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众丑盈朝
阜昌十一年六月十六夜里这场动乱,将皇家男嗣一扫而空。
宫内同样经历了一场浩劫,钱皇后、向贵妃被害。
一夜之间,前廷后宫统统没了主事之人。
六月十八,城内初步平定后,召开了首次朝会。
陈初暂住在右北厢的御营坊,听坊名便知此处为军营,此刻已被淮北军接管。
寅时一刻,哈欠连天的毛蛋端了盆清水,喊起了同样不住打哈欠的陈初。
早朝寅时中举行,也就是凌晨四点。
这个点起床,是真他娘痛苦。
怪不得中下层京官都愿外放,只为每天能多睡一会的理由已足矣。
胡乱抹了把脸,陈初带了一队侍卫出营去往皇城。
小红踏在青石板道路上,‘哒哒’声在满天星光的凌晨格外清晰。
此时的帝京静谧安详,只是空气中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皇城宣德门。
作为两日前厮杀的主战场,朱红城门上的血迹虽已被清洗干净,但上面的刀痕箭坑尚没来及修补。
已候在门外的百官,气氛比以往沉闷,人数也少了些。
原本相、后两党的领头羊李邦彦、钱亿年,以及户部尚书翟德晟、刑部尚书吴维光、吏部薛侍郎等等各自干将,都不在此。
吴维光去了淮北,已多日不上朝。
但其他人据说这些人都参与了鲁王谋逆,可没等到朝廷问罪,他们便在两日前的那场混乱中被溃兵所害,暂时负责大局的路安侯有好生之德,没有株连九族,放了他们家人一条生路,只抄家了事。
呸!
有些官员自然猜到了某些猫腻,愤恨不平,却也只敢偷偷啐一口。
如今,朝廷六部中的主官只剩了兵部范恭知和礼部许德让、工部鲁朝季三人。
官员在宣德门前分左右站成了两派,右边以许德让、鲁朝季为中心,身边围了数十位身穿红绿官袍的官员。
左边的人少了许多,以范恭知为尊,但老范此刻却态度恭敬的和一位绿袍官员谈笑着。
许德让见此,不由嗤笑一声,低声道:“范尚书好歹是朝廷二品大员,却对一名淮北小吏掇臀捧屁,如此丑态,令人不齿!”
“哎!”
一旁的鲁朝季怅然一叹,转头往左边瞄了一眼,低声问道:“那人是谁?”
“还能是谁!蔡州府吏曹主事,小吏出身。”许德让的口吻、神情毫不掩饰鄙夷。
“哎!”鲁朝季又是一叹,却好奇道:“那他怎出现在此处?从七品的吏曹主事,又无上朝资格”
“呵,他女儿,乃路安侯的侧室。”
这么一说,大伙都明白了,但话题涉及到了路安侯,再无一人敢接腔,只有鲁朝季再次忧国忧民的长长叹了一回,“哎!”
少倾,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官员不约而同往御街上看去。
再等几息,只见两盏灯笼率先刺破浓郁夜色,一盏上书‘路安’,一盏只一‘陈’字。
来人是谁,不言自明。
仅仅二十余侍卫,但整齐的脚步却铿锵作响,有如一人,又如千军万马,强横彪悍之气在夜色中弥漫。
所谓淮北强军,果然名不虚传。
马上那人,身披堆银龙鳞戗金甲,身姿挺拔,剑眉星目,便是不喜路安侯的人,也忍不住要赞一声,‘好彩!’
见着来人,蔡源笑的一脸春风。
便是养气功夫良好,也忍不住暗暗自夸.这便是老夫的眼光!
全然忘了,当初差点因为陈小哥而和女儿断绝父女关系。
范恭知跟着爽朗一笑,主动搀着蔡源迎了上去
右边,许德让见那范恭知如此低三下四,不由低骂:“枉读了圣贤书!丢光了读书人的脸面!”
“哎!”
鲁朝季大叹一声,忽地拨开身前人群,快步朝陈初走去。
他出发晚,却步子大,竟抢在了范恭知前头来到陈初马前。
只见这鲁朝季一个深揖,随后才道:“哎!前日京城动荡,幸得路安侯及时抵京,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我齐国能得忠勇仁德路安侯,幸甚,幸甚啊!”
说罢,一把扯住马缰,动情道:“哎!本官不才,愿为路安侯牵马执蹬,稍酬路安侯不世之功!”
鲁朝季仰着头,不大的眼睛中已嗑满了泪花
“.”
远处,许德让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气的大声咳嗽起来。
往常这种情况,定然会有一帮下属抢着为他拍背揉胸,可这回,他却没等到。
转头一看,身后一众官员都在眼巴巴望着正和路安侯把臂言欢的鲁尚书,似乎有些后悔没有像鲁朝季一般早些上前和路安侯混个脸熟。
而有些人,已经悄悄脱离了队伍走到了左边的人群中。
见此,许德让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黑,栽倒了地上。
摔倒的动作够大,终于引起了同僚们的注意。
“啊呀!许尚书,这是怎了?”
