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来越浓,睿亲王府的花园凉亭里却重新掌了灯摆了宴,多尔衮要请鹤源喝寿酒。
摒退了所有侍卫丫环,多尔衮亲自帮鹤源斟了一杯酒,然后放下酒壶望着她,眼神很平静,鹤源也很平静,现在这样的场面,不能说不是最好的结果。
“你的二师兄,好像喜欢你。”多尔痛举起酒杯敬向鹤源,语气里说不出是调侃还是揶揄,这样的多尔衮在鹤源的眼里,仿佛卸下了所有甲胄,像极了一个普通人。
鹤源不语,而是举起酒杯轻轻与多尔衮干杯,然后微笑着一饮而尽。
想起刚才二哥被辛龙子拉走时的眼神,她的心很乱,一种说不清的温暖与无望交织的痛楚。
红尘之中,他们辗转拼杀,他们形单影只,他们渴望着一份归属。显然,杨云聪遇到鹤源,他以为自己终于走到了终点,可是他却不知,鹤源的心早为一人而锁,几番轮回,恐怕也只有那人能解。
二人无言,饮了很多杯,多尔衮渐渐有了醉意,但他仍能眼神清明的望着鹤源,他摇头感叹道:“武姑娘果然是女中豪杰,有千杯不醉的酒量,本王自愧不如。”
鹤源摇头,谦虚道:“王爷过奖了,小武自小在乡间长大,村里的人都把我当成男孩子来看,我只是比女子能喝一些酒,谈不上海量。”鹤源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看着多尔衮因微醺而满面红光的脸,继而说道,“更何况,自古这杯中之物,只能醉倒有心想醉之人,小武不想醉,自然就不会醉。”
多尔衮双眼闪烁着有趣的光亮,他笑道:“你是在说本王今天有心想醉了?”
鹤源不置可否,答道:“王爷如今权倾朝野……”
“打住,”多尔衮举起手打断了鹤源的话,他自嘲的一笑,“这样的话不适合在今天来说,不过本王可以告诉你,今天让本王醉的原因绝非为此。大清的江山是我征战杀场拼杀而来,我手中的一切是我应得的,这不值得醉。”
鹤源微微有些讶然,这些话让她对多尔衮又加深了几分认识,她不禁问道:“那什么值得王爷醉。”
多尔衮蓦然一笑,拿起酒壶再次斟满了酒杯,然后幽幽的说:“值得我醉的就是这酒。”
鹤源的眼神随着多尔衮的话音落在了他手中的酒壶之上,那耀眼的黄金酒壶上跃然雕着一对俯瞰天下的龙,那龙栩栩如生,张牙舞爪,高高在上,鹤源心中微惊,这酒壶像是宫中之物。想到这,她不禁思索,看来有些时候野史的记载并非空穴来风。
有些事,对自做聪明人来说是相互之间保持着一种点到即止的默契,但对聪明人来说,不如揣着明白装糊涂来得安全。
鹤源将酒杯伸到多尔衮面前,朗声道:“既然是好酒,小武今天就陪王爷一醉方休。”
……
第二日,鹤源起床之后,便有丫环为她端来清水伺候她洗漱,她有些不自在的洗过脸之后,简单的吃了早饭,然后问丫环多尔衮现在何处,丫环恭敬的回话说:“王爷交待过了,让小姐在房里等王爷,王爷下了早朝就会来陪小姐。王爷还说,如果小姐嫌呆在屋子里闷,可以去花园转转,小姐是王爷请来的客人,可以在王爷自由行走。”
这可真是莫大的荣幸啊,一个本来夜闯王府意图不轨的刺客,今天竟然成了王爷的座上宾客,想想真是滑稽,普天之下敢如此离经叛道的,恐怕也只有不可一世的多尔衮了。
丫环汀儿对鹤源更是好奇不已,她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男装,浑身上下一点也没有女孩娇美的女子,他实在想不通王爷为何会对她这样恩宠,要知道王府里只有嫡福晋一位福晋,王爷连侧福晋也不曾立过一个,她本以为王爷不喜欢女色呢,眼下她一双大眼睛骨碌的在鹤源身上转着,心里嘀咕道,没想到王爷喜欢这样的女人啊。
鹤源听完汀儿的回话,心想她还是呆在房间里为妙,反正多尔衮下了朝会来找她,她还是不要出去乱转,免得招了谁的厌,单看身边这位小丫环,头脑就不简单。
鹤源在房里没等多会,多尔衮便回来了,只是眼前这个一脸怒容的男人和昨夜在月下饮酒的那个人简单判若两人。
汀儿一看王爷脸色不好,小心奉过茶之后便退到了一边,鹤源在多尔衮对面坐着,刚欲开口,便听多尔衮沉冷的开口:“你剑使的不错,不知道马骑的怎么样,有没有兴趣陪本王去校场比试一场。”
虽是征求意见,但那语气分明透露着去也得去,不去也要去的霸道。
鹤源起身应道:“王爷难得闲暇,小武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多尔衮在心里冷哼一声,迈步走了出去,他是难得闲暇,从今天起他闲暇的很,那个女人今天竟然对他说,身份有别,后宫他还是少去走动的好。
好,从今天起就要和他划清界线了吗?那昨天送来的酒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这么快就学会了帝王之术,对功高震主的权臣要恩威并施吗?
