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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章 棋分三招

    第317章棋分三招

    卯时初,天光乍破。

    早在一个多时辰前,驿馆已被淮北军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也昭示了蔡州城眼下的局势。

    今夜之事,本就是一场豪赌,吴维光觉着自己的赢面占了七成。

    但既然是赌,就有输的可能。

    所以,当镇淮军围了驿馆之后,已猜到了结果的吴维光经过短暂慌乱,迅速平静了下来。

    蔡婳以及淮北系高层进入驿馆时,吴维光头戴直脚幞头双翅官帽、身着二品绛紫朝服,坐在堂内上首太师椅上,表情肃穆,身姿威严。

    其妹吴氏,怀里抱着儿子的灵位陪坐下首,虽不如兄长那般泰然处之,却也不见惊惧神色,反而有几分倨傲。

    西门恭、徐榜等品阶不高的官员进入堂内时,反倒被这兄妹的气势唬的滞了一滞。

    最先进来的是蔡婳,最先开口也是她,“吴大人端是好气度,你与孙昌浩勾连外府乱民夜袭路安侯府,意图谋逆一事已败露,竟还能安稳坐在此处?”

    “呵~无稽之谈!”

    其实,别看吴氏骂的厉害,但心里始终认为自己这窝囊夫君不敢真杀她。

    直到孙昌浩猛地往后一扯,以膝盖顶着吴氏后背,双手死命往后拉拽。

    孙昌浩也吓了一跳,那麻绳像是烫手一般被丢在了地上。

    正此时,负责在驿馆外围警戒的亲兵押着一名身穿青灰仆人衣裳、蓬头垢面的中年人入内。

    不由想起了当年采薇阁那间包房内,正是眼前这娇媚女子率先对钦差动了一刀

    蔡婳也稍显疲惫的揉了揉脑门,低声道:“三哥,如今我们几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家侯爷却是个心善的,他为避免生灵涂炭,总是不想大动干戈。然,世间之事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该推他一把时,便要推他一把.”

    孙昌浩冷汗岑岑而下,胆战心惊的偷偷瞥了吴氏一眼。

    蔡婳闻言,不由掩嘴笑了起来,朝吴维光讥道:“我还以为你们一家都是吴大人这般的硬骨头哩。”

    陡然看到一线生机,孙昌浩想要维持体面的心思当即抛到了九霄云外,急切道:“夫人让我作甚?”

    “这不就得了”陈景安这是在说兄长是在做无用功。

    蔡婳一个眼色,让宝喜上前割断了绑缚孙昌浩的绳索蔡婳弯腰捡起那麻绳,居高临下递向孙昌浩,后者迷茫接了,却听那蔡婳道:“将吴氏杀了,我便保你不死”

    孙昌浩抓着麻绳,膝行至吴氏身前,一脸哀切,还未开口,却被吴氏一口浓痰啐在了脸上。

    “自然是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蔡婳信誓旦旦道。

    此时,他反倒不喊让孙昌浩住手了,而是让后者住嘴。

    正一脸娇媚笑容的蔡婳,眉头一皱,再次将麻绳捡起,声音冷的宛若千年寒潭,“我再帮你捡这最后一次,你若不接,这绳子便要套在你颈间了”

    首次听说此事的陈景彦不由将吴家鄙夷了一番.同为颍川世家,你家却出了未嫁女子与人私会的龌龊事,简直拉低咱世家底限!

    这话,孙昌浩听的明白,意思便是,他若不动手,被缢杀那就是他了。

    “.”

    却因颈间绳索束缚,始终未能如愿,于是,那恨极了的眼神,只好死死盯着蔡婳。

    外间,东侧城墙上方,已露出一抹橙红弧度,朝霞半天。

    这场景,十分瘆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百息,也许二百息,堂内终于逐渐安静下来。

    骂哑了嗓子的吴维光还在咒骂孙昌浩、咒骂乱臣贼子.

    吴氏早已停止了挣扎,可孙昌浩依旧机械的保持着拉拽绳子的姿势。

    孙昌浩大惧,宝喜已带人走了过来,眼看求蔡婳无用,孙昌浩转头朝陈景彦磕起了头,“陈兄救我,陈兄救我!你我同出颍川,救我一回啊!我已知错了”

    此次淮北动作,棋分三招。

    “元章和令人都是宅心仁厚之人,家里总需个能让外人害怕的角色”

    如今已人赃俱获,这老货还一副大义凛然模样,登时恼了西门恭,却听他喝骂道:“老狗!你果真不怕死么?”

    生死之际,跪在地上的孙昌浩再不顾许多,一个敏捷前扑,抢在宝喜前头从蔡婳手中拿了那麻绳

    而后,哭丧着脸朝妻子道:“夫人啊,我便是死了,他们也不会放你活命!咱们夫妇若都死了,留在老家的孩儿怎办死两个不如死一个。就,就,就委屈夫人一回吧”

    实没想到,今日还能听到一桩事关世家的陈年辛秘。

    只因那跟进来的军士们因方才长街斩首,靴底尽被鲜血浸透,每走一步便‘啪叽’作响,同时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血脚印。

    咚咚咚,又是几个响头。

    “.”孙昌浩还想说些什么,蔡婳却一转手,将那麻绳递向了宝喜。

    下方,孙昌浩脸上一阵青白,却也只低头不语。

    吴维光冷哼一声,冷冷道:“路安侯反叛之心已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乃国贼,人人得而诛之,为国除贼,何来谋逆?”