“快快,快将许尚书送回府,请大夫.”
后知后觉的陈初转头看了过去,搞清楚是怎回事后,不由感慨道:“我就说,太早上朝忒不人道!你们看,把老尚书熬病了吧!”
“哎!是啊.”
六月十八的这次早朝,对蔡源来说是第一次,对嘉柔来说,同样也是第一次。
宽大的龙椅,暂时空着。
身穿织金滚蔓交领大袖长袍、头戴珠冠的嘉柔坐在侧边一张六方椅上。
这种礼服宽松端庄,原本会将女子身姿遮的严严实实,但得益于嘉柔身材高挑,有些真材实料,依然隐约可见曼妙凹凸。
初次参与这么大的场合,嘉柔习惯性的用了清冷脸色遮掩忐忑。
早朝第一桩,范恭知提议,朝廷派人去山东路寻找刘氏旁亲子嗣,以继大统,新君确立前由嘉柔公主暂摄朝廷。
此议一出,百官面面相觑。
牝鸡司晨,历来大不祥。
但,站在百官之首的路安侯气定神闲,一看便是早已知情。
也就是说,范恭知说的,就是路安侯的意思。
眼下,整个东京尽在路安侯之手,任谁跳出来唱反调,都要掂量掂量。
大齐因得国不正,朝中最缺的便是不怕死的硬骨头
再者,范恭知也说了,会找皇室旁支来任新皇,公主只是‘暂摄’.国不可一日无主,奉嘉柔公主为主只是权宜之计。
这么一想,就好接受了。
百官纷纷自我开导.
沉默,便当你们是默认了。
站于御台前的范恭知看了一眼陈初,清清嗓子继续道,因皇上大行,嘉柔公主升长公主。
范恭知升任尚书省权判尚书都省事,统管六部,这是李邦彦原本的官职,可称宰相。
陈初任枢密院枢密使,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出纳密命。
以及侍卫诸班直、内外禁兵招募、阅视、迁补、屯戍、赏罚之事.
枢密使统管全国军务,齐虽随周制,但立国后,枢密院却始终没有任命枢密使一职,便是忌惮职权过大。
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百官依旧不语,便是个别忧心的官员,悄悄抬头瞄一眼御台上耷着眼皮、犹如布偶的长公主,也只能无奈低叹,不敢出声。
若想阻止路安侯继续坐大,官员发声后,至少需要君王支持吧可眼前这小丫头,让人生不出任何和路安侯对抗的底气。
这项任命过后,其他任命看起来就没那么刺眼了.河南路经略安抚使张纯孝入京接任兵部尚书。
蔡州原吏曹主事蔡源任吏部侍郎
从七品主事到从三品左侍郎!
并且,吏部尚书空缺,也就是说蔡侍郎在吏部没有上官路安侯想让自家岳丈掌控吏部之意,已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以上这些,都是既成事实的决意,拿到朝会说,只是知会一声,并不是要和百官讨论。
虽如此升迁过分了些,但今日高升的人里面,范恭知出自原有官员体系,大伙多多少少都和他能攀上交情。
他做了宰相,也算旧体系中有了代言人,没有将他们一棍子打死。
再者,负责决策草诏的中书省主官、刑部尚书依然空缺,总要从他们中间挑选吧?
至于谁有资格进步一下,自然是和路安侯亲近的人才有机会了。
于是,朝会最后,鲁朝季忽然出列,向嘉柔禀道:“殿下!此次动乱,全赖路安侯为护国砥柱!臣以为,当为路安侯封王!”
嗡~
便是肃穆朝堂,也引起一阵窃窃私语带来的嘈杂。
众官员中有人不齿鲁朝季以王爵国器巴结陈初的行为,也有人后悔没有抢先以此交好路安侯。
只有嘉柔稍显无助的四下看了看,可不管是身边的宫女内官,还是下方百官,任何人只要接触到她求助的眼神,便会马上将头撇开,装作没看见
今日早朝所议,昨日范恭知和蔡源已提前通知了她嗯,就是‘通知’,不是商议。
嘉柔自然知晓如此一来,路安侯将在朝中一手遮天,可如今身受国恩的范恭知变节投陈,京城内淮北虎狼环伺,她又有什么法子。
愿不愿意也得点头。
可这封王一事,昨日他们并未提起呀!
齐国虽立国不久,却从未有过封外姓为王的先例。
低声议论中,陈初不言不语。
封王对他倒没什么吸引力,但借此在朝廷树起威严也好,也能让嘉柔彻底认清现实,免得再生出反抗之类的蠢心思。
并非是要欺负你,奈何伱生于皇家啊。
陈初看了一眼如同惊慌小鹿一般的嘉柔,暗自道。
范恭知眼看陈初不反对,当即出列,“臣附议!”