随多尔衮来到校场,由校卫牵来两匹马,多尔衮娴熟的跃然马上,他嘴角依旧残留着冷笑,他对鹤源说:“今天拿出你的本领和本王比试一场,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太后代拟的圣旨现在就在本王手中,是关于禁武令的,现在只要本王点头,明日便可召告天下。”
鹤源心头一喜,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她上前一步问道:“太后同意撤销禁武令了?”
多尔衮手握马鞭,在空中抖了个响,“这个就看你的表现了。”
鹤源听完纵身上马,对着多尔衮示威的一瞥,“王爷等着输了再请小武喝酒。”说完长鞭一挥,策马先驰。
“好!”多尔衮喝了一声,紧接着便纵马追了上去。
二人痛痛快快的比试了一场,最后由多尔衮险胜。策马跑了一圈,多尔衮出了一身汗,阴郁的心情得到了片刻的缓解。二人一起出了校场,走到一条小河边,鹤源在草地上坐下,此时她的心情不比多尔衮的阴郁,她显出一丝难得的轻松,也许是赛马前多尔衮说的那番话吧。
孝庄太后辅佐三帝,为大清盛世做出很大贡献,虽是女人,她却深谙治国谋略,广施仁政,她主张亲汉,提倡满汉一家,眼下关于禁武令的圣旨既然是由她代写,鹤源可以断定,必定是要撤除禁武令。
多尔衮在鹤源身旁坐下,看了她一眼道:“别高兴的太早,圣旨还未下,一切皆有变数。”
鹤源闻言回过头看向多尔衮,浅浅一笑,心里很想说,只怕你不忍拂逆她吧,但嘴上却说了:“王爷今天脸色不太好,想必是昨夜因美酒贪杯的缘故。”
说到美酒,多尔衮脸色一僵,转过脸去不再说话。身边的鹤源看着他冰冷的侧脸,伸手将自己的天瀑剑递到他面前,“王爷可否想见一见我的剑。”
多尔衮接过剑,拔剑出鞘,一道寒光闪过他的眼睫,使鹤源看到了他眼底的哀愁,只见他右手放下剑鞘,伸出食指和中指去抚摸剑身,口中赞道:“好剑!”
就在这时天瀑剑突然剑锋闭合,攻守易势,多尔衮的手指闪躲不及,被划出了一个血口子,他吃痛的下意识将剑脱手。
鹤源一看多尔衮受伤了,忙的从自己的衣服下摆扯了一块布条帮他包扎,她说:“纵它是再好的剑,伤了手,痛了,就应该及时放下。”
多尔衮听出鹤源话中有话,皱眉思索片刻,突然大笑出声,“你是在教本王如何做人吗?”
鹤源摇头,“王爷当然不用我教,我只是一时感慨而已,这把剑名叫天瀑,师父说,它如天际流云飞瀑,变幻不定,若想驾驭它,唯有放下执着。师父还说,来也去也,方便自如,始也终也,何必执着。”
“放下执着?”多尔衮嘲讽的一笑,“何谓放下?又如何放下?世人有几个能做到!”
鹤源帮多尔衮包扎之后,重新坐好,面朝着前面的小河,声音幽幽远远,如河水清泠:“不如我带王爷去个地方,也许到了那里,王爷就会懂得这两个字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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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源和多尔衮二人骑马赶到天山脚下的时候,天色已黑,他们住进了牧民的帐篷里。
热情的牧民为他们拿来了毛皮毯子,还有热好的羊奶与烤羊肉。帐篷外又起了大风雪,帐篷里点着火堆,仍旧冷得透骨,二人裹着厚厚的羊皮毯,一人捧着一碗羊奶靠在一起取暖,他们鼻尖都被冻得通红,说话的时候嘴里哈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没想到这里这么冷,本王这次可被给你害惨了。”多尔衮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从他的眉宇间能看出来他似乎被冻的很过瘾。
“王爷连年征战,什么恶劣的天气没经历过,这对王爷根本不算什么吧。”鹤源说。
多尔衮将木碗放在地上,看了鹤源一眼,笑道:“这和打仗不同,打仗时身为统帅,那么多将士的性命全在我一念之间,我不能倒下,我要在他们心中坚一杆旗,所以无论条件多艰苦,我都告诉自己要挺住。”
鹤源:“王爷爱兵如子,是良将,只是……”
多尔衮:“但是什么?”
