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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床前夜话

    贺海楼醒来的时候,还有一点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模糊的光影在眼前快速晃动,脑袋涨得发疼,他试图动一动身体,可是手脚都像被灌了铅一样难以抬起,他又试图发出声音,但喉咙干干的,声音好像怎么也冲不出喉间关隘。

    发生了什么事?

    贺海楼有些茫然地想。他努力睁大唯一听自己使唤的眼睛看向四周,视线里,混杂在色块渐渐清晰起来,白色是天花板和吊灯,黑色是窗户外头的天空,灰色是伫立在床边的仪器……他费力地转了一下头,从左边转到右边,看清楚了刚刚在视线里模糊的黄黑混杂在一起的东西——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

    是顾沉舟。

    像是脑海中紧闭的盒子插入了一根正确的钥匙,贺海楼立刻就想起了自己之所以会躺在这里的原因:他在青乡县余震的时候,冲上去拉了顾沉舟和卫祥锦一把,结果被从天上砸下来的水泥柱挂到了脑袋!

    这件事一想起来,贺海楼的心情瞬间就复杂起来了。

    顾沉舟,卫祥锦;卫祥锦,顾沉舟……

    垂眸想了一会,贺海楼奇怪顾沉舟见自己醒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又抬眼再认真地朝顾沉舟坐着的位置看了看,才发现对方脑袋微垂下来,靠着椅子一点一点地,已经睡着了。

    他愣了一下,又去看对方的衣服,发现对方的外套皱巴巴的,下摆上全是一点点灰色的泥点子,裤脚也深了一块,认真看地面,还能看见灰黄色的泥水痕迹。

    对方没换衣服就过来了?说起来这是哪个医院,青乡县的县医院?……贺海楼又试图动了动手臂,这一回,手臂不再像之前那样难以移动了,他用力过头,手背敲到了床上的护栏,还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一旁的椅子上的顾沉舟立刻被惊醒了!

    许多人大概都有过这样的感觉:在极度不安稳、似睡非睡的情况下,骤然被惊醒时那种如同心脏被手掌拽住的瞬间惊悸。

    他先是茫然地环视了周围一圈,接着又盯住贺海楼看了有一会,就在贺海楼觉得有点不对劲,都想开口的时候,顾沉舟才找回了自己的理智:“贺海楼?……你醒了?”

    “不……”贺海楼先试了试嗓音,然后哑着声音跟顾沉舟贫了一句,“不是我醒了还是你醒了?说起来你确实也醒了。”

    这一句贫嘴让顾沉舟真正找回了平常的冷静。他没有立刻回答对方,而是先低下头,用手撑了一回脸,接着才红着眼睛抬起头说:“感觉怎么样?要不要给你叫医生?”

    “来杯水。”贺海楼说,又问,“我睡了一天了?外面怎么样?你熬了一整天没去休息?”

    顾沉舟站起身,走到矮柜前,拿起水壶给贺海楼倒了一杯水。

    对比刚刚清醒的时候,贺海楼这时候感觉已经好了很多了。他躺在床上看着顾沉舟的动作,发现对方除了脚步有点虚浮之后,提着水壶的手好像也有点发抖。他收回目光,心道这是熬了多久没有休息——还是外头又发生余震了?

    “兹,兹!”

    正想着事情,贺海楼感觉背后一震,整个人已经随着升降床上半部分的倾斜而半坐起来了。

    顾沉舟看着角度差不多了,按下病床旁边的停止按钮,将水杯递到贺海楼唇边。

    本来想用手接杯子的贺海楼一见对方的动作,立刻就收回了自己刚刚抬起的胳膊,转而微微低下头,咬着一次性纸杯的边沿喝了几口水。

    顾沉舟的目光在贺海楼脸上打着转,从紧紧缠着头脸的纱布到贺海楼苍白起皮的嘴唇,他的手腕轻轻调节着上下,在贺海楼没有发现的情况下,调整出与对方的吞咽速度最相配的倾斜方式。

    温度适宜的热水一流进喉咙,浑身上下的痛楚似乎都减轻了好几分,贺海楼几口将杯子里的水喝光了,还有些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顾沉舟转身又倒了一杯,但一次,他直接将杯子递到贺海楼手边。