“臣附议!”跟着便是蔡源。
“臣附议”
见此,众官纷纷出列。
高高坐在御台上的嘉柔,反而成了被孤立的那个。
“那那,便依鲁大人所言吧。”
孤立无援嘉柔,讲了早朝以来的第一句话。
见她软弱可欺,与陈景安有旧的工部郎中杜兆清再起一议,“殿下!国有忠良,其妻必贤!臣以为,当为陈帅妻妾再封诰命!”
哎呀!好你个杜兆清,舔的角度真刁钻!
世人都知路安侯爱妻如命,当年身为一个小小的都统制便敢向朝廷张口讨要夫人诰命!
你此时说出来,不正说到路安侯心坎里了么!
其余官员追悔莫及,只恨没杜兆清反应快
随即,又是一片“臣附议”。
这次,嘉柔也不四处乱看找帮手了,说话也不结巴了,只清冷着脸蛋耷着眼皮,低低道:“也好。”
话音一落,殿内一片喜气洋洋,似乎都在为路安侯封王一事而开心。
有几人,笑的过于肉麻,表演给陈初看的成分不低
可随后,范恭知又说起了大行皇帝的身后之事。
变戏法似的,方才还弹冠相庆的百官,一瞬间垮了脸,有些人还挤出了几点眼泪以示哀痛。
一喜一哀的转变,宛如丝滑的德芙。
陈初不由感叹人都说,国势强盛之时,大多众正盈朝。
王朝末路,则会生出各种或滑稽或贪婪的妖孽眼前这大庆殿,便是妖魔横行、众丑满朝啊!
大庆殿内,各种滑稽表演轮番上阵,但听到一切从简的父兄身后事,只有高坐御台却低着头的嘉柔,眼里泛起了泪光。
似乎是为了惩罚自己又没出息的哭鼻子,嘉柔狠狠咬了咬下嘴唇,直到下唇渗出血珠来,方才松口。
辰时三刻,阳光穿过大庆殿东侧窗户,斜斜映进一道道被窗棂切割后的光线。
终于散朝。
初次上朝的蔡源精神奕奕,但陈初却又饿又腿酸。
可刚退出大庆殿,却有一名宫女追了上来,“陈大人留步,殿下有请.”
蔡源和陈初对视一眼,前者提醒他小心些,陈初却示意无碍。
片刻后,陈初随宫女来到大庆殿后头的御书房。
已等在此处的嘉柔稍稍有些紧张,下意识站了起来。
陈初拱了拱手,笑道:“殿下召臣前来有事?”
想起此时的主臣身份,嘉柔又缓缓的坐了回去,却道:“我本宫想向陈大人讨一个人”
或许是觉着自己的口吻强硬了些,嘉柔快速瞟了陈初一眼,又补充一句,“可以么?”
“哦?殿下想讨谁?”陈初心中已猜到了答案,却故意装糊涂。
“本宫想要蔡州都监曹小健回宫做内侍殿头,可以么?”
嘉柔坐着,陈初站着,是以她说话时不由自主的微微仰起了清丽脱俗的脸蛋,再加口吻中有哀求之意,很难让人拒绝。
但陈初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径直摇头笑道:“不巧,曹都监在我蔡州职责重大,脱不开身。若殿下想见他,可召来见上一面。但这内侍殿头一职,还是再做他想吧。”
“.”
嘉柔没想到陈初会拒绝的如此干脆,不由愣在当场。
这个提议,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今局势,她清楚的很,内侍殿头一职负责后宫安危,嘉柔已猜到陈初不会轻易允她培植自己的心腹,所以才提议了曹小健。
一来,曹小健是她最信任之人。
二来,曹小健亲口说过和路安侯相处融洽。
在嘉柔想来,陈初已把曹小健当成了他的自己人。
用你的人,负责宫中安全,你该放心我了吧!
这便是嘉柔的想法。
“侍禁、殿直等戍卫,臣会尽快安排妥当,殿下便不用操心了。”
陈初亮明了态度,嘉柔也听懂了.曹小健这般和双方都熟悉的人,他都不用,想来他以后安排的侍禁、殿直,只听命他一个人。
嘉柔顿觉一阵无力感,挺直的脊背不由垮了下来,“哦,本宫知晓了,陈大人退下吧”
说罢,却不见陈初告退,嘉柔不由抬眸,刚好看见陈初正在光明正大的打量自己。
那目光虽不算淫邪,却也算的上肆无忌惮。
嘉柔身上一紧,畏惧的扯了扯衣襟。
陈初这才收回目光,笑道:“殿下莫怕,只要殿下信得过臣,你我未必不能谱写一段君臣佳话.”
所谓‘信得过臣’,不就是说让她听话么.
嘉柔闻言,呆愣片刻后凄然一笑,哀婉道:“大人还要我怎样?嘉柔可有做错了什么?错,便错在嘉柔不该生于帝王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