鹤源顿了一下,说道:“战争注定要有伤亡,王爷爱兵如子,他们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但你们口中的敌人,也是我们的子民,他们也是一条条生命。”
鹤源说着,多尔衮忽而笑了出来,他望着鹤源说:“我就说不能你聊天,聊到最后,我总是被教训的那个。”
说到这,鹤源多少有些赧然,她低下头将手中盛奶的木碗放在一边,伸手拉紧了自已肩上的羊皮毯,“王爷不要取笑于我,我一个乡野村民,哪里敢教训王爷。”
多尔衮望着鹤源被火堆烤的泛着红润的脸颊,唇角勾出一抹讽笑,她哪里不敢,他看她是敢的很。最后他说:“战争都是有野心的人发起的,这点本王从不否认,我阿玛一生的宏愿便是入主中原,这个心愿如今我帮他完成了。战争不可避免,我唯有以战止战,用我大清强大的兵力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鹤源看着多尔衮,欲言又止,一切历史早有定数,她今日之言无法撼动多尔衮半分,她又何必多费唇舌呢,她目前只想让禁武令撤除,免除百姓之苦,然后她便可寻她自己的去处了。
两人互相看着彼此,身边的火焰在不安的跳跃着,发出劈啪的声响,火苗在他们眼中闪烁不语,突然,多尔衮情不自禁的将鹤源抱进怀里,不待鹤源挣扎他便吻上她的唇。
吻住她的那一刹,他心跳的很快,这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他已久违,而如今身在紫禁城的那个女人这么多年只会让他的心痛,可是眼前这个女人,真的让他的心跳加速了。
多尔衮尚未沉迷之时只感觉颈间一抹冰凉,身体的本能使他再不敢移动分毫,他沉静的看着鹤源手持天瀑剑抵住他的脖子,只是此时他的眼中的这个女人并没有表现出应有愠怒,她和他一样,很平静,仿佛此时的刀剑相向只是一种和平友好的拒绝。
“你很特别。”多尔衮良久之后说出了这句话,“跟本王回京,本王立你为侧福晋,本王需要一个敢拿剑指着我的女人。”
鹤源释然一笑,收回了剑,她说:“王爷错了,我拿剑指着你,但你能确定我不会伤你,如果你知道我真有心杀你,恐怕我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你需要的只是一个敢拿剑和你**的女人而已,可惜,我不是。”
多尔衮在脑海里反复思量着鹤源的话,唇角的笑意渐渐扩大,没想到他又被这个女人给教训了。于是,他不得不摒除杂念,因为他能感觉到鹤源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她一定还想说,如果他敢再冒犯,她不介意真的用剑杀了他。
二人聊了好久,聊到帐篷外的风雪停了,聊到月光洒满连绵的山脉,然后他们在火堆旁背靠背着睡去。
第二日,天边刚泛出第一道曙光,鹤源便拉着多尔衮告辞了牧民,二人弃马相携登上天山,她要让他看天山最美的日出。
雪山之颠,万籁俱寂,多尔衮看着天边美的令人心惊的日出,心中感慨,他战场杀伐多年,错过了多少这样的日出?数千年朝代更替,沧海桑田,这雪山的日出却从未变过,如此,他心中那道执念,于他何益呢?
看过日出,鹤源带着多尔衮去见了晦明禅师,晦明禅师不愧是化之人,在看到多尔衮之后,他虽讶然小武为何会带着一个满人来见他,但在小武向他讲明了多尔衮的身份之后,他便了然小武此行的目的。他虽不敢奢望自己了了几句禅语能让他一个有着掌控天下的野心之人有所顿悟,但是既然他来了,他便尽人事,听天命。
三人坐在苍茫雪海之巅,鹤源和多尔衮听着晦明禅师讼读佛语,那梵梵之音犹从天外传来,像一场雨露,像一场细风,更像二月春风吹拂着漫天柳絮,绵柔之中带着新生的希望。
虽不知多尔衮心中何想,鹤源仿佛一下子顿悟了那十六字谶言,始也终也,何必执着!
也许,这天山,便是她的去处,也是她的终点。
送多尔衮下山,两人一路无语,最后在牧民的帐篷外,多尔衮取了马后,鹤源对他说:“王爷一路保重。”
多尔衮看着她,眼中有着数不尽的惋惜,“你不随本王回京了?难道你不想亲眼看到圣旨召告天下?”
鹤源摇头,“天山是我归处,我已经找到了它,不想再离它而去,谢谢王爷肯陪我走这一回。”
多尔衮翻身上马,对鹤源露出难得的温润一笑,“是我应该谢谢你。这一趟虽然在外人看来荒唐不已,但是本王收获颇丰。待到天下安定,本王会来找你的,也许那时你厌倦了这天山的日子,会随我下山。”
鹤源笑而不语,目送着多尔衮纵马踏雪而去,那一声声回落在山谷里的苍劲的马踏声,踏破的不再是平静,而是带着苍生的希望回归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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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在多尔衮病中的弥留之际,早已记不得那个名叫武元英的女子的长相,但他仍记得那日在雪山脚下,那双带着笑意如瑶池般空灵温暖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急,下章结局马上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