    吴维光身居高位,家世显赫,此时的气场反而碾压了西门恭。

    本已觉着十死无生的孙昌浩不由抬头,盯着蔡婳道:“夫人所言为真?”

    “我家侯爷是个心软的,最见不得漂亮女子受苦。待吴大人去了,奴家想法子将你家女儿都收进侯府,伺候我家侯爷,总也有口饭吃。对了,你家有多少女儿未嫁?便是已嫁的也没关系,只需生的标致,我家侯爷不嫌弃”

    陈景彦闻言不语,抬头看向了逐渐大亮的天色,似自言自语般道:“又是一个晴朗艳阳,也不知元章那边、蔡主事那边怎样了.”

    陈景安却呵呵一笑,道:“依我看,是福非祸。”

    蔡婳点到即止,接着笑道:“我乏了,便回府歇息了。趁此刻宵禁未解,三哥赶快安排差役将街面洒扫一番吧,不然天亮后百姓上街,怕是要被吓到。”

    “嘻嘻,杀了孙昌浩,侯爷才好下定决心去做大事。说起收他为己用,咱们几家才俊何其多,还差他一个?这种朝秦暮楚的背主小人,陈三哥敢用?”

    “.”

    即便到了必死之局,却连咒骂的勇气都没有,只顾徒劳求饶,还不如那吴氏.

    蔡婳已转身走出了驿馆。

    动了恻隐之心的陈景彦从堂内追到了院内,用客气口吻劝道:“三娘,既然孙昌浩已知错,不如饶他一命吧。”

    本来挺严肃压抑的场合,西门恭愣是被蔡婳这句讥讽逗得笑出了声。

    “.”陈景彦摇摇头。

    “哦?为何?”

    “.夫人!夫人不可啊,夫人不可失信于天下人啊!”

    “夫人!不可言而无信啊!”

    也是,对世家来说,脸面比天大,家里死一个女子不碍事,但这种丑事却不能传出来。

    吴氏最后一句叫骂因绳索忽然收紧,变成了一个没有意义的单音节。

    宝喜那些人可不听他,若想救孙昌浩,只能让蔡婳开口,或去找赵令人,但是找后者明显来不及了。

    陈景彦回礼后,望着蔡婳背影,久久不语。

    “你劝住了么?”陈景安却似笑非笑道。

    说罢,蔡婳盈盈一礼,出了驿馆。

    片刻后,陈景安不紧不慢走到了陈景彦身旁,后者转头,瞧见来人,语气中不禁带了丝抱怨,“守谦为何不劝劝三娘?今夜这杀业也太重了。”

    眼前一幕,让同为士人的陈氏兄弟极为不适.

    蔡婳却抽出帕子掩住了琼鼻,似是嫌弃孙昌浩身上味道一般,随后向宝喜招了招手,檀口轻启,“宝喜,送孙大人去吧,给大人留个全尸。”

    一招为蔡州,此刻已尘埃落定。

    另外两招为陈初所率大军,和身在东京的蔡源。

    吴维光负手而立,自上而下以轻蔑眼光瞟了孙昌浩一眼,道:“他?他不是我家人,也不配做我家人。”

    什么‘不知廉耻的妖妇、不得好死的毒妇’都没能让蔡婳周皱一下眉头,直到吴氏诅咒蔡婳‘早晚被玩腻赶出家门’.

    蔡婳脸色才冷了下来。

    堂内,淮北系诸人愕然看向蔡婳逼夫杀妻,这蔡三娘子未免也太.太歹毒了吧。

    “.”

    这口痰,摧毁了孙昌浩最后的心防,只见他跪在地上呆愣片刻,任由污秽顺脸下淌,脸上表情逐渐由哀切转为冷漠.

    堂内所有人,包括吴氏自己,眼睁睁看着孙昌浩缓缓将麻绳在吴氏脖子上绕了一圈。

    “咯~”

    宝喜一声令下,当即两名亲兵上前将吴氏捆了个结实。

    “.”

    直到宝喜带人上前,才将孙昌浩拉开两人分开后,宝喜发现,孙昌浩竟将吴氏的喉管勒碎了。

    被捆成了粽子一般的吴氏,侧躺在地,同样破口大骂,“孙昌浩!你一个破落户,若不是我当年不问家世,下嫁与你,你焉能有今日?你敢动我一指,我家父兄不会放过你!”

    陈景彦听懂了,却不习惯和一个女子讨论这等大事,不由沉默下来。

    “嗯,念你已知悔改,便为你留个全尸吧”

    蔡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弯了腰,待气息喘匀后才道:“祸不及家人?那吴大人今夜偷袭我侯府所为那般?难不成是觊觎侯府茅房,想抢走几两夜香尝尝咸淡?”