    贺海楼遗憾地啧啧嘴,接过了拿在手里,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顾沉舟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刚刚在椅子上打了一会盹,现在整个人更疲惫了,全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都仿佛被东西碾过,从里到外泛着酸疼:“你睡了三天了。这里是京城医院——青乡县那边还好,我离开之前,都没有再发生余震。”

    “你什么时候离开青乡县到这里的?”贺海楼抓住重点问。

    “两个小时前。”顾沉舟说。

    贺海楼纠结了一下,觉得要说满意他又不满意——他为了救顾沉舟和卫祥锦,脑袋都被砸破了,结果顾沉舟把他往京城一丢,照样留在青乡县救灾;但是要说不满意呢,不管怎么说,对方从青乡县回来的第一时刻,全身脏乱得没法忍受也没有先回家休息,而是跑到了他这里等他醒来……

    “你几天没睡了?”贺海楼换了一个话题,决定不去思考自己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也就第一天晚上熬了一夜,其他时候照常休息。”顾沉舟说。部队进来之后,卫祥锦身上的任务多压力重,他倒是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旁边打打下手,只是这两三天一直不怎么睡得着,所以精神才会特别差——这样的状态并不奇怪,青乡县里头大多数经历过地震的人,都没法在废墟上安稳地入睡。

    贺海楼“嗯”了一声,靠着枕头看了一会天花板,突然说:“好饿。”

    “饿?”顾沉舟抬抬眼。

    贺海楼又仔细感觉了一下身体情况,“不饿,不过想吃东西。”

    “什么东西?”

    “泡椒鱼头,夫妻肺片,粉蒸牛肉,毛血旺。”贺海楼一边说一遍舔了舔嘴角,“或者海鲜也可以。”

    顾沉舟在贺海楼说了第一个菜名的时候就移开目光,看着正对着他现在所在位置的窗户,片刻后凉凉说:“做梦吧,至少一周时间,你只有白粥或者白糖粥喝。”

    贺海楼:“……”

    顾沉舟也没有理会贺海楼,直接拿出电话拨通贺南山的号码,在接通之后对对方说:“贺书记,海楼已经醒来了。”

    躺在床上的贺海楼一听见那个称呼,就朝顾沉舟所站的位置侧目。

    “……好,我知道了,书记再见。”简单的两句话后,顾沉舟挂了电话。

    贺海楼说:“你通知了贺书记?”

    “嗯。”

    贺海楼嘴唇抖了抖,勉强将那句“通知干什么”的话给吞了回去。

    天花板上射出白光的吸顶灯将房间照得纤毫毕现,良好的隔音房间让这里一点没有医院病房大楼里惯常的吵闹声。

    顾沉舟突然开口:“你冲上来干什么?”

    这句话三天前卫祥锦就问过他,他有自己的想法,也给了卫祥锦一个回答;但三天后,他却忍不住再问刚刚醒过来的贺海楼一遍:你冲上来干什么?

    贺海楼说:“你不知道?”他不等顾沉舟回答,又嗤笑一声,“要不是你在那里,我脑子有毛病冲上去。别人是爱屋及乌,我是爱情人救情敌,感动没?”

    顾沉舟之前一直在注视着贺海楼的面孔,但这一刻,他的眼神飞快移开了。

    不过这样的逃避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下一瞬,顾沉舟又把目光转回到贺海楼脸上:“你觉得我会答应你?”说的是贺海楼一直以来的明示暗示:我们玩玩吧。

    “你不会?”贺海楼反问。

    顾沉舟沉默了几秒钟,缓缓点头,一边说一边笑:“我会。”

    贺海楼“哈”了一声,尽管这本来就在意料之中,他还是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洋洋自得起来:“怎么样?顾沉舟,我说过了,咱们走着瞧,看谁耗得过谁,你说是不是——”他突然拖长了声音,不乏恶意地缠绵叫了一声顾沉舟的小名,“小舟~”

    顾沉舟盯了贺海楼几秒钟,突然走到床边。

    干什么,发火了?贺海楼微一纳闷,就看见顾沉舟的面孔迫近到他眼前,又在他眼中变得模糊。

    干裂的嘴唇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像蜻蜓那样地接触,柔柔地,软软地。

    然后湿润微热的触感从他的唇角开始,一点一点的吮吸着,亲吻着,他觉得自己的每一寸嘴唇、每一道绽裂处,都被人仔细的含进嘴里,舔舐着、传递着身体的温度。

    贺海楼迷糊了一下。

    仿佛有一堆白色的云朵突然就出现在他的身体边,脑海里,从四个方向悠悠然飘然,然后将他簇拥在中间。

    这个亲吻跟平常的亲吻不一样。

    跟对方之前有过的几次亲吻也不一样。

    ……可是不一样在哪里呢?

