百车猛火油。
麟府路自古产石油!
陈初发现自己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么一条重要信息.
整个腊月中旬,一辆辆满载物资的车队,不断来往于河北路与淮北、东京之间。
直至下旬,车马才渐渐稀拉。
到了这个时候,整个河北路北部一百多里的狭长地带中,除了为数不多的留守青壮,已几乎看不到了百姓。
腊月二十三,祭灶。
最后一批非战斗人员南撤往安陵。
蔡婳便在其中一批.
临别前,蔡婳没有过多儿女情长,只在城门外帮陈初整理了一下披风,道:“爱郎珍重,妾身在安陵等爱郎得胜消息。”
随后爽利的登上了马车蔡婳知晓,自己继续留在此地已帮不上忙,还会使陈初分心。
只是和蔡婳同乘一车的丁娇却愕然发现,蔡婳上车后痴痴望着渐渐变小的阜城,竟落了几滴泪。
杀人不眨眼的蔡三娘子也会哭呀?
咱不懂,咱也不敢问.
不过,当丁娇想起同在阜城的那傻大个,却也没忍住幽幽叹了口气。
当日,界河南北降下大雪.
是夜,炮团团副林承福、火器场大管事黄恢宏之子黄继业领了数百人,在界河冰面上凿出了深半尺、连绵十余里的冰槽。
随后在冰槽内埋入了一根根臂粗竹管。
风雪呼啸,隐隐能听到两人谈起什么‘爆破筒’之类.
雪接连下了两日,腊月二十六,潘雄联络的北地草莽,已接二连三传来的见到了金国先头部队的消息。
可此时河北路北部,白茫茫大地之上,百里内的村庄既无鸡鸣狗吠,亦无行人烟火
恍如死地一般。
只有那沿河而建的数座县城,旌旗招展,枪刀如林。
死地,孤城。
宣庆元年年尾,似有大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