    孙昌浩抬头,在蔡婳那张颠倒众生的妩媚脸蛋上看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沉默不语。

    陈景彦稍一沉默,又道:“他毕竟是一府知府,就这么杀了,元章转圜的余地就小了。且三娘已断了孙昌浩的脊梁,便是留下也可为我们所用。”

    “绑了!”

    经过亲兵讲述才知,方才,这孙昌浩从驿馆内的狗洞钻出来想要逃命,却被守在外边的亲兵捉了个正着。

    “.”

    此刻,厅堂内虽未杀人,但血腥味却浓郁刺鼻。

    被亲兵摁在椅子上的吴维光同样在挣扎,但年老体衰的他,自然挣不出军士的控制,只得怒骂道:“孙昌浩住嘴!再敢乱扯,我吴家定杀你!”

    蔡婳眯着狭长狐眼在吴维光、吴氏、孙昌浩三人脸上一阵睃巡,忽而嘻嘻一笑,轻迈莲步,走至孙昌浩身前,道:“孙知府,奴家给你指条明路你走不走?”

    “好一个不惜此身的吴大人.”蔡婳接过话茬,摇曳着身姿在吴氏旁边坐了,望着吴维光眯眼笑道:“吴大人有此胆量,小女子佩服。却不知家中女眷也有大人这般胆气么?嘻嘻,早有耳闻,颍川吴家的女儿个个知书达理,吴大人若死,她们失了庇护,流落世间,想想便是可怜.”

    文人若无骨,可比畜生卑贱。

    孙昌浩心知此次事败,和路安侯府已成生死仇敌,自己这条命怕是要交待了,想在死前留些体面。

    情绪已近崩溃的孙昌浩面目狰狞,脖上青筋暴起,只听他凄声吼道:“骂!还骂!你骂了我半辈子!下嫁?呸,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当年你与人私通,未婚产下吴逸繁,对外宣称是你侄子,你父兄若不是为了遮掩脏事,会将你嫁与我?你们一家看我不起,却不看看藏污纳垢的吴家是什么货色!骂,你还骂啊!”

    堂内一片哗然。

    吴氏双手双脚被缚,无从反抗,却在听见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君亲口说出自己这桩丑事后,疯狂扭动身体,极力想要回头看一眼身后的男人。

    几人一看,哟,这不是老熟人孙昌浩孙知府么!

    一直守在蔡婳身后的宝喜抬臂一挡,同时伸脚,一下踹在吴氏所坐的椅子上。

    正在侧头望天的蔡婳却道:“他并不是知错了,只是怕死。”

    “夫人,那贱妇我已帮你杀了,往后小的定以侯爷和夫人马首是瞻”

    吴维光眉头一皱尚未开口,下首吴氏却率先骂道:“毒妇,你要作甚!”

    上方的吴维光一看便知,这妹夫怕是要撑不住眼前压力了,忙道:“祸不及家人,吾妹和今夜之事毫无干系,有甚手段只管朝本官来!”

    这是用了多大力气啊!

    孙昌浩缓了片刻,终于回魂,却见他连滚带爬到蔡婳身前,咚咚咚先扣了几个响头,这才仰头,一脸肉麻的谄媚笑容,犹如帮主人叼回了飞盘的狗儿一般。

    蔡婳话音落,那吴维光已拍案而起,旁边的吴氏更是怒极,举起吴逸繁的灵位便要往蔡婳头上砸。

    见他不吭声,蔡婳以魅惑声线道:“孙知府,有桩事,你若做了,我可在侯爷面前保你不死,甚至还可让你继续坐这知府之位”

    宝喜等人拖着孙昌浩往驿馆后头走去,孙畅痛哭流涕。

    “孙昌浩你敢!”吴维光大怒,便要上前,却被两名军士死死制住,动弹不得。

    可蔡婳却半点笑容欠奉,回头便盯着孙昌浩斥道:“你到底做还是不做?”

    孙昌浩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望着蔡婳,以为自己听错了,“夫人?”

    自小养尊处优的吴氏何曾受过这等羞辱,便是被缚了手脚,口中依然喝骂不止。

    “言而有信,是男子汉大丈夫该为之事,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

    “哈哈哈,为国除贼,老夫何惜此身!只可惜功败垂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宝喜大步走来,在场所有人都不怀疑,宝喜拿了麻绳后会当场勒死孙昌浩,包括孙昌浩自己也不怀疑。

    那椅子登时碎裂,强大冲击力带的吴氏一个前扑,趴倒在地。

    陈景彦无声一叹,又道:“蔡家三娘行事由心,全然没有任何章法,且心思毒辣,兼有野心。常在老五身边,福祸难测啊。”

    蔡婳破天荒的用了和陈初一样的称呼喊陈景彦,精神高度集中了一夜的陈景彦微微失神。

    说起来,后两步棋才是重中之重这是一次压上了身家性命、乃至满门眷属的赌局。

    若成,或许名留史书;若败,鸡犬难留。

    陈景安也望向了天空,缓缓道:“快了,这三五日应该就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