    没等贺海楼分辨出两者微妙的不同,云朵就越聚越多,一些托住他的脑袋,一些包裹他的四肢,还有一两朵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在他胸膛上顽皮地弹跳着,咕咚翻了个身子。

    贺海楼迷糊了好一会,感觉对方轻轻地咬了自己的下唇一下,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巴,立刻地,对方的舌头灵巧地钻进他嘴里,划过他的牙关,上颚,又轻轻摸了摸他还平躺着的舌头——一切动作都不剧烈,就跟之前一样,像是最轻柔的安抚。

    这个温和的亲吻并没有持续太久。

    顾沉舟微微松开嘴唇,放开了吮在嘴里的对方柔韧的下唇。

    两个人凑得很近,呼吸着彼此的气息,又能感觉到温热的气流喷洒在皮肤上,有不同于寻常的搔痒。

    我们继续玩,当然继续玩。

    而且方式可以稍微换一换。

    贺海楼,你可给了一个很不寻常的定金。

    顾沉舟很快伸手在贺海楼枕边一按,撑起了自己的身体。

    贺海楼愣了两秒钟才回过神来,他神情古怪地看着顾沉舟。

    顾沉舟说:“我先回去洗个澡,明天再过来。”

    贺海楼“嗯”了一声,看见对方帮他放下床铺,又整理好被子,还将水壶提到床头边,放在他可以够得到的地方后,这才转身离开病房。

    之前没有感觉的时候休息得太多了,现在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贺海楼躺在床上,目光漫不经心地在室内来回逡巡移动着,一会儿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一会儿又试着动动手臂和双腿,一直到病房的门再次被人打开,他才停下自己的动作。

    “感觉怎么样?”拄着拐杖进来的人关了门,慢慢走到贺海楼身旁,问。

    “很糟糕。”贺海楼随口说。

    贺南山在顾沉舟刚刚的位置上坐下来,他拿拐杖轻轻敲了敲地板:“事情的经过,顾沉舟简单地跟我说过了,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什么了吧。”贺海楼说,“顾沉舟应该不至于傻到拿大家都看见的事情骗你。”

    “我是说你。”贺南山淡淡说,“你对顾家的小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贺海楼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他回答贺南山,深色的眼睛里再次闪烁着和最初时没有分别的冰冷光芒,“玩玩呗,玩腻了自然就放手了。”

    “……好,”贺南山说,“记住你的这句话。”

    在贺南山来到贺海楼病房的时候,顾沉舟也从医院回到了天瑞园,跟顾老爷子及顾正嘉见了面,说过一会话之后,又开车到沈宅,亲自向沈老爷子报平安。

    老人家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看见自己的外孙,又高兴又心疼,说没有两句话就赶顾沉舟去洗澡休息。

    顾沉舟也确实累了,到客房快速地洗完澡之后,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他一边拿毛巾擦着头发,一边拨通卫祥锦的电话。

    “小舟?”电话很快接通,卫祥锦在电话里说。

    “那边现在怎么样了?”顾沉舟问,接着跟对方说,“贺海楼醒来了。”

    “差不多了吧,挖掘工作普遍慢了下来。”卫祥锦先跟对方说了一些青乡县的情况,就把话题转到贺海楼身上,“贺海楼醒来了有没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顾沉舟说,也不算欺骗卫祥锦——贺海楼醒来后说的一切事情都在他意料之中,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电话那边的卫祥锦狐疑说:“真的没说什么?”

    顾沉舟失笑道:“我骗你干什么?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好,”卫祥锦说,“你先休息吧,你这几天都睡不着,回了京城就早点睡吧。”

    “嗯。”顾沉舟收了线,直接关灯躺倒在床上。

    室内骤然按下来,短暂的漆黑之后,微弱的光线从床铺旁边的窗户洒进来。

    顾沉舟躺到柔软的床上,或许是太过疲惫和终于能够放松下来,没过几分钟,他就陷入深沉的睡眠。

    床头一侧的窗户外,深蓝色的天空上,亘古的月亮在满城市璀璨的灯火中,也黯然失色。